容小少爷的烧到了早上才褪去。
二姨太太守了一夜,抱着孩子筋疲力尽地回了家。
家里正在用早饭,若不是看到她从外面回来,容定坤都还不知道小妾带着孩子上医院了。
女人已经厌烦了,但是儿子总是自己的。
容定坤还是好言安慰了二姨太太几句,抱着小儿子哄了一阵。
二姨太太才同年轻英俊的大夫谈了一晚上的心,如今面对着容定坤那张衰老而虚伪的脸,哪怕对方温言细语,她也没了往日的感激和心动。
今日是中西女校下学年入学考试的日子,容芳林和容芳桦要奔赴考场,姊妹俩都一副要上阵杀敌的严肃模样。
冯世真也因为这个原因,被特别请下来和东家一起用早餐。
唐大少昨日在冯世真和桥本诗织那里碰了无数个钉子,现在见了她,都还隐隐觉得脑门有点疼,扫兴地埋头看报纸。
咦?唐大少忽然道,嘉上,你们家重金寻遗失的古董,居然还出一万大洋?什么古董这么值钱?三舅太太惊问。
战国金麒麟?唐大少念着报纸。
冯世真夹着生煎的筷子一颤,包子咕噜掉进了粥碗里。
什么金麒麟那么值钱哟?三舅太太道,这种新闻一旦上了报纸,不知道多少人拿着假东西来糊弄呢。
嘉上,这事你爹知道吗?容嘉上慢条斯理地翻着一份英文报纸,说:这事就是爹的主意。
那是家里早年丢了的东西,现在爹想把它找回来罢了。
拿一万块做什么不好,找什么古董?唐大少想求容定坤掏钱给他买辆车,容定坤三言两语含混过去了,他这下看到容家肯掏一万块寻个千年金疙瘩,很是有些不舒服。
容嘉上浅笑道:古董若是不值钱,玩家收藏来做什么?再说这东西对我爹来说有特殊意义。
只要他愿意,别说一万,就是十万也掏得起。
三舅太太也借机讽刺唐大少:这是你姑爹家的钱,当然随便人家怎么花。
唐大少朝继母翻了一个白眼,不再说话。
倒是容太太听到了金麒麟的事,一边喝稀饭一边冷笑,满脸不屑。
容芳桦紧张地打起了嗝。
冯世真急忙回头过去安抚她:放轻松点。
你平时卷子都做得好好的,只要正常发挥,肯定能考个好成绩的。
唐舅老爷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对自家的几个女孩儿说:瞧着没?成天和我说要去学校念书,你看看你们两个表姐妹念书多苦?还不如早些嫁人!容家姐妹气得啼笑皆非。
容嘉上擦了一下嘴,起身对两个妹妹道:走吧,我送你们去考场。
中西女塾位于忆定盘路,因是在公共租界里,沿途全是各式各样的花园洋楼。
车从愚园路开过来,满眼都是精美华丽景色,好似童话里的世界。
中西女塾就在路北段的经家花园里,老远就能望见那个标志性的八角水塔。
庭院里植被茂密,又因是深秋,银杏的黄叶和枫树的红叶交相映衬,美不胜收。
虽是周末,可因为有考试,校门前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容嘉上的车开到路口就进不去了,女孩子们只得下车步行过去。
一路走来,两侧停的都是各式外国豪车。
校内草地上,聚集着一群来考试的小姐。
女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得眉清目秀、青春健康,神态里有着一种锦衣玉食的安逸生活才养得出来的天真烂漫,和骄傲无畏。
#####七十三容芳林她们碰到了认识的女同学,一群女孩子们结伴领了号码牌,由洋修女领着去考试的教室。
冯世真含笑目送容家姐妹远去,才慢悠悠地原路返回。
容嘉上没有进校园,此刻正百无聊赖地靠着车站着抽烟。
他高大挺拔,容貌俊美出众,又穿着一身精致而修身的西装,以一副冷漠矜持的态度闲闲地站在路边,引得无数路过女子的目光。
一群女学生笑嘻嘻地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推出一个胆子略大的女孩来。
那个穿着天主教会学校制服的女孩羞涩地摸着麻花辫,走上前问:先生是来接妹妹放学的吗?令妹叫什么名字,念哪一班?我们可以帮你去喊人。
容嘉上朝女孩客气地浅笑了一下,眼角扫到正站在不远处看好戏的冯世真,便朝那边努嘴,道:我是来接我太太的。
女孩子们纷纷变了颜色,一脸失望难掩,讪讪地走开了。
冯世真走过来,低声埋怨道:这样不好。
万一有认识的,把话传到杜家,于你不过是风流,我却是洗不清了。
容嘉上一怔,惭愧道:对不起,是我轻浮了。
一是脱口而出,有欠斟酌。
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气。
冯世真笑着摇了摇头。
容嘉上见她神色轻松,松了一口气,问:考试要考多久?冯世真说:上午要考国文和数学,十一点半才考完。
下午还要考英文。
那来得及。
容嘉上看了看表,促狭一笑,上车。
去哪儿?冯世真好奇地问。
容嘉上给她拉开车门:陪我去鉴宝!容嘉上把车开到了花旗银行大门口。
一个红头发的洋人大班似乎等待已久,热情地迎出来。
我就知道你是最守时的人,克里斯!克里斯?冯世真小声问。
容嘉上不大自在地咳了一声,说:是我的教名。
上海新派名流西化得厉害,富家年轻人基本都有个西洋教名,社交的时候用来装个样子。
克里斯这个名字还是容嘉上回了上海后为了社交方便才起的,平时基本不用。
他平日里虽然穿西装,吃西餐,但是骨子里还是中式派头。
所以骤然听到有人以西洋名唤他,冯世真觉得有趣极了。
看到冯世真笑,容嘉上不禁道:笑什么?我知道你们读教会女校的女学生也都有英文名的。
你的叫什么?冯世真说:倒也是C字母打头的,叫克莱尔。
克莱尔?容嘉上笑着,聪慧?倒是贴切。
我们俩凑在一起,不是可以叫CC了?冯世真脸颊微微一阵发热,直想唾他一句什么凑一起。
因为洋人走过来了,才把话咽了回去。
这个洋人大班名叫汤普森,同容嘉上十分熟络。
他操着一口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没领容嘉上进银行大楼,而是去了银行对面的茶馆里,进了楼上一间僻静而宽敞的大包间里。
包间里装潢典雅,却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大烟味。
冯世真下意识皱了皱眉。
把最里面的窗户开半扇,给屋子里通点气。
忽然听到容嘉上吩咐跑堂的,好端端的茶馆,别弄得像个大烟窝子似的。
跑堂的急忙点头哈腰去开窗。
冯世真朝容嘉上看去。
容嘉上低声对她说:风吹着冷,一会儿换好气还要把窗关上,免得你着凉了。
冯世真想说自己没那么娇贵,容嘉上已极其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带着她走到了屏风后,在榻上坐下。
冯世真正想发问,容嘉上伸出食指,轻轻按在她的唇上。
嘘……食指微凉,而唇却是软热的,一簇电流啪地打了一个火花。
容嘉上的眼眸深了,冯世真的脸颊烫了。
包间的门咯吱响,有人走了进来。
就听汤普森操着洋泾浜的中文和来人说话。
来者是个中年男人,语气讨好地说:我是看了报纸上的寻宝启示而来的。
你们提到的那个金麒麟,可是我偶然收藏到的……冯世真听到金麒麟几个字,便明白今日鉴的是什么宝了。
看来报纸上的启示果真是容家刊登的。
容家做事倒也谨慎,不肯露出真身,大概也是不想亲自去和那些骗子扯皮。
那男人对着汤普森把自己带来的宝贝吹嘘得天花乱坠。
容嘉上依旧拉着冯世真的手没放,像是忘了这件事似的,听得也心不在焉,翘起来的脚轻轻摇着。
冯世真看他嘴角浮着一丝冷笑,知道他心里有数,却不明白他干吗要把时间浪费在亲自听骗子卖弄上。
够啦。
外面的汤普森都没有耐心听下去,在这里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写上,我们有意向会再和你接触的。
这是两块钱路费,请走吧。
那人还有些不肯罢休,拉着汤普森继续说个没完。
汤普森不耐烦,叫了一声,外面一阵脚步声,进来了两个保镖,直接把人拖走了。
冯世真不禁莞尔。
下一个!汤普森叫道。
这第二个人走进来,张口就道:大老爷,您要找的这金麒麟,可是我的传家之宝……冯世真险些没笑出声来。
汤普森也懒得听他继续啰嗦,直接用英文骂了几句,把人赶了出去。
容家的广告在全上海的各个报纸上都刊登了,悬赏金额又巨大,好似一块浇了蜂蜜的大蛋糕,引得各路蛇蚁鼠虫全都出了洞。
因为启示上将金麒麟描写得很含糊,来人也摸不清这东西究竟什么模样,多大规格。
汤普森手里有照片和尺码,逐一对照着来鉴定。
透过屏幕的间隙,冯世真也算是开了眼。
有人带来的金麒麟足有海碗大,有的又小如核桃。
绝大部分的麒麟形态和照片上的不对,汤普森一看就把人送走了。
这样一连见了十来个人,没有一人拿出了真货。
容嘉上却毫不急躁,拿了个钳子,在屏风后咔嚓咔嚓地夹核桃,剥核桃给冯世真吃。
眼看时间不早了,冯世真惦记着考场里的容家姐妹,准备动身回去。
这时一个带着瓜皮帽,穿着长褂的老头捧着个盒子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他留着山羊胡子,戴着圆眼镜,身材瘦小,活脱脱像是从西洋的东亚市井图里走出来人物。
容嘉上看到他,神情微微一变。
朱掌柜,容嘉上笑道,我还寻思着你什么出场呢。
这样的好事,你可没道理缺席呀。
还是容大少爷料事如神。
朱掌柜打了个千儿,又朝屏风这边拱手。
冯世真暗自心惊。
她一直安静地坐在屏风后,之前那些人从来没往这里多瞧一眼,这朱掌柜却是立刻察觉到屏风后还有人。
没事。
容嘉上走过来说,朱掌柜口风紧,你可以出来看看。
冯世真也闷了许久,便起身走了出去。
男女有别,朱掌柜是老派人,只朝冯世真点了点头,并不抬头看她。
他把自己带来的盒子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汤普森和容嘉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
众人眼前金光一闪。
盒子里的天鹅绒布上,放着一个鸡蛋大的金印。
其色泽明亮,造型古朴,花纹精致考究,是一只极其精巧漂亮的仰天吼麒麟。
容大少,您仔细瞧瞧。
朱掌柜递了一双白布手套和一个放大镜给容嘉上,自己也带着手套,托起了金麒麟,您看看这足金的色泽,这上面的花纹。
哟,麒麟的鬃毛都纤毫毕现呢,可真的是战国的工艺。
您再看看底下这个印面,这篆体‘’四个字,两千多年过去了,还这么清晰呢。
容嘉上接过了金麒麟,用放大镜仔细观察。
冯世真好奇地凑了过去。
不过她确实不懂鉴宝,只看得出这是个用金子铸的麒麟,光是金子,怕就价格不菲。
我一看报纸,就知道这是您要找的东西。
朱掌柜道,这是我七年前从广东一个古董商人那里用一块古玉璧换来的,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出手。
可容家这次开价如此阔绰,又说是早年遗失之物。
我想着物归原主倒也是积德攒福的事……你想要多少?容嘉上开口,这位是花旗银行大班,可以立刻就给你提现金。
冯世真惊讶。
才看了两眼就定下要买了?万一是假的呢。
朱掌柜却是喜上眉梢,伸出两根手指头,不敢对容大少您乱报价。
诚心买卖一口价,两万块。
您看如何?容嘉上把玩着金麒麟,勾起嘴角哂笑起来,两万块?我给你还一个价格。
您说。
也是个二。
容嘉上把金麒麟噗通丢回了盒子里,二十块,你说如何?汤普森和冯世真在一旁不约而同地挑了挑眉。
#####七十四朱掌柜捧着盒子,脸上肌肉好一阵抽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少爷,您这不是消遣我么?二十块还是买你这个沉香木盒子的。
容嘉上脱了手套,甩在了朱掌柜的脸上,打偏了他的眼镜,朱老九,有女士在场,糙话我就不说了。
就你这块镀金的铁疙瘩,拿去镇纸嫌轻了,压泡菜又嫌小了。
这么个破玩意儿,你还好意思开价两万块,你怎么不撑死呢?朱掌柜见容嘉上揭了老底,反而放开了,嘿嘿笑道:容大少果真是识货之人,是在下顾虑不周了。
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把正品取来。
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个半旧的香包,掏出一个绸布包来。
打开一看,里面又是一个金麒麟。
容嘉上隔着手套把金麒麟拿起来,在手里掂了掂,笑道:这次应该是足金的,不是之前那种黄皮货了。
瞧您说的。
朱掌柜说,做咱们这一行,要骗也是骗外面那些不识货的洋鬼子。
洋鬼子汤普森的脸挂了下来。
冯世真忍不住笑道:掌柜的倒是坦诚。
难道骗国人心里有愧,骗洋鬼子倒是替天行道了?朱掌柜摸着胡子,得意道:想来自鸦片战争后,国人在洋人手下从来都是丢盔弃甲,割地赔款。
可在咱们这儿,洋人只有被咱们当孙子耍弄的份儿。
在下虽然只是商贾之流,却心怀报国之心。
虽然不能驱逐鞑虏,坑他们点钱总是可以的吧。
汤普森中国话学得半斤八两,听不大懂,却知道肯定不是好话。
碍着容嘉上在场,他不好发作,黑着脸走去窗口抽烟。
别得瑟了。
容嘉上把金麒麟放了下来,拿放大镜敲了敲桌面,这个做工倒是好,可也不是真的。
我说朱老九,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不能老实点?朱掌柜此刻已是一副虱多不痒的姿态,也不辩解,立刻说:容少稍等,我这里还有一个。
还有?冯世真噗哧笑出声来。
别拿了!容嘉上也不耐烦了,感情当我来替你鉴宝的呢?我把话说明了吧。
家父当年卖这金麒麟前,为了辨认,在上面动了个手脚。
他在金麒麟头上点了点,挑眉道:他锉掉了麒麟的一根鬃毛。
朱掌柜一脸恍然大悟,拍大腿道:我当是那个孙……人干的!原来,是容老板的手笔。
容大少爷您早说做了记号就是嘛。
容嘉上拿着金麒麟,说:拿出来的这两个假货,第一个鬃毛俱全,第二个却少了一根鬃毛。
朱掌柜嘿嘿笑。
论仿瓷器,当属北平琉璃厂的黄二爷。
而仿金属器,你朱九爷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容嘉上倒是客气地拱了一下手。
朱掌柜忙拱手还礼,容大少爷过奖。
您还是称我老九吧。
我如今龟缩在这弹丸之地,朝不保夕,再也不是什么爷了。
容嘉上说:你仿的这第二个,显然是照着家父动过手脚的那个金麒麟做的。
那么,你可知道正品在何处?朱掌柜呵呵笑:容大少爷没带手下,只带了位漂亮小姐来,咱承您这个礼,和您说实话。
我是照着正品仿的,可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正品从来没过过我的手。
当时持有那金麒麟的,是一位南洋的富商,姓阮。
我活儿做完了,他就把金麒麟买去了。
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可别说容嘉上,就连冯世真都猜得出来,这朱老九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么一点。
容嘉上好整以暇地笑着,忽然问:你最近有你师弟的消息吗?朱掌柜神色骤然剧变,一脸笑意好似被大水哗啦冲去,露出来坚硬铁青、狰狞无比的面皮。
容嘉上说:你这师弟,奸杀了师妹,烧死了师父师母。
你若不是当时外出,此刻坟头树都三丈高了。
你当日在师父一家的坟前断指发誓要报仇的。
这都快十年过去了吧,可报仇了?朱掌柜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若是容大少爷知道我那师弟下落,还请告知。
老九我定当倾力回报!容嘉上从西装里抽出一个信封,弹了一下,你先说。
朱掌柜脸皮抽了抽,道:就我所知道,姓阮的富商在从上海到香港的船上遭了窃。
金麒麟被一个叫罗五手的贼头儿偷了,先是运到广州。
在广州,这金麒麟又被仿制了几个,赝品散落了出去,但是正品一直在罗五手的手里。
后来罗五手嫁独生爱女,把金麒麟当作压箱,陪嫁去了女婿家。
女婿有二心,用赝品换了正品,又把正品高价卖给了一个日本人。
这可够曲折的。
冯世真听得兴致勃勃,像听书似的。
朱掌柜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那日本人在东三省开鸦片园,表面上是生意人,实则是日本军阀家的子弟,两个哥哥都是驻守东三省的军官。
话说到这里,连冯世真都已经听出端倪来。
容嘉上脸上冷笑不复,盯着朱老九。
朱老九不看他,低头收拾那两个假货,道:此人叫桥本正三,如今举家从东北搬迁到了上海,在社交场上颇有些名气,容大少或许认识。
容嘉上的唇抿成一条线,骨节分明的手指把信封揉得哗啦哗啦响。
朱掌柜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信封,就像饿了三日的人看到肉包子一样。
这个信封,加一张一千块的支票。
容嘉上掏出支票本,写了起来,还请朱老板给桥本带个话,就说有人想买他手里的金麒麟。
朱老九却拢着手笑,不肯接他的支票。
那桥本只有一个嫡出儿子,自幼多病孱弱。
可自从他得了金麒麟后,儿子的病就好了。
他视那金麒麟为儿子的保命符,极其珍重地收藏着,断然不会出手的。
我自然想赚容大少的钱,可办不成事,也没这脸伸手。
容嘉上捏着信封,眉头烦躁地皱着,说:就没有丝毫办法可以打动他?朱老九摇头,桥本出身日本豪族,有权有势有钱,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什么都不缺。
我也知容大少寻宝心切,可这个事上,我也是束手无策。
容嘉上斟酌片刻,把支票和信封一并递了过去,买你闭嘴,再加上一个仿的金麒麟。
把活儿做好了,别糊弄我!便是把脑袋摘了,也不敢糊弄容大少您呀!朱老九点头哈腰地接过了信封,拆开扫了一眼,露出惊愕之色。
这人……这人当初投到我爹手下做打手,老实忠心,又肯吃苦,还是挺得我爹重用的。
容嘉上冷冷一笑,他如今替我爹掌管着云南的一个鸦片园。
九爷要想寻他,就南下吧。
原来竟然是容家的手下!难怪容嘉上信心十足。
也多谢容大少爷指点。
朱老九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又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双手递给容嘉上,听闻大少爷前阵子在市场里看红玉,却没有挑中。
我这个虽然不是什么顶好的料子,却是货真价实从宫里流出来的,还有高僧开过光。
望大少爷不嫌弃。
容嘉上打开看了一眼,眼尾余光却是又朝冯世真这里扫了一下。
是好东西。
朱掌柜有心,多谢了!#####七十五朱老九跟着汤普森直接去对面银行兑支票。
容嘉上看时间不早,也带着冯世真上车返回中西女塾。
想不到竟然是桥本!容嘉上有些啼笑皆非。
就是那位桥本诗织小姐的父亲?冯世真问,这也确实是巧。
不过也有好处的。
你可以从诗织小姐那里旁敲侧击,也许能找到机会打动桥本让出金麒麟也未必不可。
容嘉上不屑冷哼:要去求人,必然就要许以好处。
桥本诗织这女人,可不是朱老九,用封信,一张支票就能打发的。
冯世真说:求人办事谁都不会空着手去。
全看她的要求是否过分,你能否做得到罢了。
我看你家求这个古董求得很急,不妨先去试探一下。
如果觉得对方要价太高,再想其他办法就是。
容嘉上看了冯世真一眼,你就不好奇我们家为什么急求这个古董。
冯世真一脸莫名其妙:你们这样的有钱人,成天就想着怎么花钱。
今日想买这个,明日想买那个,不是很正常的吗?容嘉上不服气地嚷嚷:原来认识了这么久,你还是觉得我是个纨绔!冯世真笑道:我也是随口说的。
打听东家的是非可是大忌讳。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爱打听的人。
容嘉上轻叹了一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是需要用这个金麒麟,替我爹还一个旧债罢了。
容定坤和孟青芝的事,孟绪安只是对冯世真简略地提过一两次,但该说的信息全都说了。
冯世真此刻只含笑点了点头,做足了一副不想打听东家私事的姿态。
对了。
这个给你。
容嘉上忽然拉起冯世真的手。
手腕一阵冰凉。
一串红得犹如血滴一般的南红玛瑙珠串套在了她皓白的手腕上。
刚才朱老九孝敬给我的,送给你。
容嘉上握着拉着冯世真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满意地看到她眼底浮现出惊艳的亮色。
玛瑙玉石要看品相。
这串南红样式虽然简单,但是色泽鲜艳,水润饱满,满肉满色,没有一丝杂半,想必价格不菲冯世真皮肤白皙,衬着鲜红的珠子,冯世真惊讶得一时忘了抽回手,就任由容嘉上这么握着。
她的手指拨着一颗颗浑圆的红珠子,指尖纤细洁白,更衬得玛瑙娇红润泽。
这……太贵重了……冯世真想起朱老九似乎说过这手串是宫里留出来的,我可戴不起这么好的。
我说你戴得起,你就戴得起!容嘉上抓着冯世真的手,不准她脱下来,要是怕引来贼,就放箱子底。
横竖已经送出手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话都说到这份上,冯世真也不好再矫情了。
她其实也是喜欢这串珠子的,回去的路上,她的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拨弄着,感受着冰凉圆润的玛瑙珠在手腕上轻轻滚动的感觉。
回到了中西女塾大门外,考试已经结束了,容家姐妹正在和几个女孩子说话。
冯世真和容嘉上并肩走来,两人都身材匀称高挑,容貌俊美,有说有笑,姿态亲昵,仿若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几个女孩里,大半都对容嘉上多多少少有点意思,于是看向冯世真的目光就有些冷淡。
容芳桦似乎没考好,无精打采地,见到冯世真,立刻抱怨道:先生,我数学卷子没写完,还留了三道大题。
完了完了,这次肯定考不上了!冯世真安慰道:还要面试呢。
也许面试的老师喜欢你呢。
别想太多,下午的英文好生考就是。
一个女孩笑道:说的就是。
况且也许前面的题全都做对了,就算丢了后面的分也不要紧。
这女孩先前被别人遮着,这下才站了出来,穿着一身粉色织彩蝶的和服,秀丽明媚,宛如仲春蔷薇,居然是先前容嘉上和冯世真口中议论了半晌的桥本诗织!容嘉上嘴角抽了抽,道:桥本小姐也是来考试的?桥本诗织温柔的目光落在容嘉上脸是,指着身边一个瘦小的女孩,笑道:嘉上,你还认得她吗?容嘉上看了看那个羞涩的小女孩,是你妹子画意吧?就是她!桥本诗织笑盈盈道,她如今叫玲奈了。
她昨日听人说中西女塾招生,十分心动,也想明年来考。
我说她功课笛子太差,肯定考不上。
冯小姐,你是老师,最权威,你帮我劝劝她。
冯世真笑眯眯道:令妹愿意尝试是好事呀。
反正她年纪小,明年春试考不中,还有秋试呢。
桥本玲奈害羞地往桥本诗织身后缩,目光却控制不住地往已出落得俊朗高大的容嘉上身上瞟。
容嘉上察觉到了,便朝她善意一笑。
桥本玲奈的脸腾地烧得通红,旁边几个也在打量容嘉上的女孩脸色便有点不大好看。
桥本诗织倒是笑嘻嘻地拍了拍妹子的头,说:当初在重庆的时候,你不是最敬佩嘉上哥哥的功课好,要向他学习的吗?这位冯小姐就是嘉上哥哥的老师,功课比他还要好。
我们让父亲把她请来给你做老师,明年送你考中西女塾好不好?桥本姐妹俩早年在长春上的是日侨学校,后来到了重庆,只在一所艺术专科学校里借读,歌舞绘画学了一手,可正经功课却是一塌糊涂。
要是论学识,别说桥本玲奈,就是已经中学毕业的桥本诗织,也考不上中西女塾的。
桥本诗织又认真地对冯世真说:冯小姐,我家还有三个妹妹都十二三岁,不想读日侨学校,想考教会女校。
冯小姐可否能考虑去我们家教书?诗织你可真坏。
容芳林笑道,哪里有当着东家的面就劝伙计跳槽的?桥本诗织笑嘻嘻道:你和芳桦绝对能考上的,到时候冯小姐不就无用武之地了?那到我家来不正合适。
冯小姐,我家也大方,薪资绝对不比容家开得少!冯世真如今众目所睹,不紧不慢地含笑道:桥本小姐一番盛情,我要回绝,那就太过失礼了。
只是人各有志,我本来也打算教出了芳林她们后就不再做家庭教师的。
您的邀请,我恐怕只有婉拒了。
做家庭教师不好么?一个同样眼红冯世真和容嘉上走得近的女孩冒失地开口,我觉得这活儿清闲,薪金高,起居条件又好。
更别说还能在主人家的舞会上穿漂亮裙子,和少爷们跳个舞。
没准结识个什么不挑剔的公子哥儿,就嫁入豪门了。
这话说得太直白露骨,太没水准,连桥本诗织都瞧不起。
她当即拉着妹妹离这个女孩远了两步。
冯世真依旧笑得温文有礼,说:这位小姐真可爱,觉得能穿漂亮裙子,和公子哥儿跳舞就是好日子了。
这样就算好日子,那十里红场里的舞女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觉得这日子好,那何不如去做舞女?那个女孩还没有蠢到底,听出了冯世真在巧妙地骂她。
她脑子并不聪明,一招使完就没有后招了,只得转头朝开第一枪的桥本诗织求助:诗织,这么好的老师,你可别错过了。
桥本诗织不是那种被人当面拒绝了就生气冷脸的小女孩。
她反而娇滴滴地嗔了一下,道:芳桦总说冯小姐颇有傲骨,不畏权贵,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冯小姐不会是嫌弃我们是日本人吧?莫非冯小姐也是那些所谓的‘进步青年’,对我们日本商人有偏见?语气虽然可爱,问的话却是有些刁钻了。
冯世真却依旧带着波澜不惊的浅笑,道:有教无类。
不论桥本小姐是日本人,或是贩夫走卒,或是南洋奴工,我也都一视同仁呀。
拿桥本诗织同贩夫走卒和南洋奴工类比,冯世真这一巴掌回击得又狠又响亮,而且也没有反驳桥本诗织的嫌弃和偏见。
桥本诗织的脸色一时难看至极,旁边看笑话的女孩子们都不禁屏气噤声。
桥本诗织让冯世真来桥本家教书也不过随口一说,还看不上冯世真呢,挑衅也不过看不顺眼这女人分明身份低微,还缠着容嘉上罢了。
没想这个冯世真果真如容芳桦所说,很是有几分刁蛮厉害,居然毫不遮掩地顶撞了回来。
桥本诗织知道自己毕竟身份高人一等,此刻如果装弱扮委屈,反而更丢脸,于是准备狠狠反击回去。
可她刚提起一口气,还未开口,容嘉上的声音就慢悠悠地传来。
等等,诗织,你不是和冯小姐商量好了,专程帮她抬杠,好让我们家给她涨工钱的吧?这话一出,桥本诗织好似被敲了个闷头棍,回不过神来。
但是容芳林机灵,第一个意会,暗中拽了容芳桦一把,率先笑了起来。
大哥,哪里有你这样胡猜的,一下把诗织和冯先生都冤枉了!其余几个女孩纷纷回神,跟着干笑附和。
桥本玲奈一脸茫然,桥本诗织又怒又窘迫,勉强扯了一个笑,却有七分狰狞。
冯世真朝容嘉上道:放心,大少爷,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
我昨日就已经和太太提过辞职的事,太太也同意了。
容嘉上脸上的浅笑凝固在了唇角,盯住了她,说:我们容家可没有年底辞人的规矩。
冯先生只管安心过年。
是我自己要辞,和容家无关。
冯世真迎着容嘉上灼热尖锐的目光,说,我本来就是被聘来辅导容家两位小姐考学的。
今天考试结束,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自然也该走了。
怎么这么急?容芳林不舍道,年前也不好再找新工作呀。
冯世真朝她安抚一笑,过去一年我都为了生计奔波,连家都很少回。
我正想用年前这阵子空闲好生陪伴孝顺一下父母。
拿出孝来,旁人都不好再说什么。
想到冯世真去意已决,桥本诗织紧绷的脸色都稍微松了一些。
容嘉上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阴郁地注视了冯世真片刻,最后说:这事晚些再说。
先去用午饭吧。
你们下午还有考试。
容嘉上带着一群女孩子去路口一家咖啡厅用了一顿便餐,又把她们送回学校去考试。
经历过先前一番交手,女孩子们都意识到冯世真到底年长她们数岁,是个厉害角色,轻易招惹不得,也不屑和一个清贫的女教师过不去。
于是一顿饭吃得平平顺顺。
等回到了学校,容芳桦的紧张症又犯了。
冯世真拉着她去一边,耐心地哄着她,帮她放松。
容嘉上远远望着冯世真,温柔一笑,随即想起她先前提到辞职的事,眼神猛地沉下来,透着阴鸷。
你这一年来,变化挺大的。
桥本诗织似笑非笑地走了过来,朝远处的冯世真扫了一眼,这样清寒的女老师,以前在重庆的时候,我们那所艺术学校里有好几个,也没见你多看她们两眼。
容嘉上收敛了情绪,淡淡道:我一向护短,只要她还在我们容家做一天事,我自然就要护着她一天。
护短?桥本诗织苦笑,新不如旧。
她那样折辱我,你还帮着她。
是你挑衅在前。
容嘉上冷静道,既然起了头,就要担当到底。
别有胆子开头,扛不住的时候却怪别人不帮你。
你——桥本诗织气绝,嘉上,上海把你变坏了!容嘉上啼笑皆非:你倒是帮我找了一个堕落的好借口。
桥本诗织嘴唇颤抖着,双目濡湿,凄凉地别过脸,道: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冷酷绝情。
容嘉上无奈叹道:诗儿,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你!#####七十六桥本诗织在内心呐喊,却没勇气说出口。
冯世真不过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只不过是桥本诗织用来练手的对象。
她真正要对付的,是容嘉上名正言顺的未婚妻杜兰馨。
只怪我们重逢得太晚了。
桥本诗织哽咽道,若是早一天,不,哪怕是早一个时辰,也许我们现在的处境都会不一样吧。
我不这么认为。
容嘉上平静地说,自我们分开后,时间一直在走。
诗儿,我很抱歉,我并没有留在原地。
我已经走出很远了。
桥本诗织终于落下泪来。
容嘉上掏出手帕递过去,转了身。
桥本诗织哭了片刻,抹了泪,忽然低声说:我今天看了报纸,你们家在找一个遗失的古董金麒麟?容嘉上望向远方的眼神一闪,语气平和地说:是呀。
桥本诗织把玩着和服的腰带绳子,意味深长地笑道:如果我说,我知道这个金麒麟的下落呢?容嘉上回头望她,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急切,你知道?在哪里?桥本诗织伸出白生生的食指摇了摇,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告诉呢?容嘉上镇定下来,道:如果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我是真知道!桥本诗织以为他不信,急着强调,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但是我见过一个金麒麟,同你们家要找的那个极像!真的!那你见到的那金麒麟在哪里?容嘉上终于来了兴趣,我想看一眼,确定是不是我家正在找的那个。
桥本诗织望了一眼远处冯世真绰约优美的身影,咬了咬牙,道:家父酷爱古玩,家中就收藏有一个据说是战国年代的金麒麟。
就冲着家父的鉴赏力和对那玩意儿的珍爱的程度,想来不会是个西贝货。
至于是不是你找的那个,我就不知道了。
这还真是凑巧了。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桥本诗织,若有所思。
确实是巧合。
桥本诗织说,令尊同家父是认识的,你可以上门拜访。
若能讨得家父欢心,投其所好,他未尝不肯取出那些宝贝和你一同品鉴把玩。
到时候,你自己可以仔细看。
容嘉上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那还需要你在令尊面前多为我美言几句。
不知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桥本诗织眼角还带着哭过的红润,却是明媚大方地一笑:嘉上,以你我俩的情谊,还谈什么条件?都说过了,做不成情人,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你也知道我一直欢迎你上门作客的。
容嘉上还想再说两句,一个容家保镖疾步而来,附耳低语道:大少爷,七号仓库的货出了点问题,赵爷请你过去一趟。
七号仓库放的都是容家最重要的货物,出不得半点差错。
一会儿让阿七过来接小姐们回家。
容嘉上吩咐着,朝还在和容芳桦说话的冯世真脉脉望了一眼,又朝桥本诗织点了点头,带着手下匆匆离去。
桥本诗织也不急。
作为一个多年被排斥在家庭外的庶女,她其实对父亲的那个金麒麟也不大熟悉,只知道父亲认定它是保住嫡出命的宝贝,不到特殊情况,父亲肯定是不会让出去的。
不过只要那金麒麟是容家想要的就好。
她就有了钓住容嘉上、膈应杜兰馨的筹码了。
至于那个一无所有,只会动点嘴皮子的穷酸女老师……桥本诗织朝冯世真的背影轻蔑一笑。
这种女人根本就不配为敌。
容家姐妹俩下午考完了试,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容嘉上没再过来,司机开了车来接。
两个女孩上了车就往冯世真身上倒,一副骨头都被抽走了的样子。
等回了家,容太太看孩子们辛苦,也不追问考得如何,只让她们回去好好休息,又叮嘱厨房熬汤。
冯世真等两个女孩走了,对容太太道:太太,可以耽搁您一点时间吗?容太太端详着她的神色,问:是为了前几日你说要辞职的事?冯世真点头,道:今天芳林和芳桦已经考完了。
回来的路上我都问过了,如果不出意外,她们俩都能被录取。
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可以告辞了。
容太太坐在沙发里,打量着站在地毯一角的冯世真。
年轻的女郎穿着朴素的衫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眉清目秀,端庄大方。
这神态,同她当初来容家应聘时依旧一模一样。
冯世真来容家这几个月,几乎是容家最乱的几个月,各种大小事约好了似的爆发出来。
这每一件事里都有冯世真的身影,她看似无足轻重,却在事件里不可或缺。
可要真说是她有意的,却又太过牵强。
除了容嘉上确实和冯世真有些不清不楚外,容太太也抓不住这女人的丝毫马脚。
容太太也不是干侦探的料,作为一家主母,她终究还是希望家庭安宁,百事兴旺的。
冯世真这女人有点说不出来的邪门,若她自己愿意走,容太太倒是乐见其成。
于是容太太叹道:我们容家本是没有年前辞人的规矩的。
冯小姐就是留到年后再走也没关系。
横竖家里还有两个小女孩,也可以跟着你念几日书。
冯世真说:东家厚道,我感怀在心。
只是家父本来身子就不好,家母一人在家照顾他有些吃力,我想早日回家帮忙。
你也是孝顺。
容太太点头,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多留你了。
你拿我的条子去帐房结算工钱。
等芳林她们放榜了,若考上了,奖金也会如约送到你家的。
多谢太太!冯世真鞠躬,我想今晚就回家,不劳厨房给我准备饭了。
容太太当冯世真牵挂父亲,便开了薪金条,又让老妈子上去帮着她收拾行李。
冯世真对着容太太说了好一番感激赞美的话,哄得容太太喜笑颜开,还让大姨太太把自己的一条开司米围巾送给了冯世真。
冯世真又去绣楼同芳林和芳桦道别,可两个女孩今日累坏了,已经睡下了。
她只好写了一张卡片,放在了绣楼的小沙龙的茶几上。
冯世真的东西并不多,只勉强装满了一个箱子,让听差的提了下去。
冯世真穿上大衣,环视着这间空荡荡的房间。
乌金西沉,屋子里暗沉沉的,最后一抹幽蓝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浅凉如水的寂静在狭窄的小屋内蔓延。
对面的那扇窗户没有亮灯,几乎就要被汹涌来袭的夜色湮没。
在这沉昏的时刻,难以言喻的失落缓缓浮起,让冯世真胸口一阵发闷,像是压了一块磐石似的。
对面的灯光伴随着她走过了这短短数月的时光,是她晦涩不知未来的人生中难得的一点明亮,是漫漫人生长河里载着她渡向彼岸的一叶扁舟。
对面的那盏灯,带给她安心,暖了她心中一块本会永久封冻的土地。
她即将正式告别,却不能在临别前最后再看一眼那抹亮光。
也好……不如不见。
身后的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冯世真急忙回过头。
二姨太太出现在了门口,冯小姐,听说你要走了?屋内的昏暗掩饰住了冯世真眼里的失望。
她点了点头,我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也该走了。
怎么说走就走呢?二姨太太很失望,你之前一直忙,我们俩都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话呢。
家父身体不好,我心里不安,想早些回去。
冯世真浅笑。
二姨太太无奈一叹,那我送送你吧。
两人下楼出了门,并肩朝大门走去。
天色又阴沉了下来,风中夹着细细的雨珠,漂在脸上,带来丝丝凉凉的感觉。
虽然冯小姐来咱们容家才三个来月,却像过了大半年似的。
二姨太太说,实在是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了。
我以前性子不好,对冯小姐不大客气,也多亏您有气度,不同我计较。
冯世真微笑着说:孙姨娘之前身怀六甲。
孕妇的性子难免怪一些,实属人之常情。
二姨太太不住点头,十分喜欢这个解释,至于少清的事,是我错怪你了。
其实她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好事。
我其实真没脸做她姐姐。
现在想来,她走了也好。
冯世真说:孙小姐出走的事,真的和我没关系……我知道。
二姨太太拉住了冯世真的手,冯小姐,我就求你一件事。
少清她肯定是不想再和我联系的。
但是我却没法不牵挂她。
假如少清同你联络,劳烦你告诉她,说我已经想清楚了,也支持她。
但是她在外面如果遇到了困难,也一定不要独自撑着,大可回来找我帮忙。
我亏欠了她的,也想弥补回来。
拜托了!二姨太太神情恳切,双手颤抖地紧紧握着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情不自禁想起了兄长的围巾,想起了二姨太太织毛线时满怀着温情的双眼。
初见时骄傲美貌的少妇,不知不觉已憔悴了许多,精明市侩的眼神沉淀了下来。
孙氏似乎悄悄地脱胎换骨,是因为冯世勋吗?我知道了。
冯世真低声说,你放心吧。
二姨太太把冯世真送上了车,不舍地目送她远去。
冯世真回头望去,二姨太太单薄的身影站立在大门口,月白色的裙子在风中翻飞,像是一个不甘心的灵魂,却依旧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窗外车灯一闪,一辆眼熟的道奇车从旁边错过,驶向容家大门。
而冯世真坐着的车开到路口,朝右边一转而去。
二姨太太回到二楼,正往自己的房门走,容嘉上大步流星地从后面走了上来,手里还提着一盒五芳斋的点心。
孙姨娘。
容嘉上淡淡地打了一个招呼,回来的路上给弟弟妹妹们买了些点心,一会儿老妈子会送上来。
大少爷有心了。
二姨太太说着,目光落在容嘉上手里的盒子上。
容嘉上也没遮掩,说:这是给冯先生送去的。
呀!二姨太太尴尬地说,冯小姐才刚走呢。
大少爷路上没有遇到她?走?容嘉上刚上了两步楼梯,猛地站住,走去哪儿?回家呀。
二姨太太说,她说她父亲病重,一回来就和太太辞职了,急匆匆收拾了行李就走了……点心盒子落在地上,摔扁了一角。
楼梯上已没了容嘉上的身影,只有一串急促沉重的、饱含着怒意的脚步声远去。
二姨太太匆匆走到窗边,就见楼下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咆哮惊动了寂静的庭院。
一辆轿车气势汹汹地碾过草地,留下几道轮胎印,掉了一个头,冲出大门。
二姨太太惊魂未定,摸着胸口,望着车尾灯的红光,又是震惊,又是羡慕。
#####七十七冯世真若有所思地坐在后座里,后方的车灯晃着车窗,她也没有在意。
倒是司机发觉不对,惊讶地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冯世真抬起头来。
司机还来不及回答,后方的车就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硬生生地逼着他们。
司机吓得急忙打方向盘,避开了撞击,却险些冲到电线杆子上去。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冯世真在后座里被甩得东倒西歪,还没有爬起来,车门就被狠狠拉开。
冰冷的空气灌了进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路灯的光,夹着一身寒气钻进了车里。
哎呀,大少爷!司机吓出一身冷汗来。
滚开!容嘉上粗声喝道。
司机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冯世真惊骇地看着容嘉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他摁着肩膀压制在了座椅之中。
男性浑厚温热的气息如潮水一般将冯世真包围。
她就像被滚油烫着一般,又开始奋力挣扎。
怎么说走就走?容嘉上质问。
都辞职了还不走,赖着做什么?冯世真反问。
容嘉上更来气:我白天就想问你,好端端地干吗突然辞职?冯世真道:我白日里也说明白了。
工作任务已经结束了,又惦记父母,怎么就不能辞职了?太太都没说什么呢。
她同意你走,我没同意!容嘉上怒道。
冯世真不禁冷笑:可当初聘我的是容太太,不是你。
那我现在就聘你。
容嘉上立刻说。
冯世真啼笑皆非,嘉上,你不觉得自己这话太孩子气了?容嘉上悲愤地看着她,无奈地说:你知道我不想你离开。
冯世真被他用那一双漆黑而濡湿的双目注视着,心中一阵酸软,生硬的回绝就再也说不出口来。
你不能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冯世真望着窗外昏黄的路灯,我有我的路要走,不能全是一味配合着你。
容嘉上语塞半晌,道:你要走,因为我。
冯世真叹气。
看着我说话!容嘉上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冷声道,看着我的眼睛,世真。
冯世真终于把目光转了过来,面色沉静,如一波不惊的古井。
嘉上,这个问题还有问的必要吗?她嗓音飘忽,像是轻轻一口气就能吹飞的蒲公英,别说什么做不成情人还能做朋友。
我们俩明显都做不到。
既然这样下去也看不到希望,不如早点断绝干净,各寻生路。
至少,彼此还能留下一份好印象,回忆起来还能笑一笑。
真要拖得彼此埋怨憎恨有什么意思?两双互相凝视的眸子里都泛起了湿润的光泽。
容嘉上深深呼吸着,牵起冯世真的手,用力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我会和杜兰馨退婚。
冯世真的手轻颤了一下。
我会退婚!容嘉上再次坚定地说,注视着冯世真,我的妻子,只能是我深爱的女人。
世真,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能相信你的决心。
冯世真柔声说,但是你做不到。
容嘉上浑身冻结。
你做不到。
冯世真的嗓音颤抖着,仿佛已快支持不住,你的心意是真的,我能感受到。
但是你没有那个能力和你父亲对抗。
嘉上,你还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更别说别人的。
你是容家大少爷,但是也只是个大少爷罢了。
容嘉上嗓音暗哑道:你觉得我无能!世真,我知道我还太年轻,根基也浅薄。
但是我不是那种轻易许诺、毫无担当之人。
我一旦说到,就会一定做到。
你……够了!冯世真打断他,嗓音哽咽,容嘉上,你当初何苦招惹我?你何苦……她没法再说下去。
容嘉上惊愕地看着冯世真。
她面容沉静,没有表情,却有晶莹泪珠如断了线的钻石珠子似的,自眼眶中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划过光洁的脸颊,顺着线条优美的下巴往下落。
而冯世真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昏黄的灯光,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那凄凉、无助的姿态,同她往日的坚强截然不同。
那是一个女子终于放下了所以的伪装和防备,坦白自己的内心,举手投降,承认自己已然动情,不可自拔。
如熔岩一般的感情喷薄而出,在胸膛之中翻滚。
容嘉上颤抖着伸出手,扣着冯世真的后脑将她揽过来,一手抚着她濡湿的面颊,嘴寻着了她冰凉的唇,狠狠地吻住。
冯世真愣了一下,随即温顺地闭上了眼,两滴豆大的泪水滚落。
唇上传来灼热的压力,牙齿被撬开,口腔被扫荡、掠夺。
容嘉上吻得急切而贪婪,仿佛要将人吞吃入腹。
冯世真的柔顺和回吻让他更加投入,强健的手臂把人紧紧箍着,像要将人锁住一般。
冯世真任由着容嘉上发泄了一阵情绪,趁着换气之际,突然一把将他推开,转身下了车。
容嘉上伸手去拉冯世真,却没有拉住,反而把她手腕上戴着的那串南红珠子给扯了下来。
他看着手中这串红艳艳的珠子,像捧着心头涌出的血。
他粗喘着,把珠子一揣,追了出去。
冯世真沿着行人稀疏的街道大步往前走,走过一盏盏路灯,眼前一时明亮,一时昏暗。
寒风吹散了身上的热度,也让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
她抹去脸颊上仅剩的一点濡湿,迷情之色从眼眸中褪去,恢复了冷静刚硬的神色。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把冯世真的身躯裹住。
容嘉上不顾冯世真微弱的抗拒,自身后将她拥住,把人留在一盏坏了的路灯下。
他身材高大,轻易就将冯世真整个儿抱住,脸也埋在女子散发着暖香的颈项间,柔软的唇贴着跳动的脉搏,犬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像一匹狼。
无声地警告被自己锁定的猎物,宣告着自己的所有权。
冯世真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倔强地别过脸。
我说到就能做到,世真。
容嘉上声音温柔得好似温泉水,汩汩地流进冯世真的心田。
那你有什么打算?冯世真冷声道,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公司里,全都是令尊说了算,你这个大少爷说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实权吧。
你敢直接对令尊说想娶我吗?容嘉上不敢。
其实对容定坤开这个口不难,怕的是容定坤不为难他,却是扭头就去寻冯世真的麻烦。
就算不寻冯世真麻烦,只需要把闻春里的真相告诉冯世真,就足够让冯世真同容嘉上决裂。
容嘉上沉默。
冯世真嗤笑着:所以,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容嘉上思索片刻,将冯世真的身子转了过来,和她四目相对,道:给我一点时间。
我现在做不到,不等于我将来做不到。
多少时间?冯世真冷静地问,你就当我是个冷酷、自私、现实的女人好了,毕竟女人要在如今的世道里存身立足就不容易,更何况我还出身寒门。
我是不会像戏文或者电影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花一辈子时间等男人。
嘉上,我还比你年长三四岁呢。
容嘉上听完一笑,道:能说出这样的话,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冯世真。
我不会浪费你的时间,你不用等我太久。
冯世真哼笑一声:不,嘉上,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会等你。
我会按部就班地过我的日子。
你想要我,你自己去想办法。
容嘉上微微变色。
冯世真则不再多话,绕过他,回到了车上。
驾驶座的后视镜里,女子双目还有些发红,眼神却已冰冷坚硬。
半晌后,容嘉上面色阴郁地回到了驾驶座。
他握着方向盘,沉默了片刻,冷静道:不论你怎么看这个事,我给出的承诺,我会遵守。
尽人事,听天命吧。
冯世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七十八容嘉上开着车,把冯世真送回冯家。
车停在巷子口。
他提着行李,一路把冯世真送到家门口。
正是晚饭时分,巷子里的空气中飘荡着饭菜香气,留声机的乐曲声、收音机里的评书声,家家户户的说笑声,弥漫在这空荡荡的小巷子里,驱散了冷清,填满了浓浓的烟火温馨。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地沿着巷子慢慢地走,心情也在这一份祥和之中越发宁静。
到了冯家门口,容嘉上放下了行李,借着邻家窗口微弱的灯光凝视着冯世真的脸。
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容嘉上说,现在回了家,好好休息一阵子。
你也多保重。
冯世真温眼眸深邃,掩盖着许多欲言又止的秘密。
容嘉上深深地看了冯世真一眼,转身离去。
冯世真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黯淡了下去。
走出数步,容嘉上又忽然停住,大步折返了回来。
冯世真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眼中那倏然重新亮起的光,嗓音却是有些发颤:怎么了?忘了个事儿。
容嘉上低声说,抬手扣着冯世真的后脑,把人懒了过来,低头吻住。
唇齿摩挲出热度,舌尖挑逗起了酥麻的电流。
男人反常地强硬,得寸进尺,坚硬强壮的身躯沉重地碾下,将冯世真低在了墙壁上。
唇分开一瞬,刚换了一口气,又重重封住。
手掌顺着柔韧的身躯一路用力抚摸而下,握住了细瘦的腰肢。
冯世真一瞬间泄了劲儿,双腿发软,任由容嘉上压制着。
他们隐在灯光照不到的墙角,身躯纠缠,气息凌乱。
陌生的快感如拍打岩石的巨浪,冲刷着身躯,在神经末梢绽放花火。
这个吻已然失控,冯世真慌了神,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任由容嘉上摆布。
她颤抖着,喘得像是一条搁浅的鱼,理智也背弃她远去。
她想要推拒,可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攀住了男人宽阔坚实的背。
她想要逃避,可身躯却已软如春泥,彻底落入男人的掌控之中。
两个人的身体里有一团火在烧着,烧得他们心慌,只想抱得更紧,吻得更深。
容嘉上高挺的鼻尖蹭着冯世真纤细洁白的颈项,气息粗重,像一匹狼,嗅着她身上的气息。
落下来的吻带着尖锐的触感,那是男人锋利的犬齿。
吮吸着,反复轻噬着那柔嫩的肌肤,犬齿在皮肉上一路厮磨,仿佛在寻找最适合的部位,好一举刺进肌肤,穿透血管,咬住她的命脉。
冯世真遍体像浸了温水一般,使不出一丝力气。
紧闭的眼角湿漉漉的,喉咙里压抑着的呻吟全化作了凌乱短促的喘息。
脖颈、锁骨处传来酥麻的刺痛。
男人的吻一路往下,双手沿着身躯游走,自剧烈起伏的胸口一路到哆嗦着的双腿。
揉搓着,抚摸着,动作近乎粗暴,却点燃了难以言喻的愉悦刺激。
冯世真颤抖得越发厉害,死死咬着唇,偶尔泄露出来的抽气中已带了一丝啜泣。
两人身体里都有一股热流在横冲直撞,像个狂躁的幽灵,急待发泄出来。
直到坚硬的部位凶狠地抵住,激发了异样的快感,才令她惊慌地清醒了过来,再度用力将压在身上的人推开。
容嘉上松开手,狼狈地喘着,双目赤红,气息滚烫得就像蒸汽,额头青筋曝露。
冯世真清醒过来,觉得脸烫如烧,根本不敢正眼看容嘉上,转身就要去推门。
等等!容嘉上嗓音沙哑,拉住了她,你这个样子……冯世真会意,狠狠推开他,站到门的另一边,慌乱地打理着凌乱的衣襟和头发。
容嘉上痛快地长吁一口气,靠在墙上,发出低低的笑声。
冯世真用力瞪了他一眼,他收到了,嘴角的笑意却加深了几分。
喜欢吗?他问。
冯世真知道他在问什么,脸上稍微退去的热度又升了回来。
我知道你喜欢的。
容嘉上嬉皮笑脸,抄着手,看着冯世真的目光饱含着赤裸的挑衅。
冯世真丢了一记白眼,拉过了行李箱子,砰砰拍响了大门。
谁呀?里面传来冯太太的声音。
妈,是我。
冯世真应着,又朝容嘉上使了一个眼色。
容嘉上笑嘻嘻地退了两步,身影彻底隐在阴暗之中。
世真,你怎么突然回来啦?冯太太开了门,看到女儿,喜笑颜开。
你会是我的,世真。
冯世真迈进大门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转头回望,墙角已不见人影。
次日容家姐妹打着呵欠过来吃早餐,才知道冯世真昨夜已经辞职回家了。
两个女孩十分失望,好一阵抱怨,又计划等放榜了要去找冯世真喝茶。
容嘉上昨夜追冯世真的事,容太太也略有所知,后来见他空着手回来了,还松了一口气。
没了冯世真,容家的日子照旧过。
容太太还担心容嘉上闹情绪,可现在看来,这位大少爷神情平静,听着妹妹们提冯世真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反应,完全看不出他曾为了那个女人神魂颠倒,闹出许多事。
想来儿子像爹,都是薄情汉。
人才走,就抛到脑后了。
容嘉上就着粥吃了一盘生煎,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公司了。
容太太说:要是见到你爹,记得提醒他一声。
今晚你三舅家办暖宅酒,咱们全家都要去的。
你也要记得约好兰馨。
她从老家回来了吗?容定坤最近还是三天两头地歇在相好的交际花家里。
容太太不想打电话去那女人家找丈夫,只好托继子传话。
容嘉上好几日没有联系杜兰馨,对这未婚妻的行踪也毫不感兴趣。
但是既然已经正式订婚,样子总要做足的。
所以他到了办公室,就亲自拨了个电话去杜家。
杜兰馨亲自来接电话,声音懒洋洋的,心情似乎十分好。
我从杭州带回来了一卷苏绣清明上河图,挂在书斋里正好。
你舅舅不是个极风雅的学究么,希望他不要嫌弃。
容嘉上眉毛轻挑,原来你又去杭州玩了?杜兰馨惊觉说漏了嘴,忙笑道:是上次去带回来。
这几日都在老家陪我姑婆呢,整天听老人家讲古,烦都烦死了。
对了,听说你的那位冯先生被辞退了?容嘉上被她冷不丁反将一着,不免冷笑,冯小姐?芳林她们考完了,她就辞职了。
怎么,吃醋了?我怎么会吃你的醋?杜兰馨恶意地笑着,我可喜欢冯小姐了,有才华,又谦虚有教养。
我还想请她教我们的孩子呢,达令。
容嘉上哼了一声,抬起头,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惊讶地望见杨秀成正穿过外面的大间,朝容定坤的办公室走去。
经过窗户时,杨秀成摘下帽子,朝容嘉上致意。
容嘉上点了点头,对着话筒说:杨秀成回来了。
你猜他这是回来辞职,还是继续做下去?我爹打算撮合他和赵叔的二女儿的,也是个在金陵女子大学念书的大学生呢。
杜兰馨紧握着话筒,咬牙冷笑,他就算是把全中国的女大学生都娶回家,也不关我的事。
我约了朋友看电影,不和你啰嗦了。
说完,狠狠地挂了电话。
#####七十九容定坤打量着站在眼前的青年,满怀着慈爱的微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给你放个假是对的。
看你现在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好像还胖了点,是不是?杨秀成同杜兰馨在杭州厮混了一个多礼拜,白日里游湖访寺,夜里春宵销魂,好不快活。
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这么任性逍遥,只觉得极刺激,日子过得就像做梦一样。
此刻他站在容定坤面前,看着面前长辈虚伪而晦涩的面容,从心底泛起一股厌恶来。
多谢姨夫体谅我。
杨秀成恭敬地笑着,我在杭州这些日子里,想了许多事,越发能体会到姨夫的一片苦心。
姨夫您说得很对,不过一个水性杨花、爱慕虚荣的女人,怎么能间隔我们这么多年的亲情?姨夫,我还想继续跟着您做事,希望你能继续教导我。
容定坤极满意地连连点头,眼角的皱纹里都充满了笑意。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姨夫是不会亏待你的,嘉上也还需要你指点教导呢。
放心,容家从来不亏待功臣!杨秀成的心激烈地跳着,垂眼避开了容定坤的锋利的目光。
容定坤把容嘉上叫了进来,指着杨秀成说:以后进出口公司的事,你都和秀成商量着做,多跟他学着,谦虚一点。
容嘉上一口应下,含笑问杨秀成:表兄在杭州玩得可愉快?杨秀成的心漏跳了一拍,面色平静道:还行,就是有些冷。
姨夫,我落下了许多工作,还得赶上,这就回办公室了。
容定坤和善地点头,等杨秀成离开了办公室,脸上的笑就像遇到了南下的冷气流,转眼冻成了冰,硬邦邦地落在了地上。
容嘉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父亲变脸的过程,心想杨秀成在门外没准也是同样一副面孔,更觉得这出戏荒唐可笑。
他说想回来继续做。
容定坤掏出烟夹,跟着他的人说,他在杭州遇到了一个女人,两人厮混了好几天。
什么女人?容嘉上忽然有一点异样的预感。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交际花吧。
容定坤说,杨秀成很警觉,那人不敢跟得太紧。
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足够聪明。
他知道的事,也许你比知道的还多。
容嘉上冷淡道:难道爹觉得一定要真心实意地忠诚才算是忠诚?我倒觉得,天下是没有绝对的忠诚的,只看诱惑够不够大罢了。
爹要是真能给秀成表哥足够的好处,他自然会对您死心塌地。
容定坤夹着烟,冷声道:他还要什么好处?他只是我表外甥,又不是我亲儿子。
你口头大方,好像这个家业将来和你没关系一样。
容嘉上耸肩,爹要是始终不能再信任他,那就早做决断。
不过他究竟为您效力了这么多年,功劳不小。
这次的事,本来也是您有错在先。
希望爹手下留情,不要伤他性命。
你这是来唱白脸的么?容定坤不耐烦地摆手,罢了,对付他,还不至于做到那一步。
你尽快找个机会去桥本家拜访,看看他们家的金麒麟是不是我们要找的。
如果是呢?容嘉上问,桥本三郎对那个金麒麟宝贝得要命,怕是不肯让出来的。
要是价码足够,良心都卖得,更何况一个金疙瘩?容定坤冷笑,我看桥本家也是有意想要发展南洋的运输线,和我们家少不了会有许多合作。
桥本三小姐和你本就相识,以后也可以多来往。
容嘉上听得明白父亲话语中的暗示。
旧情人本就留着三分情,若那金麒麟真的是容家在找的,那必然有用的着桥本诗织的地方。
那种哄了女孩偷取自家宝贝送男人的事,容定坤又不是没有做过,估计也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这方面的衣钵。
容嘉上对此并无兴趣,也不说破,只是似笑非笑地应了医生。
容定坤这么精明的人,何尝看不出儿子眼中遮掩着的讽刺。
他心头冒火,又不好明说,只好狠狠道:你还太年轻。
须知过刚易折,善柔不败。
行事不可太过执拗。
容嘉上也懒得和父亲辩论,只一味点头。
容定坤点了烟,深吸了一口,绷着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
听说太太已经把冯氏辞退了?她自己辞职的。
容嘉上说,似乎她爹的病又重了,她急着回家。
走了也好。
容定坤道,这个女人邪门得很。
自从她来了我们家,家里出了多少事,偏偏细究起来又和她没关系。
她要不是无辜的,那就精明油滑得像泥鳅。
既然抓不住她的把柄,早就该把人打发走了的。
你后来调查她,可有发现什么不妥?容嘉上说: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那就把这人放下,好生专心做好公司里的事。
容定坤道,你最近在公司里表现都很好,几位叔伯三番五次都对我表扬里,说你虽然年轻,但是做事稳重踏实又谦虚。
你赵叔年纪也大了,有时候兼顾得不是那么全。
这次七号仓库失火的事,说白了还是他疏忽所致。
以后货的事,你也帮着他管起来。
南边的几条线路,已由他把持多年,也到了该收回来的时候了。
赵叔恐怕不会乐意。
容嘉上道。
容定坤哼了一声:所以,就要看你如何转圜了。
若是轻轻松松就能从元老手中接管钱权,我还训练你做什么?爹说的是。
容嘉上欠身,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走吧。
容定坤看了看钟,今天不是要去你三舅家吃暖宅宴的吗?约的是七点。
容嘉上十分孝顺地拿起大衣,帮父亲穿上,我一会儿去接了兰馨。
对兰馨上多用点心。
容定坤叮嘱,这么好的亲事,别搞砸了。
容嘉上去杜公馆接了杜兰馨,先回了容家。
容家开了三辆车,浩浩荡荡地朝唐家新宅而去。
容嘉上和杜兰馨在人前一贯给足对方面子,亲亲热热,好似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
唯独这次,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容嘉上发现杜兰馨从杭州回来后有点变了,有些萎靡不振,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少女绵软瑰丽的色彩,少了些世故的风尘。
唐家新请的厨子手艺一般,一顿饭在乏味的社交寒暄里吃完。
众人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听女孩子们弹琴唱歌,然后容家人起身告辞。
容嘉上有始有终,开车送杜兰馨回家。
租界的夜总是有着一股舞台剧一般绚丽的歌舞升平。
路灯和霓虹灯飞快地从窗外倒退而过,如掠过暗夜的流莺。
一间间亮着灯的窗户如嵌在黑幕里的格子,明亮而寂寞,代替星辰妆点了夜空。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杜兰馨冷不丁地开口,说:我还不想回家。
送我去礼查饭店吧。
容嘉上扫了她一眼,默默调转车头。
杜兰馨侧头看着他,妩媚地笑着:跟我来吗?我朋友在那边有牌局。
我知道你的桥牌打得好,就是深藏不漏。
不了。
容嘉上冷淡地拒绝,我回去还有事。
去找那位冯小姐?杜兰馨轻声讥笑,其实她离开了容家,你们俩来往反而更方便了呢。
容嘉上冷淡道:这不关你的事吧。
你是我未婚夫,你有了别的女人,怎么不关我的事?杜兰馨半开玩笑地把手放在了容嘉上的大腿上,怎么样?你们俩进展到哪一步了?容嘉上不为所动,说:杨秀成在扬州还没有喂饱你?杜兰馨的手像是被烫着一般缩了回来,你……只有我知道。
容嘉上说,我没兴趣让人都知道我戴了绿帽子,你也收敛一点。
你这是在替我担心?杜兰馨的眼波柔如一汪秋水,在幽暗的车厢里荡漾着。
我们俩现在是绑在一起的。
容嘉上看也不看她,给我几分面子,杜兰馨。
你自己说的,生了儿子后,我们俩就各不相干。
杜兰馨扫兴地哧了一声,收回了多情的眼波。
你才是要注意吧。
你同那位冯小姐简直都快赶上拍罗曼蒂克电影了。
刚才在饭局上,你表妹不过和芳林她们议论了冯氏两句,就得你几个白眼。
幸好长辈没看见,不然我都没法帮你兜回来。
你们睡了?容嘉上一脚踩下刹车,两人都猛地朝前一耸。
没睡成?杜兰馨嘻嘻笑起来,也是。
就是因为还没有到手,所以还这么执着。
你说够了没?容嘉上很不耐烦,到了,你可以下车了!杜兰馨往外瞧,果真路对面就是礼查饭店灯火辉煌的大门。
她却不急着下车,摇下了一点车窗,点了一支女士香烟。
真是没意思。
杜兰馨吐着青灰的烟雾,这日子,真是没意思透了。
容嘉上嗤笑:当初订婚的时候你可是信心十足的,这还不到一个月,就觉得受不了?达令,我们都还没结婚呢。
杜兰馨拢着身上的狐皮大衣,艳丽的脸庞陷在皮草绒毛里,显得有些疲惫和憔悴。
我这几天,总想起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
她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你问我,想不想谈一场真正的恋爱,不涉及到身份,金钱,只是两个人单纯地相爱。
可你取笑了我。
容嘉上说,怎么?你找到真爱了?杜兰馨深深吸了一口烟,都走到这一步了,找到又如何?女人总是吃亏的,不是被家庭绑住,就是被爱情束缚。
所以,你那位冯小姐才不肯从了你。
一个自由的灵魂,怎么甘心就这样被囚禁住?容嘉上沉默不语。
杜兰馨把烟蒂扔出车窗外,推开了车门。
嘉上,她回头,背着酒店暖黄色的灯光望着车里的未婚夫,眼神显得十分温柔而真诚,就当做个好事,放那位冯小姐走吧。
以后也别再招惹她那样的良家了。
太糟蹋。
容嘉上英俊的面孔一半沐浴着酒店暖融融的灯光,一般沉浸在冰冷的幽蓝之中,显得比年龄要成熟了好几岁。
他沉默地注视着杜兰馨身姿摇曳地朝明亮的酒店走去,穿着华丽的皮草,就像走进一座黄金牢笼里。
#####八十回到家中时,已经近深夜。
容家大宅子静悄悄的,人们都睡下了。
容嘉上回了房,习惯性地往对面望。
冯世真的窗户一片漆黑。
容嘉上脱去衣服,站在花沙下,温热的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肌理分明的身躯。
他闭着眼,思绪飞快转着,心急促跳动。
耳边又响起了舞曲的旋律,容嘉上仿佛又回到了昨天傍晚,再度将温婉的女子压在了墙壁上。
这次,冯世真没有反抗。
她在他耳边轻轻喘息,带着暧昧的鼻音,手指一下下梳理着他脑后扎手的短发,顺着后颈,一直滑落到他后背,将他抱紧。
她的肌肤如丝绸一般光滑,身体散发着阳光的温度,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
他激动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痛,放纵地沉沦下去,深陷在柔软之中,沉醉不醒……次日,窗外的天空是水洗过的蔚蓝,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烘得人身上暖融融的。
容嘉上端着黑咖啡坐在书桌后,一边揉着抽痛的太阳穴,一边看着文件。
那些枯燥的数字,刻板的报告,见不得光的批示,厚厚地叠在办公桌上。
容嘉上的脸紧绷着,强迫自己努力看进去,并且快速地作出明确的批示,他的目光却总忍不住往桌上的电话瞟去。
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去见识的手下,看看她在做什么?陪着冯太太买菜?还是给冯先生煎药?很想让花店给她送一束花去。
粉红浅黄的芍药,最适合她。
孟绪安的花她就没有收。
也许只是做个样子,骗取他的信任罢了。
但是哪个女人不爱花的?不行!这只会让她更加为难。
他并不想让她的名字在小报上和自己放在一起。
她应该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容嘉上把批注好的文件丢开,翻开了下一张。
他又想起了昨夜那个旖旎销魂的梦。
他的脸发烫,像是被烈日烤灼,却并不感到羞耻。
也许从第一天,他就被她吸引了。
不然新都会里那么多美貌女郎,他避之不及,却偏偏被一个陌生的衣着朴素的女子拉进了舞池里。
又或许,他从那一刻就被她拉进了精心编织的圈套里……电话铃猝然响起。
容嘉上的手一抖,自来水笔滴落了一大团墨水。
他厌恶地看着被糊脏了的文件,丢下了笔,接过了电话。
大少爷,手下严谨干练的声音传来,冯小姐出门了,叫了黄包车,说是要去洋泾浜天主堂。
容嘉上冷静无波的说: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盯着文件看了三秒,猛地起身,抓起衣帽,大步走了出去。
到底是冬天了,太阳虽大,可刮在脸上的风还是刺冷的。
冯世真拢紧了大衣和围巾,坐在黄包车上,穿过热闹的街市。
她在洋泾浜天主堂的门口下了车。
这边是小路,又不是礼拜日,教堂门前很冷清,只有鸽子在房顶的蓝天里扑腾回旋,发出躁动的鸣叫。
冯世真推开了厚重的侧门,走了进去。
教堂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连神父也不在。
冯世真点了一根蜡烛,供在案台上,然后朝神坛前走去。
她穿着皮鞋,踏踏的脚步声通过教堂特殊的结构被放大,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着。
冯世真在靠前第二排的长椅里坐下,掏出了被体温捂得暖暖的银质十字架,按在胸前。
她低下头,闭上双眼,纤细雪白的后颈覆盖着柔软如絮的碎发。
半晌后,大门再度被打开。
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一路而来,停在她身边。
淡淡的消毒水的气息飘来,男人挨着她坐下。
说罢,世真。
冯世勋嗓音沉重,显然已经预知这段对话不会很愉快,昨天值夜班,今天早上才看到你让护士留的纸条。
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非要找个教堂?冯世真睁开了眼,却没抬起头。
她脸上带着委屈和怯懦,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对不起,大哥。
容嘉上坐在告解室的格间里,听着数米外清晰的声音。
他的手摸到胸口的内袋,从里面掏出一串南红手串——昨日争执一番后,它被留在了他的手里,一时忘了送还回去。
幽暗的光线里,玛瑙珠子鲜红如鸽血,被青年修长匀称的手指一颗颗拨着。
冯世真说:你之前介绍我认识的你的那位张师弟,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哦?我还以为你对他印象挺好的。
冯世勋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喜怒,似乎也并不大在意,不喜欢就算了。
不过妈妈最近对你的事催得特别紧,说找人算了命,说你明年本命年有血光之难,定要找个贵人才能护住你。
这小张的八字和你特别般配,你拒绝了他也就罢了,妈怕还会催着你找下一个。
冯世真啼笑皆非,这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大哥你留洋回来的,怎么也还陪着妈胡闹?我才辞职,只想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什么人都不想见。
冯世勋目光复杂,阴沉沉地注视着妹子:所以,你拒绝小张,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还能有什么?冯世真目光闪躲。
冯世勋目光犀利,嗓音冷峻道:你以为打个马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孙姨太太今天带儿子过来做检查,全部都告诉我了!你之前受容嘉上骚扰的事,你掺和到容家阴私的事,还有你昨天突然辞职的事。
世真,你可真会瞒!冯世真惊愕地看向兄长,有一种羞耻的秘密被亲近的人察觉的惶恐,清秀的脸迅速涨红了。
冯世勋一看妹子的表情,就知道孙姨娘说的全是真的。
愤怒如岩浆从心底冒了出来,直冲头顶。
他抛开了温柔兄长的面孔,彻底爆发了。
你在想什么,世真?那容嘉上就是最典型的纨绔子弟,撩拨你也不过是图个好玩。
你以前那么清醒的,怎么现在却糊涂了?你不要名声了?难怪你约我在这里谈事。
这事确实不能让爹妈听到!冯世勋的声音越来越高,在教堂上空反复回响,就像厉鬼在咆哮。
冯世真萎靡地耷拉着脑袋,低声说:你不要激动,我同他真的没什么。
我这不都已经辞职了?你要相信我!你说没什么,可流言蜚语能听你指挥吗?冯世勋冷声道,你不要面子,我们冯家还要呢。
这事要是让爹妈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别告诉他们。
冯世真急忙说,我和容大少爷真的是清白的……真的吗?冯世勋道,你拒绝小张,是不是就是为了容嘉上?你对他是不是也抱着点不切实际的期望?容嘉上半阖着眼,面无表情,拨动珠子的动作却逐渐加快。
哥,冯世真徒劳地挣扎着,这事没有你想得那么龌龊。
我们是朋友……他是富家公子哥儿,你是贫寒教书女,你们能做哪门子朋友?冯世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妹妹,面若冰霜,态度极其坚决,容家欺人太甚,占了便宜就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不行,我要去问问他容嘉上,到底把我妹子当成什么人?他用力抓着冯世真的手腕,把她拽起,往门口拖去。
哥!哥!冯世真急得大叫,使劲挣扎,哥你别这样!你听我说……冯世勋咆哮:我不听。
我是你大哥,你才该听我的!容嘉上神经质一般飞快地拨着珠子,面孔近乎狰狞地绷着,眼里是一片冰寒雪霜。
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中,是冯世真近乎哭出来的嗓音。
哥,我求求你!哥……冯世真脱口而出,哥,我喜欢他!像是有人拔了音箱的电源线,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容嘉上的手停住,鸽血红手串在指间轻轻晃动着。
他喉结滑动,艰难地吞咽,唾液一路往下,滋润着干涸的喉咙。
外面,冯世勋难以置信地声音响起:你在说什么?冯世勋肩膀垮下,自暴自弃地望着兄长。
她并不知道,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痛苦的表白,犹如最甜蜜甘醇的美酒,一缕缕灌进了容嘉上的心肺,在他的血管里奔腾、燃烧,将冰封的眼眸瞬间融化成了一波春水。
我喜欢他,大哥。
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上了。
我想要抵抗的,但是我做不到。
只是默默地喜欢他,反正也不会妨碍到任何人,不是吗?冯世勋面色灰败,痛苦地注视着泫然欲泣的妹妹,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大哥。
睫毛轻颤,泪水如破碎的水晶,终于滚落了下来,我不该喜欢他的,我做错了。
我一直在调整自己的情绪,但是我需要时间……容嘉上抓着南红珠串的手抬了起来,按在了剧烈起伏的左胸。
心已经跳得失速,像是一辆刹车失灵的车,在胸膛里左突右撞,就要破膛而出。
而滚烫的血液如沸腾的水,被输送到了全身,他耳朵里全是砰砰的心跳,和血液汩汩涌动的节拍。
冯世勋抬起手,指节轻柔的抚摸了一下冯世真濡湿的脸颊,像抚摸挂着露水的花朵。
他眼中闪烁着冰冷决绝的碎光,冷笑起来,你喜欢容嘉上?你以为容家是什么好人?容嘉上敏锐地察觉不对,下意识把手放在了告解室的门把手上。
可冯世勋的声音先一步响起:闻春里的大火,就是容定坤指使人放的!死一般的寂静再度弥漫。
容嘉上死死拽着手串,压抑着推门而出的冲动。
你现在知道了吧。
冯世勋尖锐讥讽着,很吃惊吗?我当初知道的时候,也是你这个表情。
一种奇妙的松懈感让容嘉上一阵窃喜。
她之前不知道?那她就没有动机,没有嫌疑了。
但是她现在知道了。
容嘉上呆呆望着门板,微张着嘴,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八十一良久,久到屏气的人都已窒息,冯世真近乎垂死的声音响起:你有什么证据?孙姨太太亲口告诉我的。
冯世勋说,你也可以不信,反正我信!闻春里现在修房子的就是容家,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其中的联系?冯世真有气无力地说:我……我不敢去多想……所以你还是怀疑过的。
冯世勋咬牙启齿,更何况容嘉上已经订婚了,你难道还想给他做妾?当然不!冯世真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的小鹿,仓惶地反抗着,我就不能安静地喜欢一个人吗?这只是我自己的事罢了。
我……我不知道大火的事是容定坤干的。
但是当时容嘉上都还不在上海……世真!冯世勋狂怒,抬起手几乎想给妹子一个耳光,可是又下不了手。
他恨恨地扣着妹妹的肩膀,用力摇着她,你中了什么邪?容嘉上是容定坤的儿子!你想要和仇人的儿子在一起?不……冯世真发出微弱的哀鸣,同她以往在别人面前那种沉静自持的姿态判若两人。
容嘉上突然对冯世勋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恨意。
恨他这么残忍的逼迫着冯世真,逼得她这么要强,这么冷静的人,都濒临崩溃。
我不知道这个事。
冯世真狠下心说,如果是真的,那我绝对不会再和容嘉上来往!冯世勋的脸色以肉眼所见地缓和了下来,依旧铁青,可眼神已经柔软了许多。
听哥哥的话,容家不干净。
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们明知道你是闻春里出来的,还雇佣你去教书。
容定坤老奸巨滑,你年纪这么小,怎么是他的对手?不论你在想什么,也不论容家留下里是为了什么,出于你的安全考虑,你都该立刻离开容家!冯世真耷拉着肩,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我今天就走。
冯世勋长长松了一口气,伸手搂过妹子,按在胸膛上,嘴唇贴着她的发顶。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没关系,大哥在呢,大哥能保护你。
冯世真的脸颊靠在兄长温暖的胸膛里,如儿时一般全心地依靠着他。
她心里有鬼,算计了兄长,难堪得不敢抬头看,只得温顺地嗯了一声,全心全意地装扮着娇弱迷茫、需要被保护的妹妹的角色。
冯世勋待会儿有一台手术,同冯世真约好了下午下班后去容家接她。
冯世真说想留在教堂里坐一会儿,冯世勋只当妹子心绪太乱,需要对着神祷告,也就由她去了。
坚强点,世真。
冯世勋轻柔地吻了吻妹妹的额头,匆匆离去。
冯世真注视着兄长的背影被教堂门外的日光吞没。
大门合上,隔绝了艳阳,阴冷沿着双腿爬上了身躯,浸透了她每一块骨头。
整点的钟声突然响起。
冯世真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在钟声中颓然跌坐在长椅里。
容嘉上从门缝里贪婪地看着那个身影,看着冯世真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颤抖着。
他双目发烫,泛起血丝,使出浑身力气,才控制着没有冲去出,将那单薄脆弱的身躯摁进怀里。
钟声中,容嘉上打开了告解室背后通往休息室的门,走了出去。
他脚步不停地走出了教堂,上了一直没熄火、等在路口的车。
手下扫了一眼少主铁青的脸色,暗自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容嘉上乘坐着的车使出街区的时候,冯世真也站了起来,揉了揉苍白的脸,走进了告解室。
片刻后,神父进了隔壁,黑色的袍子沙沙作响。
淡淡的雪茄气息透过格子窗飘了过来。
神父,我要告解。
冯世真嗓音清澈,语气冷静,完全不像才哭过。
主保佑你,孩子。
孟绪安的声音吊儿郎当。
冯世真愣了一下,低声说:我不知道是您亲自过来。
许久没见我们小世真了,有些想你。
孟绪安的话语温柔含笑,一如往昔,刚才你表现得很好,世真。
人已经走了,你有什么话,可以放心说了。
七爷客气。
冯世真漠然地说,有个事儿,您需要知道,是关于那个金麒麟的……孟绪安听着冯世真汇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透过格子,那张缺乏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上面还带着深深的齿印。
孟绪安的指头有些发痒,想去摸一摸。
七爷?冯世真询问。
嗯……知道了。
孟绪安说,容家不愧是走私圈的魁首,查古玩下落的门道就是多。
我先前找了大半年,想不到那物件竟然落到了日本人手里。
那个金麒麟,我小时候只在保险柜里看到过两次。
在孩子看来,不过是个金疙瘩,家父和祖父却当成至宝。
容定坤到是老奸巨滑,还知道磨掉一根须,做个记号。
可惜价格就要打个折了。
不过这金麒麟起来倒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只是于我们孟家意义非凡。
冯世真道:传说是越王随葬品之一?家中老人一直觉得这金麒麟是祥瑞之物,可保家宅平安。
孟绪安浅笑着,据说祖上有两次金麒麟易主,孟家就遭了重创,等到金麒麟寻回来了才又好转。
我本来是不信的。
一个家族延续了一两百年,总有兴衰变化。
不过说起来,大姐把金麒麟偷给了容定坤后,孟家确实平地生变,祖父病逝,生意受挫,子孙病的病,死的死……冯世真平静地说:可七爷如今不是在没有金麒麟的情况下就已重新将孟家振兴了么?可见事在人为,家族兴衰,也全看子孙的才干和时局罢了。
孟绪安微笑着点了点头,不过祖父和家父临终前都还念叨着寻回金麒麟就是了。
十七年了,今日才终于有了消息。
七爷至孝。
冯世真道。
孟绪安又把话题转回到了冯世真身上,道:你怂恿容嘉上去和容定坤对抗?你有把握容嘉上会为了你做到那一步?冯世真轻声嗤笑:他本来就在和容定坤对抗,我不过是把自己添在了胜利品里罢了。
男人,谁会仅仅只为了一个女人就和父亲做对的?真正让他为之拼搏的,还是自由和理想。
孟绪安透过格子窗注视着冯世真平静无痕的眼眸,道:既然这样,你先离开容府是一步好棋。
要让他抓不牢你,知道你随时能走,才会更把你放心上。
只是为此让你大哥误会了,你可想好回去怎么解释?谢谢七爷关照。
冯世真淡淡的说,只要我好好解释,大哥应该会理解的。
孟绪安望着隔壁模糊而秀丽的侧面,轻笑了一声,真的那么喜欢他?冯世真置若罔闻,站了起来,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告辞了。
孟绪安翘着腿坐在告解室里,听着冯世真坚定决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八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