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世真回了家后,一切如常,有说有笑的。
冯太太虽然有些纳闷疑惑,可冯世真辞职的理由十分充分,连冯世勋都没有说什么,她也就放下了。
只是冯世真拒绝了兄长的师弟,冯太太深觉遗憾,念叨了冯世真好几天。
冯太太是个妇道人家,一来听信算命的话,二来也觉得女儿过年虚岁就满二十五了,已是个老姑娘了。
之前家里出事顾不上她的婚事,现在债也还清了,再不嫁人,就挑不到好的,只有去做填房了。
冯世真对母亲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说什么都应着,却并不往心里去。
这几日,冯世真每天都最早起床,倒马桶,给炉子换煤。
等冯太太起来的时候,冯世真连早饭都已经准备好了。
热腾腾的豆浆和新鲜出炉的生煎摆在桌子上,还有一大碗玉米粥,再加上女儿乖巧的笑脸,让冯太太又是欢喜又是忧。
我这么漂亮又能干贤惠的女儿,为什么就是嫁不出去?冯世真额角挂汗,笑道:妈,饭也是要一口一口吃的。
我们家才缓过来,哪里有几日说想嫁女儿,明日就把婚事谈成了的?你看哪家嫁女娶妇的不是要折腾个小半年才找到合适的人,我们年轻人现在也还要自己先相处一段时间,看合适不合适呢。
你下月就满二十四了,还有多少时间拖呀?冯世真是冬天捡回来的,便把那天当作了生日。
她当时看着也三岁左右,就按照三岁来算的。
不拖也不能急呀。
冯世真镇定道,一辈子的事,难道几天都等不了?万一合不来,或者对方人品不好,怎么办?虽然说现在可以自由离婚,但是终究也不是好事。
妈,我也想结了婚就恩恩爱爱到白头,像你和爹一样。
冯太太和丈夫确实一辈子都恩爱。
听女儿这么一说,也怕逼急了女儿婚事不如意,反怪在她头上。
冯世真安抚了母亲,伺候着父亲用了早饭,又陪着母亲去买菜。
天越发冷,小菜也涨了价,比往日要贵一毛。
冯太太很是有点舍不得钱。
冯世真抢先把钱付了,又买了一只鸭子,两斤羊肉,还切了一斤卤猪头肉。
晚上冯世勋不用值班,赶回家吃饭。
冯家人坐在那间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吃了一顿丰盛饭菜。
昏黄的灯光,简陋的家什,虚弱垂老的长辈,还有对面心事重重的兄长。
这里同容家有着天壤之别,是拨去了浮华外衣后最现实的凡人的生活。
她正式离开了那个充满了凉薄阴冷、却又骄奢华丽的世界,回归到了自己本来的人生轨迹之中。
怎么不吃?冯世勋忽然尖锐地问,吃惯容家的山珍海味,吃不惯家里的清粥小菜了?冯太太急忙拿筷子敲了一下儿子的手。
冯世真倒是对兄长的咄咄逼人置之一笑,从容地说:容家的菜大鱼大肉,堵在肠胃里,教人难受。
我这样的丫头,还是吃我吃惯了的清粥小菜的好。
冯世勋哼了一声,有些不屑。
你们俩这又是怎么了?冯先生不解。
冯世真扫了一眼正埋头扒饭的兄长,说:没什么,我推了张家的事,大哥丢了面子,不高兴罢了。
冯先生对大儿子说:我知道那孩子不错,可这事总要你妹妹自己愿意才好。
咱们家如今好不容易才能这样安安生生的全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不要再生事了。
冯世勋对父亲恭顺地应了一声,又悄悄瞪了冯世真一眼,怪她把自己说成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世真呀,冯先生又问,你既然辞职了,那打算重新找个什么工作呢?冯世真给父亲夹菜,说:年底倒是有些不好找。
不过我有个学姐在北平,说那边新办了一所女子大学,正在广招人。
我想去试一试。
你想去北平?冯世勋愣住。
还没定呢。
冯世真朝他递去安抚的微笑,可是,如果真的待遇好,有前景,我没有理由不去呀。
北平的工作是孟绪安一早给她安排的退路。
等到容家的事结束后,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不大方便继续留在上海,所以根据她的意愿,在北平一所女校给她安排了一份教授英文的工作。
冯世真盘算着如今容家的事也已进展过半,她已经离开了容家,间谍任务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怂恿着容嘉上夺权的事了。
要是顺利,年前孟绪安就会有所行动。
那她年后就该避去北平了。
现在把这事说出来,也好让家里人有个心理准备。
不出冯世真所料,兄长冯世勋是头一个反对的:高堂尚在,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若是再受什么委屈,谁能来替你撑腰?冯先生惊讶:世真受了什么委屈了?没有的事!冯家兄妹有默契地异口同声否认。
大哥是打个比方。
冯世真又给父亲斟满了酒,我也没说一定去北平。
如果能在上海找到好工作,我自然留在上海。
若不行,那北平也是个好去处。
冯世勋闷头喝酒,不再同妹子争吵了。
吃完了饭,冯太太服侍冯先生去洗澡,冯世真去厨房里洗碗。
冯世勋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挽起袖子,帮着妹妹一起刷锅。
羊油凝在锅上不好洗,冯世真烧了热水。
寒冷的冬夜,热腾腾的水气从水槽里升起来,熏得兄妹两人的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他们没有交谈,一个洗碗,一个冲水,很快便将水槽里的碗筷都洗干净了。
冯世真把碗筷仔细擦干净,码进碗柜里。
冯世勋则在厨房的炉子前坐了下来,拿了一根火钳,捅着炉灰。
冯世真知道兄长这架势,是有话对自己说。
她擦了手,关好了厨房的门,搬来一张小板凳,挨着冯世勋坐下。
冯世勋拿了两个红薯,问冯世真:冯小姐现在还吃这等粗粮吧?冯世真笑着撞了一下兄长的肩膀,抢过两个红薯,塞进了炉灰里煨着。
炉火橙色的光照在冯家兄妹俩虽然不相似,却都俊秀清雅的面容上,在他们漆黑而明亮的眼睛里跳跃,彰显出勃勃生机。
你还在生我的气呢?冯世真问。
冯世勋捅着炉灰,说:为你喜欢容嘉上的事?你都辞职了,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难道你还真打算和他在一起?冯世真苦笑:我是那种和傻到仇人之子谈情说爱的女人么?我倒是想问问你,闻春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你想去找容定坤讨个公道吗?冯世勋把火钳在炉沿上狠狠地敲了两下,说:怎么讨?证据在哪里?真论起来,还要把孙姨太太拖进去。
她好心告诉我真相,我不能不顾忌到她的处境——容定坤要是知道是她告密,会怎么处置她?而这口气,我也绝对咽不下去的!我们家破了,好歹人都还活着。
那些家里死了人的街坊,想必日日夜夜都在痛苦煎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他们。
这个公道,必须讨回来!怎么讨?冯世真问,容定坤权势极大,纵横黑白两道,有政客军阀保驾护航,所以才能将这么大的惨案都瞒得滴水不漏。
大哥,我们同他相搏,无疑是以卵击石。
我也恨他,恨不得他亲身尝到闻春里街坊的痛苦。
你要报仇,我倾力支持你,但是请你多想想爹妈,不要冲动。
有什么想法, 我们俩商量着来,好么?冯世勋慎重的点了点头,揽过了妹妹的肩,你放心,你大哥我都二十好几了,不是十来岁冲动易怒的毛头小伙子。
我不会为了一时快意恩仇,反而让你们遭受到更大的伤害。
冯世真靠在兄长坚实的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声。
冯世勋问:你在容家呆了三个多月,知道容定坤有什么弱点?冯世真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极要面子。
明明自己贪财好色,作恶多端,却偏偏爱乔扮成儒雅偏偏的正人君子,做个正经生意人。
无奈他自己品行不端,内帷不修,事儿往往还是败在他自己身上。
我在容家一直避着他的,接触不多。
他喜欢年轻柔顺、有书卷气的女学生。
我虽然是女学生,可言行举止离‘柔顺’两个字还远着,所以他并不大喜欢我。
有一次我和容家小姐们谈女性独立的事,他还老不高兴,是个骨子里传统保守的人。
冯世勋注视着炉火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那容嘉上呢?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冯世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容嘉上时,青年白衣胜雪,如挺拔白杨般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最初也不喜欢他的。
冯世真说,刚去的时候,他很不服我,我花了些功夫才收服他,让他老实来上课的。
后来接触多了,发觉和他外界说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冯世勋冷声道,难道不是一个轻浮无状、被宠坏了的纨绔富家子?冯世真朝兄长投去安抚地目光:一个在后娘手里长大的孩子,能被宠坏到哪里去?冯世勋冷哼:那他骚扰你也是事实!冯世真说:他还年轻,其实也急着出人头地,好不再受继母奚落,不受父亲控制。
虽然难免激进了一点,但是确实不是个纨绔子弟。
他人相当聪明又好学,只不过一直藏拙罢了。
而且他也不想继承家业,一心想参军。
你倒是把他夸成一朵花了。
冯世勋冷笑。
当然,他也有不成熟之处。
冯世真浅笑,人无完人,他才刚二十岁,又才从深山老林的军校里关了八年才放出来。
上海的小开们还笑话他村呢。
我也不是为他说好话,只是希望你不要一味误解他。
那他骚扰你的事呢?冯世勋冷声问。
那个事他更冤枉。
冯世真道,他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和我说话。
容府的老妈子惟恐天下不乱,就已先喊出来了,反而弄得我和他都骑虎难下。
他为了我,还咬牙认下来了,挨了他爹一顿打都没说什么。
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冯世勋问。
#####八十三原来大哥在这里等着我呢!冯世真笑,我也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就喜欢上的。
接触得多了,发觉他其实是个孤单的人,尤其难得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又待我以诚。
先是欣赏他聪明有才华,然后怜惜他顾忌,再是……觉得他长得确实好看!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长得俊?冯世勋恼道,你们女孩子,简直是……别说你不喜欢漂亮女孩似的。
冯世真嗤笑道,你从小大大,有过来往的女孩子,后来念书时谈过的女朋友,哪个不是漂亮的?冯世勋脸颊有点发烫,那都过去了。
年纪大了,看人就不再被外表迷惑,而是看中一个人的学识修养和品德。
冯世真说:可是大哥,你也没有和容嘉上有过什么接触,你也并不了解他,你怎么知道我对他的评价不准?你这样,就不是偏见么?冯世勋烦躁得很,道:横竖他爹是容定坤,你还想和他如何?冯世真神色黯淡地一笑,你说的是。
冯世勋见她这样,反而更难过了,回过头来哄道:上海这么大,总有更好的男人的。
不说这个了。
再下个周末是你生母忌日,我刚好有两天假陪你回去上坟。
冯世真点了点头,轻声说:二十周年祭,我想做一场法事。
可怜我娘生养我一场,我却连她姓甚名谁都记不住了。
想来真是不孝。
这么些年来,你没有新详细点什么?冯世勋问。
冯世真摇头,偶尔还梦起,不过翻来覆去都是那么些片段。
只记得弟弟在哭,我娘大喊着要我赶快跑。
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我弟弟是不是还活着……冯家虽然没有刻意强调,但是也从来没有对冯世真隐瞒过她的身份。
当年冯家捡到了重伤的小女孩,略一打听,就知道上游出了一桩匪徒杀人劫财的惨案,被害的是一个带着孩子路过的母亲。
做娘的当场死了,女儿落水后下落不明。
因为在场的人都死光了,还是从冯世真口里才知道还有个襁褓里的男孩儿下落不明。
冯先生有些见识,觉得这凶案涉险杀人灭口,有些蹊跷。
他没有声张捡到孩子的事,只悄悄掏钱安葬了冯世真的生母,一家人匆匆离去。
冯家夫妇本来有心隐瞒冯世真的身份的,冯世真偶尔做噩梦,自己也很困惑。
直到冯世真十岁那年,冯家两个老仆吵架,无意中把冯世真的身世说了出来,冯世真才知道自己那不是噩梦,自己不是亲生的。
幸而冯家夫妇是极好的父母,冯世真又聪明乖巧,即使知道了身世,也并没有影响到亲子感情。
冯家也大方,想着既然知道了,还让冯世真去祭拜过生母,表示不忘生恩。
冯世勋也从来没有忘记当年初见冯世真时的情景。
冯先生去河边洗手,抱回来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
冯太太抱着女孩儿就松不开手,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
乳母还逗冯世勋玩,说是河神公公给他送了一个小媳妇儿来。
冯世勋那年只有六七岁,对这个河神送来的媳妇儿好奇极了。
冯世真养病的时候,他总去看她,觉得这个小女孩又小又白,像面人似的。
他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个真人,于是偷偷在小女孩的脸上咬了一口。
小丫头醒了过来,睁着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哭也不闹。
冯太太问:你叫什么名字?小丫头口齿含糊地说:真真。
冯世勋夭折的妹妹,乳名就叫真真。
所以冯太太一下就哭了。
冯先生一手搂着妻儿,一手摸着小姑娘汗湿的额头,说:以后你就叫冯世真,是我们的女儿……这个女儿一养就是二十年,从一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成长为一个秀雅明媚女子。
冯世勋这次回国后,每次看到妹妹宛如林中鹿一般的身影,就在想,我只能一辈子做她兄长吗?明明当初捡到的时候,是说给我做媳妇儿的呢。
哥?冯世真把一个滚烫的东西贴在冯世勋的脸上。
冯世勋烫得险些跳起来,才发现妹子拿着烤熟的红薯在逗他玩。
吃不吃呀?可甜啦!冯世真笑嘻嘻。
冯世勋把脑子里的念头驱散,接过了红薯,朝冯世真温柔一笑。
桥本诗织那边的动静倒是快。
桥本家的性质同容家差不多,南北各处有农场和鸦片园,同时还仗着军阀背景,做着走私生意。
只是桥本家的船过去只来往与中国和日本,现在想把生意往南洋发展,便想搭上容家的线。
一听容家大少爷是庶女的旧情人,桥本三郎不用女儿多说,第二天就给容府去了个帖子,以本地古玩协会新成员的名义,请容定坤这位副会长携家眷来家中品茶。
对于容定坤来说,这事好比要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
他把帖子给了容太太,说:桥本社长搬了新居,还是第一次待客,你看着准备一份暖宅礼。
听说他家女孩子也不少,到时候把芳林和芳桦都带去吧。
芳林和芳桦早上才去中西女塾看了榜回来,两个女孩果真都考上了。
容太太认识的几家官商人家的小姐都去考了,却没一个中的。
所以容太太得意的不得了,巴不得把两个女儿带出去满城炫耀一番。
到了茶会那日,容家人衣冠楚楚,如约而至。
容定坤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旧风度翩翩。
容太太保养得极好,看着不过三十出头,雍容秀丽。
芳林和芳桦一对姐妹花穿着苏绣衫裙,一粉一黄,宛如两朵并蒂莲般娇艳水嫩。
容嘉上则是最引人注目的。
西装革履,俊朗挺拔好似一株青松,带着矜持而优雅的浅笑。
那股恰到好处的倨傲,一下就让桥本家的几个女孩面红心跳。
只可惜今日容嘉上的臂弯没有空着。
杜兰馨穿着一身极时髦的暗紫染牡丹的旗袍,笑盈盈地跟在未婚夫身后,同他一起朝桥本夫妇鞠躬问好,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站在姊妹最末端的桥本诗织看了,不仅觉得眼睛被刺得有些疼。
桥本三郎的太太田中太太出身名门,颇有日本女人的谨慎和优雅,虽然平日里在家中举足轻重,此刻却谨慎而低调地站在丈夫身后迎客。
在夫妻俩身边,除却两个儿子穿着西装,长媳和几个女孩全都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
桥本的三个妾都极美,几个庶女的女儿全都娇艳明丽,美得各有千秋。
只是桥本三郎的儿子只有两个,一嫡一庶。
容定坤打量过去,桥本的嫡长子果真和外界说的一样,是个苍白孱弱、矮小清瘦的年轻人,一看就知有不足之症,二十来岁还尚未结婚。
桥本家的次子倒生得高大健壮,相貌堂堂,可惜是庶出,又有一半中国血统。
桥本三郎想必心里也十分纠结。
桥本家新居是一栋八成新的洋楼,前主人是英国的大使,对方退休回英国养老,把房子便宜转手卖给了桥本三郎。
桥本买下来后,将一楼朝南的一个小沙龙重新装修,弄成了一间宽敞的和室。
平日里也多半在那里办公。
今日品茶,主宾双方就在和室的榻榻米上就坐。
田中太太带着三个女儿亲自表演日本茶道,用的是一套桥本三郎新得的日本古董茶具。
这三个女孩,两个是田中太太所出的嫡女,另外一个就是桥本诗织。
田中太太是极不喜欢这个出挑的庶女的,还是桥本三郎坚持,她才允许桥本诗织出这个风头。
桥本诗织早年还是深受过父亲宠爱的,教养程度并不必两个嫡出的姐姐差多少,生得又是桥本家女孩中最美的。
此刻田中太太做茶,她负责在一旁给容家女眷解说。
她声音轻柔婉转,遣词造句考究优雅,引经据典,谈诗论词,好生展示了一番自己下过苦功的修养。
容嘉上重理轻文,对桥本诗织这一番卖弄感触不深,容家其他人倒是小小惊艳了一番。
尤其是容定坤,他本来就最喜欢擅诗词书画的书香女子,想不到一个日本人的庶女竟然如此精通中国国学,大为惊艳。
再看了看行为举止一派西化的杜兰馨,顿时觉得长子的婚事也许处理得有些太仓促了。
正这样想着,田中太太已将茶斟好,请客人品尝。
容家女孩不懂茶道,都不敢接。
杜兰馨却是不慌不忙地欠身行礼,而后端起了茶杯,姿态优雅而标准地转了转,捧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过齿留香,浓而不腻,好似品尝到了京都金秋枫叶和菊的味道呢。
杜兰馨的日语带着些口音,却说得十分流利,笑容也从容不迫,充满了自信。
田中太太隐隐露了一分惊讶,笑道:杜小姐果真是懂茶之人。
这套茶具名‘菊之代’,是京都宫中流传出来的,曾是和宫公主的陪嫁。
原来是这套茶具!杜兰馨惊喜道,我在日本时曾听教授提起过,知道这套茶具出自大师山下关和之手,是他的收官之作,没想到今日能亲眼所见!容嘉上顺着未婚妻的话道:这样珍贵的宝物都能被贵府收藏,看来桥本社长的日本收藏家称号名不虚传呀。
#####八十四桥本三郎忙道过奖,又问:原来杜小姐曾去过日本。
杜兰馨谦虚道:我的二姑父是驻日大使,我曾去日本的姑母家小住过一年多。
平日无事,不是去京都大学旁听,就是去茶道、剑道社学习罢了。
桥本三郎得对容定坤道:你这一双儿子儿媳,全都才貌双全,真是一对璧人。
容老板好福气。
杜兰馨在一片赞美声中放下茶杯,对田中太太躬身回礼,结束了这一套繁冗的礼节。
起身之际,她借着整理发卡,目光不经意地从桥本诗织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刻意停留了一瞬,留下了充满挑衅和蔑视的一瞥。
桥本诗织一愣,脸色越发僵硬。
品完了茶,田中太太招待女客们去参观宅邸。
桥本大少身子不适,无法继续陪客,告罪而去。
桥本三郎看着长子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健康的次子和英姿勃发的容嘉上,心里很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暗叹了一声,把情绪压下,将容家父子请进了书房之中,商谈生意。
桥本家想扩展南洋航线,容定坤想扩展北上的航线,两家在粮食和军火上又可以互补,几乎是一拍即合。
容定坤指着摊开的世界地图,说:家中如今在南边开通了两条线,沿途经过马六甲海峡。
至于各埠口的情况,我让犬子来详说吧。
容嘉上欠身走上前,拿了一支笔,指着地图,开始解说了起来。
桥本三郎本来就羡慕容定坤的这个儿子精干挺拔,现在听他款款而谈,更是多了几分惊艳和嫉妒。
就连容定坤,也暗自惊讶。
容嘉上不禁对航线沿途所有的埠口耳熟能详,各地人口环境,当地政权变动,内陆运输线路,适合销货的种类,全都了如指掌。
航线中不同季节的洋流变动,气候起伏,他也全部一清二楚。
他说得非常详尽,可是涉及容家机密的地方,却半个字都没有透露。
容定坤耳中听着,目光却全放在了儿子身上。
他忽然觉得长子似乎长高了一截,又好像只是瘦了,穿着修身的西服,越发显得成熟稳重。
年初这孩子刚回来时脸上还带着的稚气和眼里闪烁着的叛逆的光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
此刻的容嘉上,让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却又比当初的自己更加从容和自信。
当年的容定坤白手起家,而此时的容嘉上已是站在了丰厚的基业之上。
他熟悉家中所有的产业,掌握着每一个动向,他没有后顾之忧,全副身心都放在朝前冲刺之上。
介绍完了埠口,容嘉上还顺便往南半球扩展,点着澳大利亚的地图道:此处也是个好地方。
外界一直觉得澳洲荒凉野蛮,人烟稀少。
但是此处草地广袤,适合放牧,每年都出产大量羊毛,物廉价美。
如今制衣业发展迅速,面、毛等原料价格也在飞长。
如果能从澳洲进羊毛,在南洋找廉价工厂粗加工,再运回来,利润或许不小。
桥本三郎满面红光,连连称是,又对容定坤道:都说虎父无犬子。
容老板有令郎这样的接班人,恐怕可以早早退休,含饴弄孙,只管享福就是。
容定坤心里得意得不行,嘴上道:他才在公司学习了个把月,什么都不懂,只是混乱说一通罢了。
桥本社长千万不要太夸奖他,免得让他得意忘形。
才学习了个把月就这么能干了?桥本三郎听了,不禁狠狠地瞪了次子一眼。
次子一年多前被接回家后,就由他亲手带着教,教到现在拿出来,连容嘉上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也就口头能说几句。
容定坤笑道,处理公务上,商谈合同什么的,还嫩得很,还需要多多学习呢。
容嘉上也道:桥本社长太过奖,晚辈其实才入行,将来还有许多地方要向您请教的。
桥本三郎看着容嘉上英俊的面孔,心中十分欢心,只遗憾这么好的年轻人,怎么那么早就订婚了呢。
自家两个嫡女,长女已经和日本的豪门定了亲,次女十七岁,配他刚刚好。
实在不行,诗织那丫头也可以和容家再续前缘呀。
桥本三郎遗憾得不行,情不自禁地摇了头都没发觉。
容定坤见状,越发得意。
两个老狐狸就合作商议出了一个大致方向,只留日后由容嘉上再来同桥本详谈合作细节。
桥本二少全程傻乎乎地站在一边陪衬。
容嘉上怕他太被忽视,有意引了话去问他。
可桥本二少全都反应不过来。
桥本三郎看在眼里,恨不能直接把儿子掐死。
生意上的事告一段落后,听差送来了咖啡点心,男人们坐在书房沙发里闲聊。
容定坤这才看似无意地开口道:桥本社长想必知道,我家如今正在寻找一个多年前遗失的古玩,四处登了报。
听说贵府收藏有一个金麒麟,酷似我正在寻找的,不知今日能否有幸看一眼?桥本三郎早有准备,笑道:容老板客气,你可是上海鼎鼎有名的古玩鉴赏家,我还正要请你给为我最近收的几样宝贝掌个眼呢。
说罢,让次子去保险柜里捧出了好几个匣子来。
桥本三郎拿起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打开来。
容老板请看,你说的可是这个?昂贵的匣子里,一枚小巧的金麒麟窝在天鹅绒布上,散发着陈旧的金子特有的暗而柔的光晕。
容定坤屏住呼吸,带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金麒麟拿了起来。
金麒麟处处朴拙,想必桥本三郎也从来不敢贸然清理,所以胡须被矬掉的那处依旧保留了当年的划痕,连矬子留下的一道道细痕都清晰可辨。
容定坤拿着放大镜仔细数了数,正是五条,和他当年记下的一样。
他心里一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容嘉上一看父亲脸色,便知道这个是真品。
容定坤不方便开口,只能他做个冒失后辈,笑道:不知道桥本社长是否舍得割爱?我们愿出重金。
桥本三郎呵呵笑着,说:容老板要是想求别的,桥本我定是双手奉上。
只是这金麒麟,同我长子命脉相关,不是轻易能出手的。
容定坤早有准备,笑着把金麒麟放了回去,道:我之前也听说了一些。
看来传言是真的。
桥本三郎叹道:你们中国人的一句话:儿女都是债。
我长子那样,容老板先前也看到了。
医生说他活不过十五岁的。
可自打我得了这金麒麟后,他数次重病垂危,却都能转危为安,一直坚持到了现在。
你我都是做父亲的,都有舔犊之心。
世上珍宝千万,却都没有自己的儿女宝贵呀。
还请容老板体谅一下我这个老父亲的心。
容定坤或许并没有桥本三郎这般爱孩子,但是姿态却要做足,当即道:确实如此!我们如今这么拼搏,也还不是为了给儿孙挣下一份好家业,让他们将来过得平平安安罢了。
两人便把金麒麟的事放下不谈,只拿了其他几个古玩点评把玩了一番。
容嘉上并不是很懂古玩,桥本二少更是对这事抓瞎。
两个长辈见孩子们无聊,便把他们打发走了。
出了书房,桥本二少立刻热情地拍了拍容嘉上的肩,笑道:嘉上,一年多不见,你真是大变样了。
记得当初我们俩还在重庆读书的时候,你脾气可暴躁了。
想不到你还能这么沉稳地陪着老头子讲古。
容嘉上虽然和桥本二少是旧时同窗,但是两人一向话不投机半句多,哪怕他当初和桥本诗织好的时候,和她哥哥也没有什么来往。
今日一看,桥本二少倒是没有变,和当年一样又蠢又懦弱。
容嘉上看似沉稳,却是比当年更傲气了,越发瞧不起对方。
回上海来见识多了,脾气自然收敛了。
容嘉上客气而疏离地一笑,我去用一下洗手间,失陪。
洋楼的布局都差不多。
容嘉上从洗手间里出来,从后门走了出去,站在后院墙角,点了一只烟抽着。
你这喜欢躲后院抽烟的习惯还是没变呀。
桥本诗织笑容明媚地走了过来,怎么?嫌我哥烦人?容嘉上吐了一口烟,道:他倒是一点没变。
这可不是夸奖的话。
桥本诗织暗恨兄长没出息。
不然,桥本家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病弱,次子只要不太差,出头都极容易。
可次子真的是烂泥一块,敷不上墙。
我倒听说你表现不错,家父对你赞不绝口呢。
桥本诗织靠近容嘉上,伸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抽了一支烟出来,你当年还整天抱怨不想继承家业,想从军。
现在想通了?其实谁年少的时候没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我还想着做女明星呢。
你家有偌大的家业,又是长子,多少人烧几辈子高香丢求不来你这么好的命。
听我哥说起来,你现在在你家公司也做得挺好的,许多大事都已经由你直接做主了。
我看你既然都已经上道了,就好好走下去吧。
容嘉上划了火柴帮她点了烟,道:我记得你当初可是相当鼓励我追求梦想的。
当初我以为你只是个家道中落的少年呀。
桥本诗织说,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从军确实是个极好的可以出人头地的选择。
可是既然你是大少爷,有偌大的家业等着你继承,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容嘉上说:我想要从军,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
那是为了什么?桥本诗织笑问,做军人,不靠打仗争功名,难道图扛着枪炮很威风?容嘉上语塞,再度体会到了面对桥本二少时的那中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受。
#####八十五桥本诗织又问:你现在在你家商会里做得那么好,难道就没一点喜欢?不喜欢。
容嘉上在心中道。
他甚至是厌恶的。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得很好。
他可以熟悉所有的业务,他也能学着容定坤的手法去谈生意,签合同,打压对手,弹压调教手下。
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但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事。
他厌恶那些沾染着血汗的鸦片,股票数据也在一天天地消耗着他的耐心,那些逢场作戏的商业谈判令他作呕。
他每天起床的时候想到要花去一天宝贵的时间去做这些事,就生出一股生无可恋的消极来。
可身边没有人能理解他,甚至都觉得他是无病呻吟。
锦衣玉食,又有社会地位,却嫌弃这一切,只想去做个军人。
他们都会和桥本诗织想的一样,只觉得他容嘉上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无端要生出一点事来折腾。
而唯一能理解他,鼓励他为了理想而奋斗的那个人,却已经知道了容家隐藏的丑陋秘密,随时可以和他决裂。
容嘉上不敢去找冯世真,不敢和她对峙,生怕她问起闻春里的事,找他求证。
到时候,他是承认,还是撒谎?他又该怎么求她的原谅,把她挽留住?她是他仅有的知己,是他爱恋所系,可父亲所做的事,在他们之间埋下了毁灭性的炸弹。
这让容嘉上不敢去爱冯世真,也没勇气所求她的爱。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卑微而无力,像是一只仆妇在冯世真脚边的流浪狗,哼哼着求着她丢来怜悯的一瞥,不要把他踢开。
杜小姐很让人意外呢。
桥本诗织突然出声,打断了容嘉上的思绪,想不到她还挺有才华的。
嘉上,来年你可一定要靠上一所好大学,别被未婚妻比下去了。
容嘉上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道:那个金麒麟,令尊果真十分看重。
可不是么?桥本诗织挑眉,家父一直觉得那玩意儿是给大哥保命的,只要大哥还活着,他就不会把金麒麟让出来的。
你们家真的那么想要?这金麒麟到底是什么宝贝?是我爹欠了别人一条命。
容嘉上腹诽着,踩灭了烟头,道:再说吧。
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
桥本诗织看着容嘉上冷漠的背影,脱口而出道:我大哥熬不了多久了!容嘉上回头朝她看去。
桥本诗织咬了咬唇,道:他从小就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要治好,只有换心。
呵呵,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神奇的医术!别看他今天还能支撑着来见客,其实他平日连床都起不来。
要不然,我们这一房明明都被太太赶走了,又怎么会被接回来?容嘉上问:医生怎么说?桥本诗织冷笑:新找了个美国医生,倒是有点本事,用了新药后,大哥居然能起床了。
可刚能起床,太太就忙着张罗他的婚事,想抱孙子想疯了。
我也只好和你说一句,太太她,好像是看中了芳林了呢。
容嘉上一愣,想起今天田中太太确实对容家两个女孩特别热情。
容芳林是嫡长女,自从满了十六岁后,各路打听和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
容定坤对这长女的婚事十分看重,一副待价而沽的姿态。
桥本家长子病弱,次子愚钝,容定坤就算有意联姻也肯定舍不得长女。
不那么值钱的容芳桦倒是有些危险了。
容嘉上想到这里,心情烦躁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等!桥本诗织又唤住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和杜小姐,是认真的?什么认真?容嘉上反问,你要是问婚约,合同都签了,自然是要正经结婚的。
你喜欢她吗?桥本诗织追问。
容嘉上不答,只是轻轻地哂笑了一声,随即转身而去,只摆了摆手。
今日秋光十分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
田中太太带着容家女眷们在花园里赏菊,阵阵说笑声传来。
桥本诗织望着远处杜兰馨窈窕的紫色身影,嘴角抽了抽,随即端起明媚的笑容,走了过去。
回家的路上,容嘉上和容定坤单独坐一辆车,把桥本诗织对他的话说给了容定坤听。
等他们家大儿子死?容定坤不以为然,你没听桥本说的。
医生说活不过十五岁,可也一直活到今天了。
现在说活不过新年,没准又还能苟延残喘地再活十年。
等人死好比等天下雨,雨能一等就来,还何必挖井?爹的意思,是我们自己出手?容嘉上面无表情地问。
容定坤没回答。
那个金麒麟,孟绪安要得很急吗?容嘉上问,可是限定了时间?容定坤不想谈起孟家的事,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容嘉上也不追问,道:既然买不到,那就只剩两个法子:不是偷,就是抢了。
容定坤冷哼医生:今天你也看到了,桥本家密室复杂不说,家里也有私人警卫,还装了军用防盗警报。
怎么偷?怎么抢?容嘉上没回应。
他其实也不在乎金麒麟的事。
有把柄落在孟绪安手中的人是容定坤不是他。
而容定坤多半罪有应得。
所以这事还是留给他去操心好了。
车窗外,黄灿灿的夕阳晒得半条马路如镀金一般明亮,街上行人来去匆匆。
放学的女学生们穿着整齐的衣裙,挎着书包,一人手里拿着一串糖果子,有说有笑地穿过马路而去。
她们青春而恣意,没有一点苦恼,真是令人羡慕。
回到家中,容嘉上疲惫地脱下大衣,解开领带。
对面的窗户竟然打开了,风吹得窗帘飘动,里面人影晃动。
容嘉上怔了一下,难以置信,浑身血液轰地燃烧了起来,顾不得领带还挂在脖子上,拉开门冲了出去。
你怎么——话语戛然而止。
正在收拾屋子的老妈子惊讶地转过身来。
大少爷?容嘉上脸上狂热的表情冷凝住: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老妈子紧张道:今日天气好,管事让我们把客房里的窗帘都洗了。
这日头落山了,才把窗帘收回来挂上呢。
大少爷是有什么吩咐?容嘉上摆了摆手,环视了一眼空空荡荡的房间,转身而去。
冯世真她……是不会再回来了的。
冯世真这几日在家里过得倒是十分惬意。
她每日里不过帮冯太太做家务,闲了就在房顶上晒着太阳看书,偶尔约了同学喝茶看电影,日子仿佛回到了家中还没有遭灾、自己还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
这日冯世勋值夜班,冯太太做了一大锅笋子烧肉,让冯世真提了一盒给儿子送去。
冯世真送完了饭,从医院出来,正准备搭乘公交车回家去,突然一辆漂亮的白色福特轿车一个急刹停在了她面前,惊得冯世真倒退了两步。
车窗摇下,从驾驶座里探出一张明媚的笑脸来。
艳丽女郎身穿貂皮,丝巾裹着俏丽的卷发,大墨镜把本就巴掌大的小脸遮得只露出一半,白齿红唇,笑得意洋洋。
这幅打扮,洋气得好似从好莱坞的画报里走出来的大明星似的,正是有些日子不见了的肖宝丽。
冯世真噗哧笑起来:肖大明星好时髦的派头呀!这是要去哪里?去片场补拍几个镜头。
肖宝丽摘下了墨镜,笑嘻嘻地朝冯世真挤眼睛,这几天正想着要找你出来聚一下呢,就在大路上碰到了。
我的新车怎么样?是七爷送我的生日礼物!好气派的车!冯世真赞道。
上车!肖宝丽招手,我带你去片场玩,拍完了戏我请你去吃湘菜。
冯世真横竖无事可做,便爽快地上了肖宝丽的车。
肖宝丽本人生得娇小秀气,开起车来却横冲直撞。
冯世真坐在副座,见她一路风驰电掣,不停地按喇叭轰行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吓着你了?肖宝丽侧头朝她笑,耳坠上的火油钻好似一百瓦的灯泡闪耀,。
这么浓的妆,也看不出肖宝丽真实的气色如何,只觉得人瘦了一圈,裹在貂皮大衣里,大眼红唇,愈发显得纤弱娇小。
拍戏很累吗?冯世真问,我看报纸上把你称呼为中国电影的明日之星,说你之前拍的那个《牡丹之春》很有好莱坞新派电影的风范呢。
肖宝丽嗤笑着转着方向盘,导演是个美国留学回来的才子罢了。
我这样土生土长的丫头,哪里知道什么好莱坞呀。
报纸上说你可是留学美国的才女呢。
公司给我弄的噱头罢了。
肖宝丽不屑地耸肩,觉得给我一个清白的背景,比卖我家道中落、做舞女还债的故事更加容易取得观众的好感。
所以我不仅要和过去一刀两断,还得努力维持我这个新的假身份,不能让人识破了。
活来活去,都是顶着一张假皮过活……说起来,听说你已经离开了容家了。
冯世真点头,说:七爷觉得接下来我再呆在容家会不大安全,就将我撤出来了。
横竖后面的事,不用留在容家也能做。
容嘉上果真上钩了?肖宝丽把车速减了下来,朝冯世真挤眉弄眼,这种风流潇洒的富家公子却冷不丁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孩给拿下了的桥段,真是电影里都少见,却是在自己身边发生了。
我是戏如人生,你才是人生如戏。
普通人过日子,那么戏剧化做什么?冯世真嗤笑,不折腾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得做累。
说的也是。
肖宝丽轻叹一声,不过你是怎么想的?容定坤不是个东西,可是容嘉上看起来还是挺不错的。
你们俩要是没有世仇,在一起也挺好的。
冯世真道:要是没有仇,我和他压根儿就不会认识。
说的也是。
肖宝丽转着方向盘,把车开进了一条巷子,进了大门。
#####八十六一个穿着西装,梳着大背头的制片厂员工一个箭步走到车窗边,热情地近乎夸张地嚷了起来:哎哟,我的丽儿姐,我的祖宗老佛爷,您可终于来了!里面的人都等你好久了,王导还发了火。
他就是炮仗变出来的,不发火倒是奇了。
肖宝丽一脸淡定地下了车,又道,这位是我好朋友冯小姐,跟着我过来玩的,你让人招呼好。
说罢,她拨了拨耳侧的卷发,姿态婀娜地朝里走去,就像战争女神奔赴战场一般。
冯世真拎着手袋,跟在她身后,倒是像个小助理似的。
制片厂租用了愚园路上一处英式风格的洋楼,剧组的员工们闹哄哄地挤满了屋子。
这里到处牵着电线,屋里的客厅里架着雪亮的射灯,照在昂贵的红木羊皮沙发上。
一个披着狐裘、妆容精致的美貌女子正坐在沙发上抽烟,见肖宝丽来了,一声冷笑,尖声道:你何不再来晚一点,咱们干脆直接拍晚上的那场戏好了。
这个女明星冯世真也认识,姓林,却并不怎么红,年纪也不小了。
肖宝丽朝林小姐露出一抹宽容又藐视的轻笑,径直朝更衣室走去,仿佛看一个傻子冲自己胡闹一般不以为意。
林小姐好没面子,朝旁边一个秃头的男子抱怨:导演,你看她。
明明迟到了让大伙儿等,可架子比谁都大。
不过只演了一部电影,就把自己真当大明星了。
肖宝丽虽然只演了一部电影,却是一炮而红,且靠山强硬,导演也不想得罪她。
今天本来就是临时安排补拍,谁调时间都不容易。
人能来了就好。
林小姐讨了个没趣,气得起身去窗边猛抽烟。
有人来请冯世真去一旁,给她找了一张椅子。
冯世真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主角去哄那位林小姐。
男主角是一个最近当红的英俊小生,穿着摩登的白西装,脸上还抹了粉。
他三言两语,就哄得林小姐笑了起来,拿还夹着烟的手去拍他的肩膀。
过了好一阵,肖宝丽才换了一身女学生的装束出来。
她脸上洗尽了铅华,直发垂耳,一双大眼明眸善睐,清丽得好似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愈发衬得浓妆艳抹的林小姐如同一个不甘年华老去的黄脸婆。
导演摸着光头,一脸垂爱之色,吩咐开始拍摄。
林小姐被制片人哄了半天,这才不情不愿地摁灭了烟,走到了灯光下。
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看拍电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雪亮的射灯从四面八方照向布置得精致考究的布景,灯光下的人说着别人写好的对白,演着不属于自己的故事。
若说假,可他们的神情是那么专注,眼睛里也写满了爱和恨。
若说真,这一切却都是虚构的。
等到灯光熄灭,他们分开,各自回到自己本来的生活里。
在这里,没有绚丽的流光,没有英俊的少年,没有炽烈的爱。
她还是个平凡的女人,依旧要为生活奔波,为五斗米而折腰,碌碌而坚强地活着。
她将会继续自己本来的路,离开这个光芒绚烂、浮华喧闹的城市,在另外一个城市过是平静的生活。
也许她会再遇到一个让自己心动的男子,他们也能在月色下随着乐曲跳舞。
她或许会在很久很久以后,和他提起自己这段隐秘的过往。
他这才知道,自己平凡的妻子曾有怎样不凡的经历。
而容嘉上的结局会是如何?如果一切如孟绪安的安排,容家将会分崩离析。
也许容嘉上反而有机会挣脱家族的束缚,实现他翱翔蓝天的梦。
他并不是个重物质的人,他应该会喜欢那样自由的生活。
他会有美丽的太太和聪明的孩子。
他或许会怀念她,后续会很她,或许干脆遗忘了她。
但是不论如何,他的人生必然会比她过得精彩许多。
演戏的时候一片欢腾喧闹,落幕的时候却总是这么冷清。
不怕大家都沉溺在戏中无法自拔,怕的只是别人都出戏了,却只有你还走不出来。
拍戏其实也很枯燥,一场戏几句台词,翻来覆去地拍。
冯世真看了一阵,觉得无聊,轻轻起身朝摄影棚一角的小门走去。
手还未放在门把上,门突然被人从外拉开了。
一股寒冷的风猛地灌了进来,青年高挑笔挺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占据了冯世真的全部视线。
冯世真就像冷不丁被雪球砸中,又向是被人当面一刀捅进了胸膛,整个人霎时僵住,皮肤上绽开一阵寒意。
而心,却又立刻反应了过来,火热地跳动着,热意自疼痛的部位往全身蔓延。
容嘉上带着羊皮手套的手还抓着门把,微微低头注视着冯世真,黑沉沉的眼珠像是被冰冻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他也紧张得要死。
冯世真回过了神,深呼吸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容定坤的声音从容嘉上身后传来。
容嘉上也活了过来,清了清喉咙,说:好巧,竟然碰见冯先生了。
冯世真让开了几步,让容家父子先进了门。
容定坤衣冠楚楚,进门摘了帽子,目光犀利地在冯世真身上一扫,朝她点了点头。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冯小姐。
冯世真欠身,说:我同肖宝丽是朋友,她请我过来玩的。
容老板您这是……哦,投资拍了一部戏,今日有空,过来看看。
容定坤还是往日那副道貌岸然,儒雅温和的作派,对着家里的前家庭教师都有三分和气,好一副礼贤下士的作派。
过去三个多月里,冯世真和他的接触其实并不多,但是每次见面,冯世真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容定坤对自己的排斥之意。
她觉得也许容定坤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不喜欢冯世真。
也许是一个老奸巨滑的狐狸,本能地知道来者不善,于是散发出了强大抵御之意。
而如今冯世真已经离开了容家,威胁基本解除了。
所以容定坤面对冯世真,更多的是漠视。
他毫不在乎一个退出了舞台的小龙套。
反正美丽的女孩那么多,儿子总会爱上别的面孔,谁耐烦记住一个平凡的过客?电影公司的人迎了过来。
容定坤不再多看冯世真一眼,被人簇拥而去。
容嘉上却没动,手扶着门把,看着冯世真。
他面无表情,唯有滑动的喉结暴露了他的紧张。
冯世真也没有做好同他对峙的准备,低下了头,道:我出去透透气。
可是外面冷。
容嘉上打量着冯世真,低声说,你穿得太单薄了。
不远处的聚光灯下,拍摄已经停止了。
导演正殷切地同容定坤握手,林小姐也笑容妩媚地凑了过去。
肖宝丽披着狐裘大衣,冷淡地站在一旁,看到了冯世真和容嘉上,朝她意味深长地挑眉一笑。
冯世真悄悄瞪了她一眼,对容嘉上道:我要回家,劳烦让一下。
容嘉上让开了。
冯世真擦着他的肩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转阴,风中夹着零星的雨滴。
冯世真裹紧了披肩,大步朝门口走去。
身后传来砰地一声关门声。
她脚步微微停顿了一瞬,苦笑着,继而加快了脚步。
路口等客的黄包车看到冯世真招手,立刻跑了过来。
冯世真站在路边哆嗦着,忽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大衣搭在了肩上。
容嘉上双臂环绕,把她裹进了大衣里。
风似乎停了下来,私下一片寂静。
容嘉上沉默地拥着冯世真,站在落叶萧索的街边。
我很想你。
他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
冯世真怔怔地望着前方,视线却没有聚焦,一股酸楚往上冲,鼻子像挨了一拳似的难受。
容嘉上的胳膊越缩越紧,眼看着车夫拉着车逐渐跑近,心里盼望着时间能拉长,最好能停下来,让他能多抱一会儿。
冯世真声音极轻,却透过寒风清晰地传进了容嘉上的耳中。
闻春里,是你爹派人烧的,对吗?一句话,就将先前还站在岸边的容嘉上一手推进了冰冷彻骨的水中。
车夫跑近了,看着相拥的两人,有些尴尬。
上海风气开化,年轻情侣在路上拉手拥抱也常见,可这一对明显气氛有些不对。
他正摸不准是走是留,容嘉上掏出两块大洋丢给了他。
车夫识趣,抓着钱,又拉着车跑走了。
容嘉上深呼吸,将冯世真转了过来。
冯世真面色青白,双眼黑憧憧的,像照不进光的黑夜,一片沉沉死气。
容嘉上心中一慌,像是被一把捏住似的,费了好大劲才重新跳动起来,却像压了千斤磐石一般。
他定了定神,说:我们换个地方谈。
好。
冯世真平静地答应了。
容嘉上紧紧咬牙,带着冯世真走到自己车边,把她送上了副驾驶座。
公共租界里的奥地利咖啡馆,容嘉上同冯世真坐在靠窗的角落里。
外面天气阴霾,寒风呼啸,屋内却暖融融的,弥漫着咖啡苦涩而馥郁的特殊香气。
侍应生端来了咖啡和一客总汇三文治。
容嘉上把盘子朝冯世真那儿推了一下,轻声说:你应该还还没有用午饭,多少吃一点吧。
冯世真低头拿着小银勺搅拌着咖啡,面容沉静。
容嘉上的目光随着她白皙的手指转着,问:你怎么知道的?冯世真说:我哥告诉我的。
他知道怎么的,我也不清楚。
容嘉上知道冯世勋是听二姨太太说的。
他并不想计较庶母出卖的事,横竖这事本就是容家的罪。
所以,冯世真抬头看了容嘉上一眼,是真的了?容嘉上没有喝咖啡,可口中依旧泛着苦涩。
他艰难地点了点头,喉中像堵着棉花似的,说: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我自己也才知道不久。
这几天,我不论睁眼闭眼,都在想着你们家的事,又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才好。
怕你恨我,也抱着侥幸的心理,想你或许不会知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冯世真说,或者我要不知道,你打算瞒着我一辈子?我不知道。
容嘉上无奈地说,我是个自私的人,世真。
本来,想要得到你,就已经够难的了。
我真的不想再给自己找麻烦。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冯世真终于直视他,笑得苍凉,如果我真的和你在一起了,然后才知道了这事,我会怎么反弹?你说喜欢我,我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想过。
容嘉上苦笑着:可似乎不论知道不知道,我们都不能在一起。
瞒着你,至少你不恨我。
他撑着额头,拇指用力地摁着太阳穴。
冯世真怔怔地看着他,问:你就打算这样一直维护你爹下去?#####八十七他?容嘉上冷笑,才不!他作恶多端,总会有报应的。
我享受了他作恶所得的好处,我也会受到连带的惩罚。
老天爷是公平的,我从来没想着替我爹辩护什么。
我只是不想让他影响到了我和你。
但是现在看来,说这些都已经迟了。
你恨我是应该的。
我不恨你。
冯世真哑声说,我只是……我没有办法了。
嘉上,你见过家父,见过闻春里的断壁残垣。
家父万幸没有死,但是街坊邻居里却因这场大火,多少家破人亡。
有这事横在我们之间,如鲠在喉,我们怎么在一起?容嘉上坐在对面,面容戚哀而平静,就像一个聆听宣判的罪人。
冯世真望着他,目光描绘着他俊秀的眉目,犬类一般清澈的眼,还有那张她痴迷地吻过的温润的唇。
她心里难受极了,想用力捶胸顿足,想把胸膛打开一个洞,好让那颗被瘀血堵塞的心能够痛快地跳动几下。
你的情谊,让我很感动。
冯世真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我活了这么大,你是第一个这么真心对我的男人,也许再也没有后来人了。
谁不想过简单平静、亲亲爱爱的生活?可是偏偏造化弄人,一个劲给我们两个添堵。
所以,放弃吧,嘉上。
有康庄大道不走,何必勉强光着脚踩荆棘路?你在这事上到是轻言放弃的那一方。
容嘉上哂笑着,可这种事是没法说停止就停止的。
我不甘心,我喜欢你,发了疯似的,被你下了咒似的。
我不想就这么放弃!我们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找个法子化解仇恨。
火热的表白烙铁一样烫在冯世真心口,烫得她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
化解仇恨自然是有法子。
冯世真努力维持着冷静,让你爹登报道歉,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去警局自首,赔偿受害者。
他能做到,我可以把和你们家的恩怨一笔勾销,我们俩能重新开始。
问题是,他做得到吗?容嘉上沉默了。
冯世真注视着他,慢慢笑了。
嘉上,就如同那天你同我说你要退婚时一样,你的想法是正直而美好的,但是你没有能力做到。
因为你只是容家的大少爷,而不是老爷。
因为你和容家的利益是一体的,还不至于为了爱情而自残。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容嘉上轻声问,一个只会说大话,懦弱无能的男人?冯世真垂下眼,避开了男人充满悲怆的目光,你只是还年轻稚嫩罢了。
有些话,你说早了十年而已。
我们,相逢得不是时候。
冯世真要起身。
容嘉上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还是那句话!给我一点时间!他急切地望着她,我说过不会让你失望,就绝对不会食言。
冯世真却并不怎么相信容嘉上的话。
一只刚刚成年的狼,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挑战已掌管狼群数十年的头狼。
但是冯世真的任务,就是要利用所有的手段,唆使年轻的狼去挑战,去厮杀,盼着他们两败俱伤。
我也还是那句话。
冯世真说,我从来不会刻意去等。
况且,闻春里这事和我们俩的事还有所不同。
我自己会找到法子复仇!世真,你别乱来!容嘉上肃然道,你不理解我爹。
他远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我也远比看上去要心狠手辣!冯世真冷冷地挣脱了容嘉上的手,扬长而去。
容嘉上独自坐在咖啡馆里许久,无数念头在脑海里飞过,又被他一一击毙。
冯世真说他没有能力,其实容嘉上觉得自己如果能狠下心,并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只是他终究姓容,保全容家的念头是深深刻在他的潜意识里的。
容定坤再不堪,也终究是他爹,他也总是要替他善后。
他反复犹豫,只因为想找一个两全法,既能让冯世真放下仇恨,又能不伤害容家。
情和义,他都想兼得。
想到此,容嘉上不仅自嘲地笑起来。
自己真是够天真,够贪婪的。
生死之仇,又能有什么解决的两全法呢?所以难怪冯世真从来不信他。
和容嘉上不欢而散后,冯世真在家里一连两日都有些没精神。
说是要报复,其实报复早就已经开始了。
她在容家的时候,出入容定坤的小书房就和回自己房间已经自如。
小书房里的那些上锁的柜子也在她的耐心下撬得七七八八,有用的没用的资料全都偷了一遍。
孟绪安做事自有安排,拿着情报按兵不多,想必是准备对容家来个一击致命。
如今政局也有些为妙,北伐打了那么久,看样子整个年底都不会消停。
容家的军火卖得如火如荼,靠这场仗就可以吃一个肥年。
孟绪安怎么会放任容家继续发财?冯世真估计他年底之前就应该会有动作。
深秋阴雨缠绵,冯世真窝在家里足不出户。
望着窗外雨打落叶,她总忍不住想起容嘉上,想起那日在咖啡店里,他拉着自己苦苦哀求的样子,心就一阵发闷地难受。
其实冯世真已经越发分不清自己对着容嘉上时的表现究竟是真事假了。
那些怂恿,那些刺激,是真的;那些坦然的恋慕,那些难舍的纠缠,也是真的。
不知道是她自己入戏太深,还是她已经把戏过成了人生。
想想也残忍。
容嘉上不过才二十岁。
她这么大的时候,正是无忧无虑地在大学里念书,平日里呼朋唤友,等高赏景色,和同学们高谈阔论,斗牌解题,或听师兄们针砭时针,活得十分恣意。
容嘉上又是豪门富家子,如果不是摊上那么一个爹,又被她从中这么一搅和,日子只会过得更加潇洒。
如今容嘉上被拘在容家商会里,成天庸庸碌碌地算计着生意,偏偏生意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南边卖大烟,北边贩军火,闲暇时还得本前跑后地替他那不靠谱的爹收拾烂摊子。
喜欢上一个女人,这女人也不怀好意,只是吊着他,将来也不会回报他同样的感情……冯世真想到这里,深深叹息,蜷缩在椅子里,抱着双膝。
那是个热爱着蓝天,憧憬着飞翔的少年呢。
她却眼睁睁看着他被镣铐捆住了翅膀,一路往深渊里拖去。
她非但不去解救他,还帮着踹上几脚。
可是他不知道,他还对她满怀愧疚,眼神是那么澄净而哀痛。
这真是一条美丽而多情的鱼,被鱼钩划得鲜血淋漓,却还痴痴地望着垂钓的人。
冯世真中了咒,被他拖着一步步走下了水。
爱如湖水蔓延,几乎将冯世真溺毙。
世真!冯世勋大声唤着走进了屋。
天色已暗,冯世真的房间却没有开灯,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坐在窗前,茫然回神望过来。
怎么了?冯世勋察觉不对劲,拉亮了灯,一个人发什么呆?冯世真笑道:不一个人发呆,难道要和一群人在一起时发呆才合适?你就会巧辩。
冯世勋揉了揉妹子的头,回头朝门外警惕地看了一眼。
冯太太在厨房里忙碌,冯先生正听着收音机里的评书。
冯世勋轻轻把门关上,将手里的一摞报纸递给了冯世真。
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冯世真这两天都懒洋洋地没出门,自然看报纸。
她随手抽了一张摊开,只见第二版的头条用醒目的黑粗字体印着:容定坤收购不成放火烧街,闻春里火后贱价转手。
冯世真呼地站了起来,放在膝头的报纸哗啦啦散落一地。
这……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今天的报纸上全都在说这个事。
冯世勋把其他的报纸捡起来,一一指给冯世真看,《申报》《晶报》《新闻报》,别说一堆小报,连《字林西报》上都给了个英文头条。
世真,你看这会是谁做的?冯世真张口结舌。
她之前和冯世勋考虑过就算不能让容定坤认罪,至少也要揭露闻春里的事,为此私下联系过几家报社。
冯世真手里有调查报告,未必不能就此写几篇新闻出来。
可是对方一听说针对的是容定坤,便急忙推拒,最后竟然没有一家敢接的。
冯世勋受挫后,也熄了通过媒体来声讨容定坤的心,转而琢磨其他途径。
却没想到,今日全上海的报纸突然发声,竟然将这个事揭露了出来。
你看新闻内容,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知道内幕的人给提供了情报!冯世勋激动地说,你平时接触容家人比较多,你看会是谁?冯世真也在努力思索。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孟绪安。
可是又否定了。
孟绪安做任何事都是有明确目的,要求一个稳妥的好处的。
公布闻春里的事,可以抹黑容定坤,让容家股票跌一番。
但是孟绪安要这么做,肯定会配合着其他行动一起来,力求一鼓作气将容定坤干掉。
而如果他发动全面总攻,不会不通知自己。
况且现在时间尚早,时机不对。
不是孟绪安,那容定坤的仇家可就太多了。
比如杨秀成,才被容定坤戴了绿帽子,又在公司里失了宠,走不得,留不稳,肯定把容定坤恨了个透。
烧闻春里的事杨秀成也有参与,他偷偷爆料,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些新闻里也都提到了容定坤心腹杨某的字样,直言他出谋划策,才让闻春里街坊有此一祸。
如果真是杨秀成泄密,何必这么直观地把自己也供出去?再说,冯世真觉得杨秀成此人心机沉沉又内敛,就算要报仇,也不会用这个看似热闹,实则并不会造成很大伤害的方法。
那不是孟绪安,又不是杨秀成,还会是谁?#####八十八冯世勋翻着报纸道:不知道容定坤会有什么反应。
是硬撑着否认,还是咬牙认下来……冯世真脑子里闪过一簇火花。
难道……想到什么了?冯世勋看她神色不对。
冯世真慌忙摇头,心噗噗狂跳。
容嘉上问她如何化解仇恨。
她说让容家登报认错,自首,倍偿受害者。
两日后,揭露闻春里惨案的新闻就铺天盖地而来。
是他吗?冯世真手掌按着胸口,缓缓坐下。
他真的开始动手了?她的刺激和怂恿奏效了?世真,你想到什么了?冯世勋不安地问。
我现在也不知道情况。
冯世真说,哥,放心,闻春里受害的也不只咱们一家人。
这才第一天,局势谁也看不懂。
不如耐心等几天,看看后续再说。
冯世勋也只得如此。
他把报纸拿出去给父母看,也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冯世真坐在屋里,心跳急促,冷汗自鼻尖背脊上一阵阵冒出来。
她想了想,借口出门倒垃圾,去了巷口的小卖部,拨了一个电话。
等到孟绪安的嗓音自话筒里传出来时,冯世真有些惊讶:没想到您亲自来接电话。
孟绪安低笑道:看了报纸后,我就吩咐了他们,你今天要是来电话,直接接过来。
冯世真低声道:打搅七爷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没头绪。
这事可不是我做的。
孟绪安意味深长地笑着,是你家那痴情的容大少为爱而大义灭亲呢。
冯世真背脊一阵发麻,打了个寒颤,半晌没出声。
世真,你做得很好。
孟绪安道,你觉得,容嘉上愿意和你私奔吗?冯世真这下更是连气都一时喘不过来了,握着话筒整个人僵成了个石雕。
孟绪安的笑声里充满了兴味:放心,不会让你们吃苦的。
你要是中途不乐意了,回来找我,我定会再好生安置你。
天下的男人多的是,我们聪明的小世真,却只有这么一个。
冯世真哑声道:七爷说笑了。
你斟酌着,自己做主吧。
孟绪安说完,挂了电话。
冯世真沉默地回了家。
冯氏夫妇还在和大儿子议论报纸的事,也没在意女儿的异常。
冯世真溜进厨房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找到了一瓶做菜用的白酒,拔开塞子仰头猛灌了一口。
热辣的液体流过敏感的喉咙,涌进胃里,重起的热气让她咳嗽起来,眼睛湿润。
她喘息着靠在厨房墙上,听门外冯太太在念叨着:原来是他们家干出来的事!世真还在他们家做了那么久的工,好在已经辞职了。
千万不能让旧街坊知道!冯先生也说:不知道这事会闹多大。
就怕小报记者为了挖新闻找上门来,胡乱写些什么。
我们当然会谨慎的。
冯世勋说,我一直和张家老二他们有联系,明天和他们碰个头,看看旧街坊们是怎么看这事的。
现在这新闻才出来,容定坤又还没有认,一切都不好说。
我想他是不会认的。
冯先生冷哼道,如果街坊们要去闹事,你可千万别凑过去。
你不比他们是光棍。
我们一家子俱全,你还有这么好一份工作。
容定坤有权有势的,万一让你丢了工作可不好。
尤其你妹子还在容家工作过。
女孩子家名声更要紧。
冯世勋憋着气,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一家人在别扭的气氛中吃了晚饭,各自回房歇息了。
风起云散,淡薄的月光一视同仁地照耀着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容家华丽精美的洋房里,灯火明亮。
容定坤前两日有事去了南京,今天傍晚才回到上海。
一家人全都惴惴不安,好歹拖到吃完饭了,容嘉上把继母和妹妹们打发回房,才把报纸拿出来给容定坤看。
容定坤铁青着脸连翻了几张报纸,忽而一言不发地抓起书桌上的砚台,狠狠地朝一侧砸去。
砚台哗啦打碎了窗玻璃,落到了窗外的灌木里。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连窝在绣楼里的容家姐妹都听到了,吓得面面相觑。
容芳桦忐忑地问:大姐,你觉得报纸上说的事,是不是真的?容芳林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好。
她白日里也问过容嘉上。
容嘉上却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让她管好下面的弟妹,最近这阵子不要乱跑。
容芳林潜意识里觉得,这事估计有七成可信,可又不想承认自己亲爹会作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况且……冯小姐就是从闻春里出来的呢。
容芳桦说出了容芳林心里的话,她就说她家被烧了,她爹也受了伤。
你说,她看了报纸,会怎么想?我也不知道。
容芳林苦恼地揉着额头,就算要定性,也得法院来判吧。
哪里有任凭报纸说三道四的?那,容芳桦又问,你觉得是谁把这事告诉报社的?还有,报纸上写的杨某,是不是秀成哥哥?容芳林俏脸苍白,手指紧紧绞着裙子上的丝带,一言不发。
杨秀成?书房里,容定坤扬起尾音,他倒是算着时间来呢。
是我让他这时候过来的。
容嘉上平静地说,闻春里的事,他也有份。
报纸上也写了他。
杨秀成面色肃然地走进了书房,朝容嘉上点了点头,随即对着容定坤开门见山道:表姨夫,这事不是我做的。
我绝无可能背叛您。
而且这么做,纵使损了您的清名,对我也没有丝毫好处。
现在全上海都当我是您的走狗,替你到处杀人放火呢。
我今天还接到家里长辈的电话,那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要把我逐出族。
我娘还在族里靠族人照顾,我就算再没良心要背叛您,也不至于连我娘都不顾。
容定坤青白的脸色稍微缓和了点,冷声道:我要不好过,你只会比我更不好过。
杨秀成的面色也是青中透着紫,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曝露,欠身道:我会去查清此事,看究竟是谁干的!容嘉上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容定坤的目光在儿子冷漠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转回到杨秀成身上,道:你觉得会是谁?杨秀成说:我怀疑是先前辞职的那位冯小姐!容嘉上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冰冷如霜的眼神朝杨秀成投去。
杨秀成说:天下哪里有那么巧的事。
她家被我们家烧了,她就来我们家做家庭教师?她来容家这几个月,容家大事小事不断,却都牵扯不到她身上。
她在容家来去自如,到处都可以去,又和下人混得熟,也不知道被她探了多少秘密去。
要不怎么她前脚辞职,这丑闻就爆出来了?容定坤沉吟之际,容嘉上噗哧冷笑一声,道:说来说去,还是千古适用的老一套:但凡有什么天灾人祸,全都是女人的错。
秀成哥也算是接受了新思潮的大学生,却还是继承了男人们随手就把黑锅往女人身上推的好习惯。
杨秀成脸色阵红青白,低声道:嘉上,我知道你喜欢她……我是喜欢她。
容嘉上提高了音量,可当初把她招进来的,可是你和太太。
杨秀成勉强道:那是因为我们当初就怀疑她动机不纯,有意招她进来盯住她。
你这话拿去哄哄芳林这样的女孩子还说得过去。
容嘉上冷嘲,我觉得你的逻辑也是奇怪,暗示我们最近家里发生的事都是世真暗中捣鬼?我倒想知道,爹的小妾逃跑你说是世真怂恿的还勉强说得过去。
知惠表姐这事,关世真什么事?余知惠是容定坤和杨秀成之间最不能提起的名字,也就容嘉上仗着大少爷的身份不用给这两人面子。
容定坤当即就恼怒地重重咳了一声,杨秀成面容一时狰狞。
容嘉上继续道:不论是招世真之前,还是聘用她的这几个月里,你我都反复查过她无数次,还专门派了人盯梢她,后面连测谎仪都用上了,还不是什么异常都没有!况且看报纸上写的东西,连皮包公司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她一个小老师,有本事查得出来么?我是信秀成哥你不会泄密的,但是你找不出泄密的人,也不用随手抓一个人出来顶包吧。
杨秀成气得胸口起伏,半晌说不出话。
别得理不饶人。
容定坤终于发话,冯氏一个女人,我也想她做不了什么。
我看八成还是孟绪安干的。
杨秀成不明白,最近我们又没有招惹他,他干吗要这么做?容定坤欲言又止,摆了摆手,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打点好报社,把这事压下去!杨秀成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在心里冷笑一声,告辞而去。
等杨秀成走了,容定坤才对儿子说:我们刚打听到金麒麟的下落,闻春里的事就闹出来了。
这是孟绪安在催我们呢。
容嘉上自己都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本来还对如何隐瞒着自己才是告密者的事有点没把握,容定坤这么一说,他心中窃喜,面上气愤道:他也太心急了。
爹,他到底抓着咱们家什么把柄?很重要吗?也不是太重要。
容定坤含糊到。
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把柄,可也是一条可以震惊全国的丑闻。
别的不说,首先和杜家的婚事就得吹,剩下的儿女也全都说不到好亲事。
况且有钱都买不到好名声。
自己辛苦半辈子,无非就是想将容家打造成名流世家,泽被子孙。
这事要捅出来,一切就全毁了。
孟绪安那句话说得很对。
天下人,又谁比自己的妻儿更亲。
一个连妻儿都杀的人,谁还肯和你来往?容定坤一只脚涉黑,做的是昧良心的生意。
可道上的人正因为成日刀口舔血,其实更忌讳这个,只会更提防容家,生意更难做。
容定坤有苦说不出,还因为另外一个连孟绪安都不知道的秘密。
其实,那个妻儿……爹?容嘉上唤道,怎么了?还有什么内情是我不知道的?没什么。
容定坤含糊道,桥本家那里,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桥本三小姐没再向你透露什么?目前是没辙了。
容嘉上说,桥本诗织又拿不到好处,不会多向着我们。
她要什么好处?钱?我。
容嘉上说。
容定坤嘴角抽了抽。
生出这么一个深受女孩子喜欢的儿子,做老子的不是不自豪的。
只是自豪也没用,容嘉上订婚了。
桥本家那姑娘来晚了一步。
就算不晚,她一个不是很受宠的日本人家的庶女,也是配不上自己这个出众的嫡长子的。
容定坤疲惫道:你也去休息吧。
对了,盯着闻春里的那些旧居民,以防他们闹事。
容嘉上说:现在看来,既然背后有人怂恿,不闹是不可能的。
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容嘉上说:推个替罪羊出来,比如就那家转接的空头公司吧。
就说事情是他们做的,容家也不知情。
然后说本着善心,可怜街坊们受灾,容家每家赠送一些钱。
当然,会让他们签个协议,保证以后不会因为这个事来起诉我们。
我们还怕这些人起诉不成?容定坤冷笑,罢了。
这些人是不值得什么,却防不住总有人利用他们来闹事。
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容嘉上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爹放心,我会办好的。
闻春里这么大一桩丑闻,肯定不会只热个一两天的。
就算容嘉上没有再动作,容家的仇家也不会放过推波助澜的机会。
所以纵使容家各处打点,这桩丑闻还是热了一个多礼拜。
容定坤坚持不发声,任凭家门和公司门前每日都堵着一群记者。
容嘉上倒是把安排好的替罪羊丢了出去,可众人都不傻,明面上接了,心里并不怎么吃容家这套,依旧兴致勃勃地挖掘内幕。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就被人查出来容家曾聘用过一个出自闻春里的女家庭教师。
这女教师似乎还和容大少爷有过暧昧。
于是,冯家又成了新的受害目标。
冯世真一大早见报就暗道不好,飞奔去杂货铺拨了一个电话,然后回来飞快地收拾了行李,叮嘱了父母。
等到出门的时候,果真就有几个小报记者得邻居指认发现了她,围了过来。
#####八十九闪光灯唰唰响,提问声不绝于耳。
冯小姐当初去应聘的时候可知道容家是仇人?冯小姐现在有什么打算吗?你和容家大少爷是什么关系?冯世真带着软帽,羊绒围巾几乎把脸全裹住,一言不发地大步朝路口走。
记者们亦步亦趋地跟着。
一辆汽车一个急刹车停在路口,一个高壮的司机下车来。
冯世真把行李丢给司机,拉开车门跳了进去。
司机放好了行李,蒲扇般的手掌把一名对着车窗拍照的记者推开,开着车绝尘而去。
冯世真这才松了一口气,瘫在座椅里,你怎么也来了?放心。
肖宝丽笑着,拉着帘子呢,他们拍不到我的。
吃早饭了吗?我家厨娘做的生煎不错。
冯世真歪倒在肖宝丽身上,这些可要赖着让你收留我了。
回去后给你洗衣做饭,你可比嫌弃我吃白饭。
肖宝丽哈哈笑,捏了捏冯世真的脸,我正好杀青了,闲着没事。
不如我们干脆去杭州玩一阵子,看看西湖雪景。
这才十一月,哪里有雪呀。
冯世真笑道,七爷说这事热不过十天,现在都第七天了。
七爷的话也不尽准的。
肖宝丽说。
先看看吧。
冯世真说,再说,西湖看雪这么罗曼蒂克的事,你拖着我去有什么意思?应该让七爷陪你的呀!肖宝丽哼笑,他?就算人去了,也没有一颗赏景的心。
况且他未必想找我为伴呢。
除了你还能有谁?冯世真说着,一边解围巾摘帽子,你跟着他的日子最久,对他最忠心,真正的红颜知己。
我看他捧你做明星,也是为了将来想的。
你有了名气有了地位,婚事上也好说许多。
肖宝丽不以为然地笑笑,看着冯世真的目光充满了羡慕和无奈。
她倒是知道孟绪安愿意带着谁去西湖看雪,可是她没那勇气说破。
梦归梦,可也总比醒着苦熬等天明的好。
肖宝丽住在孟绪安买给她的新式电梯公寓里,坐北朝南的一套双层公寓,上下四个卧室,还有一个大书房。
孟绪安偶尔留宿,公寓里有点他的痕迹。
比如男士拖鞋,烟灰缸,雪茄盒子。
冯世真怕在医院值班的冯世勋担心,安置下来后就给医院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会在肖宝丽这里住几天,直到流言过去。
冯世勋听了后沉默了片刻,说:这样吧,我明天轮休,过来接你。
我们去参加一个集会。
什么集会?冯世真问。
冯世勋说:街坊邻居的集会。
关于商讨闻春里的事的。
冯世真跟在冯世勋的身后走进了杨记茶馆。
冯世勋也不用跑堂引路,径直朝里面的包厢走,推开了最大的一间包厢的门。
屋里正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众人齐刷刷回头望过来。
冯世真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街坊邻居的面孔。
岁月让他们的伤终于愈合,却也留下了狰狞可怖的疤痕,和永远难以修复的残疾。
相比起来,冯家兄妹站在他们面前,那么健康,那么体面,如鹤立鸡群,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毕竟,并不是每家人都能像冯家这么有幸,能重新站起来。
冯医生,你来啦!一个中等个子、斯文白净、步伐矫健的年轻男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同冯世勋握手。
张师兄。
冯世勋对他也十分热情,感谢您能前来。
对了,这是我妹妹世真。
世真,这位是《先民周报》的张主编,也是我大学师兄。
冯世真认识兄长很多的同学和朋友,却不熟悉这一位。
她客气地握了手,并不多话。
张主编笑容和煦地说:令兄之前就已经和我就闻春里的事谈过几次了。
我们最初的想法,是去法院上诉,揭发容定坤制造闻春里惨案的事,但是因为证据不足,这条路走不通。
后来我们也想过通过报纸媒体曝光。
可是没有等我们行动,就有人先动手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容定坤的哪个仇家,横竖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只是事情进展到这里,也很难再进一步。
终究是没有充足证据,而容定坤的势力又实在太强大。
冯世真苦笑,政府正忙着打仗呢,法纪败坏,谁也没功夫主持什么公道。
那我们今天来这儿做什么?街坊不禁问道,告又告不了他,只能在报纸上骂几句。
他容定坤还怕被骂?最后他继续做他的大老板,赚他的黑心钱,我们还不是拖着断腿回去继续喝西北风?其余的街坊邻居纷纷附和。
而且,惹怒了容定坤,怕会引来更大的祸害呀。
听说他和曹大帅关系很好呢。
他做军火生意的,和哪个大帅关系不好?家里最不缺的就是枪了吧。
告密的不是我们,可万一容家怀疑是我们,反而来报复我们怎么办?这下街坊们更害怕了。
以卵击石是什么下场?得罪不起,这下连躲都躲不过?各位!冯世勋急得大声道,你们难道已经忘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惨剧了吗?觉得对目前的生活满意了?家破人亡,也得过且过?众人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一场人为的灾难将领在我们头上,毁了我们的生活,各位街坊邻居,叔伯大哥们,你们就不气愤怨恨吗?冯世勋肃然道,李先生,您被烟熏瞎了眼,没法再继续教书。
王嫂子,你儿子儿媳可是双双死在火里的。
还有黄大哥,你被横梁砸断了腿,为此丢了工作,嫂子也跟别人跑了。
咱们原本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却都衣食无忧,幸福美满。
可突然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没了。
诸位难道就能忍下这冤屈和愤怒,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过日子?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黄大哥愤怒地拍得桌子砰砰响,可我是孤家寡人,就算我拼了一条命,去找容定坤报复,也不过死我一个人。
在场的街坊们都上有老下有小,冯兄弟你自己也有高堂和妹妹在。
我想你也不敢和容定坤硬拼!是啊。
一个大叔附和,不是不恨,可总得有个法子。
我们老的老,残的残。
要真是个光棍,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就和他容定坤拼了。
可偏偏大伙儿家里多少都还有老小呀。
冯世勋正要开口,那位报社的张主编拦下了他,温和地说:所以,冯医生才找到了我。
既然通过法律手段没有办法实现正义,那么,我们就借用舆论之口,让容定坤屈服。
如今乘着舆论热度,还有我们现在手头现有的一些证据,足够可以去和容家谈判了。
对对!让容家赔钱!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家可是死了三口人呀!要让容定坤给死了的人磕头谢罪!这就去容家!有人高声呼喊,要让容定坤给我们一个说法!一呼百应,众人立刻动身往外走。
冯世真见状不对,忙拦道:不能就这么去!我们得先有个谈判计划,还得推举一个谈判代表出来……一个叔伯拍着胸脯道:我有经验,我去谈判。
却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大叔不服:老王你买菜都不会砍价,懂什么谈判?还是我去的好。
又有个壮年男子冷笑道:刘哥,我们之中你欠债最多,最缺钱,别到时候得了容定坤的好处就把我们出卖了吧?刘哥大怒,揪住对方的衣领大骂:你算个什么,也敢怀疑我?两人拉拉扯扯地争吵起来。
旁人劝架的劝架,争执的争执。
看得冯家兄妹和张主编在旁边眉头紧皱。
让师兄见笑了。
冯世勋尴尬得要死,这些街坊……以前不是这样的。
灾难能彻底改变一个人呀。
张主编叹道,生活陷入困境,会让人更加近利,这也是本能所向。
这个谈判代表如果机灵点的,确实可以从容定坤那里捞到很大的好处。
这些街坊受灾后陷入贫困的不少,生活所迫,自然变得锱铢必纠了。
有个大妈实在看不下去,嚷道:你们都是粗人。
冯医生是留洋回来的,我看还不如让他去做代表。
刘哥立刻唾道:留过洋的就比我们高一等吗?况且他妹子不是还在容家做过家庭教师,你怎么知道他们两家没有已经通过气了。
冯家兄妹倏然变色。
是啊!有人附和,冯小姐好像还和容家的大少爷不清白呢。
别到时候贪了我们的赔偿银子给她做了嫁妆!胡扯!冯世勋勃然大怒,世真和容家早就没有任何干系。
你们不要听报纸上胡说!一个大妈尖声道:那报纸上写容定坤烧了闻春里就是真的,写你妹子和容家大少爷有私情却是假的。
真假全凭你一张嘴哟!冯世真听了这些话,心都凉透了。
好在胡搅蛮缠的旧邻只是那么几个,更多的街坊看不过,出来声援冯家兄妹。
这说的什么话?一个大伯怒道,冯医生难道不是和我们一条船的人?人家好心张罗,你们这些人为了各自私心,内斗不算,还把热心人也拉下水。
往日里做邻居的时候看着大伙儿都人模人样的,一场大火把你们给烧出原形来,变回了畜生了吗?这大伯年纪最长,他一发话,几个刺头就安静了下来。
忽而一阵爽朗的笑声自门外传来。
大叔说得对。
同仇敌忾方是成事的基础,可不能门还没出,就自己先乱了阵脚。
大门自外面被推开,刺目的光投射进来,照得人一时睁不开眼。
狂热的躁动戛然而止。
门外,数名高大的黑衫男子鱼贯而入,将人群分开。
随着一阵沉稳有力的皮靴声,容嘉上修长英挺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冯世真的瞳仁微微收缩,呼吸轻微一窒。
双方陷入一种诡异的对峙之中,相比起闻春里街坊们的惊惧,容嘉上是那么从容镇定。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大衣翩翩,西装工整得连一条多余的皱纹都没有。
全身上下,只有领口那片衬衫是雪白的,衬得他面孔愈发光洁俊美,剑眉星目,整个人又矜贵,又骄傲,耀眼得让人挪不开眼。
#####九十容嘉上。
冯世勋自牙缝间挤出这三个字,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人们哄地一声炸开了。
他是容嘉上?他是容定坤什么人?是容定坤的儿子!我在报纸上看到过。
容家来人了?好大的胆子!黄大哥叫骂道,容家小子,你爹烧了我们的房子,害死了我们的亲人。
正要找你们容家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今天你们容家不给我们一个说法,你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他刚往前迈了一步。
容家的打手齐刷刷地聚拢到容嘉上的身边,掏出了驳壳枪对准了黄大哥的脑袋。
闻春里的街坊们都是寻常百姓,哪里见过刚一谈判对方就掏枪的,登时被吓住。
那叫嚷声就像一艘引擎熄了火的飞机,在天空上打了一个旋儿,又掉头坠了下来。
我们是来商谈的,别吓着人。
容嘉上温润的嘴角噙着镇定的笑意,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手下这才收起了枪。
诸位,在下这次前来,就是想同各位洽谈一下补偿事宜的。
容嘉上优雅地一拱手,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在冯世真苍白的面孔上稍作停留,又掠过冯世勋愠怒阴沉的脸上。
最近一直有传言,说去年闻春里的大火是家父派人做下的,为的是吞下那快地皮。
要我说,这话有道理,却也没道理。
容嘉上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位提冯家兄妹变化的大伯身上,有礼地朝老人家欠了欠身,算是把他当作了闻春里的代表。
家父确实一直有意购买闻春里的那块地,可因为价格居高不下,一早就放弃了。
而使计火烧闻春里的人,欠了家父巨债,用闻春里还了债。
若说家父不知道那块地有问题,当然是骗人的。
可这事说起来并不是家父所为。
众人听着一愣,面面相觑。
容嘉上继续道:当然,家父贪利,为此背上了这一桩口舌官司,也算是吃到了教训。
我今日听闻诸位街坊在此聚会,不请自来,就是为了解释此事。
我们做生意的人,图的是和气生财。
这丑闻已经闹得容家股票连着跌了好几天了,容家损失的钱,都足够买下三个闻春里了呢。
安静之中,冯世勋那一声嘲讽的嗤笑格外清晰。
容大少爷可真能编故事,不去写电影台本真是可惜了。
你口中这个欠了你家钱的人,可能出来给你作证?容嘉上面不改色道:很可惜,那人后来又欠了青帮的赌债,半年前就被打死了。
这就是死无对证了?冯世真冷不丁开了口,那么,我们又要怎么相信你家是无辜的?容嘉上望向冯世真的目光骤然变得温柔缱绻,傲慢的语调放缓下来,轻柔道:可你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那事确实是家父所为吧。
如果有,我们就不会在此见面,而是在法院了吧?冯世真用力抿了一下唇,面色愈发苍白,可若不是你们家做的,你今天又来谈什么补偿?容嘉上的目光温柔地描绘着冯世真的五官轮廓,片刻后朝众人拱手道:此事虽然不是家父所为,却也因为家父当初逼债,才让对方铤而走险,酿下大祸。
我同家父商议后决定,负起属于我们的责任,再给诸位一些力所能及的补偿。
虚伪!冯世真尖锐地冷笑起来,杀人放火的是你们,行善积德装好人的也是你们。
容嘉上,你可真是和你爹如出一辙!她眼中除了愤怒,还有着鲜明的厌恶,那是容嘉上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他的心猛地揪成一团,下意识朝她走去。
先生……冯世勋一个箭步挡在了妹妹面前,喝道:退开!容嘉上硬生生站住,抬眼看冯世勋,释然一笑,不仔细谈,诸位街坊不知道我们的诚心。
抬上来吧。
两名手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匣子走进了屋里,将匣子放在了桌子上。
随着容嘉上一个手势,匣子打开了,一团柔和明亮的金光绽放出来。
惊艳之色自人们眼中亮起,驱散了原有的置疑和愤怒。
我们容家办事,向来直爽简单。
容嘉上修长的手指从匣子里拈起一根小金条,金条是今天早上才从银行里提出来的,打有标码,可以随时去兑换。
一根金条如今市价可换两千五百块。
只要在谅解协议书上签字,便可以来领金条一根。
若家中有残疾或是死人,有邻居为证的,再加一根。
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诸位街坊,请想好了。
两千五百块虽然换闻春里的房产是不够的,但是足够用来在上海不是很繁华处买一个小房子,还有多余的钱治病买药,过个丰年了。
在场的人大半都有伤在身,手头颇紧。
如今容家非但不赖账,还爽快地送钱来,不用闹,不用冒险,得来的那么轻巧,只用在协议上签个字罢了。
街坊们蠢蠢欲动,嗡嗡议论声越来越大,不住朝容嘉上和那一箱子金条上看。
这容公子很是有些手腕呀。
张主编低声说。
冯世真紧紧咬着牙关,哑声道:钱能赔,人命怎么赔?张主编说:可现在容家并不认放火的账,自然也不认人命账了。
冯世勋怒道:摆明了就是打算花钱堵口,把这事糊弄过去。
要不然,还签什么谅解书?所以说他年纪轻轻,却很是精明。
张主编叹道,我想,闻春里的街坊们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只是胜算太小,公道还不如真金白银划算。
可是。
冯世真说,难道就这样放过容定坤了?张主编说:我的想法和冯小姐是一致的。
但是你看看这些人,许多连衣食都顾不上。
对于他们来说,比起让容定坤偿命,更愿意拿赔偿金改善生活。
冯小姐和令兄都是意志坚定、不折不挠的人。
但是更多的人则是人穷志短,只求衣食无忧。
议论声骤然停歇,原来终于有人做出了决定,决定签字拿钱,息事宁人。
容嘉上带来的秘书利索地取出了协议书,递上了笔。
那家人抖着手签了名字,摁了手印。
手下从匣子里取出一根金条递了过去。
当家的男人接过金条,立刻揣进了怀里,随即拉着烧伤了脸的妻子匆匆离去。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
人们不再议论,而是接二连三地朝容嘉上那边聚拢,又自觉排起了队,一个个签字拿金条。
没有人讨价还价,没有人争辩或者斥骂。
似乎生活已经将这群人压垮,让他们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
冯世真甚至觉得当他们接过金条时,神情几乎是感激的。
他们已经麻木了,都忘了自己才是受害者,反而回去感谢加害人的施舍。
这一幕充斥着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和尴尬,还有令人身心俱疲的寂静和绝望。
冯世真看着容嘉上,看着那个一身肃色,深沉稳重的青年。
她忽然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插了队,站在了领金条的桌子前。
冯世勋全身绷紧,随时准备冲过去。
张主编倒是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的肩,放松。
你妹子是个有主意的。
容嘉上收起了脸上客套的笑,温柔地看着冯世真,有些紧张。
冯世真伸手自箱子里拈了一根金条,对容嘉上似笑非笑道:我们老冯家没死人,但是房子特别大,还有两个门的铺面。
容大少,这个账怎么算?容嘉上嘴角僵硬地抽了抽,彬彬有礼道:冯家这情况有点特殊,先生和我又有师徒之情。
就当是我孝敬先生的,金条双倍赠送。
先生觉得如何?冯世真呵呵冷笑。
容家权势在握、人脉通达,肯花五千块买我们闭嘴,也是下了血本了。
我做先生的,又怎能不捧学生的场子呢?她把金条叮当丢回了箱子里,扭头道:麻烦大哥签协议。
说罢,也不再看容嘉上,扬长而去。
容家的打手都认识她,不敢阻拦。
她推门而出,愤怒地把门重重甩上。
冯世勋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去追妹妹。
拦住他!容嘉上突然下令。
三四个手下过来,把冯世勋团团围住。
容嘉上!冯世勋狂怒大吼。
而容嘉上置若罔闻,一跃而起,追了出去。
冯世真走到路口,伸出去准备拦黄包车的手还未抬到半空,就被滚烫的手掌一把扣住。
容嘉上抓着冯世真,就把她往回拽。
冯世真惊了一下,很快镇定了下来,冷淡一笑:容大少爷这是反悔了?容嘉上匀了气,嗓音放得轻柔,像是怕惊动她一般,说:世真,我正是在尽力补救。
我也想做得尽善尽美,无愧于心。
但是就如你所说,我能力有限。
让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倒是相当不易的。
而容嘉上却是几次三番地坦然接受。
所以冯世真也没有和他争吵。
她酝酿了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嘉上,如果你被仇人用钱打了脸,你还会不会和对方笑脸相迎?容嘉上一愣,急忙握着她的手不放,那几个去闻春里放火的人,我都会处理掉的。
冯世真颦眉嗤笑:发号施令的人动不了,只能处置底下几个狗腿子。
容嘉上,你也别说什么废话。
我们俩位置互换一下,你就知道我现在心里什么感受了。
要是我爹烧了你家,我把钱甩你脸上,要你别抱怨,最好还能和我谈情说爱。
你摸着心口,自问能做到吗?容嘉上已束手无策,苦笑道:看来,只有我不做容家人,我们俩才有一线机会了?你觉得容嘉上愿意和你私奔吗?孟绪安调侃的话如鬼语一般在冯世真脑海中响起,令她不经意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如果容嘉上离开容家,如果他为爱疯狂到背叛容定坤,会怎么样。
失去了优秀继承人的容定坤不用说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容家的商业机密也会从容嘉上这里大量流失出来……冯世真望着容嘉上,忽而笑起来:可你不会的。
这个事,倒不是你不能,而是我还不值得你这么做。
容嘉上猛然语塞,发觉自己竟然无法争辩。
冯世真已用力甩开了他的手,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容定坤的办公室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桥本诗织穿着一身粉紫绣白蝴穿花的衫裙,短发齐耳,雪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水头十足、晶莹剔透的玉镯,整个人秀雅婉约。
若是不报姓名,谁都看不出来她是个日本女孩。
容定坤正在签着秘书递过来的一张张公文,只当桥本诗织是来寻容嘉上的,抬头淡淡扫了一眼,道:很不凑巧,桥本小姐,嘉上今日出去办事了,一时回不来。
桥本诗织笑意盈盈道:是我贸然打搅了,容伯伯,我却是专程来拜访您的。
#####九十一容定坤抬起头,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这个还不大熟悉的年轻女孩。
桥本诗织端庄地站在房间中央,姿态中有着日本女性特有的拘谨和恭敬,俏丽的脸上保持着镇定而充满自信的笑容。
我偶然知道了一件事,同嘉上乃至贵府息息相关,犹豫了许久不知如何开口的好,最后还是决定同长辈开诚布公一谈。
女人卖弄聪明这种事,多少能引起容定坤一些兴趣的。
他请桥本诗织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就坐,等秘书上完茶退下后,便和蔼道:不知道桥本小姐所指何事?我能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容伯伯太客气了。
桥本诗织腼腆地低着头,有些尴尬和犹豫,这事本是我二哥无意中发现的,因为他知道我对嘉上的感情特殊,便告诉了我。
其实这本是容家的家事,我这样的外人,不应该掺和的。
但是也还是因为我对嘉上……不忍心他继续被蒙蔽,他伤了心,伯伯您也伤了财……容定坤神色微微有些了些变化,说:听你这话,是牵扯到另外一位女士了?桥本诗织尴尬地点了点头,又怕容定坤误会似的,急忙补充:我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嫉妒!我不是想破坏什么。
二哥就劝我写封匿名信就好,可是我觉得还是有话要当面说,莫要背后做嚼舌小人……桥本小姐,容定坤打断道,你和嘉上是朋友,在我眼中就同自家侄女一般。
有什么话,大可直说。
桥本诗织也看出容定坤有些不耐烦了。
她识趣地不再拿乔,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容定坤。
容定坤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照片,戴上老花镜一看,愣住了。
因为桥本诗织提到了会让容嘉上伤心一事,容定坤本以为是冯世真那里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却是没想到,照片里竟然是他的准儿媳妇杜兰馨!杜兰馨穿着羊绒大衣,戴着软帽,一身时髦的打扮并无不妥,却是笑得满脸柔情,正依偎在一个男人怀中,仰着脸似乎正在撒娇讨吻。
那男子却背对着镜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看得出年纪不大,却没有露脸。
两人坐在一处灌木环绕的露天咖啡店里,姿态亲昵若无旁人。
我知道这照片看不出日期!桥本诗织不待容定坤开口问,就抢先道,半个月前我二哥去杭州参加表弟的婚礼,在饭店见到了杜小姐和她的……朋友。
二哥之前在嘉上的生日会上见过杜小姐,所以认出来了。
恰巧婚礼上的摄影师将杜小姐也当成了宾客,拍了几张照片。
二哥留了心,掏钱把那一卷胶卷买下来了。
照片是半个月前拍的,容嘉上带着杜兰馨去桥本家吃饭是几天前,可是桥本诗织和她兄长在饭桌上装得毫不知情的样子。
况且一卷胶片在手,却只拿了一张照片来,那剩下的又在哪里?别的照片里,是否拍下了这个男人的脸?容定坤老奸巨滑,脑子里只转了一圈就把所有事都想清楚了。
他笑了两声,把照片放下,道:这照片确实不能让嘉上看到。
倒是多谢桥本小姐,做事细心又体贴。
桥本诗织强笑道:容伯伯太见外了。
我们两家关系非同一般,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只是杜小姐的这个朋友,如果是个什么不相干的男士也就罢了。
偏偏此人,同我们还有点熟。
这可就有些尴尬了呢。
容定坤抿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放下茶杯,道:此事到底是家丑,胶卷也不好流落在外。
不知道令兄是否方便将胶卷转让给我,我定会好好酬谢。
桥本诗织见容定坤接招,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脸上的局促忐忑也并不全是装的。
自己毕竟只是个经验不算丰富的年轻女孩,再聪明,也没把握拿得住容定坤这只老狐狸。
不怕容定坤不认,就怕他不在乎。
现在看来,外界对容定坤的评价还是有几分真的。
此人要面子,而且疑心病极重。
准儿媳妇偷个不相干的人还好,要是偷了身边熟人,那可就犯了他的大忌讳了。
桥本诗织紧抓着手袋,道:实在是不凑巧,前阵子我们太太说二哥总住外面的公寓不像话,逼着他搬回家来。
搬家混乱,那胶卷一时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只有这一张照片是早给了我的。
想来肯定还是在某个箱笼里的,等我回去让二哥好生找一下。
容定坤再熟悉这伎俩不过,当即笑着翘起了脚,点上了烟,道:嘉上只说你们俩是朋友,却没说诗织小姐如此聪慧机敏,令人印象深刻。
我看你那同胞兄长也是仪表堂堂,很有令尊的风范。
听说你们家太太打算把自家侄女许给你二哥为妻,对方身份高贵,妆奁丰厚,是一门好亲呢。
桥本诗织俏脸微沉。
嫡母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长子病弱,活不长又不能生,那就通过联姻把庶子牢牢抓在掌心。
她非但要操控庶次子的婚事,还打算把桥本诗织嫁给自己堂弟的儿子呢。
那个安部家的少爷生得好似野猪精修炼成了人,又听日侨学校的密友透露,这人十分好色,妾侍情妇无数,气得原配难产而死。
别家舍不得把女儿嫁去,田中太太倒觉得正好可以用庶女来个亲上加亲。
我这堂弟和堂弟妹是开明宽厚的人家,堂弟妹也有一半的高丽血统,所以不介意你有中国血统。
只要你能生下儿子,你将来就是安部家的当家太太了。
田中太太当时如是说。
桥本诗织此刻回想起来,还愤怒得血气上涌。
她曾经的恋人是英俊的容嘉上,追求者也大半都是容貌端正、出身体面的年轻男子。
她怎么甘心远嫁日本给一头肥猪做填房生孩子?年轻女孩藏不住心事。
容定坤看着桥本诗织的脸色就知道他们兄妹对婚事不满。
他也不点破,依旧慢条斯理地抽着烟。
桥本诗织却是经过先前的试探,知道容定坤这样日理万机的人不会有很多耐心同自己这个小丫头绕圈子。
于是她手心捏着一把汗,试着把话敞开说:实不相瞒,二哥对这桩婚事是极不喜欢的。
哦?容定坤惊讶道,那令尊是怎么一个看法?桥本诗织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坚定道:容伯伯,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们家的情况您想必一清二楚的。
家门之内的事,家父全听太太做主。
如今大哥身子略有些好转,太太已决定择日让家父向伯伯您提亲,求娶芳林!容定坤眉心微微皱了一下,冷淡笑道:芳林还小,我还打算多留她几年呢。
你们玩得好,你也知道她将来还想留学的呢。
桥本诗织听闻松了一口气。
如果芳林嫁给桥本大少,那容定坤必然要支持大房,二房就彻底没希望了。
一个未嫁的女孩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也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了。
桥本诗织态度越发坦然,带着一种天真的认真和执着,对容定坤道:说句心里话,我对嘉上的感情从来没变过。
知道他订婚,我的心都碎了。
知道他未婚妻不忠,我更是替他愤怒痛苦。
嘉上在我心中,是天下最美好、最优秀的男人,我要能做他的妻子,必定愿意为他奉献一生,让他永远幸福快乐。
也不的,我这辈子是否还有这个福气……说着,侧过脸去,把泛红的眼角和湿润的睫毛露给容定坤看。
容定坤看她唱念俱佳,越发觉得有趣,目光慈爱道:你是个好孩子呀。
也是我害了嘉上。
那杜小姐当初看着端正大方,又门当户对,所以不顾嘉上抵触,强行把婚事敲定了。
现在看来,这婚事太仓促了些。
桥本诗织轻抹了一下眼角,道:其实就算当初您知道我的身份又如何?家中由太太把持,她只想把桥本家拢在大房手中,怎么会乐见我高嫁进贵府呢?容伯伯,我们兄妹几个虽然有一半日本血统,却是在中国出生长大,心里还是更将自己当作中国人,从来都不愿意和日本那边联姻的。
况且在商言商。
桥本家北方的航线,其实只拿了一条和容伯伯您共享。
我和二哥却是觉得,两家的合作其实可以更紧密一些。
容定坤笑着,摁灭烟头。
都说日本人说话做事最是含蓄,话说三分,剩下的全要对方去揣摩猜测。
桥本小姐到底有一半日本血,一个女孩子把话说倒这份上,也不容易了。
不过这些事,不是本该你二哥来说的么?桥本诗织暗自咬了咬牙,开诚布公道:我二哥实在有些憨,我怕换他来,还不够给容伯伯您填牙缝。
容定坤哈哈笑起来。
桥本诗织脸色发红,强笑道:我今日也是将脸面豁出去了。
横竖不过是个不懂事的晚辈,还请容伯伯多多饱含。
容定坤起身,走到多宝阁前,那起了一个青玉小摆件在掌中把玩,道:诗织小姐想必平时也没怎么和人谈判过,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
可我帮了你们兄妹俩,能得什么好处?桥本诗织站了起来,慎重道:随便嫁个女儿给我二哥,将来二哥当家,您就是岳丈大人。
或者,杜兰馨不守妇道,拿着证据去退婚,我带着金麒麟嫁容嘉上。
容定坤手上动作停顿住,转头打量着桥本诗织。
女孩在他的注视下有些忐忑,却极力克制住了,脸上一直维持着体面的笑容。
你这么有信心你二哥能取代你大哥?容定坤说,听说你大哥身子在好转呢。
回光返照罢了。
桥本诗织说,所以太太才急着把我二哥打发去入赘,把我赶去日本。
她又将大哥看得极紧,饭食都是她亲自送上去。
如果不是上次你们来访,大哥出来了,我们都怀疑大哥早就已经死了!#####九十二都这么严重了?容定坤道:那你大可耐心等待你大哥咽气,家业自然归你二哥继承。
我们等不及了!桥本诗织咬牙,让容伯伯见笑,如果不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我们兄妹俩还真用不着来求您的。
我知道您想要金麒麟,而且也要得很急。
这东西也只有家父稀罕。
若是我能和嘉上再续前缘,我定将这金麒麟亲自交到您手里。
容定坤沉吟着,继续把玩着玉器。
请相信我!桥本诗织双目放光,只有我,才能让容家和桥本家融合为一体。
我二哥一生理想不过吃喝玩乐,他继承桥本家,到时候还得我来管理。
我进了容家,我管理,和容家管理,又有什么区别?容定坤盯着桥本诗织。
女孩一脸写满野心,再不见丝毫天真羞涩。
容定坤却是闻到了同类人的气息。
容定坤沉声问:你就甘心让容家吞并桥本家?桥本诗织嫣然一笑:我若嫁了嘉上,自然就是容家人了。
容家也好,桥本家也罢,将来不都是归我儿女的么?我可不是那么短视而自私的人,只看得到眼前一亩三分地。
容定坤目光阴鸷地注视着桥本诗织,正当她忐忑后怕之际,他却发出朗朗笑声。
好!你倒是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
想不到嘉上竟然会认识你这样的女人!桥本诗织出了一身冷汗,讪笑道:嘉上耿直纯良,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呢。
黑暗之中的生物反而格外向阳,喜欢那种纯净明亮之人。
所以容定坤最爱清纯女学生,桥本诗织痴恋容嘉上。
那么,容定坤道,杜兰馨的那位朋友……桥本诗织眼珠一转,微笑道:那不过是件小事。
倒是容伯伯对我们大哥的事,有什么看法?容定坤不以为然道:既然是重病之人,那就要少出门,少活动,更是要少受刺激。
不然稍有不慎,在外发病,很难抢救回来。
桥本诗织一脸若有所思。
容定坤问:你说的令堂看中芳林的事,是真的?千真万确!桥本诗织说,太太想试试,家父却觉得没希望,两人为此在书房里吵了一架!太太就是被这事刺激了,才急着发落我们兄妹。
我知道了。
容定坤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挂钟,时候不早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替我叫一辆出租车即可。
桥本诗织虽然还想问得再清楚些,却克制住了,那晚辈就先告辞,回家静候伯父的佳音。
容定坤点了点头。
桥本诗织优雅鞠躬。
走出容家商行,寒风一吹,桥本诗织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揉了揉笑僵了的脸,坐进了出租车里。
车刚开动,桥本诗织就见容嘉上从一辆刚停稳的车里走下来。
等等!桥本诗织急忙拍司机椅背。
容嘉上敞着大衣,灰色围巾在寒风中飞扬,整个人削瘦而挺拔,犹如一株笔挺的松,或是一把出鞘的刀,闪着锐利的锋芒。
他把车钥匙丢给听差,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商会大门,身姿潇洒,就像一只归巢的鹰。
桥本诗织心跳如鼓,目光充满了热烈的爱意。
她会得到他的!这一只苍鹰,会被她用金锁链扣住,只能停歇在她的手臂上。
容嘉上走进办公室时,容定坤正在看着一堆请帖。
容嘉上汇报的时候,容定坤也听得心不在焉的。
等容嘉上说完了,只问了一句:冯家呢?容嘉上料到父亲会这么问,平静地回答:也签了合同,拿了两个金条走了。
冯氏居然没闹?容定坤有些意外。
容嘉上如实说:她很不高兴,但是也无可奈何。
我再想点别的法子哄她就是。
容定坤看儿子拎得清,便不再多言。
这个,容定坤忽然从一堆请帖里捡出了一张,十二月二十二号晚,在大世界里举办五年一届的华中地区古玩界慈善拍卖会,挺有意思的。
爹想去?容嘉上问。
我们一家都去,带上杜兰馨。
容定坤说,到时候桥本一家也会来。
听说他们家大儿子病在好转,到时候你再多仔细看看。
知道了。
容嘉上无不可。
容定坤忽而抬头,盯着儿子看。
怎么了?容嘉上困惑。
容定坤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骄傲道:吾儿生得果真英俊不凡!容嘉上莫名其妙,嘴角僵硬地抽了抽,爹今儿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容定坤坐进椅子里,把那张偷拍到的照片丢给容嘉上,道:方才桥本诗织来访,带了这张照片来。
她说了许多话,不过就一个意思:我们家和杜家解除婚约,娶她。
她有信心带着桥本家产和那个金麒麟嫁进来。
容嘉上嘴唇张合了好几下,消化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呵地一声哂笑道:她哪里来的信心?她要有这本事,嫁谁不好?难道就真的对我这么痴情?容定坤说:她需要我们帮助除掉她大哥。
容嘉上脸色冷了下来,那可是桥本三郎的嫡长子,爹。
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这桩官司如果招惹上,是整个家族的丑闻不说,还会得罪整个桥本家族和派系!我只答应了提供方便,可没说会弄脏自己的手。
容定坤起身,重重地拍着儿子的肩膀,有了桥本家,杜家那就无足轻重了。
恰好杜兰馨自己作出了丑事,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去退婚。
不过你放心,桥本诗织这女人,我是不会让她做我孙儿的母亲的。
出身卑微的日本人的庶女,小小年纪心机深沉,为了谋权夺利不惜谋害血亲。
这样的人,彼此合作利用尚可,做家人可要不得。
是啊。
容嘉上冷笑,血亲都能杀害的,旁人于你也不过蝼蚁了。
虽然容嘉上不过随口附和,可是容定坤心虚,听了这话好似被一把冰刀捅进了心窝,浑身僵住,脸色巨变。
容嘉上打量了父亲一眼,蹙眉道:爹是打算对桥本诗织过河拆桥?容定坤缓了过来,尴尬地咳了一声,说:自然还是要和她结婚,拿到金麒麟再说。
容嘉上唇角勾起,露出一个充满了嘲讽的笑来,爹,都说烈女不侍二夫,我虽然是男人,可也经不起两次三番地换未婚妻的。
我这还不是为你好!容定坤怒道,给你娶个最好的妻子,有什么不对的?容定坤淡漠地说:什么人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妻子,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容定坤和儿子话不投机半句多,也懒得废话,挥手把儿子打发走了,然后给桥本三郎去了一个电话。
傍晚桥本三郎回了家,对太太田中说:容老板说二十二号有一个本地古玩界的慈善拍卖会,他举家都去,也请我们家去,还特地问候了太一的身体。
听他的意思,似乎是他的太太看中了太一,想再多看几眼,也想让两个孩子多相处一下。
田中太太立刻两眼放光,太一用了新药,只要小心点,还是可以出去的!容家有这个意思就好,最好是他家长女,不然次女也行,一定要谈成一个!桥本依旧对此事不报希望,但是不忍心扫了太太的兴致。
田中太太兴高采烈,看几个庶出子女都顺眼了许多,大方地带着女孩子们出门去做新跳舞裙。
桥本诗织没料到容定坤行动如此迅速,不过半日就出手了。
只要桥本大少能出门,到时候发生什么意外,那就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了。
想到此,她和二哥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狡黠笑意。
做父亲的忙着算计别人的家产,另外一边,做儿子的则依旧在苦恼着如何挽回心上人对自己的好感。
容嘉上现在也不求冯世真能爱慕自己,只求她不要再鄙夷他就好。
然而如何追求一个和你有破家之仇的女孩,这个军校里并没有教,小开的牌局上也没有人传授,容嘉上只有全靠自己摸索。
无论如何,死皮赖脸地缠上去,总是没有错的。
于是容嘉上盯紧了冯世真的一举一动。
#####九十三冯家拿到了金条,当天就换成了钱,存在银行里。
冯世真回了家就闭门不出,冯太太出门买菜都是只身一人。
冯医生说,他要陪妹妹回乡下扫墓。
帮容嘉上打听消息的是冯世勋的小秘书。
这女孩子同容嘉上也不过一面之缘,芳心暗许,容嘉上略一暗示,就替他做了内应,通过冯世勋打听各种冯家消息。
女秘书说,冯医生让我去买两张大后天的火车票,是去嘉兴旁边一个叫白柳的地方,给一位长辈扫墓。
容嘉上挂了电话沉吟片刻,拨通了红房子医院的一位副院长的电话。
那副院长是英国人,和容定坤是牌友。
容家大少爷的面子,总是要卖几分的。
容嘉上彬彬有礼道:贵院有一名住院医师名叫冯世勋,是我好友。
最近他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想感谢他,和朋友们一起给他一个惊喜。
可否劳烦阁下给他调一下值班日期?洋人院长当是年轻人要开玩笑,笑呵呵地保证绝对没有问题,又问候了容定坤,这才挂了电话。
于是到了第三日,冯世勋值完了夜班,正准备洗个澡,然后去火车站和冯世真汇合的时候,被通知院里有一台大手术,需要他去做副手。
且不说院领导的命令不好违背,这一场大手术又十分关键,还是一位医学泰斗亲自操刀。
医院里一群年轻医师都蠢蠢欲动,却只有冯世勋雀屏中选有幸做副手。
冯世勋实在舍不得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抓耳挠腮了一阵,终于选择了手术,而不是妹妹。
冯世勋进手术室前写了一张便条,向冯世真说明情况,让自己的秘书送去火车站。
小秘书揣着便条出了医院,径直走到路边一辆轿车前。
容嘉上含着浅笑,接过了便条,顺便递给了女孩一个盒子。
香水!女孩惊呼,一脸狂喜,容大少爷,您对我太好了!你喜欢就好。
容嘉上微微一笑,车窗升起,遮住了他清俊的脸。
冯世真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在月台前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冯世勋。
掌车吹口哨催促,她只得先上了车。
小包厢是四人座,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妇。
男人身材矮小,脑袋长得像一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土豆似的。
他太太却颇有几分姿色,浓妆艳抹,年纪更是只得男人的一半大。
夫妻俩都穿着崭新摩登的西装,看得出来经济宽裕。
少妇的目光在冯世真清秀的面容和简朴的衣衫上来回转了几圈,不屑而得意地一笑,等冯世真放好行李箱坐下,便热情地同她打招呼。
原来大妹子也是咱们嘉兴老乡,难怪听着口音熟悉。
大妹子一个人出门,家里人也放心呀?冯世真客套一笑:我大哥一会儿就赶过来。
哎哟,还是要当心的。
少妇说,我舅舅家就在白柳,说就算现在这年月,也常有人牙子到处拐人呢。
更别提早年世道乱的时候,那边劫道杀人越货的事可多了。
冯世真的生母就是赶路途中被歹徒杀害的。
冯世真心里不好受,侧头往窗外望,纳闷兄长怎么还没来。
火车汽笛鸣了二遍,眼看就要开车了。
冯世真有些坐立不安,考虑着要不要下车,先去医院找冯世勋。
大妹子,少妇促狭一笑,我看你这个‘哥哥’怕是不会来了。
哎呀,男人都是这样的。
承诺你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扭头就把你丢到九霄云外。
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回家去算了……这是误会自己是约了情人要私奔了?冯世真啼笑皆非,不是的……抱歉,来迟了!车厢门哗然拉开,一个高挑的身影夹带着车外的寒气走了进来。
男人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白皙俊雅的面容来。
冯世真未说出口的话堵塞在了喉咙里。
少妇一脸惊艳地瞪大了眼。
幸好赶上了。
容嘉上朝冯世真温柔微笑,自来熟地挨着她坐下,顺手把纸条递给了她,冯医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冯世真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接过纸条。
容嘉上从容地摘下羊皮手套,取下围巾,动作优雅。
那少妇着迷地看着她,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在容嘉上身上的样子。
她男人坐在旁边拼命翻白眼,她都当看不到。
汽笛长鸣,车摇了摇,终于启动。
冯世真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折了起来,一个字都不同容嘉上说,自顾扭头看窗外的风景。
车厢里的气氛一时降到了最低点,像是兑多了水的面一样糊住了每个人的脸。
少妇看在眼里,脑子里已经自行联想出了七八出精彩绝伦的戏。
她也不是会看脸色的人,当即就叽叽喳喳地打破了僵局。
大妹子,那个人不来就算了。
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哪里用愁没有好男人欣赏?我看这位先生就很不错呀。
哎哟哟,我可再没见过谁生得有您这么好看了。
前阵子我还在舞会上见过那个电影明星李明天,他都半点不如您呢!当家的,你看看人家这气派,这衣服的做工……哎哟,这手表可真漂亮!上面镶着的是金刚钻吧?那这可一个就值几千块呢!先生您在何处高就呀?哎呀瞧我,您肯定是位少爷了。
不知道府上是……容嘉上朝那少妇冷淡地扫去一眼,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十块的钞票,夹在指间递给那个男人。
我看到那头还有空包厢,先生可以带着夫人去清静一下。
那男人早就看不惯自己的太太围着别的男人搔首弄姿的样子了,当即拽过钱,一手提行李,一手扯着老婆,匆匆而去。
那少妇的抱怨声一路远去,直到容嘉上再度把包厢门合上,隔绝了外面的杂音。
车厢里只剩两个人,和一片尴尬的沉默。
冯世真起身,挪到了对面,靠着窗坐着,偏着头望着外面不断倒退的景色。
天色晴好,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车窗照着她苍白清秀的面容上,让她一双眼就像秋日的湖水一样澄清而寂静。
你瘦了。
容嘉上忽然说,这阵子没有休息好吗?冯世真没有说话。
她决绝的侧脸和紧抿着的唇,都向另外一个人传达着她拒绝交谈的决心。
容嘉上脉脉地凝视着她,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多相处一会儿。
你不肯见我,那我就来见你。
冯世真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有人在她胸口轻捶了一下似的。
就让我陪陪你,像一个朋友。
横竖你现在身边也没有别人。
容嘉上轻柔地哀求着,是一个无奈的男人,在哀求一个狠心的女人。
我每天都试着少喜欢你一分,也许过阵子就不这样缠着你了。
你就拿出当初驯服我的耐心来,容忍我这一阵子吧。
我会恪守礼法,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
冯世真清澄的眸子闪动着薄薄的水光,终于把视线投向了对面的男人。
容嘉上朝她笑得清澈而坦然,让我们营造一点最后的、美好的记忆。
我只是希望,在你日后想起我的时候,不全是恨。
冯世真嘴唇翕动,说:我不恨你,嘉上。
那更好。
容嘉上拢着她的双手,热情地吻了吻冰凉的指尖,让我们都暂时把那件事锁在箱子里。
你要我做学生也好,做朋友也好,哪怕给你做个跟班跑腿,我都愿意。
世真,我只求你这几天。
你可怜可怜我,好吗?面孔是一扇上了锁的门,强硬地封住了七情六欲,可总有那么一丝一缕的情愫,萦萦绕绕地钻了出来,像是从岩石缝里开出了花一般,给阴郁冷寂增添了一抹珍贵的颜色。
冯世真什么都没有说,她默许了容嘉上的请求。
火车鸣着笛,载着他们穿过深冬荒芜的郊野,一路驶向远方。
容嘉上说了会规矩,就真的拿出了绅士风度,待冯世真彬彬有礼,殷情得恰到好处。
容嘉上虽然是在军校长大,没有怎么受过上海教会学校的绅士教育,可只要他有意奉承什么人,却能做得无微不至。
他向掌车的要了茶杯,用开水烫了,就有手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送上来了一壶刚煮好的咖啡,还有一大盘子拼盘西点。
进出口公司那边新送来的巴西咖啡,世真你尝尝?冯世真早起来赶车,没怎么用早点,正好饿了。
她也不拿乔,大大方方地吃喝起来。
那笔钱,你打算用来做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说:先买一处房子,安置父母,剩余的,做聘礼,给我大哥找个媳妇儿。
再有剩的,就是我的嫁妆了。
就这些?容嘉上有点失望。
冯世真笑道:普通老百姓过日子,不过就是衣食住行,婚嫁丧娶,还能有什么新鲜事。
比如你可以出国留学。
容嘉上说。
冯世真一愣,笑道:老大不小了,早不做留洋梦了。
要想学知识,在哪里不能学?你不应该被埋没。
容嘉上认真地说,你远远不止做一个普通的老师。
谁说我只能做普通的老师?冯世真瞪他,听着,大少爷,你也就罢了,算我倒霉。
我会教出最惊才绝艳的学生来的,你且看着就是。
容嘉上忍俊不禁,举起咖啡杯,那我祝冯先生得偿所愿,桃李满天下。
他们俩漫天闲聊着用完了早餐,等到手下把餐盘撤去后,容嘉上掏出了一副扑克牌,放在了桌子上。
冯世真不禁挑眉一笑,露出促狭之意。
容嘉上说:你教了我那么多知识,其实我最想学的,你还没有教给我。
我专门去打听过,你果真是金陵女子大学桥牌社的顶梁柱,现在学校里面都还流传着你的大杀四方的光辉事迹。
在下有意请教,还请冯先生不吝赐教!容嘉上笑眯眯地抱拳作揖,一脸讨巧卖乖的笑容。
冯世真轻呵了一声,这可是师门绝学。
你这半路出家的弟子,是不够格学这功夫的。
资历尚浅,但是脑子够用呀。
容嘉上厚着脸皮道,都说有教无类,又说因材施教。
碰到我这样的天才,先生不该倾囊相授才对么?冯世真翻了一个白眼,抽出了纸牌,纤细手指灵活地把牌洗了两遍,掼在桌子上。
来吧。
只教你这一回!将来出去不准报我的名号!火车抵达白柳镇的时候,空中又飘起了细雨。
天是带着灰的蛋壳青,雨丝如牛毛,寒气逼人。
冯世真自温暖的车厢踏上月台,冷空气灌进肺里,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一把大伞就在头顶张开,遮住了细雨,也遮去了一片天光。
容嘉上风度翩翩地撑着伞,把胳膊朝冯世真偏了偏。
你从哪儿变出来的伞?冯世真纳闷,习惯性地挽住了他的手。
明明看着他空着手下车的呀。
我会变魔术呗。
容嘉上笑嘻嘻。
白柳镇虽又小又破,可车站外总有三两个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夫。
容嘉上却不理他们,带着冯世真走到路口。
一辆在这样的小地方难得一见的漂亮的小汽车开了过来。
开车的司机正是容嘉上最常用的保镖,副驾上则坐着另外一个保镖。
白龙鱼服,乾隆下江南呀。
冯世真感叹。
快进去,里面暖和些。
容嘉上把冯世真送进车后座,挨着她坐好。
大少爷,接下来去哪儿?司机问。
容嘉上朝冯世真看。
冯世真说:桥头有一家东风来客栈,我每次都歇那里。
那就去东风来。
容嘉上吩咐。
东风来客栈是一处三层楼的房子,在白柳镇这小地方,已是相当气派的建筑了。
房子有些年岁了,又是木质建筑,人走在里面,地板嘎吱嘎吱地响,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清清楚楚。
容嘉上当然张口就要了两间最好的房间。
说是最好的,其实也不过临河,视野开阔些,且房间里有一个狭窄的浴室。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床上,听到隔着一面木板的隔壁,冯世真来回走动时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轻轻的咚咚声,还有浴室里的哗哗水声。
他的心里痒痒的,就像还在重庆读军校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趴在围墙上远远望着女中学生从河对面的小路上走过时一样。
#####九十四伙计上楼送炉子,冯世真和对方低声交谈了几句。
容嘉上像个贼似的贴在门上,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把容嘉上吓了一跳,脚碰到凳子,发出巨大的响声。
嘉上?冯世真在外面问。
没事。
容嘉上咬牙,随即调整好了表情,面带微笑地打开了门。
冯世真问:你饿不饿?晚饭想吃些什么?容嘉上忙道:出门在外,怎么能让女士来张罗晚饭?我请你下馆子去。
要是在上海,想下馆子,满大街的食店等着你来挑。
可白柳镇这种小地方,总共就一条街,天一暗,店铺关门,冷清得连只狗都看不到。
唯一一家还开门的食铺,门上挂着招苍蝇的老腊肉,店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仨俩食客沉默地坐着,鬼气森森。
别说容嘉上,连他两个手下都有些不自在。
真要在这里吃?冯世真嗤笑。
总得吃点什么吧?容嘉上无可奈何。
冯世真朝迎出来的老板摆了摆手,对容嘉上笑道:所以,还是得我来张罗。
跟我来吧。
冯世真带着容嘉上穿过小巷,轻车熟路地拐了好几个弯,就见路口有一家店亮着灯,挂着一张张二嫂牛肉面的条幅。
店门口架着炉子,烧着一口大锅,一个妇人正在揉面。
老板娘,四份牛肉面,三大一小,小份的多放辣子。
冯世真道。
老板娘响亮地应了一声,抓了一大把刚切好的面,丢进了锅里。
这店虽然小得只放得下三张桌子,却十分干净整洁,且都坐满了人。
容嘉上亲自和手下一起去墙角搬来了备用的桌凳摆好,和冯世真面对面坐着。
暖黄的煤油灯照得两张面孔都显得格外俊秀漂亮,时间似乎也随之放缓了脚步,冬夜凛冽的寒风停歇了。
你以前常来这里?容嘉上问。
也不常来。
冯世真说,一年也就忌日来一次。
白柳镇又小又破,我还真怕你不习惯。
我没那么娇气。
容嘉上说,读军校的时候,我们每个学期都要去野外训练半个月。
那时候都是风餐露宿,还要自己生火造饭。
你会做饭咯?容嘉上嗤笑:当然会。
吃了两次夹生饭,第三次后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
带的干粮吃完了,我们就要去野外打猎,抓兔子、山鸡和鱼。
还会掏蜂窝,采蘑菇。
我特别会做烤肉。
野兔子掏了肚子,抹上盐,烤个六分熟,然后一边刷蜂蜜,一边在火上转。
等烤熟了,蜂蜜也入味了,咬一口,那个香甜……容嘉上说得眉飞色舞,旁边桌跟着大人来吃面的男孩听着直流口水。
冯世真笑道:那你回了上海,这些本事都没了用武之地了。
容嘉上说:等开了春,我们可以去漕河浜打猎。
那边的野鸭子很多,又肥又蠢。
即便是你这样没有用过枪的小姐,也总能打到一两只。
没有用过枪……冯世真下意识摸了摸已经专门磨去了茧的食指。
老板娘把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香气扑鼻。
两人都饿坏了,埋头吃面,顾不上交谈。
从面馆里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
夜空中一丝光都没有,风中还有些冰凉的雨丝。
小巷深处,偶尔传来留声机的声音和狗叫。
在上海那样繁华热闹的都市呆久了,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漆黑和安静的夜。
容嘉上忽而靠近了一点,牵起了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愣了一下。
容嘉上没有看她,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冯世真就像一个牵线木偶,被那双温热的手掌牵着,迈着脚步。
手下保持着半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面。
容嘉上和冯世真牵着手,走在寂静的黑夜之中,像遗世孤立一般。
世真……容嘉上斟酌着,低声说,你能和我说一句心里话吗?冯世真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想听哪句?容嘉上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冯世真觉得自己柔软的心又在不经意间被锥子狠狠地戳了一下,血珠子一串串地冒出来。
她鼻子猛地发酸,喉咙里险些就要发出哽咽的声音。
幸而她有强大的克制力,也幸而这里这么黑,谁都看不清谁的脸。
世真?容嘉上望着女子幽暗中模糊的侧脸。
冯世真用恢复平静的声音说: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请正面回答问题,冯先生。
容嘉上轻笑着,喜欢不喜欢,不过一句话。
你不说,我总被吊着,心里空落落的,六神无主,很难受。
哦。
冯世真说,不喜欢。
容嘉上却噗哧笑,你撒谎。
你怎么知道?我就知道。
容嘉上拉起冯世真的手,在黑暗中吻了吻她的手背。
他的唇柔软而滚烫,在那光滑冰凉的皮肤上烙下了虔诚而充满自信的印记。
我知道你喜欢我,喜欢得都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所以闻春里的事才把你伤害得那么深,才要躲开我。
我知道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过,知道你也会偷偷想我,想起我的时候,心也会和我一样疼……冯世真忽然用力挣扎,试图把手抽回来。
容嘉上却狠狠地拽住她,一把推在墙壁上,将她困在了双臂之间。
漆黑的巷子里,仅有的微弱的光芒不足以让两人看清对方的表情,却依旧能捕捉到彼此眼中闪耀着的动情的星光。
片刻沉默后,也说不清是谁先主动,四片唇胶合在了一起。
两人紧紧地拥抱住对方,疯狂地接吻,唇舌交缠,气息交融。
他们魂灵震荡,在脑中发出悠长的共鸣声。
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走在浑沌的黑暗里,他们暂时脱离了自己本来的身份。
只没有富家子弟和他的前任家庭教师,只有一个虔诚的青年,和他爱着的女人。
他们激烈拥吻着,用尽一切力气去拥抱着对方,品尝着彼此唇舌的甜蜜和眼角泪水的咸涩。
心跳狂乱得如夏天暴雨那密集的雨点,气息灼热得能让空气燃烧起来。
可激烈的吻又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们喘息着,抚摸着对方的脸颊,用指尖描绘着彼此的轮廓,嘴唇轻碰,温柔地吮吸,摩挲,亲昵地蹭着鼻子。
这个缠绵温柔的吻持续了很久,两人乐此不疲,沉醉其中。
我爱你。
容嘉上叹息着,紧紧抱住了容嘉上,将滚烫的脸埋在她颈项间。
冯世真抱着他,手怜爱地抚摸着他后脑粗硬的短发,胸中酸胀,心都险些失去了跳动的力气。
他们在黑暗中久久拥抱,直到细雨打湿了头发和肩膀。
次日,天未亮就又下起了雨。
容嘉上听着雨声醒来。
房间里阴暗湿冷,让他一时恍惚,以为又回到了重庆那所住宿条件简陋的军校里。
而军校的生活让他养成了极好的作息习惯。
他一个打挺从床上起来,就着冷水洗漱。
冯世真过来敲门的时候,他正对着镜子剃胡子,带着一下巴的泡沫去开门。
冯世真惊愕地看着他的紧身白色背心,年轻人健美精悍的身躯一览无遗。
宽肩细腰,笔直修长的双腿,一股强烈的青春阳刚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不冷吗?冯世真有些手足无措,站在门口没进来。
在军校里都习惯了。
容嘉上擦去了下巴上的泡沫,似笑非笑地把视线在冯世真泛着绯红的脸颊上一扫,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衣服,穿戴起来。
两人下楼用了早饭。
容家手下把车开了过来,接上两位,朝镇外而去。
出了镇子,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连日阴雨又把土路泡得稀烂。
车摇摇晃晃,坐在车后座的两人被颠得气晕八素的,不住往对方身上倒。
冯世真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还没坐稳,车身一晃,就换成容嘉上扑到她身上。
年轻男子的身躯沉重而坚硬,就像一块温热的巨石一样压下来。
容嘉上又怕把她压坏了,伸手撑在座椅上,倒是把冯世真捆在了双臂之间。
#####九十五昨夜热吻的后遗症迟迟地发作了,心失控乱跳,连带着气息也跟着乱作一团。
可昨夜的疯狂有夜色掩盖,此刻却是大白天。
让开点!冯世真沉着脸低声道。
容嘉上从善如流地坐了起来,理了一下西装大衣的领子。
这路实在颠得很,先生要坐稳了……稳字还未说完,车轮胎碾到一块石头,猛地一跃。
冯世真抽了一口气,整个人朝容嘉上倒去,准准地跌进了容嘉上张开的手臂里。
容嘉上手臂一拢,将她结结实实地抱住,朝前头喝道:开慢点!对不起,大少爷。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容嘉上艳福不浅,道歉的话都带着调侃的笑意。
冯世真这么敏锐的性子,何尝听不出来?她当即恼羞地推容嘉上,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
容嘉上抱着她不放,一本正经地说:这样坐一起,重心稳得多,才不容易跌伤。
先生没有学过物理吗?冯世真气道:要想不跌伤,下车走路不是好得多?松手!容嘉上悻悻地松开手。
司机赶紧轰了一脚油门,轮子碾过一个大水洼,车身又是猛烈地一颠。
冯世真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又跌回了容嘉上的怀中。
瞧!容嘉上理直气壮地把她紧抱住,嘴唇贴着她冰凉的耳廓,低声说,不是我不想放手的。
冯世真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连围巾下露出来的一小截原本雪白的脖颈也染上了绯色。
有保镖坐在前面,她又不敢大力挣扎。
可容嘉上不怕她和自己扭劲儿,反而顺势调整了姿势,把她搂得更严实了。
别动了。
容嘉上嗓音低沉暗哑,我就抱抱你,以后机会也不多了。
冯世真像是踏空了一级台阶,心漏跳了一拍。
在她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身躯就先已经投降妥协。
车摇摇晃晃地开在空旷的荒野小道上,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收割过的稻谷伏在田野之中。
冯世真依偎在容嘉上温暖的胸膛上,同他一起望着隆冬郊外的景色。
手指又不自觉地扣在了一起,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车停在了一个土庙门前。
恰好天放晴了,稀薄的阳光从云层后撒了下来,照在庙宇灰扑扑的砖瓦和斑驳的墙壁上。
小庙香火显然不旺,门前十分冷清。
庭院里有一个小沙弥在扫地,见了施主躬身行礼。
里面有老主持迎了出来。
冯世真每年都来一趟,主持认得她,寒暄过后便引她进去。
偏殿里摆满了一排排的牌位。
冯世真熟练地找到了生母的牌位,点了香烛,然后掏出帕子,仔细地擦着牌位上的灰尘。
容嘉上安静地站在一旁,注视着冯世真的一举一动。
那牌位十分朴素,写着妣白氏之神主几个字。
冯世真蹲了下来,供果盘,点香烛。
容嘉上本以为冯世真是来给冯家祖宗上坟的。
可是冯世真却显然只是来祭拜这位白氏族的。
他站在旁边看了半晌,忍不住问:世真,这位前辈是你什么人?冯世真有些诧异他会这么问,说:她是我亲娘。
容嘉上怎么都没料到会是这么一个回答,愣了好一下,才继续问:是你亲娘?那你家那位……是我养父母呀。
冯世真也一脸诧异,我还以为杨秀成把我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原来你不知道我是被冯家收养的孤女呀。
什么?容嘉上不禁叫了起来,又想起自己正在墓前,急忙朝墓碑鞠了一躬,压低嗓音道,你的资料里没有写这条。
你不是冯家亲生的?不是。
冯世真重新低头点香,低声说,小时候,我亲娘带我和我弟弟走亲戚,半路遇到……遇到了劫匪。
我娘遇害,我弟弟丢了。
冯家救了我,把我养大,视我如己出。
在我心中,冯家夫妇就是我亲爹娘,大哥就是我亲大哥!再亲那也隔肚皮呀!冯氏夫妇还好。
冯世真都知道自己的身世,冯世勋肯定也知道妹妹是收养的。
那再回头看冯世勋对妹子狂热的保护欲,容嘉上终于觉得自己之前那股不对劲是从何而来的。
原来他早就觉得冯世勋不对劲。
原来,他们并不是亲兄妹!那你的家人呢?容嘉上问,你本来姓什么?冯世真摇头,不记得了。
我当时才两三岁,又受了惊吓,只记得自己叫真真,娘姓白,其他全不记得了。
恰好冯家夭折的女孩也叫真真,我就顶替了她。
冯世真就着香烛火苗点燃了纸钱,一张张烧了起来。
容嘉上蹲了下来,帮着她一起烧纸钱。
冯家居然没有瞒着你的身世。
小时候不知道的。
冯世真说:十来岁的时候,被老家一个多嘴的亲戚说破的。
于是我爹娘就全告诉我了,又说我亲娘当初为了让我逃走,替我挡了歹徒的刀,死得很惨。
既然我知道身世了,就让我每年回来给我亲娘上香祭拜。
容嘉上问:那你没有找过你其他的亲人?找过,找不到。
冯世真说,我娘死在半途中,行李烧了个精光。
我们母子仨又不是本地人,谁都不认识。
我爹当初还给镇长塞了些钱,说万一有人来寻我们母子,记得转告一声。
可是二十年过去了,从来就没有人来寻过。
她苦笑着,看着纸钱被火焰吞没,我已经是命好的了。
冯家待我如己出,还送我读了大学。
我那弟弟,当初听说不过数月大,应该是被……那个劫匪带走了,现在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了。
容嘉上握住了冯世真被火烤得暖融融的手。
他会好好活着的,世真。
他也许也会遇到好人家,平安长大。
他或许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姐姐,但是如果你们见面了,你一定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冯世真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虽然她知道这只是几句太过充满幻想的安慰话,但是她依旧感受到了真切的关怀在里面。
如果……冯世真轻声说。
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苦笑着摇了摇头,在袅袅轻烟中,朝着生母的牌位拜下。
如果……你不是容定坤的儿子,该多好。
出了大殿来,风起云散,明媚的阳光撒满了小小的庭院,天色不刚才还要好了些。
容嘉上拿了钱请主持做斋饭,而后抬头看了看天色,对冯世真说:饭还要过一会儿才好。
我刚才进门前望见后山坡上的腊梅开了,黄灿灿一片怪好看的。
不如我们去转转?透彻的冬日阳光好似一片打磨光滑的水晶玻璃,容嘉上清俊白皙的面孔隔着这阳光的屏障,浓烈的眉眼有些朦胧,笑容却越发温润,带着温暖的感染力。
冯世真胸臆间因回忆起往事够勾起的郁结随即被他的笑容冲淡了,心又轻飘飘地回了位。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头一笑。
两人绕过了罗汉殿和僧人居住的屋子,从后门出了寺庙。
山路是灰石板铺就的小路,已被杂草掩去大半,上面的青苔被雨水润湿了,踩上去直打滑。
容嘉上侧身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牵着冯世真的手,给她带路。
脚踩草上,不滑。
没事,那下面是实的。
冯世真踩了上去,容嘉上胳膊一使力,就把她拉了上来。
惯性让冯世真往容嘉上身上倾去,手肘撞在了他的小腹上。
年轻男子的肌肉结实而富有弹性,把那撞击真实地反弹了回来,冲得冯世真的心顿时乱了两拍。
她脸颊一阵发热,薄薄的红晕自白净的皮肤下泛开,身体里一团热气好一阵翻腾。
昨夜那事的余韵,是不是持续得太久了一点?两人又往上走了片刻,石板路没了,有的只是几乎没膝盖的枯草和灌木,以及十来二十株腊梅树。
迎着风,沐浴着冬阳,是这片荒凉沉积的郊野之中唯一一片明亮鲜活的颜色。
容嘉上也是夸张了。
还没有到最冷的气节,树枝上大半都还是含苞的花骨朵,只在枝头向阳处开了一片,黄灿灿、沉甸甸的,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清冽的寒香仿佛就在鼻端,待你想去仔细品味,却又捕捉不到了。
先生当心被灌木刮破了袜子。
容嘉上叮嘱着,要不你站这儿别动。
你喜欢哪一支,我去给你摘。
还是算了。
冯世真说,大老远带回去,都不成样子了。
就留它们在枝头吧。
这才开得好看。
容嘉上笑笑,把手抄回了口袋里。
两人并肩站着,一面是花枝颤颤的腊梅,一边是视野开阔的江南丘陵平原。
风似一只调皮的手,把天上的云拨来赶去,大地也随之忽明忽暗。
而风就自这空旷的田野里吹来,掠过树梢和枝桠,拂过两人并肩的身躯,再飞向青空之下茫茫的远方。
冯世真忽然说:我在大学里的时候,看过一本地质学的书,说咱们站的这块地方,在亿万年以前,是一片汪洋大海。
不知道再过亿万年,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也许又变成海了。
容嘉上说,也许将来的人都住在高高的山上,四面被水包围着,出门走一趟亲戚都要划船。
冯世真被他逗得笑起来,又说:还有一本说考古的书,记载了许多海底湖里被淹没的城市。
那些城市也曾经非常繁华,可惜大水一来,什么都被冲没了。
是么?容嘉上侧头望着冯世真,嘴角挂着俏皮的笑,要是哪日轮到上海被淹了,我就划着船,带着你逃命。
就不知道那时候你还肯不肯跟我走。
冯世真笑得心酸,既然到处都淹了,我们俩又能去哪里?逃去天涯海角!容嘉上朝气蓬勃地一笑,眉眼舒展开来,双目亮如寒星,整张英俊的面孔都在发亮。
冯世真的心被那光芒狠狠地刺中,疼痛让她气息翻涌,却又半丝都挪不开目光。
#####九十六她怔怔地,像是被施展了咒语般定着,听着青年用轻快而悦耳的语气说:我应该开着飞机来接你才对。
带上你,往有山的高原飞。
穿过云层,脚下是汪洋大海。
就我们两个人,一往无前,一直飞到世界的尽头。
冯世真喉咙哽着,一股酸胀往鼻子冲。
傻瓜。
她嗓音喑哑,你到时候要带着你的太太和孩子,我也自有我的丈夫照顾。
我怎么能坐你的飞机走?容嘉上脸上的光芒消失,笑容凝滞在了嘴角。
是哦,怪扫兴的。
他抬手捏了捏帽沿,面容藏在了阴影里,灰色不明。
冯世真觉得越发难过,打圆场道:也都是我们没事瞎操心。
等到水淹过来,我们俩早就死了千万年了。
是啊。
容嘉上淡漠地笑着。
走吧。
冯世真朝下方飘着炊烟的寺庙望去,饭差不多该好了。
她沿着来时的路,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身后,一身轻飘飘的话语传来:那你相信有来世吗?冯世真脚底一滑,身子趔趄。
当心!容嘉上眼疾手快地自身后把她托住,拉着她后退了两步。
冯世真的脸红透了,连耳垂都泛着粉红。
她明明平时是个手脚麻利的人,怎么偏偏今天笨拙地好似初学步的孩子,一下子连路都不会走了?容嘉上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叹道:得了,看来只有这样了!冯世真不明就里之际,容嘉上就已经在背对着她半蹲了下来。
来吧。
冯世真看着男人宽阔的肩背,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呀!容嘉上回头催促了一声,有事弟子服其劳。
让弟子背先生下山吧。
冯世真觉得自己大概脸红得赛过猴子屁股了。
她明明知道自己该拒绝,可手却鬼使神差地伸了出去,轻轻地搭在容嘉上的肩上。
明明昨晚接吻的时候手脚都缠在一起过,她此刻反而束手束脚了。
容嘉上却已等得不耐烦了,抓住她的手一扯,背着她站了起来。
冯世真吓了一大跳,身子腾空而起的瞬间,反射性地搂住了容嘉上的脖子。
偏偏容嘉上反手过来抱她的大腿,手掌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地从她臀上摸过。
冯世真惊叫了起来,身子向上耸,不但身躯贴紧了容嘉上的背脊,手臂还把他的脖子箍得更紧了。
世真,呜呜!容嘉上急忙哑声求饶,手松松,喘不过气了!冯世真又急忙松开了手,倒是忘了自己还在男人背上。
容嘉上咳了咳,手搂着女子的双腿,还颠了颠。
冯世真身躯一晃,不得不又重新伏了下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背着脸,冯世真也看不到容嘉上脸上那兴奋又张狂的暗笑,就像偷了酒的猴子似的,眼里迸射着雪亮的光。
坐稳了。
我们走咯——一声欢快的高呼,青年脚步矫健地朝山下奔去。
他是在重庆山城长大的孩子,军校训练里重要的一项就是爬山。
这小小的山坡在他脚下就如同平地一般。
他根本不走石板路,而是踩着草垫岩石,大步跳跃。
哪怕背上还背了个人,身影依旧轻灵得像山间的鹿似的。
冯世真却是在城市里走平路长大的孩子,只觉得这一番举动好比腾云驾雾似的,吓得大气不敢出。
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容嘉上却偏偏站稳了。
可才刚站稳,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求他好好走路,他又往另一处跳去。
直到跳了出去,才发现此处的落差竟然有一人多高!冯世真这下是真吓得惊叫了一声,闭眼把脸埋在了男人后背里。
只听耳边风声一过,失重感令浑身寒毛倒立。
紧接着,身子重重地一沉,只觉得这下要摔个七零八落了,可又有柔和而坚定的力量把她的身子托住。
没事啦,别怕!容嘉上的笑声充满快意和戏谑,背也跟着振动起来。
冯世真狼狈地睁开眼。
她还好端端地伏在容嘉上的背上,而容嘉上也好端端地继续朝前走。
她那一颗被甩在半空中的心落回了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
容嘉上背着冯世真,一口气冲下最后一个缓坡,到了寺庙的后门口。
好啦,咱们到了!容嘉上侧头说,瞧,这下不是方便多了?冯世真正靠在他肩上,他的脸一侧过来,脸颊贴上了一片温热腻滑。
肌肤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那触感酥酥麻麻,如电流泛遍全身,美妙得令两人都愣住了。
施主,开饭啦!一个小沙弥噔噔地跑了出来,见状一愣,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们。
两人都唰地红了脸,冯世真发现自己的手脚都紧缠在容嘉上身上,窘迫得简直抬不起头。
她手忙脚乱地从容嘉上背上下来,埋着头,一言不发地就朝院里走。
容嘉上整了整衣服,在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追着冯世真的脚步而去。
一行人在庙子里用了一顿素斋,而后返回客栈。
这一路上,谁都没有再提山坡上的事。
容嘉上干脆闭目养神起来。
回程的车票是下午两点半的,冯世真回了房就收拾行李,准备往车站赶。
她拎着行李下楼来,就见容嘉上正在同掌柜的说话。
见冯世真来了,容嘉上招呼了一声,道:我在向掌柜询问当年的事。
你不介意吧?其实冯世真是介意的。
她并不喜欢别人打听自己那段过往,更不喜欢被人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
她觉得容嘉上知道的越多,就进入自己生活越深,将来就越难和他断干净。
所以她不悦道:你打听那个事做什么?你不想找到你的亲人吗?容嘉上问,你的亲爹也许也一直在找你呢。
冯世真的嘴角狠狠地抽了一下,胸膛里有一股愤怒在翻滚。
但是她是克制惯了的人,下意识把怒意强行压制住,冷漠讥嘲了一声,二十年的时间,要找我,爬也该爬来了。
况且时间这么久了,掌柜的恐怕也记不住了。
记得的哟!掌柜说着一口浓重的方言,大声道,白柳这地方虽然小,但是一直都很太平的,偷鸡摸狗的事都少。
当年那事都把镇上人吓坏了!出事的客栈就离镇口不过一里路呀,火烧红了半边天。
我在而楼都看见了。
还是我敲钟把镇上人叫醒,去灭火的咧!容嘉上认真听了,问:当时没有一个人看到那些劫匪?掌柜的摇头,道:一个活口没留,连开客栈的两口子也都被杀了。
脖子上这么来一下,叫都没法叫呢。
掌柜用手掌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脸色甚至还带着一点惊恐。
可见当初那桩惨案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冯世真脸色一层层地暗了下去,在这阴郁的雨天里,越发显得难看。
容嘉上安慰地抓起了她冰凉的手握住,继续问掌柜:这母子三人,镇上有人看到过吗?掌柜的想了想,说:他们应当是从南面过来,朝东北去。
你可以去南桥边的茶水店问问。
过路的人都喜欢在他们家歇个脚再走。
说到这里,掌柜的又叹道,你说冤不冤。
那么个小破客栈,就算把投宿的客人算上,又能有几个钱。
值得这么杀人灭口还烧屋子的么?冯世真一脸不耐烦之色已十分明显。
容嘉上给了掌柜丰厚的小费,道了一声谢。
掌柜的笑呵呵地接过了钱,又对冯世真说:小姐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
你看你现在漂漂亮亮的多体面,又还有个对你这么好的男朋友。
冯世真想说句他不是我男朋友,又觉得解释起来麻烦,只得干笑一声,咬牙默认了。
容嘉上乐滋滋地拉着冯世真出了客栈,说:现在还不到两点呢,镇子又不大,我们去一趟南桥也来得及。
冯世真终于忍无可忍,甩开了他的手,你怎么对这个事怎么感兴趣?这么喜欢破案,你怎么不去巡捕房?容嘉上有些诧异,嗓音放柔了些,说:我只是想帮你,世真,我并不是想窥探你的隐私。
你和你真正的家人失散了,也许他们也一直在找你。
我的家人就是冯家人。
冯世真冷声说,我爹妈救了我,把我拉扯大,对我没有半点不好的。
现在冯家是败落了。
怎么?我这就要急着找亲爹,万一他有钱,我正好可以去投靠?当然不是。
容嘉上忙道,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你和冯家感情好,可你就算不打算认亲,难道不想找到你弟弟吗?你就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冯世真沉默了。
弟弟在她模糊的记忆碎片里,只是一个在襁褓中哭闹不停的婴儿。
作为一个才三岁的孩子,遭遇那么一场大变,她本应该忘记一切的,却偏偏记住了。
二十年来,她每次梦回当年惨烈一幕的时候,都能听到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
但是火烧得那么旺,她慌不择路地逃跑,顾不上把弟弟带上。
你还记得多少?坐在向镇南行驶而去的车里,容嘉上问。
冯世真疲惫地低垂着眼帘,说:当时太小了,只有点模糊的记忆,只记得我娘带着我和弟弟坐着板车,还有就是遇到歹徒时,我娘尖叫着让我快跑……#####九十七你见到了劫匪了?冯世真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不过是个黑色影子罢了。
在梦里,他有时候是一只大黑狗,要扑过来咬我,有时候是一个大石头,从天而降把我砸倒。
你记得你三四岁时的事吗?容嘉上想了想,说: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在花园里玩,被蜜蜂叮了,疼得大哭。
后来问了我奶娘,说是我三岁时的事。
还有一次,是太太生了芳林和嘉辛,我去摇摇篮,摇得太用力了,他们俩大哭。
太太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
那也是三四岁的事。
好吧,冯世真不禁嘟囔道,这下倒轮到我替你感到难过了。
容嘉上轻笑了起来,又握住了冯世真的手,我们俩都是没娘的孩子,我那个爹还形同虚设。
我们确实该同病相怜。
谁和你同病了。
冯世真微笑,我爹妈可疼了我。
是,是。
容嘉上有些感叹,所以说,世真,我挺羡慕你的。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南桥的茶水店已换了掌柜,是老掌柜的儿子。
容嘉上说明了来意,又给足了小费,新掌柜立刻一溜烟跑回家,把老头子背了过来,让客人问话。
那老掌柜眼睛已经瞎了,记性却好。
容嘉上刚问了两句,他就点头道:我记得的。
死了的客栈老板两口子是我堂侄儿和他媳妇儿,我怎么会不记得?投宿的那母子三人,是坐着驴车,打从西南边过来的。
小孩子尿布湿了,就在店里桌子上换的尿布呢。
当时还有个小女孩,几岁大。
冯世真轻声说:老人家,那女孩就是我。
老掌柜很是震惊,你就是那个被路过的人家救起来的?哎哟,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冯世真问:您老还记得我娘说过她是从哪里来的吗?老掌柜摇头,他们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不过你娘听口音,像是郭家镇那边的人。
容嘉上猛地抬头,看了老掌柜一眼,您确定是郭家镇?郭家镇怎么了?冯世真不解地看向容嘉上。
老掌柜说:我只听着像罢了。
他们三人恰好也是从西南面过来的。
那头,郭家镇、万金乡、福田乡,口音都差不多。
不过说起来,那天的事也都是命呀。
这怎么说?冯世真问。
老掌柜说:姑娘,你娘当时到我这儿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
我老伴儿就劝她在镇上的客栈歇脚,明日再赶路。
她却说有人在前面等着接她。
后来她想是看天色太暗,改变主意,歇在了镇东口,就偏偏撞上了那些人。
她当时要是就歇在镇上,又哪里会遭遇那么一场惨祸呢?冯世真沉默地坐着。
容嘉上却问:老人家,您记得是谁在赶车?老掌柜说:是个年轻汉子,管那那妇人叫嫂子,想是夫家的小叔子吧。
冯世真惊讶地睁大了眼。
容嘉上问:你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叔叔了?冯世真摇头,我只记得坐了很久的车,记不住赶车的人了。
当年惨案发生,巡捕房过来也不过是走了一下过场,根本就没有细查。
直到今日,冯世真才知道当年车夫竟然有可能是自己的叔父。
不过……老掌柜又说,那汉子却是北方口音,个子又高,不是本地人。
容嘉上忙问:这人也死了?没有。
老掌柜摇头,客栈的火被扑灭后,只找出三具尸体:我堂侄儿两口子,还有就是那个妇人。
我们街坊也议论过,都觉得这案子真是奇怪呢……在客栈里的就四个成年人,两个孩子。
就算最小的男孩被劫匪抱走了,那赶车的汉子又失踪到了哪里去了?这世道并不太平,上海的小报上,不是今天有凶杀,就是明天有绑架,抢劫这等小事,甚至都得不到小报的青睐了。
这样一个发生在偏远乡镇外的案子,一不涉及名人,二不涉及大量金钱,巡捕房的人也懒得花精力去查,只以流寇抢劫杀人来结案。
回上海的一路上,冯世真都心事重重,沉默不语。
容嘉上一边泡茶,一边说:赶车的这个男人嫌疑很大。
就算他不是凶手,但是也应当知道令堂的身世。
找到了他,至少可以查到你的亲人。
冯世真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忽然说:郭家镇这地名听着怪耳熟的,明明平时没听人说过。
容嘉上顿了顿,说:也许是在容家听到人提起过吧。
我们容家是从郭家镇出来的。
是吗?冯世真惊讶,这也真凑巧。
你们老家还有什么人?一两个远房的老叔。
容嘉上说,我爹少年就离家出来打拼,乡下却闹了一场鼠疫,近亲死得七七八八。
我爹因为在外反而躲过了。
冯世真想到了什么,勾着嘴角讥笑道:若我娘是郭家镇上出来的,那我们俩有可能是老亲呢。
没准儿是我表姐呢。
容嘉上把热茶推到她面前。
冯世真讥笑道:要真是亲戚,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容嘉上也跟着她笑了,说:世真,我就只问一次。
你要是不想查下去,那我就此收手。
但是如果你想找到当年的凶手,找到你的弟弟。
那我会帮着你查到底!冯世真收起了笑意,认真注视着眼前青年那一双澄清的双眸。
这男人生得这么俊美,惹人喜爱,多看了几眼,就生出一股想去轻吻他的冲动。
天知道她为了克制这股冲动,自相识以来就费了多大的劲儿。
容嘉上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暧昧,又充满了爱意。
利用我吧,世真。
我可以办到许多你办不到的事。
因为这句话,冯世真意味深长地、带着苦涩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
火车到上海的时候已经入夜。
冯世真下了车,刚从听差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箱,就听有人高声唤她。
冯世勋拨开人群快步冲了过来,拉着冯世真上下打量,边问:怎么样?这一路还顺利吧?对不起了,世真,大哥昨天是真的走不开。
冯世真就像是逃课被捉住的学生似的,背脊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下意识用眼角余光往身后扫。
而容嘉上极识趣,早在冯世勋出声的时候就把帽子扣在了头上,侧过了身,在两个手下的护送下,顺着出站的人群溜走了。
冯世真松了一口气,挽着兄长的胳膊笑道:那大哥要给我赔罪呀!请我去旺福楼吃宵夜好不好?就在冯家兄妹开开心心地吃宵夜的时候,容嘉上也回到了容府。
夜已深,可容家却还灯火通明。
棋牌室里架着牌桌,容太太正和三舅太太打麻将,有几日没见的杜兰馨居然也在一旁作陪。
容定坤则和几位男客凑了一桌,杨秀成神态从容地坐在牌桌上,丢了张牌,朝容嘉上客气地点了点头。
又因为有杨秀成在,容芳林强撑着没去睡觉,而是坐在杨秀成身边帮他看牌。
儿子不打招呼地就跑去外地两天,这下见到儿子回来了,容定坤皱着眉头本想数落几句,又想到亲戚还在,只得把到嘴边的话转了个意思,兰馨过来送了两箱她大哥从欧洲带回来的好酒。
我知道你最近忙工作,但是也要抽空多陪陪未婚妻的。
既然事情还没有说破,那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到的。
容定坤依旧扮演着一个严肃而公正的准公公。
#####九十八容嘉上一边脱大衣,锐利的视线在杜兰馨和杨秀成之间打了个转,促狭笑道:是我忙糊涂了。
我明天就请一日假。
兰馨,你是想逛百货公司,还是想看电影?杜兰馨让大姨太太接了手,起身笑道:男人操持事业,忙些是应该的。
你还不是为了我们俩的将来在奋斗么?她走过来,亲亲热热地给容嘉上整理衣领。
杨秀成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顺手喂了唐家三舅一张牌。
容嘉上在胡牌的喧嚣笑闹声中搂住了杜兰馨的纤腰,把她带出了棋牌室。
两人一离开众人的视线就迅速分开了。
杜兰馨捶腰,好一番抱怨:下午过来就陪她们打到现在,你再不回来,我这腰都直不起来了。
杨秀成怎么来了?容嘉上掏出烟夹,分了杜兰馨一根烟。
杜兰馨闻着烟味,厌恶地皱了一下眉,道:他是跟着你爹来的,可和我没关系。
怎么,你这太子爷已经受不了他出现在你眼前了?说起来,明明是你们容家对不起他的。
容嘉上说:我对他没什么意见。
我是怕你们俩把持不住,在人前眉来眼去,落人口实。
杜兰馨嗤笑,有你妹子像守着肉骨头的狗似的守在他身边,我哪里敢呀?容嘉上不悦皱眉。
杜兰馨忙赔笑:抱歉,不该说芳林是小狗的。
容嘉上问:你们俩就没有什么计划吗?计划什么?杜兰馨反问,你难道同那位冯小姐,也有计划?这种事换谁遇到都一样,在一起能快活几日就快活几日。
人生总是漫长又苦闷的,还不准我们找些乐子?容嘉上玩着火柴盒,说:外面有些风声,都传到我爹耳朵里了。
我给遮掩过去了。
可下次就未必能遮掩得住。
就算为了你自己,还是收敛点吧。
杜兰馨脸色苍白,好一阵没说话。
恰好这时,听差的端着一个大餐盘从他们身旁走过。
盘子上放着宵夜,热腾腾的银丝细面,上面淋着葱香羊肉臊子。
杜兰馨一闻到这个味道,脸色大变,立刻捂住了嘴。
怎么……容嘉上刚开口,就被杜兰馨推开了。
她慌不择路地奔进了楼梯旁的洗手间,砰地甩上了门。
容嘉上追过去,隔着薄薄的门板,听到剧烈呕吐的声音。
他愕然站住。
杜兰馨喘息着,盯着玻璃镜子里自己苍白的面孔。
镜子里的女子年轻貌美,可惜面容憔悴,眼睛里盛满了惊慌。
她自出生起就是富家女,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杜家很开明,愿意送女儿去教会学校。
她中学毕业后,又在美国和日本都念过书,不仅见足了世面,还谈了一打男朋友。
因为谨慎,所以什么事都没出。
可常在河边走,一不小心就要打湿鞋子。
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会在回国后,会在这个时候,栽进了水里!敲门声响起,容嘉上低声问:你没事吧?杜兰馨扯来纸巾,用力地擦着嘴,转身开了门。
应该是晚饭的海鲜有些不对劲。
杜兰馨挤出了一个笑,我觉得不大舒服,想先回去了。
你替我向伯父伯母道个歉。
容嘉上沉默地注视她片刻,送她去门口,离慈善拍卖会没几天了。
你身体这样,若是来不了……自然能来的。
杜兰馨苦笑,你那老情人桥本小姐虎视眈眈就等着我这个位子空出来她好补上去呢。
我可不能让个日本女人占了歉意。
司机把车开过来,容嘉上拉开车门,送杜兰馨上了车。
兰馨,容嘉上手搭在车窗上,语气真诚地对杜兰馨说,桥本诗织手段不是很光明,你多提防着点。
不舒服就要去看医生,别把小病拖成了大病。
杜兰馨的指甲陷进了掌心里,咬着牙朝容嘉上挤出一个恶狠狠的笑。
你放心,我总不会带着病进你家门的!冯世真扫墓回来,只在家里过了两天安静日子,一本新借的书才看了一半,就又被肖宝丽派司机接走了。
到了肖宝丽的那套摩登又华丽的新公寓,肖宝丽一见她寒酸的衣着,夸张地叫了起来:菩萨哟,你就打算穿成这样去参加七爷家的酒会?冯世真这才想起来自己答应了要参加肖宝丽新电影的首映酒会。
因为孟绪安投资,酒会就在他的公馆里举办。
没裙子,不去了行不行?冯世真对那种满是陌生人的酒会并无兴趣。
肖宝丽笑嘻嘻地拍手,七爷果真料事如神,就知道你会借口没裙子不肯去。
所以呀——她打开桌子上的一个盒子,拎出一条珊瑚粉缀了星点亮片的纱裙来。
漂亮吧?肖宝丽一脸得意。
好……冯世真努力组织着词语,好明媚的颜色……明媚就对了!肖宝丽道,你年纪轻轻成天穿得老气沉沉的,我早就看不惯了。
这次我一定要把你打扮成最时髦的美人,把所有人都吓一跳。
要吓人,直接扮女鬼就好了呀。
冯世真唠叨着,被肖宝丽拽去卧室换裙子。
肖宝丽就像小女孩打扮洋娃娃似的,先给冯世真的衣服配鞋子,再亲手给她涂脂抹粉,又叫自己御用的烫头师傅给冯世真烫了个极时髦的卷发。
还差最后一步了。
肖宝丽开了一支新口红,托着冯世真秀气的下巴,抹在了她的嘴唇上。
那玫红色的唇膏让冯世真整张面孔立刻焕发出娇艳的光彩来。
冯世真被她拉去站在穿衣镜前。
镜子里站着一个艳光四射的年轻女郎,粉裙红唇,乌发如云,双目含着秋波。
女孩没有不爱美的,哪怕是个只能美几个时辰的灰姑娘。
冯世真看着镜子那个容光照人、明丽脱俗的女郎,低落许久的心情倏然好转了许多。
还是你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冯世真笑赞肖宝丽。
那是你本身就生得好,自己把自己埋没了。
肖宝丽又打开了柜子,里面摆了十多副发带,有珍珠的,有水钻的,有蕾丝的,极其精美夺目。
肖宝丽给自己挑了一副水钻带流苏的发带,又看冯世真乌发浓密,选了一副珍珠缀羽毛的。
冯世真欣赏着肖宝丽的首饰柜子,感叹道:你这副身家都足够你吃用一辈子了。
这些算什么?肖宝丽晃着手上一个闪闪发光的粉红方钻,道,这是容定坤送的。
就这个小玩意儿,值一栋花园小洋楼呢。
冯世真吃了一惊,你和他?肖宝丽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放心,我如今是女明星,不是交际花,可不会因为男人送了点珠宝就准他登堂入室了。
我要和男人好,那必须是光明正大地谈婚论嫁的。
容定坤应当是不会轻易离婚的。
冯世真说。
满上海有钱的小开、青年才俊那么多,谁想嫁他这么个半老头子呀?肖宝丽嗤笑。
冯世真沉吟了片刻,说:容定坤在面子上对女人很有风度,但是骨子里只把女人当物件,摧毁起来也毫不手软。
丽儿,我知道你应该是为着七爷才和他有所接触。
但是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别替我担心。
肖宝丽挑选着香水,你当容定坤追求我,是真的喜欢我?还不是想抢七爷的女人罢了。
轮到作戏,我可丝毫不比你差呢!来,试试这个香味!冯世真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抽身,再指手画脚只会让人讨厌,便闭口不再提这个话题。
肖宝丽开了一瓶香槟,两人坐在软沙发里,一边喝着一边说笑。
等到天色转暗,孟绪安派来的司机在公寓楼下按喇叭。
两个女孩互相喷了香水,笑嘻嘻地下楼而去。
孟绪安也是富甲一方的豪门贵子,在上海光是房产就有好几处。
有郊外的小庄园,有租界闹市区里的新式公寓,今天举办酒会的地方,是他在上海的大本营,一处位于愚园路的英式大别墅。
这栋维多利亚风格的洋楼有四层,少说都有二十多个房间,前后花园都格外宽敞,后院里还有一个游泳池。
因为是隆冬,酒会是在屋内举办的。
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烧着暖气,珠光宝气的客人们挤满了明亮的大厅。
客厅里挂着一盏绚丽璀璨的意大利水晶吊灯,照得水磨大理石地砖光洁可鉴。
穿着笔挺制服的侍应生用银托盘端着酒灵活地行走在喧闹的客人之间。
英俊的小生、美艳的女明星,还有电影公司的高管们,被报社记者们竞相追逐着,闪光灯此起彼伏。
文人、画家谈笑风生,商人、政客举杯欢饮。
这里是个喧嚣的世界,是大上海整个名利场的一个缩影。
她来了!伴随着一声低呼,肖宝丽犹如女王莅临一般登场。
她一身金色的露肩晚礼裙犹如裁剪下来的一片阳光,配戴的珠宝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而冯世真低调地跟在她身后,走进了大厅之中。
嘈杂的声音随之一弱,继而又高扬起。
惊艳的、嫉妒的、蔑视的目光,纷纷投来。
记者们丢下了之前的采访对象,蜂拥而至。
宝丽小姐,今天发布的电影是您第二部电影,您对票房有什么估计吗?肖小姐,听说你和林小姐在片场不合,是真事吗?宝丽小姐,看这边!听说你和宋家三公子在约会,你们会结婚吗?肖宝丽一边对着闪烁的镁光灯微笑,一边游刃有余地回答着问题。
我当然希望票房能大麦啦……我和林小姐是好朋友,怎么会闹不开心呢?林小姐可是电影节的老前辈了,我还有许多要向她学习的呢……宋三少是年轻才俊,但是我们只是朋友……那记者还想追问,孟绪安浑厚的嗓音压过众人传来:肖小姐是今日的重要嘉宾,我还等着她来揭幕呢。
你们这样拦着她,可是要耽误了吉时了。
人群分开,西装笔挺的孟绪安缓步而出,接过肖宝丽递过去的手,弯腰吻了吻手背。
两人挽着手,在一片艳羡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冯世真随着人群一起散去,寻到了自助餐桌边。
她吃了两个小蛋糕,又看到前面还有她最喜欢的奶酪甜点。
正要去寻,就有个熟悉的声音含着笑在身后响起。
怎么每次在舞会上碰到冯小姐,您都是在吃呢?冯世真讶然回头。
许久不见的伍云驰穿着一身极摩登的牙白色短西装,梳着大背头,手里端着香槟,朝她发出善意的讥笑。
那显然是你已经摸清了我的习性了。
冯世真把手一摊,笑道,伍少,好久不见。
伍云驰颇有绅士风度地吻她手背。
从他身后,一个穿着水红色重绸旗袍的少女跳了出来,欢笑道:先生,还有我呢!芳桦?冯世真更惊讶了。
容家女孩怎么会出现在孟家的舞会上?爹特批的,为了奖励我和芳林考上了中西女塾,准我们来看明星!容芳桦兴高采烈地朝旁边指,芳林和大哥他们在那边呢。
容芳林则挽着杨秀成,快活得就像一只发现了榛果王国的小花栗鼠似的。
容嘉上挽着杜兰馨走在他们身后,目光同冯世真的交汇后,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
#####九十九杜兰馨穿着一条宝蓝色的西式礼裙,露着光洁的肩膀和胳膊,手上戴着那枚闪亮的订婚大钻戒,粉面红唇,妆容十分浓艳。
冯世真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发觉她似乎削瘦了不少,厚重的脂粉也掩盖不去憔悴的面色。
冯小姐,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杜兰馨笑吟吟地先开了口,打量着冯世真身上那条做工精美的跳舞裙,这身看着像是四川西路上那家波兰裁缝的手艺。
想不到冯小姐离开了容家,过得倒是越发好了呢。
容嘉上立刻不悦地皱起了眉。
冯世真却是大方一笑,道:那是因为我结交的朋友都大方,总能让我借到漂亮的裙子呀。
容芳林拉着杨秀成走过来,笑着说:我一直觉得冯先生这么打扮反而顺眼多了。
以后能在跳舞会上多见你就好。
杜兰馨轻声嗤笑:你们冯小姐的朋友多,想必借出来的裙子也不会重样。
这话说得更加露骨,连容芳林都沉下了脸。
容嘉上轻拽了杜兰馨一下,说:你刚才不是才说想去吸烟室抽支烟的吗?杜兰馨冷哼了一声,懒洋洋地一脸不情愿。
杨秀成出来打圆场,道:吸烟室里都是男人。
杜小姐要是想抽烟,我陪你去西侧的小沙龙吧。
杜兰馨这才放下了酒杯,挽着杨秀成的胳膊走了。
容芳林好不容易才抓着杨秀成做男伴,哪里舍得把他放走。
她借口要补妆,一溜烟追着杨秀成而去。
伍云弛却是看得出容嘉上想和冯世真单独相处,等容芳林一走,便借口看到了熟人,把容芳桦也拉走了。
热热闹闹的一小群人,转眼散得只剩下冯世真和容嘉上相对无言。
冯世真拿着一个银叉子,慢条斯理地吃着水果。
容嘉上端着香槟同她并肩靠在桌子上,望着热闹的大厅。
肖宝丽和一个男明星一齐扯下了红色的幕布,里面露出一张两人高的电影海报。
底下的人掌声阵阵,镁光灯亮成一片。
我代杜兰馨向你道歉。
容嘉上低声说,我也不知道她今天是怎么着,说话这么没分寸。
杜兰馨目前还是容嘉上的未婚妻,她冒犯了冯世真,又容嘉上出面道歉也没什么不妥。
冯世真咬了一颗葡萄,笑道:还能因为什么,不过是吃醋了罢了。
不会。
容嘉上摇头哂笑,至少不会为了我吃醋。
冯世真其实也不在意,问:我一直听说容家和孟家关系不怎么好,你们兄妹怎么会来孟家的跳舞会?容嘉上说:芳林她们是来玩的,我则是来和孟绪安谈事的。
刚谈完。
冯世真没料到容嘉上会这么坦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容嘉上却是已开了头,就干脆说到底:还记得那个金麒麟吗?其实它本来是孟家的东西,却从我爹手里流落了出去。
也不知道孟绪安手里捏着我爹什么把柄,逼着我爹心急火燎地要把它找回来。
现在金麒麟在桥本家的消息走漏了出去,孟家有些按捺不住,催我们动作快一些。
桥本家依旧不肯割爱?冯世真问。
容嘉上嗤笑一声,说:桥本正三不肯,可别人肯。
桥本诗织私下拜访了我爹,送了我们家一张杜兰馨和别的男人私会的照片,说只要能退婚娶她,她就带着金麒麟嫁我。
桥本诗织竟然这么直截了当?这行事风格还真的完全不像说话含蓄爱绕弯的日本人。
看来还是那另外一半的中国血统起了关键作用。
你爹怎么说?冯世真忙问。
我爹也开心得很呢。
容嘉上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桥本家业雄厚,正和我们家在谈合作,远比杜家好。
杜兰馨到底给我戴了绿帽子,我爹非常忌讳这个。
冯世真由衷感叹:桥本小姐胆大心细,做事周全,果真是个能做大事的人呢!容嘉上哪里听不出她话中的讽刺。
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苦笑道:这天下拿儿子来转手卖几家人的,也只有我爹了。
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自己都把脸丢尽了,却还担心容家没有好名声,担心别人看不上我们?冯世真沉默着。
孟绪安还让她勾引容家父子反目,让容嘉上离家出走呢。
就她看来,她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呢!但凡稍微有点血性,秉性又端正的年轻男人,没有哪个能忍受得了亲爹把自己当男娼来使唤。
又不是没有才,又不是躺在祖产上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
容嘉上忍无可忍了,随时可以甩手离家,未必不能闯荡出一番事业来。
商人近利。
冯世真说,你们容家,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
容嘉上自嘲:所以也别怪别人瞧不起。
那你怎么打算?冯世真又笑起来,你也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和桥本小姐再续前缘。
容嘉上转头注视着她,缱绻笑着,挑眉问:你很在意?关我什么事。
冯世真冷了脸,转身要走。
等等!容嘉上急忙拉住了她,同你说正经事,你家的事,我这边查到了一点消息。
冯世真驻足,扬了扬眉,一脸兴味,等着听下文。
容嘉上欣赏着她因倨傲而愈发显得明艳照人的面容,笑得愈发温柔,说:我让人去郭家镇打探,说镇上没有外出后失踪的姓白的妇人。
巡捕房的宗卷里也没有什么有用的记载。
但是却打听到了一件事。
那惨案发生后数日,曾有人来巡捕房报案,说小女儿落水失踪,找不到尸首。
巡捕房的人只说最近没有收殓孩童的尸体,就把人打发了,也没有留下对方的信息……世真?冯世真脸色青白,一双眸子如夜似渊,透着森森寒意。
容嘉上心里绞痛,急忙、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低声说:你别紧张,也不一定就是你家人。
我会派人根据这条线索去找的。
如果是你的家人的话……冯世真黑沉沉的眸子转了一下,注视着容嘉上,说:我娘和客栈的人都死了,谁会知道我是落水失踪的呢?容嘉上也猛然明白了过来,一时惊愕而语塞。
冯世真愤怒与恐惧交织,牙关紧紧咬着,额角都有青筋微微跳动。
是他……是那个杀了我娘的人。
他没有看到我的尸首,不放心,所以才会在附近到处打听。
冯家救了我的事也不是秘密,也许他后来也知道我获救了。
容嘉上不顾旁人,将冯世真揽进了怀中,手掌按在她轻轻颤抖的后背上。
别担心,世真。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人要是知道是冯家救了你,早就找上门来了。
他扶着冯世真,推到了大厅角落里,借着花卉的遮挡,把她紧紧拥住,吻着她的发顶,你很安全,不要害怕。
世真,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
冯世真深呼吸,在他怀里闭目沉默了半晌,身上细细的颤抖才终于克制住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从容嘉上的怀抱中退了出来。
我怕你这样查下去会打草惊蛇。
容嘉上说:你放心,我用的是我自己招揽来的人,只听我吩咐,连我爹也使唤不动他们。
忠心吗?冯世真不安,不会被收买吗?放心。
容嘉上看着她忐忑的样子,又忍不住伸手按着她的肩,怜爱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要是连自己的人都控制不住,我还有什么脸出来混?我会让他们低调小心行事,绝对不会牵扯到你的。
你要害怕,要不我安排离开上海一阵?我家在南京有个温泉别墅,是记在我名下的……冯世真摇头,这个脓包迟早要挑破的。
我既然决定寻求这个答案,就不会害怕会发生的事。
容嘉上和她十指相扣,低头注视着她的双眼,总之,一切有我。
冯世真勉强笑了一下。
容嘉上看她面色苍白,眼中还带着些彷徨无助,强颜欢笑的样子愈发显得脆弱又无辜。
心疼怜爱之情自容嘉上心底喷涌而出,让他不禁抬起手,用指背轻轻抚摸冯世真光洁如玉的脸。
冯世真却像是触电一般颤了一下,随即挣脱了容嘉上的臂弯。
我……我去补个妆。
冯世真摸着脸颊被触碰过的地方,不去看男人脸上的苦笑,冯世真扶了扶发带,径直穿过大厅中央正在跳舞的宾客,快步而去。
容芳林的寻人技巧并不怎样,一转眼就在人群里弄丢了杨秀成。
她垂头丧气地在化妆间里逗留了许久,拿粉盖住了眼角鼻头的红痕才出来,忽见一个酷似杨秀成的身影从房间侧门出去了。
容芳林双目一亮,急忙自宾客中挤过,追着那个身影而去。
门外是一条光线幽暗的走廊,正对着后花园。
天寒地冻,容芳林下意识想打喷嚏,急忙用手帕捂住了口鼻。
杨秀成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到躲在柱子后的容芳林。
他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寒颤,加快脚步走进了花园里。
孟家的花园也是英式的,没有亭台楼阁,只有立着裸女雕塑的喷水池和修剪成迷宫似的灌木篱笆。
杨秀成走到一人多高的灌木屏障前,低声咳了咳。
灌木深处响起了皮鞋踩在碎石子路上的沙沙声,朝他走来。
杨秀成站在灯光找不到的角落里。
里面的人走出来,被他一把搂住。
对方发出一声娇呼。
是我。
杨秀成低声说。
那女子这才松了口气,抬手在他胸膛上捶了一下。
容芳林听到那声低呼明显出自女人之口时,就暗道不好。
她往前踏了一步,视线里有什么东西突然闪亮了一下。
那是女子手上的钻戒折射出来的光。
#####一百容芳林认得这枚钻戒!它曾在众目睽睽之下,由自己的兄长戴在了他订婚的女人手上!好似有一盆混着冰渣子的水自头顶淋下,浇得容芳林连骨缝都冒着寒气,血液全部都冻结在了血管里。
她紧紧捂着唇,背靠着一株矮松树站着,屏住了呼吸。
杨秀成亲了亲杜兰馨的脸,低声说:等了多久了?脸都冰了。
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里面人多口杂。
杜兰馨哆嗦着往他怀里钻,我也就几句话。
就是有个事要告诉你。
怎么了?杨秀成敞开衣服把情人抱住,容嘉上说了什么了?和他没关系。
杜兰馨的手指绕着杨秀成的领带,犹豫着,说,你还记得,我们俩在杭州的时候,我吃那个药,你还以为我生病了,是吧?杨秀成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杜兰馨的意思,笑道:不能怪我。
那事确实只有你们女人才知道。
怎么?那药对你身子不好?杜兰馨苦笑,也不知道它到底好不好。
应该就是我们俩第一次,在火车包厢里那次……我当时没准备……杨秀成明白了,怔住了。
良久,他才哑声问:你确定了?中医西医都看过了,都是一个说法。
杜兰馨死死拽着他的领带,像是怕他突然跑了似的,算时间,差不多就是一个月前,去杭州的火车上……杨秀成的气息有些不稳,松开了手。
这事还有谁知道?杜兰馨不得不放开了他的领带,双手抱住胳膊,独自抵御着寒冷。
容嘉上知道了。
我状态不好,他猜出来了。
杨秀成惊骇地抽了一口气。
得了!杜兰馨烦躁地翻了一个白眼,嘉上他从头到尾都知道我们俩的关系。
他也根本不在乎——只要我不带着货进容家门,让他做便宜老子。
杨秀成缓过一口气,有些尴尬地解释:我现在至少在明面上还不能和容家撕破脸,你明白的。
明白。
杜兰馨讥嘲道,你都已经和容家离了心,已经被容定坤排斥,甚至已经偷了容家大少爷的女人了,但是在面子上,你还是容家的一条忠狗!杨秀成苦恼地抹了一把脸,容定坤知道我背叛了他,不仅仅只是打我一顿的事。
你是杜家小姐,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但是我却什么都不是。
你是我孩子的爹。
杜兰馨把手按在腹部,也许是因为即将为人母的关系,她一贯虚情假意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真挚而充满柔情的表情。
秀成,你曾和我说过,想和我有个孩子,想和我有将来的。
你难道只是为了哄我上床而随口说的?当然不是!杨秀成忙道,我当然想和你在一起。
但是我还没有准备好。
这来得太快了!那你可要加快速度准备了。
杜兰馨冷冷地看着他,我等得,肚子里这个可等不得。
你要是觉得咱们玩大了想收手,我明天就去预约西医做手术。
你是有远大前途的男人,我也不能拖累你不是?兰馨……杨秀成无奈,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爱你,当然也会爱我们的孩子。
养花都还得勤浇水呢。
光有爱,可养不了孩子。
杜兰馨格挡开了男人想要搂自己的手臂,我俩开始的时候就说好了,合则聚,不合则分。
我不是那种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只是我以为也许我们俩可以试着去搏一搏的。
你要是临阵退缩,尽早告诉我。
杜兰馨推开杨秀成,气鼓鼓地朝屋子走去。
杨秀成呆呆站着,似乎还有些没有消化完这个足可以改变他一生的消息。
杜兰馨走了一段路,扭头望了一眼男人萎靡沉默的身影,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她咬牙继续朝前走,心里暗骂:杜兰馨,你这个没出息的,最后竟然栽在这么一个男人身上!吃一见长一智。
永远,都不要对男人这种东西动感情!她正抹着泪,身子突然被人抓住,大力搂进怀里。
杨秀成激动地吻着她的额角和头发,飞快地说:我会负责的!兰馨,我们在一起,把这孩子生下来,养大。
我……我尽快带你走!杜兰馨满腹的委屈被男人简短的一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她扑进杨秀成怀里,点着头大哭起来。
冯世真关上了水龙头,扯了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的水珠。
隔着洗手间的门板,能听到楼下欢快的爵士舞曲的声音。
舞会才刚开始,而她已经想回去了。
也许老天爷安排她过来,和容嘉上最后一次把话说开,好让她走得没有遗憾。
她欺骗了一个男孩,伤了他的心。
她无耻地顶着这个罪,决定远走高飞,把所有的苦恼都丢给对方去消化。
冯世真深呼吸,拉开了门走出去。
她怕再撞见容嘉上,不敢走大楼梯,便朝走廊尽头而去,打算从仆人走的小楼梯下楼,从侧门出去。
她并没有来过孟绪安的这座宅邸,摸不清楼梯在哪里,只有边找边走。
谁在外面?冯世真停下脚步,看向身边一扇门。
门没有关严,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照射在脚下的地毯上。
是谁?里面的人又在问。
出于礼貌,冯世真轻轻敲了一下门,说:抱歉打搅了。
我是楼下的客人。
请进。
那人倒不生气。
冯世真只好推开了门。
里面是一间宽敞的画室,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框,空气里充斥着松节油刺鼻的气息。
一个少年坐在画架前,正专心致志地在画布上涂抹着。
冯世真看到那个穿着白毛衣的背影,心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她不禁吸了一口气。
晚上好,女士。
少年转过头,用英语朝她问候了一声。
冯世真看清楚了他的脸,虽然那怪异的感觉还没有消散,但是她已经镇定了许多。
这是一个清秀俊雅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苍白削瘦,有些发黄的头发垂在额前,一双眸子倒是又黑又亮,像是养在白玉碗里的黑水晶似的。
晚上好,先生。
她微笑着,也用英语回了一句,很抱歉打搅您作画了。
我就是想找个下楼的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少年放下画笔,身子动了动。
冯世真这才注意到,他是坐在轮椅上的。
你有点眼熟呢。
少年说回了中文,仰着头打量冯世真。
冯世真摸不准这少年的身份,只有尴尬地笑。
近看,她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
或许是五官和她认识的某人相似,又或者是神态。
但是这少年身上散发出来一股气息让冯世真有些不自在。
好像是窗户没有关严实,有冷风自缝隙里吹进来一样。
冯世真下意识抱住手臂,才发现自己皮肤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用紧张,请坐吧。
少年却是友善地一笑,指了指凳子,你真漂亮,愿意做我的模特吗?冯世真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直白的赞美和请求,好生愣了一下,说:我自然乐意。
只是……那你坐那里别动!少年立刻重新换了一块新画布,开始调颜料。
冯世真这下只得按照对方的吩咐,坐在了一个高脚凳子上。
少年换了一块新画布,一边作画,一边说:小姐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感觉。
你和我大哥很熟吧?冯世真道:请问,令兄是……孟绪安。
少年笑了一下,我在家里排行老九。
原来是九少,失敬。
冯世真口头说着,心里却直犯嘀咕,七爷他……从来没有提起过你。
孟九少乌黑的眼珠一转,抿嘴笑起来,你不是他的那些女朋友。
是的,我不是。
冯世真也不敢自称是孟绪安的朋友,只委婉地说,我只是为他做事的人。
那他一定很喜欢你。
孟九说,你身上有他的气息。
冯世真很确定,这个气息肯定不是孟绪安的体味。
少年似乎想表达的是,冯世真在言行或者气质上,已经受了孟绪安的影响了。
少年一边盯着冯世真看,手下动作不停,作画手势十分熟练。
冯世真枯坐无聊,便开始打量画室四周摆放的画。
可这一看,那种萦绕着她的若有若无的怪异感,反而更明显了。
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画,墙角下也堆叠着涂抹着图案的画框。
一眼扫去,画中全部是女子。
五官秀美的,却是赤裸的,削瘦的,乱发披肩的女子。
阴暗晦涩的色调中,女子们清瘦苍白的面孔呆滞无神,更像才从水潭里打捞起来的尸体。
她们都显得那么疲惫无力,瘦长的手臂垂着,肩膀瘦骨嶙峋。
有些女子则是被囚禁在栏杆之后,枯瘦的手指如鸡爪一样抠着栏杆,对着外面露出呆滞目光。
那种呆滞,却不是麻痹而绝望的呆滞,而更像是一场歇斯底里的疯狂前的沉默罢了。
冯世真对艺术略有涉猎,可也实在欣赏不了这么颓废阴暗的作品。
她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周身都泛起了一股寒意。
画好了。
,孟九放下了画笔,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下画,把它转给冯世真看。
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抓住你的神韵?牙白的画布上,油画笔用褐色的颜料勾勒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侧面半身像。
万幸,不说同四周那些阴森的画对比,这张画显得非常中规中矩。
孟九少敏锐地捕捉到了冯世真面部的细节,线条流畅地描绘出了她挺直的鼻梁和倔强的嘴唇,还有清秀的眉眼,以及窈窕的身躯。
画中女子面容秀美、神态安详,令人心生喜悦和向往。
没有哪个女孩看到自己被画得这么漂亮而不高兴的。
冯世真放下心来,笑着道谢:九少画得真好。
我还从来不知道自己也能这么好看呢。
您学了多久的画了?孟九却盯着画布,一脸凝重,没有回答。
九少?冯世真试探着问。
不对……孟九低语,这画不对……哪里不对了?冯世真迟疑着,朝他走过去,恭维道,我看您画得极好,美术馆里展出的那些画都不如您的有神韵……不对!孟九突然大吼一声,扬起的手臂差点打中冯世真的脸。
冯世真惊愕地后退两步,就见孟九发了狂一样把画板举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再抬手一扫,装颜料的瓶瓶罐罐全部被带落,玻璃罐子噼里啪啦地摔得四分五裂。
颜料泼溅在了画布上。
好端端的一张仕女肖像画,转眼就被糊得惨不忍睹。
可孟九还不罢休,嘴里一边嚷着不对,一边还要去抓那张画。
他腿脚不便,一不小心就从轮椅上跌了下来,整个人趴跪在了地上。
冯世真的脚挪了挪,忍着反射性上前的冲动,又往后退了一步。
孟九抓起一把油画刀,唰地一声就将画笔割出一刀长口子。
画上人像清丽的脸被一分为二。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他一刀接着一刀,你怎么能这么开心,这么快乐?我不准你这样!画布转眼就被割成了烂布条。
少年随即把画板丢开,抬头盯住冯世真,双目赤红,表情却随之一变,恢复到了之前温柔和煦的样子。
我吓着你了?别怕。
过来扶我一下。
冯世真心跳如狂,手拽着胸前的衣服,却没有上前。
九少是不舒服吗?你稍等,我去叫人上来照顾你。
我头晕。
孟九一脸无辜地坐在满地狼藉之中,显得又可怜又单纯,我站不起来。
你扶我一下吧。
你扶我起来,我就不告诉大哥你闯到我画室的事,怎么样?冯世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朝他缓慢走去。
经过一张画桌的时候,她借着身体遮挡,把一支美工刀捏在了手中。
####一百零一过来呀。
孟九望着她,露出了温和的笑,朝她伸出了一只胳膊,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冯世真捏着美工刀的手动了动。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奔来。
冯世真还来不及回头,来人已经一手压着她的肩,一手强行夺去了她藏在背后的美工刀,将之啪地一声丢在地板上。
啊——孟九突然失控地高声尖叫,抓起一大团颜料就朝冯世真砸了过来。
夺刀的人把冯世真往后一拽,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前面。
颜料砸在了男人昂贵的西装上,还有一点落在了他削瘦分明的脸颊边。
两名听差紧跟着跑了进来,拿着一条粗棉绳,把孟九扑倒在地,用力捆住。
孟九疯狂地挣扎,蹬着腿尖叫打滚,像个讨要不到玩具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不要,她是我的!大哥你坏!你欺负我!我就要她嘛!孟绪安面色黑得好似烧焦了的锅底,低沉沙哑的嗓音里包含着震怒前的压抑,把他带下去,好生洗干净。
让陈医生过来给他打针!听差的急忙应了一声,两人齐心合力,抱着挣扎哭闹的孟九从画室的侧门出去了。
孟九的撒泼声伴随着听差哄他的声音被关在了门后。
冯世真浑身的鸡皮疙瘩还来不及消,就被孟绪安粗暴地扯出了画室。
对不起,七爷。
我真不是故意的!冯世真踉跄地跟着,努力为自己辩解,九少他之前一直彬彬有礼,我没想到他会突然……对不起……下了楼,走到侧门口,孟绪安一把将冯世真拽到自己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
两人挨得极近,身躯几乎是贴着的。
冯世真能感觉到男人身上那股阳刚温热,和他惯有的雪茄混合着洋酒的气息。
她心跳慌乱,想避让,却又发现自己没法挣脱。
孟绪安的呼吸粗重,像一头盛怒的狮子。
他抬手捏着冯世真的下巴,逼着她扬起脸,面对自己的目光。
你知道他是谁?冯世真垂着眼,依旧不看他,说:他自己说的……七爷,我没有故意去找他。
我之前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你现在知道了。
孟绪安呲牙冷笑。
冯世真终于瞟了他一眼,我不是口舌不严的人,七爷请放心。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说了也无妨。
孟绪安重重地松开她的下巴,过不了多久,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存在。
至于你……冯世真低头垂目,肃色道:我会当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的。
孟绪安哼了一声,松开了手。
冯世真从他臂弯里跌出来,踉跄两步才站稳。
你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世真。
孟绪安说,这是个好品德,不要丢掉了。
我知道的,七爷。
冯世真调整着呼吸,对了,方才容嘉上告诉我,桥本诗织有意挤掉杜兰馨,带着金麒麟嫁他。
孟绪安噗哧笑起来,你的这个容嘉上,还真是个炙手可热。
不过我觉得容嘉上没把话说完。
这笔交易不仅仅只是一桩婚事这么简单。
我会留意的。
冯世真道。
你自己看着办。
孟绪安深深地注视着她,警告道,别再接近我弟弟。
下一次,他手里的,或许就不是颜料了。
冯世真实在忍不住,抬头顶了回去:不瞒七爷,我也这么希望呢!她转身去拉门,打算告辞。
站住!孟绪安打量了一下女子身上单薄的衣裙,在这里等着,哪里都别去!他丢下冯世真大步走了。
冯世真一头雾水,只有在门口守着。
一静下来,四周的声音就会被放大。
冯世真枯站了片刻,忽然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刚刚才被孟九少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又听到诡异的哭声,饶是冯世真再胆大,都不禁冒出一层冷汗来。
孟绪安住的是什么见鬼的破房子?冯世真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那哭声有些耳熟。
她一路寻去,推开了门,就见一个少女正坐在外面走廊上的椅子里,哭得正伤心。
芳林?容芳林抬起湿漉漉的脸,看到冯世真,哇地一声,啜泣变成了大哭。
冯世真急忙过去把她搂住,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容芳林不停摇头,想开口,却哭得连话都说不清。
冯世真掏出手帕给她擦脸,耐心地哄道:有什么不开心的,说给我听吧。
我一定替你保守秘密。
容芳林倒是信任冯世真,可杜兰馨和杨秀成偷情还珠胎暗结的事,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儿还真说不出口。
不仅说不出,光是一想起来,她就又羞又恼又怨恨,直把手中的帕子当成那两个不知羞耻的人,使劲地撕扯。
冯世真没法,只得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她。
容芳林痛哭够了,这才瓮声瓮气地说:冯先生,你说这世上,为什么有人明明已经订了婚,却还去喜欢别人?冯世真差点就要以为自己和容嘉上的事被容芳林知道了。
可转念一想,就算知道了,容芳林顶多吃惊一阵,犯不着哭得这么伤心呀。
冯世真只当女孩子在恋爱上受了挫,柔声安慰道:汤显祖老人家还写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感情这种事,正因为没法由人自己控制,才会引出那么多悲欢离合来。
这也是爱情的迷人之处,不是么?容芳林睁着哭成桃子似的双眼,说:可她订了婚了呀!冯世真苦笑,自古以来,爱情,都不是成婚的必备条件。
那爱情是什么?这个问题,古往今来还没有几个人能得出答案。
冯世真想了想,说:是幸运。
有生之年,能遇到最真挚的情爱,不论没有没有得偿所愿,都是人生大幸。
容芳林若有所思,是幸运……所以,他们才会那样么……世真!肖宝丽匆匆寻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大衣的老妈子。
容芳林这一脸样子不好见人,立刻起身朝冯世真道别,低着头跑走了。
肖宝丽不以为然地扫了容芳林的背影一眼,把冯世真拉起来,你怎么惹七爷生气了?他的衣服是你弄脏的?算了你别说,我也不想知道。
来,把衣服穿上,我先送你回我家。
冯世真沮丧地朝她挤出一个笑。
肖宝丽把冯世真送回了自己的公寓,吩咐老妈子照顾好她,又转身回舞会去了。
冯世真卸了妆,在客房的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澡,浑身泡得发红,才终于把身体里那股阴冷的邪气驱散掉。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有美工刀冰冷的触感。
其实她也只是下意识要抓什么东西防御。
孟九如果掏出来的不是颜料而是枪,她拿把小刀也没什么用。
孟九的叫喊声像个冤魂似的在耳边萦绕不散,一会儿是狂躁的嘶吼不对,不该这样!,一会儿又是孩子气的不要嘛,人家就要她!他想要自己做什么?联想到画室里那些扭曲的画,冯世真又打了一个冷颤,赶紧把这个问题从脑海里驱逐了出去。
回了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冯世真望着窗外路灯透过来的昏黄的光。
惊吓褪去,另外一个疑惑浮出了水面。
冯世真第一眼见到孟九,就觉得他有些眼熟。
她起初以为是因为他是孟绪安的弟弟,自然长得像,可是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并不全是。
孟九五官阴柔纤细,像是工笔精致的细描,脸庞轮廓柔和,更像个女孩子。
孟绪安面容硬朗,剑眉星目,男子气概十足。
兄弟俩要说像,只有嘴唇弧度相似。
其他处,就再找不出什么共同点了。
可冯世真始终觉得孟九还像另外一个人。
那鼻梁,那眉眼,那微笑起来眼角清波荡漾的风情……白衣青年转身,朝她展眉一笑。
冯世真猛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
容嘉上!孟九像容嘉上!五官并不像,但是那肢体形态,那背影,活脱脱就是个孱弱版的容嘉上!冯世真掀开被子下了了床,甚至没顾上穿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来回转。
孟绪安的大姐早年曾和容定坤恋爱,而后被始乱终弃,冯世真是知道的。
那时候容太太还怀着孕,而容芳林开年就满十七岁。
所以说,十八年前,孟大小姐很有可能怀着孩子,随家人去了美国,在美国生了孩子,而后病逝。
孟家是前清翰林之家,家风极严。
孟绪安当初和冯世真闲聊中就透露过祖父和父亲古板保守,尤其不喜欢女人出门抛头露面。
孟大小姐是在家中由西席授课,学的是极传统典雅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据说还画得一手极好的工笔花鸟。
冯世真不难想象,这样一位好似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会多么让最爱慕文雅女性的容定坤着迷。
不过容定坤对女人的喜欢,就好比孩子爱五颜六色的水果糖,这边才舔两口,那边又看到好吃的,甩手就跑掉。
而孟家这样保守的人家,哪怕后来迁居美国,也定把女儿未婚先孕当作奇耻大辱。
所以外甥成了弟弟,舅舅变作了大哥。
而容定坤,有一个儿子。
容嘉上则有一个小他两岁的弟弟!理清了思绪,冯世真才觉得遍体生凉,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
她打了一个喷嚏,急忙哆嗦着钻回被子里。
一想到孟九那癫狂暴躁的样子,冯世真就忍不住苦笑。
这样的儿子,就算拉到容定坤面前,他怕也不会认的吧?他这样冷酷自私的人,妻妾儿女都是他用来妆扮门面的物件。
他对作为继承人的长子的疼爱都带着明显的投机,对于老情人生的精神不正常的儿子,恐怕巴不得他跟着孩子娘一道死了的好。
孟绪安显然深知容定坤的劣根性,所以将外甥隐藏保护了起来。
#####一零二不对!冯世真耳边响起了孟绪安的那句话。
过不了多久,全上海的人都会知道他的存在。
他是什么意思?要逼着容定坤认儿子吗?认了儿子能有什么好处?无非多分一些家产罢了。
孟家如今已富甲一方,不至于稀罕容家那一份家产才对。
那就是想用外甥来膈应容定坤了?可是看孟绪安对孟九的态度,还是挺呵护他的。
他会为了报复容定坤,而把患病又无力自保的外甥曝光吗?孟九到底也是他姐姐的骨血,他会因为恨容定坤,而也厌恶这个外甥?冯世真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自嘲道:容家和孟家的恩怨,关你什么事?你只用眼睛盯着容家何时倒就是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冯世真后半夜却一直睡得不安生。
她先是梦到自己站在画室里,孟九发狂地朝她扔颜料。
她躲了几次,终于被砸中。
红色的颜料在自己身上糊开,散发着刺鼻的腥臭。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这一团是血。
她惊恐地抬起头,就见孟九已经变做了容嘉上。
清俊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眼眶泛青,阴冷而充满厌恶地盯着她。
嘉上……冯世真的心像是被挖了一样地痛起来。
容嘉上忽然高高举起手,手里血肉模糊,一团肉犹自在跳动。
冯世真低下头,果真看到自己胸口有个血淋淋的大洞,原本应该在里面的心,正被容嘉上捏在了手心里。
还给我!冯世真哀求着,捂着胸口,苦苦地求容嘉上,求求你,把它还给我!容嘉上冷笑着,那张她曾吻过的嘴唇说着冷漠的话语:你这样的女人,要心做什么?你报仇就报仇,却来诱惑我。
面上装得那么高洁清标,其实也不过是个和那些女人一样,又爱慕虚荣,又虚伪下贱。
冯世真朝他走去,像是赤足的人踩在荆棘路上一般,没有走两步就跌了下来。
她匍匐在地上,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
她恨自己软弱,却又无计可施,只有继续吃力地朝容嘉上爬。
可冯世真不论怎么爬,都停留原地。
容嘉上就站在她对面,似乎再努力一把就能触摸到,可那段距离却成了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
求你了……冯世真放弃了自尊,哀婉地求饶,不要再折磨我了。
容嘉上冷眼看着她在脚下挣扎,面容是那么俊美,又冷漠得那么让人心碎。
你是个骗子,冯世真!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不……冯世真哭得哆嗦,词不成句地辩解,不是的……其实我……我也……世真!脸上一冰,冯世真猛地惊醒了过来,大口喘气。
没事了!冯太太把冷帕子拿开,换了一张热毛巾,给女儿擦着脸上的冷汗,是魇住了,醒来就好了。
冯世勋站在床头,揉了揉冯世真的头,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怎么好端端地做恶梦,还满口说胡话?梦到什么了?梦里的事,哪里记得住?冯世真接过帕子自己擦脸,身子还因为梦里的激动而细细地发着抖,但是心却是安稳地呆在胸腔里,强劲有力地跳动着。
冯世真拍了拍胸口,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天已经亮了,冯世勋见妹妹没事,便出门去上班了。
冯太太等儿子走了后,低声问女儿:你是不是又梦到小时候那事了?冯世真怔了一下,笑道:不是的。
冯太太却有些不安,说了你别笑。
其实前阵子,我梦到过你亲娘。
妈!冯世真大吃一惊,你在说什么?冯太太愁眉苦脸地说:当初是你爹去办理的后事,我是没有见到她的模样。
可梦里那个女人,长得有三分像你,我就知道她是你亲娘。
她倒是先向我磕了头,说感谢我养大你。
然后说她要走了,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
我是想她大概是终于要去投胎了。
冯世真啼笑皆非。
她是接受过先进教育的女性,对鬼神并不如父母辈那么迷信,只把母亲的话当故事一样听。
然后,她又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冯太太皱眉,我到现在还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她说了什么?冯世真被勾起了好奇心。
冯太太说:她说,让我劝劝你,离你亲爹远一点。
好似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冯世真浑身僵住。
她从昨晚的酒会一直到梦中,都在不停地受到惊吓。
没想到都已经醒来了,冷不丁还被母亲的梦又吓出一身冷汗来。
昨晚容嘉上提到的那个事后去寻找过孩童尸体的事重新浮现脑海,夹带着一股强劲的阴寒霜气,冻得冯世真齿缝都凉飕飕的。
你说这事怪不怪?冯太太拉着女儿的手,咱们不是一直都找不到你亲爹的吗?怎么又让你离他远一点?我也不知道。
冯世真嗓音干涩,整个人也有些愣愣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几个月前吧。
冯太太说,你大哥还没回国的时候。
不过也就梦到了那么一次。
我都没和你爹说,怕他怪我多事。
冯世真干笑了一下,就这么一句话?冯太太点头,她说完,我就醒了。
那天还背着你们给她烧了香。
哎呀,毕竟是你亲娘。
你也是我亲娘。
冯世真亲昵地搂住了冯太太,撒娇道,难道妈妈因为我不是亲生的,就不爱我了?冯太太被她哄得笑起来,伸手拧她的鼻子,我们老冯家才养不出你这个日上三竿还赖床上的闺女呢!冯世真笑嘻嘻,下了床洗漱去了。
接下来几日都过得很是平静。
冯世真日日陪伴在父母身边尽孝道,操持家务,冯世勋则忙着在医院里的工作。
冯家失火后,冯世真的同学们也发起过一次捐款,给她家捐了两百来块钱。
冯世真把名字都一一记下了,现在手头宽裕了,便要还回去部分。
同学们自然不要,笑道:我们是捐款,又不是放债,哪里有让你还回来的道理?冯世真很是感激,于是请大伙儿去兆丰花园对面那家极有名的惠尔康吃曹家渡炸鸡。
饭桌上,一个家中长辈在书画界有些名气的女同学提议道:吃了饭后,咱们去逛巴黎春天吧。
我想买一双新皮鞋。
这个月二十二号,在市博物馆里有个慈善拍卖会,我爹答应带我去呢。
听说梅兰芳先生也会去!我听说好多名人都会去。
最近特别红的那个电影明星肖宝丽还要去剪裁呢。
另外一个在《晶报》做记者的师弟说,我的主编特意点了两个老资历的记者,让他们那天去采访。
冯世真笑问:都还没有举办呢,就这么轰动?师弟说:是文物界特意为前线将士和烈士家属举办的募捐,现场要拍卖好几件非常珍贵的文物。
有什么唐朝的玉狮子,清朝乾隆爷的花瓶,明代的官窑碗。
几个相当著名的古玩界的名人都会出席。
冯师姐,你的那个前东家容定坤就在名单上。
他可是本埠数一数二的收藏家呀。
你在容家时,可有见过他的收藏?#####一百零三冯世真夹着一块肉酿豆腐放进碗里,从容笑道:谁会把价值连城的收藏拿给一个家庭教师看?是我糊涂了。
师弟挠头笑,听说前阵子容家在大肆搜寻一个金麒麟,后来发现在一个日本人的手里。
容老板说要让出南港的一个码头来换,日本人都不肯呢。
立刻有一个同学激愤道:这些日本人,到处开设工厂,盘剥工人不说,还大肆从黑市收买我们的古玩,其中不乏国宝。
想到这些国宝落入外人手中,就心痛得很!师弟干笑着说:我听说这个日本人姓桥本,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收藏家。
对了,他也要出席这次的拍卖会。
那个提议购物的女同学笑道:我却是听说,容家和桥本家正在谈亲事,要撮合容大小姐和桥本大少爷呢。
世真,你之前有听到什么风声吗?冯世真茫然地摇头,这想必都是我辞职后的事了。
不过我听说那个桥本大少爷身子很不好,都足不出户的。
为了作出自己身体健康的样子,那可是爬都要爬出门呀。
女同学嘲道,容定坤对外表现得可疼爱女儿了。
我看我爹娘他们都在议论,想看他究竟会不会为了生意,把大女儿嫁给那个半只脚已经踩进棺材里的日本人。
容定坤这么会精打细算的人,就算要和桥本家联姻,也不会把金贵的嫡长女浪费在一个活不长的男人上。
况且桥本诗织还一心狂热地要带着金麒麟嫁容嘉上呢。
冯世真这时突然想起,孟绪安说过桥本诗织那事绝对不是一桩婚事那么简单。
桥本家,大儿子病弱,次子健康,却是混血,又是庶出。
冯世真设身处地地想,自己要是桥本诗织,想嫁容嘉上,不仅只是为了儿女私情,肯定也抱着让容家帮助自己亲兄长做桥本家继承人的打算。
听容嘉上的口气,容定坤是答应合作了。
那他打算怎么解决掉桥本家的长子?听说那个金麒麟带着祥瑞呢。
同学们还在议论纷纷,那日本人不肯让出来,就是因为他们家大儿子重病,却全靠这金麒麟维持着一口气。
好不要脸!那可是我们中国人的古董!冯世真猛地捕捉到了什么。
桥本家大少爷会强撑着病躯出席拍卖会,若是出点什么意外……冯世真轻轻动了一下肩,以缓解突然涌上来的紧张。
容定坤的贪婪,碰上桥本诗织的野心,会将这一场看似平常的拍卖会推向何处?而容嘉上是否知情,他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这事,她都能想明白,孟绪安又怎么会想不明白。
孟绪安是不是真心想要寻回金麒麟还两说,以他的性格,怎么会错过这么精彩的一出大戏呢?又甚至,孟绪安怎么能眼看别人热闹演戏,而自己不掺和一脚呢?容家和桥本家是一丘之貉。
双方若相斗,最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是……晨昏幽暗的四野之中,有一扇点着灯的窗,始终在冯世真的梦中亮着。
灯下的青年,有着俊雅的面孔和宽阔的肩。
他会笑得缱绻温柔,会用充满儒慕的目光凝望着自己的脸。
他珍爱那些飞机模型,虽然被困在死气沉沉的家中,却依旧向往着头顶的蓝天。
冯世真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容嘉上,但是她宁愿相信容嘉上人性中有着善良正直的一面。
他不属于容家,不属于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他能做到更好,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如果容嘉上参与了这一场阴谋,那他本来干干净净的人生将会有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饭后,一群朋友们去逛百货公司,冯世真耐着性子作陪。
大伙儿一直玩到天黑,又一起用了晚饭,这才各自散去。
冯世真坐在黄包车上,朝家的方向而去。
沿途五光十色霓虹灯妆点着夜都,不畏寒冷的舞女裹着大衣,露着穿着玻璃丝袜的小腿,走过熙熙攘攘的长街,一路引来夜归的男人们侧目。
亮着灯的窗户后面,人影憧憧。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正在发生。
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容嘉上在做什么?是在卧室的灯下擦拭着飞机模型,还是陪着容定坤在某一处的酒桌牌桌上应酬。
冯世真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冯世真,你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女人。
而后她睁开了眼,吩咐车夫掉头,朝肖宝丽的公寓而去。
恰好肖宝丽今天没有出门应酬,正穿着睡衣坐在沙龙里翻杂志听留声机,见到冯世真突然来访,很是有些意外。
今天有空,想找你去看电影,完了去粤菜店吃宵夜。
冯世真笑眯眯地说。
肖宝丽一听电影两个字就皱眉撅嘴,成天拍电影还不够,还要去看?你饶了我吧。
你要没事,我们俩明天约了去红房子餐厅吃大菜,再去逛百货公司。
冯世真在她身边坐下,随手拿了一本杂志翻着,说:我还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怎么这么客气?肖宝丽笑着问,是什么事?冯世真说:我爹他是梅兰芳先生的戏迷,以前身子好的时候,最爱去听他的戏。
现在咱们家要搬去北平了,我爹对上海也怪舍不得的。
我就想着,能帮他讨要一张梅先生的签名照也好。
听说下个礼拜有个慈善拍卖会,你要去剪裁,梅先生也会出席。
我想着,能不能把我当作你的助理,也带我去?肖宝丽听完就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要不是知道你不爱参加跳舞会,类似这样的酒会,我不知道早拉着你参加过多少回了。
为了伯父这点心愿,这个忙我可是帮定了的。
是啊。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男声自冯世真背后传来,你也是一片孝心。
冯世真毫无防备,背脊寒毛倒立,立刻渗出一层冷汗来。
她一点点转过身去,就见孟绪安穿着天鹅绒的睡袍,敞着精悍的胸膛,从楼梯上懒洋洋地走了下来。
现在才是晚上八点,他却穿成这样,出现在肖宝丽的公寓里。
先前发生过什么事,冯世真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
她来找肖宝丽托情,就是不想让孟绪安知道,却没料到造化弄人,反而让她自己送到了孟绪安面前。
冯世真面红耳赤,又悔又恼,低着头没吭声。
孟绪安却是对她的表现,视若无睹地搂着肖宝丽亲了一下,目光朝冯世真一扫。
丽儿要给男主角做女伴,你就做我女伴如何?这个安排好!肖宝丽笑嘻嘻,趿着拖鞋朝厨房走去。
孟绪安弯腰在堆放着肖宝丽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和指甲油的茶几上翻找着。
冯世真极机灵,立刻上前,从里面翻出了雪茄匣子。
同之前无数次一样,她熟练地剪好了雪茄,递到孟绪安的手上,又划了火柴点燃。
还捏着火柴的手被男人一把抓住。
孟绪安微微俯身,吹灭了那快要烧到女子指尖的火苗。
那口气比火焰还要滚烫,冯世真的手指一松,任由还带着红星的火柴梗落到了脚下昂贵柔软的羊绒地毯上。
孟绪安盯着冯世真,露出了狡黠的笑。
那天在我家,我对你说过什么话,你还记得吗?记得的。
冯世真低声说,你让我不要自作聪明。
孟绪安道:看来你听力和记性都没问题,就是不喜欢照着做。
冯世真深呼吸,七爷,我只是不放心……呜……孟绪安紧捏着她的手,目光如鹰隼盯着兔子一般。
不放心谁?容嘉上?你觉得他会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
冯世真说,最好,自然是什么事都不要发生的好。
可他未必领你的情。
孟绪安松开了手。
冯世真紧忙托着手掌,后退了半步。
孟绪安怜悯地笑着,用指关节蹭了蹭年轻女孩由红转苍白的脸颊。
他能感觉的出冯世真压抑在心底的对他的恼怒和厌恶,他却越发想欺压她,想撩拨她,看看她还能作出什么事情来。
说定了吗?肖宝丽用盘子端着三杯鲜榨的果汁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现在给世真做裙子怕是来不及了,恰好我有一条新裙子昨天才送来,正好可以给世真穿。
可是世真没有首饰呀。
七爷,您都要带人家去跳舞会,总不能让她光着脖子吧?孟绪安道:回头让巴黎春天的售货员把珠宝样板送过来给你们挑,好不好?这还差不多!肖宝丽喜笑颜开地挽着冯世真,放心,我到时候一定把我们世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惊艳全场,让七爷您挣足面子,好不好?孟绪安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冯世真局促僵硬的脸上,一抹促狭的笑意在唇边绽放。
好呀。
他用和孟九少如出一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吻念了一句英文。
Surprise me.#####一百零四灯光温暖的室内,冯世真站在一张古典穿衣镜前,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
贝多芬的《悲怆》自楼下留声机的喇叭里飘来,透过了门板,随着那些看不见的尘埃,在空中沉沉浮浮地漂着。
长及上臂的真丝手套有着精美的蕾丝花边,光滑的面料包裹着女子修长匀称的手臂。
镜中的年轻女郎穿着一条暗金色的礼裙,外面罩着一层花纹精美的深咖色镂空蕾丝。
蕾丝上,水晶打磨出来的小珠子好似滚落在草丛里的露珠,折射着幽幽的微光。
年轻的女郎身材窈窕有致,优美的线条自纤长优雅的脖颈延展到圆润的肩头,再顺着半掩在直身长裙里的曲线往下,勾勒出匀称笔直的小腿和纤细脚踝。
她这一身装扮摩登又精致,随时可以登上任何一本时尚杂志的封面。
冯世真朝镜子里的女郎挤出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对方也不客气地回了她一记。
嘴唇俏皮地抿着,笑得那么狡黠,仿佛知道今晚必定会是一场鸿门宴。
楼下的门铃响了,片刻后,肖宝丽在呼唤:世真,好了吗?冯世真拿起那条价值不菲的黑珍珠长项链戴上,又拿起了香水,却是犹豫了一下,没有喷。
她抹上了颜色娇艳的口红,最后看了一眼镜子中那个陌生的丽影,深呼吸着,推门而出。
她朝楼下而去,就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女战士。
孟绪安穿着笔挺的风衣站在玄关,手里捏着帽子,气质雍容如王者一般,好整以暇地看着冯世真从楼上款步走了下来。
这个女人穿着他送的衣服,戴着他赠的珠宝,纵使一脸不情愿,却也不得不顺从于他。
压倒性的操控带给孟绪安难言的愉悦。
他含笑捧起了冯世真的手,十分绅士地行了一个吻手礼。
冯世真早就习惯了他自负霸道的作派,也习惯了虚情假意地去应付。
两人这次的气氛倒是比上一次见面时要好了许多。
我这朋友是个美人吧?肖宝丽穿着一条亮金色的长裙,如一条美人鱼似地姗姗走了过来,娇嗔着在另外一个男伴肩上拍了一下。
那人是这次新电影的男主角,是个俊秀的白面小生。
他人很机灵,立刻反应过来,捧着肖宝丽的手求饶道:我只觉得这位小姐面生罢了。
要说美人,还当是我们这位倾国倾城的肖大明星呀!肖宝丽这才转嗔为喜。
晚上气温骤降了不少,你们两位女士还是穿暖和些的好。
孟绪安的头轻轻一偏。
跟班抱了两个大盒子过来,一打开,崭新貂皮大衣在客厅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油光水滑。
还是七爷想得周到!肖宝丽立刻欢呼一声,抱了一件大衣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摸了摸。
孟绪安拎起一件大衣,朝冯世真看去。
冯世真从善如流,转过身去。
孟绪安的手一抖,厚软的大衣搭在女子光裸圆润的肩膀,将她清瘦匀称的身子裹住了。
你猜,今晚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孟绪安的嘴唇几乎贴上冯世真冰凉的耳廓,轻轻说了一句。
冯世真打了一个冷颤,强笑道:只要是七爷自编自演的大戏,绝对精彩。
上海的冬天不常下雪,即便有,也像人参果似的,一落地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地水渍。
可现在还没有到过年,天突然冷成这样,却是有些少见。
所以入了夜后,街上行人比以往少了许多,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开到了博物馆的门口。
大门口倒是豪车云集,名流如织。
汽车尾气缭绕蒸腾,竟凭空把这纸醉金迷的场景渲染出了几分出尘的仙意。
听差们打着伞,来来回回地跑着,把穿着华服的客人从车边一路送到大厅门口。
湿漉漉的地面映着屋内照射出来的灯光,好似洒落了一地破碎的金箔。
贵客们光亮的皮鞋踏着满地碎金,步入了金碧辉光的大堂之中。
芬芳的暖气连同悠扬的音乐扑面而来,将阴寒湿冷的冬日隔绝在了身后。
侍应生过来接过了大衣和帽子。
厚重的皮裘脱去,女客们各个都犹如出土的宝石一般,闪闪发亮起来。
肖宝丽和赵小生是当红的电影明星,刚刚一露面,就被影迷们围住了。
两对人就此分开,孟绪安带着冯世真继续朝里走。
孟绪安自从在容嘉上的生日宴会上轰动露脸过后,就在大上海的社交界彻底出了名。
他英俊而富有,神秘又风流,简直是最适合不过的话题人物。
而孟绪安选女伴的口味又很杂,或是名妓舞女、明星戏子,或是名媛淑女,或是小家碧玉的女学生,只要他有心追求,似乎没有不到手的。
上海的小报光是靠着报道他的桃色新闻,就赚得盆满钵满,都快要替他立长生牌位了。
冯世真却是这个社交圈里的新面孔。
她随着孟绪安一亮相,就像一块大黄鱼叮当落在地上,霎时引来众人火辣辣的目光。
探究的视线随着她一路而来,从头扫到脚,像个认真负责的侦探,不放过一丝细节。
冯世真今日衣着华丽,身姿娉婷,面容清艳照人,仪态落落大方、端庄淑雅。
她随着孟绪安一路走来,步履从容轻缓,腰肢纤柔舒展,珍珠项链在胸前折射着柔光,衬得面孔玉雕雪砌,双目如盛着碧潭秋水一般黑润动人。
前方,容家和桥本两家人正在说笑寒暄,唯有容嘉上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仿佛有灵犀一般,忽然越过半个走廊,同冯世真的撞在一起。
冯世真微微偏了头,朝他嫣然一笑。
容嘉上的嘴角亦浮起温柔的弧度,随即看到了和冯世真挽着手的孟绪安,笑容一滞。
正谈笑风生的容家和桥本家人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波动,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
孟先生!桥本正三随即热情地笑起来,同孟绪安握手,想不到你也会来。
孟绪安笑道:我对古玩只是略有一点射猎,今日是特来长见识,顺便为前线将士们奉献一份爱心。
桥本社长和容老板才是这方面的行家,届时还要多多请教两位呢。
容定坤笑呵呵道:绪安老弟太谦虚了。
男人们口不对心的寒暄之际,女人们也彼此打量了起来。
田中夫妻俩身后,那个瘦弱如细竹的年轻人想必就是今日的主角桥本大少爷。
其余几位桥本小姐打扮得花枝招展,唯独桥本诗织穿着一条苏绣牡丹的纱裙,柳眉凤目,别有几分江南水乡少女的雅致和温婉。
桥本诗织率先笑着拉起了冯世真的手,道:这不是冯小姐么?好一阵没见,真是差点认不出来了!诗织小姐今晚靓丽夺人,我也一下没有把你认出来。
冯世真笑着,又朝容芳林和容芳桦道,你们俩今天打扮得像双胞胎似的,老远就看到你们了。
容芳桦拉起冯世真另外一只手,撒娇似的笑道:我也好一阵没把先生你认出来呢。
你怎么和孟老板一起来的?芳桦,桥本大小姐目光尖锐地插话,这位小姐是……瞧我们,顾着叙旧,都忘了介绍了。
桥本诗织道,这位是冯小姐,原先是芳林她们的家庭教师。
我们在容家的时候见过几面。
一听只是家庭教师,田中太太和几位桥本小姐笑容立刻被冲淡了,不冷不热地朝冯世真点了点头,便转去听男人们说话。
姐姐她们的中国话说得不是很好。
桥本诗织尴尬地解释着。
杜兰馨冷眼在旁边看了半晌,此刻却是不客气地嗤笑了一声,显然是看穿了桥本诗织的伎俩。
#####一百零五冯世真对那声嗤笑置若罔闻,对容家姐妹道:你们俩今天打扮得像仙子似的,却没有男伴么?有呀。
容芳桦说,云弛哥陪我的,不过刚才遇到了他的师长,一会儿再过来。
大姐的男伴就是这位桥本大少。
桥本大少爷的中文大概比几个妹妹要好,听到女士们谈论自己,温和有礼地朝这边欠了欠身。
冯世真看他面色白里透青,唇色灰白泛紫,身材枯瘦,西装穿在身上直打晃,显然体质相当不好。
容芳林青春靓丽,健康活泼,容定坤再狠心也不至于把一个这么优秀的女儿嫁去桥本家守活寡。
容芳林其实极不想来参加拍卖会的。
还是容定坤在家里对她又哄又劝,保证只是走个过场,绝对不会把她嫁给那个病秧子,又买了一条粉钻手链送女儿。
容芳林看在钻石的份上,才打起精神出了门。
冯世真是说不出桥本大少和容芳林般配这样的话的,只好又将容芳林新做的头发和珠宝夸奖了一番,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可杜兰馨并不放过冯世真,旧事重提道:冯小姐什么时候同孟老板那么熟了?之前我那些女友们谈起今天的拍卖会,都还在猜孟绪安会带哪一位女士来呢。
大伙儿都猜是肖宝丽,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冯小姐你。
桥本诗织语气纯真烂漫道:冯小姐不是肖宝丽的朋友么?通过肖宝丽认识孟老板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们冯小姐聪慧秀雅,正说明孟老板别具慧眼呀。
这番解释还不如直说冯世真通过肖宝丽这个跳板勾搭上了孟绪安。
果真,杜兰馨顺着讥笑道:难怪冯小姐辞别了容家后,日子越过越好了。
容家姐妹和冯世真感情不错,此刻见桥本诗织和杜兰馨居然联手攻击冯世真,一时都愣住了。
冯世真却是扬起了明媚的笑脸,正准备回击,一个温热的手掌放在了她的肩头。
我受师长所托,照顾自家小师妹,不是应该的么?孟绪安轻柔地揽着冯世真,朝桥本诗织和杜兰馨勾唇一笑,眼里寒意闪过。
别说几位女士,连在一旁聊天的男人们也全都把目光转移了过来。
容嘉上的视线落在孟绪安放在冯世真肩头的手上,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原来大家还不知道。
孟绪安道:我去美国前,一直跟着裴老先生念书。
这次回来拜见老先生,才知道世真也是他的弟子,可不就是我的小师妹么。
两位可真是有缘。
杜兰馨碰了碰容嘉上,嘉上,冯小姐是你的老师,那这样算起来,孟老板可不就是你的师叔了?冯世真强咬着牙关才没有噗地一声笑出来,嘴角却是好一阵抽搐。
容嘉上却是恨不得掐死杜兰馨。
这女人之前明明聪明又识趣,怎么一怀孕后,智商就跑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连孟绪安都忍不住抖了抖肩,道:我不学无术,可不敢沾容大少这个便宜。
诸位,里面要开始了。
赵华安一身黑色长褂,大步流星地从大厅里面走了出来,孟老板,桥本社长,请!他这一句话,将众人从尴尬之中拯救了出来。
容定坤请桥本先行,随后带着妻女而去。
容嘉上生怕杜兰馨再出什么幺蛾子,拽着她快步而去。
桥本诗织冷眼看着杜兰馨的背影,脚突然被地毯绊住。
身子倾斜之际,一只胳膊伸了过来,将她一把扶住。
桥本诗织倒抽一口气,方看清扶住自己的正是孟绪安。
成熟男人醇厚的气息如醉人的酒香,熏得桥本诗织脸颊发热,心一阵砰砰乱跳。
留神脚下,诗织小姐。
孟绪安眼眸深邃,笑声低沉。
又因两人身子紧贴着,胸腔的振动传递到了桥本诗织身上。
桥本诗织喉咙哽住,一贯伶牙俐齿的她,此刻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孟绪安却已放开了她,绅士地点了点头,挽着冷眼旁观的冯世真翩然离去。
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桥本诗织不禁摸了摸发烫的脸。
比较容嘉上那种青春明朗,孟绪安这种成熟男人才有的内敛的风度,带给了她全新的感受。
桥本诗织直到走回家人身边,都还有些心神不宁。
会场是一个大方厅,只在一角架了一个孤零零的拍卖台。
玻璃天花板下吊着一盏巨大的柱形黄铜水晶吊灯,照得大厅雪亮。
这次拍卖会的举办方居然是英国的鲁意斯摩拍卖公司。
这家公司颇有名望,难怪今日全上海的名流都云集在了这里,女士们竞相斗艳。
主持人是个红发绿眼珠的洋人,中文说得极流利。
他将宾客们夸得好似各个都是情操伟大、义薄云天、心系家国天下的伟人,然后说,今日拍卖比较随意,拍卖品一共有六个,每半个小时拍卖一个。
其余时间,请诸位喝好玩好,务必尽兴。
工作人员过来分发号牌。
孟绪安让冯世真挑,冯世真随手拿了一个,是16号。
那头,容定坤拿到一个7号,递给了容嘉上,自去和熟识的人聊天。
容太太和田中太太很是热心地督促着容芳林和桥本大少去一旁聊天。
容芳林强忍着不耐烦,尽力敷衍。
好在桥本大少身体虚弱,精神不济,倒也不显得容芳林太失礼。
一片热烈的掌声响起,肖宝丽姿态婀娜地捧着第一个拍卖品上了台。
红布一掀,下面是一串精巧的双股鸽血红珊瑚项链。
主持人报价两千,立刻就有人举起了号牌,两千三,两千五地竞价起来。
不过片刻,价钱就涨到了三千块。
珊瑚首饰虽然值钱,可这串链子的珠子略小,样式又有些老旧。
在场的太太小姐们兴趣不是很大。
所以价钱最后停在了三千二,就没有人出价了。
眼看主持人要敲定之际,孟绪安把号牌优雅地一举。
四千。
犹如石子投入水潭,击起一圈圈微微波澜。
孟绪安在周围人打量的目光中朝冯世真温柔一笑,宠溺道:世真你皮肤白,戴红珊瑚肯定好看。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像一只搔首弄姿的蝴蝶,翩翩地飞进了站在斜后方的容嘉上的耳朵里。
杜兰馨嗤笑道:这么细的一条珊瑚链子,也配值四千块?孟绪安果真财大气粗,拿钱砸着听响呢。
容嘉上半阖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主持人举着锤子,兴奋地高声道:四千一次,四千两次……五千。
7号的牌子随着那懒洋洋的声音举了起来。
先前的波澜还未褪去,就又有一块砖头砸进了水中,哗啦溅起一大片水花,也彻底地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容嘉上吊儿郎当地靠着栏杆站着,手里把玩着号牌,俊脸上挂着散漫的笑,仿佛把竞拍当作什么好玩的消遣一般。
#####一百零六杜兰馨讶然,低声道:我不喜欢那珊瑚链子。
容嘉上平静地对她笑:我也没打算拍下来送给你呀。
杜兰馨表情僵住,你是在报复我刚才挖苦了你?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容嘉上浅笑着,凑到杜兰馨耳边,看似温柔地低声说,我是在警告你,不论你在想什么,不要再去挑衅我的女人!杜兰馨好似挨了耳光似的,脸色阵红阵白,狠狠瞪了容嘉上一眼,黑着脸走开了。
桥本诗织的眼珠滴溜溜,视线在孟绪安和容嘉上之间来回扫着,神色复杂。
主持人高声道:7号的先生出五千。
还有哪一位客人出价的没有?六千。
孟绪安把手中的号牌逗狗儿似的晃了晃。
大厅里掀起一片激动的哗然声,众人好奇的目光全都朝这两位竞拍的男人身上聚集过来。
又因为竞拍的是首饰,于是站在孟绪安身边的那位秀丽女子成了焦点。
还有客人出价更高的吗?主持人大声道,六千一次,六千……八千。
容嘉上的嗓音温润清朗,却是轻易地压过了主持人的大嗓门。
轰——全场宾客都激动得像是过年看大戏的孩子们一般,议论声如潮水不住涌来。
这下连容定坤都朝儿子投来隐隐不悦的一瞥。
容太太相当看不惯继子这样挥霍,正想开口讥讽几句,孟绪安浑厚的声音盖过了大厅里的嘈杂声。
一万!一万块都足可以买下一套宽敞漂亮、家电齐全的新式公寓了,却用来换了这么一条只能挂在女人脖子上的珊瑚项链。
这等一掷千金只为换佳人一笑的举动可是相当风雅,引得在场的男士们都纷纷露出会意的笑来。
一万!16号的先生叫价一万!主持人激动得嗓音都有些变了,还有哪位出更高的价?众人唰唰地把目光往容嘉上身上投去,连先前一直镇定的肖宝丽都好奇地瞪大了眼。
容嘉上却是抄起了手,玩世不恭地笑着,不肯再出价了。
主持人喊了三遍后无人竞价,终于一锤敲定。
这套红灿灿的珊瑚项链,终于以五倍的高价被孟绪安纳入囊中。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浅笑着,手里把玩着号牌,看着孟绪安挽着冯世真,在记者们此即彼伏的闪光灯中上了台。
肖宝丽亲手把项链捧了过来。
孟绪安当场取下了项链,朝冯世真看去。
冯世真面容沉静,在台下女客们火辣辣的艳羡的目光中,摘下了脖子上的黑珍珠项链,转过身去。
孟绪安的动作轻柔而优雅,像是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似的,将项链戴在了女伴修长白皙的脖颈上。
殷红圆润的珊瑚珠如一串血珠,在记者们刺眼的镁光灯的照射下,折射着妖冶的光芒。
欢乐的爵士舞曲被奏响,端着美酒的侍应生鱼贯而入,穿梭在宾客之中。
紧张刺激的气氛散去,客人们饮酒谈笑起来。
孟绪安一下台就被有心奉承结交他的宾客们团团围住。
冯世真端着酒杯走开了。
冯世真年轻貌美,是这场合里的陌生新人,偏偏一开场就出尽了风头。
其他的女客们对她又好奇又排斥,一时无人和她搭讪,只远远站着打量她,议论纷纷。
冯世真今日来也不是为了结交新朋友的,正乐得清静。
侍者端着酒盘走过,她伸手想拿一杯酒,不料旁边有个客人一声招呼,把侍者叫走了。
轻轻的讥笑声飘入耳中。
冯世真觉得厌烦,打算走得离那些太太们远一些。
却有人从侍者的盘子里端起两杯香槟,走了过去,把其中一杯递到了冯世真面前。
容嘉上风度翩翩,笑容俊雅,双目如月下寒潭,眸光清亮而温柔。
多谢容大少爷解围。
冯世真笑着接过了酒杯。
先生有难,义不容辞。
容嘉上一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同冯世真并肩而立,目光朝那些旁观者扫了一圈。
女客们不好意思,纷纷挪开了视线。
你今天真美。
容嘉上坦然地赞美道,只是在我看来,这珊瑚颜色还是不够好。
要我说,还是南红玛瑙那个颜色更衬你。
可惜你不喜欢我送你的玛瑙。
哪个女人不喜欢漂亮珠宝?冯世真道,只是你送礼的动机,我不能接受罢了。
好比方才,你让我说你什么的好。
我刚才做了什么了?容嘉上挑着英气的浓眉,一脸无辜又无赖。
冯世真嗤笑:一条两千的项链被你抬价到一万。
你说你是不是拍卖公司派来的托儿?容嘉上晃动着杯中的香槟,笑嘻嘻道:你要是讨厌孟绪安,就该谢我害他多掏了银子;你要是喜欢他,也该谢我帮你考验了他对你的心意。
说来说去,都是我欠了你的人情。
冯世真啼笑皆非。
我就喜欢让你欠着我的人情。
容嘉上勾着唇角,这样,至少咱们俩还能有些牵连,不是么?冯世真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侧头望向会场边。
杜兰馨刚端了一杯鸡尾酒,才抿了一口,杨秀成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她身边,用一杯果汁换下了她手里的酒杯,也引来了杜兰馨埋怨地一瞥。
冯世真问:杜小姐最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也不清楚。
容嘉上说,她现在身子重,也许心情不好。
要是有点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冯世真惊讶地瞪着容嘉上,你说她……容嘉上撇嘴挑眉,不是我的。
不是容嘉上的,那就是杨秀成的了。
戴绿帽子就罢了,这下还要喜当爹。
容嘉上还能这么镇定地谈笑风生,真是令冯世真侧目。
你呢?容嘉上修长的手指划着酒杯边沿,孟绪安的师妹?不然呢?冯世真道,丽儿见我整日无聊,想带我来拍卖会上见见世面。
恰好孟老板也在,乐意做我男伴,何乐而不为?容嘉上哼笑,孟绪安倒是个绅士。
年末全上海这么多社交会,偏偏带你来出席今天的拍卖会。
今天的拍卖会又什么特殊的吗?冯世真把话岔开,话说起来,芳林是怎么回事?你们家不会想撮合她和那个病歪歪的男人吧?放心,不会的。
容嘉上说,她是你的爱徒,哪里敢委屈了她。
不过是场面上应付一下罢了。
冯世真松了一口气,看似无意地说:桥本大少爷那脸色看起来,似乎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呀。
这样的病人就应该在家里卧床静养的,怎么还出席拍卖会?也不怕出一点意外。
冯家开药店,冯世勋又是医生,冯世真能看出桥本大少有心脏病也并不意外。
容嘉上淡然笑道:哪里有躺在床上相亲的?身子再不好,这个时候也要爬起来出门走几步呀。
再说,不过是个拍卖会,能有什么意外?若是有心,能制造的意外可就太多了。
冯世真抿了一口酒,一时无话。
大厅的一侧,孟绪安被几个女客缠上了。
年轻的女郎们千娇百媚,对着这个英俊富有的男人十分热情,竞相争宠。
孟绪安笑得彬彬有礼,却也掩饰不住享受之意。
孟绪安很有魅力,是不是?容嘉上忽然说。
冯世真沉默着。
容嘉上低笑着看她,你是因为他,才一直拒绝我的吗?不。
冯世真下意识反驳,干吗总把他牵扯进来?那你为什么总和他藕断丝连?容嘉上问。
冯世真不悦道:我有我的社交,你干涉得太多了。
况且你又比我好?左一个杜兰馨,右一个桥本诗织。
你先把这两个女人处理好了,再来管我吧。
容嘉上认真地注视着冯世真,说:我说了会和杜兰馨解除婚约,我就一定会做到。
你爹不是打算又将你卖给桥本家吗?冯世真倔强地迎着容嘉上的目光,你又打算怎么办?我不会和桥本订婚的。
容嘉上不屑道。
冯世真摇了摇头,这是个死局,嘉上。
没有杜兰馨,没有桥本,还会有别的女人,别的豪门让你爹想联姻。
这不是女人的问题,而是你的婚姻你自己根本不能做主。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却要我对你给出承诺,你不觉得这太自私了吗?容嘉上深吸一口气,给我一点时间。
半年,等我半年,好不好?半年后我还这么没出息,你大可去嫁孟绪安。
我干吗非要嫁他?冯世真没好气,而且,我等不了半年。
那多久?容嘉上握住了冯世真纤细凉润的手腕,注视着她的双眼,给我个日期!冯世真嘴唇翕动,语塞了。
路过的宾客侧目打量两人。
容嘉上冷冷地回扫了一眼,抓着冯世真离开了辉煌明亮的大厅,一直走进光线清幽的走廊里。
冯世真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温顺得就像个听话的孩子。
她不禁想到许久前的那个初秋深夜,自己也是这么被容嘉上拉着,冒着雨在黑暗中走着,一路走到了干燥而明亮的灯光下。
这里说话方便一点。
容嘉上停下了脚步,把冯世真拉到面前,扣着她的双肩,我们把话说明白。
冯世真,我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你肯给我多少时间为我们两个争取?冯世真觉得心里有一头野兽正在樊笼之中左突右撞,试图挣脱枷锁。
那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着上升,已是有些控制不住了。
孟绪安问过她:你觉得,容嘉上愿意和你私奔吗?今晚……她开了口,发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便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就今晚!是的!如果容嘉上肯跟她走,不用掺和进谋害桥本大少的事件之中。
不论孟绪安有什么阴谋,都不会波及到容嘉上了。
只要他肯跟她走!你说什么?容嘉上惊愕地睁大了眼,用力握着她的胳膊,你是认真的,世真?你……你是认真的。
是。
冯世真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嘴像有了意识似的,自顾说着,你现在肯和我走吗?就现在。
去哪里?容嘉上整个人还是懵的。
哪里都行。
冯世真哂笑起来,随便买一张火车票,离开这里,离开你家和我家,我们离开上海。
容嘉上深呼吸,捧着冯世真的脸,紧咬牙关,你在考验我是吗?这是个假设?不。
冯世真浑身血液都沸腾了,扬起迷蒙的笑,嘉上,你和他们不同的。
你有理想,有抱负,你想过不同的人生,况且你还有去追求的能力和条件。
上天真的很眷顾你,你更不能放弃。
我们走吧,你想参军也好,读军校也罢,我都陪着你。
你……容嘉上怔怔地注视着冯世真,嘴唇颤抖着,我们……冯世真盯着他的唇,等着他说一句好。
你快说呀!不……容嘉上说。
冯世真微妙的笑容凝结在了唇角。
对不起,世真。
容嘉上无助地摸着她的脸和胳膊,似乎想拥抱她,又不敢下手。
他局促不安,慌张地辩解,我想和你在一起,世真,但是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是家中长子,就算不肯继承家业,至少也不能这样任性地一走了之。
可是,冯世真嗓音飘忽,视线发直,不论你是否承认,容家都是一艘注定要沉默的船。
你爹他,多行不义必自毙。
你跟着他这样走下去,只会被他一步步拖进泥潭里。
#####一百零七我知道。
容嘉上苦笑着,谁不喜欢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我既然享受到了家庭给我提供的优越的生活,就应该旅行我的义务,维护好这一艘大船,让她继续朝前航行,直到沉没的那一天。
那我们怎么办?冯世真问,你让我等你,难道是等到船沉了后再来搭救你?还是你觉得半年后你们容家就会倒台?容嘉上沉默了,双手无力地垂落。
冯世真注视着对面的青年。
容嘉上正站在一盏走廊灯边,微弱昏黄的灯光自斜上方照下,他大半面孔都沉浸在幽暗之中,轮廓分明,显得那么忧愁和沮丧。
冯世真的心软得发疼,却也知道,容嘉上是不会和自己走的。
嘉上,你是属于蓝天白云的人,你就应该驾驶着飞机,高高飞翔在天上,去追逐不管什么你想追逐的东西。
而你对家庭,确切是,对你父亲的妥协,只能让你一步一步被他拖进他的那个阴暗、卑劣、丑陋的世界里。
我厌恶痛恨你的父亲,但是我不想将来有厌恶你的一天。
冯世真一口气说完,悠长叹息。
发生了什么事了?容嘉上问,世真,你竟然会开口让我和你私奔。
你一贯最理智克制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冯世真用力咽了一下,哑声道:是我一时冲动了。
也许是空腹喝了香槟的错。
怪酒精?那你还想如何?冯世真讥笑,难道是我爱你爱得太疯狂了,等不及你处理好你家那一摊子烂事,只想拉着你私奔?低笑声戛然而止。
容嘉上伸手一把将她拉进怀中,捏着她的下巴,咬住她的唇,将她密密实实地吻住。
冯世真抽气,身躯却已经被男人铁箍一样的手臂困得死死。
踉跄之间,人已经被推到了墙上,双手十指紧扣,灼热的吻铺天盖地,放肆地吮吸,贪婪地掠夺。
冯世真在男人臂弯里颤抖着,在吻与吻之间拼命地喘息,感受着容嘉上的唇舌沿着颈侧来回扫荡,撩起一串串火花。
他尖锐的犬齿隔着薄薄的皮肤贴着脉动的血管,不轻不重地咬着,仿佛在试探着穿透这层肌肤的力度。
至少……就只是今晚……冯世真在迷乱之中做着最后的挣扎,离开这里……我就都听你的……容嘉上自喉咙深处呻吟了一声,仿佛为了抵抗这甜美又罪恶的诱惑般,重重地在冯世真的肩膀是咬了一口。
嘶……冯世真疼得轻颤。
温热柔软的唇随即覆在牙印上,怜惜地吻着,抚平了疼痛。
冯世真知道她已没了机会。
她放弃地长叹着,抬手搂着容嘉上的肩膀,摸了摸他微微汗湿的后颈。
我会记着的。
容嘉上说着,放开了怀中人。
你今天说的话,我都记住了。
他脸颊潮红,眼中狂热未退,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衣领,会有让你兑现的一天的,世真。
你想得美。
冯世真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她英俊而踌躇满志的情人,摇了摇头,今天的提议,过期不候。
容嘉上勾唇一笑,抬手抚了一下那双被自己蹂躏得艳红的双唇,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我很感动。
但是有些事,我是必须去做的。
在你看来,我可以不要家族,只要前途。
但是在我看来,我两样都能要!我要保住家业,我要实现理想——他上前欺了一步,狠狠地盯着冯世真,就像荒野的饿狼在幽暗中盯着志在必得的猎物。
你,我也要!冯世真的心有一瞬停止了跳动。
容嘉上低头,在冯世真的额头落下一个吻,继而利落转身而去。
冯世真呆呆地站着,望着青年挺拔的身影没入一片绚烂辉光的光明之中。
冯世真过了许久才回到了大厅里,随手自侍者盘子里端起一杯酒,仰头喝了大半。
怎么样?他不肯和你走?孟绪安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冯世真好似被针狠狠扎了一下,放下了酒杯,七爷早就料到了?孟绪安微笑着端详她,柔声道:相信我,世真。
他不肯,那是他的损失。
这倒未必呢。
冯世真把酒一饮而尽,讥笑道,一来,私奔从来不会有什么好结局,更何况我们俩又仓促又空着手。
二来,虽然不知道容家今晚有什么计划,不过容嘉上做事慎密,也许真的给自己留有余地也未知。
倒是七爷,好似胸有成竹,等着让我看好戏了。
是不是好戏,现在还不敢夸口。
孟绪安阻止了她再拿酒,手臂一伸,搂住了她的腰,不顾冯世真眼中的抵触,将她拉进了舞池之中。
你们女人,为什么总是这么容易被感情支配?孟绪安搂着冯世真纤细柔软的腰肢,目光自她红肿的嘴唇落在肩上半遮着的齿痕上,眼眸逐渐深邃,我亲眼见过一个女人被爱情毁灭成不人不鬼的样子。
而她曾经也和你一样,是一个笑起来让空气中都带着花香的人。
七爷真是过奖了。
冯世真讪笑,只是七爷口中的爱情,好似洪水猛兽似的。
你难道就没有见过美好的爱情吗?孟绪安嘴角浮着一抹讥嘲,要是洪水猛兽倒好,至少人人都知道避开。
爱情就犹如最上等的马蹄土熬制成的大烟,吸的时候心旷神怡、飘飘欲仙,等要断了,却会痛苦得生不如死。
与其如此,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抽上第一口。
冯世真不禁笑起来,那可怎么办?要真喜欢上一个人,可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
谁说不能?孟绪安不屑,只有软弱的人,才会连这点悸动都控制不住。
冯世真啼笑皆非,那若您真的上了瘾了呢?孟绪安浓眉一挑,却是不答。
冯世真识趣地没有再追问。
舞曲欢快流畅,美酒映着璀璨灯光。
在客人们欢声笑语之中,拍卖一轮接着一轮进行了下去,慈善酒会的气氛越发热烈。
桥本大少却是有点支持不住了,在场边的沙发里坐着,面色愈发青白。
容芳林得了容定坤的叮嘱,耐着性子陪着他,还亲自倒了热茶给他。
桥本大少身子不好,但似乎性格十分温和,谈吐也颇风雅。
容芳林和他坐在一处闲聊着,也能聊到一处去。
大哥很喜欢芳林呢。
桥本诗织一副很是为兄长高兴的乖巧样子。
容太太却对这个病秧子实在喜爱不起来,道:我看令郎的脸色很不好呢,是不是要早点回家休息?田中太太本也想让儿子先回家,可看他对着容芳林轻言笑语的样子,知道儿子很喜欢这个女孩。
长子常年病卧在床,没有接触过几个年轻女孩,一直十分孤单。
她便不忍心打断这温馨的时刻。
再说,她先前一直在夸长子身体在康复,也不好转头就拆自己的台。
他们年轻人有很多话要说。
容定坤笑着,我们做父母的还是少干涉的好。
说的是呢。
田中太太强笑着,放心,太一的身子没问题的。
桥本诗织倒也不急。
横竖桥本太一终于出了家门,她的安排就有了实施的机会。
他此刻越劳累,就越容易发病。
夜半三更,天寒地冻,就算及时送去医院,都未必能救得回来。
就算救回来了,怕也再起不了床。
真是的!从小就知道这大哥病得要死,却一直苟延残喘到今天。
早就该如土的人了,却偏偏挡在他们兄妹前面不让道。
该死不死,也别怪她出此下策了。
想到此,桥本诗织又朝容定坤那边瞟了一眼。
容定坤不愧是老姜,从头到尾他只做了邀请桥本家赴会一件事,却是帮了桥本诗织一个天大的忙。
这事怎么看都是个意外,谁都不会背上责任。
而她和容定坤不论谁想叛变,也都没有证据去揭发对方。
桥本诗织朝壁钟看了一眼,为了压制住紧张的心跳,又忙喝了一口香槟。
#####一百零八等到了第五件拍卖品,一个唐朝花瓶拍卖出了五万块的高价后,将会场的气氛推到了最高点。
挂在高处的壁钟指向十一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就要拍卖今天的压轴的一个古玩。
因为举办方有意保密,宾客都还不知道最后的拍卖品是什么,胃口被吊了个十足。
酒会气氛正浓,宾客兴致盎然,谈笑风生,丝毫不显疲态。
冯世真等了大半个晚上,看桥本大少爷到目前为止都还在正常喘气,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猜测。
拍卖会上名流云集,举办方又安排了大量保镖以保护拍卖品。
假如容家要动手,大概不会选在会上。
那或许会在宴会结束后?冯世真正思索着,见孟绪安走了过来,道:丽儿有些不舒服,在楼上休息。
你去陪陪她吧。
她怎么了?冯世真忙把酒杯放下,担心道,需要叫医生吗?多喝了几杯罢了。
孟绪安安抚一笑,挽着冯世真的胳膊,带着她沿着大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是办公之处,相比一楼要安静许多。
孟绪安带着冯世真走过一段空荡荡的走廊,有保镖在前方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门。
丽儿?冯世真走进去,只见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转过了头来。
她愣住。
冯小姐,晚上好啊。
孟九穿着一件深蓝色长褂,端坐在轮椅里,笑容亲切,却像是玩偶娃娃突然活过来似的,吓得人顿时毛骨悚然!冯世真的背脊上唰唰立起了一大片寒毛。
正要开口说话,沉重的关门声自身后轰然传来。
她猛地转身扑过去,却已迟了一步。
扑到门上时,只听到了门锁从外面反锁起来的声音。
七爷!冯世真又惊又怒,您这是做什么?放我出去!孟绪安低沉的嗓音隔着厚重的门板显得有些模糊,那带着笑的话语仿佛从地底深处传出来的一般。
你先前曾问我,如果上了瘾,该怎么戒断。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当让你上瘾的东西消失不见了,你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所迷恋了。
醍醐灌顶一般,冯世真瞬间就将之前所有想不明白的事全部都想通了。
安排她做内线,索要金麒麟,残疾的外甥……她难以置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掐住了喉咙,一时间无法呼吸。
世真,好好呆在这里,陪着小九。
孟绪安话语里始终含着温柔笑意,仿佛对人多么情深意重,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能让听者瞬间坠入修罗地狱。
现在,你可以认真地猜一猜,今晚谁是最终的赢家。
冯世真疯狂地捶着门:孟绪安!你放我出去!孟绪安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孟绪安朝守在门口的保镖点了点头,对捶门和叫骂声置若罔闻,低头点了一根烟,扬长而去。
冯世真气急败坏地狠狠踹了门两脚,回头狠狠地瞪住了在一旁好奇打量她的孟九。
七爷也是心大,竟然把九少也关起来了。
冯世真撩起了耳边松散的发丝,顺手取下了发卡。
孟九笑得一派天真,说:哥哥带我来看戏的。
冯小姐也是来看戏的吗?没兴趣。
冯世真冷漠地说,把发卡的别针掰了开来,插进了锁眼里,开始开锁。
孟九一脸失望之色,推着轮椅来到墙边一扇西洋式的拼花彩色玻璃窗前,往外望去。
大哥说我的亲爹就在下面,你知道是哪一个吗?原来那面窗户是朝大楼里面的,正对着中央的大厅。
冯世真走过去,挑了一块透明玻璃望了一眼,发觉这窗户的视野极好,能将整个大厅收在眼底。
她一眼就看到了容家父子,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桥本大少和容芳林,看到了正缓缓从楼梯上走下去的孟绪安。
似乎感受到了冯世真的目光,孟绪安驻足,抬头朝这边望了一眼。
孟九仔细地整理着衣袖,脸上充满了期盼,絮絮地说:待会儿大哥要带我去见我爹。
冯小姐,你说我这样穿好不好?爹他会不会喜欢我?冯世真不答,问:孟绪安在二楼布置了多少人?孟九知道她横竖出不去,也不瞒着他,大大方方地说:这里到处都是大哥的人,连保镖和侍应生都是我们孟家的人。
大哥说了,他一定会让爹把我认回去。
等到了时候,他就会让人——他举手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砰——杀了那个人。
冯世真一阵冷颤,透过窗望见大厅对面墙壁上的挂钟。
时钟指向了十一点五十分。
她转身加速开着锁,一边问:杀了你爹,他可就再也不能认你了。
孟九吃吃笑,怎么会杀我爹呢?当然是杀那个占了我名分的人咯!咔嚓,别针断在了手中。
冯世真气急败坏地把发卡丢开,厉声问:谁占你名分?孟九笑嘻嘻地看着冯世真惊骇愤怒的表情,说:就是我爹的大儿子呀!大哥说了,我爹欠了我们母子的,容家的家业全部都该归我才是。
大哥还说,爹一直都牵挂着我和我妈咪。
他要见了我,肯定特别开心!孟九就像个快要吃到冰淇淋的孩子一样,一脸憧憬,推着轮椅在屋子里打转。
而冯世真却感觉到阴寒之意自四面八方向自己压迫过来,那掐着脖子的手改做了绳索,套着她的脖子,要将她整个人往地底裂缝里拖去。
孟绪安才不在乎那劳什子金麒麟。
他也不在乎容定坤会不会向他低头道歉。
他只是要杀容嘉上罢了!他要当着容定坤的面杀掉他最重视的长子,以此来给予容定坤最沉重的打击和最残酷的报复!还有什么比杀掉一个男人最倚重的儿子还更能打击人的呢?杀掉他年轻俊秀、一表人才的成年长子,再塞给他一个残病疯癫的儿子。
让他知道,他十八年前到底造下了多深重的罪孽!而孟绪安为了复仇已然疯了!他毫无原则,只图自己爽快,不惜下手杀掉无辜的人。
是,容嘉上是容定坤的儿子。
但是他何其无辜,要为父亲在自己幼儿时期犯下的罪恶赎罪?他在这事里有什么错?就算要讲父债子偿,容嘉上碰到了她冯世真,不是已经够遭罪的了吗?为什么还要伤他性命?冯世真气急败坏,抓起一把凳子狠狠砸在门上。
凳子哗啦四分五裂,门却纹丝不动。
冯世真红了眼,头发松散也不顾,困兽一般在屋子里团团转。
窗户太小,又装着铁栏杆,她没法打破玻璃警告楼下的人。
而大厅里歌舞升平,她就算在屋里疯狂打砸,外面也未必能听到什么声音。
她要是想出去,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大门。
而门却被人从外面反锁了。
想到这里,冯世真扭头盯住了在一旁自言自语的孟九,问:你大哥把你丢下来,你要是发病了怎么办?孟九说:保镖手里有药的啦。
再说我会乖乖的,不能吓到我爹,不然他就不认我了。
可是钥匙被你大哥收走了。
冯世真说。
没有哦。
孟九盯着冯世真,桀桀地笑着,我手里还有一把呢。
冯小姐猜猜我把它藏到哪里去了?当——整点钟声冷不丁敲响,如重锤敲在冯世真头上。
她背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近乎绝望地望向透着光的彩窗。
光刺得她眼睛发疼酸胀,冷汗沿着后颈滑落,犹如有一条冰凉的蛇窜进了衣服里,带来了死亡的气息。
一声声钟声之中,大厅里的客人们自发地再度朝拍卖台聚拢过去。
容嘉上侧头朝形单影只的孟绪安望了一眼,继而四下扫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那个倩丽的身影。
他的眉头不禁微微一皱。
女士们,先生们。
主持人热情高昂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现在我们将要拍卖的是我们这次慈善拍卖会中,最受瞩目,也是最昂贵的珍宝——桥本正三对这最后的拍卖品极好奇,此刻忍不住往前走了一小步。
——战国金麒麟!红绸猛地掀开,四方的玻璃匣子里,一尊小巧玲珑的金麒麟坐在红丝绒布上,在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散发着耀眼得近乎妖冶的光芒。
桥本家人的神色倏然全变。
桥本太一眼神不错,隔着老远都看到了金麒麟,惊讶地猛地站了起来,旋即又捂住了胸口。
容芳林吓了一条,急忙扶着他。
这个……容定坤困惑地望了过来,低声问,桥本社长,这金麒麟,是您匿名捐赠的?不是!桥本正三死死咬牙,难道有两个金麒麟?没听说呀。
容定坤道,我找了这金麒麟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听谁说过这本是一对的。
不像是一对。
容嘉上轻声说,两位请看台上那个金麒麟,姿态和桥本社长手中那个一模一样,头都是向右转的。
若是一对,应该朝左才是。
桥本正三和容定坤面面相觑。
司仪正在台上展示着由数名权威古玩鉴定学家出具的证书,证明这个金麒麟乃是真品。
容太太不禁呢喃了一句:这个要是真的,那桥本社长家的……容定坤忙拉了妻子一把,安慰桥本正三道:又没亲眼近看,做不得准。
嘉上,你去竞拍,先把这金麒麟拍下来,不要落入别人手里。
容嘉上应了一声,又对慌乱的桥本正三道:世伯请放心,既然您的那个金麒麟还好好地放在家里,那这个或许是仿造的。
我自登报后,也没少见仿品呢。
这话却说得桥本正三更不放心了。
他也不会没事就把金麒麟取出来把玩,上次见到它,已是容家登门拜访的时候了。
这半个多月来,金麒麟都放在保险柜里。
那保险柜虽然是德国货,可这世道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没外贼也难防内鬼,谁能讲得准没有贼能开?桥本正三越想越不安心,急忙把次子招来,道:你赶紧带人回去,看看家里的那个金麒麟还在不?快!桥本二少一鞠躬,扭头跑走了。
容定坤和容嘉上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宾客不动声色地跟上了桥本二少。
大哥!桥本诗织忽然低呼一声,朝桥本太一奔去。
别慌,大哥带了药的。
桥本诗织安慰着惊慌的容芳林,在桥本太一的身上摸了摸,从他胸前口袋里翻出了药瓶,倒了两颗,喂他吃下了。
是不是刚才被吓了一下?放心,肯定不是我们家的那个金麒麟!田中太太心疼地扶着儿子坐下,你吃了药,先别走动,把气缓过来再说。
桥本太一正被病痛折磨着,一脸乌青,话都说不出来,额头脸颊上全是疼出来的冷汗。
容太太看了直道可怜,又转头狠狠地瞪了容定坤一眼,以示她坚决不嫁女进桥本家的决心。
桥本诗织红着眼圈,一脸愁容地挽着容芳林,一副极为兄长担忧的模样。
容嘉上冷眼看了片刻,听到台上准备开始拍卖,告罪走开了。
#####一百零九与此同时,冯世真正发疯一般在屋子里到处翻找着。
孟九一边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看着冯世真在屋里翻箱倒柜,看得津津有味。
这间房间不过二十来平方米大,摆设极其简单,不过几个桌椅罢了。
冯世真不过是粗略翻找,知道孟九不会把钥匙放在随便能翻到的位置。
这个少年虽然精神不正常,却也并不是傻子。
孟绪安养大的外甥,哪怕是个疯子,也是个聪明的疯子。
你找不到的!孟九果真笑呵呵地说,大哥让我不要给你的。
在你身上?冯世真问,别以为我不敢搜你的身。
不在哟。
孟九摇头,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别白费力气了。
拍卖就要开演了。
冯小姐不陪我一起来看吗?你猜猜谁会拍到这个金麒麟?谁是最后的赢家?孟绪安走前的留言在冯世真脑海里响起。
她恍然大悟,瞬间明白了孟绪安会选择在什么时候暗杀容嘉上了。
冯世真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孟九的领子,将少年单薄的身子拽了过来。
要怎么样你才会把钥匙给我?孟九兴奋地注视着冯世真秀丽却怒容密布的脸,咯咯笑着,歪着头说:你这样真好看。
回头让大哥把你给我做模特,我天天画你,好不好?冯世真松开手,孟九跌坐回了轮椅里,继续笑嘻嘻地打量着她。
……诸位想必都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让我们进入正式的拍卖环节……冯世真的脑海里闪过了孟九的画室里那一张张诡异的画像。
被囚禁的女子,苍白憔悴、充满病态的女子,眼中充满着憎恶的女子……女子手里被揉碎的,凋零的花瓣。
康乃馨,送给母亲的花……本件拍卖品,起价十万块。
请诸位嘉宾出价!十万一!3号的先生出价是万一,还有哪位出更高的价?十万二。
随即有人喊道。
因为底价太高,对于金麒麟的竞争并不是很热烈。
桥本已是无暇他顾,容嘉上虽然折返了回来,却并不忙着出手,似乎对这个金麒麟的真假还存着疑虑。
孟绪安站在人群后排,侧头朝二楼一处扫了一眼。
黑暗的房间里,一身黑衣的男子手持狙击枪,半跪在窗后。
装着消声器的黝黑枪筒从窗口缓缓伸了出去。
准星里,是容嘉上俊秀优美,又冷漠孤傲的侧面。
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封闭的室内响起。
孟九被打跌在了地上,肌肉萎缩的双腿狼狈的蜷着,身子颤抖。
他苍白的脸上印着一个手掌印,满眼惊恐,像是屠刀下的小狗崽。
都是你的错!冯世真恶狠狠地俯视着地上的少年,用她所能装出来的最恶毒的语气咒骂着,咆哮着,用尽全力去模仿着孟九画中那个病态而疯狂的女人。
你就是个怪物!你毁了我!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这都是你的错!她扑过去,反讽地捶打推搡着那个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少年。
去死吧!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生!你怎么不去死?她控制着力度,用力却不至于真把人打伤。
然而语言才是最有力的伤害利器,如利刃一刀划开了孟九伪装的面皮。
这个少年在她的推搡下颤抖得就像害了热症一样,眼睛瞪得极大,眼珠里布满血丝。
冯世真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了,将心一横,双手掐住了孟九的脖子。
去死吧!十五万!20号先生出价十五万。
还有更高的吗?容嘉上终于举起了号牌,十六万。
一口气就抬了一万块。
容嘉上今日第二次成功引起了全场一片哗然声。
主持人兴奋地大叫起来:7号的先生叫价十六万……十七万。
孟绪安举起了牌子,笑容优雅。
容嘉上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孟绪安,再度举起了号牌。
十八万!妈咪,不要!孟九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不要,妈咪!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妈咪!孟九哭泣挣扎着,举着枯瘦的手臂挡在脸前,惶恐地试图保护自己。
冯世真见状不禁一阵心疼,掐着孟九的手松了劲儿,咬牙恶狠狠道:你知道自己错了?孟九涕泪横流地点头,蜷缩着身子,像个要被抛弃的小狗一样讨好地抓着冯世真的裙摆。
我错了,妈咪,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打我,我会听话的!我会听话的!冯世真难受的闭了闭眼,松开了手。
你知道你哪里错了?孟九啜泣着,茫然地摇头。
他的神情同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如出一辙。
又或许,在这个少年的身体里活着的,永远都是这个惊恐可怜的小孩童。
你把钥匙藏起来了。
冯世真说,妈咪想出去,你把钥匙藏在哪里了?孟九哆嗦着,有些不确信地看着冯世真。
冯世真表情突然变得极其温柔,甚至伸手抚摸着少年颤栗的肩膀和冰冷的脸。
妈咪拿到钥匙就可以出去了。
妈咪带着你一起出去,我们去找爹地,好不好?孟九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我们去找爹地?是呀。
冯世真柔声说,你这么乖,爹地见了你肯定很开心。
告诉妈咪,钥匙被你藏在哪里了?孟九就像被抚摸的猫儿一样眯了眯眼,抬手指着墙角一处木地板松脱的地方。
二十五万。
容嘉上再度出声,从容镇定。
围观的宾客们都有点傻眼了。
二十五万都可以在上海闹市里买下好大一块地皮了,可容家大少爷却愿意用来换那么一个还没有拳头大的小金麒麟。
就算是国宝又如何,不能吃不能用,就算摆在家里好看也怕招贼。
可显然孟绪安和容嘉上杠上了,紧跟着举牌:二十八万!三十万!容嘉上紧跟着喊。
你儿子疯了吗?容太太已快要晕厥,双手死死掐着容定坤的胳膊。
别闹。
容定坤强忍着疼,你们女人懂什么?咱们家的钱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容太太怒道,下面还有那么多孩子呢,难道都不是你亲生的?容定坤和她说不通,干脆不搭理。
容太太气得火冒三丈,又不敢在公众场合闹起来,忍得也险些要得心脏病。
冯世真用力掰开了木地板,指甲开裂的手指在木板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下面拿起了一枚钥匙。
孟九胆战心惊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混合着惊恐和向往。
也许在他的记忆力,生母对他温柔的时刻太少,令他享受之余,又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冯世真怜悯地看着他,叹了一声。
你……很乖。
她说完,一个手刀劈在了孟九脑后。
奉命守在门外的保镖早就得过孟绪安吩咐,里面不论有什么响动都不要开门。
所以冯世真砸门和九少哭闹的时候,他都纹丝不动。
可没想到,门竟然自己开了。
冯世真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好似看不见保镖掏出来的抢,慌张喊道:九少发病晕倒了,还口吐白沫!我摸不到他的脉搏了!你快去请个西医来!保镖半信半疑地探头望去,果真见孟九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
九少可比冯世真重要多了,保镖立刻冲进去查看。
他刚奔到孟九身边,身后大门砰地一声响,关了个严丝合缝。
冯世真把钥匙一丢,在砸门声中拔腿朝楼梯跑。
走廊的尽头一片明亮,像破云而出的曦光,暖融融的,照在女子如盛着秋水一般透彻清澄的眼眸里,照着她脸颊上如晨露一般的细汗。
冯世真的皮鞋踏出急促的脚步声,朝着明亮处飞奔而去。
三十八万!7号先生出三十八万。
请问还有更高的吗?主持人兴奋地嗓音都已经变了。
孟绪安面色沉静如水,在一片议论声中放下了号牌,朝容嘉上微微欠身。
三十八万一次!三十八万两次!三十八万,成交!恭喜7号的容公子!容嘉上在潮水一般的祝贺声中露出了淡漠的笑意,似乎并没有一掷千金买下一个小小古玩的兴奋和得意。
司仪小姐请他上台,他经过孟绪安身边时,还同他握了握手。
多谢孟老板谦让。
客气了。
孟绪安道,总之,都会物归原主,不是么?一定的。
容嘉上。
整着领带,随着身姿婀娜的司仪小姐走上了拍卖台。
冯世真就是在这一片喧闹声中奔下了楼梯。
她脚步轻盈,身影敏捷,散开的卷发高高飞扬,整个人散发着张狂而不顾一切的气势,就像一只奋不顾身地扑火而来的飞蛾。
孟绪安阴恻恻的笑意随着她的出现而冻结。
他一愣,随即露出阴鸷之色,立刻侧头朝斜上方打了一个手势。
抬起的胳膊上,腕表反射出了一道相当刺目的光。
冯世真眼中已看不到旁人。
她奋力推开挡路的宾客,在一片抱怨声中疯了一般冲向拍卖台。
容嘉上惊愕地看着她直奔而来,四目相接,本要去接金麒麟盒子的手转而向她扑过来的身子张开。
暗金色的裙摆在空中翻飞,划出一道华彩流光,刺目地一闪。
哗然声中,冯世真一把将容嘉上扑倒在了台上。
啪——装着金麒麟的匣子骤然爆裂,玻璃渣滓飞溅开来!司仪小姐抬手捂着胸口,鲜红的血液却争先恐后地自指缝中流出来。
她秀丽而稚嫩的脸上还带着困惑,踉跄了两步,在众目睽睽之中倒了下去。
啊——杀人啦——孟绪安满脸狠戾地抬起手,并起五指,做了一个向下斩的姿势。
惊恐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大厅,枪声也再度响起,拉开了一场午夜刺杀的帷幕。
#####一百一作为一个在军校里长大的男人,容嘉上对枪炮的声音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那一枚经过消声器的子弹划过长空时发出来尖锐的哨声瞬间就被容嘉上的耳朵捕捉到。
训练有素的身躯立刻出了应急反应。
就在玻璃匣子爆裂的那一瞬间,容嘉上翻身伏在冯世真身上,挡住了四溅的玻璃渣滓。
紧接着抱着她就地一滚,从礼台的另外一边翻了下来。
现场一片混乱,宾客们惊慌地四处奔逃,桌翻椅倒,到处是鬼哭狼嚎声。
冯世真晕头转向,脚刚落地,就又被容嘉上拽了起来,一路狂奔。
一个侍应生突然掀了盘子,亮出了手中的驳壳枪。
他根本不顾眼前奔逃的宾客,朝着容嘉上的方向连扣扳机。
一个年轻的女客刚跑到冯世真面前,头猛地一晃,眉上就多了一个血糊糊的弹孔,倒在地上。
冯世真再有心理准备,也被吓得惊骇大叫,简直不敢相信孟绪安的人会刺杀不成就滥杀无辜。
那刺客认识冯世真,一时犹豫着不敢开枪。
容嘉上趁机冲上去将人扑到,一拳捶在太阳穴上,把人揍得晕死了过去。
冯世真已回过神来,意识到事情已恶化到自己都没法估计的地步。
她冲上前把还在补拳头的容嘉上拽起来,拉着他跑进了幽暗的走廊。
等一下。
容嘉上突然拉住了冯世真。
怎么?冯世真警惕地四下张望。
容嘉上却是一把扣着冯世真的后脑,将她拉进怀里,重重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一吻犹如彗星在空中碰撞,炸开了漫天绚烂星辰;又如甜美甘泉滋润了大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感激,以及再也抑制不住的爱意。
张狂的舌闯了进来,放肆地扫荡着她的口腔,像个狂徒,彻底地掌控了她的身躯,掠夺了她的思绪。
冯世真被容嘉上压得腰身后仰,瞳孔狠狠收缩,仿佛魂都被这个吻摄去了似的,目光涣散了。
时机不对,容嘉上只凶狠贪婪地用力吻了一下,不甘心地分开。
他喘息着,极力克制着,贴着冯世真的耳朵说:真想现在就要了你!冯世真像是被滚油泼溅了一般,又震惊又恼羞地瞪着容嘉上。
我不能让他们滥杀无辜。
容嘉上用力把她朝走廊深处一推,你先走。
等等!冯世真大喊,眼睁睁看着容嘉上转身冲向了一片混乱的大厅。
一名刺客正面撞上,举枪朝容嘉上连扣扳机。
容嘉上侧身躲过,飞起一脚踢开了对方手中的枪,敏捷出手将对方擒拿住,将人压制在了地上。
他自背后勒住对方的脖子,掰住了对方的头,俊秀的面容突然露出狰狞狠辣之色,手上狠狠一用劲。
脖子咔嚓折断的声音在狭窄的走廊里分外清晰,冯世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容嘉上把那人软绵绵了无生气的身体丢在地上,一脚挑起他的枪,猛然转身射击。
啪啪两个点射,两个刚冲进走廊口的刺客还未来的及把枪对准容嘉上,就已仰头倒地。
容嘉上面色冷峻地往地上一瞥,随即冲进了如无头苍蝇一般胡乱奔逃的人群中。
冯世真紧追了过来,经过那三具尸体的时候,脚步不禁踉跄了一下。
中弹的两个人,一人被打爆了左眼,一人正中眉心,面上惊愕的表情凝固在了最后一刻。
这是冯世真第一次见识到容嘉上的身手,尤其是他神乎其神的枪法,更见识到了他的杀伐果断。
当她以为她已经见过了这个男人的方方面面后,他却又展现出了一副近乎骇人的新面孔。
容嘉上就像一头猎豹窜进人群,身影如掠影惊鸿。
奔跑跳跃、防守进攻,所有行动全部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他身手相当敏捷,抬腿横扫的姿态气势张狂,带着所向披靡的力量和霸气,一举就能将对手踢飞出去。
孟家的刺客刚同他打上照面便被缴枪击倒,几乎没有反击之力。
孟绪安不知躲去了何处,可他早就布下的人却全都揭开了伪装,全部朝容嘉上追去。
容嘉上并不恋战。
他一口气放倒了几个拦路的刺客,继而沿着大厅里的楼梯冲向二楼。
跑到半路,他把手放在唇边,吹响了一个哨声。
那哨声在满堂惊叫大喊生生显得尤为清越响亮,引得不少人抬头望了过去。
在这儿呢!青年英俊明朗的面孔迎着灯光,牙齿雪白,笑得肆无忌惮,朝底下搜寻他的刺客致以最不屑的讥嘲。
他转身飞奔上楼,子弹追着他的脚步,射在铺着红地毯的台阶上。
孟绪安果真是下令直接取容嘉上的性命,完全没有存着擒拿他的意思。
枪声乱响成一片,受惊的人群抱头鼠窜,相互推搡踩踏,惊呼惨叫声连连。
冯世真被人群阻隔住,只得眼看着数名刺客追着容嘉上冲上了二楼。
她一转头,同另外一群赶来支援的孟家打手碰面。
领头的人正是和她有些交情的马大贵。
七爷疯了吗?冯世真怒道,瞧瞧这里死了多少无辜的人!这下怎么收场?用不着你操心。
马大贵冷笑道,你背叛了七爷,怕到时候还后悔没有死在今天。
冯世真狠狠瞪了马大贵一眼,就返身往走廊里跑。
有人要追。
马大贵喝道:别管她,先追容家那小子!冯世真也料到那些男人暂时顾不上自己。
她方才跟着孟绪安上楼时,留意到屋子的西南角还有一个侧楼梯。
她沿着楼梯往上跑,刚走到一半,就听到楼上传来一声高呼。
在那边!紧接着一阵砰砰枪声,整栋大楼灯光熄灭。
仿佛胸口被那一连串的子弹洞穿了似的,冯世真身子一晃,急忙扶着墙站稳。
他上三楼了!快追!杂乱的脚步声在楼上轰轰隆隆地压来碾去。
显然杀手们还没有抓住容嘉上。
冯世真缓过一口气,扯着碍事的流苏裙摆,大步往上跑去。
二楼的电闸在黑暗中冒着火花,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焦糊的气息。
容嘉上上二楼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电闸,第二件事,就是用两发子弹把电闸给打爆了。
军校的巷战课上,教官教会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如果你们被困在一个相对狭窄的区域,那么黑暗比光明更有利于你的行动。
当视觉被禁用,听觉就会格外灵敏。
枪声响起的方向更加明确,脚步声也更加清晰。
三楼昏暗的走廊里,容嘉上机敏地借着柱子躲避着,趁着对方从眼前跑过,猛地勒住了对方的脖子。
人被悄无声息地放倒,拖走,走廊上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容嘉上从那人身上摸出了一盒满满的弹夹换上,耳朵分辨着其余的脚步声。
一共有七个人……不,八个。
四个从东面包抄过来,三个在北面,还有一个在南面。
容嘉上手里掂着方才在混乱中顺来的一个拳头大的装糖的小玻璃盅,猫着腰伏下身,将玻璃盅顺着走廊朝前滚去。
这边!凌乱枪响,火花四射。
玻璃盅被击中,碎裂飞溅。
等等!什么东西?刺客们借着微弱的光线打量地上的残骸。
就这一瞬,容嘉上侧身跃出,举枪三个点射。
那三名杀手甚至来不及反应,全部中弹倒地。
#####111容嘉上落地时顺势一滚,躲过了从东面冲过来的杀手的子弹,窜进了丁字形走廊的另外一侧。
就这时,风将云吹散,明亮的月光流泻而下,透过走廊宽大的玻璃窗,照射了进来。
走廊内的景色顿时被暴露得毫无遮掩。
容嘉上暗骂了一声,飞身朝窗户扑去。
砰——窗玻璃就在他眼前碎裂开来。
容嘉上抽身躲避,却依旧被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
南边的走廊里,孟绪安手持着冒烟的左轮手枪,笑容可掬地款步走来,枪口对准了容嘉上。
马大贵带领着其余打手堵住了走廊另外一头。
窗外挂着一条印着慈善会宣传标语的长条幅,在风中猎猎作响。
容嘉上背靠着窗,站在条幅的阴影里,面容晦涩不清。
屋外,逃出去的宾客们正在马路上哭泣呼叫,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本该有的警哨声却迟迟未来。
孟绪安果真计划好了一切。
倒是低估了你。
孟绪安冷笑着,打量着容嘉上,干掉我一半手下,还能逃到这里。
不过,容家大少爷遇刺中弹,坠楼而亡。
你觉得明日《申报》用这个做头版头条,效果如何?容嘉上拿手背抹去了脸颊伤口浸出来的血珠,呲牙一笑,孟绪安,你疯了。
我还真没疯。
孟绪安意味深长地一笑,摆了摆手,疯的,是别人。
一个保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孟九走上前来。
孟九受了冯世真的恐吓,现在还有点没回过神,萎靡地蜷缩在轮椅里,越发显得瘦小。
容嘉上困惑地打量着这个少年。
纵使月光忽明忽暗,他也看得出少年的轮廓同自己有几分相似。
再结合父亲同孟家大小姐的风流韵事,容嘉上眼里浮现出了然之色。
小九,来,见过你亲大哥。
孟绪安在孟九的脸上拍了拍,你不是很想见他的吗?孟九望着那个背着光、面目模糊的青年,眼中的惊怯逐渐被一股令人不舒服的狂热取代。
就是他吗?大哥,还犹豫什么?杀了他呀!他死了,爹地就会喜欢我了!快动手呀!容嘉上望着少年癫狂得不正常的表情,背脊发凉,突然明白了孟绪安那句我还真没疯的深刻含义。
孟绪安安抚地摸了摸孟九的头,对容嘉上道:亲兄弟相见,是不是分外亲热?这是令尊留在我们孟家的沧海遗珠,我一直寻思着找个合适的场合把他带去给令尊认识。
你说,连着你的尸体一起送过去,会不会更好?容嘉上嗤笑一声:杀了我,好让这么一个疯子做我爹的继承人?哈哈!孟绪安,原来整个归还金麒麟就过往不纠的事,只是你的圈套!这一场慈善会,倒成全了你的瓮中捉鳖。
孟绪安温文尔雅地微微笑,就像他接受《晶报》记者采访一般风度翩翩。
你也不差呀。
让人拿了个仿造的假金麒麟拍卖,又趁着桥本老二去查看金麒麟的时候派人去偷。
你们父子俩为了把我们孟家的东西寻回来,还真的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怪让我感动的呢。
来而不往非礼也。
等我将这么大个儿子给你爹送去的时候,他大概会开心的泪流满面吧。
孟绪安举枪对准了无路可逃的容嘉上,嘴角噙着阴狠的笑。
容嘉上迎着他,也忽而扬起一个轻快的笑来。
外面养的野种是进不了我们容家大门的,孟老板怕是要白费力气了。
孟绪安警觉不对劲,笑容收敛。
下一刻,后脑就传来了被硬物抵着的感觉。
冯世真雪白的双足踩在地板上,持枪抵着孟绪安的头,悄无声息地又往前走了一步。
七爷,有劳把枪放下。
她嗓音清澈温和,却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决。
冯世真,你活腻了?马大贵大喝一声,手下纷纷举枪对准了冯世真。
孟绪安却是低声笑了起来,世真,我还盘算着你什么时候出场呢。
怎么脱了鞋?地上有玻璃,当心划伤了你的脚。
玻璃划伤死不了人,枪走火就未必了。
冯世真淡漠道,用枪顶了顶孟绪安的后脑,七爷,还请你把枪放下。
一触即发之中,孟绪安握枪的手垂了下来,手一松,枪咣当落在地上。
冯世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头,一脚将枪踢开。
都把枪放下。
冯世真嗓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
她双手握枪,姿势十分标准,显然也并不是自不量力的娇弱女子。
孟绪安朝马大贵使了个眼色。
马大贵恨恨地一摆手,手下陆陆续续把枪丢在了地上。
世真呀。
孟绪安举着双手,柔声叹道,你真让我失望。
彼此。
冯世真冷漠道,七爷为了报仇,不惜滥杀无辜,也真是令人作呕。
一朵云漂开,月光将窄窄的走廊填得满满的。
容嘉上灼热的目光同冯世真的清冷交融在了一起,里面满是无法用言语道来的深意。
嘉上,你走吧。
冯世真说。
不。
容嘉上把手一伸,过来。
冯世真紧咬了一下牙。
过来,世真。
容嘉上坚定地说,我带你走。
你可要想清楚了,世真。
孟绪安笑着,容嘉上知道你的事吗?闭嘴!冯世真用枪用力顶了孟绪安一下。
别理他。
容嘉上却没有受孟绪安的影响,过来,跟我走!冯世真紧抿着的嘴唇颤抖着,用枪挟持着孟绪安,一步步往容嘉上的方向走。
孟绪安倒是一直笑眯眯地配合,不再废话。
容嘉上捡起了脚边那把孟绪安的左轮手枪,别在后腰,又伸手自孟绪安的领袋中抽出一张丝绸手帕,包住了右手掌。
孟绪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道:你就不好奇吗?我究竟是用什么把柄威胁你爹百般周折也要把金麒麟寻来还给我的?我爹这么多年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都能堆成山了,谁在乎你用的是什么把柄!容嘉上冷冷道。
孟绪安眉毛轻挑了一下,我给你一个提示。
这事,和你一对亲生的兄姐有关。
容嘉上皱眉,我是长子,前头没有什么兄姐!那是你爹说的?孟绪安嗤笑。
容嘉上见他故弄玄虚,不再搭理,一手拽着窗外的条幅,朝冯世真伸出手。
来。
相信我。
孟绪安把目光投向冯世真。
冯世真深知孟绪安要说话打乱她思绪,赶在他再度开口前将他狠狠推开,贴着他的太阳穴虚开了一枪,继而转身,如乳燕投林一般扑进了容嘉上的怀中。
她一身金色裙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如一团阳光入怀。
容嘉上紧抱住她,身子向后仰去,翻出窗外。
他包着丝帕的手抓住长条幅,一手搂紧了怀中人,嗖地滑了下去。
马大贵眼看孟绪安无事,冲到窗口,正见容嘉上和冯世真相拥着落在一辆停在街边的小汽车上。
他掏枪想要射击,可容嘉上拉着冯世真跳下了车,奔过街对面去了。
七爷,这……马大贵不知道如何是好。
孟绪安摸了一下额角被枪管烫红的皮肤,眼神阴鸷,漠然道:追!此时会场外面也极乱,从会场里逃出来的宾客还没散去,不是忙着找寻亲友,就是忙着找司机和车。
巡捕房的车横冲直撞地开过来,险些撞到人,惹得这些名流贵客又是一番唾骂。
容嘉上看了一眼冯世真光着的脚,叮嘱她躲在阴影里,自己奔到路口,夺了一辆车开过来。
那司机追过来,连声大骂。
冯世真跳上了车,从脖子上摘下了那串红艳艳的珊瑚项链,从窗户上丢了过去。
一万块的珊瑚链子,赔你东家。
容嘉上大笑叫好,一脚狠踩油门,车疾驰而去。
车刚开出一个街区,对面就有一辆黑皮汽车闪着车灯气势汹汹地撞了过来。
当心!冯世真惊呼。
抓稳了!容嘉上猛地打方向盘朝右转,刹车片磨出尖锐的声音。
黑皮车紧追不舍,有人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朝容嘉上他们开枪。
伴随着两声巨响,子弹把车尾的窗玻璃击得粉碎。
容嘉上急忙把冯世真的头摁下,将油门踩到底,车在马路上绕着之字前行。
后面的追兵连连开枪,却再没有打中。
也幸好此刻已是午夜,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辆,给了他们逃命的便利。
冯世真躲在靠背上往后望,多了一辆车……两辆!孟绪安真是下了血本。
容嘉上却兴奋得双目发光,有一种棋逢对手的狂热,好,我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他将方向盘用力转向左边,车子几乎横飞出去,险些撞上路右边的电线杆子。
冯世真吓出一身冷汗,连叫声都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容嘉上却是极痛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开着车抄进了一条小路。
孟家的车呼啸着跟了过来。
他们已经出了租界,越开越荒凉,两边都是破旧的砖房。
容嘉上在小路里左突右撞地胡乱开,孟家却像是夹住了尾巴的螃蟹,怎么都甩不脱。
这里是哪里?冯世真有些糊涂了,我们迷路了吗?容嘉上的回答,就是猛地踩下刹车。
刺耳的刹车声中,车硬生生停住。
冯世真惊魂未定,大口喘气,抬起头来时,看到车灯正照在一面砖墙上。
我们被困住了?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容嘉上抓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柔声说:没事。
别怕。
你……冯世真正想追问,后方的追兵已经围堵而来,喇叭高鸣,将他们这辆车堵在了巷子尽头。
冯世真焦躁又绝望,犹如樊笼困兽,忍不住紧紧抓着容嘉上的手,第一次展现出了对这个男人全心的眷恋之态。
容嘉上却是毫不紧张,反而开心地搂过了她。
他呼吸里都是尚未平息的狂热,滚烫的吻印在她冰冷汗湿的额头上。
别怕。
他吻着心爱的女人,就快结束了。
孟绪安自车上走下来,同容嘉上遥遥对视,道:容大少,何必多此一举呢?百善孝为先。
你就当自己在替你父亲赎罪尽孝好了。
容嘉上却是把头一偏,吊儿郎当笑道:孟老板操心得真宽,却不多替自己想想,倒真是无私呀。
可惜——下一瞬,光芒大作。
雪亮的灯光自四面八方射下,将狭窄的巷角照得宛如白昼!冯世真下意识闭上了眼,耳边是一片咔嚓的子弹上膛声。
容嘉上旋即抬起手捂着她的眼,体贴地替她遮住了刺目的灯光。
等冯世真适应了强光,睁开眼睛,发现整个巷角已经被包围。
房顶上,窗户后,角落里,站满了持枪的黑衣人。
而枪口,全部对准了被困在中央的孟绪安一伙!刺目的灯光,黑洞洞的枪管,孟绪安依旧笑得风度翩翩、云淡风轻。
只有冯世真从他抽搐的眉梢和唇角的弧度,辨别出他此刻内心的震惊和恼怒。
高傲自负如孟绪安,怎么会容忍自己一时失算中计,从猎人变成了任人屠戮的猎物?容嘉上此举,无异于直接伸手朝孟绪安脸上扇耳光。
冯世真又忍不住扭头重新去打量身边的年轻男子。
容嘉上才经历过激烈的打斗,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却是愈发显得张狂且不羁,又有一种老成持重的镇定,让他仅仅只是往这里一站,就撑住了整个剑拔弩张的场面。
他脱了西装外套搭在冯世真光裸的肩上,白衬衫上还带着血迹,肩背舒展,挺拔如松。
孟老板。
容嘉上一拱手,也是一派斯文优雅,后辈想请教一下您,我的这个瓮,做得如何?孟绪安的眉梢狠狠地抽了一下,脸上的笑有些维持不住了。
马大贵怒喝:容嘉上,你敢?你知道我们孟先生是什么人?自然知道。
容嘉上微微笑,孟老板也知道我是什么人,却也敢在方才的大庭广众之下想要取我的命。
我是知道家父有对不住孟家之处,却不知道孟老板的怨恨有这么深,到了要杀人泄愤的地步。
我现在不过是想请孟老板随我回家喝茶叙旧。
说起来,我倒是比他善良温和多了。
孟绪安的脸被灯光照得轮廓格外分明,显出几分狰狞来。
他冷声道:你爹踩着他人累累尸骨往上爬,你则坐在尸骨搭造的王座上继承他的江山。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容嘉上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满不在乎道:我看在家父确实对不住令姐的份上,对孟老板网开一面。
我只想请孟老板回去同我签署几份协议,把金麒麟物归原主,然后再亲自护送您和您那位该吃药的外甥上船回美国。
孟老板,你看如何?容定坤居然养出这么一个妇人之仁的儿子。
孟绪安挑眉冷冷一笑。
客气了。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轻笑,请孟老板上车吧。
容家手下一拥而上,将孟绪安团团围住。
马大贵等一群孟家手下被缴枪搜身,捆起来押去了一边。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巷子口。
孟老板,请。
容嘉上走了过来。
孟绪安双手被束缚,却不见丝毫窘迫。
他侧头,朝面容僵硬的冯世真露出一个不明的笑意,优雅地上了车,好似即将赶赴宴会一般。
容嘉上转头牵起了冯世真的手,拉着她一起上了车。
冯世真的心在疯狂敲鼓,一个强烈的声音在提醒她不要跟上去。
然而身子却像是被控制了一般,乖乖地随着容嘉上而动。
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车里。
容嘉上近乎霸道地将她拥在怀中,无声地宣誓着占有权。
而宽敞车厢对面,是被两名打手夹在中间的孟绪安。
#####一一二车平稳行驶在午夜漆黑寂静的街上。
孟绪安面带着微笑,姿态放松地靠坐在沙发里。
容嘉上的双目在幽暗的车厢内亮着微光,犹如夜间捕食的兽眼,警惕、冷静,悄无声息地盯着选中的猎物。
两个男人,一个年长,一个年少,一个老奸巨滑,一个机敏强悍。
冲突似乎能一触即发,却又诡异地被压制了下去,仿佛双方都在等待着下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
孟绪安的目光落在冯世真光着的脖颈上,眉头轻皱了一下,道:你把我送你的珊瑚项链丢了?冯世真下意识摸了一下领口。
容嘉上握住了她的手,手指交扣着,说:不过是一串珊瑚链子,丢了就丢了。
本来就老气,也不适合世真这样的年轻女孩。
一串滑溜溜的、还带着体温的珠串套上了冯世真的手腕。
她惊讶地低下头,只见一串似曾相识的南红珠串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打了个晃。
还是这个适合你。
容嘉上紧握着冯世真的手,温柔微笑,世真如清水芙蓉,本就不需要过多雕饰。
有些人不懂你的美,非要把你往名媛贵妇打扮,反而弄巧成拙。
孟绪安噗哧一声讥笑,说得你好像懂她似的。
冯世真的心喀地漏跳了一拍,暗道:来了!孟绪安用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和一种充满了恶意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你应该好生问一问你怀里的这位佳人,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冯世真其实已经早有准备,可是当这一刻来临时,她的身躯仍旧忍不住僵如封冻的岩石。
像是等待着早已经预知的命运降落在自己身上,随着敲响的钟声,光环和伪装一寸寸剥落,露出了隐藏许久的不为人知的真面目,去迎接审判。
容大少怎么不想想,自从冯小姐进了你们容家后,多少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孟绪安享受着冯世真越发惨白的脸色,越说越愉悦,情报是谁偷窃的?出走的小妾是谁放走的?好端端的亲友反目成仇,又是谁挑拨离间的?冯世真一动不动地站着,感觉到容嘉上搂着自己的胳膊松了。
她没有抬头看容嘉上,却能感觉到男人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孟老板想说什么?容嘉上悠悠然开了口,嗓音平稳清澈,像是月光照着的湖面,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说她早就知道是我爹让人烧了闻春里?说她本就是为了复仇而接近我?混乱的气息在胸腔里翻了一个滚,好似把肺都腾空了。
仿佛后心被插进了一把冰做的利刃,那彻骨的凉意和剧痛从胸臆间发散开来,顺着血液,蔓延到周身各处。
他知道!他知道?还有什么?容嘉上继续说,她本就是你派来的人。
让她制造混乱,偷取情报,再顺便勾引我,哄我叛离家庭,随她出走?孟老板,这些都是陈年旧文了。
你要耍噱头,就要说点新的。
冯世真微微垂着头,面容大半都被掩在强光下的阴影里,惨白得好似大理石。
那个长久以来用于伪装自己的盾牌原来是玻璃做的,早就遍布了她看不见的细纹。
此刻被人轻轻一击,就碎成了齑粉。
容嘉上早就知道了!孟绪安的目光从冯世真惨淡的面容移到容嘉上冷峻的脸上,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哧地笑了起来。
难怪先前你不肯和她走。
世真,你都听到了吗?冯世真一动不动。
容嘉上的手却依旧温柔地摩挲着冯世真冰凉的手背,说:孟老板前前后后不知道往我们家送来了多少人才,我们拿得手软,怎么能不回敬一番?我想着你应该也腻了,会换个新玩法。
果真,你就把世真送来了。
世真可真是一个妙人。
我还要谢谢你把她送到我身边呢。
孟绪安阴笑道:那么你知道,冯世真原本是冲着勾引令尊而去的?冯世真惊怒地抬起头,狠狠瞪着孟绪安。
她下意识想辩解,可随即又想到,勾引不勾引,她横竖是个探子,又有何区别呢?孟绪安满脸兴味地看着冯世真的表情又怒转哀,笑得越发快意,只不过她回来说,当爹的对她没兴趣,做儿子的却上了心。
男欢女爱,虚情假意,不知道容大少爷买了她几分账?冯世真重新低垂了眼帘,被冷汗打湿了的乌发贴着脸颊,愈发衬得面色惨白如雪。
容嘉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也一言不发。
世真,你不说点什么吗?孟绪安笑眯眯地问。
七爷把能说的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冯世真嗓音沙哑,像是哑了许久的人第一次开口,我背叛了七爷,您拖我下水,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至于……她把脸侧了过去,望着容嘉上硬朗冷峻的侧面。
容嘉上微微侧头,双眼好似春天突然离去的大地,柔情的光芒熄灭,温暖的爱意也已冻结。
他看着她,带着理智的审视和漠然的疏离,还有着钝痛的怨恨。
冯世真猛然明白过来。
原来他们两人都在过去的日子里,出于不同的目的,却是共同构建起了一个为了笼络住对方而存在的镜花水月的幻境。
似幻似真,光怪陆离,流光璀璨夺目,就看能迷住谁的眼,糊住哪个人的心。
事到如今,所有幻象烟消云散,到底谁输谁赢?冯世真嘴唇翕动着,看着容嘉上冰冷的双眼,说:至于我和容大少的事,是我们的事。
不劳七爷费心了。
她把目光转回孟绪安脸上,尖锐地剜了他一眼。
孟绪安好整以暇地笑着,笑声低沉而富有磁性,却充满了讽刺,听着尤为刺耳。
很好……他说,希望你不会后悔。
容嘉上的眉心倏然轻轻一皱。
冯世真看到了孟绪安扭动的手腕,惊呼:抓住他——窗外突然亮起刺目的灯光,马达咆哮声袭来,轰然一声巨响,车身被撞得狠狠一震,险些翻过去。
窗玻璃全部在那一瞬崩裂开来,车发出了刺耳的刹车上,在马路上失控地打转,继而砰地一声撞在了电线杆子上。
容嘉上在撞击发生之前已先一步飞扑到冯世真身上,将她压在沙发里,替她挡住了大部分撞击和玻璃碎屑。
剧烈的冲击让车里的人都无法自控地飞起。
容嘉上死死抱住冯世真,右肩狠狠撞在车门上,传来一阵剧痛。
司机惨叫,被奔过来的杀手射死。
车门被轰地一声拉开,四五双手伸过来,把孟绪安扶了出去。
带上她。
孟绪安抹着额头的血,伸手指着冯世真。
冯世真被粗暴地从容嘉上身下拖了出来。
她头晕目眩,身上阵阵疼痛,赤裸的双脚和胳膊都被玻璃渣子划出道道血痕。
放开她!容嘉上怒喝,身子一动,肩膀又是一阵剧痛。
孟绪安冷笑着看着他,从属下手中接过枪,对准了他的头。
不!冯世真使出全身力气挣脱了禁锢,飞扑过去把孟绪安的手往上一推。
子弹砰地一声击中了对面的路灯,爆出一团火花。
贱人!孟绪安大怒,反手给了冯世真一个耳光,把她打跌在地,到这份上了你还要护着他?孟绪安,你找死!容嘉上嘶吼,目眦俱裂。
容家的人终于追赶上来,子弹飞至,雨点一般落下。
孟家的人立刻反击,一边护着孟绪安撤退。
孟绪安来不及给容嘉上补上一枪,就被忠心护主的手下拖走送进了一辆车里。
冯世真随即也被人塞了进来。
司机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容家人心惊胆战地把自家大少爷从报废的车里救了出来。
容嘉上扶着受伤的胳膊,望着远去的车灯微光,双目赤红,如一头被彻底激怒了的豹子。
追上去!他朝地上吐了一口血痰,不能让他跑了!大少爷!一辆车冲过来,车上的属下大声喊道,老爷中枪了,在医院里抢救,二小姐也失踪了。
赵二爷在医院里守着,让我们请您快过去!容嘉上额头青筋曝露,身子不禁晃了晃。
手下心惊胆战地把他扶住。
容嘉上粗喘着,紧紧闭上眼,片刻后睁开,气息已平稳了下来。
派人跟着孟绪安,有什么情况立刻回报给我。
他发号施令,最后往了一眼车灯消失的方向,去医院。
#####一一三孟绪安是铁了心要杀容嘉上,却还真没有计划杀容定坤的。
容定坤中枪,也不知道是不走运,还是报应。
容定坤也是经历过枪林弹雨之人,他在那个金麒麟匣子破碎的一刻就意识到会场里有刺客。
刺客是不是冲着容家来的还不好说,但是他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并且动身逃跑的。
眼看着容嘉上躲了子弹,容定坤当机立断,拽着容太太往最近的大门跑。
旁人慢了他们一拍,也都下意识跟在了他们夫妻俩身后。
只是容太太事发时注意力都在后方的容芳林和桥本大少身上,没有看到那个司仪小姐中弹。
她也对枪声不熟悉,冷不丁被丈夫拽着走,一头雾水,脚步就慢了许多。
等到容太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后,与丈夫的反应不同的是,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的孩子。
芳林她们还没有跟来呀!容太太急忙拉住了往前冲的丈夫,老爷,快去找芳林呀!我们先出去!容定坤不耐烦地大吼。
不行!做母亲的怎么会在这紧要关头舍下孩子?容太太扯着容定坤往回走,一边大喊:芳林!芳桦!此刻枪声此起彼伏,到处一片惊恐尖叫。
忽而一枚子弹击中了不远处墙上的壁灯,碎玻璃险些飞溅到容定坤身上。
他气急败坏,怪妻子不懂事,干脆把牙一咬,甩开了妻子拽着自己袖子的手,转身就走掉了。
容太太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眼睁睁看着结婚十八年的丈夫丢下自己和孩子们而去的背影,就像看着妖怪现出了原形,夹着尾巴逃窜一样。
这一刻,心中那一座早就残破不堪的殿堂终于轰然崩塌,碎成了残砖烂瓦。
就这么一不留神,容太太被汹涌的人群撞倒在地上。
慌忙逃窜的人哪里顾及跌倒的人,她顿时被踩得连连惨叫,爬不起来。
容定坤埋头混在人群里,疾步走到大厅门口,撞见了正赶过来的赵华安。
他立刻高声道:华安,快随我出去!嫂子呢?孩子们呢?赵华安焦急地问。
管不了那么多了!容定坤急道,枪是冲着容家来的。
赶快出去把我们的人叫来。
他就丢下了妻女不顾,自己先逃了?赵华安的震惊和鄙夷几乎要掩饰不住。
他太阳穴暴起,忍了忍,往容定坤手里塞了一把枪,道:外面有人接应,大哥你先走。
我去救嫂子她们。
说完,把容定坤一推,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容定坤颇为不悦地皱着眉,转身推开一个扶着门框喘气的女客,大步而去。
却是极不巧的,巡捕房的人也赶到了,正持着枪朝里面冲。
两群人撞在一起,引发一片混乱的叫喊。
容定坤眼看就要出门,却被一个警察堵住了去路。
那小警察许是才上岗不久,初次遇到这样的场面,自己比宾客还要慌乱几分,握着枪不住挥舞,让人群让路。
他的枪险些砸着容定坤的头。
容定坤十分恼怒,把小警察往旁边用力推开。
小警察站不稳,下意识揪住了容定坤的衣襟,握着枪的手一使劲,扣动了扳机。
砰然枪响在拥挤的人群中炸开,惊得人们尖叫四散。
让出来的空地上,容定坤一脸难以置信的错愕,捂着流血的胸膛倒下去的那一刻。
昏迷前最后的视线里,是小警察慌张逃走的背影,还有吊灯刺目的光。
容太太发鬓散乱,浑身疼痛,呼救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正在绝望之际,一个双大手伸了过来,将她扶了起来。
淑……大嫂没事吧?赵华安一脸焦急,目光急切灼热。
容太太好似一个就要溺死的人突然被从天而降的神拉上了岸,缓过一口气来。
她泪水滚滚而落,抓着赵华安道:容定坤那杀千刀的丢下我们跑了!你快去找芳林呀!芳林要出了事,我也不活了!赵华安看了一眼乱糟糟的人群,皱眉道:听说是冲容家来的,你留在这里也不安全。
别管我,快去找芳林!快去呀!容太太推着赵华安。
我先送你出去!赵华安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容太太扛在肩头,大步朝大门奔去。
容太太活了快四十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不容置疑地保护着。
这粗鲁却又充满了关切的举动犹如重锤,狠狠地在她本已冰冷麻木的心上撞出轰隆巨响。
这一场刺杀,还真是老天爷在成全桥本诗织。
事发时,桥本太一服用了药,气才刚喘匀,女客们惊恐的尖叫声炸开,他又猛地僵直了身躯,紧紧按住胸口倒在地上。
众人惊慌一团。
田中太太扑到儿子身上大哭。
桥本正三也是熟悉枪声的人,当即察觉不妙,立刻对年轻人喊:快走,这里危险!容芳林看着生死不明的桥本太一还有些犹豫,杨秀成却头一个行动,展臂把杜兰馨往怀中一搂,护着她朝侧门奔。
容芳林愣愣地望着那两人的背影,难以置信。
我来背令郎。
伍云驰蹲了下来。
田中太太泪流满面,用日语大声道谢,和丈夫把儿子扶了起来。
伍云弛背起了桥本太一,一行人沿着墙角,躲着乱飞的子弹和乱窜的人,朝侧门而去。
一群孟家的打手从侧门冲进来,砰砰朝天开枪,驱赶着宾客。
杨秀成急忙带着杜兰馨转了方向,往另外一头跑。
伍云驰他们反应慢了一拍,同那群打手撞上。
那是容家两个小姐!有打手认出了容家姐妹,狂喜地冲了过来。
伍云弛转头冲几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女孩吼:快跑!几个女孩本就腿软,互相搀扶着才能走两步。
现下看一群穷凶恶煞的男人冲了过来,吓得齐声尖叫。
桥本二小姐脚一滑跌倒在地,拖着其余几个女孩全都跌作了一团。
桥本正三扶着田中太太,伍云弛背着桥本太一,都没法空出手去拽她们。
伍云弛急得青筋曝露,只得把桥本太一放下,和冲过来的打手撕打在了一起。
快跑呀!他气急败坏地大吼。
女孩子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彼此拉扯着,跌跌撞撞转身逃。
两个打手绕过伍云弛追上来,一把将跑在最后的容芳桦扑倒,抱着腿往后拖。
救命——云弛哥哥救我——容芳桦歇斯底里地尖叫,拼命挣扎,一边死死抓住桥本诗织的手。
桥本诗织眼看还有更多的男人追过来,把心一横,狠狠挣脱了容芳桦的手,在容芳桦惊愕的目光中仓惶逃走。
容芳林却在这个时候举着一个大花瓶冲了过来,狠狠砸在男人头上。
男人应声趴倒,却还死死抱着容芳桦的腿不放。
容芳林急得满头大汗,使劲掰着那人的胳膊,不仅没有用,自己的胳膊还被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淋。
容芳桦嚎啕大哭起来。
芳林!伍云驰冲过来,把容芳林提起来,往正门出口的方向一推,你先走!不!容芳林大叫,抱住容芳桦。
容芳桦反而更镇定一些,姐,这里有云弛哥在,你去叫赵叔来救我们!伍云弛挡在女孩们前面,一脚踹中一个打手,将他踢飞进了人群,旋即挡住另外一个男子持刀的手,同他撕打起来。
其余的打手将伍云驰团团围住。
伍云驰把西装外套往地上一甩,风流倜傥的纨绔公子哥儿终于露出了霸道血性,一人对三四个人,打得不可开交。
伍云驰分身乏术,又要护着两个女孩,走神之下腹部挨了一记重踢,跌在地上蜷着身子,半晌站不起来。
一个打手抽出了枪,对准了伍云驰的头。
住手——两个女孩齐声尖叫。
就这时,全场灯光骤然熄灭,整栋楼都陷入了黑暗。
伍云驰扣住打手握枪的手臂,将他狠狠摔翻在地,夺了他的枪,对准他的身躯接连扣动扳机。
女孩们听到枪声,歇斯底里地尖叫。
楼上一处传来杂乱的枪声,引发得楼下的人也紧张地乱开枪。
子弹击碎了大厅顶部的玻璃顶棚,大块的碎玻璃坠落,砸在下方毫无防备的人们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伍云驰至来得及顺手抓了一个女孩护在身下,替她挡住玻璃碎片。
撤!别管这里了!保护七爷!打手们脚步凌乱,混在到处乱窜的宾客之中,很快就无法辨认方向。
伍云驰粗喘着坐起来,摸着怀中女孩的脸和身子。
幸而云散开,薄薄的月色透过破裂的天窗投射了下来,终于给房子里恐惧的黑暗带来了一点光芒。
怎么样?伤着了吗?容芳林浑身冰冷,哆哆嗦嗦地说:我没事……芳桦呢?满地狼藉,玻璃渣子混合着鲜血,受伤的男人在角落里呻吟。
可寻来寻去,却唯独不见容芳桦的身影。
#####一一四夜,本该是阴冷潮湿,寂静黑暗的。
然而,枪声给它带来了喧闹,鲜血将它染上了刺目的颜色。
孟绪安已经嚣张得肆无忌惮。
他丝毫不在意后面紧跟着的容家的车,也不在乎还会引起什么轰动。
三辆孟家的车打着雪亮的车灯,轰足了油门,如怪兽一样咆哮着,从大街上招摇而过,径直驶进了孟家那犹如堡垒一般的别墅铁门之中。
别墅灯火通明,真枪实弹的手下在宅子里外每一处全神贯注地巡逻着。
细雨纷纷落下,在照射灯前飘忽如雾团。
冯世真被孟绪安拽着,赤着的双脚踩着冰冷浸骨的积水,从这一片湿凉的雨雾之中被拖进了大厅。
布满伤痕的脚踩在光洁可鉴的大理石地砖上不住打滑,留下一串凌乱且带着血迹的脚印。
冯世真踉跄跌倒,抓着她胳膊的大手狠狠用力,又把她提了起来。
孟绪安像是一头疯了的狮子,双目赤红,喘息粗重。
手下们根本不敢靠近,眼睁睁看着他把冯世真拖进了书房。
书房的大门沉重地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砰然声。
孟绪安拽着冯世真快走了两步,粗暴丢开。
冯世真狼狈地摔在橡木地板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她觉得她的左手肯定是扭伤了,稍微动一下,手腕处就一阵剧痛。
而孟绪安犹如困兽一般在书房里狂躁地走动。
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目光阴森地看着自己扶着沙发站起来的冯世真,突然猛地一扬手。
冯世真下意识缩了一下,水晶酒杯砸在她身后的壁炉上,啪地一声碎成齑粉。
酒洒在炉火里,火苗猛地蹿高了一截。
孟绪安随即大步而来,一把掐着冯世真纤细的脖子,把她整个人拽到了面前。
你行呀,冯世真。
你是算准了我不会杀你?冯世真发丝蓬乱,面孔苍白如纸,嘴唇已冻得发青,可眼中却燃烧着炽热而不屈的火焰。
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怯懦,也没有丝毫地犹豫。
冯世真不以为然地一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七爷在生什么气?可是你让我给你一个惊喜的。
难道这个惊喜还不够大吗?孟绪安手背青筋曝露,下意识加重了力道,呲牙阴冷一笑,够大,真是出乎我所料。
你为了容嘉上,可是豁出一切。
我想说你懦弱,可你又能为了容嘉上和我死磕到底。
想说你勇敢,可你为了一个男人,连家仇都不顾了。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你——他贴着冯世真的耳朵,掀动嘴唇,轻吐道:贱!冯世真吃力地踮着脚尖,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拼命喘息。
书房里烧着壁炉,暖意融融,可冯世真周身犹如浸在雪水中一般,自骨缝里一阵阵往外散发着寒意。
视线里是悬挂在书房天花板下的水晶吊灯。
水晶灯璀璨的光芒在视网膜中连成一片,铺天盖地而来。
冯世真闭上眼,强忍着一阵阵晕眩和喉咙的剧痛,对孟绪安的恶意回以一声不屑的冷笑。
我同七爷的想法有些不一样。
我恨不得亲手将容定坤彻底毁掉,但是我却不会失心疯了似的去朝无辜的陌生人开枪。
容嘉上没有害过我家人,我会因为容定坤的事迁怒于他,但是不会恨他,更不会去杀他!蠢货!孟绪安将冯世真推得趔趄一下,鄙夷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你们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心慈手软又愚蠢的东西,眼里只有情爱。
我以为你和她们不同,世真,结果你也不过是这种懦弱的货色。
冯世真恼意上头,怒得反笑起来,七爷非要给我扣这顶帽子,我也没辙。
不过在我看来,你口口声声说容定坤卑鄙无耻、罪该万死,但是你和他也不过是一丘之貉!一股强大压迫力自孟绪安身上散发出来,令冯世真下意识屏住呼吸。
那个男人被彻底激怒了,而这正是她所要的。
没错,你和他是一类人,孟绪安!冯世真毫无畏惧地站在男人面前,仰头迎着那近乎杀人的目光,你们一样偏执、自私、疯狂,你们一样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样不择手段。
你们甚至一样冷漠、薄情、没有人性、草菅人命……孟绪安猛地扬起手。
冯世真反射性瑟缩了一下。
但是那个耳光并没有落下来。
手掌颤抖着,孟绪安竭力自持,哑声道:我给你个机会道歉,世真。
滚你的吧,孟绪安!冯世真破口大骂,双目亮如烈焰,甚至向前迈了一步,今天会场上死伤有多少,你可能根本就不在意吧。
那些完全无辜的人因为你失去理智的刺杀计划而被牵连。
他们也有亲友,有父母儿女,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乐的人。
有人会因为他们而伤心,有家庭会就此破碎。
而你根本就不在乎!在你眼里,天下只有你最痛苦委屈,只有你的复仇最重要。
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你好可怜,而别人都是祸害倒霉。
自己说说,你这样,和放火烧闻春里的容定坤,有什么区别?孟绪安面色阴郁得犹如窗外的黑夜,嗓音暗哑好似沙砾:那些豪门权贵,你以为他们都那么清白?孟绪安,你不是神!冯世真一字一顿地怒吼,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天下还轮不到你来主宰别人的命运!你总说因果有报。
那今夜一过,那些无辜伤亡的人家,他们的冤仇找谁来报?孟绪安傲慢地抬起了下巴,嘴角轻勾着,世真,你也操心得也太宽了,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多么正义、纯洁,又无私。
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是我还没打算杀了你。
是啊。
冯世真仰着脸,忽而笑得妩媚,别人会说,你这个女人,占了便宜怎么都不知道卖个乖?我该谢谢七爷事前就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被卷进枪战才对,是吗?我该庆幸我得了公子哥儿的垂青,顿时高人一等了,是不是?孟绪安紧紧抿着唇,眼中雷云翻滚。
冯世真盯着他的双眼,咬着牙说:我是个弱者,孟绪安,我很清楚知道自己的本事。
不论你把我打扮得多漂亮,我终究不是你们阶层中人。
而弱者在这个世道上是处于劣势的。
那是房子烧了没人理,那是遭遇欺辱无处申冤。
今天我很走运,因为我有男人保护我。
而那个礼台上的姑娘,那些中了流弹的宾客,他们就没那么走运。
但是,我怎么知道,我将来不会成为他们?下一次没有男人保护,我又能跑多远?她深吸了一口气,嗓音越发沙哑,语气也越发沉重:人人都说世道乱,政府成天在打仗,连国事都没人管,谁在乎小老百姓的疾苦。
你们这些强权新贵崛起,有钱有权有枪,简直无所不能,自己就是王法,是天。
你视这些特权为理所当然,可你和容定坤不过黑吃黑,谁都不干净!孟绪安深深呼吸,面色铁青。
冯世真嗓音越发低,疲惫之意一览无余,而我们这些黎民百姓,却只想求一个规章秩序,只想安稳过日子。
七爷你从小富贵,你体会不到小老百姓这种在夹缝中求生存的艰难。
孑孓蝼蚁,朝生暮死,也想好好活到白头。
你们豪门倾轧相斗,不该是我们来付出代价!她扶着沙发靠背,闭目深呼吸,缓过了一阵晕眩,又说:你说我懦弱,我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
他人性命如流沙,将来我亦然。
而且,孟绪安,天下没有永远的强者。
人上有人,你能保证你永远不会受到比你更强大的势力的欺压?你觉得你会永远不成为别人的棋子和踏脚石?况且,就算是神,也不能为所欲为。
神是悲悯的,神爱世人。
而你不是。
书房里陷入压抑的寂静之中。
冯世真吃力的喘息因为身上的寒颤而时不时被打断,而孟绪安也逐渐从狂怒的状态中冷静了下来。
良久后,孟绪安转过身,重新去倒了一杯酒,递给冯世真。
冯世真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把自己丢进了紧靠壁炉的沙发里,缩着身子,贪婪地吸取着炉火的暖意。
孟绪安点了一根烟,靠着窗边的钢琴站着,扯下领带丢在一边。
他低沉的嗓音响起,打破了寂静。
孟九是我大姐给容定坤生的儿子。
他用不带情绪的语气说着,我家家教甚严,不能容忍大姐未婚有孕。
但是事发的时候,月份已经很大了,不适合做手术,只有生下来。
但是这只是表象。
你不知道的是:容定坤当初为了操控我大姐,哄骗她抽上了大烟。
大姐烟瘾非常重,为了能从容定坤那里弄到烟,不惜把家里价值连城的金麒麟偷去给他。
冯世真又重重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禁伸手抱住自己的胳膊。
孟绪安的声音却依旧是麻木的,继续说: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大姐在美国被送去了教会医院。
我当时在一所寄宿制中学里念书,等我放假回家,家母成天在哭,家父突然不准我去医院探望大姐。
我是听家中仆人说,大姐疯了。
孟九笔下那些病态的女人像浮现眼前,冯世真又哆嗦了一下。
#####一一五你见过精神病人吗,世真?她平时就像以前一样,温柔安静,会为全家人编织毛线衣,会给小九讲故事唱歌。
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魔鬼就把她的身躯占据了。
她会疯狂撕打所有靠近她的人,毁灭一切东西,咒骂所有人。
每次她发病,都会试图杀掉儿子。
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也许你已经揣摩出来了,所以你才能控制住小九,让他交出了钥匙,对吧?冯世真用沉默肯定了孟绪安的猜测。
孟绪安缓缓叹了一口气,说:偏偏家父不能原谅大姐败坏家门,连她生的儿子都不认,丢在医院里,让他们母子俩自生自灭。
等到几年后家父去世,我掌管大权,才把大姐母子接回了家。
大姐在小九七岁的时候去世。
是自杀。
当着孩子的面割了颈部动脉。
家母不久也郁郁而终。
我把小九记名成了弟弟,抚养他长大。
孟绪安把燃了大半的烟摁灭,望着蜷缩在火边的年轻女子,目光迷蒙。
冯世真同孟青芝长得并不像,却都有一种微妙的优雅知性的气质。
而那个早就悲惨死去的大姐仿佛也在此刻借了冯世真的躯壳还魂而来,在幽幽火光中,充满无言悲凉地望着早已成长得面目全非的弟弟。
小九第一次发病是他十四岁的时候。
他失去控制,从二楼窗户跳了下去,不幸摔断了腰。
我给他请遍了美国最好的医生,他们都束手无策。
他从娘胎里就带着病,大烟的毒,疯子母亲对他的折磨,残酷的死亡……我救不了这个孩子了。
我救不了孟家。
但是我至少,可以让始作俑者付出代价!孟绪安朝冯世真走去,世真,你和你说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或者是为我的行为作出解释。
我当初选中你,就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
那个茫然、忿恨,却无计可施的孩子。
当年没有人帮我,所以我才特别想帮你。
我等待复仇的一天,比你等得久多了。
我的恨,也比你深刻得多。
冯世真疲惫地闭上眼,说:那么从今天起,会有许多家人,也像你恨容定坤一样恨着你。
我不在乎。
孟绪安走到了冯世真面前,你说得对,我确实冷酷自私,和容定坤不分伯仲。
但是那又如何?这就是一个强者踩着弱者鲜血前进的世界,而只要能达成目的,我不在乎脚下沾了多少鲜血,不在乎结下多少怨仇。
而你——他抬起了冯世真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你觉得,既然现在容嘉上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他会放过你吗?没有我的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冯世真低垂着眼,牙关紧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孟绪安说,你还对容嘉上抱着希望,觉得他不会伤害你。
也许吧,他看起来确实是个痴情种子。
不过你和他之间都已经闹得这么难看了,再纠缠下去,只会更难收场吧。
那七爷有何指教?冯世真道。
孟绪安松开了她的下巴,起身道:你暂时不适合再呆在上海。
之前给你安排的退路依旧有效。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下一步怎么走,向你家人解释清楚,早点启程去北平吧。
你肯放我走?冯世真惊讶。
孟绪安哼笑:好事做到底,就当全了我们俩这一份主君幕僚之情吧。
只是这是我最后一次照顾你。
再见面时……我知道。
冯世真说,再见面时,我们就是陌生人。
冯世真一鼓作气从沙发里站起来,眼前一阵晕眩。
她用力扣住沙发靠背,稳住了步伐,对孟绪安伸过来搀扶的手视若无睹,背脊笔直地朝门口走去。
她布满伤痕的脚踩在地板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孟绪安皱眉,看着她衣裙单薄的削瘦背影。
就在他正要出声想把冯世真唤住时,一个副手冒失地冲了进来。
七爷,你可回来啦!副手满脸诡异的兴奋,大声嚷嚷,康哥把容家那个小妞带回来啦,想问你怎么处理呢。
那小妞可真烈,还把康哥咬伤了。
康哥说要教训一下她……冯世真狠狠拽起他的衣领,怒喝道:你们把容家哪个女孩抓了?副手吓了一跳,举手道:康哥他们从拍卖会上抓来了一个容家小姐。
至于是哪个,我可分不清。
冯世真只觉得浑身冰冷的血液瞬间沸腾,一股脑涌上了头顶。
人在哪儿?她大喝。
副手被她披头散发的疯魔样子吓得不清,忙道:在后院保镖们住的平房……冯世真把他用力推开,狂奔出门。
世真,鞋!孟绪安喊了一声,冷冷扫了副手一眼,追了出去。
屋外的雨已越下越大,落在树叶上劈啪作响。
冯世真赤着双脚,冒着雨奔向后院的平房。
隔着老远,她就能听到男人们饱含着亵玩和恶意的哄笑声。
那些口哨和喝彩如迟来的子弹击穿了她的心脏,让她险些无法呼吸。
一群男人正围在平房的一扇门前,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大笑着。
冯世真冲过去,推开男人想往里挤。
哟!男人们嘻嘻哈哈地把冯世真拦下,康哥正在里面忙,妹子来陪哥哥们玩好啦。
放开她!一声爆炸般的怒吼,孟绪安淋着雨大步而来,面色阴沉得仿佛和夜色融为一体。
手下们吓得赶紧把冯世真放开。
门反锁着。
冯世真转身从身旁一个手下的腰上抽出一把梭子枪,上了膛对准门锁砰砰连开两枪。
震耳欲聋的枪响引得屋里传出女孩惊恐的尖叫。
冯世真的心猛地收缩,再顾不得什么风度,抬腿一脚将门踹开。
屋里一片凌乱,一个健壮的男人衣衫大敞,正提着裤子转过身来,一脸暴躁愤怒看到站在冯世真身后的孟绪安后立刻转为了讨好的笑意。
七爷,您怎么亲自过来了?孟绪安面无表情,阴鸷冷漠。
冯世真屏住呼吸,轻轻走向那个裹着被子瑟缩在床头的少女。
她满眼痛苦,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女孩的头。
芳桦,是我。
别怕。
容芳桦头发蓬乱,青紫交加的脸上全是湿漉漉的泪水。
她惊恐地蜷缩着身子,双眼瞪得老大,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神采,就如同屋外寒雨浸骨的夜空。
是我呀,我是冯世真。
蓉芳桦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对焦在冯世真的脸上。
飘散的魂终于逐渐在眼中聚集起来,游走的神智回归到了大脑之中。
她哇地一声大哭着,扑过去紧紧抱住冯世真。
冯世真这下也看清了被子下的惨状:支离破碎的衣裙,青紫的肌肤……冯世真好似被人迎面狠狠捶了一拳在鼻子上,泪水唰地就落了下来。
她把容芳桦紧抱在怀里,扯过一张薄毯把她裹起来。
容芳桦哭得声嘶力竭,像是险些溺死的人终于抓着一根浮木似的死死攀在冯世真身上,片刻都不肯松开。
七爷您别生气。
哎呀,我开始也没想来真的。
那个叫阿康的男人满不在乎地解释着,别看这小妞现在哭哭啼啼的,刚才可烈得很呢,都把老牛给踢伤了,还抓破了我的脸。
我这不是一时怒火上了头,就想给她一点教训。
这些千金小姐们,平时都不拿正眼看我们的。
我倒要她瞧瞧,没了她爹护着,她还能得意个什么?孟绪安依旧抿着薄唇,阴郁沉默。
男人说着又笑起来,您今晚不是没有杀成容家大少爷么?那咱们玩了容家小姐,也算掰回了一点本呀。
冯世真愤怒到了极致,反而不再颤抖粗喘,眼泪也止住,连心跳也恢复到了平常的节奏。
还有谁碰了她?冯世真的嗓音犹如锋利的刀片,切割得人鲜血淋漓。
男人满不在乎地扫了她一眼,要没你来扫兴,正该论到外面的哥们儿了。
好。
冯世真说着,一手捂住了容芳桦的眼睛,右手举枪抵上了男人的眉心,扣动了扳机。
砰——#####一一六男人的头猛地后仰,血和脑浆自后脑飞溅到了墙上,身体软绵绵地倒下。
他的双目依旧错愕地瞪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永久地凝固在了他了无生气的脸上。
容芳桦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抱着冯世真的胳膊更紧了,浑身一阵阵剧烈颤抖。
孟绪安眉头深锁着,朝前迈了一步,世真……冯世真猛然转身,举枪指住了孟绪安的头。
外面一群打手纷纷大喝,唰唰掏枪对准了冯世真和她怀中的容芳桦。
沉闷的冬雷自远远的天际传来,如磨盘滚过。
雨骤然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大地。
一阵阵潮湿的寒意自敞开的大门涌进来,将屋内浓稠的血腥味冲淡了许多。
孟绪安平静地迎着冯世真的枪,说:我绝没有纵容他们去凌辱女子。
有什么区别吗?冯世真反问,你瞧,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可你连手下都不能约束好。
你还觉得你能把所有事都控制在掌心吗?孟绪安深呼吸,道:你杀不了我的,世真。
把枪放下,我让人送你们回去。
冯世真双目里燃烧着赤红的火焰,握着枪的手颤抖着,眼中翻滚着狂怒。
她急促呼吸着,用尽全身力气忍耐着,咬得牙关发麻,连口腔里都蔓延出一丝铁锈的气息。
终于,她垂下了手。
给我车钥匙。
我自己走!好。
孟绪安说。
一抬手,就有人把车钥匙送了过来。
大雨滂沱之中,冯世真重重踩着油门,熟练地打着方向盘。
车暴躁地鸣着喇叭,自铁门里呼啸着冲了出去,冲进了浓稠的雨夜之中。
容芳桦蜷缩在副驾里,紧裹着毯子,无声地落着泪。
冯世真目视着漆黑的前路,柔声说:别怕,你已经安全了。
但是我要先把你送去医院。
你受了伤,要让医生给你看看。
不!容芳桦惊恐地大叫,我不要!不要让别人知道!冯世真减慢了车速,空出一只手摸着容芳桦的头,哄着她道:你流了很多血,如果不看医生,你会生病。
到时候,也一样瞒不住。
芳桦,你没有任何错,所以不要为了别人的罪恶,而让自己不好过。
我带你去红房子医院,今天我大哥值班。
我会给你保密的。
容芳桦泪如雨下,抓着冯世真的手,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浮木似的,嚎啕大哭。
为什么是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这下还怎么活呀?冯世真也哽咽了,用力握着她的手,哑着嗓子道:恶人行凶作恶,是没有理由的。
你没有错,你是无辜的。
这个世道上,不论贫穷或者富贵,女人是永恒的弱者。
所以你才更不能放弃自己。
越艰辛,就越要走下去,走得理直气壮、风风光光。
这夜的事已伤害了你的身体,所以更不要让它摧毁你的灵魂。
你将来要去做你想做的事,成为你梦想中的人。
你要比那些更耀眼、更美好。
坚持住,芳桦。
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好孩子。
容芳桦双手紧紧抓着冯世真的手,泪如雨下。
午夜的仁济医院,大门前挤满了端着照相机的记者,像是闻到了血腥的苍蝇,密密麻麻地从上海四面八方飞扑而来。
容嘉上乘坐的车刚刚驶来就被团团围住,此起彼伏的镁光灯连成一片,杂乱的提问声如细密的雨点砸在车窗上。
司机狂按着喇叭,才从人群中开辟出了一条路来。
容嘉上轮廓分明的面容在镁光灯的闪烁下显得愈发阴郁而俊美。
保镖们撑着伞,将少主团团护住,挤过人群,送进医院大门。
容大少,今晚的刺杀是冲着你来的吗?小容先生,救下您的那位小姐是您什么人?请问你对如今这个局面有什么应对措施?对方是容家的仇人吗?您还会买那个金麒麟吗?容嘉上对身后嘈杂的提问置若罔闻,夹着一身水气,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医院。
赵华安的副手满头大汗地来接他,将他引到二楼的手术室门前。
手术室门前的走廊里挤满了人。
容太太搂着容芳林坐在长凳上,母女俩裹在一张大毯子里瑟瑟发抖。
容芳林似乎吓过了头,神情麻木,脸色白得发青。
伍云驰正站在窗口,烦躁地抽着烟,见容嘉上来了,露出了愧疚之色。
赵华安叼着烟斗,一脸困兽般的凶悍之意,下属们都不敢靠近。
容太太见容嘉上来了,倒是松了口气,哭道:嘉上呀,现在家里就全靠你了!再不喜欢继子,可是继子也是家中继丈夫后唯一成年的男丁。
如今容定坤生死未卜,可以依靠的也只有容嘉上了。
你爹在手术室里。
赵华安朝亮着灯的手术室偏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哭得失魂落魄的容太太,压低声音道,他胸口中了一枪,情况有些不大好。
院长是熟人,专门打电话把一位最好的德国医生叫过来做手术。
但是医院还是下了病危通知书,让咱们做好准备。
容嘉上面容冷峻,牙关紧咬了一下,是孟家?赵华安苦笑:还真不是。
你爹和个小巡捕房起了冲突,对方的枪走了火。
堂堂容家掌门人,为了逃跑,竟然和个小巡捕起冲突?容嘉上觉得很是丢人,都没脸继续问下去。
嘉上赵华安道,二叔我多嘴问你一句,要不适合你也不用答。
你事先让人设埋伏,怎么我们都不知道?我不过是多留了个心眼罢了。
容嘉上平静地说,爹一心都放在桥本家那事上,无暇他顾。
但是我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桥本家会对我们不理。
没想到桥本家没事,却是孟家动手了。
赵叔不会因为我没有告知你而不高兴吧?当然不。
赵华安呵呵干笑,今天这事多亏了你早有防备,不然大伙儿讲不定都要折在这里面。
赵叔过奖了。
容嘉上平和有礼地说,也多亏了您反应迅速,救了太太和芳林。
明亮的白炽灯光自天花板上投射而下,在容嘉上轮廓分明的脸上映出清晰的阴影,让他愈发显得冷峻而阴郁。
而他高大矫健的身躯却始终保持着挺拔的姿态,如一棵参天青松,在所有人都慌乱失措的时候,他挺身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
赵华安眉头深锁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像是看着一头眼看就要取代头狼地位的年轻公狼。
他还记得半年前见到容嘉上时,这少年人还完全是个娇贵而任性的大男孩。
表面上,当时的容嘉上有着所有他这个年纪的富家子弟有的富贵病:敏感、高傲、桀骜不驯。
赵华安最初只当他是个略吃过一些苦的愤世嫉俗的大少爷,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其实不过依旧是温室里的一朵花。
这样的公子哥儿,赵华安见得多了。
只要稍微让他们经历一点真的磨练,他们就会哭爹喊娘地求饶。
可他同容嘉上接触得越多,越发现容嘉上真不愧是容定坤的种。
那种善于伪装的狡黠是与生俱来的,是继承自血脉的。
他用他漂亮的面孔和骄纵的举止作为面具,让人放下防备,随即给人不期的重重一击。
短短数月间,这个青年在还旁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褪去了少年的躯壳,长成为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成年男人。
那与其父几乎如出一辙的行事手段令赵华安暗自惊心。
一一七容嘉上明知孟绪安极有可能动手刺杀,可是为了保密,连父亲都瞒过了。
甚至在事发后,还以身涉险,亲自将孟绪安引去埋伏地点。
这最后一条,是连容定坤都做不到!容嘉上比他那个老奸巨滑的父亲还要狠。
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要知道这一系列行动中,只要稍有差池,容嘉上此刻就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了。
容定坤贪生怕死,但容嘉上不会。
所以也只有他,才能和有备而来的孟绪安势均力敌。
对了,容嘉上若有所思道,赵叔,有一个事我不解。
孟绪安逃走前曾和我说,他拿住了我爹一个特别的把柄,才让我爹这么失态。
而这事,似乎和我的兄姐有关。
叔,我还有两个兄姐?赵华安猝不及防,惊愕之色自眼中闪过。
这……这什么荒唐的话?你是容家长子,前头没有孩子呀。
孟绪安大概是不甘心败落,胡言乱语罢了。
赵华安强笑着拍了拍容嘉上的肩,你别管那些闲话。
你要不是长子,你爹和我们这些叔伯,哪里会这么支持你呢?容嘉上一笑,赵叔说的是。
对了,芳桦有消息了吗?兰馨呢?杨秀成去哪里了?杨秀成应该护着杜小姐逃出去了。
伍云驰走了过来,一脸深痛自责,对不起,嘉上,我没能保护住她。
我……容嘉上握住他的肩,我来的路上都听说了。
你以寡敌众,分身乏术,能保护住芳林已经尽力了。
我已经派了人去孟家,无论如何都会把她救会来。
赵华安说,嘉上,孟家这仇,肯定要报的。
只是孟绪安准备了多年,我们本来就是被动,此刻更不适合贸然行动。
你觉得呢。
自然要先看看爹的情况,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容嘉上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烟,却没点,捏在手里散漫地把玩着,毕竟仇是爹结的,怎么报仇,总要听他的意见。
容太太噗哧一声冷笑,道:你爹刚愎自用,冷酷自私,哪里听得进别人的进言?待会儿我一定要问问医生,他容定坤的心,是不是黑色的!赵华安知道容太太恨容定坤抛弃妻子独自逃跑,劝道:嫂子,大哥他也是一时太慌乱了。
没顾上你们。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容太太唾道,如今他挨了子弹躺在里面被人掏胸膛,我看就这是他的报应!嘉上,不论你爹能不能醒过来,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管他。
你是长子嫡孙,容家本来就该是你的。
大嫂……赵华安尴尬道,你这说的是气话了。
我这是再也忍不住了!容太太气上了头,干脆把话全摊开来说了,嘉上,刚才你和老赵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不肯说,我来说。
这也不是你爹头一次抛妻弃子了,所以他做得这么熟练!想知道为什么吗?大嫂,家丑不可外扬!赵华安看了一眼尴尬地站在一旁的伍云弛,急忙把容太太拽进了旁边一间空病房里。
本在发呆的容芳林被母亲一番嚷嚷惊醒过来,跟了过去。
容嘉上丢了个眼神给手下,走进房间里,关上了门。
容太太狠狠地甩开了赵华安的手,我就要说!嘉上这都要当家了,自己的亲爹是什么一副德性,也该让他知道了。
容嘉上道:太太不急,有话慢慢说。
容太太抓着容嘉上的衣角,冷笑道:你可想不到吧,你爹在娶你娘之前,还在乡下还结过一门亲。
后来他发达了,看不上乡下的缠脚婆了,就改名换姓,甩了那边的老婆孩子,假扮成新贵,求娶了你娘!你刚才问前头的兄姐可就问对了。
天知道你那个大姐和哥哥如今流落何处。
孟绪安要真拿了这事来威胁你爹,那可真是一拿一个准。
别说容嘉上,就连一直发呆的容芳林都惊愕地转过头来。
妈妈,你在说什么?我们还有哥哥姐姐?爹还改过名字?是啊。
容太太看着儿女震惊的面孔,呵呵冷笑,你们两个,其实根本就不姓容。
你们本来应该姓秦!哈哈,什么容定坤?他叫秦水根。
什么没落清贵之家?他不过是个家里略有几亩田的农户,年轻时同你赵叔来上海闯荡做小买卖,赶着个破驴车,来回贩货罢了!容芳林瞠目结舌,被人敲了闷棍似的反应不过来。
那咱们每年都要回乡祭祖的,祭的是谁家的祖宗?问你赵叔叔呀!容太太指着赵华安,尖锐道,他是跟着你爹一路出生入死走来的人。
你爹那些肮脏龌龊的事,他知道的最多了。
呵呵!若是早十八年,早十八年我知道容定坤是这样的人,我就算吊死在闺房里,都不会嫁他!赵华安忙道:你们确实都姓容的。
秦水根只是你们爹外出做生意时的化名。
有心人以讹传讹,故意造谣罢了。
大嫂,你冷静些,别让孩子和亲爹生了误会。
别叫我嫂子!容太太冷冷瞪他一眼,我可当不起。
当初容定坤捏造出身,你也没少帮着他。
大哥娶你的时候,可确确实实已小有身家了呀。
容太太讥笑,说的也是。
容定坤不算骗了我,但是骗了前头的唐家姐姐却是铁板钉钉的。
容嘉上肃然问:赵叔,我爹在我前头真的有过一房妻儿?赵华安尴尬得无以复加,恨不能冲进手术室里把容定坤摇醒,让他自己来回答。
其实前面那位,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太太。
赵华安斟酌着说,确实生了一双儿女。
但是早年乡下不是大闹过一场疫病吗?你家老太爷和老太太,连着两个姑奶奶全家都病死了,那一房母子三人也没逃过。
你爹要面子,怕别人说他命太硬,才瞒了下来。
无论如何,嘉上,你都是这个家里的长子,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容太太其实也对这段事一知半解,现在听清了由来,又狠狠地唾笑了一声。
命能不硬么?唐家姐姐和我的辛儿,想来全都是他克死的!大嫂!赵华安欲哭无泪。
容嘉上沉吟片刻,将赵华安叫到一旁,低声道:我爹被这个事威胁住了,应该不仅仅只是因为怕丢脸吧。
赵华安也有些不确定。
那一双儿女,真的死了?容嘉上问。
当然。
赵华安低头掏烟,掩住了眼中的慌乱,病死的人要火葬,我和你爹看着烧了的。
我看你不妨等你爹醒了后,直接问他吧。
容嘉上想起那个疯疯癫癫的孟九,不住叹气。
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就是个虚伪而冷酷的人,这两件事不过更加印证了他的看法罢了。
每个男孩都会希望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伟人,但是容嘉上却没机会实现这个愿望。
以前容嘉上还在军校里时,心中还能将容定坤幻想成一个心有苦衷的慈父,将儿子送去军校也是为了保护和训练他。
但是回到上海后,随着每一天的生活相处,容定坤的那些虚假的形象不断崩塌。
就好似金箔彩绘脱落的神像,逐步露出了里面混着稻草的泥胚来。
他的父亲连亡妻和儿女都能隐瞒,他的爱人也是怀着毁灭他的目的前来接近。
他的身边究竟还有多少是真实的?而他也已经厌烦了总是替父亲收拾烂摊子,已经厌烦了不断地发现父亲更加不堪的真面目。
容家就像一个包装不严的过期罐头,光是翘开它就要划伤双手,偏偏里面还恶臭难闻。
冯世真说的没错。
容家是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
他站在船头,望着在岸上的冯世真。
她向自己招手呼唤,他想过去,脚却没法动弹。
回头一看,容定坤正死死地抱住他的腿,面色青黑,像是死了很久的尸体,却依旧保持着生前的偏执,令人毛骨悚然。
一阵大呼小叫把容嘉上唤醒。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稍微入睡了几秒。
芳桦有消息了!伍云驰兴奋地冲进房间,有人把她送到了红房子医院。
我这就去接她!容嘉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问:怎么没有看到杨秀成?兰馨怎么样了?容芳林猛地尖声道:他们俩好得很,大哥不用操心。
容嘉上不解地望向妹妹。
容芳林想起之前的那一幕就觉得心如朽木,乏力道:我看到杨秀成护着杜兰馨逃走了。
大哥要不放心,派人去杜家问问吧。
手术室的灯熄灭,洋人医生摘着口罩走了出来。
#####一一八大夫,我丈夫怎么样了?容太太骂了容定坤半宿,此刻还是忍不住第一个走过去。
那德国医生操着带口音的英文说:手术很成功,你丈夫的伤情暂时稳定住了。
但是他大量失血,可能会对大脑造成一定的伤害。
而且子弹击伤了他的腰椎,我们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有什么影响。
容嘉上简单翻译给了容太太听。
容太太长舒了一口气,低声呢喃里一句菩萨保佑。
容定坤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
容嘉上走过去仔细看了看。
昏迷中的父亲面色惨白,戴着氧气面罩,以往紧绷着的脸彻底垮了袭来,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
不论是威严还是精明,都再也没法从这张皱纹密布的脸上寻找到一二。
这就是个普通的重伤的男人,脆弱、无能、无用。
容嘉上他目送着容定坤被推进特护病房,看着医生护士围着他毫无知觉的身躯忙忙碌碌,牵起无数根管子。
之前那么强大的人,如今的命就靠那些东西维持着。
任何一个人,哪怕一个小护士,只要拔了他的氧气管,都能终结他的性命。
容嘉上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光环褪去得那么彻底。
如巨石移开,如镣铐解锁,如清晨起来一把拉开窗帘。
他站在医院的白炽灯下,呼吸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却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
嘉上。
赵华安拍了拍容嘉上的肩膀,打起精神来。
你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容嘉上笔直站立,望向窗外逐渐由黑转蓝的天空,俊美分明的脸上带着决然卓立之气。
是的,赵叔。
要有劳您费心辅佐了。
冯世勋今夜也过得很不平静。
他本来已经在值班室睡下,又被小护士唤起来接诊。
而病人他也认识,是容嘉上的未婚妻。
杨秀成同杜兰馨虽然没有碰上刺客,却是被慌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杜兰馨冷不丁被一个人的手肘撞着了腹部。
起初她还不觉得怎么。
等到两人逃了出去,还来不及享受劫后余生的欢喜,杜兰馨便觉得肚子越来越痛,有温热的液体正顺着大腿往下流。
杨秀成一看不妙,立刻把杜兰馨打横抱起,送上了车,直奔医院。
两人都惊慌失措,甚至没注意到不远处闪烁的镁光灯。
冯世勋一看杜兰馨这情况,便明白了八分。
他一边给杜兰馨做检查,一边在心里冷笑。
杜兰馨有孕快四周了,看样子容家也是知道的,不然不会派亲信送她来就医。
所以说,容嘉上一边在追求世真,一边弄大了未婚妻的肚子,真是好本事。
冯世勋越想越气。
杨秀成看他脸色不好,担心地问:冯医生,杜小姐没事吧?有些滑胎,需要住院。
冯世勋脱了手套,冷漠道,我先给她开药打针。
她必须卧床静养。
他吩咐护士去开了一间病房,送杜兰馨去休息。
等他写好了病历本,又去病房看杜兰馨的时候,正巧撞见杨秀成和杜兰馨手拉着手,正在喁喁私语。
两人情意绵绵,气氛温柔缱绻,很是有些若无旁人之态。
冯世勋就算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出了不对来。
他没有惊动里面的人,悄悄回了急诊室。
前台的小护士们正凑在一台收音机前议论纷纷。
冯世勋敲了敲门,道:大半夜的,闹什么呢?冯医生,小护士兴奋地说,广播里刚说,今晚在博物馆里举办的慈善拍卖会出事了。
说是有劫匪混了进去,想抢夺拍卖品,还开枪打伤了好多人!冯世真出门前只说去找肖宝丽玩,估计要住一夜才回来,冯世勋也就没有把妹妹和慈善拍卖会联系起来。
不过杜兰馨和杨秀成都穿着礼服,看着倒像是从拍卖会上逃出来的。
如果有伤亡,应该送去仁济医院,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
冯世勋低头在病例本上写写划划,都散了吧。
收音机声音关小点,别吵着病人。
他转过身,就见杨秀成站在急症室门口,朝他点了点头。
冯世勋夹着病历本走过去。
杨秀成递了一支烟过来,说:今天辛苦冯医生了。
这里不能抽烟。
冯世勋把杨秀成带到了后门边的走廊里。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窗户玻璃上挂满了水珠。
丝丝沁人的寒气从门窗缝隙里透了进来,带给人不经意的冷意。
杨秀成衣衫濡湿,站在暖气片边打了个喷嚏,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问:冯医生,劳烦你给我说实话,孩子真的没事吗?冯世勋道:虽然不大好,但是如果好好养着,还是能保住的。
你们也太不小心,怎么让她磕碰着?杨秀成眉头紧紧皱做一团,说:冯医生大概也猜出来了,我们就是从那个拍卖会上逃出来的。
情况紧急,我只得先把她送过来。
冯世勋做医生有一阵子了,已经学会了对病人的隐私做到不看、不听、不问、不理。
此刻不论杨秀成说什么,他都点头应下,其实左耳进右耳出,根本就没记在脑子里。
杨秀成狠狠地抽着烟,眼神有些阴鸷,又反复问:孩子真的没事?冯世勋说:杜小姐年轻,体质也好,花些时间,是能恢复好的。
可是孩子呢?杨秀成盯着冯世勋,杜小姐她……她之前一直有服用西医开的避孕药。
这个对孩子有没有影响?冯世勋思索着说:药肯定对胎儿有不好的作用,但是具体如何,要等明天给她做了详细的检查才能有定论。
杨秀成若有所思,眼神一会儿亮起,一会儿又暗下去,好似一盏接触不良的电灯。
冯世勋冷眼看着,心中暗笑,转过头去抽烟。
杨秀成回过神,收敛了情绪,笑呵呵地说:杜小姐有孕这事,还劳烦冯医生保密。
毕竟她和我们家大少爷还没有举办婚礼,传出去总是有些不好听的。
冯医生医术精湛,就没想过自己开个诊所,也不用那么辛苦呀。
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管说就是。
杨先生放心,保护病人隐私是咱们做医生的基本职业道德。
冯世勋抖着烟灰道,我胸无大志,只想在大医院里混着,背靠大树好乘凉。
多谢杨先生一番热心。
杨秀成想他横竖一家人都在容家的掌握之中,自己要收拾他也不难。
两人各怀心思,快速抽完了烟,返回急症室。
冯世真恰好正搀扶着容芳桦走了进来。
两人都蓬头垢面,露出来的皮肤青紫交加,活似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女鬼似的。
冯世勋看到妹子这副模样,简直差点疯了!你这是怎么了?谁干的?冯世勋怒吼着冲过去,你怎么穿成这样?你今晚跑哪里来的?容芳桦受了惊,尖叫着直往冯世真身后躲。
毯子落在地上,这下杨秀成也认出了她来,也是惊得嗓音都变了。
芳桦,谁欺负了你?你们俩到底怎么了?冯世真手忙脚乱地把容芳桦搂在怀里安慰着,一面好声好气地对兄长道:我没事,真没事。
大哥,这孩子受了很重的伤。
麻烦你请一位女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冯世勋气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得疼,但是冯世真神态镇定,并不像撒谎,而他又能一眼看出那个少女受了什么样的伤。
他只得退开了一段距离,怒气冲冲地指挥护士过去把人送到检查室,又亲自去楼上,把一位值班的儿科女大夫请了下来。
杨秀成也明白了过来,惊骇得目眦俱裂。
容芳桦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妹妹。
他气得一脸乌紫,又后悔自己只护着杜兰馨跑了。
容芳桦都遭了这样的伤害,还不知道芳林怎么样了。
冯世真看他暴躁地转圈,忍不住提醒道:杨先生,容家恐怕也正在找芳桦呢。
杨秀成回过神,深吸了两口气,去给容家打电话。
容芳桦片刻也离不开冯世真。
冯世真花了好大功夫,才让她重新镇定下来,接受那个女医生的检查。
那位女医生是个英国人,年纪比冯世真略大几岁,性格火烈。
她一看就知道这女孩受了侵犯,做检查和处理伤口的时候,气得手一直发抖。
简直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对一位年轻的小姐做这样的事?我建议你们报警,小姐。
绝对不能姑息罪犯!冯世真和容芳桦紧握在一起的手同时颤抖了一下。
冯世真面色如水,淡淡地说:您放心,他已经得到惩罚了。
等处理好了容芳桦的伤,女医生又朝冯世真看过来,不安地打量着她身上的伤口。
冯小姐,你呢?冯世真忙道:我还真没事,都是皮肉伤罢了。
外面还在等消息,我先出去交代一声。
杨秀成见冯世真出来了,立刻扑上来,抓着她问:怎么回事?你不是和嘉上一起跑走了吗?芳桦这事是谁干的?冯世勋黑着脸把妹子从杨秀成的手里抢了过来,道:我妹妹一身的伤还没处理,有什么话待会儿再问不迟。
说着,狠狠地把冯世真拽进了值班休息室,砰地甩上了门。
冯世真坐在休息室窄窄的钢丝床上,看着兄长如困兽一样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怒意将小小的休息室充斥得满得都快要爆炸开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世真?冯世勋怒吼着,我最近真是越来越不理解你了。
你看看你穿得像个交际花似的,哪里还有半点为人师表的样子?你是不是在容家做了一段时间后,喜欢上了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不是的,大哥。
冯世真无奈地辩解,今天的事很复杂。
一旦静了下来,那被冷风吹散的燥热又重新涌了上来,将身上的疼痛驱散去,却又带来了重重沉昏之意。
#####一一九复杂?你首先就骗了我们,偷偷跑去参加什么拍卖会!对不起,大哥。
冯世真强打起精神,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不要听你这种敷衍的道歉!冯世勋斥骂,收音机里说会场上有人抢劫,你能站在这里真是你命大。
还有,你怎么又和那个容嘉上搅和到一起了?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清醒点?他订婚了,他未婚妻还怀孕了,此刻正在楼上的病房里休息呢。
你要怎么样?要看到他娇妻爱子在怀的时候才肯死心吗?冯世真疲惫地苦笑,我真的知道错了。
哥,我的脚好疼呢。
冯世勋一肚子火,却抵不住对妹妹的心疼,只得取来药水和纱布,亲自给冯世真处理伤口。
冯世真靠着床头坐着,昏昏沉沉,眼皮渐渐耷了下来。
冯世勋心如刀绞地给妹子包扎好了脚上的伤,起身拨开她散乱的长发,打算检查其他地方。
蓬乱的头发撩开,冯世真胳膊上、脖子上,还有脸上的手指印,在白炽灯下显露无遗,触目惊心。
冯世勋惊骇地打翻了肾形盘,药水瓶哗啦碎了一地。
他的咆哮声如雨夜惊雷一样炸开,震得窗户都一阵响。
你给我说老实话,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冯世真被他吓醒了,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想起孟绪安掐住她时那恨不得置她于死地的样子,不由得苦笑起来。
哥,这只是个意外……你少给我来这套!冯世勋伸手想拽着妹妹狠狠摇一下,却又舍不得下手,气得一脚把肾形盘踢开,你要是不和我说实话,那你现在就走。
你现在这么大了,我也没功夫再管你了!冯世真烧得厉害,浑身发软,有气无力地望着兄长,有些事,我想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冯世勋气极,道:好,那我就当没你这个妹妹!他转身拧开门。
哥!冯世真提高了声音。
冯世勋站住,背对着冯世真,握着门把的手颤抖着。
世真,你知不知道,我觉得你越来越陌生了。
冯世真望着兄长高大却佝偻的背影,不禁哽咽,低声说:把门关上吧。
我……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容嘉上赶到红房子医院的时候,伍云驰和大姨太太都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
大姨太太正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又撕扯着伍云驰大骂。
你带她去跳舞会的,为什么不保护好她?这下让我们芳桦将来怎么活?伍云驰一脸愧疚,沉默地由着她责骂。
本该安静的凌晨的医院充斥着大姨太太的哭闹声,甚至引得楼住院的婴儿啼哭了起来。
容嘉上打了一个手势,让手下去把大姨太太拉开了,道:王姨娘放心,我容嘉上的妹子,不会白被人欺负的。
云驰已经尽力了,当时场面乱,他也不是神仙,换谁都没办法。
大姨太太一贯老实温顺,可如今却像一头被惹怒了的母老虎,张牙舞爪地咆哮,道:为什么芳林没事,出事的是芳桦?还不是他紧要关头只想着保护芳林罢了!芳桦我的儿呀,都是娘没用,给人做妾。
你这庶出的孩子就是命苦呀!明明是妹妹,从小却要事事都让着姐姐,有什么倒霉的事也总是你碰上。
娘也不想活了。
我们娘儿俩一起去跳江好了——够了!容嘉上一声叱喝,爹正躺在仁济医院的特护病房里,还不清楚能不能挺过去。
他要是挺不过去,王姨娘再跳江也不迟!大姨太太被这声极其酷似容定坤的怒喝给镇住了,惊恐地看着容嘉上。
容嘉上一身黑衣,面容肃杀,像极了容定坤年轻的时候。
大姨太太是打心底惧怕容定坤的,不敢再大闹,只小声地啜泣。
伍云驰就在这时低声地说:我会娶她的。
大姨太太猛地抬起头,两眼发亮。
伍云驰神色平静,对容嘉上说:嘉上,我会娶芳桦的。
我没有保护好她,我要负责。
容嘉上眉心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道:这事现在做决定太仓促了。
况且你家的情况,你的婚事也不能由你自己做主的。
家父会同意的。
伍云驰说,毕竟是容家的女儿呢。
大姨太太像是溺水的人望见了岸,泪水还来不及擦干就已转怒为喜,拉着伍云驰道:你说话可要算话!我们家芳桦一直都喜欢你的。
她除了是庶出,嫁妆要少些,其他地方可是一点都不比芳林差。
伍云驰好似个木偶似的听着她絮絮叨叨。
容嘉上叹了一口气,又朝杨秀成看了过去,问:我都听芳林说了,是你保护了兰馨。
她的情况怎么样?杨秀成心虚不敢看他,说:医生说,大人没事,只是恐怕孩子保不住。
只是杜小姐似乎有点难以接受。
她的孩子,她自己做主。
容嘉上低声说,你同她说,等这阵子的混乱过去了,我会上杜家提出退婚。
你们俩……好自为之吧。
杨秀成的眼神闪躲着,低头应了一声。
这时护士从病房里出来,道:容二小姐的检查做完了。
大姨太太终于放过了伍云驰,往病房里冲。
护士却把她拦住了,说:她说想见容大少。
容嘉上让人把大姨太太扶着,随着护士走进了病房里。
贵宾单人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夜灯。
容芳桦披散着头发,蜷缩在床头,紧裹着被子。
似乎只是一个小时没见,容嘉上觉得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那张往日里带着憨傻天真的脸被惨白的恐惧覆盖着,双目深陷,两眼像黑洞似的,吸收了所有的光。
虽然和妹妹们不亲,但是血缘是切不断的联系。
容嘉上自诩并不算是个好兄长,但是也绝对不允许别人来糟蹋他们容家的女孩。
容嘉上动作轻缓地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注视着容芳桦,柔声说:芳桦,大哥会为你报仇的。
你有什么话就和我说。
过了好一会儿,容芳桦才动了一下,眼角滑落一串泪水。
为什么是我?容嘉上紧紧握着拳,太阳穴处鼓起青筋,沉声道:孟绪安和爹有仇,他想杀我,想伤害你们,来报复爹。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再伤害你了。
你告诉我,是谁做的?孟绪安本人,还是他的手下?我会亲自去杀了他!容芳桦轻轻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容嘉上劝道:这个仇必须要报。
你的事,我已经吩咐下去了,绝对不会传出去。
等我杀了他,这事就过去了。
容芳桦还是摇头,目光呆滞地说:那人已经死了。
容嘉上眉尾一挑,死了?怎么死的?容芳桦终于抬起了后,双目忽然死灰复燃一样亮了起来。
是冯先生杀了他。
女孩用着崇敬仰慕的语气说着,似乎回忆起那一幕,会令她格外兴奋。
冯世真?容嘉上神色一变,她也在?她做了什么?先生破门救了我。
容芳桦激动地瞪大了眼,近乎痴狂,她让我不要看,然后开枪把那个人打死了!啪地一枪,好干脆利落!她人在哪里?容嘉上站了起来。
冯先生送我来医院的。
容芳桦低下头,絮絮呢喃,她真好。
她要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时针指向了三点,窗外,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雨转小了,水渍顺着窗玻璃往下滑,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曲线。
楼上的单人病房里,冯世真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
冯世勋给她挂上了退烧的药水瓶,拧了湿帕子覆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大哥你别生气。
冯世真烧得有气无力,最开始的时候,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怨恨想发泄,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同孟绪安合作。
我并不后悔这个决定。
但是随着我涉足越来越深,我察觉到整个事件比外面看着的要复杂很多。
我只想图个快意恩仇,却发现自己介入到了两大家族的厮杀之中。
这样的情况下,我要是告诉了你,不就把你也牵连进来了吗?我不需要你保护,世真,我是你大哥!冯世勋掖好了被子,坐在床边。
他很生气,但是冲着妹妹烧得通红的脸,又没法发火,忍得很是辛苦。
所以说,这大半年来,你一直一个人在撑着?你甚至都不肯告诉我!冯世真慢吞吞地说:你不明白的。
孟绪安这个人,表面上看着温文儒雅,其实又偏激又冷漠自私,不是个适合共处的人。
我觉得这事如果仅仅是我一个人在做,我还能掌控。
如果连你也牵扯进来,我怕事情会更加无法控制。
你现在这样,算什么掌控?冯世勋冷声反问,容嘉上和你的事又怎么说?冯世真有些狼狈,辩解道:我和他之间,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我骗他,他也在骗我。
我们俩各怀鬼胎,正好配合着演了一出戏罢了。
冯世勋的嗓音里忽然带了些期盼,问:那你不喜欢他?冯世真的视线胶在虚空之中,麻木地说:我说了,全都是假的。
这是真话?冯世真疲惫地叹息,眼皮耷拉上,哥,我好困了。
我们明天再谈这事好吗?好,好。
冯世勋心疼了,摸了摸妹妹烧得滚烫的脸。
冯世真的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整个人仿佛深陷在了被褥里,显得那么瘦小而脆弱。
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被人从水里捞起来,重伤垂危的小女孩。
冯世勋心疼得要命,握着冯世真干燥发烫的手,注视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怜爱和疼惜。
直到有护士来敲门,冯世勋才不舍地松开了手,轻轻起身出门。
#####一二零拉开门,外面走廊里明亮的光线越过容嘉上的肩背投射进来。
他背着光的面孔一片晦涩,唯独双目雪亮,像是夜晚扑食的狼。
冯世勋又惊又怒,正要出声呵斥,就被两名容家手下捂着嘴拽了出去。
容嘉上的视线里只有那个躺在床上沉睡的人。
他走进了病房,门在身后合上。
冯世真已经入睡,却睡得并不安稳。
噩梦犹如惊雷,一个接一个落在她的身上。
一会儿,她赤着双脚在枪林弹雨里奔跑,而本该拉着她的手的容嘉上突然把她甩开,独自跑走了,任由她被追上来的黑衣人包围住。
一会儿,她又站在孟家的书房里,刚斥责了孟绪安几句,就被他一个耳光扇得跌倒在地。
孟绪安居高临下,充满鄙夷地唾弃她:你,就是贱!她惊恐地拼命挣扎,手里忽然多了一把抢。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举枪指住了那个男人的眉心。
你要杀了我?枪筒前方,是容嘉上清俊而冷漠的面容,我早就知道你所有的事了。
我故意和你周旋,看着你作戏,就是为了用你引出孟绪安来。
冯世真,你果真不负我所望。
孟绪安说得对,你真是又蠢又贱!冯世真的手颤抖起来,瞳孔猛地收缩。
开枪呀。
容嘉上说,你以为我会真的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你勾引我的那些手段,我早就看透了。
闭嘴冯世真大喊。
容嘉上道:你摆脱不了我的,冯世真。
这一切,是你主动挑起来的,你想撒手就撒手?走开!冯世真痛苦地大喊,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了!我放弃了还不行吗?杀了我呀。
容嘉上露出了狡黠阴冷,却又俊美得令人心碎的笑来,杀了我,才能结束这个游戏。
开枪吧。
他突然抓住了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猛地抽了一口气,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不——嘘……有人用冰凉的帕子擦拭着她的脸颊和脖子,动作温柔,像是在拂去花瓣上的露水一样。
没事了,你安全了。
睡吧。
冯世真烧得模糊的视线里一片浑沌,只有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床边。
但是她潜意识里就是知道那个人是谁。
像是黑夜中的流光,一眼就能辨识出来。
你来了。
她呢喃。
嗯。
容嘉上柔声回应,我来了。
冯世真苦涩一笑,容嘉上,你是我的罪。
你没有什么罪。
容嘉上说,好好养病吧。
冯世真眼皮渐渐耷了下来,你……不生我的气吗?不。
容嘉上忽然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双目发红,动容地凝视着她,我爱你,世真。
冯世真没有回应,她已经又坠入了梦乡。
容嘉上低头,在冯世真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虔诚的吻。
冯世勋被容家手下摁在墙上,恶狠狠地看着容嘉上从病房里走出来。
容嘉上轻轻合上了门,摆了一下手,手下这才放开了冯世勋。
冯世勋一个箭步冲上来。
容嘉上从容道:你想把她吵醒吗?冯世勋硬生生克制住,粗喘道:我警告过你,别再靠近世真!容嘉上慢条斯理地戴着手套,嘴角噙着笑,世真没和你说过前因后果?分明是她先来招惹我的。
你们俩半斤八两吧?冯世勋咬牙切齿,更何况,明明是你们容家对不起我们冯家在前。
要怪,就怪你那个丧尽天良的爹吧。
是啊。
容嘉上淡漠地说,如果不是那样,世真也不会和我认识吧。
你什么意思?冯世勋勃然大怒,你这是庆幸吗?容嘉上不置可否,朝冯世勋优雅地一点头,照顾好她。
他一拢大衣,在保镖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隆冬雨夜里穿着单薄的裙子光着脚跑来跑去,下场就是感染了轻度的肺炎。
或许是因为受情绪影响,冯世真的病一直反反复复,低烧不退,拖了一个多礼拜才有所好转。
而这个时候,外面容孟两家的对战,也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几乎举国皆知了。
事发第二天,全上海的报纸头条都是昨夜的袭击案。
巡捕房一头雾水,只对外说是有人来抢劫财宝。
对于容家来说,容定坤就是家族的颜面。
所以虽然容嘉上相当不齿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他收拾烂摊子。
而孟绪安也不想故世的大姐被报纸拎出来指手划脚,损害名誉。
容家和孟绪安手里都收购有几份小报,还占着《晶报》或者《申报》的股份,可是双方的为了自家的颜面考虑,心照不宣地把事情真相掩盖了下去。
容定坤一直躺在仁济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病情反反复复,一时间死不了,却也一直没有醒过来。
而自出事后就被遗忘了的桥本家,情况也如预期的那样糟糕。
老天厚待桥本诗织。
桥本太一或许不会死在拍卖金麒麟的惊吓里,却是毫无悬念地死在了后面的骚乱之中。
当时,伍云弛确认了容芳林的安全后,回头检查桥本太一,却发现他一脸青灰,已没了呼吸。
桥本夫妇好不容易逃出来,刚和三个女儿重逢,就看容家人把桥本太一的遗体给送了过来。
田中太太大叫一声晕了过去,桥本正三抱着长子逐渐冰凉的身躯,在女儿们一片哇哇哭声中,老眼干涸,良久无言。
桥本二少因为回家查看金麒麟,幸运地躲过了骚乱。
他亲自开了保险箱,确认了金麒麟尚在,松了一口气。
他随即被门外走廊里的异样响动引得回头望了一阵,跟着他的保镖不动声色地把金麒麟给掉了包。
容嘉上坐在容定坤的病床前,把玩着这一枚引起诸多血雨腥风的金麒麟,一边吩咐秘书准备吊唁的花圈和礼金。
桥本正三痛失爱子,过了两日才回过神来,觉得那天的事很不对劲,怕是容家算计他们。
可是容家看起来并没有从这事中得到什么好处。
桥本正三的密探从医院里回来告诉他,容定坤是真的受了重伤,醒不醒得来还两说。
又悄悄提了一句容家二小姐被掳走过,好像失了清白。
这样一比起来,容家也并不比桥本家好多少。
也许拍卖会的事本是个意外,他们两家都是受害者。
桥本正三恨不了容家,却又找不到罪魁祸首,竟然轻度中风了。
躺在病床上时,桥本又想起拍卖会上那个金麒麟很诡异,担心是容家捣鬼想偷梁换柱。
可是二儿子再三保证自己当时回家查看过,没有异常。
桥本正三中风眼睛看不清东西,也没法检查金麒麟。
他只有成日把玩着金麒麟,想到长子就要掉两滴眼泪。
桥本诗织规规矩矩地服丧,心里已是乐开了花。
她不知道金麒麟掉包的事,横竖碍事的大哥如愿以偿地死掉了。
田中太太悲痛欲绝,病卧不起。
父亲再不喜欢,也只有把二哥当作继承人。
美中不足的是容定坤生命垂危。
这协议是和容定坤谈的,她怕容定坤死了,容嘉上会赖账。
所以容嘉上来吊唁的时候,桥本诗织在旁边极尽细心地招待,还非常关切地询问了容定坤的病情。
容嘉上对她不冷不热,好似听不懂她话里的暗示,也没有心情去考虑儿女情长。
容定坤倒下,容嘉上大权在握,自然不会对孟绪安的有丝毫的畏惧和手软。
他不是容定坤,他并不觉得自己欠孟绪安一条命,所以报复行动雷厉风行。
事发第二天是洋人的平安夜,然而那夜对于许多人来说,确定没有丝毫安宁。
容嘉上乘着夜色,亲自带着人洗劫了孟绪安名下的一家地下赌庒。
他也很是有趣,并不把钱收进容家的库房,而是在唱诗班的歌声中,把钱全部都捐赠给了育婴堂和教会医院。
次日圣诞节,上海的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了不知人的侠客劫富济贫的事迹。
孟绪安把报纸揉了丢进壁炉里,迅速反击,派人烧了容家停在外滩码头上的一艘货船,卸下来的货被散去了上海的贫民窟。
容嘉上紧接着借着两家早就准备好的空头公司恶意抛售,把孟家银行的股票狂拉跌了五个点。
孟绪安则派人洗劫了容家存放大烟的仓库,把烟土堆在码头烧了。
此举赢得了呼吁禁烟的年轻人们一致好评,更得了报界一片赞誉。
#####一二一卖大烟说着不好听,却是容家的经济命脉之一。
容嘉上对大烟深痛恶绝,可事到临头,也只有咬着牙,让赵华安带人去抢救。
两派人相遇,不出意外地引发了一场巷战,双方都死伤了十来个人。
最后孟家撤退,容家抢回了一半的烟土。
两家闹得这么大,引得世人集体关注。
众人猜测纷纷,却猜不出究竟起因为何。
上海市长本想管管容孟两家的事,但是身边师爷说这两家闹归闹,并没怎么扰民,还平白便宜了老百姓不少。
不如先坐壁上观,最好等他们两败俱伤了,您再去收拾残局,做足一市父母官的姿态。
市长不管,巡捕房不管,别的人也不想惹祸上身,容孟两家的恶斗伴随着圣诞歌和新年歌,一路从旧年持续到了新年,成了上海滩上一场难得一见的跨年好戏。
小报们靠着这两家也好好地过了一个肥年。
至于慈善拍卖会上的袭击,中流弹死了三四个,其余死伤者都是因为混乱中的踩踏导致的。
受害者中不乏名流,所以这事必须得有个交代。
巡捕房找不出是孟家干的证据,也不敢招惹容家。
翻来覆去,最后抓了一群当地常年被通缉的劫匪枪毙了,结了案子。
容嘉上虽然打点了容家控制的报业,却没防住小报报道他的绿帽子。
慈善会那夜,杨秀成抱起杜兰馨送她去医院的一幕被一个小报记者拍到了。
那记者很机灵,一路偷偷跟去了医院。
最初他也只当是杜兰馨的孩子是容嘉上的,那这事顶多只算一则小花边新闻。
可是这人留了个心眼,假扮医生跟踪杨秀成,被他偷听到了杨杜两人的争吵。
杜兰馨怀孕的事,杜家原先还不知道的,现在却是眼看要瞒不住了。
容嘉上再好说话,却是断然不会认这个孩子的。
所以杜兰馨和杨秀成趁着杜家人还没有来,商量着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要不……我们明天就走?杜兰馨双眼里燃烧着明亮的光,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我爹要知道我和你的事,肯定不会再让我见你的。
我们要走,就要尽快。
我可以先说孩子是容嘉上的……兰馨,杨秀成踟躇着,说,医生说,因为你之前吃药的关系,这孩子本来发育就不好,现在又受了伤,怕是生不下来。
我看,要不我们先不要这个孩子了。
你也不用急着离开你家呀。
杜兰馨也不是那种被爱情冲晕了头,为之不顾一切的女人。
关于是选择容家还是选择杨秀成,她之前犹豫了很久。
最后全靠有了这个孩子,她才决定选择爱情。
现在她听杨秀成这么一说,整个人都懵了。
你……是不是后悔了?杜兰馨紧紧拽着杨秀成的袖子,逼视着杨秀成,容定坤重伤,就算不死,也管不了事了。
你觉得容嘉上不会像容定坤那样对你的背叛赶尽杀绝,所以你不想和我走了。
是不是?杨秀成回避着她的目光,道:兰馨,你一块衣料的钱,就够普通人家吃用一个月了。
我们到了外地,万事都要从头来啊。
你好端端的豪门太太不做,跟着我去吃苦,不值得。
杜兰馨差点脱口说我愿意,却是生生忍住了。
她用震惊的目光再度认真地打量这个她爱的男人,突然觉得他陌生得面目全非。
以前的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觉得他的优柔寡断是温文儒雅,觉得他的怯懦是彬彬有礼,觉得他的冷漠其实包藏着对自己的爱慕?时下年轻人都流行抗拒包办婚姻,追求爱情。
杜兰馨的中学同学里,有不少女孩哭着闹着要嫁贫穷的心上人。
杜兰馨曾经不以为然,宁愿选择富贵的生活。
可是她却没想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力。
她现在想要爱情了,可是爱情却比富贵难寻得太多。
杜兰馨和杨秀成不欢而散,最后也都没有决定孩子是拿还是留的问题。
但是小报记者却是欢天喜地地回了报社找主编邀功。
这家小报恰好是桥本家控股的。
桥本诗织怕容嘉上赖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曝光了杜兰馨的丑闻。
次日,家家头条都在报道昨夜的袭击案时,这家报纸却大篇幅地报道了容家大少爷的新绿帽子。
早报被听差的送到了杜家的早餐桌子上,好似一个炸弹落进了泥塘里,炸起了漫天污泥。
杜家大少爷嚷着要去告报纸,杜老爷则把太太和女儿骂了个狗血淋头,让杜太太带杜兰馨去做手术。
其实也不用他多此一举。
杜兰馨看了报纸,挨了杜老爷一记耳光跌在地上,腹痛难忍,当天下午就真的流产了。
杜家对外宣称杜兰馨是在拍卖会上受了伤,背地里赶紧买了一张船票,把妹子送上了去香港的船。
容嘉上虽然忙着和孟绪安厮杀,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去送杜兰馨。
杜兰馨昨日才做了清宫手术,坐在轮椅里起不来,整个人面色苍白发青,神情萎靡,同往日那个神采飞扬的女郎判若两人。
她这次去香港,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护士作陪,连她亲妈都不肯来送送她。
我就是个被流放的失败者。
杜兰馨对容嘉上苦笑,你看清了,爱错了人,就是我这个下场。
你可要吸取我的教训。
容嘉上虽然不爱杜兰馨,但是也当她是个朋友。
他很是同情她,道:令兄上午来和我提退婚,我已经同意了。
不过给的聘礼我没有收回来。
你除了这样的事,将来在争遗产上肯定要吃亏。
那些聘礼我已经让律师转到了你的名下,就当是给你将来结婚时的贺礼吧。
杜兰馨含泪道:容嘉上,你是个好人。
可惜我没这个福分。
那位冯小姐能被你爱着,真是三生有幸。
提到冯世真,容嘉上英俊的脸上情不自禁浮现了柔和的笑。
他说:我能遇到她,也是三生有幸。
杜兰馨抹了泪,问:你打算怎么处理杨秀成?容嘉上反问:你希望我怎么处理他?杜兰馨说:有时候恨不得能杀了他,可冷静下来一想,他也不过只是个不肯负责的男人罢了。
偏偏连老天都帮助他,让他顺利甩脱了我这个包袱。
容嘉上说:你和他分开了,只会更好。
杨秀成跟着家父太久了,和家父越来越像。
冷漠、自私,利己。
这样的人,有我爹一个就够了……杜兰馨苦笑:谁能想到,我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呢。
杨秀成能得容定坤重用多年,必然是个精明圆滑又识趣的人。
他一看丑闻见了报,便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放下报纸就去买了一张去日本的船票。
然后找了个信得过的掮客,把名下的房子和汽车低价转卖了。
杜兰馨流产的消息传来后,他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去探望她,匆忙收拾行李,深夜动身奔赴码头。
冬日的深夜,万籁俱静,杨秀成提着行李下楼来。
他正要上黄包车,一辆小汽车开过来,停在他身边。
杨秀成以为是容嘉上派人来抓他,下意识摸向怀里的枪匣。
车窗摇下,容芳林清丽苍白的面容在昏黄的路灯下没有一丝表情。
她漠然地看着杨秀成警惕,说:就我一个。
上来吧,我送你一程。
杨秀成紧绷着的肩背松了下来。
容嘉上能让容芳林来送,说明他决定放自己一马了。
容芳林的驾驶技术,还是当初杨秀成手把手教会的。
杨秀成看着容芳林面无表情地开车的样子,心里一阵绞疼,忍不住说:芳林,你其实不用这样……不用怎么样?容芳林把车开到了码头旁,停在路灯下,熄了火。
她转头看向杨秀成,双目掩在阴影里,只有没有血色的唇和优美的下巴露在光线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容芳林说,你要说我这样做不值得。
我知道,我将来肯定会遇到更好的男人,比你好一万倍,我会很爱很爱他,我会不再记得你的模样。
秀成哥,我都知道,你并不值得我这么喜欢你。
所以我才要来送你一程。
这叫有始有终。
杨秀成看不清容芳林的表情,却第一次觉得她的话语像冰针一样扎进自己皮肉里,第一次把这个小女孩当作一个和自己比肩的人来看待。
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秀成哥哥。
容芳林低声说,容家也将不再欢迎你。
但是我希望你在日本一切都好。
希望你能找到你真正想要的。
好。
杨秀成说,芳林,你也一样,你一定会有一个精彩的人生。
容芳林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泪珠啪啪落在手背上。
耳边,是杨秀成关上车门而去的声音。
在这个阴寒而动乱的冬夜,容芳林意识到,自己少女瑰色的梦,终于完结了。
#####一二二冯世真一直住院,冯世勋吩咐过护士不准给她报纸。
所以等冯世真能下地走了,自己从别的病人那里看到报纸的时候,那群劫匪都已经被拖去枪毙了,整个案子已经盖了棺。
孟绪安被清清白白地摘了出来,还因为他给冤死的司仪姑娘捐了一笔钱,赢得了慈善家的美誉,被申报一番赞美。
冯世真被那一篇赞美之词恶心得差点把才吃下去的药吐出来,拿着报纸去质问冯世勋。
冯世勋一边写病例,一边漫不经心道:容家和孟家的事,同我们冯家有什么关系吗?冯世真无言以对。
冯世勋又说:你今天可以出院了。
待会儿妈妈过来帮你收拾东西。
对了,车票已经买好了。
明天的。
什么车票?冯世真不解去南京的。
冯世勋说,明天一早开车,从南京转车去北平。
你不是和我说要去北平探望裴老先生和师母的吗?是,是!冯世真忙点头,我还想着,如果能在北平找到一份工作也不错。
年底了,也不用急着找工作。
现在家里也养得起你的。
冯世勋说,换在平时,我是不想你跑去那么远的城市的。
不过现在容家和孟家闹成这样,你夹在中间,一不小心又要受牵连,确实还是躲远一点的好。
趁他们两家无暇他顾的时候,赶紧走了吧。
等明年开春,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冯世真这次生病,冯世勋对父母撒了个慌,说妹妹雨夜赶着回家,坐的黄包车被小汽车撞了。
人没什么大事,就是淋雨着了凉。
冯太太只好自认倒霉,倒是没对冯世真身上的伤起疑。
虽然早知道自己会去北平,可只是说说罢了。
冯世真回了家后,看着之前已经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很是有些五味杂陈。
这一走,应该就是彻底结束了。
既然所有的谎言都已经被揭穿,既然所有的欢情都是逢场作戏,那么,那个雨夜的分别,也就意味着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再不相干。
冯世真收拾着衣服,目光落在光秃秃的手腕上。
那串被容嘉上重新套上的南红珠串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虽然自己只短暂地戴过两次,可玛瑙石冰凉的触感,却好似永久地留在了肌肤上。
没了这个念想也好。
冯世真对自己说。
她骗了容嘉上,却也在最后关头也救了他两次,不再欠他什么了。
世真呀,冯太太走过来,你有一个朋友来找你。
衣服自手中掉落,冯世真猛地回头。
是我。
肖宝丽穿着一身低调的驼色大衣,带着低檐帽子,站在房间门口,朝冯世真疲惫一笑。
天色阴郁的下午,波兰人开的小咖啡店生意有几分冷清。
冯世真和肖宝丽坐在窗边,看着女招待端上来两杯热腾腾的浓香咖啡。
容定坤死了吗?冯世真往咖啡里丟了两块方糖,犹豫了一下,又多加了一块。
没死成。
肖宝丽掏出烟匣,吊了一根烟,忽而想起冯世真的肺炎才好,又悻悻地把烟收起来了,人一直住在仁济医院里,昏迷不醒,但是能呼吸,有心跳。
我去探望过他。
医生说,如果他长时间昏迷下去,情况会很不好,有可能因为器官衰竭而死。
不过我看容家人并不是很盼望着他醒来似的。
怎么说?冯世真问。
肖宝丽艳丽的脸上露出一抹冷冷讥笑,树还没彻底倒呢,猢狲就散得差不多了。
容家几个女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忙,并不觉得一个躺在医院里随时都要死的丈夫比自己眼前的事更重要。
容家大小姐的相亲对象在拍卖会上吓死了,二小姐……你知道的,被送去杭州老家养伤了。
容嘉上正整日同七爷杀得你死我活,恐怕还巴不得亲爹干脆一口气过去了,就此执掌大权呢。
做太子的,都嫌皇帝老子碍事吧。
要是容定坤就这么轻易地死了,我还觉得不解气呢。
冯世真搅着咖啡冷笑,我看报纸上说,容家和孟家如今势同水火。
情况很严重了吗?以前还装着表面和平,现在是彻底交恶了。
肖宝丽抿了一大口咖啡,叹道,你别说,你那个容嘉上,还真有两把刷子。
什么叫我那个容嘉上。
冯世真淡淡地一瞥,我和他的事,七爷没和你说?大致知道一点。
肖宝丽说,所以我才说他真是不可小瞧。
年纪轻轻的,不过才二十岁,几乎还是个少年人呢,却有那么多心思,又还那么沉得住气。
别说你我,就连七爷先前都看走眼了。
你知道吗,他居然早就已经准备恶意抛售孟家公司的股票了。
七爷这次损失真的不小。
他开完股东会回来,半个晚上都在射击房里打靶。
孟绪安没有发火砸东西的喜欢,心情不好了,就去射击房练枪。
听肖宝丽这说法,容嘉上显然让孟绪安吃了不小的亏。
冯世真又往咖啡里丢了一块方糖,说:人有失足,马有失蹄。
我之前和容嘉上算是朝夕相处,但是我也没看出来。
他……他装得真像。
冯世真眼神沉沉,像雾霭蒙蒙的雾色。
那些高傲的眼神,天真的笑容,缠着你,冲你撒娇时,让心都醉了一般的率真和执着。
那双眼睛是那么清澈而明亮,像被阳光照射得湖水澄清透明的湖水;那些话语是那么真挚而动人,贴着你的耳朵轻柔地诉说,从耳朵,直接进入到心里。
可那些都是假的!背过身去,他会阴沉冷漠地注视着你,看着你自以为不会被发觉似的做着小动作,看着你笨拙地和他调情,在心里默默地嘲讽着你手段粗糙,讥笑着你不自量力,居然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哄得住一个精明的富家公子。
在她为那些话语和举动心动不已,为自己的欺骗愧疚,为两人无望的爱情而悲伤的时候。
那个男人也许正在倒计时,等待着真相揭露时张狂出场。
我觉得自己真蠢。
冯世真低低叹了一声,拿手撑着头,漫无意识地搅拌着半凉的咖啡,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似的,梦里做了一回女主角,风光无限,又无所不能。
梦啪地碎了,醒来一看,自己不过是个被人玩弄了一场的穷酸丫头。
别这么说。
肖宝丽有些难过地看着冯世真,那不是梦。
你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冯世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当初七爷打我耳光,骂我贱,我还不以为然。
后来生病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病房里,沉静下来好好地想了一下,觉得他其实没有骂错。
我是去报仇的,却爱上了仇人的儿子,为了他,变得优柔寡断。
恨不能很,爱又没法爱。
这算个什么事?这有什么好稀奇的?肖宝丽轻笑,世真,你是个女人。
我们女人感情丰沛,爱恨都比男人要浓烈许多。
这其实是我们的可爱之处。
可是男人不能理解。
他们对此不屑,还会利用我们这个弱点来伤害我们。
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耻的。
爱一个人,是多么美好的事,会让你觉得幸福呢。
幸福吗?冯世真嗤笑,我怎么觉得全是无尽的苦恼?爱情本身永远是快乐的。
肖宝丽说,让你苦恼的,都是爱情以外的其他事罢了。
冯世真说:可我们没法只生活在爱情里。
是啊。
肖宝丽有感而发,长长地叹了一声。
冯世真抿了一口咖啡,浓稠的甜味充斥着口腔,冲淡了那些从心底涌上来的苦涩。
一二三容家和孟家这场仗,你觉得会怎么结局?冯世真问。
肖宝丽说:七爷老奸巨滑,但是容嘉上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这样打下去也不过两败俱伤。
而且有报纸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孟大小姐的事,幸好被七爷花钱封口了。
孟家极要面子的,本家里还有四五个年轻小姐。
这事要闹出来,小姐们也不好嫁人。
所以,现在有人出面,请了杜老板做说客,今晚在聚福春设宴。
让两家不说言和吧,至少做到停战熄火,能动文就不动武。
我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谈成。
冯世真思索着说:应该能的。
容家本来理亏,容嘉上如果不是装传出来骗我的话,我觉得他还是替他爹觉得愧疚的。
七爷之前丧失了理智,现在吃了亏,应该知道武斗消耗大,不如文斗划算。
肖宝丽点头笑了笑,世真,我还是觉得你放弃得太早了。
不放弃能做什么?冯世真自嘲道,我只是做回了我自己罢了。
我就是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女教师。
那些借来的裙子和珠宝,总是要还的。
就像西洋童话书里的辛德瑞拉,做公主也只能维持到午夜十二点。
说到珠宝——肖宝丽打开了手提袋,从里面取出了一个手帕包,递给冯世真,这是七爷让我转交给你的,说是你落在他那儿的。
冯世真把手帕打开,鲜红欲滴的南红手串安静地躺在浅蓝色的手帕上。
七爷他……冯世真拿起手串,他还说了什么?肖宝丽摇头,他好像还在生气。
我不过稍微提了你一句,他就冲我大发雷霆,吓死人了。
不过你放心,他这种怒火,雷声大雨点小,不会再来寻你麻烦的。
我要谢他不杀之恩呢。
冯世真嘲道。
别这么说。
肖宝丽意味深长地说,七爷待你一直不同的。
你杀了他那个非常倚重的属下,他都没说什么。
他其实很看好你,有心继续培养你的。
可我实在不识抬举。
冯世真耸肩苦笑,丽儿,替我向七爷道谢。
我明天一早的火车,不能去向他辞行了。
我和他……我们俩在许多事上观点没法一致,但是至少我感谢他当年帮助了我一把。
晚上,冯世真收拾行李的时候,前思后想,还是把手串放进了行李箱里。
她曾在那个浮华的世界里闯荡过,这手串就算是一个旅游纪念品。
看着它,可以提醒自己曾经多么天真愚蠢,又曾多么无望地喜欢过一个少年。
收拾好了吗?冯世勋敲了敲门。
都收拾好了。
冯世真合上了行李箱,扣上了皮带。
冯世勋不是看不出来妹妹脸上的忧伤和失落,他却强忍着,绝口不再提所有和容家有关的事。
你一个人赶路,要注意安全。
冯世勋絮絮地说,北平下雪了,很冷,你把我给你买的那件皮衣带上了吗?带上了。
冯世真笑着拉着兄长的手,我以前在南京读书的时候,不是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冯世勋摸着冯世真的头发,忍不住将她一把拥进了怀里,吻了吻她的发顶。
兄妹两人已经成人,这样亲密的举动让冯世真有些不自在。
可是冯世勋把她抱得很紧,她也不敢用力挣扎,怕让哥哥不高兴。
只有我们才是一家人,世真。
冯世勋用力拥着怀里有些僵硬的身躯,慎重地说,只有我,才不会伤害你,利用你。
只有我,才会对你不离不弃。
冯世真越觉得又感动,又不大自在,只好说:谁叫你是我大哥呢?哥哥总要给妹妹收拾烂摊子的。
冯世勋长长叹了一声,没事。
反正将来,属于你和我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这也冯世真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是她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了。
她以为自己会做梦,然而她一觉睡到闹钟响起,睡眠沉得好似婴儿似的。
冬夜天色亮得晚,清晨五点半,天空还是浓浓的墨蓝色。
冯世真告别了父母,由冯世勋陪同着,前往火车站。
而清晨的火车站却已熙熙攘攘,早点摊子上飘着袅袅白烟,刚下火车的旅人正捧着生煎包子,大口呼吸着上海的空气。
他们都怀抱着野心,来到这座繁华的都市,都梦想着闯荡一番,出人头地。
而他们中相当大一部分人却注定了要失望。
上海滩是一只会吞噬人的巨兽,会打击你的意志,消磨你的骨气,摧毁你的希望。
而你如果经受住了折磨,改头换面地活着回来,那也不过是同样的躯壳装着一个陌生的灵魂罢了。
世真!冯世勋提着行李箱,在前面催促。
冯世真深呼吸,跟上了兄长的脚步。
冯世勋一路把妹妹送上了车里的包厢,又给了掌车一块钱小费。
同车厢的乘客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
冯世勋见他们像是正派人,才放下心来。
哥,我自己能行的。
冯世真被那对老夫妻看着笑,很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冯世勋一个劲往外面推,你不是要去开会吗?现在不走,就要迟到了!冯世勋叮嘱:你在南京住下后,给我发一封电报来。
到了天津也是一样的。
知道了。
冯世真红着脸。
冯世勋下了车,又道:到了北平给我办公室来个电话!知道啦!冯世真跺脚。
冯世勋三步一回首,依依不舍地走了。
冯世真回了包厢里。
坐对面的老太太取出了苹果请她吃,她也把自己带的一包五香瓜子拿了出来。
两人闲聊了几句,原来这家人是从北平来上海走亲戚的,也是要回北平去。
老人家抱怨上海潮湿,什么东西都比北平贵,然后又打听冯世真年纪多大,家中有什么人,有没有结婚,刚才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是做什么的。
冯世真耐着性子敷衍着,心道怎么还不开车。
在门外走廊上玩的小女孩跑回来,嚷嚷道:姥姥,我想吃烤红薯!老太太道:要开车了,别乱跑。
冯世真赶紧起身,说:我也想吃呢。
我下去买。
天色已逐渐放亮,深蓝的天像是被水洗得脱了色,成了灰扑扑的浅蓝。
刚开走了一辆火车,站台上人影稀少,火车浓密的蒸汽随风飘散,如山间云雾。
模糊的人影在这一团团的雾气中匆匆来去,好似结束了一夜游荡,急着回归来处的幽魂一般。
冯世真站在烤红薯的炉子前,闻着浓浓的甜香。
我真想带着你远走高飞。
冯世真扭过头去,看到一对情人正在车厢门前依依惜别。
一身军装的男孩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厢台阶,却又忍不住转身把恋人紧紧抱住。
他们年轻且无畏,若无旁人,诉说着缠绵的离别情话。
冯世真望着他们,脸上微微笑着,胸膛里却突然涌出了一股沉沉的钝痛。
心上像是被一只大手残酷地捏住了,连跳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多羡慕呀。
哪怕分别在即,他们至少相爱,至少拥有彼此的真心。
这爱能让人伟大和坚强,让人不再觉得孤单。
在这么一个寒冷阴暗的清晨,在蒸汽缭绕的月台上,爱把人和芜杂浮躁的世界隔绝开来,构建出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世界。
曾经,冯世真觉得自己只要转过身,对那个男人点点头,她就能得到这些幸福。
然而那只是她痴傻的幻觉,是她胆敢喜欢上仇人儿子的报应。
火车长鸣。
冯世真抱着一袋热腾腾的烤红薯,朝车厢口走去。
那对恋人在哭泣,不舍地亲吻着,仿佛面临着生离死别。
世真。
冯世真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温柔呼唤他的声音。
清醒点,死心吧。
一切都结束了。
她朝那对情人投去同情而又饱含着羡慕的一瞥,抓着扶手,踏上了台阶。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大手兀然伸了过来,扣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身上一紧,强健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后拉去。
怀里的烤红薯咕噜噜滚落到了地上。
冯世真的表情凝固在茫然而又惊讶的一刻,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跌下去,落入了那个坚实而熟悉的怀抱之中。
月台上蒸汽缭绕,天光昏暗,宛如幻境,火车汽笛长鸣。
冯世真觉得自己好像落入了梦境。
她转过头,不确定看着那个把自己拦截下的男人,注视着那张让不期然闯入的面容。
而容嘉上也凝视着她,沉默无言,面容冷峻,任由团团雾气飘来,将两人包围住。
心挣脱了禁锢,开始疯狂地跳动,可神智却又在关键时刻背叛了主人,瑟缩在了角落里,任凭呼唤却不得回应。
冯世真觉得自己此刻呆呆注视着容嘉上的样子肯定很傻,却连控制一下表情都做不到。
有一万个念头自脑子里掠过,却没有一条留下来。
她彻底懵了,像是被人拎着后颈提起来的猫,手脚僵硬地蜷缩着,不知道该等待斥责,还是爱的抚摸。
幸好……容嘉上搂紧了她,面对面地逼视着,坚硬的唇角却慢慢勾起了一个似乎非常温柔的笑来。
抓住你了!冯世真隐约听到了脑海里的断金裂玉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束缚她许久的东西,终于不堪重负地碎裂、脱落,化作了齑粉。
轰隆——火车缓缓启动。
一团团白雾翻涌,裹着沉默相望的两人。
喂,你们两个还上不上来?掌车站在门口大声喊。
要的!容嘉上应道,拉着冯世真追过去。
他身手敏捷地跳上了车,站在门口,后朝冯世真伸出了手。
世真,快!风卷起容嘉上大衣的衣摆,拂动着他额前一缕碎发。
他在风中朝冯世真笑,眸光犹如秋光临水,充满熟悉的清澈和温暖。
冯世真的胸膛燃烧着,加快了脚步,抓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一股大力将冯世真拽了上去。
她重重地撞进一具坚实的怀抱里,随即又被压在车厢壁上。
紧贴在一起的胸膛以同样的频率振动着,身躯随着逐渐加速的列车轻轻摇晃。
两人都在急切的呼吸,仿佛刚才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为什么……冯世真气息飘忽,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会……容嘉上目光脉脉,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怎么能让你这么轻易地逃掉?冯世真因这句话而双目酸涩难忍。
她抬手摸了摸容嘉上被风吹得冰凉的脸,放弃一般地轻声一叹。
容嘉上,你真是我的罪。
容嘉上的唇角微微翘起:那就把我背负着吧。
冯世真定定地注视着容嘉上片刻,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一二四离开了市区,列车开始加速,轰隆声越发急促。
两边窗外,冬日郊野的景色正飞速倒退。
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以及曾在都市里发生过的那些恩怨纠葛,都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冯世真的心敲打出躁动的节拍,手被容嘉上紧紧牵着,穿过载满了乘客的车厢。
她很彷徨,又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那隐秘的期盼生出一股让人觉得羞耻的兴奋,却又无法克制。
她像是被施了咒似的由容嘉上拉着走。
两人都是那么急切,一路引得乘客们纷纷侧目。
容嘉上走到贵宾包厢门前,把车票和小费一股脑丢给了掌车,一把推开了门。
冯世真还来不及体会掌车那促狭的目光,就被容嘉上拽了进去。
门砰地甩上,一股大力将她压在了门板上,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犹如火星落在了浇了油的干草堆上,轰地一声点燃了熊熊烈火。
两人激动地亲吻,紧紧拥抱着,唇舌辗转痴缠,像是窒息的人在渴求着最后一点空气。
冯世真的手指插进容嘉上浓密而粗硬的头发里,摩挲着他的后颈,仿佛想抚平他的躁动,却好像更加激发了他的血腥。
容嘉上近乎粗暴地剥去了冯世真的外衣,将她一把抱起,放在斗柜上,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地吻住她。
他们捧着彼此的脸,专注而热烈地接吻,用嘴唇去描绘对方面容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起伏。
这也是他们之间第一个两情相悦的吻,不再有挣扎和抗拒,也不再有强迫和怨怼。
就像一朵云遇见另外一朵云,像阳光照在徐徐绽放的花朵上一般自然。
世真……容嘉上叹息着,吻着冯世真的耳根,滚烫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这些天,我脑子里一直回想你冲过来那一幕。
你救了我……我真开心。
我太开心了……也许那并不只是一场简单的救命,那也许是对容嘉上整个人生的救赎。
冯世真自己也说不清楚该怎么理解这句话,但是容嘉上的叹息让她的心终于落下,回归了原处。
喜悦满满四溢,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惬意涌遍全身。
冯世真紧紧搂住容嘉上的肩膀,用力地回吻住他,用这热情的举动来表达无法诉诸语言的欢喜。
容嘉上喉结滑动,甩开了大衣,把冯世真高高抱起,放在沙发上。
西装外套,领带,马甲……逐一被丢弃在了地板上。
冯世真红着脸,撑着身子靠在沙发里,双目水光潋滟,像是被春风吹奏了的湖水一样。
容嘉上带着俊朗的笑,俯身把吻烙在她锁骨处白皙细腻如香雪一般的肌肤上,用力啄出胭脂色的痕迹。
火车呼啸着驶过原野,阳光破云而出,倾泻而下,透过玻璃窗照进车厢里,如轻纱笼罩着沙发上拥吻的两人。
冯世真拥抱着容嘉上,觉得拥抱着太阳一般,浑身滚烫,气息都仿佛要燃烧起来。
而容嘉上却连喘息的空隙都不肯留出来,贪婪地吻着,手掌一寸寸抚过她的身躯,挑起一连串的颤栗。
心跳已经失控,眼里全是飞舞的金色流光。
冯世真犹如浮在云端,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全身都攀住了身上的坚实身躯,犹如蔓藤攀着大树。
世真……世真……我真的……真的快活!容嘉上也觉得浑身都在燃烧,快活得都要不知道怎么办的好。
像是旅者在黑暗中跋涉千里,终于来到了那扇亮着光的门前;像对天乞求了千年后终于将至宝接在了掌心之中。
他快活得都慌了神,急切想要确认这得来不易的幸福,唇和手都失了节奏。
冯世真只剩喘息。
这亲密的感觉是如此奇妙,是她有生之年第一次体会到,几乎一瞬间就上了瘾。
突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冯世真被放在了床上。
阳光直照在她脸上。
她睁不开眼,抬起的手却被容嘉上握住,十指紧扣着,按在被单上。
冯世真闭着眼,视网膜里是一片金红,唇上,耳际,再度传来唇滚烫的触感。
容嘉上吻得那么虔诚,像是在膜拜女神。
轻柔的阳光下,他温柔而坚定地褪去她的衣裙,吻紧接着印在裸露出来的肌肤上。
车厢里暖气开得十足,冯世真鼻尖冒着汗,身躯颤抖着,终于还是忍不住羞耻,抬手挡在眼睛上。
而吻和手却放肆地在身躯上扫荡,像画家在画布上留下浓重的笔触。
当她觉得自己快承受不住之际,那具滚烫的身躯沉沉地覆了上来。
光滑滚烫的肌肤没有隔阂地贴在一起,摩挲之中引发令人心旷神怡的惬意。
冯世真忍不住侧过脸去寻找容嘉上的唇,突然又觉得特别想吻他,想紧紧拥抱他,对他说点什么。
心里涌出浓浓的爱意,多到让她都有些不知道如何表达了。
别走……容嘉上热切地吻她。
嗯。
冯世真仰起头,眼角湿润,迎接着灵魂上最彻底的震荡,和那一股伴随快乐而来的疼痛。
坚硬与柔软碰撞,身躯交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他们紧紧拥抱着裹在薄被里,在阳光下温柔缠绵。
冯世真觉得他们像是两个失明的人,用唇,用手,用每一寸肌肤,去感受对方的温度和轮廓,去发现以前所不知道的细节,去重新认识这个人。
时间仿佛过得极慢,每一秒都被拉长。
身体里的躁动就像草原上的野火,明明已经扑灭了,可只要一点摩挲,一个轻吻,就又熊熊燃烧起来。
容嘉上狠狠地压制着冯世真绵软的身躯,像是个饿慌了的流浪儿终于抢到了一碗香喷喷的菜肴。
他凶狠地霸占着,不知餍足地吃着。
而冯世真的喘息里带着一股撩人的春意,双臂紧拥着他起伏的背脊,纵容着他更加彻底的占有。
强烈的快意冲昏了他们的头,让他们神魂颠倒、不知疲惫地沉醉在这美妙的境界之中。
他们应该睡着了一阵,冯世真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转到了车厢的另外一面。
可她来不及思考,容嘉上又摸索了过来,用他甜蜜的唇、滚烫的胸膛和坚实的手臂俘虏了她,再度将她拽入了迷情的深渊。
等神智再一次回归本位的时候,冯世真注意到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
身躯疲惫酸痛,可精神却依旧兴奋,好似巨浪褪去,但是波澜依旧轻缓地来回荡漾,余韵绵长。
男人自身后将她拥在怀中,贴着后背的胸膛烫得似烙铁,绵长的呼吸拂在她的后颈。
冯世真转过身去,凝视着容嘉上的睡眼。
她不禁微笑起来,目光里充满了爱意。
之前还那么生龙活虎地折腾她,现在睡着了,又像一个乖巧无害的孩子。
明明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怎么会拥有那么张面孔呢?可是冯世真已不打算去追究究竟那张面孔是真,哪张是假。
她彻底放下,不再纠结。
不论这个男人是谁的儿子,做过什么,爱不爱她。
只要此刻他们在一起,每多一分钟,就制造了一分钟美好的回忆。
她做回了当初那个主动大胆邀请男孩跳舞的女孩。
就当他们是两个在舞池里邂逅的陌生人,伴着一首悠扬的情歌,假装深爱着,在旋转的流光下相拥起舞。
等舞曲完毕,流光熄灭。
这就是一段被永远封存在记忆。
想什么?容嘉上睁开了眼,冯世真的视野里也因此亮起了光。
想你。
冯世真用手指一点一点描绘着情人俊美的眉眼、温润的唇。
容嘉上捉住了她的手,放到唇边吻着,说:我也在想你。
想我什么?冯世真枕在他的手臂上,好奇地看着他。
容嘉上拥着她,爱不释手地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胳膊,说:想怎么让你快乐。
想我们以后该怎么办?想……想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失望。
冯世真依偎在他怀里,轻声说:不要想那么多,嘉上。
我们已经离开上海了。
容嘉上缓缓叹了一声,放弃地笑起来,是啊,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火车抵达南京的时候,天色已转暗。
两人投宿酒店,容嘉上同前台说开一间房的时候,冯世真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
两人眼神心照不宣地接上,冯世真率先忍不住移开了,脸有些发烫。
侍应生引着他们去房间的路上,两人一直手牵着手。
容嘉上的手指不安分地在冯世真的掌心里挠着,挠得她脸颊愈发烫,渐渐抬不起头来。
等进了房间了,容嘉上把大衣往地上一丢,迫不及待地把冯世真压进沙发里。
冯世真轻抽了一口气,随即又轻笑起来。
那笑声十分俏皮,银铃一般悦耳。
容嘉上他深深呼吸着情人身上清爽淡雅的芳香,沉重地吻着,唇齿交缠,舌彼此嬉戏。
冯世真摸着容嘉上的后脑,笑容里带着纵容。
而容嘉上却又克制住了。
他把冯世真拉了起来,理了理她有些乱的鬓角,把她搂在膝上,道:我饿死了。
今天一整天都没吃东西。
对南京比我熟,知道什么好吃的馆子不?#####一二五冯世真正坐在容嘉上怀里,冷不丁被他叫先生,脸颊一下泛起薄薄红晕。
哎,别这么叫呀。
那怎么叫?容嘉上戏谑道,叫你先生不对吗?那叫你什么?达令?宝贝?冯世真捧着男人英俊的脸,用吻封住他可恶的唇,片刻后哑声低语:嘉上,你要乖。
这下换成容嘉上轰地红了脸。
冯世真得意大笑着,把他从沙发里拽起来,走,我带你去吃刘一刀家的花雕醉鱼!冯世真到底在金陵读过几年书,对当地还是比较熟悉的。
她带着容嘉上去了一家颇有名气的老字号饭馆吃晚饭,点了店家的招牌菜,叫跑堂的温了酒。
天寒地冻,温热的酒下了肚,涌上一股暖意。
这里不是上海,两人也心照不宣地只言不提上海的人和事,开开心心地吃饭谈笑。
冯世真捡了一些念书时的趣事说给容嘉上听,容嘉上听得津津有味,又说了些自己在重庆的生活。
学校靠山,阴冷潮湿,同学们大部分来自重庆地区一带市民家,少部分是我这样被家庭排挤的孩子。
容嘉上回忆着,倒没有什么怨气,学校后门出去后,有一条小路能上山。
我们总爱趁教官不注意的时候翻墙出去玩。
山里有什么好玩的?冯世真是在平原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对大山也十分好奇。
男孩子们主要是去打鸟。
容嘉上笑道,尤其我们学会用枪后,就用零花钱从猎户手里买来土猎枪,周末就进山打鸟,打野鸡,然后在溪边烤着吃。
不过后来有一次枪出了差错,把一个高年级的男孩的脸炸伤了。
后来我们也不敢乱玩枪了。
学校里的生活呢?冯世真问。
容嘉上笑道:枯燥,但是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
教官对我们很严格。
如果能克服那种反叛的心态,那么你会明白,教官们其实都是为了你好。
况且我在学校里还是很受优待的。
毕竟我还姓着容。
被欺负过吗?当然。
容嘉上握着冯世真的手,我性子其实挺冲的,又傲气。
尤其是刚去头两年,很倨傲不逊,于是惹了高年级的学长看我不顺眼。
我们经常约了去学校西门外的树林里打架,还被教官抓到过,全部都记了过。
朋友呢?冯世真撑着脸注视着他,姿态犹如聆听情话的少女。
容嘉上同她十指紧扣着,温柔看着她,说:不打不相识的朋友有好几个,现在也都还保持着来往。
你别笑,但我真的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我相信你。
冯世真笑嘻嘻,那么有趣,难怪你舍不得回上海。
可幸好我还是回来了。
容嘉上亲了亲她的手,我不回来,怎么遇见你?冯世真觉得一簇电流自被亲吻的那片肌肤窜过全身,整个膀子都在发麻。
她轻声说:你信不信,如果有缘,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相遇的。
我信。
容嘉上说,到时候,我会去找到你,走到你面前,请你跳舞。
冯世真想了想,问:我一直都很好奇。
当初我在跳舞厅里请你跳舞时,你是什么感受?我脑子里一片空。
容嘉上说,你的目光坦荡荡,像是没有云遮着的月亮。
我看着你的眼睛,就什么都不想了,只能跟着你走。
我记得你很紧张,其实我比你更紧张。
我怕我舞步笨拙踩着你的脚,怕被人嘲笑。
我使出浑身解数,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认真地跳舞。
冯世真被逗乐了,你居然会怕被嘲笑?我有很多害怕的事。
容嘉上说,我怕我太年轻,撑不起容家;我怕作出错误的决策,失去下属的拥护;我怕我变得像我父亲一样,在争权夺利中迷失了自己。
而我最怕的是,是失去你。
世真,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光。
我每次看到你,就有一种摆脱梦魇醒过来的感觉。
只有你能提醒我不要忘了梦想,只有你一次次来到我身边,救下我,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所以,世真,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快乐。
我知道。
冯世真轻声说,那你知道吗?我撒过很多谎,多到我都记不住了,多到连我自己有时候都分辨不出真假。
但是,当初我第一次在跳舞厅里见到你,我不知道你是谁,却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这是真的。
我知道。
容嘉上微微歪着头,温柔一笑,世真,我也爱你。
吃完饭出来,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牛毛细雨。
容嘉上把贝雷帽扣在冯世真的头上,用大衣裹着她,沿着长街往酒店走。
也许是晚饭的红酒让他们都有些醉了,两人顶着旁人的目光,一路大声说笑,若无旁人,向全世界宣誓自己的快乐。
最喜欢什么颜色?冯世真想着,红色和蓝色。
你呢?绿色。
容嘉上回答,又问,喜欢听什么音乐?喜欢听梅先生的戏。
我喜欢西洋的交响乐。
容嘉上自嘲道,比起别的在国外长大的公子哥儿,我算是最土气的。
大概因为这点,我格外稀罕西洋的玩意儿。
冯世真被他逗得直笑,那你第一次和女孩子谈恋爱,是什么时候?十七岁那年夏天。
容嘉上毫不遮掩,你呢?冯世真也很坦然道:念女中的时候,偷偷喜欢过教我们英文的老师。
你居然喜欢穷酸教书匠?容嘉上叫。
我就是穷酸教书匠!冯世真伸手掐他的腰。
先生饶命,我错了!容嘉上笑嘻嘻地躲,又伸手臂把年长的情人紧紧拥进怀里,吻着她的额角,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从今以后,你只准喜欢我一个!冯世真被年轻男子热腾腾的体温包围着,呼吸里全是男人身上清爽的古龙水的气息。
她觉得微微晕眩,像是中了咒语似的,容嘉上说什么,她都跟着点头。
脑子里只准想我一个人。
嗯。
要觉得全天下只有我最帅气。
好。
每天至少要要亲我十次。
这都能计算……好吧。
还有,还有……容嘉上絮絮叨叨,浓长的睫毛上沾着雨水,英俊的面孔焕发着光。
冯世真情不自禁,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脖子,用吻封住了他说个不停的嘴唇。
帽子滑落,掉在湿漉漉的地上,可专注接吻的两人谁都没在意。
路人经过,发出不以为然的啧啧声。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雨夜里凝结成了白雾。
冯世真抬手碰了碰容嘉上湿润的睫毛,手随即被握住。
雨滴变大了,容嘉上脱下外套罩着冯世真的头,拉着她朝酒店跑去。
他们嬉笑着冲进了酒店大堂,在旁人侧目下拉着手跑进了电梯。
电梯里只有他们俩。
容嘉上已忍不住将冯世真推在墙上,低头狠狠地吻她。
冯世真又兴奋又紧张,生怕有人进来看到。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放浪形骸,像是无意中从身体里释放出了一个张狂的灵魂。
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哄住了容嘉上,一直等到两人走进了房间,就被男人一把抱住压在门板上。
冯世真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力气烟消云散。
她浑身酥软,任由男人一步步侵占,而自己只能回应以喘息和颤栗。
容嘉上甚至来不及脱去彼此的衣服,抬高了她的腿挺身进入。
冯世真靠在他的肩上轻声喘息,随着顶撞断断续续地呻吟着。
他们拼命地亲吻,身躯紧紧纠缠着,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
那随着疼痛而来的巨大的愉悦让两人都有点乱了手脚,耳朵里都是一片嗡嗡乱响。
一阵天旋地转,冯世真被放在了沙发上。
容嘉上直起身,嘴角噙着笑,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
衣服下有着饱满而坚实的肌肉,那已是成年的男子强健的体魄。
容嘉上脸上那些曾经稚气柔软的棱角也不知在何时已被磨得锋利硬朗,整个人犹如急待出鞘的剑,正在剑鞘中嗡嗡鸣响。
他的肌肉有着经过长年累月锻炼后的精悍洗练,浑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线条流畅,双腿笔直修长,充满了让画家顶礼膜拜的美感。
好看吗?容嘉上问。
冯世真满脸通红,却诚实而坦然地回答:好看。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容嘉上却因这句话浑身肌肉猛地绷紧,都有些受不了了。
他扑过去紧紧抱住情人,用力吮吸着她的唇,狠狠地把硬热顶进了她的湿润软烫之中。
冯世真在他的身下颤抖着,仰着头发出难耐的低吟。
容嘉上咬着她修长的脖颈,在那片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串红痕。
这样呢?喜欢吗?喜欢。
冯世真汗湿的指尖描绘着容嘉上清俊的轮廓,唇印在他额头上,嘉上,我是你的……这一刻,容嘉上冲动得几乎想哭出来。
他恨自己太年轻,自制力远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多,他觉得要是再让冯世真再多说几句,自己怕就要忍不住了。
他都不知道这个女人居然这么会撩拨人,轻易就能让他疯狂。
嘉上……冯世真迷乱地吻他,我喜欢……别再撩我了!容嘉上赶紧吻住了身下人的唇,封住了那些会让他失控的话语。
冯世真用蒙着水雾的双眼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像是一朵牡丹悠然绽放。
容嘉上终于丢盔弃甲,放弃了从容的步伐。
当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片衣物滑落在地毯上,他俯身拥住了那具汗湿柔软的身躯,投入无边欲海。
一二六一场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
床铺凌乱,浴室里水声淅沥。
浴缸里,容嘉上靠在冯世真的怀中,一脸餍足和慵懒,像是一只吃饱了的豹子在主人怀里撒娇。
冯世真在给他着洗头,动作轻柔,两手洁白的泡沫。
话说回来,冯世真忽然开口,你就这样跟着我跑到南京来,你家里的事怎么办?你爹不是还躺在医院里吗?容嘉上睁开眼,说:你不用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我怎么会担心容家?冯世真轻声嗤笑,只是,芳林和芳桦她们还好吧?我还要谢谢你救了芳桦。
容嘉上拉住了冯世真的一只手,按在胸膛上。
我不算救了她。
冯世真把手抽了回来,如果能再早一点,她根本不会受到那么大的伤害。
你已经尽力了。
容嘉上转过身来,我是她的大哥,保护她是我的义务。
她受伤,是我的失责。
她告诉我你解决了那个侮辱她的人,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个仇并不能就这么算了的。
冯世真低着头不说话。
看着我,世真。
容嘉上捧起她的脸,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是容家和孟家的恩怨。
你没有做错什么。
冯世真勉强笑了一下,我现在就在犯错呢。
容嘉上说:我是你的错,你却是我所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你才活了多少年,现在用‘最’这个字是不是太早了?冯世真笑着打开花洒,给容嘉上冲去头上的泡沫。
这一夜,冯世真睡得很沉。
男人年轻健壮又滚烫的身体拥抱着她,带来一股难以描绘的舒适与安心。
她第一次在男人的臂弯中沉睡,却又像已经做过千万次一样自然。
好似他们原本就在一起,只是中途把对方弄丢了,然后经过千辛万苦,又将彼此重新找了回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闹钟响了。
冯世真刚动了动,容嘉上就越过她的身子,伸手把闹钟关了。
冯世真迷迷糊糊地说:要起来了……去浦口赶火车……不急。
容嘉上用手臂禁锢住了她绵软无骨的身躯,一下下吻着她的唇,像个饥渴了一夜的人终于得到一碗甘露。
冯世真觉得自己好像浸泡在温暖的泉水之中,浑身懒洋洋的,身体里涌动着酥麻惬意。
她满足地叹息,抬起手搂住身上人矫健的肩背,任由自己被一股强劲灼热的力量贯穿。
清晨的欢爱温柔缱绻,尽是亲昵的耳鬓厮磨,碎吻低吟。
容嘉上耐心而细致地做着,在室内朦胧的光线下凝视着身下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像是在弹奏一首晨光曲,又像是在品味一道最精致的菜肴,虔诚而认真,用身体去感受着神给予自己的恩赐。
冯世真在潮水的冲刷中喘息着,半睡半醒,觉得好像在做梦,直到高潮来袭,像一柄利刃刺穿胸膛,激起剧烈的反应。
容嘉上紧绷的背脊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两人气喘吁吁地紧紧相拥,良久无语,回味着那美妙绝伦的余韵。
容嘉上食髓知味,到底精力旺盛,没过一会儿又缠了上来,在冯世真身上舔来拱去,像是个找吃的小狗崽似的。
冯世真有些哭笑不得,又舍不得推开他,只得柔声哄道:我真的要去赶火车了。
最迟,后天也得到北平才行。
不用这么麻烦。
容嘉上的手指把玩着一缕发梢,笑道,北平冷死了,我们先在南京多住两天。
我有法子让你准时到北平。
冯世真不得其解,还想进一步询问,容嘉上却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到最后,冯世真果真被容嘉上半哄半拉地留在了南京。
南京不如上海繁华,但到底是古都,底蕴浓厚。
冯世真还是稍微计划过,觉得他们白日里可以去走访一下名胜古迹,尝一尝当地的特色菜肴,才不枉小住两日。
可是所有的计划到了容嘉上那里全都打了水漂。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初尝云雨,又深深相爱,很是有几分不知节制。
容嘉上只知道吃饱喝足后把情人往床上一扑,就什么都不管了。
冯世真最初还试着抗议两声,却发现自己的强势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
而爱又让她对容嘉上格外心软,忍不住想去满足他所有的需求。
天什么时候黑了,又什么时候亮了起来,统统不知道。
只知道爱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是那么明亮,只知道没有光也能描绘出对方迷人的轮廓。
身体会疲惫,可是心里却总揣着一份急切。
急切地想要再靠近对方一分,急切地想再索取一点什么。
谁都不知道分离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可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日子是过一天就少一天。
所以每次欢爱就像没有来日一样。
畅快无拘,奔放投入,抵死缠绵,仿佛要这样到世界的尽头。
在这个无人认识他们的城市里,他们无拘无束地度过了短暂的两日。
到了第三日早上,冯世真坚定地推开了又蹭过来求欢的情人,起身更衣,收拾行李。
容嘉上半躺在床上,看着冯世真脚步轻盈地在房间里走动。
她穿着一条单薄而宽大的旗袍,走动间纤细窈窕的腰身时隐时现,引得他的血又有些躁动。
这几日的相伴,让他对冯世真多了许多以往从没有的了解。
就像一直远观着一副美丽的画,如今终于可以走到跟前,看清了画里的笔触和细节。
冯世真喜欢蓝色,衣裙多是这个颜色。
她喜欢吃辛辣的东西,吃湖南菜也面不改色。
她除了打得一手好桥牌,还会弹一点钢琴。
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喜欢研究衣料香水,她喜欢数学,闲着没事就解题玩,还喜欢外国的悬疑小说。
他们俩总是在缠绵的余韵里依偎在一起,争论着书本里的凶手究竟是谁。
错的那个人就要甘心受罚。
冯世真身上有一股宁静沉稳的气质,让容嘉上觉得非常安心。
好像和她在一起,时间都放慢了,那些让他焦头烂额的事突然就变得不那么重要。
他守在冯世真身边,像是沐浴着阳光的树,枝叶舒展,欣欣向荣。
冯世真对着镜子化妆,抹上了昨日容嘉上在百货商场里给她买的一支颜色娇艳的口红。
容嘉上走到她身后,搂住了她,温热的唇印在她微凉的脖子上。
别闹了。
冯世真忍着躁动,哑声说,我要再不去北平,我大哥收不到我的电报,会担心我的。
容嘉上含糊地嗯了一声,说:我陪你去北平。
冯世真惊讶地转过身去,你还要跟着我去北平?那上海的事你就真的丢下了?虽然我并不在意,但是你爹现在正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吧?他醒了后,我的人会通知我的。
容嘉上把冯世真转过去,给她戴上项链,把她整个人拥在怀里,望着镜子里难舍难分的两人,我一切都心里有数。
你只需要允许我陪在你身边就好。
冯世真抬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轻轻地叹了一声。
时下从上海去北平,并没有直达的火车。
旅人北行,先去南京,坐渡船过长江,从浦口坐火车到天津,再从天津去北平。
如今冯世真被情人留了两日,预计到北平的时候就晚了两日。
不过容嘉上说他能解决,也并不是夸口。
容家的司机开着那辆崭新的小汽车,驶入了南京小营机场。
这是个阴沉的冬日,寒风中时不时夹着一丝冰凉雨滴,带给人不经意的轻颤。
云一般的雾气在荒凉的郊野上飘荡,远远望着犹如一张抖落开的巨大无比的薄纱幕帘。
冯世真扶着帽子走下车,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一架雪白的私人小飞机。
飞机已经准备就绪,机械师摘下手套,同容嘉上握手谈笑,讨论着飞机的各项数据。
冯世真极少看到容嘉上这么快乐。
他的笑容格外轻松恣意,仿佛能把阴郁的天空都照亮。
他注视着飞机的目光是狂热的,好像对方是自己最心爱的姑娘。
他跟着机械师钻到飞机下,观察着升降轮,手充满爱意地拍着机身。
似乎在他眼里,这不是一架金属机器,而是一个活物,是一匹通人性马。
他能和它交流,并且由衷地喜爱着它。
冯世真见过容嘉上跟着容定坤出门去公司上班时的样子,冷淡沉默,按部就班。
容嘉上是个做事认真负责的人,所以不论有多么不喜欢,他依旧把父亲交代下来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完美。
但是这种狂热和专注才是他迸射的灵魂,是他精神的动力,是他最为迷人,令她深深倾倒的所在。
吃惊吗?容嘉上站在舷梯上,俯视冯世真。
冯世真仰起头,朝他笑起来,我很喜欢看你这么开心的样子。
容嘉上的眼里全是快乐和爱意。
他朝冯世真伸出手,想看你男人开飞机的话,就跟我来。
这是冯世真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也是她第一次走进飞机的驾驶舱。
这里是个奇幻的小世界,从头顶到脚下,布满了复杂的仪表和开关。
帮我拿着。
容嘉上脱下西装外套,丢进冯世真的怀里。
冯世真局促而好奇地坐在后座上,看着容嘉上轻车熟路地检查着仪表盘,调试着那些不知道功能如何的开关。
此刻的他成为了一个大师,摩拳擦掌准备施展他的魔法。
你什么时候学的开飞机?冯世真忐忑地问。
容嘉上回头朝她投来抚慰地一笑,回上海前,在重庆学了整整一年。
放心,达令,我不会把飞机跌下来的。
冯世真噗嗤笑,问:哪里来的飞机?找朋友借的。
容嘉上说,我爹最讨厌坐飞机,总觉得不安全。
冯世真心想,容定坤应当是亏心事做多了,生怕老天爷把他从天上劈下来吧。
容嘉上吹着口哨,戴上了无线电的耳机,然后松开了领口和领带,卷起了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
他挑着嘴角笑的样子又得意又帅气,完全就是个一心要在心上人面前出风头的少年。
害怕吗?容嘉上扭头问,今天就我一个人驾驶呢。
冯世真胸口涌起一阵暖流,倾身过去吻了吻他的额角。
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
容嘉上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世真,我会照顾好你。
我知道。
冯世真温柔一笑,我相信你。
舱门关上,容嘉上的手灵巧地从仪表盘上扫过,逐一开启了开关。
飞机发动机轰隆运转声,连着座椅都开始微微振动。
冯世真紧紧抱着容嘉上的大衣,坐在驾驶舱靠门口的座椅里。
第一次乘坐飞机的她有点紧张,而专心启动飞机的容嘉上随即吸引住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青年从容不迫地动作和沉静严肃的侧面都让感觉无比安心。
冯世真是真的觉得容嘉上成熟了。
他飞速地成长,像春雨中的青笋。
当年那个在书房里任性地给她脸色看的少年仿佛是她一段错乱的记忆,眼前这个稳重而充满自信的男人才是真实的他。
飞机开始沿着跑道滑行,逐渐加速。
容嘉上回头朝冯世真看了过来,双目明亮,燃烧着灼热的光。
准备好了吗,世真?我带你去看蓝天。
冯世真深深呼吸。
容嘉上稳健的手将油门杆向前推进。
飞机咆哮着冲向跑道的尽头,继而拉起,滚轮离开了地面,腾飞了起来。
这个庞大的钢铁铸就的机器摆脱了地心的引力,张开双翼,冲向天空,一头扎进了密集的云层里。
#####一二七气流让机身开始不规则的震动。
冯世真下意识紧紧抓着座椅扶手,双目死死盯着容嘉上一直坚定不移的背影。
别怕。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容嘉上在百忙之中回头朝冯世真投去温暖的一瞥,笑容犹如穿破阴云的阳光,瞬间就安抚了冯世真紧张的神经。
而容嘉上的话起到了神奇的效果。
片刻之后,颠簸突然停止了,就像它从来没有产生过一样。
紧接着,飞机冲出了云层,刺目的阳光再也没有丝毫阻挡地挥洒而下。
冯世真下意识眯起眼,耳边听到容嘉上恣意爽朗的轻笑声。
世真,你看!冯世真睁大了眼,朝窗外望去,瞳孔因眼前壮丽璀璨的景象而猛地收缩。
他们正飞行在一片云海之上,沐浴着辉煌的阳光。
云海波浪起伏,延绵不绝,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而头顶是碧蓝如洗的天空,清澈剔透犹如一张巨大的水晶穹顶,笼罩着万物,也笼罩着渺小的他们。
这就是容嘉上热爱的天空,如此广袤宽大,可以包容一切。
向往着飞翔的自由的青年,又怎么会被那个如生锈枷锁的家族束缚住,拽入地狱呢?冯世真忽然对天空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敬意,爱上了这种没有束缚的自由。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束风,阳光穿过她透明的胸膛,普照大地。
而容嘉上就是另一束风,他们缠缠绕绕地飞着,吹动着云,拂动着雨,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不再受到任何阻挡。
喜欢吗?容嘉上侧头望着冯世真,清澈的眼中映着窗外浩瀚的云海,这就是我一直想带你来看的景色,想了很久很久了。
喜欢!冯世真着迷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说,嘉上,你说,如果天上有神明,他们是不是正在注视着我们?会的。
容嘉上笑着说,神会保佑我们的。
飞机在北平的小机场平稳降落。
直到双脚重新踏上大地,冯世真才发觉自己心跳依旧剧烈。
她整个人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肉体已经落了地,灵魂却还没有归位。
北平比南京要冷许多,隆冬季节,除了清扫过的机场跑道外,全都堆积着皑皑白雪。
寒鸟在郊外野地里觅食,光秃秃的树枝分隔着苍茫灰白的天空。
这里也没有阳光。
万丈光芒被他们留在了白云之上。
如今他们回到了尘世之中,继续碌碌钻营的轨迹。
还好吗?容嘉上看冯世真脸色有点不好,担心地搂住了她,你好像有点晕机。
我让人给你送点茶来。
冯世真深深呼吸着北平雪后干净而冰冷彻骨的空气,仰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怎么了?容嘉上担忧地问。
冯世真说:我真的有些能体会你那么爱飞行的心了。
那种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简直像鸦片一样,尝多了就要上瘾。
哦?容嘉上笑了,你喜欢的话,以后有机会,还带你飞。
容嘉上果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司机开着车早就在机场外等候着,径直把冯世真送到了北平的火车站,正赶上了预计的那班火车到站。
冯世勋的同学在出口接到了假装才下火车的冯世真,丝毫都没有起疑。
冯世勋的这个中学同学姓张,冯世真称呼他张师兄。
张师兄个头矮胖,为人十分热情。
黄包车在北平称作胶皮。
张师兄叫了两辆胶皮,让冯世真带着行李坐一辆,自己坐一辆在后面跟着。
容嘉上开着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摇下车窗朝冯世真笑嘻嘻地挤眼睛。
张师兄同新婚太太和寡母住在一个小四合院里,腾了一个朝西的房间给冯世真暂时落脚。
冯世真取出了从上海带来了礼物,送张师兄的是冯世勋从德国带回来的自来水笔,送两位女眷的的是巴黎春天买的衣料,哄得张家一家三口格外开心。
次日,冯世真带着礼物去拜访了裴老先生夫妇。
这一位有名的学者住在一个位于胡同深处的小四合院里,庭院整洁,屋舍明亮。
裴老还是那么爱热闹,冯世真在裴家不过坐了一个多小时,就有三个学生上门来。
裴老还如当初在上海一样,爱看学生们来他家中聚会,一边吃茶,一边讨论学术,针砭时针,发表激昂的演讲。
冯世真是他很喜欢门外弟子,听说她是来北平找工作落脚的,裴老又让学生们帮忙。
一个师姐说她工作的女校有老师临时结婚离职,现在正逢期末考试之际,学校想找一位教师临时代课并帮着监考和改卷,能提供宿舍。
冯世真也不想总是打搅张师兄,请那师姐吃了午饭,下去就去学校面试,很顺利地被录取了。
等到晚上,冯世真把这消息告诉了张家人,又买了一只烤鸭加菜。
张家老少都颇喜欢她识趣懂礼,主宾尽欢。
第二天,冯世真辞别了张家,搬进了学校的职员宿舍里。
送走了张师兄,冯世真去邮局给冯世勋发了一封电报,然后踩着皑皑白雪,慢悠悠地往回走。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庭院,这里同她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北方的空气是那么寒冷而干燥,充斥着煤炭燃烧的焦气,刺激着她还未痊愈的肺。
而这座城市里并没有多少她熟悉的人。
当她就要在这里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时,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冯世真觉得很忐忑,像走在一个独木桥上,前方是浓浓迷雾,脚下是湍急河流。
她怕自己一脚踩空,也怕未来并不像自己期许的那样。
她真的会喜欢自己原本计划的那种生活吗?做一份稳定的教职,找一个老实的丈夫,一辈子平顺却也乏味地度过?她以前会觉得这样的生活非常安定和省事。
可是现在,在她经历过了风云之后,自己会再甘于把剩下的生命用在平庸的生活上?在她知道前方还有更高的山峰,更波澜壮阔的海洋,甚至是,更无垠的天空后,她还会安心地收起自己的心气和抱负,像个工蜂一样按照普通人的轨迹度过一生?作为一个被药店人家收养的孤女,冯世真觉得自己一直是一个懂得知足和感恩的人。
但是这一刻,她望着庭院里的白雪和墙角衰败的枯草,再望了一眼天空中厚厚的云层,突然生出一股不甘心来。
原来天那么高,云上的景色那么壮丽。
她总鼓励容嘉上振翅飞翔,却为什么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呢?冯世真抬起头,倏然站住。
正心心念念着的容嘉上穿着一身笔挺帅气的西装大衣,带着帽子和手套,风度翩翩靠着一辆黑色轿车站着,显然在等她。
冯世真看着自己这个俊美的情人,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爱意。
而此刻她也不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受。
当容嘉上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来的时候,她亦仰起头,回应了他的亲吻。
冷吗?容嘉上脱了皮手套,捂着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摇头,问:等了我很久?没多久。
容嘉上怪委屈地说,但是怕你的新同事说闲话,所以不敢把车听在校门口。
冯世真忍俊不禁。
容嘉上把冯世真的手夹在臂弯里,你今晚要回宿舍吗?冯世真挑着梅反问:如果不呢?哦。
容嘉上随着冯世真一起挤进了车后座,扣着她的后脑,给了她一个充满了霸道和狂热的吻。
片刻后唇分,两人的呼吸凝结成了淡淡的白雾。
冯世真抿着嘴笑着,把发烫的脸埋进了男人暖意融融的胸膛里。
同冯世真住一间宿舍的女老师是北平本地人,平时都住家里。
于是冯世真也对舍监谎称要走亲戚,跟着容嘉上去住了饭店。
两人先去大名鼎鼎的东来顺饭庄吃了晚饭,又去戏院看了最近极红火的尚小云主演的《摩登伽女》。
散场出来,戏院门口有孩子在雪地里卖花。
容嘉上看那孩子穿着露脚趾的破棉鞋,掏钱把所有的玫瑰花都买了下来,又多给了孩子一块钱,让他去买双新鞋。
孩子千恩万谢,作揖道:先生和太太一定大富大贵,恩爱白头!容嘉上的脸色冻住,冯世真却像是没听清那孩子的话似的,笑着目送孩子欢快地跑走了。
回去吧?冯世真一手抱着花束,一手朝容嘉上伸去。
#####一二八容嘉上回过神,急忙挽起了她的胳膊。
两人依偎着,沿着扫去了积雪的街道往不远处的饭店走,有好一阵没有交谈。
北平的夜不如上海繁华,又因下雪,路上行人甚少。
两人的安静被无限扩大化,仿佛整座城市都随着他们寂静了下来。
良久后,容嘉上嗓音低哑地说:我想给你一个承诺,世真。
但是我现在还没有信心自己是否能兑现这个承诺。
我并不是在寻找什么借口。
但是我太年轻,远不够强大到为你支撑一切。
我……嘉上……冯世真开口。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事。
容嘉上继续说着,一脸焦躁,我不想让你失望。
你给了我那么多,而我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你的……嘉上。
我想给你很多东西,想把能给的一切都给你,想让你快乐。
我不是我爹,我对你是认真的……嘉上!冯世真拉住了容嘉上,挡住了他的路。
容嘉上深深呼吸,在昏黄的路灯下凝视着她。
冯世真望着他,柔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明白了一点。
其实我并不想向你索要任何承诺。
我可以对自己负责,不需要把将来的人生依靠在男人的承诺上。
而且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
什么?容嘉上问。
冯世真微笑着,抬手抚上情人英俊的脸庞,说:你。
容嘉上闭上了眼,低头蹭着她冰凉的手掌,像一头忠诚的狼低下了高贵的头,彻底向征服他的人投降。
你知道吗?冯世真愉悦地回忆着,秀丽的面孔在朦胧的路灯下显得格外动人,当初我在舞池里第一眼远远看到你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能和这样的翩翩公子谈一场恋爱,该是多美好的事呀。
你那时候就像照着雪山的一束光,而现在,我正沐浴在光芒下。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目光里荡漾着温暖的波光。
我有什么好的?一张皮相?一份肮脏的家业?世真,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冯世真微笑摇头,我觉得你聪明、正直、有思想,有情有义。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无限可能。
你将来定会有所作为的,嘉上。
我指的不是继承家业。
你会另有建树,你会创造出属于你的天地。
世真……容嘉上的心跳得有些失控。
当然。
冯世真俏皮一笑,我也确实爱你俊俏的容颜。
你如果不是长着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蛋,我大概真不会冒险从孟家的枪下把你救下来。
容嘉上大笑,一把将冯世真抱了个满怀。
所以,将来我年老色衰,你就会移情别恋?很有可能。
冯世真摸着他的脸笑嘻嘻,所以请务必保持住呀,容大少爷。
女人的心,真的很善变的。
碎雪在路灯的照射下就像偶尔划过夜空的流萤。
容嘉上用大衣裹住冯世真,和她在无人的街道上缠绵地接吻。
天寒地冻,万籁俱静,他们清晰地听着彼此激烈的心跳。
我爱你,世真。
容嘉上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
冯世真温柔地回应,没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认真地走下去,做到做好,然后看命运会怎么安排。
他们顶着雪跑回了酒店。
容嘉上生怕冯世真着凉,半哄半逼着她喝了两口威士忌,然后把她拽进了浴室里。
微醺的冯世真显得那么柔顺,脸颊潮红,眼睛里蒙着一层水光,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人笑。
这样可口的爱人放在眼前,血气方刚的容大少爷怎么忍得住。
冯世真第二天在容嘉上的臂弯里醒来,浑身绵软酸痛,一眼就看到满地散落的衣物和浴巾。
她还来不及脸红,就又被刚醒来就兴致勃勃的情人拽了回去。
等到容嘉上终于吃饱喝足放过冯世真,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客房服务已经把早餐送到了。
冯世真正缩在沙发上打电话。
是的,舍监的办公室里有台电话……放心,屋里很暖和……冯世真穿着一条新做的绉纱旗袍,在这暖气十足的室内穿正合适。
旗袍是最新的样式,裙摆遮着膝盖。
她笔直纤细的小腿交叠着放在沙发垫上,白净的肌肤在室内柔和灯光下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容嘉上走过去半跪在沙发边,情不自禁地俯身亲吻那柔美的肌肤。
冯世真把腿缩了一下,瞪了容嘉上一眼,一边对着话筒说:同事们都很好。
反正是短期代课,要做得不开心,下续期不做就是了。
容嘉上靠着冯世真躺下,头枕在她柔软的小腹上,像一头挨着主人撒娇的大狗。
冯世真浅笑着,手指轻轻拨弄着他湿润的头发。
你让妈妈不要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嗯,好的,大哥再见。
挂了电话,冯世真俯身捧着容嘉上的脸吻了吻。
两人起身去用早饭。
隆冬和大雪给了人充足的不出门的理由,而学校给冯世真安排的工作并不多。
她白日里工作半天就忙完了,便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容嘉上包下的套房,和他整日厮守。
容嘉上并不是来北平度假的。
他每日都还要抽出大量的时间处理公司业务,而且每隔两三天就要动身坐飞机回一趟上海,去开会或者出席商务谈判。
借来的那架私人小飞机派上了大用场,极大地方便了容嘉上来回奔波。
一大早,冯世真还在梦中的时候,他就动身出发,在飞机上用早餐,然后在上海忙上一整日,晚上再匆匆赶回来。
冯世真总会等着他回来,等得睡着了,再被情人的吻唤醒。
继续睡吧。
容嘉上怜惜道。
别走。
冯世真抬起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回床上。
淡淡的疲倦被抛到九霄云外,两人缱绻拥吻,直到再也没有布料隔在他们之间。
年轻健康的好处就在此时彰显出来。
容嘉上白日里奔波了一整日,回到爱人身边,依旧有精力陪着她尽情缠绵,不知疲倦。
容嘉上有两个亲信秘书,一个姓黄,留在上海替他坐镇,一个姓陈,跟着他来了北平。
他们把饭店套房的客厅充作了临时的办公室,每日打电话,收发电报,总要忙个半日。
冯世真从不过问容嘉上的工作,也不去打搅他们。
她每天都会煮一壶咖啡或者大吉岭茶,然后出门上班。
下班回来后,她则抱着自己从书店里淘来的各种小说,坐在卧室的窗台上,安静地阅读。
#####一二九自从家中出事以来,冯世真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安详的独处时光。
她终于可以像学生时代那样专注地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或者破解几条国外科学杂志上的数学题。
她有时候太沉迷,连容嘉上走进房间都没有察觉。
容嘉上不得不用亲吻把她的魂唤回来,然后把她从沙发里拽起来,催促她梳头更衣,带她去外面吃晚饭。
容嘉上和所有男人一样,对女人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为她花钱。
他给冯世真做新衣、买珠宝,买下一切她喜欢的、甚至只是多看了两眼的东西,把她当作女神一样供奉。
冯世真毫不矫情地照单全收,很乐意把自己打扮得艳丽照人,让容嘉上开心。
她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同容嘉上出双入对,更不去想别人会怎么猜测她的身份。
这就是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好处,谁都不认识,谁也不认识你。
而尽管冯世真并不是很认同孟绪安,但是依旧感激他当初对自己的培养。
冯世真能自信而熟练地用英文或者法语点西餐,懂得鉴赏各种葡萄酒,知道哪一种沙俄的鱼子酱口感最佳。
她熟知上流社会的礼节,仪态端方,谈吐高雅。
只要冯世真愿意,她可以扮成一位丝毫挑不出瑕疵的富家小姐。
而换下华服,取下珠宝,冯世真又做回了自己。
那个安静低调,带着几分书呆子气的,看书看得都快需要配眼镜的女学究。
你还会什么?悬挂着水晶吊灯的大饭店里,容嘉上摩挲着冯世真的手指问。
我想想。
冯世真一项项数,我学过枪、短刀,还有弓箭、马术。
你知道我一直练太极拳的,我后来又跟着一位女师父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孟绪安只想把我培养成间谍,而不是女杀手。
我还专门学过开锁,以及一些窃取情报的技巧。
不过破解密码这本事是我在大学的时候就会了的。
我们数学社的日常活动就是钻研各式密码。
他教了你那么多?容嘉上有些酸溜溜的。
是他请人教了我很多。
冯世真更正,他只亲自教过我射击,不过我有些近视,学了用处不大。
他还对我灌输了很多他的观点。
不过你知道我这个人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并不怎么把他的话当回事。
容嘉上笑道:你绝对是个让孟绪安很头疼的手下。
我不算他的手下。
冯世真说,不过我确实一直都让他头疼。
他喜欢别人对他无条件顺服和忠诚,我却最喜欢对他阳奉阴违,自作主张。
那天我们闹翻的时候,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忍着没掐死我,还真是好涵养了。
他不会伤害你的。
容嘉上说,孟绪安喜欢征服罢了。
他想毁灭的只有容家而已。
我觉得他喜欢你。
冯世真噗地一声笑起来。
孟绪安喜欢我?这个男人痛恨整个世界,简直就是一个丢进了炉子里的手榴弹。
我觉得他连他自己都不喜欢,更不会喜欢上别的任何人。
他说过我像少年时的他,只是移情作用让他对我手下留情罢了。
那我们不讨论他了。
容嘉上吻了吻冯世真的手背,来,我们去跳舞。
冯世真饮尽了酒杯里最后一口红酒,起身被容嘉上拉走了。
热恋中的时光流逝得特别快,这样两边奔波的日子转眼就过了十天。
上海有什么新消息吗?冯世真往水晶花瓶里插着花,问刚刚回房的容嘉上。
还是老样子。
容嘉上一边脱去大衣,走过来吻了吻她的额角,我爹还没有醒。
你家里一切也都很好。
就是有个事要你知道,芳桦答应云驰的求婚了。
什么?冯世真惊讶,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容嘉上解释说:云驰觉得芳桦出事是自己没有保护好她,再加上芳桦一直喜欢他,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芳桦负责。
出事第二天他就带着伍伯父上门找我提了亲事。
芳桦当时就有些动摇,也没当场答应。
云驰这大半个月来天天都会上门探望芳桦,又是送花又是送礼的。
芳桦显然是被他打动了。
冯世真说:我对伍云驰不是很了解,你觉得他是个适合做你妹夫的人吗?容嘉上眉头拧着,他是个讲义气的好朋友,但是我知道他在女人问题上继承了他爹的风格,都是风流种。
当然,冲着我,他不可能不对芳桦好。
可是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好,是不是芳桦想要的。
冯世真明白容嘉上的顾虑,说:他把芳桦当正妻,尊敬爱戴她,给她体面,重视她生的子女。
但是他或许不会和她谈情说爱。
可芳桦喜欢他,也许是抱着和他做恩爱夫妻的梦想答应的求婚。
是啊。
容嘉上苦恼地叹息,所以当初我其实并不赞同这桩婚事的。
但是既然承诺了让芳桦自己做主,现在也没法反悔了。
我知道经过了那个事,芳桦对你很是崇敬,要不你给她打个电话,和她谈一谈?冯世真一口答应了下来。
容嘉上替她拨通了电话,自觉起身,披着大衣到阳台上抽烟去了。
先生,谢谢你打电话来。
容芳桦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的,也许是再也不会有当年那种欢脱活泼的热情了。
应该的。
冯世真说,听说你答应了伍云驰的求婚。
我有些担心你。
容芳桦静默了片刻,说:我不是冲动下作出这个决定的。
我考虑了很久。
最初他来求婚的时候,我是很气愤的。
我当时对他说,我不是他租来的花瓶,不小心磕碰坏了,就得掏钱买下来。
我自己倒霉,没他什么错。
我也没有悲惨到需要他来收拾烂摊子。
你说的很对。
冯世真温柔地说,你能意识到这点很好。
我说过,你照样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的。
容芳桦抽了抽鼻子,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冯先生。
我姨娘怪我糊涂,太太讥讽我不知道好歹,觉得有个男人肯要我这破鞋就不错了。
芳林她也觉得我能嫁给我喜欢的男人,没什么不好的。
外面有人说芳林命硬克死了桥本大少,她气得半死,最近也过得不容易。
冯世真叹气,我支持你走出阴影。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伍云驰是否适合你。
容芳桦说:我清楚他求婚是因为愧疚,不是因为真的喜欢我。
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很多红颜知己,还包养过一个唱越剧的戏子。
这些事本来都是瞒着我们这些没出阁的女孩儿的,我是无意撞见他和朋友抽烟闲谈才偷听到的。
先生,我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
那你还答应他的求婚?冯世真眉头深锁,你听我一句话,芳桦。
男人婚前什么样,婚后往往也还是什么样,甚至会更加糟糕。
不要指望结婚能把男人变好。
当然,如今社会,离婚也是自由了。
但是我不希望你经历那些事。
我希望你的婚姻能幸福。
谢谢你的关心。
容芳桦冷静地说,但是我也没太大奢求。
我想结婚,想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云驰对我有愧疚,他会一生都尊敬爱戴我。
伍家的家势和容家相当,生意却比容家干净和稳固许多。
我当初不是他伍云驰择偶的首选,估计连前十都没进去。
先生你不知道,我爹对儿女的婚事有详细而精明的打算。
他给我挑中的男人,说是非富即贵,可是论人品,连云驰的一根指头都比不过。
云驰是我所能抓住的最好的男人了。
冯世真想了又想,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了。
容芳桦又说:先生,你劝我往前看的,我就在往前看。
我能嫁个我喜欢的男人,能做豪门大少奶奶,继续锦衣玉食的生活,能和他一道去美国留学,念我喜欢的医科。
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互相尊敬。
这其实已经是非常好的结局了。
芳桦,冯世真长叹,你或许现在不在意,但是那没有爱情的日子就像一把钝刀子,一天天地切着你。
你总有受不了的一天。
容芳桦说,爱情本来就是豪赌。
先生你如今和我大哥这样在一起,你不是也在赌吗?冯世真笑了起来,不。
我和他的事比较简单。
我们双方都没有想将来,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那你爱他吗?爱。
冯世真说,他也爱我。
所以哪怕只相爱一日,我都很满足。
容芳桦沉默了片刻,说:我羡慕你们,先生。
你们是幸运的。
如果要说这次的事件让我认识到了什么,那就是幸运这事不是人人都有份的。
我要接受我是不幸运的那群人的事实,然后选择最符合现实利益的那条路走。
冯世真无话可说,同她又寒暄了几句,挂了电话。
#####一三0她怎么说?容嘉上从阳台外回来。
她说了很多。
冯世真揉着眉心,但是我始终觉得她心底还是很喜欢伍云驰,想着结婚赌一把。
拿终身大事来赌博,太儿戏了。
容嘉上叹道:我了解云驰。
他一直都喜欢那种又机灵又跳脱,会玩儿又难掌控的女孩,最喜欢去征服她们。
芳桦这丫头有些憨,实心眼,贴心巴巴地追着云驰跑,他反而不会回头多看一眼。
将来结婚后,我这大舅子管得再多,也管不到他们夫妻俩卧室里去。
冯世真揉着他的肩,那你要回去准备婚事吗?容嘉上摇头,太太是主母,这事有她打理就行了。
我刚才和云驰通过了电话,考虑到我爹这样的情况,我是想早点办婚礼,当作冲喜。
说白了,万一我爹过不了这关,芳桦要守孝,一拖少说要一年。
不过云驰和芳桦都说不急,两人自己把时间定在了三月初七,要举办一个教堂婚礼。
云驰也是有心,为了芳桦,前日居然去教堂受洗了。
这不挺好的么?冯世真笑着,也许他婚后真的能收心和芳桦好好过日子呢。
希望了。
容嘉上一脸为妹妹们操碎了心的兄长模样,不管这事了。
我看外面天晴了,出去逛逛?明天又是周末,正好可以好好陪你。
冯世真自然高兴,两人开开心心地出了门。
接连阴郁了数天,一场东风吹散了头顶浅灰色的积云,露出了水洗过的蓝天来。
整个北平银装素裹,俩泥灰脱落的老城墙都在雪景下显出极具雅致的古韵来。
颐和园一片冰天雪地,湖面结着厚厚的冰。
他们登高眺望园林,在寒风和阳光中紧紧拥抱,互相取暖。
大清朝的皇帝也许曾经就站在我们这个位置,往着下面的景色。
冯世真感慨道。
沧海桑田,朝代更替。
容嘉上说,他们建造这座园林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地方有朝一日会成为一个人人都能进的公园?所以,没有什么荣华是永恒的。
冯世真说。
他们下了山,手拉着手去湖上溜冰。
偏偏两人都不会溜冰,穿着冰刀在冰面上东倒西歪,不住跌跤。
倒是一群孩子们像疾风一样从他们身边溜过,哈哈大笑。
你没事吧?冯世真问。
容嘉上朝她伸手,达令,帮我一把。
冯世真笑着,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握住了容嘉上的手。
容嘉上猛地将她一拽。
冯世真惊叫一声跌在了容嘉上身上。
容嘉上得意张狂地大笑着。
冯世真恼羞成怒,抬手用力捶他。
别丢人现眼!没人看到。
容嘉上翻身把冯世真压住,在她唇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随即坏笑着爬了起来。
冯世真脱了冰刀鞋,追上容嘉上,从背后用力一推了他一把。
唉?唉?你干吗!容嘉上滑了出去,一阵前俯后仰地挥舞手臂,最后还是跌了个四脚朝天。
冯世真得意洋洋地从他身边走过,笑道:不是没人看到么?容嘉上哎哟叫着揉着腰,一脸哭笑不得。
第二日,两人一早就出了门,去游故宫。
寒冬腊月,故宫里游人不多,警卫也十分懒散,大多都缩在值班室里烤火。
太和殿的龙椅孤零零地伫立在空旷的大殿里。
因为没有点灯,殿内光线昏暗,天顶上的精美绘画全都隐在阴暗之中。
殿外的石钻缝隙里,枯草在寒风各种摇曳,满地积雪无人清扫。
容嘉上静静地望着龙椅,面色沉静,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冯世真走到他身边。
容嘉上说:我在想,一个帝国,不论过去再辉煌,当她气数尽时,那些荣光都会一闪而逝,再也无法亮起。
冯世真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深有感触地叹了一声。
纵观历史,每到末代,不论帝王和臣工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朝代终结的命运。
容嘉上侧头望着她,我又想起了你曾经对我说的话。
这些王朝,就像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
或者,每一艘船启航之日,就是她沉没的倒计时开始之时。
可不是每艘船都要沉没的。
冯世真挽着容嘉上的胳膊,柔声说,而且就算沉没,那些人也会回到岸上,建造新的船,继续他们没有完成的航行。
人和船,从来不是绑定后一生不变的关系。
容嘉上握着她的手,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忽然问:你想坐龙椅吗?什么?冯世真没反应过来。
容嘉上趁着大殿里无人,拉着冯世真就朝龙椅而去。
冯世真有些抗拒,道:这样不好吧?龙椅怎么是普通人可以坐的?大清都亡了,龙椅有什么坐不得的?容嘉上一把抱起冯世真,把她放在了龙椅上。
冯世真下意识屏住呼吸,心紧张地狂跳。
龙椅坐上去,比看着还要显得宽大,四面都没有可以依靠的,只能正襟危坐。
又因为撤去了软垫,椅子显得十分坚硬,坐着可并不舒服。
容嘉上笑着打量她,瞧,慈禧太后都没有坐过的龙椅,你却坐上了。
冯世真咬着下唇笑,一点都不舒服呢。
你要不要来试试?容嘉上挤了上来,和冯世真并肩坐着,望着下方空荡荡的大厅。
感觉挺好的呀。
容嘉上笑着说,尤其是和你一起坐这上面。
以前的皇帝怎么就没有想到过和皇后一起坐?那可是乱了规矩。
冯世真说。
规矩也没能让他们守住龙椅,不是么?容嘉上讥笑道,要是我,就要和我心爱的女人分享我的宝座,让她站在我身边,和我看着同样的风景。
成就再大,如果只能独自一人站在最高处,那又有什么意思?冯世真感受着男人掌心的热度,望着他英俊而削瘦的侧脸,心中爱意涌动,仿佛能融化殿外满庭的冰雪。
两人坐在龙椅上好一阵没有说话,直到警卫巡逻经过,将两人赶了下来。
容嘉上丢了几枚大银儿过去,堵住了警卫的唠叨,好整以暇地拉着冯世真的手走了,去逛东安市场。
东安市场颇大,里面各类商铺云集,尤其有大量买书画古玩的铺子。
北平物价比上海低,连珠宝玉器都要便宜许多。
冯世真用自己的积蓄给母亲买了一对玉镯子,又看中隔壁画店里出手的齐白石的画。
齐白石的画时价每二尺一元,冯世真手头钱不足。
容嘉上一听是冯老先生喜欢齐大家的画,当即慷慨解囊,一口气买了三幅小八尺的画,送给冯世真暖新宅。
我爹到时候肯定要问我哪里来的钱的。
冯世真抱怨。
说是学生家长送的礼呗。
容嘉上不以为然。
两人在东安市场里一家生意极好的饭馆里用了午饭,又去逛琉璃厂。
两人都对古玩没有什么兴趣,一路逛来也只是看个新奇。
倒是走到了富晋书社门前,冯世真两眼发光,一头钻进了旧书堆里,连容嘉上都不搭理了。
容嘉上知道冯世真爱书,也不打搅她,自己捡了一本最新流行的武侠小说翻着玩。
他看几行小说,又扭头看冯世真一眼,像个在教堂里被坐隔壁的美貌女孩勾得蠢蠢欲动的少年一样。
冯世真专注阅读时的表情有着稚气的认真,嘴巴会不自觉地轻轻撅着,教人看了忍不住想凑过去偷个吻。
就在容嘉上抓耳挠腮,准备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去偷个香的时候,一个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声音响起。
嘉……嘉上?容嘉上循声把头转了过去。
书架的尽头,七八步之遥,桥本诗织穿着一身黑色孝服,像个阴魂不散的女鬼似的,重新出现在了容嘉上的视线里。
跑到这么远了都能碰到这个女人,容嘉上的眉毛不禁重重地皱做了一堆。
一三一这可不是一个对待异地相逢该有的表情。
桥本诗织本有的惊喜被容嘉上这么一闹,僵硬地挂在脸上,十分尴尬。
居然真的是你。
桥本诗织道,我听二哥说你最近总往北平跑,忙得不可开交的。
我有孝在身,也不方便上门拜访。
令尊的病好些了吗?他病情很稳定。
容嘉上淡漠道,你怎么来北平了?桥本诗织说:我们才回日本安葬了大哥,在北平歇一日,家父要办点事。
明天就回上海。
容嘉上点了点头,随即冷场了。
桥本诗织看他这架势,一时弄不清他究竟是不知道自己和容定坤的约定,还是打算赖账,于是试探道:杜小姐那事,我很替你难过。
她不懂你的好,是她的损失。
你会再寻到一个好女人的,嘉上。
等回了上海,你要是心情不好,也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谢谢。
容嘉上说,不过你家也有白事,我也不便去打搅。
桥本诗织悻悻,又说:我大哥去世后,家父一直郁郁寡欢。
我这次特意过来,想寻点古玩石料,哄他开心,却是不懂行。
嘉上,你能给我做个参考吗?容嘉上淡漠道:懂古玩的是家父,我其实也对这行一窍不通,抱歉帮不上忙。
桥本诗织自讨了没趣,发挥了登峰造极的涵养功夫,大方一笑,那我自己去转了,不打搅你独处。
若是寻常男士,这个时候怎么都该抽空陪着女士逛一番。
可是容嘉上却拿定了主意尽量少和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相处,毫不挽留桥本诗织,冷淡地目送她远去。
冯世真先前一直站在角落里,这才走了过来,笑道:你和她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孽缘吧。
容嘉上苦笑,搂过她道,选好书了么?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冯世真挑了三本书,让店员拿纸包了,同容嘉上返回酒店。
可因为桥本诗织的突然出现,气氛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怎么交谈。
直到用晚饭的时候,冯世真捏着筷子,终于问:我一直有点不理解。
你和桥本诗织好歹也算少年情侣,应该没有什么仇恨,可为什么我觉得你当初和她重逢的时候,就不是很开心。
到了现在,甚至越来越厌恶她了?容嘉上吃着冬笋,道:我还想你什么时候会问呢。
早就好奇了。
冯世真说,她确实挺虚伪做作的,但是……你都说她虚伪做作了,我为什么不能厌烦一个虚伪做作的女人?容嘉上反问。
冯世真更好奇了,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容嘉上放下筷子,拿餐巾抹了抹嘴,哂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当初太蠢,一心相信她是真心喜欢我,哪怕我当时的身份只是容家族里的旁枝弟子。
结果人家精明得很,一边吊着我这个忠狗,另外一边还勾着当地的一个富家子弟。
我在这边发愁要怎么让我爹接纳她,她却已经决定放弃我而选择那个富家子了。
我当日本是偷偷跑去想给她一个惊喜的,结果听到了她和她娘的话,才知道了真相。
冯世真怔怔地望着容嘉上。
也是我太蠢。
容嘉上长叹一声,她平时看着单纯可爱,人还有点迷迷糊糊的,凡事都听我的。
却想不到竟然是那么有主意的人,权衡利益熟练老道,把感情放在称上称,真是再精明不过的人。
冯世真把容嘉上的手包裹在双手之中,轻轻抚摸,像母兽舔舐着情人的伤口。
容嘉上平静地说:多亏我那天走了一趟,不然没准现在还被她蒙在鼓里。
这次重逢后,我算彻底看清了她。
她比当年还要不堪。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厌恶她。
她之前找我爹谈合作,可不仅仅只说了带着金麒麟嫁我的话。
她要我爹帮她弄死桥本大少,扶持她二哥继承家业。
冯世真轻抽了一口气,看来我那天预料对了!你那天就是因为这个事,才突然要我和你走的吗?容嘉上目光柔软地看着她,你怕我被牵连?当然!冯世真说,可谁想到后来孟绪安来了那么一出,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还顺便吓死了桥本大少。
容嘉上说,这一点,我还得谢谢孟绪安呢。
冯世真摩挲着容嘉上的手指,轻声说:我在想,你本来就被女人骗过一次,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来喜欢我,可我又骗了你……容嘉上起身走过来,把冯世真拉起来拥入怀里。
你怎么能和她相提并论?你骗了我别的事,可你没有骗我感情。
我知道你喜欢我,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
冯世真仰头看着他,难过道:可你这么还是这么傻。
上过当,却还肯相信我。
你简直是……她哽咽了。
容嘉上不禁笑着亲着她的额头,我才是委屈的那一个,怎么倒是你哭起来了。
觉得委屈?冯世真轻声问。
当然。
容嘉上和她抵着额头,有时候半夜醒来,怕你已经走了。
怕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你和我好,只是可怜我。
冯世真心酸难当,踮起脚尖用力吻了吻他,哑声道:你见过有这样可怜人的么?容嘉上身体发热,低笑着说:确实没见过,但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一下。
冯世真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不说话。
容嘉上笑着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进了卧室。
卧室里很快响起了欢笑,那嬉笑声逐渐减弱,又换成了另外一种旖旎暧昧的喘息。
这喘息低吟断断续续,一直持续了许久。
直到客厅里的电话突兀地响起,将沉浸在激情中的两人稍微唤醒了几分神智。
电话……冯世真喘息着提醒。
别管。
容嘉上抬高她的腿,冲进她身体最深处,放肆地冲击。
冯世真承受不住地仰头大声喘息,那些求饶的话语被随即而来的强劲的律动撞散,转为春意绵绵的呻吟。
她所能做的,只能紧紧攀着男人精壮的身躯上,由他带领着,在狂潮巨浪之中颤栗。
他们紧紧相拥,用最原始而最炽热的节奏起舞。
欢畅的快意和交缠的唇齿间甜腻的情话,都让他们无暇顾及门外的铃声。
电话响了两次,卧室的门依旧紧闭着。
来电却是锲而不舍,反复响着。
直到第三次铃声响起,容嘉上才气急败坏地下了床,光着身子走出来,接起了电话。
大少爷,抱歉打搅您了。
陈秘书在电话那头惶恐地说,是老爷,他有反应了。
容嘉上愣了愣,在沙发上坐下。
什么时候的事?二十分钟前。
陈秘书说,不过他只哼了几声就又昏迷过去了。
医生说老爷这样是度过危险期了,醒来指日可待。
大少爷,您需要回来吗?容嘉上朝卧室方向望了一眼,说:我明天一早回来。
是。
陈秘书说,那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汇报。
就是您前阵子让人去查的那个二十年前的案子,下面的人查到了点东西。
是什么?容嘉上又朝卧室望去。
冯世真裹着一条雪白的薄绸睡袍,走进了浴室,却没有关门。
陈秘书支吾了一下,说:这事有点复杂,电话里一时说不清。
要不等您今晚回来了,我和您详细说?哗啦啦的水声中,年轻女郎窈窕的身影时隐时现,睡袍的腰带被丢在了浴室门外的地上。
那就这样吧。
容嘉上迫不及待地挂上了电话。
浴室里,细细的水珠正淋在女郎雪白柔腻,宛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肌肤上,再顺着玲珑的线条一路蜿蜒流淌。
容嘉上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换来冯世真红着脸羞赧的一瞥。
先生,我还没确认完呢,做学问可要有始有终。
浴室的门被男人一脚踢上,关上了满室春意。
#####一三二关于容定坤有所好转的消息,容嘉上知道冯世真不乐意听到,便也没有和她提。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冯世真就被容嘉上起床的动静唤醒了。
她揉着眼睛转过身,看容嘉上已穿戴整齐,见她醒了,俯身吻了吻。
继续睡吧。
我回上海处理点事,要是晚上不回来,会给你来个电话的。
事情很严重么?冯世真忍不住问。
没什么。
容嘉上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只是需要我回去一趟罢了。
别担心。
飞机急速滑行,缓缓拉伸飞起。
容嘉上喝着咖啡,自窗口往下往。
大地银装素裹,在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耀下,皑皑生辉,晶莹洁净。
而上海阴云笼罩,江河城市全都浸在一张灰色的幕布里,潮湿寒意穿透厚重的毛呢大衣,钻入骨缝之中。
容定坤昨日醒了片刻,又继续昏睡。
容嘉上在他病床前坐了半晌,他无知无觉,胸腔里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
容嘉上觉得父亲像足了一辆快要报废的老爷车,苟延残喘。
当大家都觉得他要熄火了,他却又能轰着汽缸缓慢爬行几步。
容嘉上并不希望容定坤就此死去。
虽然知道以容定坤这些年来造过的孽来说,他能在病床上溘然长逝已是好结局了。
这人到底是他的父亲,纵使不负责,却也给了他安稳富足的生活,把他养到了二十岁,并且留给了他一份雄厚的家业。
既然享受到了好处,就没立场去指责。
容嘉上也只能这么矛盾且无奈地沿着容定坤给他划定的路线继续走下去。
离开了医院,回到商会的办公室里,容嘉上屏退了旁人,把陈秘书留了下来。
说罢。
容嘉上道,昨晚在电话里说得那么神秘,到底是什么事?陈秘书才跟着容嘉上从医院回来,还没来得及脱去大衣,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满头大汗。
容嘉上看他这样又滑稽又可怜,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先缓口气,然后仔细说给我听。
陈秘书把温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再度确认办公室的门窗都关上了,这才脱去了大衣,拨开公文箱的扣子,取出了一叠文件,递给了容嘉上。
大少爷您之前派了两个专员帮冯小姐调查身世。
我这里收到了最新的报告。
你先说说。
容嘉上没什么耐心看资料。
陈秘书抹着汗,说:根据大少爷您之前给下来的情报,我们的人将那附近每个乡镇都搜寻了一遍,寻找二十一年前年貌符合,又带着孩子的妇人。
从咱们分析,当年冯小姐的母亲带着她应该只赶了一天的路。
早上出发,晚上到达,从时间和距离上推算,我们把她们母女的出发地定在郭家镇和大榕镇两处。
地图上用红色钢笔画了一个三角形,南边两个角是郭家镇和大榕镇,北边一角则是白柳镇。
三角形向一个箭头,指着东北方向的上海市。
容定坤是从郭家镇走出来的,在当地有田有铺面,只是近亲全都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大疫病中。
现在除非过年祭祖,容定坤也不回老家了。
想到冯世真极有可能真的和自己家有着更深远、更复杂的牵连。
容嘉上心里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觉,越发觉得有些别扭。
这两个镇上符合条件的妇人有二十来个。
陈秘书哑着嗓音说,至今为止,已经确认死了的有八人。
三个是生孩子时死了的,五个是病死的,都找到了坟。
冯小姐说她母亲姓白,但是这里并没有姓白的人家。
容嘉上蹙眉,这么说,这条线断了?也不是。
陈秘书说,派去查这事的小子有几分聪明。
他找了个年近八旬的老婆子话家常,打听到大榕镇上有一户姓钱的人家,男人丧偶后娶了个寡妇。
寡妇带了一个拖油瓶女儿进门。
寡妇的前夫就姓白。
只是那个拖油瓶女儿是在钱家养大的,街坊都习惯叫她钱大姑娘。
然后呢?容嘉上挑眉,听出了端倪。
陈秘书说:这个白氏长大后嫁去了郭家镇,不久生了一个女儿。
过了三年,就是二十一年前,白氏又回钱家生孩子、坐月子,年底的时候才带着新生的孩子回了夫家。
白氏第二胎生的是个儿子。
容嘉上抄着手靠进了沙发里,点了点头,冷声道:继续。
陈秘书抹了一把汗,说:我们之前就查到过,说这个白氏是出嫁后在夫家病死的。
这整个事里最巧的是,白氏就是在二十一年前的腊月病死的,同冯小姐母亲遇害时间完全对得上。
容嘉上面容冷峻,眉尾抽了抽,钱家还有什么人?陈秘书脸色发白,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家老两口也在当年瘟疫中死了,留下一个小女儿。
这钱二姑娘嫁人后,跟着夫家搬去了广州。
爹娘姐姐出事的时候她正要生孩子,没能赶回来。
好在咱们在广州有办事处,派了人去找,居然真找到了。
只是……把话一口气说完!容嘉上不耐烦。
陈秘书一脸赴死的表情,咬牙道:钱二姑娘说,她姐姐嫁的,是郭家镇的……容家……容嘉上的表情凝固住。
钱氏还翻箱底找出了一张照片,说是她姐姐和姐夫。
陈秘书的手哆嗦着,翻着资料夹,别着相片的那一页摊开在了容嘉上的面前。
相片已发黄,只有半个巴掌大,因为保存得不好,上面布满了褶痕。
照片里是一对年轻夫妻,妻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
女子的面容已经看不清,可男人的脸却奇迹般地保持着可以辨认的清晰。
硬朗的轮廓,浓密的眉,高挺的鼻梁……这男人像是直接从容嘉上见过的父母的结婚照里剪过来贴上似的!容嘉上的手一抖,照片就像枝头的落叶一样,轻飘飘地落下,掉在了地毯上。
陈秘书汗如雨下,满脸苍白,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容嘉上。
容定坤早年曾抛弃妻女的事经过容太太在医院里喊的那一嗓子,已让容家公司内部的职员多少都有耳闻了。
陈秘书昨天大清早拿到了手下送上来的照片,吓得险些跳楼。
容家大少爷替情人寻亲,寻来寻去,似乎寻到了自己亲爹头上。
那究竟是个大误会,还是容嘉上真的和自己失散的姐姐……陈秘书在家里抽了一整日的烟,几次想把照片烧掉,最后还是没有下手。
他下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让他给容嘉上去了电话后,然后一夜未眠。
这个决定,同时也是一个赌注。
赌他的前途和未来。
容定坤如今看着就算醒里,也只能退居二线。
容家太子登基即位,成为新主。
容嘉上手下几名心腹干将,单说秘书,就有他和黄秘书两位。
容嘉上却更信任黄秘书一些,去北平也带着他。
陈秘书觉得自己如果不能铤而走险一搏,怕以后只能屈居黄秘书之下了。
知道了东家最不堪的机密是个赌博。
要不一举成为真正的机要秘书,要不就被灭口。
陈秘书决定赌一把。
大少爷,或许这人是亲戚呢。
陈秘书干笑着,兴许是您的叔伯……然而容定坤是家中独自,仅有两个姐姐,也早病死。
堂辈的兄弟又怎么能长得这么像?容嘉上静默地坐着,仿佛一尊雕像,冰冷坚硬,毫无生气。
陈秘书在容嘉上的沉默中如发了寒症一般颤栗着,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绝望之色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容嘉上突然爆发。
他一跃而起,如猛虎狩猎一般扑去,抓着陈秘书的脑袋按在沙发里,掏枪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陈秘书又瘦又小,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摁住,脸陷在沙发里,呜呜个不停,浑身打摆子似的哆嗦着。
容嘉上拉开了左轮手枪的保险栓,把枪杆死死顶着陈秘书的脑袋。
他浑身紧绷如一张拉到极致的弓,面孔是狰狞的,五官是扭曲的,双目迅速布满了血丝。
杀了他!一个声音在容嘉上脑海里喊着。
一三三杀了他,再处理掉所有知道照片的人。
这个秘密就会被永远掩埋下去了。
世真不会知道的。
她会依旧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
然后等他在容家站稳了脚跟,把父亲送去外地疗养后,他就能娶世真了。
他们可以不要孩子,他不在乎。
只要他们能在一起。
只要她是永远属于自己的。
所以,杀了他!容嘉上急促喘息着,手背青筋曝露,冷汗沿着脸颊和鼻子滑落,滴在了他握枪的手上。
陈秘书在他手下徒劳地挣扎,逐渐脱力,呜呜声也弱了下去。
容嘉上用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松开了手。
陈秘书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喘着气,涨红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泪水。
容嘉上好似被抽去了全身的筋一般跌坐在沙发里,低头把脸埋进了手里。
陈秘书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哑着嗓子小声说:大……大少爷放心,这事只有那小子和我知道。
我们俩都对您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对外面泄漏丝毫。
要是你们敢,容嘉上抬起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陈秘书,我要你们全家老小都再也开不了口。
陈秘书不住作揖,绝对不敢!大少爷,我对您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鉴!要不然,我早就把照片烧了,又怎么会拿到你跟前来?容嘉上的嘴角抽了抽,你能带着这个秘密亲自来见我,倒是有种。
陈秘书跪着,哀求道:我能有今天,全靠大少爷对我的重用。
我是甘愿为您做牛做马,鞠躬尽瘁一辈子跟着您。
只求大少爷能信我。
容嘉上冷漠地注视着陈秘书。
良久,他说:你儿子的病,有起色了吗?陈秘书听到这句话,险些瘫在地上,却也知道,自己这个赌,是赌对了。
还是老样子。
他说,现在都是内子在医院照顾他。
容嘉上把左轮手枪的转轮拨得咔咔直响,说:仁济医院里有一位美国医生好像擅长治你儿子的病。
给孩子转院吧。
陈秘书这下是真心实意地给容嘉上磕了头,道:大少爷这恩情,在下愿肝脑涂地以报!你还是好好活着,帮我做事吧。
容嘉上哼笑,又问,家里这几天都还安静吧?家中太太小姐们都很好。
陈秘书说,就是太太打算把老爷从医院接回家里休养。
还有,唐家的舅太太上门想借钱。
太太说家里没男人不好做主,给了两百块把她打发了。
容嘉上点了点头,又问了一些公司的事,把陈秘书打发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
容嘉上坐在办公室里,久久一动不动,感觉着冷汗一阵阵沿着背脊往下滑。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色怀抱,按开了盖子。
盖子背面,是冯世真新照的一张照片。
女郎面似明月姣姣,乌发如云,长眉如冰,眸光潋滟清澄,嘴角浅笑嫣然,一脸温婉幸福。
她爱着自己,他深信不疑。
这个美丽温柔的女人,此刻正在白雪皑皑的北平,在等着自己回去和她重逢,等着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不会那么凑巧的。
容嘉上对自己说,老天爷不会和他们开这么一个荒唐的玩笑。
老照片模糊,也许那男人真的只是容家堂叔伯罢了。
若是堂亲……容嘉上捂脸苦笑。
堂亲也好歹比嫡亲要远一些。
只是,容家又哪里来的恰好也在二十一年前死了妻子和一双儿女的堂叔伯呢?这天下只有一个冯世真,也只有一个容定坤。
不论怎么绕圈子,所有证据都把两人牵扯到了一起。
正因为心知肚明,容嘉上痛苦地呜咽一声,像受了伤的兽,肌肉紧绷着,颤抖着,手用力拽着头发。
他可怜的世真!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而终点的钟声已经敲响。
这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眼见就要把他们俩活埋。
可他舍不得世真呀。
他这么爱她,胜过生命。
他怎么舍得从她眼里看到一丝痛苦和绝望?不能让她知道!容嘉上死死咬着牙,身子轻微地前后摇摆着,像是犯了鸦片瘾的人正在艰苦地同自己对抗。
一定要瞒着她。
所有的罪恶都让他一个人扛着就好了。
他是男人,这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
世真背负着家仇和他相爱,她已经做得够多的了。
他不能让她再背负两人有可能乱伦的罪孽。
容嘉上站起来,如樊笼困兽一般在客厅里烦躁地走动着。
这事也不能让父亲知道。
容定坤没准会很乐意把冯世真认回来,因为他几乎平白得了一个到手后就可以拿去联姻的女儿。
但是要世真继续过着清贫的生活吗?她本来可以做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的。
她才是容家货真价实的大小姐!容嘉上想起容芳桦曾经说过希望冯世真是她的亲姐姐。
谁知道这丫头会一语成箴?要保证容家的家产有世真的一份,又不能公布她的身份。
他不能娶她……他再也不能娶她了。
容嘉上像是突然被人一拳捶在胃部,痛苦地跌坐回沙发里,用力拽着头发。
天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想娶她。
他想看着她披着洁白的婚纱走到自己面前,想和她生儿育女,想和她白头到老。
他们为了生活琐事争吵,为儿女们操劳。
他想和她相伴着走过今后的每一天,不论欢乐或者忧伤,不论贫穷富贵还是疾病灾难,他们不离不弃,一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原来他想给世真的是这样的承诺。
却是不知道是否还有资格说出口来。
机缘是长夜里的一道流逝的光。
眼才看到,手还未伸出来,它就已经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良久,容嘉上直起身,抹了一把脸,重新坐回沙发里,拿起了电话听筒。
他拨通了唐二舅家的电话,转了两道,才让唐家舅爷接过了电话。
唐舅老爷张口就是向容嘉上抱怨自己手头紧,老朋友做寿他都送不出像样的礼来。
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了舅舅的唠叨,道:我会让秘书给您送支票过去的。
二舅,太太说我爹瞒了他前头有原配和儿女的事,这事你们知道吗?唐舅老爷愣了一下,尴尬道:你爹找人提亲的时候提过一句。
你爹当时年轻,长得好,看着又是个能干的。
虽然父母妻儿都死绝了,可你外公还是把你娘嫁过去了。
没想大概你爹真的命太硬,你娘生下你也没了。
不过,嘉上你放心,你是容家正经的长子嫡孙,没人能动摇你的位置。
容嘉上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问:那你知道那母子三人是怎么死的吗?唐舅老爷说:说是那母子三人回岳父家的时候染病死了。
你是不知道,当年那场瘟疫闹得很大,十乡八里还有很多人家绝了户呢。
容嘉上挂上了电话,狂乱的心虚又渐渐有所平复。
前头那房妻儿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流寇杀死的?又或者,容定坤觉得死于凶杀太惨,也不想给旁人留下话柄,于是谎称病死了?各种思绪在脑子里碰撞,乱作一团。
容嘉上用力摇了摇头,把照片捡了起来,划了一根火柴。
老照片上的人像在火苗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慈眉善目。
男人眉宇俊朗而温柔,眼里带着忠厚的笑意,显得那么善良纯朴。
记忆中永远阴郁而冷酷的父亲竟然也曾有过这么纯良憨厚的一面?火苗烧到了指尖,带来灼热疼痛。
容嘉上紧绷着脸,地把火柴挥灭。
他沉默了良久,翻开自己的一个记事本,把照片夹在了皮套背面。
事情没有查明最终的真相之前,他都不应该放弃。
现在他只需要将这一桩说不清的丑闻掩盖下去就好。
天下能有被永远掩盖住的秘密吗?容嘉上心想,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与此同时,冯世真也在酒店套房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桥本诗织提着珍珠手袋,斜戴着一顶貂毛软帽,一脸甜美的笑容在看到开门的人是冯世真后瞬间凝固在了唇角。
冯世真穿着湖蓝色的开司米针织裙,挽着一条象牙白的流苏披肩,亭亭玉立地站在门里面。
两个女人四目相接,冯世真镇定的微笑好似冰针,扎得桥本诗织双目刺痛。
桥本诗织到底得了生母真传,深吸一口气把笑容保持住了,甜甜道:冯姐姐,好巧呀。
没想到你也来拜访嘉上哥哥呢。
诗织小姐好。
冯世真从容而狡黠地一笑,嘉上今天回上海了,说明天才回来。
快请进来坐。
桥本诗织犹豫道:我下午就回上海,只是想找嘉上一起用个午饭。
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告辞了。
好巧,我也正要出门用午饭呢。
冯世真道,诗织小姐可否赏光和我一道用午餐?桥本诗织早就想打探冯世真的虚实,略一斟酌就点了头。
冯世真请桥本诗织进屋小坐,自己进了卧室换出门的衣服。
桥本诗织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闻着空气中淡淡的香奈儿的香水气息,透过半开的卧室的门,可以看到床尾的长凳上搭着一条云英色的旗袍。
甚至在客厅的单人沙发的扶手上,还放着一双女式羊绒手套。
这里充满了冯世真的气息,到处是她留下的痕迹,显然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这里,和容嘉上同居。
好不容易才赶走了杜兰馨,没想反而方便了冯世真。
原先以为这个穷家庭教师不过是容嘉上一时的消遣,现在看来,她分明才是正主!桥本诗织顿时后悔自己太早把杜兰馨赶走了。
应该留着杜兰馨,两人联手对付冯世真才对。
冯世真在裙子外套了一件驼色的呢子大衣,风姿卓越地走出来,亲亲热热地和桥本诗织出了门。
桥本诗织留意到冯世真脚上的皮鞋是定制的今冬最新的款式,风衣和手包都是香奈儿的,手腕上一条珠宝璀璨的手表,则是百达翡丽的。
她在杂志上看到过这一款女士表的介绍,售价一万三千块,还得提前预定。
冯世真这一身行头看上去简洁素雅、落落大方,但是没有两万块是置办不起的。
想她不过是个普通女老师,一年到头薪金恐怕也不过几百块。
却因为攀上了容嘉上,摇身一变,竟然也可以以假乱真地装一下富家小姐了。
桥本诗织百思不得其解。
这冯世真到底有什么特殊本事,容嘉上迷恋她就不说了,那个风流却挑剔的孟绪安都为了她一掷千金买珊瑚项链。
看她虽然也年轻貌美,但是并不是什么惊艳四座的绝色佳人,举止优雅却并无媚色,甚至眼神流转里,还很是有几分硬朗倔强。
难道容嘉上的口味变了?#####一三四桥本诗织揣着一肚子的困惑,和冯世真在饭店靠窗水池边的位子上坐下。
侍应生竟然还认得冯世真,说:冯小姐喜欢吃的那道脍鱼今天终于有了新鲜货,容先生特意吩咐过我们的为您留了一份,您看要点吗?冯世真问桥本诗织:诗织小姐有什么忌口的?桥本诗织忍着酸意随和道:除了不爱吃辣,其他都随意。
冯世真便点了鱼,又点了一两样小食和餐后甜点。
桥本诗织也随手点了两个菜。
原来诗织小姐不吃辣。
冯世真说,听嘉上说,你之前在重庆生活过几年,那可吃得惯那边的菜?想起在重庆过的憋屈的生活,桥本诗织气不打一处来,暗怪冯世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确实吃不惯呢,所以在重庆的时候过得真是难受。
后来认识了嘉上,他知道我吃不惯当地菜,便常带着我去一家粤菜馆子吃饭。
回忆起当年甜蜜的往事,桥本诗织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来。
她当时念的女校十分简陋,饭菜寡淡无味,少见肉荤。
开餐馆的舅舅家本就嫌弃他们母子,做菜也不会照顾他们的口味,尽是各种辛辣。
容嘉上当初追求她的时候,就爱请她去山下的广东会馆吃茶点,吃喝说笑,可以坐上一整个下午。
想到此,桥本诗织忽然一阵惆怅。
她和容嘉上还是有过美好的过去的。
要说她没有对容嘉上动过心,也是假的。
谁不爱那么一个英俊又纯朴的少年呢。
只可惜她当年目光短浅,连她娘都没看出容嘉上其实背景那么厚。
诗织小姐很怀念那段生活吧。
冯世真笑眯眯。
怀念倒算不上。
桥本诗织道,那时寄人篱下,过得并不好。
不说我了。
我和冯小姐认识也挺久的了,却是第一次好好儿坐下来聊会儿天呢。
冯小姐如今在哪里高就?不过在女校里做个临时的代课老师罢了。
冯世真说,现在正在放期末考试前的温书假,我才有空偷懒。
冯世真居然还在工作,这点让桥本诗织有些意外。
不过现代女性自我标榜独立,有份工作的女性由男人带出去,面子也要多几分。
桥本诗织暗自讥笑,嘴里却充满崇敬道:冯小姐真是能干又独立,我真不如你。
我要是出来找工作,别说养活自己,怕连早饭钱都赚不足。
冯世真笑道:我这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劳碌。
桥本小姐是金枝玉叶,哪里用像我这样辛苦呢?什么金枝玉叶。
桥本诗织谦虚道,也不过商人之家罢了。
家里女孩儿也多,我一个庶出的,在家父跟前也排不上号。
我看桥本社长还是很宠爱你的,走哪儿都要把你带着。
冯世真说,对了,令兄的事,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他还这么年轻,真是令人遗憾。
桥本诗织叹道:其实家里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了。
可都以为好歹会在病床上咽气,谁都没想到好好的一场拍卖会,会变成修罗场。
说起来,冯小姐,我一直很好奇,你那天怎么会想着去救嘉上?因为我恰好看到了狙击手了。
冯世真从容道,我从楼上下来,一眼就看到对面有人拿枪指着台子。
我别的没见识过,但是这架势总看得出来不对的。
当时那么吵闹,出声警告没有用,只得跑过去把人扑倒了。
还冯小姐胆大果敢呀。
桥本诗织打从心底羡慕冯世真的好运,竟然能给她抢到这么一个买好的机会。
有救命之恩在,容嘉上还能不对她更加死心塌地?纵使感情没了,也会对她存着感激的心意。
当时一时冲动。
现在想来还后怕呢。
冯世真笑着,倒是你,那天没有受伤吧?我们几个姐妹跑得快,只是被惊吓了一场。
桥本诗织说着,忽然想起容芳桦的事,心猛地一沉。
出事之后,桥本诗织听闻容芳桦受了伤,打电话去慰问。
可容家管家只说二小姐出城疗养去了,连容芳林都没有来接她的电话。
桥本诗织知道,她们是在怪自己当时甩手自顾逃跑。
可她有什么办法?又救不了人,不自己跑,难道要留下来和容芳桦一起被掳走不成?侍应生把饭菜送了上来。
两人各怀心事,安静地埋头吃饭,一时没有交谈。
用完了饭,冯世真送桥本诗织离去。
等司机开车来时,桥本诗织问:冯小姐何时回上海呢?这说不定。
冯世真说,若是有合适的工作,我大概会暂时定居北平了。
那你和嘉上,可不是分居两地了?桥本诗织一脸关切,你也放心嘉上这样的男人独自在上海?冯世真莞尔,他也放心我这样的女人独自在北平?桥本诗织语塞。
冯世真笑着,大姐姐一般轻抚了一下桥本诗织的胳膊,感情这事,讲的是缘分,聚散都有定数,强求不得。
桥本诗织暗自冷笑。
冯世真这样想最好。
两人不在一块儿,正方便了她去接近容嘉上。
谁叫你拿着一副好牌,却不好好打。
容嘉上现在和你恋奸情热,肯为了你在北平上海两地来回奔波,可他是有偌大事业要打理的男人,又能为你这样劳碌到什么时候?到时候容嘉上变了心,也不过是缘分到了。
冯世真送走了桥本诗织,回到房里,拿着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窗外的雪果越下越密,入夜后转成了鹅毛大雪。
而容嘉上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
冯世真简单用了晚饭,洗了个澡,窝在床头看书,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是轻柔的吻把她从梦中唤醒。
她迷茫地睁开眼,看到台灯下那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闻到他身上带着的冰雪的寒气,不禁懒洋洋地笑起来。
回来了?嗯。
容嘉上随手脱了大衣,俯身把冯世真连着被子抱进怀里,吻住她的唇。
冯世真搂着容嘉上的脖子,温柔婉转地回应着他,鼻子里发出满足的哼声。
她沉醉在这个充满爱意的吻里,几乎昏昏欲睡,直到男人微凉的手掌探入睡衣之中,揉搓着她光洁的肌肤。
哎……冯世真轻声笑着,你用了晚饭了?这不正要用么。
容嘉上一手脱去衣服,低头吻住她,覆身压下。
室内暖气开得十足,暖光的灯光下,紧紧纠缠的身躯上很快就覆盖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气氛却是一路攀升,最初的温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转为激烈,而后越发不可控制,最后陷入了疯狂。
冯世真都快要喘不过气来,好似一叶被卷入暴风雨中的扁舟,晕头转向,一会儿跌落深渊,一会儿被抛至浪尖。
她感觉得出容嘉上有些不对劲。
他似乎心里压着一团火,拼命想要发泄,又患得患失地,生怕失去似的缠着她不放。
他急切得有些粗暴,蛮横霸道,明亮的双目从始至终都注视着她。
那双眼睛在癫狂之中却维持着一份冷静,带着审视和思索,看着情人在自己身下辗转反侧,看着她泛红的眼角渗出水渍。
冯世真在这事上完全不是容嘉上的对手。
她被禁锢在强健的臂弯之中,被大掌翻来覆去地揉搓,一次次在登峰的颤栗中啜泣,直到筋疲力尽。
等不及容嘉上放开她,就已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正蒙蒙亮。
冯世真发现自己被两条铁箍一样的胳膊给搂着,后背贴着一具滚烫的胸膛。
她稍微一动,容嘉上也动了,把她身子转了过来搂着,依旧没放手。
醒了?冯世真轻抚着男人的胸膛。
容嘉上闭着眼嗯了一声,侧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昨天桥本诗织来了。
容嘉上摩挲着情人肩膀的手指停了一下,睁开了眼。
她来做什么?找你呀。
冯世真说,然后我和她吃了个午饭,把她送走了。
她没乱来吧?容嘉上问。
怎么会?冯世真笑,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聪明的女人知道,要想得到一个男人,就要专心在这个男人身上下功夫,而不要浪费精力去对付旁的女人。
所以,桥本诗织不会和冯世真产生什么正面冲突的。
容嘉上把冯世真搂紧了些,说:以后她再来,不用理她。
她昨天就回上海去了,我们以后恐怕想碰面都难呢。
冯世真轻笑。
不提她了。
容嘉上翻身,又把冯世真压住,低头在她脖子上来回吻着,手掌顺着往下滑去,摸到了她后腰上的伤疤,忽而停顿住了。
你这里……还疼吗?早没感觉了。
冯世真说,怎么?看起来很可怕吗?不。
容嘉上拉开薄被,看着那道伤疤。
二十一年过去了,疤痕已褪成了浅肉色。
因当年冯先生的缝合技术很好,愈合口并不狰狞。
可这一道狭长的疤痕近乎贯穿冯世真整个后腰,联想到当年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背后皮开肉绽的样子,就觉得心惊胆颤。
你当年肯定吃了很多苦。
容嘉上心疼地抚摸着,低头亲吻那道伤疤。
说起来是,可记不住了。
冯世真不以为然,太小也有太小的好处,完全不记得伤痛了。
我爹当初还担心我会半身不遂呢。
还好,老天待我不算太糟。
世真,你为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受过那么多伤?容嘉上把冯世真重新拥回怀中,紧紧抱住,我要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一三五我现在很幸福呀。
冯世真亲吻着他的脸颊,从来没有人让我像现在这样快乐过。
可是,什么人会这样狠心伤一个孩子?容嘉上忿恨。
冯世真好一阵没有出声。
就在容嘉上以为她又睡着了的时候,才听怀中传出一道清冷的声音:我爹。
容嘉上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亲爹。
冯世真补充,就是我生父。
容嘉上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后背钻入身躯,顺着筋脉蔓延到四肢百骸,将身躯冻僵。
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当初对寻找身世不热衷吗?原因就在这里。
冯世真语调冷淡地说着,因为虽然我不知道我生父究竟是谁,但是我清楚他是怎样一个男人。
我娘让我喊他爹,他这头应下了,回头就拿起大刀把我娘砍倒,又要来砍我。
背后这伤疤,就是他留给我的见面礼。
呵,亲爹呢。
容嘉上按着冯世真的肩,震惊地看着她:这是真的?你不是乱开玩笑?谁拿这种事开玩笑?冯世真推开他,起床披了浴袍,朝浴室走去。
容嘉上好生愣了愣,跳下床追了过去。
哗哗水声中,冯世真站在花洒下,仰头淋浴。
她双目紧闭着,神色淡漠,周身散发着一股拒人的冷气,同昨夜里那个柔媚婉转的尤物判若两人。
容嘉上最心疼她这冷冰冰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舔伤的样子。
忍不住走了过去,把她温柔抱住。
冯世真倒是没有挣扎,柔顺地伏在他怀里,依旧闭着。
浴室里水气氤氲,热水自两人头顶淋下,倒是令人觉得阵阵惬意。
先前紧张的气氛也逐渐缓和了下来。
别生气。
容嘉上吻着冯世真湿漉漉的额角,你不高兴,我就不提了。
我没生你的气。
冯世真朝容嘉上笑了笑,拉他在浴盆里坐下,挤了香波给他洗头。
你热心帮我寻亲,我其实很感激你的。
过去我一直回避这个话题,是我自己没勇气。
现在既然都已经在寻亲了,这事我迟早要面对。
真的是你亲生父亲干的?容嘉上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希望不是他。
冯世真苦笑,我当时年纪小,但是我娘总不会认错自己的丈夫。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就要等你帮我找着了他,问他本人了。
冯世真讥笑,这么多年了,他也不知道还活着没。
上次你说有人在事后去巡捕房找过我的尸首,八成就是他。
也不知道假如当初他知道我没死,会不会再杀一次。
别这样想!容嘉上反手抓着冯世真的手,别去想这些没发生的事。
也许你爹是后悔了呢?那也改变不了他杀了我娘的事实。
冯世真冷冷道,所以,这些天我一直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找到了他,我该拿他怎么办?容嘉上沉默了。
杀母之仇,必须要报。
冯世真说,可要报仇,就要杀父。
呵呵,孝和义,真是难两全。
这样的父亲……容嘉上低语。
是啊。
这样的父亲,算什么父亲?冯世真拿着花洒冲去了容嘉上头上的泡沫,调侃道,以前总笑你爹不靠谱,可现在和我这亲爹比起来,你爹还算是个不错的父亲了。
好不好,果真要比较。
不过一句自嘲的玩笑话,却是像一把利刃捅进了容嘉上的胸膛,让他脸色剧变。
那张老照片还夹在本子里,放在客厅里的文件包里,昨日陈秘书的那番话,一整日都如冤魂似的缠绕在容嘉上的耳边。
昨夜冯世真睡下后,容嘉上久久不能入眠。
他在台灯下长久而仔细地凝视着冯世真的面容,端详着她轮廓上每一根线条,寻找着和自己相似或者相异的地方。
他深爱的女人,有可能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姐姐。
这简直是上天能给他开的最荒诞、最恶毒的玩笑。
而容定坤还昏迷不醒。
就算他醒了,容嘉上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勇气去向父亲求证此事。
他很理解冯世真之前不想寻找生父的心态了。
他也想做一个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不去思考事情的真相,也不去想冯世真知道真相后,是否会对他转爱为恨。
况且,若容定坤真的是冯世真生父,那杀妻灭子的事又要怎么清算?不!容嘉上对自己说。
肯定是个误会!他已经派人去把那个钱氏接回上海来,好仔细询问。
不然,光凭一张照片和陈秘书的几句一面之词,不能说明一切。
容嘉上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烦躁不堪,唯一发泄的方式便是转身把冯世真捞了过来,压在身下,重重吻住。
容嘉上添了心事之后,对冯世真的依恋与日俱增,一有机会就缠着她,生怕她会趁自己一不留神就跑了似的。
他送冯世真去上班,下班后又准时来接。
车也不再停得远远的,而是大咧咧地停在后门口。
不出两日,学校老师们都知道了新来代课的冯老师有一位英俊富有的追求者,又羡慕又嫉妒。
冯世真横竖没打算做长,也不在乎流言。
女学生们正是十五六岁、追求浪漫的年纪,偷偷趴在窗口打量容嘉上。
年轻的男子身材颀长,秀挺如玉树,风姿翩翩,俊美倜傥,只是站在路口,就是一道风景线。
容嘉上这一副摩登的派头,在上海寻常,在北平却不多见。
女学生们对容嘉上一见倾心者不在少数,更有大着胆子上前搭话的,却被容嘉上冷淡地打发了。
冯世真监考这几日,可没少收获少女们含酸带怨的目光。
熬得考试结束了,学校关门放假。
冯世真关在学校里改了两天试卷,拿了结清的薪金,请容嘉上去看尚小云的新戏。
看完戏出来,两人挽着手,沿着覆盖着薄薄积雪的路往酒店走。
明天你要是抽得出空,帮我搬家可好?冯世真说,现在学校放假了,宿舍不留人。
我得重新找个落脚处了。
我有个师姐本来和朋友合租一套小公寓,她朋友结婚搬走了,我正好顶了租。
那公寓是妇女协会专门租给单身职业女性的,环境好,又有门房,住着很安全。
你是真打算留在北平了?容嘉上皱眉,如果是因为孟绪安,我可以解决。
有我在,你不用怕他。
也不是全因为他。
冯世真说,本来也想换个地方呆一阵子,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去好好想一下将来,想一下我们。
我们?容嘉上停下脚步,把恋人搂在臂弯中,我们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冯世真仰头凝视着他,我不知道。
容嘉上忧郁地亲吻她冰凉的额头,叹息在空中凝结成了白雾。
路灯昏黄,两人沉默地凝视着彼此,他们的眼中都充满了忧伤和缱绻的爱意。
从南京到北平的这一路,是一场短暂的热恋,同样也是一场漫长的离别。
从他们拥吻在一起那一刻,分离的倒计时就已经启动,他们就在心里做好了准备。
可是当时针快要走到终点的时候,他们才觉得,所有的准备都那么苍白无力。
你永远无法对离别做好准备。
你只有无奈地等着那一刻降临,然后感觉到心的碎裂。
#####一三六次日容嘉上推了手头的事,帮冯世真搬家。
说是搬家,冯世真才来北平不过半个月,除了被褥和一些日用品外并无其他东西。
容嘉上开了个车,也不让保镖动手,自己一手抱着被褥,一手拎着杂物,噔噔地上了楼。
冯世真那个师姐早听闻有一个英俊小开在追求师妹,却没想到是个会亲自做力气活儿的男人,大开了眼界。
容嘉上俊朗干练,做事雷厉风行,又亲切随和丝毫没有架子,和寻常小开有着天壤之别。
布置好了屋子后,容嘉上又请师姐和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态度诚恳地托师姐好好照顾冯世真。
沉重容嘉上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师姐拉着冯世真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没影的事呢。
冯世真说,他家里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师姐想想也能理解,却觉得很遗憾,多好的人呀,简直千里挑一,罗曼史小说里都找不出这么优秀清标的。
太可惜了。
门不当户不对,没缘分呗。
冯世真倒是很平静。
师姐便不再说什么,用完了饭便告辞了。
返回酒店的路上,司机开车,容嘉上和冯世真依偎着坐在后座,沉默地望着窗外的景色。
车一路穿城而过,经过紫禁城巍峨的城门,经过太庙天坛。
白雪中的千年古都显得那么荒凉苍寂,就像一头沉睡的雄狮。
世人在它眼皮底下来来去去,它岿然不动。
回了饭店,冯世真回房换衣服。
容嘉上站在门口,看着她脱去大衣,穿着毛衣的背影清瘦,腰线收在松松的衣衫里,更显得纤细荏弱。
他不禁一步迈了过去,自身后把她拥住,环着柔软的腰,温热的唇紧紧贴在她耳后。
真不和我回上海吗?容嘉上恳求着,我舍不得把你留在北平。
这里这么冷,我放心不下你。
冯世真轻抚着他的手背,柔柔笑着,我想着你就不会冷了。
别担心我。
等到时机合适了,我会回去的。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卧室里的温馨。
容嘉上反把冯世真抱紧了几分,很是不快地哼了哼。
冯世真侧脸轻柔的吻他的脸颊,去接吧。
万一是要紧的事。
容嘉上亲了亲她的唇,这才不舍地松了手,去客厅接听。
大哥,容芳林有些异样的声音传来,爹醒了,就刚刚。
他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去北平谈事了。
容嘉上坐在沙发里,感受到一股阴风自身后某处吹到身上,皮肤上冒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醒了?他沉声问,情况怎么样?脑子挺清醒的。
容芳林说,但是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了。
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
初步估计,应该是子弹伤了他的脊椎。
容嘉上愣了一下,说:他恐怕不会接受这个事。
可不什么?容芳林叹了一声,爹知道了后大发雷霆,把吊瓶都砸烂了。
医生不得不让护士给他打针才让他安静下来。
家里其他人呢?容嘉上朝卧室望了一眼。
容芳林说:妈妈和姨娘们都在里面陪着爸爸。
芳桦也接到了消息,说会尽快赶回来。
云弛哥陪着她的。
赵叔呢?啊?容芳林的语气忽然有些怪,你问他干吗?爹醒了,他难道不过来?容嘉上反问。
哦!容芳林忙道,他也在的。
大哥要和他说话吗?不了。
容嘉上说,告诉爹,我明天一早回来。
容芳林应下,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问:大哥,你和冯小姐……以后怎么办?容嘉上闭上眼,冷淡道:这和你没关系。
帮我个忙,别在爹面前提起她。
当然不会的。
容芳林道。
容嘉上放下电话,抹了一把脸,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良久,他转过头去。
冯世真正靠在卧室门边,也不知道这样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多久。
两人的视线隔着半个客厅相遇,像两条丝线绞缠在了一起。
又或许,从两人在舞池里四目相接那一刻起,他们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彼此的身影。
终于,冯世真先开了口,轻轻地问:你要回去了?容嘉上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哑声说:是。
冯世真清秀的面容依旧平静,她又问:什么时候?容嘉上说:明天。
冯世真哦了一声,低垂下眉眼,看着脚下织花的羊毛地毯。
容嘉上深深地注视着她,贪婪地看着她如画的眉眼,温润的嘴唇,看着她那据说和自己很相似的鼻梁。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们去照几张相吧。
冯世真茫然地抬起头来。
容嘉上说:我们俩从来没有合影过呢。
冯世真想了想,点头微笑道:好的。
外面已经夜幕降临。
隆冬季节,店铺打烊得很早。
容嘉上冒着雪开车转了好几处照相馆,店家都已经关门了。
他和冯世真没有吃晚饭就跑出来了,此刻又冷又饿,缩在车里,只有相视苦笑。
车窗外寒风呼啸,细雪纷飞。
夜色苍茫浑沌,犹如未经过盘古劈砍过的最原始的世界。
而车里,充盈着浅浅的暖意。
两人尽可能地依偎在一起取暖,像是一起抵御隆冬,等着春天来临的两只小动物。
回去吗?冯世真问。
再找找吧。
容嘉上把冯世真的手捂在手心里,呵了一口气。
于是他们沿着长街继续找下去。
也算是老天爷同情,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一家老板就住在店铺楼上的照相馆。
看在容嘉上的钞票的份上,老板打开了大门,放他们两人进去了。
为了照相,冯世真特意换上了一条象牙白的羊绒针织洋裙,浓密的秀发蓬松地挽在脑后,时髦秀丽,落落大方。
容嘉上穿着笔挺的西装,眉目清朗,面容俊逸。
两人一坐一立,站在照相机前,无需任何背景幕布,就已闪闪发亮。
镁光灯闪烁,将两人年轻的容颜,尤其是交握在一起的手,永远定格在了胶片上。
照相馆的老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漂亮又登对的年轻男女,不肯收钱,却想多洗一张照片放在橱窗里用来招揽顾客。
容嘉上见冯世真没反对,便同意了。
容嘉上又加了一笔钱,让老板连夜把照片洗出来,明日一早送到饭店去。
出了照相馆,雪已下得比先前大多了。
鹅毛似的雪花自漆黑无垠的天空中飘落,这座城市是那么安静,安静倒他们两人站在路灯下,都能听到雪轻轻落在雪堆里的沙沙声。
上海一定暖和多了。
冯世真说。
也许吧。
容嘉上握着她的手,没有你在的地方,是冷是暖,又有什么区别呢?冯世真依偎进他怀中。
两人在落雪的街头紧紧相拥。
冯世真心想,也许,从此以后,她都不敢再看夜空中的落雪。
回到了饭店温暖的套房里,容嘉上站在窗边,沉默地脱着大衣。
冯世真从身后无声地走了过来,搂住了他的腰。
容嘉上深深呼吸着,转过身去。
冯世真踮起脚尖,如她在火车上做的一样,搂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
容嘉上用力地回吻她,将她打横抱在臂弯里,走进了卧室。
这一夜过得很快,又过得很漫长。
北方在窗外呼啸了一整夜,碎雪一泼接着一泼撞击在窗玻璃上。
而窗户坚守住了阵地,将严寒抵御在了外面。
温暖得近乎燥热的屋里,情人们缠绵着,时而癫狂,时而温柔,不知疲倦。
从门缝里透过来的客厅的暧昧的灯光照在容嘉上布满了细密汗水的后背上,随着他起伏的肌肉线条流转,拉伸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他们紧紧拥抱着,流过泪,又因浓情蜜意的话语而轻笑起来。
临别在即,并没有太多的海誓山盟可以说,那就只能一遍遍地表白对对方的爱。
不要忘了我。
容嘉上恳求着,我爱你,世真。
真想把这话刺在胸口给你看。
你不说,我也能感觉得到。
冯世真抚摸着他汗湿的头发,我也爱你。
容嘉上苦笑着,不停地亲吻恋人的唇。
那就记住我的话,我的人。
记住这些天所有的事。
记着,我可还没打算这么轻易地放弃你呢。
冯世真趴在容嘉上的胸膛声,听着他的心跳声,迷迷糊糊地说:我怎么舍得忘了……容嘉上拥紧了她,听着她的呼吸声逐渐绵长,听着窗外的北风,自己却是彻夜未眠。
次日,天还未亮,容嘉上就已起身,梳洗过后,开始收拾行李。
冯世真揉着眼睛起来,帮着他整理衣物,然后拖出箱子,把自己最后留在酒店里的一些物品也收拾好了。
他们安静而有默契地做着,没有过多的交谈。
收拾完后,两人坐下来,用了一顿简单的早餐。
热腾腾的瘦肉粥,烙得金黄酥脆的葱油饼,嫩得流黄的鸡蛋,糯甜软香的紫薯条,还有浓香扑鼻的咖啡。
他们安静地用餐,只时不时目光对视,温柔微笑。
窗外天色逐渐放亮。
大雪已停,晴空碧蓝如洗,清晨的阳光如一匹金色薄纱笼罩着这座银装素裹的古城。
等到开春了,容嘉上忽然说,等开春了,就可以放风筝了。
冯世真放下筷子,忽然双目发热。
谁知道他们俩将来是否还有机会一起放风筝。
他们相识于夏末,分别于隆冬。
这昙花一现的短暂恋情呀,甚至都没能坚持到开春。
回忆中,也永远缺了春日的百花和夏日的繁星。
容嘉上先让司机开车把冯世真送去公寓。
容嘉上帮她拎着箱子,送她进去。
小巷子里的积雪没有人扫,堆得老厚,一脚踩下去,没过脚踝。
容嘉上在前面一脚一个坑地开路,冯世真踩着他的脚印跟在后面。
阳光照得雪地亮晃晃的,巷子里除了他们,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容嘉上不禁想,他和冯世真一起走过的路不少,可到了终点,总免不了分道扬镳。
什么时候,他们能不分开,一直手拉着手继续走下去?只可惜天下的路都有尽头,学校后门就在前方。
嘉上。
冯世真唤着。
容嘉上没有回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埋着头朝前走。
嘉上。
冯世真又唤了一声,拉住了容嘉上的手。
箱子扑地落在雪地里。
容嘉上转过身,双目赤红,急促地呼吸着,泪水顺着脸颊滚落。
他绝望而又无奈地看着冯世真,嘴唇翕动着,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冯世真的心疼得好似被插了一刀,还使劲地绞着。
她扑过去抱住容嘉上的脸,哆哆嗦嗦地吻住他。
容嘉上狠狠地咬着她的唇,把她摁在了围墙上,用尽全身力气去吻她。
唇齿间弥漫起淡淡的血腥气,还有泪水咸涩的滋味。
不要怪我。
容嘉上闭上眼哀求着,又有两滴泪水滚落。
冯世真胡乱地抹着他的脸,不停地吻着他的眉心、双眼、嘴唇。
她不明白为什么容嘉上这么害怕自己会怪他。
是为自己对家族的懦弱妥协而惭愧吗?我爱你……我爱你呀,嘉上。
冯世真用力捧着容嘉上的脸,注视着他的双眼,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容嘉上将她紧紧地摁在怀中,拥抱的力气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我没有放弃你,世真。
等着我!容嘉上松开了冯世真,把箱子提到门口放下,然后转身大步朝着停在路口的车走去。
他一直低着头,没有再看冯世真一眼。
#####一三七上海的天总是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人头顶。
零星的雨点随着西风散落天地,在车窗上划出细细的一道水痕。
草木繁茂的容家大宅在这样的天色下愈发显得阴沉而压抑,犹如一座监狱,敞开大门,迎接它无处可去的游子归来。
大少爷回来啦?容太太站在楼梯上迎接继子,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你爹打醒来就一直念叨着你。
他现在住在西堂,你先过去给他请个安吧。
阴天,又没有开灯,宅子越发显得阴郁。
可容太太满面红光,衣裙光鲜,好似灯泡闪闪发亮,丝毫不像个丈夫重伤瘫痪在床的苦命妻子。
容嘉上淡漠地朝继母点了点头,朝西堂而去。
容嘉上如今已对人事十分熟悉了。
女人不会平白无故就这么容光焕发。
想必在容定坤昏迷,容嘉上去北平的这大半个月里,有人很好地滋润了容太太,让她摆脱了昔日憔悴的怨妇形象。
想到此,容嘉上就对父亲如今的状态更加好奇了。
他人才刚走进西堂的门,就听楼上传来一声爆喝,餐盘碗碟打翻的清脆声响响彻整栋小楼。
你想害死我吗?容定坤在咆哮,不要以为我现在动不了,我就不是容家的一家之主!老妈子逃难一般从卧室里连滚带爬地跑了。
容定坤的咒骂声滔滔不绝,嗓音沙哑难听,就像夜枭的嚎叫一般。
容芳林疲惫无奈的声音响起:爹,您消消气,医生说让您不要动气的。
那你还要我怎么样?容定坤咆哮着,不想伺候我就滚!爹……滚——容芳林狼狈地走了出来,就见兄长风尘仆仆地站在楼下。
兄妹俩四目相接,兄长温柔而饱含着安抚力量的目光穿透了女孩的心。
各种委屈涌上心头,容芳林顿时红了眼眶。
大哥。
容芳林唤了一声,哽咽了。
容嘉上走了上来,摸了摸她的头:没事了。
我回来了。
其他人呢?容芳林抹着泪,说:芳桦精神不好,也不敢让她过来。
妈妈不想来,爹又讨厌孙姨娘,于是只有我和王姨娘轮流来伺候他。
我……爹醒来后,性情大变。
大哥,你要当心。
他老了。
这是容嘉上见到重伤醒来后的父亲的第一个念头。
容定坤坐在大床上,整个人如风干的橙子似的,干枯而憔悴。
他的皮肤黯淡无光,松垮垮地挂在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光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深刻。
昔日挺拔的身形萎缩了一大圈,背佝偻着,双目深陷,两道法令纹显得那么刻薄又冷酷。
他用阴森森的目光盯着归来的长子,像是一只蜘蛛等着猎物落入网中一般。
容嘉上感觉很不自在,所以在距床还有三四步的地方站住了,没有继续上前。
容定坤目光阴森地注视着站在几步之遥的儿子。
年轻人英俊而高大,身影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蓬勃灼热的朝气。
他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就像一个正努力穿破云层,要照耀大地的太阳。
容定坤在儿子的光芒下愈发萎靡瑟缩,像是见不得光的生物。
你还知道回来?容定坤的嗓音喑哑粗糙,饱含着怨忿,怎么?那个女人居然还舍得放了你?容嘉上平静地注视着父亲,说:我和世真已经结束了。
容定坤讥笑:没出息的东西。
只知道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货!你居然就这么简单地和杜家解除婚约了?现在整个上海都在笑我们容家是个软脚虾,被戴绿帽子了都不知道反击。
容嘉上淡漠道:这是我的婚事,我有自己的处理方式。
这是容家的婚事!你不过是这婚事里一个跑腿的!你有什么资格自己做主?容定坤咆哮着,整张脸涨得通红,你简直把你爹我积攒了几十年的老脸都给丢光了!孟绪安都已经杀到了面前,你却只知道一味避让。
是那个姓冯的女人让你变得这么懦弱了吗?容家养了那么多杀手,这个时候不用,还要等什么时候?这可有点难办呢。
容嘉上嘴角扬起讽刺的笑意,他们一个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一个是兄弟家的舅舅。
我要杀了自己兄弟,您老醒来后我可怎么交代?你胡说什么?容定坤咆哮。
容嘉上冷冷道:爹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孟家大小姐当年给您生了一个儿子,一直养在孟家,行九,今年十七岁。
之前在拍卖会上见了一面,虽然孱弱了点,被惯得性子有些娇纵,但是一看脸就知道是我兄弟。
爹见了他,肯定很欢喜。
孟九的事,旁人都不知道。
容定坤也下听容嘉上一说,整个人懵了,半晌才浑身哆嗦着道:你说什么?青芝还给我生了儿子?是呀。
容嘉上有心不提孟九的残疾和疯病,带着恶意笑着,所以说,比起爹,我确实要软弱些。
我还没有心狠手辣倒对自己亲兄弟下毒手的地步。
住口!容定坤挣扎着想起身,可是失去知觉的下半身禁锢住了他。
挣扎之中,薄被滑落在地上,露出他绵软无力的双腿。
孟家有我的儿子?容定坤反复问,孟绪安想做什么?他居然瞒了我十八年!还能想做什么?容嘉上说,他想杀了你我,把自己的亲外甥扶上容家家主之位呢。
我命大,被世真救了。
爹你也别那么讨厌世真了。
我能站在这里,都是她的功劳。
那女人不是孟绪安的探子吗?容定坤不屑冷笑着,孟绪安空口无凭,也就是你,被那个冯氏蛊惑了,旁人随便说点什么你都会信。
你现在这么心慈手软、优柔寡断,也不配做我容定坤的儿子!从今天起,和孟家有关的事,你都不用插手了。
把印还回来,以后专心读书去。
容嘉上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条链子。
链子是挂着一个指甲大的小铜印,在屋内的灯光下折射着幽幽的金光。
容嘉上握着链子摇了摇,一把将印坠握在了掌心之中。
我倒是有另外一个想法。
青年从容地面对着父亲阴鸷的面孔,说,爹,您身子不好,当务之急还是好生养好伤才是。
家中的事务还是由儿子替您继续打点吧。
我正托人给您找最好的神经科医生,都说纽约有个极有名的西医。
若是请不来,倒是可以送您去美国看病……床头的台灯呼地砸过来。
容嘉上头一偏,灯自脸边飞过,灯罩在他额角擦出了一道红痕。
继而哐当一声巨响,台灯砸在门角,摔得粉碎。
畜生!你这是要夺老子的权?容定坤嗓音粗砾地咆哮着,才短短半个月,你的翅膀就长硬了,想要自己飞了?做你的春秋大梦!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只牙都没有长齐的狗崽子,替我看了两天的门,就以为自己能做容家的主人了。
容嘉上,你爹我还没死。
容家远远轮不到你来做主!容定坤挣扎着朝容嘉上扑过去,噗通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容嘉上走上前去扶父亲。
容定坤抬起手,容嘉上也没避让,面不改色地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滚!容定坤如困兽一般拼命挣扎,接连想要打容嘉上,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这个废物,和你娘,你舅舅们一样,又蠢又懦弱。
你根本就不配姓容!我就是把家业给青芝的儿子继承,也不会给你的!容嘉上不屑一笑,放开了父亲,起身摁了铃。
护士端着盘子匆匆跑了进来。
容嘉上帮忙摁住了容定坤。
护士给容定坤打了一针镇定剂。
容定坤的咒骂声逐渐减弱,被儿子抱回了床上,盖上了被子。
打发了护士后,容嘉上站在床边,俯视着昏昏欲睡的老父,神情又疲惫,又失落。
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爹。
容嘉上说着,也不清楚容定坤现在还能听进去多少,容家和孟家势均力敌,谁都没有能力一口气吃掉对方。
这样继续争斗下去,无非做了蚌鹤,便宜了别的渔翁罢了。
容家不仅仅只有您一人而已。
我不会任由着您为了自己的私怨而把容家葬送掉。
芳桦已经为了您当年的债而受到了终身都难抚平的伤害,我还要保护家里其他无辜的人。
我对容家这家业没有什么兴趣,我以为爹你一直是清楚的。
从现在开始,容家由我掌管,这才是真正的为了容家好。
至于那个孟九,到底是我兄弟,他要愿意认祖归宗,也少不了他一份产业就是。
容定坤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似乎想要说什么。
然而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眼皮愈发沉重,终于合上了。
容嘉上安静地站着,听着父亲发出绵长的呼吸声。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复杂地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容芳林还在楼下等着。
她看着兄长脸上带着五指印走下来,面色一时很难看:爹现在好像没法讲道理了。
稍微不如意,就说我们要害他。
容嘉上说:他身体残疾了,没法接受这个现实,只有对身边的人发泄。
容芳林叹道:爹爹以前多精神的一个人,走路大步流星,随时都精神奕奕的。
大哥,你真的要送他去美国看病?他的伤能好吗?容嘉上苦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安慰他的罢了。
我问过曼斯医生了。
爹的脊椎是粉碎性骨折,神经都被破坏完了,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是没有办法修复的。
那……容芳林茫然,就这样了?他再也不能好了?身体是已经没救了。
至于他的脾气……容嘉上无奈一笑,希望他自己能早日看开吧。
兄妹俩回到了大宅子里,就见赵华安正同容太太在说话。
容太太坐在靠窗的高背沙发里,朝赵华安侧着身子。
赵华安扶着沙发靠背,俯身倾听容太太说话,姿态又亲昵又专注。
容芳林当即变了脸,用力地咳了两声。
凑在一起的两人立刻分开了。
赵华安起身望过来,随即笑道:嘉上,这一路可还顺利?容嘉上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挺好的。
赵叔是来看爹的吗?他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赵华安说:太太说你回来了,请我过来吃个午饭。
二来公司里的事,我也要向你汇报一下。
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爹盖章签字。
章还在我这里。
容嘉上说:以后公司的事还是我来处理。
这话一出,容太太和赵华安的眼神都一阵闪烁。
容嘉上淡然地迎着他们探究的目光,说:爹这次受挫非常,精神相当不稳定,暴躁易怒,还有产生了诸多幻觉,实在是没有办法理事。
公司的事还是由我代劳。
赵叔,您不介意吧?太子监国,有什么好介意的?赵华安呵呵一笑,你之前也做得很好,几个叔伯都对你很满意呢。
容太太眼珠子转了好几圈,也笑道:嘉上担起大任,老爷就可以好好养伤了。
我才和你们赵数商量着把老爷送去西郊的庄园里去。
那里空气好,又清静,最适合疗养了。
妈妈不是最讨厌西郊的那个庄园的吗?容芳林阴沉着脸道。
还不是为了你爹。
容太太冷声道,他可以对我无情无义,我却不能对他置之不顾,谁叫我是女人,我要是不做足了三从四德,外人要说闲话,可是要影响你说亲事的。
容芳林道:既然让妈妈这么委屈,我不能不孝,就是不嫁人又如何?不要说胡话!容太太怒道,你爹什什么作派你是亲身经历了,我们母女俩只能相依为命。
将来你大哥结婚,你想要看着嫂子的脸色过活吗?容芳林忽然想到了冯世真,觉得若是她来做嫂子,那日子应当还是不错的。
容嘉上在旁边听着继母这话,不禁哂笑。
赵华安忙出来打圆场,道:父女是割不断的血缘。
大哥纵有不是,但是芳林却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呀。
弟妹好福气,养了这么好的女儿呢。
赵华安伸手轻轻地在容太太的肩上按了一下,就像施展了什么魔法似的,容太太紧绷的脸随即松了下来,还忍不住朝男人投去娇嗔的一瞥。
容嘉上不动声色地把所有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也只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罢了。
#####一三八用完了午饭,容嘉上和赵华安去书房里商谈公事。
赵华安亲眼看着容嘉上掏出小印盖章签字,认定了如今容家还是少主掌事,看容嘉上的目光有些不同了。
现在西南战事吃紧,地方上各路妖魔横行。
南边运过来的货,已经被劫了两次了。
大帅们忙着打仗,也顾不上我们。
赵华安说。
那就先停运吧。
容嘉上说,年关在即,提前给下面的弟兄们放年假吧。
孟家最近如何?赵华安说:大动静没有,小摩擦一直不断,倒也不成气候。
唉,其实这事,我是同意你的处理方法。
我们两家势均力敌,大动干戈地厮杀,只会两败俱伤,平白便宜了旁人。
只是你爹咽不下这口恶气。
不能为了他一个人的恩怨就把容家整体的利益置之度外。
容嘉上说,那些手下也都是赵叔你辛苦培养出来的,折损在这样的纠纷里,你想必也心疼。
赵华安不禁点头。
爹那里不用在意。
容嘉上说,说到底,他的伤还真不是孟家干的,是他自找的。
赵华安叼着烟苦笑。
容嘉上透过玻璃窗望着在后院里散步的芳林和芳桦姊妹俩,说:赵叔,我年纪轻,经验少,如今坐在这个位子上,全凭我是容定坤的儿子这个身份罢了。
我知道公司里几位元老并不服我,全凭你的支持,我才能坐稳这个位子。
你的恩情,我容嘉上铭记在心里的。
嘉上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赵华安谨慎地笑着,你自从进了公司,办的事没有一样不好的。
在孟家这事上,也全靠你的一番未雨绸缪,不然容家损失不知道会有多大。
之前确实是有几个老头子觉得你太年轻,可孟家的事出来了后,都对你改变了看法。
说句真心话,如今时代不同了。
你爹和我们能把江山打下来,可要将容家发扬光大,还是要靠你们这些接受过西洋新教育的年轻人。
容嘉上拔开了酒瓶的塞子,往水晶酒杯里倒酒。
赵叔这番话,真是说到晚辈心坎上了。
不瞒您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想找一位长辈商量。
容嘉上目光深沉地望向赵华安,把酒杯递了过去,我想把家里的生意做一些整理。
有些生意,太过伤天害理,获取的尽是不义之财。
我想把一些生意逐渐缩减,然后停掉。
赵叔,你觉得呢?赵华安端着酒杯慢慢地坐进了沙发里,眉头深锁着,长叹了一声。
嘉上,你指的是哪些生意?大烟。
容嘉上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卖大烟给容家的家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生意这些年来一直支撑着容家。
但是这并不是一条长久的路,又太过伤天害理,充满罪恶。
容家如果现在不调整产业,那有可能会反被束缚住,永远沉沦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赵华安慎重地点了点头,道:我和你爹早两年就谈论过这个事。
我们都有意逐渐将重心转到运输贸易上的。
但是大烟的利润实在太大了,这很难说放弃就放弃。
你们年轻人做事有激情是好事,但是长辈的顾虑也往往不无道理。
我知道爹和您的想法。
容嘉上说,爹这人一向很矛盾。
一方面想将容家洗白的,想让容家跻身真正的上流社会,做名流。
他明明是走卒贩卒出身,却要乔装成没落的清贵书香之家,就是为了提升容家的地位。
可是他却舍不得鸦片带来的巨大的利润。
钱和面子,他都想要。
他也是为了这个家考虑。
赵华安语重心长道,不做鸦片生意容易,可那么多兄弟总要养活呀。
嘉上,做我们这行,散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事在人为。
再说,这天下也没有不散的宴席。
容嘉上似笑非笑道,赵叔辅佐了爹一场,是我们容家最劳苦功高的功臣,我绝对不会薄待了你的。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家里也多亏了赵叔您照顾。
我之前听说太太身子不好,今日却看她气色不错呢。
赵华安端着杯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呵呵笑道:你们几个孩子叫我一声叔,便是一家人。
家人之间互相照顾,也本是应该的。
容定坤倒下了,容嘉上接替了他的担子。
容家商会继续维持着运作,该谈的生意接着谈,银钱货物来往照旧,丝毫不受影响。
容嘉上一边多开了一成年终奖金,提拔了好几个勤奋敬业的职员,又把两个偷奸耍滑的襄理开掉了,杀鸡儆猴,收买了人心,又把一些嫌他年少面嫩的老职员震慑了一番。
虽然董事会里的元老不会轻易被收服,但是容嘉上的一番动作还是给他赢得了广大基层职员的支持。
容定坤却是越发难伺候,容嘉上给看护开的薪水翻了三倍,才把人给留住。
也就王姨娘因为不得不为,还硬着头皮去伺候他,却总是被他迁怒,拿杯碗砸得一头青紫。
容嘉上让人把餐具换成了最轻的木质品后,支开了看护,带着一盒下头新送上来的大烟去探望老父。
容定坤前头还在骂容嘉上,连着他生母唐氏都辱骂了一番,转眼看到大烟,两眼发亮,语气立刻软和了下来。
生母被骂时,容嘉上险些就把装大烟的木匣子砸在亲爹头上,好在硬生生忍住了。
爹想用一些吗?容嘉上努力维持着孝子贤孙的恭敬口吻,医生也说,你要是觉得腰疼,可以适当用一点。
要!容定坤最近脾气暴躁,一半的原因也是因为停了烟的关系,我的腰疼得谁不着觉,赶快给我装上!自己已经堕落到用大烟来从亲爹口中套话了?容嘉上苦笑。
可他居然并不觉得多内疚,这才是让他啼笑皆非之处。
生活果真能把一个人改变得面目全非。
烟膏那难以描述的似甜又似臭的气息中,容定坤狰狞的面容逐渐松弛了下来,狂乱的双目也开始变得涣散。
容嘉上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冷眼看着父亲靠在床头吞云吐雾,心里泛着一阵阵恶心。
爹,他开了口,你在娶我娘之前,是不是还有一房妻儿?容定坤反应迟钝了许多,慢悠悠地把目光转了过来,道:你是谁?容嘉上嗤笑,我是你儿子,嘉上。
容定坤努力看着他,片刻方道:你长大了。
这一句话,又让容嘉上的心一软,语气便也更柔和了些。
爹,在我前头,你还有儿女吗?容定坤皱眉,摇了摇头,没有!你是我老秦家这一辈头一个儿子!秦家这两个字也让容嘉上皱起了眉头,又想起容定坤据说曾是外室子,最初是姓秦,后来才认祖归宗的。
他便当父亲抽了大烟糊涂了。
头一个就是儿子呀!容定坤却是说兴奋了,笑道,一生下来,足足六斤八两,可折腾苦了你娘了!那哭声,连房顶都能掀翻。
哈哈!淡淡的温情涌了上来,容嘉上轻叹着,也把悬了好几日的心放了回去。
那他们怎么说你前头还有一房妻儿?谁说的?容定坤不悦。
太太,还有赵叔,连二舅都知道。
容定坤努力地想了想,哎呀一声,挥手道:那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
容嘉上有些糊涂了,你兄弟的妻儿怎么算在你头上了,还让二舅都误会了。
容定坤却突然沉默了,面容倏然阴沉,质问:你问这个做什么?爹?容嘉上怔了一下,我就想知道,我还有姐姐吗?容定坤的眼神闪烁,在阴鸷和迷茫中反复转换着,仿佛在他脑子里,此刻正有两个他在争夺着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最后,迷茫的那个占据了上峰。
没有!容定坤叼着烟枪,含糊道,你是我秦水根的头生子……容嘉上长舒了一口气,展颜微微笑起来。
他起身给父亲拉了拉薄被,转身准备离去。
礼义仁智信……你是义字辈里老大……容嘉上的手放在门把上,头缓缓转了回去,望着瘫在床上的父亲。
爹,你说什么?我是嘉字辈呀。
容定坤却没答。
他昏昏沉沉,已陷入大烟营造出来的虚幻之中,听不到任何声音。
一三九容嘉上离去后,北平又下了一场大雪。
夜里,冯世真裹着披肩坐在窗台上,望着一团团碎雪被风刮着扑在窗上,听着外面呜咽如泣的风声。
她一坐就到深夜,然后疲倦地睡去。
梦里,她在路灯下和心爱的恋人相拥接吻,雪花落在他们头上,脸上,肩上。
等她张开眼,臂弯里空空满是冰冷的风,才吻过她的情人早已没了踪迹。
冯世真仿佛还能闻到容嘉上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清香,脸颊还残留着他开司米围巾柔软的触感,和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摸过的感觉。
她闭上眼,总是能听到他在耳边轻声叹息,像是想诉说什么,却又始终开不了口。
她思念他。
无望而又无法自拔地,又像刚刚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洗练,精疲力竭。
这一场爱恋,让她之后再无奢望。
她已有了可以守着过完一生的美好回忆。
除了缅怀恋情,冯世真也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将来的人生之路。
她来北平,一是为了躲避孟绪安的怒火,二也是为了换个环境,好好整理一下情绪。
潜伏容家的任务已经结束,容定坤如今看来也勉强算遭受到了报应,她当初和孟绪安合作的初衷已经达成。
失去了报仇这个目的后,冯世真就该重拾起往日的生活了。
冯世真并没真打算在北平长久待下去。
虽然她很喜欢这里学院中浓郁的学术气氛,喜欢这里平淡朴实的生活气息,但是她也同样不适应这里的干燥和寒冷。
她总是找不到归属感,纵使和师友们在一起聚会清谈,依旧感觉到有些落寞冷清。
她每日都更怀念上海一分。
怀念父母兄长,怀念朋友,怀念那个英挺的背影。
只可惜,她有她的倔强,容嘉上也有他的苦衷,世事难两全。
一段不能曝光的恋情,如今只剩一张合影。
黑白相片里,两人神情恬淡,嘴角带着幸福的微笑,倒是停留在了他们俩最好的时光之中。
次日一早,冯世真刚和师姐刚起床,正准备用早饭,门房大娘的儿子砰砰来敲门,道:冯小姐,有你的电话,是你哥哥打来的。
冯世真裹着披肩下楼去,谢过了门房大妈,接过了电话。
冯世勋温柔的嗓音传来:还没睡吗?这才几点?冯世真笑道,你今天又值班?爹妈还好吗?都很好。
冯世勋说,用了新药后,爹的肺病好多了,终于退烧了。
他和妈妈想回老家休养,我没同意。
乡下虽然清静,但是缺医少药的,有点什么疾病都不好治。
这事我和你一个看法。
冯世真说,不过我在北平,你又总加班住医院,他们俩大概是觉得太寂寞了。
大哥你该赶紧找个嫂子才是。
好端端的怎么又扯我头上。
冯世勋气笑,北平这么冷,你待得习惯吗?屋里烧了炉子,暖和着呢。
冯世真望着窗外的明月,哥,我怪想你们的。
我让丽儿帮我去打听了,如果孟绪安消了气,我就早点回来,和你们一起过年。
我也想你。
冯世勋心里酸楚,真是难为你了,平白受他那么多气。
看在他把容定坤弄得半身不遂的份上,也能忍了。
冯世真笑。
冯世勋想起这事也觉得解气,容定坤这是报应。
平日里作恶多端,伤天害命,这下也让他自己尝尝病痛残疾的滋味。
只可惜容家有钱,照样能好饭好药地供养着他,也吃不了太大的苦。
冯世真说:他这么专段独行、不可一世的人,要他做个废人,而且大权还被儿子剥夺了,估计比杀了他还痛苦。
你放心,就我看来,容家妻妾没有一个真心待他的。
他如今废了,那些女人哪里还会像往日一样捧着他?他有得受呢。
冯世勋笑了笑,翻弄着手边的报纸。
好几份报纸都刊登着容家新主容嘉上昨日出席新闻春里公寓剪彩仪式的新闻。
容嘉上还给码头边一座精致的观景阁楼起名为寻真阁。
这雅致的名字博得一片赞声。
唯独冯世勋看到寻真两个字,眼睛被刺得一阵疼。
世真,你和那个容嘉上,还有什么来往吗?冯世真冷不丁被问,愣了一下,道:早没接触了。
他知道我骗了他,不来找我麻烦就已经不错,不然我何必躲到北平来。
怎么了?没什么。
冯世勋勉强放下了心,他要找你麻烦,你一定要告诉我。
就算不是找麻烦,你也别理他。
我们和他们这些有钱人家可玩不起。
冯世真只顾答应下来,两人又说了一阵家常才挂了电话。
冯世真出了门房室,又向门房大娘道了一声谢。
大娘却很兴奋地拉住她,道:冯小姐,你的那位男朋友来找你了,就在外面等着你呢。
什么?冯世真惊愕。
容嘉上又回来了?是啊。
大娘笑道,哎哟,开着好气派的一辆车……冯世真裹紧了披肩,已是推开了公寓的大门,一头冲进了屋外的寒风之中。
嘉上,你怎么……话语戛然而止。
戴着礼帽、衣衫笔挺的孟绪安正带着好整以暇的笑容走下了车,风度翩翩,英俊儒雅。
两名身穿黑衣的保镖站在一旁。
冯世真的震惊毫不掩饰。
她不是没想过会再和孟绪安见面,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就他们上次不欢而散的情景来估计,少说也要过完了年孟绪安才会消气。
要不然,就是孟绪安发现她冯世真还能派上什么新的用场,所以不辞劳苦地盯着风雪千里迢迢来找她。
七爷,什么风把您吹来的?冯世真冷淡地站住。
面对女子的不客气,孟绪安倒显得分外温和有礼,笑眯眯地说:世真,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
冯世真勉强一笑: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什么事让七爷能走这一趟。
我可真是有些不安。
孟绪安朝冯世真背后望了一眼: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冯世真拦着门,道:楼里都住着单身女士,不便待客。
七爷金贵,也不敢让您坐在堂里吃冷风。
路口有间茶馆,应当还开着门。
不如请七爷移步?孟绪安脾气极好地笑着:我既然不远千里来寻你,自然是有和你密切相关的重要事要和你谈。
吃了早饭了吗?我请你喝咖啡如何?冯世真本就饿着站在冷风中,略一斟酌就爽快的答应了。
她回屋换了一身厚衣,拎着手袋,在邻居们打量揣测的目光中重新下了楼。
孟绪安极其绅士地扶着车门,把她送上了车。
今日一过,这些新邻居们会怎么议论猜测她,她已经懒得去想了。
她当初以为同容嘉上分开就是一切的结束,现在看来,还是太天真了。
孟绪安是最讲究排场,最重视享受的人。
哪怕只是带一位女士吃走啊点,他也不惜穿越了大半个北平城,去时下城里最高档漂亮的一家法国人开的西餐厅。
餐厅里的客人们衣衫华贵,冯世真却只在旧衫裙外套了一件半旧的大衣,同整个餐厅格格不入。
但是冯世真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要了一客吞拿鱼三明治,一盘法式薄饼,浇上浓稠的枫糖浆,就着咖啡吃了起来。
孟绪安笑着看了她片刻,道:我就喜欢你这洒脱的模样。
#####一四〇七爷千里迢迢北上来找我,肯定不只是为了请我喝咖啡的。
冯世真往咖啡里多加了一颗糖,其实七爷有话不妨直说。
依我们俩的关系,其实本永不着打什么谜语,不是吗?孟绪安浅笑着,道:我昨日在上海市长家的舞会上碰到容嘉上了。
容大少爷跑了未婚妻,却丝毫不缺女伴。
好几个名门闺秀一晚上都在缠着他呢。
不过我看那个日本商人桥本家的小姐最有希望。
哦?冯世真不为所动,我还知道容定坤虽然醒了,但是容家现在还是容嘉上做主。
七爷之前大闹了一场,最后反而成全了容嘉上夺权上位。
七爷心里恐怕也不是个滋味吧。
孟绪安噗哧笑:世真,你经历过了容嘉上后,果真越发有趣了。
看来女人还是需要被男人启发。
冯世真拿餐巾擦着嘴,漠然道:七爷您大老远从上海跑来,难道只是为了和我谈论一些风花雪月?孟绪安打了个响指,示意站在吧台边的手下过来,一边对冯世真说:容嘉上是不是和你说,他替你找生父却并没有进展?冯世真有些意外孟绪安会提到这个话题,不禁困惑地看了过去。
他是这么说的。
有什么不对吗?你信了?冯世真不答,反问:七爷什么时候对我身世感兴趣了?孟家的手下提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匣过来,咔嚓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一份文件夹。
桥本家的三小姐倒真不是普通闺秀,为了得到容嘉上,还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
杜家小姐的丑闻,就是她买通报社曝光的。
杨秀成不得不仓皇逃走。
那七爷不是应该很高兴才是。
冯世真说,你早就想将杨秀成纳为己用了。
趁他现在落魄,出手相救再适合不过。
杨秀成虽然为人有些凉薄油滑,但是胆子小,七爷可以轻松峥摄住他。
我确实出手了。
孟绪安把文件递给冯世真,杨秀成也识趣,立刻拿出许多情报给我。
其中一份,就和你的身世有关。
而且还是个惊天大秘密。
冯世真狐疑地看了孟绪安一眼,打开了文件夹。
文件夹里的东西很简单,是一张照片。
杨秀成因为和杜兰馨偷情的关系,心中有鬼,所以私下一直监视着容嘉上的一举一动。
孟绪安说,所以容嘉上派自己的亲信帮你查身世,杨秀成也多了个心,也跟着去查了一下。
老照片泛着黄,里面是一张全家福。
两位老人端坐,背后站着两对年轻夫妻。
其中一对夫妻略年长,女人臂弯里抱着一个襁褓。
冯世真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对夫妻,女的同她容貌竟然有六七分像,男人却活脱脱是年轻的容定坤!冯世真的手开始轻轻发抖,血色从脸上褪去。
一股阴寒的恐惧自背后浸透她的身躯,深入每一条骨缝,令她全身血液冻结。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看清楚了,世真。
孟绪安用手指点着照片,这是旧照片。
冯世真嗓音微微尖细,问:这些都是什么?杨秀成的人跟踪了容嘉上的人,找到了一个据说应该是你姨母的女人,从她手里取得了这张照片。
孟绪安用含着怜悯的口吻说,照片里这两人就容定坤和他的发妻,也就是你生母。
冯世真的手猛地一抖,咖啡杯被碰倒,半温的咖啡浸湿了餐桌布。
孟家手下拦住了要走过来的侍者。
孟绪安体贴地把咖啡杯拿开,望着对面神色惊慌的女子。
容嘉上早年还娶过一房妻子,在妻儿病死后,才娶了容嘉上的母亲唐氏。
世真,他们不知道的是,那个女人是你生母。
你是容家真正的大小姐,容定坤失踪多年的长女——住口!冯世真将文件重重掼在桌子上。
周围客人纷纷望过来。
对峙的两人却不为所动。
冯世真深深呼吸,片刻后稳定住了情绪,才沉着声开口。
七爷,凡事都要讲究证据,证据还得可靠才行。
光凭你拿来这一张模糊的老照片,空口说几句,就能判了我的出身,给我弄出一个亲爹来?冯世真嗤笑一声,我不管容定坤之前娶过几任太太,他都不可能是我生父。
关于我,有很多事,就算神通广大如你,恐怕都不清楚。
孟绪安十指交叉放在下巴前,温和笑道:你是说杀了你母亲又还想杀你的人,其实就是你生父的事?冯世真屏住呼吸瞪着孟绪安,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一般。
别紧张。
孟绪安说,我没有派人跟踪或是窃听你。
我是根据很多迹象分析出来的。
而容嘉上年轻天真,对人世还充满了美好期望,不会像我以最恶的一面去估量人性。
所以你才那么喜欢他的,不是吗?冯世真双手紧紧拽着餐桌布,问:你还知道什么?孟绪安搅拌着已冷的咖啡,说:容定坤的发妻和一双儿女据说是病死的。
母子三人死的时间,同你生母被害、你被冯家收养的时间一致。
你对当年的事应该是有一点模糊的记忆的,你知道杀你们的人是你的生父,也就是容定坤。
冯世真的嘴角惨淡地抽了抽,道:七爷都可以做大侦探了。
那我还有个失踪的弟弟,别告诉我就是容嘉上。
年龄上对不上。
孟绪安说,令弟或许被容定坤养在别处了。
毕竟男人都还是重视儿子的。
冯世真冷漠地注视着孟绪安片刻,道:七爷分析得头头是道,看似天衣无缝。
但除非容定坤亲口承认,那就终究只是推论罢了。
我的生父虽然牲畜不如,但也不会是容定坤!我和容嘉上,也绝无可能……绝无可能是亲生姐弟!说毕,冯世真丢下餐巾,站了起来。
世真。
孟绪安拉住她,我亲自来北平和你说这个事,不是为了当面讥笑你的。
我也想证明,你不是容定坤的女儿!冯世真有点困惑:你又在策划什么?孟绪安起身,拿起冯世真的大衣,十分绅士地服侍她穿上,一边说:我想要帮助你知道真相。
七爷怎么突然又对我这么好心了?冯世真冷笑着,我还以为你因为之前的事早就厌恶我了呢。
还是你又想利用我帮你做什么?暂时就当我做一件好事吧。
孟绪安同冯世真朝外走,为她拉开了餐厅大门。
站在积雪的街边,呼吸着寒彻肺腑的空气,冯世真愤怒而困惑的大脑愈发冷静。
慌乱过后,一个直觉占据了上峰,而这个直觉让她愈发镇定。
他不是我生父。
冯世真坐进了车里,再次对孟绪安强调,不需要什么证据。
我有直觉。
女儿对父亲是有感应的。
容定坤不是我生父!那很好。
孟绪安说,我也不希望你是他女儿。
而且,我还查到一件事,或许能推翻这个论点,揭露容定坤真正的老底。
是什么?冯世真立刻问。
孟绪安却高深莫测地一笑:那需要你跟我回上海,一起去查证这个事了。
冯世真忍不住丢给他一记白眼:当初把我流放来北平的是你,现在专程来请我回去的也是你。
孟绪安,你家生意是不是垮了,你都闲成这样了?孟绪安自胸腔里发出浑厚的笑声:世真,我还是更喜欢你用这不客气的口气和我说话。
你说我是不是很奇怪?大概是贱吧。
冯世真没好气,别过脸去。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各怀所思,都没有再交谈。
孟绪安把冯世真送回到了公寓门口,给了她一张酒店的名片,道:我明天一早坐飞机回上海。
你要改变主意了,来这里找我。
冯世真没接名片:我现在只想过平静的生活,不想再掺和到你们那些豪门倾轧之中去了。
拿着吧。
孟绪安把名片夹在文件夹里,把文件夹塞给了冯世真,你和我很像,世真,你绝对不会是耽于所谓‘平静生活’的人。
你将来的人生还会相当精彩。
所以,为什么不从现在就开始呢?这夜北平下起了小雪。
窗前的台灯照亮了一小片夜,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细盐一般的雪花在黑夜中飞舞。
总有碎雪前赴后继地扑在窗上,遇热融化,又再凝结成了冰霜。
书桌上的台灯一直亮到了后半夜,灯下,是摊开的文件夹。
冯世真和衣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飘雪和暗夜,思绪纷沓,难以入睡。
容定坤初次见她时那种莫名其妙的惊骇再度浮现眼前。
她曾经对容定坤的反应起过疑心,却又因为找不到什么线索而放弃。
现在想来,越发觉得诡异。
容定坤为什么会害怕她这样一个陌生的清贫女孩?可是若真的是因为冯世真长得像生母,从而引起容定坤的恐惧,那他应该对冯世真采取行动才是。
可是冯世真在容家的那几个月里,容定坤对她态度淡漠,却无什么失常之处。
就算后来她同容嘉上纠缠不清时,容定坤虽然厌恶她,却也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如果一个男人杀了妻儿之后,再见到同妻子相似的女孩,他还会这么镇定?还是容定坤已经冷血残酷到了一定境界,完全将自己的血债置于脑后了。
孟绪安不是一个听风闻雨就信以为真的男人。
能让他放下生意千里奔波的,必然是有一定把握的事。
而容嘉上临别前那分明藏有心事的表现更令冯世真忍不住产生不详的联想。
杨秀成都能弄到的情报,容嘉上没道理弄不到。
嘉上他也害怕他们有血缘关系,所以没有告诉她吗?容嘉上,你到底藏了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疑惑如一个越来越大的黑洞,逐步将冯世真吞没。
她躺在床上,却觉得自己正一点点地陷入进一个早就布置好的、注定无法挣脱的陷阱之中。
#####一四一孟绪安的作息非常健康,哪怕是在异地,早上六点也准时起床,用了一杯黑咖啡后,下楼去饭店的温水游泳池游泳。
清晨的泳池很清静,孟绪安是唯一的客人。
他来回游了七八圈,潜在水里往上望时,就见岸边一双纤细匀称的穿着毛线袜的小腿。
他呼地浮出水面,果然看见冯世真神色肃然地站在泳池边,眼底还带着青影,显然一夜没休息好。
孟绪安抹去脸上的水珠,朝冯世真露齿一笑。
你比我想象的来得还要早一点。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冯世真说。
孟绪安从泳池里走上来,亮晶晶的水珠顺着他精悍结实的肌肉滑落。
冯世真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一边把手里的浴巾递了过去。
孟绪安发觉了,饱含兴味地笑了起来。
冯世真忽略了他的笑,说:我来找你,并不意味着我会再帮你做任何事。
我们之前就已经两清了。
我只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那知道真相后呢?孟绪安一边擦着水珠,一边问,不论容定坤是不是你生父,但是你生父确实杀了你生母,并且要杀你。
你打算怎么做?冯世真冷冷道:等我行动了,你就知道我会怎么做了。
孟绪安笑着,把浴巾往腰上一围,朝浴室走去。
让飞机准备好,一个小时内我们要出发。
孟绪安吩咐着手下,又转头朝冯世真道,我希望你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
一个小时后,孟绪安和冯世真隔着餐桌坐在机舱里,下属正把热气腾腾的早餐摆上餐桌。
飞机终于跃出云层。
数日以来一直被乌云遮挡住的骄阳如金箭一般瞬间穿透整个机舱。
碧蓝穹顶剔透如水晶笼罩着浩瀚云海,小小的私人飞机像是一只迷了路的孤鸟。
冯世真望着窗外的景色,有些走神。
孟绪安一边往烤吐司上抹果酱,一边说:容定坤如今半身不遂,容家是大少爷掌权。
唐玄宗做了太上皇,也只得对着白发宫女忆当年。
而容家到底应该姓容还是姓秦呢?我想容嘉上也正在思索这个问题。
冯世真回过了神,捧着一杯黑咖啡,懒洋洋地脱了鞋缩在沙发里翻着上海的小报。
报纸上全是容嘉上给闻春里剪彩的新闻,照片里的男人俊朗英挺,剑眉星目,别有一股冷峻拒人的傲慢。
他成熟了许多,竟然一时找不到半年前那个矜贵而茫然的白衣少年的影子了。
冯世真有些失望地掩了报纸,道:姓秦是怎么回事?容家每年都要回乡祭祖。
要是不姓容,那不是给是别家的祖宗磕头了?容定坤这样小气的人,怎么可能吃这个亏?孟绪安说:说是容定坤本来是容家外生子,十来岁才认祖归宗的,所以有两个名字。
原先跟着外公家,叫秦水根。
你信?冯世真问。
孟绪安嗤笑不答,又说:要知道真相,除了问容定坤本人,就只有问赵华安了。
冯世真道:赵华安是跟着容定坤一起打拼出来,肯定知道容定坤的老底。
况且就我观察,他也许当初是容定坤忠心耿耿的小弟,可如今却对守活寡的容太太很是有些道不清说不明的情愫。
容定坤如今成了废人,我可看好他和容太太这对呢。
孟绪安想着觉得有趣,也不禁笑了一声。
这事还有很多漏洞。
冯世真又说,如何证明照片上这对夫妻是容定坤和我生母?如何证明我又是容定坤亲生女儿。
如何证明现在这个容定坤就是照片上的这位?光是拿着照片,对着相似的面孔推论,做不得准。
孟绪安把玩着小巧的咖啡勺,点了点头,道:那个钱氏手中应该还有一些可以作证的东西。
是真是假,当面见了更好说。
可惜我慢了一步,那女人已经被容嘉上派人接走了。
要是真有什么不利于容定坤的东西,容嘉上怕是会毁掉以保全容家脸面的。
不过放心,我也派了人去劫人了。
能不能劫到,这两天就会有消息。
冯世真忐忑地点了点头,无意识地低头继续翻报纸。
孟绪安望着冯世真带着愁绪的清丽面容,忽然说:很巧合不是,容定坤放火烧闻春里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过一个住户的女儿会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冯世真蹙眉,抬头望向孟绪安:七爷,你当初挑中了我,并不是偶然,是吗?孟绪安沉默地凝视了冯世真片刻,眼底思绪翻涌一瞬,继而缓缓笑了。
我不是先知,怎么可能知道你和容家有这层关系?但是,我确实在一群受害人中选中了你来培养。
你以为你当初只是走错了饭店的包房。
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打听消息的那个饭店侍应生有意误导你?冯世真愣住了,你让人引导我误闯入了你的包房!孟绪安勾唇一笑。
冯世真明白过来,不禁哂笑:原来七爷的棋比我早下了好几步。
那我得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你。
孟绪安抖了抖烟灰,凝视着冯世真,你在我调查的人群中脱颖而出。
我看到了你的特质,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很多我需要的东西。
坚毅、执着、聪慧,受过良好的教育……你注定会有所做为,而你也正好能为我所用。
我还头一次被人夸得像花儿一样呢。
冯世真轻轻嗤笑了一声。
我们俩一开始就是互惠互利的关系。
孟绪安说,你是个年轻的女孩,所以你会被爱情瓦解了斗志。
我曾经对你很失望,但是我现在也想通了。
是人,总有弱点的。
世真,你还有更长远的路可以走。
相信我。
冯世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为什么那么喜欢他?孟绪安突然问。
什么?冯世真看过来,嘉上?孟绪安说:他那么稚嫩、天真,而且很迷茫。
还是因为你习惯做老师了,所以碰到需要你指引和关爱的男人,就无法抵抗了?冯世真并不习惯和一个异性讨论自己的感情生活。
但是这就是坐私人飞机的坏处。
他们被困在狭窄的空间里,无处可去。
如果一个人不识趣,另外一个人也只得硬着头皮应对,连个逃的地方都没有。
我没有怎么分析过我们的感情。
冯世真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总之,感情就这么来了。
你看他天真稚嫩,我却觉得他那是一份极难得的赤子之心。
你觉得他迷茫,我却觉得他正在勇敢积极地寻找着人生方向。
他不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不像七爷您这样,你已经是一个完美的成品了,而他并不完美。
但是我也并不完美。
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起成长,一起因为对方而变得更好。
两个不完美的人,在一起变成一个完美的新个体。
孟绪安看着她,沉默不语。
冯世真浅笑着翻着报纸,说:有些女人喜欢一蹴而就,直奔着成品而去。
而我更享受一起成长的过程。
也许这个过程很短,不过十几天的时间。
但是我只要得到过,就不再有什么遗憾。
七爷,你将来有一日,会爱上一个女人的。
然后你就会明白,之前所有的条件、要求,全都是泡影。
等你碰到她了,不论她怎么样,她在你心中都是最完美、最可爱的人。
孟绪安靠着窗,撑着头,似笑非笑。
仿佛在联想着,又仿佛不屑。
容嘉上别的不说,对你倒是真的痴情。
容家的二把手赵华安可不是省油的灯。
他和容定坤互相有把柄握在对方受众,相互制约。
而现在容定坤半废,新当家的容大少爷太年轻。
赵华安有恃无恐,恐怕不会再安生太久。
孟绪安低沉笑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容嘉上还能丢下上海的事跑到北平来陪你风花雪月一场,真是情深意重。
随你怎么讥笑他。
冯世真平静地说,你们这些人毕生争夺的,其实并不是嘉上想要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他也不需要你们的理解。
他们之后没有怎么交谈。
冯世真前一夜没有休息好,看着报纸睡着了。
许久后,飞机着陆的震动将她惊醒。
她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张柔软的羊绒毯,而孟绪安正在拿着她的大衣,非常绅士地准备帮她穿上。
上海才下过小雨,天还是阴沉沉的。
冯世真的皮鞋踩着机场水泥汀地面的积水,跟着孟绪安下了飞机,上了等候在一旁的车。
孟绪安带着她回到了孟府。
而杨秀成正在孟府的书房里等着他们。
冯小姐,好久不见。
闻春里的大火有杨秀成的参与,虽然发号施令的是容定坤,但是杨秀成也跑了个腿。
随意如今大家不再伪装后,冯世真也不用再对杨秀成客气。
她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一个多月没见,杨秀成瘦了一大圈,身影都有些佝偻了。
冯世真看得出他有些局促和紧张,但是他掩饰得很好。
如今纵然时运不济,面对孟绪安时也依旧不卑不亢。
他这点倒是很对孟绪安的胃口。
你们俩先慢慢叙旧。
孟绪安简单吩咐了一句,就被一脸焦急的秘书催着走了。
宽大的书房里,冯世真和杨秀成对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
#####一四二冯世真一脸冷淡,杨秀成只得尴尬道:闻春里的事,我要向冯小姐和您的家人道歉。
为虎作伥,再不是我本意,我也有罪。
我这么一个小人,冯小姐你瞧不起我也是应该的。
只以后有什么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我一定车前马后效劳,不敢有半句怨言。
冯世真道:杨先生发挥特长,帮着七爷扳倒容家,也就足够恕这一桩罪了。
至于你其他的罪,就不是我可置喙的了。
杨秀成点头苦笑,又说:我在日本见到了一位熟人。
冯小姐应当还记得孙少清吧?你见到孙小姐了?冯世真意外道。
杨秀成点头,说:她已经结婚,丈夫是我大学同学的弟弟。
我上门拜访的时候凑巧碰见到了他们夫妻俩。
世界真小,是不是?她起初十分惊骇,以为我是来抓她回去的。
我好一番解释她才放下了心。
冯世真感叹一笑,道:她走了也不过几个月,却像是过了几个春秋似的。
她过得还好吗?很好。
杨秀成说,她丈夫对她也很好。
她还问起了你。
言谈之中,对你还是充满了感激之情。
冯世真说:虽然当初确实是我协助她逃跑的,但是她也要自己有勇气迈出第一步。
女人挣脱自幼禁锢自己的牢笼并不容易。
被驯服了的鸟想要飞出去,并且生活得好,也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
杨秀成苦笑不语,大概是想起了余知惠。
冯世真沉默了片刻,道:杨先生,请问一下,那个据说是我姨母的人,可信吗?杨秀成说:人是嘉上顺藤摸瓜找到的。
那钱氏应当是你母亲的同母异父的妹妹。
当年郭家镇和大榕镇一地鼠疫弥漫,十室九空,容家和钱家——就是你生母娘家——都几乎死光了。
这个钱氏当时因为已经远嫁广州,才逃过一劫。
如今,也只有她能说清楚你父母的事了。
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姨母呢。
冯世真不以为然,她的话也空口无凭。
冯小姐,杨秀成认真地说,你的生母在是白柳镇遇害,当年白柳镇上只出过这一桩惨案。
而嫁到郭家镇容家的白氏也只有一位,也生了一儿一女,也恰巧在那个时间死了。
如果不是你,冯小姐,也真找不到别人了。
书房壁炉里暖黄的火光照着冯世真苍白的面孔。
她沉默了半晌,又道:容定坤到底姓什么?杨秀成低下头,抚平了袖子上的褶皱,说:赵华安自容定坤刚出来闯荡时就跟着他了。
他知道容定坤所有的秘密。
前年,赵华安的女儿嫁人,他在酒席上喝得大醉,拉着我说胡话。
就是那个时候,他告诉我,容定坤本来不叫这个名字,他叫秦水根。
这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冯世真说,小报上也都说他原来是容家的私生子。
是的。
杨秀成说,但是就赵华安所说,容定坤不是什么私生子认祖归宗,他从一开始,就是冒名顶替的。
冯世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饱胀,却又感觉肩上卸下了千斤重担。
容定坤是假的,那他就不是自己的生父了!她和容嘉上,就不是姐弟!赵华安的这个话有几分可信?冯世真问。
都说酒后吐真言,还是很可信的。
杨秀成说,容定坤的所有直系亲属:父母、祖父母、两个姐妹,全都死于那一场疫病了。
但是听当地老人说,容家本来住在镇外,又关门闭户躲疫,本来好端端的没事。
是容定坤带着病死的发妻而儿女尸首返家,把病带进了家门,容家人才染病死了的。
倒是容定坤,说是用了西洋的药,反而没事。
你是说……冯世真下意识地拽着旗袍:你是说,容定坤为了掩饰自己,灭了整个容家?我是这么推测的。
杨秀成说,这二十年来,容定坤从来不亲自回乡祭祀,只掏钱让下面的人代办。
他也从不和容家剩余的那些老亲来往,宁可重用黄家的子弟,也不肯提拔容家的子弟。
你不觉得奇怪?他心虚。
冯世真说,他心里有鬼,身份有疑,不敢和容家族人接触。
我也是这样想的。
杨秀成点头道,但是容家人已经死绝,赵华安没准也参与了灭口,很难让他出来指正容定坤。
好在我们找到了钱氏,她认识真的容定坤。
就我的人和她闲聊中得知,真容定坤小时候爬树跌断过腿,没有接好骨。
虽然平时走路没什么影响,但是阴雨天会疼。
冯世真冷笑道:就我看来,容定坤之前行动起来健步如飞,并不像受过伤的样子。
不过他也断然不会让我去检查就是了。
你不行,但是医生可以。
杨秀成说,之前容定坤中枪入院,医生肯定给他做过全身的细致的检查。
我们只需要弄到那份检查报告就行。
还是杨先生想得周到。
冯世真不禁笑道,那还有什么证据?杨秀成说:钱氏还说,她姐姐生长女的时候,容定坤正外出做生意。
听到了孩子出生的消息,就托人送回来了一个小小的银长命锁。
冯小姐被收养的时候……冯世真摇头,我当时只除了一身衣服,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杨秀成便无话可说。
冯世真靠着沙发扶手,把目光投向熊熊燃烧的炉火。
沉默良久后,她才声音微微颤抖着问:秦水根是怎么变成容定坤的?他为什么要成为容定坤?真的容定坤,又在哪里?杨秀成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七爷让你把一切都告诉我。
冯世真说,杨先生,不论我们过去有什么怨仇,至少现在,我们是在同在七爷麾下。
杨秀成斟酌了一下,说:冯小姐也应当知道,容定坤发家的第一桶金,是一张价值一千块大洋的彩票。
冯世真聪慧,杨秀成话说到这里,她就立刻把后面的推论自发补充完整了。
他……中彩票的其实是真容定坤?秦水根杀人夺了彩票?我不知道。
杨秀成坦然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推论。
冯小姐,那张彩票正是二十一年前,也就是1905年的十一月开出来的。
因为金额巨大,在当时很轰动。
而也就是那个月底,你的生母就莫名其妙被杀害。
紧接着,容定坤飞速娶了唐氏夫人。
之后不过半年,容家和钱家都在疫病里死光了。
冯小姐,你不觉得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吗?冯世真端正笔直地坐着,闭上了酸涩的双眼。
无数线索如拼图一般在脑海中组合起来,拼成了一副被鲜血染红的画面。
画面里惨死的人的呼号,又莫名其妙病死的人的叹息,还有绝望无助的人的挣扎呼救。
尸山血海之上,是黑衣冷脸的容定坤,就那么冷漠的站着,根本不多看脚下的人一眼。
如果真的是他做的……冯世真猛地睁开眼,目中凝结着冰霜。
我会彻查此事。
她说,杨先生,谢谢你的情报。
杨秀成点了点头:能帮上你,我也很高兴。
我如今算是迷途知返,也希望容定坤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冯世真淡淡笑了一下:可以问一下,七爷是怎么安排你的吗?杨秀成很坦然地说:助他吞并容家,他把容家的台湾运输线给我做。
这可真是一份相当大方的奖励了。
难怪杨秀成冒着生命危险也要从日本回来。
冯小姐有什么打算吗?杨秀成问,如果真的宣战,你同嘉上恐怕……我们已经结束了。
冯世真冷淡地说,不过,他似乎误会了我们是亲姐弟……这样也好。
就让他这么误会吧。
最好,全上海的人都这么误会!杨秀成投去困惑的目光。
冯世真站起来,走到床边,望着孟家同容家截然不同的更为粗犷的后院,露出了一抹苍凉而又冰冷决绝的笑意来。
#####一四三容嘉上走进屋里,脚底踩着打翻的饭菜留在地毯上的污渍和破碎的瓷片。
阴天,屋里只开了几盏壁灯,整栋宅子阴沉沉得,愈发像一座关押犯人的监狱。
而容定坤缩在床上的阴影里,发出沙哑的呼吸声,就像一头被困在地窖中的鬼魅。
听差的心惊胆战地对容嘉上说:老爷的烟瘾犯得厉害,刚才差点把屋子都砸了。
大小姐叫了汤普森医生过来,给老爷打了一针,他才睡下了。
容嘉上挥手打发了听差,拉了一张椅子来,在床边坐下。
容定坤裹着被子,睡得并不安稳。
他干枯暗黄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呼吸粗重,一头只是略有些花白的头发短短几日就已白了大半。
昔日那个高大挺拔、富有魅力的中年男人此刻成了一个干瘪枯瘦的老头,在被褥里哆嗦着,胸膛拉风箱一般呼吸着,仿佛随时都能断气。
在容嘉上的记忆里,容定坤从来不够温柔慈爱,但是他一直高大强壮,是支撑着这个家的顶梁柱。
容嘉上幼时以为这根柱子会永远不倒,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能取代他。
可是没有谁都没想到,这根柱子早就已经从内部腐朽了。
只需要一颗子弹,一些鸦片,就能让容定坤彻底倒下去。
而容嘉上发现尽管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自己已经接替父亲顶住了摇摇欲坠的天花板。
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毕竟他还太过稚嫩。
但是他一旦担起这个重任,就不会想着推卸出去。
大概是药效过了,容定坤哼着,幽幽转醒。
容嘉上俯身,道:爹,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容定坤睁着浑浊的双眼,努力辨认着眼前的年轻人。
随后,他冷漠又厌恶地说:滚。
然后别过了脸。
容嘉上不以为然,坐直了身子,说:我刚才和美国的罗伯特医生通过电话,他对你的病例很有兴趣。
如果你的身体可以,我现在就可以让人准备。
我会亲自送你去纽约。
太太和几个姨娘,你想让谁陪你去,只需要说一声。
如果手术顺利,你还有机会在芳桦的婚礼上陪着她走向圣坛——他们俩打算举办西式婚礼。
容定坤慢慢地转过头来,阴鸷的双眼注视着长子。
你知道什么最可笑吗,嘉上。
你一开始是并不想继承这个家业的。
是的。
容嘉上点了点头,就算是现在我接手了公司,也并不是出自我的主观意愿,而是出于责任。
我在尽我的义务罢了。
你的义务就是要毁掉我辛苦半生打下来的家业?容定坤怒道。
相反,我在救容家!容嘉上提高了声音,容家是你带头建立的,但是并不是你一个人建立的。
元老和股东们都不愿意让容家被你个人和孟绪安结下的私仇而消耗掉。
我也不想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被牵扯进你过去的那些血债里。
爹,你可以随便怎么斥骂我懦弱、败家。
但是我是真的在挽救你的残局。
当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只考虑自己,而是考虑到别人,考虑一下家人的时候,你再来想想怎么指责我。
容定坤粗喘着,狠狠盯着容嘉上:没有我,就根本没有现在的容家。
我为这个家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了建立这一切,放弃了多少东西。
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儿子,你根本就没有资格指责我的自私!你做那些事,都是为了自己!容嘉上硬邦邦地说,女人对你来说只是个物件,儿女于你也不过是联姻的筹码。
你醒来后知道了芳桦的事,半句关怀的话都没有,张口就骂她是赔钱货。
后来知道了伍云弛愿意娶她,又立刻改口夸她有福气。
芳桦有多伤心,芳林有多失望,你知道吗?女孩子养大了不就是为了结一门有用的亲事的吗?容定坤不屑冷笑道,你要享受容家是荣华富贵,就要担起责任。
要不为容家出力,要不为容家出人。
容家不养无用之人!那在我娘之前的那个白氏太太呢?容嘉上尖锐地问,她也为你生儿育女,只是因为妨碍到你另攀高亲,就要赶尽杀绝?容定坤有片刻的迷茫,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如阴云压顶一般沉了下去。
赵华安和你说了什么?容定坤冷漠地问。
赵叔?容嘉上挑眉,看来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我。
容定坤冷笑道:他最近还和太太经常见面吗?我不知道。
容嘉上说,爹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请太太过来。
那个贱人!容定坤唾骂,我这一生有过这么多女人,可临到头了看来,还是只有你娘最温柔,对我最好。
嘉上,白氏的事很复杂。
而赵华安和黄氏都各怀居心,只有我们父子俩才是割不断的血脉相连。
你怎么可以配合着外人一起来害我?我没有害你。
容嘉上说,相反,爹,我这是在救你。
我想尽量纠正过去,去弥补。
我不想再有孟绪安之类的人隔三差五跳出来找容家报仇。
容定坤翻身躺回床里,一脸木然地望着被窗帘半遮着的窗,道:我要抽大烟。
这对你身体不好。
容嘉上说。
我也没想长命百岁。
容定坤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恢复我的烟,我就告诉你白氏的事。
容嘉上沉默片刻,摁了响了铃。
半个小时后,大烟特有的甜腻的浓郁气息充斥满了卧室。
容定坤半躺在床上,吞云吐雾,一脸餍足。
容嘉上强忍着厌恶之色,打开了一扇窗户,呼吸着新鲜冷冽的空气。
说吧。
容嘉上开口。
容定坤清了清喉咙,道:我和白氏成亲后就来上海做生意,极少回家。
她不甘寂寞偷了人,还和那人生了一儿一女,装是我的孩子。
我不认,想揭露她,她就计划和那男人私奔。
半路上……也不知是遇到了劫匪,还是那男人反悔,总之把她杀了。
容嘉上听父亲说了半晌,冷淡地问:那两个孩子呢?也死了。
容定坤说,都被杀了。
你问完了就滚吧,别打搅我抽烟。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起身,走去一旁的桌子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等茶喝完了,他才重新走过床边,打量着神智已经彻底迷糊了的容定坤。
爹,容嘉上再度开口问,白氏的一双儿女,到底是不是你的?才不是!容定坤迷糊地摇头,有些厌恶。
那究竟是谁的?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哼:是……容定坤的……容嘉上眉头紧锁,想了一下,问:爹,你叫什么名字?容定坤震了一下,立刻道:我叫容定坤,郭家镇人,光绪十年三月初四生,乳名光哥儿,父容有德……知道了!容嘉上不耐烦地打断,不用说了。
容定坤茫然地闭上了嘴,迟钝地重新含起烟杆抽起来。
容嘉上知道以父亲的脾性,绝对不会对儿子作出装疯卖傻的举动,他现在肯定是已经糊涂了。
可每次提问,容定坤都有点答非所问,让容嘉上对那个谜底琢磨不透,真是如隔靴挠痒,分外难受。
爹,容嘉上随口问,那白氏的丈夫,如今在哪里?容定坤眼神发直,像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整个人颤抖着蜷缩起来。
他已经消失了,我亲手……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找得到他了!他是谁?容嘉上大一把拽起了父亲,爹,你亲手做了什么?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容定坤目光涣散地看着容嘉上,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三个字:秦水根。
容嘉上惊讶,一脸困惑:秦水根不是……容定坤不住笑:再也没有秦水根了。
你们都找不到他了。
容嘉上浑身阵阵发冷,如石柱一般伫立在床前,注视着那个像鬼一样抽着大烟的男人。
容定坤的目光越发涣散,话语开始颠三倒四起来。
阿和……他嘟囔着,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你为什么不体谅我呢?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爹?容嘉上推了推他,阿和又是谁?秦水根,容定坤,到底哪个才是你?容定坤却是一味地抱怨着,神智越发涣散,话语颠三倒四,完全听不清楚。
容嘉上望着父亲萎靡的模样,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悲凉。
入夜有雨,一直下到天亮。
雨滴落在庭院里的树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听起来像是海浪轻轻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
冯世真听了一夜的雨声,清晨醒来的时候,还一时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
孟府没有女主人,所以比容府更多了几分清冷素净。
听差和老妈子训练有素,走路都静悄悄的。
才从温室里剪下来的鲜花还带着露水,空气中漂浮着一缕极淡的冷香。
冯世真穿着软底鞋走下楼,听到模糊的人声从书房里传出来。
世真吗?孟绪安通过半开的书房大门看到了女子荷青色旗袍的裙摆,进来吧。
有位客人你需要见一下。
冯世真一脸困惑地走进了书房。
阿姐?伴随着一声惊呼,一个两鬓斑白、穿着阴丹士林袄子的中年妇人呼地站了起来,吃惊地瞪着冯世真。
她四十开外的年纪,皮肤白皙,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几分姿色,但是家境清寒,衣衫简朴,背脊也惯于佝偻着。
冯世真只觉得她有些眼熟,恍然之间明白了过来。
这个妇人应该就是那位钱氏姨母。
这位大姐,看仔细了。
孟绪安坐在一旁的高背沙发里抽烟笑道,万一认错了,可就要闹大笑话了的。
妇人置若罔闻,大步上走到冯世真跟前,双目灼灼地上下打量她。
像呀!脸盘确实像大姐!眉毛又像姐夫,尤其是眼睛,简直和姐夫一模一样。
钱氏拉着冯世真转了一圈,长命锁呢?你还戴着吗?没有。
冯世真遗憾摇头说。
孟绪安叼着眼,眼神闪烁了一下。
钱氏哎了一声,又道:那你把你头发解开,让我看看你后脑袋。
冯世真一头雾水,倒是顺从地解开了发卡。
钱氏拨开了她后颈的头发,发根处洁白的皮肤上,有一颗芝麻大的褐红小痣,原来一直藏在头发里。
钱氏怔住,眼圈眼见着就红了,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冯世真的,呜地一声哭了起来。
是你!你这里有红痣!你就是大妞呀!冯世真摸着后颈发愣。
她后颈头发里的这一颗小红痣,还是前阵子容嘉上在床笫间发现的。
连她自己之前都不知道。
你怎么……冯世真语塞,大娘,你是怎么知道的?钱氏抹了一把泪,道:我怎么不知道。
姐姐生你的时候我还没出嫁,尿布都不知道帮你换了多少条。
没想你居然还活着!真是老天爷慈悲呀!心在胸膛里猛烈地跳着,血液一阵阵涌上大脑,冲得冯世真的太阳穴一阵阵抽疼。
这一场认亲来得太快,又太顺利,她有点无所适从。
孟绪安插口道:大姐先别哭,把话说清楚了。
你告诉这位小姐,她家中是什么情况。
钱氏紧紧拽着冯世真的手,流泪道:你娘姓白,叫白玉珍,你爹姓容,叫容定坤,是郭家镇容家四房的独苗。
你是容家芳字辈,好像是行四,但是是你爹的头生女,叫芳桢。
木字一个贞的桢……仿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冯世真的脑海骤然亮起。
一些破碎模糊的片段在这一瞬间重新闪回眼前。
摇摇晃晃的客栈灯笼,娘抱起她,指着一个男人说:桢儿,快叫爹。
冯太太抱着她,哄着问:囡囡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小小的冯世真有气无力地说:桢桢……桢儿……冯世真呢喃。
#####继续洒狗血~~~一四四钱氏叹了一口气,说:你出生前,你爹就离了家,大老远去上海做生意。
他一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在外面也很辛苦。
姐姐又怀上了,因为和你奶奶处不好,便回了娘家,然后生了你弟弟。
姐夫得到消息可开心了,还从上海捎来了信,说他在上海发了一笔财,要接你们母子三个去上海享福呢。
我当时已经随我家那口子去了广州,你娘给我来信说了这事,可高兴了。
冯世真感觉头皮一阵发麻,血色一点点褪去。
可是你娘命不好呀。
钱氏低头抹泪,她带着你和你弟弟去上海找你爹,走到半路就病死了。
听说姐夫去处理你们母子的后事,却把病带进了容家,累得容家人也全病死了。
后来听说姐夫太伤心,卖了地就去了上海,不再回乡了。
桢儿,你是怎么没有死?你和你爹相认了吗?你弟弟呢。
我和弟弟失散了。
冯世真说,娘和我们不是病死的,是半路遇到歹徒,被杀死的。
钱氏惊骇地叫了一声,怎么会是这样?冯世真简短地把自己被冯家所救,冯家又出钱安葬了白氏的事说了。
你娘的骨灰居然是你在供着的?钱氏好似遭了晴天霹雳,我听老亲们说起,你爹可是把你们娘儿三个都火化了安顿进了容家祖坟里的呀!谁知道那坟里埋的谁?冯世真冷笑,我连那人是不是我亲爹都不确定。
姨母,那照片是你拿给我们的?钱氏忙点头,我就一共两张照片,一张你爹娘的结婚照,一张你满百日时咱们老钱家的全家福。
结婚照给了另外一批人了。
那应当是在容嘉上手里。
冯世真和孟绪安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说我爹吧。
冯世真给钱氏倒了一杯茶。
姐夫是个好人呀。
钱氏道,当时街坊们都说你娘嫁得好呢。
姐夫长得好不说,人品家境也好,从来不和那些小媳妇儿小寡妇们调笑。
又是个知道上进的,眼看田里产出不好,就进城做工,一点点把生意做了起来。
他对你们母女也极,三天两头都托人送东西回来。
什么西洋的香水呀,口红呀,洋绸呀,总之可体贴人了。
后来他赚了钱回来还给家里重修了祠堂。
你奶奶提起他,逢人都道:我们家和哥儿是福星降世,将来还会有大出息的。
我后来听说你爹生意越做越大,想来你奶奶是说对了,却可惜没福气享。
和哥儿是谁?冯世真始终觉得这称呼有点耳熟。
就是你爹呀。
钱氏说,你爹的小名儿叫阿和。
阿和……又是一道闪电,如巨斧劈开了识海,翻搅起怒涛一般的回忆。
抽过大烟的容定坤瘫软在床榻上,惊恐地叫过这个名字。
阿和,你被我杀死了……我亲手埋了你的……冯世真感觉胃部像是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难受得不禁弯下了腰,五官都皱作一堆。
有什么不对的吗?钱氏不明所以。
你给她一点时间缓一下。
孟绪安道,大姐,容定坤说过他发了财,是什么财?买彩票!钱氏很是得意,这事姐姐专门写信告诉了我呢。
说姐夫在上海中了一张大彩票,能买好大一栋房子,好宽一个铺子呢!还说要接了姐姐和孩子进城享福。
孟绪安看向冯世真。
冯世真幽幽地朝他扫了一眼,起身走到书房斜对面的角落。
孟绪安摁灭了烟,跟了过去。
如何?孟绪安问,觉得她的话不可信?冯世真摇了摇头,说:那个阿和……容定坤曾说过,他杀了阿和。
他很害怕那个阿和找他索命。
容定坤这样的人,不知欠下多少血债。
能让他特别害怕的,肯定因为亏欠了特别多。
孟绪安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靠着窗台站着,哂笑道:现在一切线索都窜起来了。
容定坤——或者说,秦水根,为了抢彩票,杀了真正的容定坤,并且冒充他,诱杀了他的妻儿。
甚至还把疫病引入了容家,害死了容家所有能认出他的人。
冯世真面孔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眸是麻木的,呆呆地望着窗外枯败的灌木。
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她问,一个人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冒充另外一个人?孟绪安转头问钱氏:大姐,你知道你姐夫当初在上海有什么朋友吗?朋友?钱氏回忆着,这个不清楚了。
不过姐夫为人热情又仗义,特别喜欢结交,朋友可多了!我家那口子就是他的朋友。
有没有什么关系特别好的?孟绪安引导着,比如,同他长得很像的?钱氏双目一亮:哟,还真有一个!姐夫刚去上海的时候救过一个要自杀的人,还替那人还过钱。
姐姐怪他乱花钱,他说那人同他长得非常像,觉得很有缘分。
我记得他们两人后来还结拜了兄弟的。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冯世真立刻问。
不记得啦。
钱氏摇头,记得好像是泥水工?因为你爹娘为了钱的事吵过几句,你爹说那人找了个修房顶的活儿,将来能还钱。
我那口子也是做这活儿的,所以还记得一点。
冯世真一脸难掩的失望。
线索又再度断掉了。
孟绪安忙着出门去公司,留下冯世真招待钱氏。
冯世真陪姨母用了早饭,又送她去客房里歇息,还安排了一个老妈子伺候着。
钱氏家里是开杂货铺的,很有几分眼力见,察觉出姐姐家的事恐怕有些复杂。
况且冯世真脸上并没有什么寻到亲人的喜悦,反而愈发有些阴郁沉默。
钱氏很识趣,也不拉着冯世真叙旧。
而后冯世真出了门,自己亲自开着孟绪安的一辆崭新的雪佛莱小汽车,去家附近转了一圈。
冯世真算准了时间,果真看到母亲冯太太挎着篮子菜市场回来。
冯太太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夹棉袄子,新做的裤子。
菜篮子里还装着一包卤猪耳朵。
看来今天冯世勋不值班,要回家吃饭。
冯先生也穿着也一身崭新的棉袄,带着老军帽,正站在大门口,一边和邻居闲聊,一边等着老妻。
他接过了篮子,笑着闻了闻卤肉,和妻子说笑着转身进了门,十分恩爱。
冯世真直到大门关上,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她又把车开到了红房子医院的侧门外。
午饭时间,医生们从门诊室的大楼后门出来,往食堂走去。
玉树临风的冯世勋在一群男医生中十分显眼夺目。
他抄着手,走得很快,面无表情,显得心事沉沉。
冯世真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冯世勋忽然站住,朝一侧望了过去。
世勋,发什么呆?同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去晚了,红烧鸡腿又要被抢光了。
冯世勋笑着摇头,收回了视线,随着同事一起朝食堂走去。
对了。
同事问,你出国深造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动身?大年初九的船票。
冯世勋说。
我听到个消息,说你向医院申请,要带一名家属一同出国?同事好奇地问,护士里都说你要结婚了,是不是真的?冯世勋只笑不答,走进了食堂。
难道是真的?同事步步紧跟,哎哟,这下多少小护士要心碎呀,我们这些哥们儿的机会可就来了。
我说你这家伙挺会保密的,什么时候谈了个女朋友我们都不知道?不是女朋友。
冯世勋说,我打算带我妹子一起去。
同事听了,顿时一脸古怪:你妹妹?她不是去北平教书了么?冯世勋说:我这次奖学金非常丰厚,她又特别聪明勤奋。
我都已经帮她选好了学校,她跟着我过去,一起申请奖学金,有希望攻读硕士学位。
同事啧啧:从没见过你这么疼爱妹妹的哥哥。
将来你太太恐怕和小姑子难相处好呢。
冯世勋拿了餐盘,笑道:不见得。
也许会有两全法呢。
什么两全法?同事追问。
冯世勋却不肯说,笑着溜走了。
冯世真开着车,在租界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转着。
离开不过月余,街上除去换了一批广告海报外,并无什么变化。
等到回过神来,冯世真发现自己已把车开到了闻春里的路口。
闻春里已经焕然一新,新式的公寓楼挺拔而起,崭新的路灯高高立着,水泥路面平整干净,连一点烟头纸屑都没有。
树桩已经被铲去,重新栽种上了一排银杏树。
几年后,这些树长大,会在秋天变得金黄灿烂,成为一道令住客身心愉悦的美景。
冯世真泊了车,走进了里弄里。
门口的南安警察见她穿着体面,又开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当她是来看房的有钱人,问也不问就放她入内。
房子是新修的,路却没有改。
冯世真沿着小路往里走,凭借着记忆,寻到了冯家当年的位置。
这里如今建着一栋漂亮的新式洋房,两层高,带一个光秃秃的小花园。
隔壁的洋房里已经住上了人,孩子们嬉笑着跑上跑下,很是热闹。
小姐要买房吗?掮客以为有生意,过来搭讪冯世真,递上了名片,这是容家最新修的房子,这一片全是独栋,上下四个卧室,两个卫生间,有最新式的下水系统。
小姐要不喜欢洋楼,我们临街的一面还有最新式的公寓,极受小姐您这样的单身女士喜欢……这一片的老房子全都拆光了?冯世真打断他的话。
掮客一愣,说:倒也没有。
冯世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听掮客这么回答,反而吃了一惊:哪里还留着?掮客抬手一指,道:西角有栋老房子,烧得不厉害,不知怎么就留下来了。
冯世真起了好奇心,打发了掮客,沿着路朝西走了一阵,果真看到了那栋保留下来的老房子。
这老房子就在那一株烧得半死的大树旁边,两层高,中间一个天井院子。
冯世真记得,自从冯家搬到闻春里,这房子就没有人住。
房子的门窗都上了铁栏杆。
虽然孩子们不止一次想进去一探究竟,可是从来没有成功过。
如今这老房子的外墙重新粉刷过,同两旁的新楼看上去一个样子,可是窗户上的铁栏杆依旧,还换了一扇新的铁门。
整个房子就像一口铁匣子,关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冯世真对着房子沉思之际,耳朵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嗓音。
她猛地转头,望见前方数十米远的路口,几个衣衫楚楚的人正自转角走过来。
领头的那个西装笔挺的高大青年,正是容嘉上。
#####一四五现在这一片的房子已经差不多售出了百分之六十了。
容嘉上介绍着,再往前走三个路口就是河岸,港口已经基本建设完成,私驾船……话语戛然而止,他像一只灵敏的猎犬一般猛地抬转过头,朝路的另一头望过去。
跟在他身边的人随之望去,只见道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嘉上,怎么了?紧跟着容嘉上脚步的年轻女郎出声问。
没什么。
容嘉上自嘲一笑,抱歉,刚才说到哪里了?港口。
女郎提醒。
容嘉上点头,接着说:这是个民用港口,有八十到一百个船舶位。
岸边还有配套的商铺和酒店公寓楼同时在修建。
那可太好了。
女郎开心地笑着,我们一家人都最喜欢航海,东岸的港口太远,不如把船停在家门边。
爹地,你说是不是?走在后面的一位中年男子点头笑道:从这边出海也方便。
总之是送给你的成年礼物,要你喜欢才好。
爹地!女孩娇嗔着问,嘉上,你喜欢航海吗?我舅舅才送了我一艘小游艇,上个月才刚下水的。
我打算请上同学和朋友在船上开个鸡尾酒会,你一起来玩呀。
谢谢李小姐的盛情邀请。
容嘉上客客气气地笑着,不留痕迹地甩开了女孩缠着自己手臂的胳膊,我偏偏有些怕水,平生尽量不上船。
恐怕要让你扫兴了。
那就在我的新房子里开跳舞会也行呀。
女郎不肯罢休,爹地,我们把港口的那栋楼买了吧!求你了!中年男人呵呵笑,却没有轻易答应女儿的请求。
容嘉上一边敷衍着贵客的爱女,一边带着他们走远。
经过那株残缺的老树时,容嘉上脚步停顿了一下,投去的眼神格外温柔缱绻。
等到人都已经消失在路尽头,冯世真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望着容嘉上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顺着原路返回泊处车。
世真……冯世真背脊一阵发麻,拉门把的手僵住。
她缓缓地转过头去。
身后,陌生的路人来来往往,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松了一口气,又为自己竟然生出这样的幻听觉得又可笑又可悲。
她钻进车里,甩上了门,开着车,飞快地离开了。
容嘉上在汽车远去的轰隆声中自小区的铁门里走出来,和那中年男人握手。
彬彬有礼,儒雅俊美,已是个独当一面的少主。
掌灯时分,外面又下起了雨。
北风呼啸着,把雨滴噼里啪啦地刮在窗玻璃上。
孟家烧着壁炉的书房里,冯世真用完了晚饭后,陪着钱氏聊天打发时间。
钱氏已经自早晨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拉着冯世真的手,絮絮地说着钱容两家当年的旧事。
你们容家早年还是镇上的富户,后来地里的收成一年不如一年好。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容家已经有些难支撑了,长工都辞了大半。
你爹是有远见的人,也不想守着家里几亩地,一心想出去闯荡。
十八岁那年,他揣着五十块钱,跟着镇上的人去上海做生意。
我娘怎么没跟着他一道来上海?冯世真问。
钱氏说:你娘过门不久就怀了你,只好留在了郭家镇。
桢儿,我听说你爹如今已经是上海滩顶天富贵的大老板了,你快些同他相认呀。
姨母帮你作证,保管他不能不认你!冯世真淡漠地笑了笑,又问:我爹朋友很多吗?多呀。
钱氏说,你爹为人仗义,朋友可多了。
他到了上海后,和一群朋友同租了一个石窟门房子。
因为朋友家孩子多,都把朝阳的大屋子让出来,自己去住亭子间呢。
为了这事,你娘可没少埋怨他太憨厚老实,担心他要吃亏。
冯世真在脑子里勾画着一个纯朴善良的青年的形象,却顶着一张容定坤冷酷虚伪的脸。
她急忙摇了摇头,把那画面赶出了脑海。
我爹当初在上海做什么生意?生意的事我不大清楚。
钱氏说,好像就是从码头进些次等的泊来货,走街串巷的叫卖。
后来他和朋友凑钱租了一个铺子,生意好多了。
可惜好景不长,他那朋友欠了钱,你爹就把铺子抵了出去,替朋友还钱。
说着,钱氏又叹了一声:他同你娘虽然常年分居两地,可是感情极好的。
桢儿,回头他见到你,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冯世真幽幽冷笑:是啊,就是不知道呢。
外甥女呀,钱氏道,我这做姨母多管闲事问一句,你和这位孟老板是什么关系?冯世真啼笑皆非,道:他这是我的……朋友,古道热肠,帮我寻亲罢了。
姨母有些失望:孟老板看着还真是一表人才,不知道娶亲了没?你今年也二十四五了,确实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冯世真笑道:横竖不是要寻亲吗?等认回了亲爹,让他替我操持就好。
说的是!钱氏忙道,是我糊涂了。
等你回了容家,那可是连总统的儿子都嫁得的咧!那我可得准备一份厚厚的贺礼了。
孟绪安大笑着走进书房,身后还跟着穿着中式长衫,拎着皮包的杨秀成。
钱氏急忙起身,告罪离开了。
杨秀成关上了书房的门。
问出什么来没?孟绪安把脱下的大衣顺手往沙发上一丢,一边倒酒,一边问。
冯世真说:姨母口中的容定坤正直善良,对人热诚讲义气,同妻子感情深厚。
如今住在容府里的那位容定坤若不是受了妻离子散的刺激后性格大变,那就是完全换了一个人。
听起来,确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杨秀成笑道。
孟绪安倒了三杯酒,给冯世真和杨秀成递了过去,杨先生可以把我们今天查到的事说给冯小姐听了。
杨秀成点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冯世真,说:这是容定坤的身体检查报告。
上面把容定坤的身体状况写得非常详细,说他双腿骨骼正常,并没有骨折旧伤。
没有骨折……冯世真翻着病例,你们说,两个没有血缘的人会长得那么像,以至于一个人能冒充另外一个人,甚至骗取对方的亲人?再像也不是一个人。
杨秀成说,说话口音,行为习惯,就算可以模仿,也有区别的。
冯世真面色冷漠地替他补上:所以,容家全家暴病而亡,白氏妻儿惨死。
原先和真容定坤关系亲密,有能力判断真假的人,全都死光了。
杨秀成低头摸了摸鼻子。
孟绪安抿着酒,道:这也能解释你为什么会以为是亲爹杀了你母亲了,世真。
冯世真缓缓点头:当时天色黑暗,又是寒冬腊月。
如果一个本就酷似我爹的人在容貌上做了一些装饰,比如胡须,帽子,那我娘确实有可能一时看不请,把人认错了。
孟绪安思索道:我要是‘容定坤’,肯定会趁她没反应过来时就立刻动手,然后再追杀你。
小孩子,受了伤又掉进河里,肯定活不了。
剩下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那就更好处理了。
冯世真抓着胸口的衣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面色十分难看。
杨秀成极受女士欢迎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立刻温柔体贴道:冯小姐是牵挂着弟弟?你还是怀抱着希望,希望弟弟能活下来?冯世真闭上酸涩的双眼,点了点头:我当时已隐约能记事了,他自然要杀我。
可我弟弟不过是个才满月的小孩子,他或许……我不知道。
也许真的活下来了呢。
杨秀成便柔声道,容定坤再恶贯满盈,也未必能对一个婴孩下手。
我明日就去查一下,看容定坤曾把什么孩子送人或者寄养。
为什么不下手?孟绪安却是不合时宜地冷笑一声,讥嘲道,留着他长成大小伙子,然后回来找自己报仇?姓秦的都杀了容家满门了,还会在乎一个孩子?杨秀成讪讪。
冯世真紧紧握着酒杯,手被浸得冰冷,指间都泛着淡淡的紫青。
我要见容定坤。
她说,我要亲口问他,他把我爹的尸身埋在哪里了。
我妈妈——我养母曾说过,我生母给她托梦,让我远离我爹。
我之前以为这个容定坤是我亲爹,所以我生母才这么说。
现在想来,我生母临终前大概也同我之前一样,以为凶手是自己的丈夫。
冯世真搁下酒杯站了起来,清澈坚毅的嗓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回响:二十四年了,我爹一直背负着杀妻灭子的罪名,他在天有灵不知道多冤屈。
我要给我爹正名!我要慰籍我娘在天之灵。
我要让他们夫妻俩不再有误会。
我……我要找到我爹!她猛地别过脸,扶着沙发靠背,肩膀颤抖着,大口呼吸。
在座的两位男士都假装没有看到她眼角的水光,低头喝酒不说话。
半晌后,冯世真控制住了情绪。
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孟绪安转着酒杯,说:我倒觉得,我们先找到令尊的遗体,带着证据去逼容定坤承认罪行反而更合适一点。
容定坤如今虽然残了,却终究不是普通人。
贸然登门对峙,反而容易被他忽悠地被牵着鼻子走。
可这如同大海捞针。
杨秀成说,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谁清楚容定坤会把尸首藏在哪里?也许早就一把火烧了——抱歉,冯小姐。
我……你说的有道理。
冯世真哑声说,但是他没有烧!七爷,还记得我趁着容定坤抽了大烟后套他的话的那次吗?他错将我误会成了阿和,说他亲手埋了他。
埋了那就有坟,有坟就一定找得到!范围也并没有缩小多少。
孟绪安说,天下那么大,他可以把令尊埋在任何一个地方。
不!冯世真双眼逐渐亮了起来,不,容定坤这样的人,反而不会随便处理这么一具重要的尸体!容定坤的一大特色,就是多疑。
他杀了人,夺取了对方的身份。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担惊受怕。
他一定要把我爹镇住,以免我爹的冤魂回来找他索命报仇。
杨秀成思索着点头:有些道理。
我要是他,我会把这人的遗体埋在一个我可以完全掌控的地方。
冯世真说,不但能保证不会有人发现它,而且可以方便随时去查看,好让自己安心!孟绪安也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容家在上海的敌人不少,谁都很乐意挖掘容定坤的丑闻。
容定坤不会把这么大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那他应该是把令尊的遗体藏在容家的地盘上。
冯世真利落起身,在堆放满了各种书本的桌子上一阵翻找,找出了一张上海地图,拿图钉钉在了墙上的软木版上。
#####一四六二十四年前,秦水根从我爹那里抢了彩票。
那时候他在上海没有根基,也没有产业。
我记得资料里写过,姓秦的买的第一处不动产是两个库房,在闸口的这个位置……冯世真拿着一支红墨水钢笔在地图上圈着。
然后他娶了唐太太,买了房子和铺面,成立了公司。
两年后他买下了现在容府的地,修了房子。
他应当不至于把尸首埋在自己家里……在哪里呢?三个人站在一起,对着地图思索着。
库房一直被使用着,不便于藏什么东西。
杨秀成说,而郭家镇又太远了。
况且那样的乡下小地方,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立刻有人知道。
冯世真的视线在地图上扫来扫去,掠过闻春里的位置,随即又转了回去。
从秦水根那里推不出来,那不妨从自己的生父这里下手。
姨母说,我爹当初在上海,从码头进货贩卖。
那他应该会住在码头附近。
冯世真伸出了手,纤长洁白的手指点在了闻春里的位置,闻春里的背后就是个小码头,我小时候就经常看到小货船在这里卸货。
假设……我是说如果,我爹信里提到的那个欠钱的朋友就是秦水根,他和我爹当初一起做生意,那就很有可能都住在码头附近。
孟绪安道:世真,上海的水路多,小码头不少。
你怎么确定就是闻春里?因为姓秦的只放火烧了闻春里!冯世真的声音铿锵有力。
稍等!杨秀成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我想起来了,容定坤在闻春里有物业的。
不是失火后买下的,而是失火前就有的。
冯世真猛地转过头去,眼神骇人地盯住了杨秀成:是不是一栋离那株老银杏树大概三十来步远的老房子?凹字型,拱形的大铁门,两层高,门窗都装着铁栏杆?杨秀成惊讶道:我只在火后去看过一次,记不大清,但确实是两层的小楼,门窗紧锁。
那一片的房子都拆了,可容定坤却不让拆这栋楼,只让工人把外墙粉刷了一遍。
让我猜猜。
孟绪安哼笑道,他甚至没让工人进门?是!杨秀成道,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就去问监工的赵华安。
赵华安就说这是容定坤早年发家前住过的地方,有感情,后来买下来了,想留个纪念。
所以里面的一切都不让动,只让工人重新换了一个大铁门。
冯世真倒退了两步,怔怔地注视着钉了图钉的闻春里的位置,清秀的脸上血色尽退。
是那里。
冯世真呢喃着,他们当初合租,一起做生意。
然后他为了一张彩票杀了他……孟绪安说:还有一个事,之前以为无关,现在看来却未必。
在容定坤——抱歉,秦水根一心收购闻春里前,地产大亨张家也有意买闻春里。
只是张家刚派人去谈了个开头,容家就横插了进来。
他怕这房子被外人发现。
冯世真低声说着,跌坐回了沙发里,所以他急着吞并闻春里,不惜放火烧房。
而他又偏偏不敢动这个房子。
因为,这里镇着我爹!她麻木地坐着,整个人像失去了生命的木偶似的,眼珠子黑漆漆地没有一丝光,脸色白得吓人。
你需要休息一下。
孟绪安皱眉。
冯世真摇头,朝茶几上的酒杯伸手。
孟绪安抢先一步把酒杯夺了过去,摁铃叫来了听差,道:让厨房给冯小姐煮一碗姜汤来。
冯世真苦笑:酒会更好点。
杨秀成也劝道:不要太勉强了,冯小姐。
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我还没有做完。
冯世真抓住了孟绪安的手,冰凉汗湿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腕,七爷,我想去闻春里!现在?杨秀成担忧地望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雨夜。
是。
冯世真注视着孟绪安,双眼里映着壁炉火跳跃的火光。
孟绪安凝视着她被火光染上几分血色的脸庞,目光落在她用力抓着自己的手上。
那白细的手指看着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挣就能弄断。
可是它却抓住了他,牢牢地锁定了,让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他面色沉静,把手掌覆在冯世真冰凉的手背上,说:好。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掩盖住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隆声。
车灯的光在漆黑的夜中仿佛挖出了两条隧道,穿透浑沌,指引着前方。
清脆的喇叭声在寂静的午夜分外嘹亮。
被吵醒了的看门人骂骂咧咧地撑着伞出门来。
这大半夜的,谁呀?回答他的是重重敲在后脑的枪托。
门房昏迷瘫软的身子被人接住,拖回了小屋里。
挂在墙上的钥匙被摘了下来,打开了闻春里的大铁门。
车肆无忌惮地亮着前灯驶了进去。
新闻春里的房子卖了不少,但是新住户都还没来得及搬进来。
整齐漂亮的里弄,家家户户黑灯瞎火,连路灯都已经熄灭。
只有雨滴劈啪落在车顶篷和玻璃窗上,敲打出急促的节奏。
在车灯的照射下,白日里看着就有些怪异的老房子愈发显得鬼气森森。
外墙虽然粉刷一新,可铁栏杆牢锁的门传依旧透着一股阴冷之意。
是这里?孟绪安问。
冯世真点了点头。
孟绪安轻轻一抬手,下属拿着硕大的铁钳,咔嚓一声钳断了铁门上的锁。
在冯世真近二十年的记忆里,一直坚固不可摧的铁门在几个男人的作用下,很快就发出咯吱声,被缓缓推开。
门内漆黑一片,像是个张着的嘴,等着把来人一口吞下。
准备好了吗?孟绪安轻声问。
冯世真深吸了一口气,忽视了他伸出来的手,拧亮了手电筒,冒着雨大步迈进了门里。
房子二十年没有被修葺维护过,已十分陈旧。
外墙的门窗虽然坚固,但是里面的门窗基本都已经破烂。
狭窄的中庭里杂草丛生,草丛里还藏着自房顶上腐烂脱落下来的瓦片和木条。
冯世真他们一走进来,屋子里就响起一阵悉悉索索声。
那是藏身此处的老鼠们被惊动的声音。
我想进去看看。
冯世真对孟绪安说。
孟绪安烂她道:房子太久没有修缮过了,楼梯估计都已经腐朽了。
我先让下面的人去看看。
冯世真没有和他争执。
孟绪安排了两个小个子的手下,把房子上下检查了一遍。
手下回来道:楼梯已经塌了一半,房间里除了几张烂桌椅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把这块地检查一遍。
孟绪安吩咐。
冯世真站在楼前,望着房子若有所思。
如果太勉强了,冯小姐可以先回车上等着。
杨秀成为她撑着伞。
冯世真仿佛呓语一般道:我在想,如果我杀了人,藏在一个房子里,我该怎么做。
杨秀成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当时楼里还住有别的租客,秦水根不可能大张旗鼓地挖土。
他必须安静又迅速地把尸首藏起来。
然后等他兑换了彩票,有钱了,才能回来买下这个房子,把租客们赶走。
但是那个时候,他也不用再花功夫转移尸首了。
这个房子,就是他用来埋人的坟。
那该怎么做?杨秀成陷入思索。
墙。
冯世真转过脸,漆黑的双目闪烁着一片明亮碎光,姨母提起过,那个和我爹长得很像的朋友,似乎是做泥瓦匠的。
是。
杨秀成急忙说,你的意思是……七爷!冯世真飞快转身朝孟绪安喊,去检查墙壁!看有没有空心墙!孟绪安浓眉一扬,并不多问,挥手让手下立刻去办。
冯世真环抱着胳膊,一动不动地站在庭院中央。
夜风吹动她月白色袄裙的裙摆,让她看着像一个幽灵。
一个二十四年前侥幸没死,从地狱里爬出来,清算总账的亡灵。
发现了!这里!一楼西角传来属下的呼声。
冯世真浑身剧烈一颤,拔腿就往声音传来的地方奔去。
西角的一间逼仄的房间里,拥挤着牛高马大的男人们。
冯世真挤过去走到前面,孟绪安正拿手电筒轻轻敲着一面墙。
咚咚,咚咚……背面肯定是空的。
孟绪安笃定道,转头望向冯世真,准备好了?冯世真面无表情地点头:砸!拆墙用的大锤轰地一声砸在墙上,砖块松落,灰尘扬起。
旁人纷纷后退,冯世真拿帕子捂着口鼻,却没有退让半步。
轰隆声中,砖块纷纷落下,墙壁露出一个大口子来。
砸墙的人看到了里面的东西,停了下来。
孟绪安拿手电筒照了过去。
墙里,一具干尸黑黄的头颅正对着外面,双眼黑洞深陷,却又诡异地望着外面的人,尤其正望着正对着它的冯世真。
一片抽气和低呼声中,冯世真镇定得难以想象。
孟绪安以为她会被吓着,至少会有所动作。
但是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继续拆墙,一言不发,连眼珠都没动过,就像一尊雕像。
孟绪安下意识地想拥住她,至少把手放在她肩上。
可他随即清醒了过来,为自己那一瞬的冲动摇头苦笑。
墙被拆得差不多,被封在里面的尸骸被人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放在铺着白布的地上。
尸体已干得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架,身上衣料褴褛,脖子上还缠着一截绳子。
属下拿着剪刀,把尸体左腿的裤子剪开。
干枯的小腿骨上,有一处明显的骨结。
那是腿折断后没有接好留下来的痕迹。
那属下又在尸身上搜了一遍,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灰扑扑的小包,递给孟绪安。
孟绪安带着手套,小心地把包拉开,一个发黑的小银锁滑落在他掌心。
#####一四七是个‘立’字。
孟绪安就着手电筒看了看,把金锁递给冯世真,不是你的,应该是你弟弟的。
真容嘉上还没来得及把这长命锁给新出生的儿子,就已遇害。
冯世真接过小银锁,紧紧握在掌心里,沉默了片刻,突然转头就朝外面冲。
她一直跑出了小院,站在路边,淋着雨,弯腰大口喘气。
孟绪安拦下了想要追过去的杨秀林,自己也顶着雨走过去,站在冯世真身边。
冯世真喘得沙哑,像是在极力抑制着想要哭号的冲动。
她浑身颤抖,直起身走了两步,又受不住胸口疼痛般地再度弯下腰。
孟绪安怜悯地望着她,给予了她恰到好处的沉默的陪伴。
十六年。
冯世真哑声道,从我们家搬到闻春里,到我去金陵读大学,我在这里住了十六年。
而我一直不知道,他竟然离我这么近!我……她痛苦地蹲了下来,泪水混着雨水糊满了一脸。
我从懂事起就恨他。
我一直以为他在某个地方苟且偷生地活着。
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想过他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冯世真紧紧抱着肩,沙哑地喘息,他本来是要回家的!他把给弟弟的长命锁都买好了,他是要回家的!孟绪安俯身把她拉起来,把她摁进了怀中,凌乱的雨丝被风一波波卷向他们。
我知道。
孟绪安拍着冯世真的背,动作有些笨拙,完全没有他昔日里哄红颜知己的机灵劲儿,你现在找到他了,世真。
他不会怪你的。
凄厉的嚎叫响彻寂静的夜空,惊醒了本已安歇的容府。
容嘉上翻身下床,披上一件大衣,匆匆朝外走。
听差跟在他身后,抹着冷汗道:老爷做了噩梦,似乎被吓着了,一直在叫。
上次辛普森医生留下来的镇定剂呢?容嘉上说,取来,我给老爷注射。
听差飞快地跑走了。
大哥?容芳林和容芳桦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一脸惊慌,爹出事了?没事。
容嘉上说,我会处理的。
你们去睡吧。
芳桦明天不是还要去试婚纱的吗?容芳桦咬着唇道:大哥,你同我说实话。
爹现在这个状态,我这个时候结婚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的?容嘉上摸了摸她的头,你放心,我会让爹好端端地出席你的婚礼的。
去睡吧。
容芳林得了兄长示意,把妹妹拉回了房。
容嘉上转过头,沉下了一张脸,健步如飞地来到了西堂。
滚开!容定坤还在床上嚎叫着,你不要过来!不是我的错!是你逼我的!容嘉上让听差摁住了父亲,取了针剂,熟练地注射进了容定坤的静脉里。
嘉上,他来了!容定坤一把扣住儿子的手,眼珠子几乎脱眶一般瞪着他,他来了。
他要毁了咱们!你要守住容家!你要杀了他!我们家姓不姓容还两说呢。
容嘉上冷嘲着,把针管一推到底。
片刻后,容定坤终于不再挣扎。
谁干的……我明明……把他封住了……容嘉上眉头深锁地丢开了针管。
屋内暖气十足,但是他却感觉到一股阴寒自背后袭来,像是门窗没有关好一般。
窗外的雨转小,风却越发大了。
树枝被风吹得狂舞,好似从炼狱里逃脱出来的鬼魅,正在额手欢庆狂笑一般。
容嘉上自嘲地摇了摇头,拢着大衣,转身离去。
回到卧室的时候,桌上的闹钟时间正指着三点一刻,是一日中夜色最黑暗的时刻。
容嘉上用热水浸透毛巾,覆在冰冷的脸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夜色粘稠浓郁,把他包裹着,一点点拖进黑暗的深渊。
曾有过的那些明媚美好的过去,正被一点点冲散,像隔世的记忆,或者是捉不住的流光。
对面曾有一扇亮着灯的窗,窗下有一位侧影轮廓秀丽的女子。
在吹着风的窗前,她闭着眼,独自踩着舞步,洁白的面容像月下的花。
耳畔回荡着一律悠扬的旋律,似乎是他们跳的第一支舞曲。
年轻的女子周身笼罩着一层光,那光紧紧追随着她的动作,像一缕风,灵动地流转。
容嘉上还记得她的手搭在肩上的重量,记得她鬓角的发丝拂在脸颊的触感,记得她身上清爽的花露水的芬芳。
女子光洁白净的脸颊在灯光的照射下带着珍珠般的光泽,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她修长的脖颈上。
她温润地笑着,目光脉脉,如盈盈秋水,有星光在她眸中闪烁……大少爷!砰砰敲门声击碎了梦。
容嘉上睁开眼。
窗外的天是灰扑扑的深蓝色,时钟指向六点一刻。
大少爷,出事了。
属下在门外低声说,是闻春里……容嘉上瞬间清醒过来,翻身起床。
容家今年注定了要成为上海各大小报纸的宠儿。
容家新修的高档吉宅闻春里的房子才卖了一半,就有匿名人士挨个地给报社打电话,说闻春里唯一一栋没有翻新过的老楼是百年凶宅,藏着死尸。
寒冬腊月的大半夜,还是有那么两个不怕吃苦的小记者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偷偷翻墙进去查看。
推开了已经被撬松了的大铁门,他们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在西角一面被砸开的墙里看到了一具干尸。
两个记者拍了照后连夜赶回报社冲洗,赶在报纸下印厂之前做个头条。
第二日报纸上市的时候,闻春里那个被敲晕了的门卫才刚一身酒气地醒过来,被上司一通大骂,让他卷包袱走人。
门卫前脚走,报纸后脚送到。
紧跟着来的,还有一大批兴致冲冲的记者。
他们轻易地突破了里弄口毫无防备的大门,冲进了那栋老楼,把老楼从上到下拍了个彻底。
等到巡捕房过来赶人的时候,那无名尸骨都已经被人从墙里取了出来,摆在了地上。
来了!容嘉上来了!比起一副干枯的尸骨,容家年轻俊朗的大少爷自然要赏心悦目许多。
记者们如苍蝇一般嗡地飞起,冲出了老楼,将容家的轿车团团围住。
容嘉上面色沉静地走下车,黑色大衣在劲风中翻飞如鸦翅。
他身材高挑挺拔,面孔英俊而削瘦,此刻沉稳内敛的模样有着说不出的魅力。
记者们一边叽叽喳喳地提问,一边对准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使劲拍。
容少,请问里面一共有几具尸体?你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人吗?整个闻春里都是你们重新修建的,尸体也是你们埋下的?容少,你知道凶手是谁吗?容嘉上被保镖簇拥着,施施然转过身,目光对准了一名年轻的女记者。
他嘴角微微一弯,那女记者的脸颊就有些发红。
容少。
女记者气息不稳地问,请问你对这个事有什么看法?容嘉上不疾不徐道:容家是去年才买的这块地,而这楼看样子少说有二三十年的历史。
这人肯定不是我们容家砌进墙里的。
至于这人是谁,我们更是不得而知。
容家只是不凑巧买了这栋房子而已。
不过我们容家一贯遵纪守法,支持和配合巡捕房的工作。
希望他们能早日查明真相,让逝者安息。
说完,十分优雅地朝女记者略一点头,转身进了老楼的铁门。
门里面的小天井的地上,摆着盖着白布尸体。
属下把布拉起一角,容嘉上低头,就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一个干枯的头骨。
容少,认识吗?巡捕房的探长问。
这怎么认得出来?容嘉上冷笑,况且,听说巡捕房的人来之前,记者们就已经把尸首弄出来了。
谁说得清是真有藏尸,还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还有一件奇怪事。
我们在这尸骨嘴里发现了一张纸条。
探长打开手里的白帕子,里面是一张对折的纸。
展开一看,却是一张欠条。
今日秦水根借容定坤大洋一千圆整,人命十条,二十四年后如数奉还。
如有违约,九雷轰顶,业火焚身,妻离子散,倾家荡产!立字:秦水根。
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
纸是新纸,显然是后人放在尸骨嘴里的。
借钱的是秦水根,字迹却是容定坤的笔记。
名字上还有一个拇指红印,鲜红似血。
此起彼伏的镁光灯在容嘉上背后闪烁着。
他的大半面孔都沉浸在暗处,透着一股难以描绘的阴鸷和狠辣。
王探长看了不禁暗自心惊,想这容嘉上年纪轻轻的,却是气势压人,真不愧是军火商家的太子爷。
王探长,这张字条,可否由在下收着?容嘉上问,既然是找家父借的钱,还需要回去问问家父的好。
王探长刚有犹豫,陈秘书就已借着撑伞遮雨,把一封装着厚厚钞票的信封塞进了王探长的口袋里。
王探长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办案,真是辛苦了。
这是咱们大少爷的一点心意,请诸位弟兄下班后喝口热酒。
王探长捏了捏信封,笑道:容大少放心。
这纸条一看就是新的,想必是有人弄的恶作剧,不是什么正经证据。
您尽管拿走就是。
容嘉上看着巡捕房的人把尸骨裹着抬上了车,眉头紧锁。
大少爷放心,都打点好了。
陈秘书道。
不。
容嘉上转身而去,这只是个开始。
西堂里的容定坤睡前抽了大烟,正在被褥里昏昏沉沉地睡着。
梦中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刺激得他猛地醒了过来,才发现有个人拿着一张冰凉的帕子正在给自己擦脸。
爹做噩梦了?容嘉上一副十全孝子的模样,细心地给容定坤擦汗。
容定坤如今最不待见这个长子,张口就不禁气急败坏地骂:怎么又是你?老子身体还健全的时候,都不见你这样天天在我跟前尽孝。
你到底要怎么样?容嘉上冷笑着丢开帕子,抬起手,摊开那张借条,拿给容定坤看。
爹,你还记得借出过这笔钱吗?容定坤有老花眼,眯着眼睛拉开一段距离,看了半晌,困惑的面色一点点僵住,未合拢的嘴细细地颤抖起来,两眼惊恐。
仿佛那不是一张纸条,而是一只恶鬼,正从缝隙里从地狱中爬出来,浑身流淌着剧毒的脓液,亮出血腥的獠牙,一步步朝他走来。
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容定坤的嗓音凄厉得几乎有些变声。
容嘉上眉头紧紧拧成一团,抖了抖纸条,沉声道:您只管回答我。
这笔帐是你当年放的吗?这是谁弄的?容定坤答非所问,激动咆哮,是谁?容嘉上不答,收了纸条,镇定地问:还有一个事要问您,您当初为什么执意要购买闻春里?容定坤好似触电一般浑身猛地哆嗦,闻春里……果真……闻春里出了什么事?确实出了点事。
容嘉上说,爹,整个闻春里都翻修了,为什么独独留了一栋老楼没有动?#####一四八那老楼怎么了?容定坤惊恐紧张地瞪着儿子,你叫赵华安来见我!快!这半夜的,有什么事,我来处理就好,何必劳烦赵叔?容嘉上不动声色,手指哗哗翻弄着纸条,这秦水根不是爹早先的名字吗?他怎么不仅欠了我们家钱,还欠了人命?一千块放在二十多年前,可是一笔巨款了。
爹也真是大方。
这纸条到底怎么来的?容定坤先按捺不住,拍着床板喝问。
你担心什么?容嘉上问,那楼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容定坤急得双目发红,哑声低吼道:不准让任何人进那栋楼,知道吗?不准动那楼的一片瓦!那楼可是我们容家的命脉!楼动土之日,就是容家衰败开始之时。
容嘉上眉毛惊讶地挑起,嘴角意味深长的讥笑,道:那恐怕已经迟了。
容定坤惊骇地看着儿子:你说什么迟了?容嘉上平静地说:昨夜有人闯了那个老楼,敲开了墙,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尸首。
尸首上,还有这张纸条。
明天这个时候,大概全上海的报纸都会刊登我们容家出售的‘吉宅’里有死尸的新闻。
爹,你说那老楼是我们容家的命脉。
我年纪轻读书少,实是不知道命脉里应该埋着死人的。
容定坤浑身如通电一般颤栗起来,胳膊支撑不住身躯,跌回了被褥里。
不……他脸色苍白如死人一般,冷汗霎时遍布了整张脸,满眼都是绝望,怎么会?我明明……纸条我已经截下来了。
但是死尸的消息却是瞒不住。
这事明天必然会见报。
容嘉上俯视着父亲,爹,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比如,秦水根到底是谁?欠的人命又是怎么一回事?容定坤死死咬着牙,脸颊抽搐着,别开了视线。
我不知道。
他知道!父子之间是有感应的。
容嘉上不仅知道父亲知道一切真相,他甚至也能推测出一个大概的谜底。
而这个谜底太过骇人,让容嘉上都一时不敢面对。
他知道容家是繁荣是建立在皑皑白骨之上。
如今这白骨再也埋不住,要逐一出土,曝光在阳光之下了。
爹。
容嘉上冷漠讥嘲,如果我们家还有什么不方便见人的秘密,还请您老人家提前告诉我。
不要等着外面都传得满城风雨了,我还蒙在鼓里。
到时候就算我想给您收拾烂摊子,怕都无处可下手了。
容定坤拿被子紧紧裹着身子,缩在床脚,背过身不去理儿子。
容嘉上怨忿地望了他一眼,踏着沉重的脚步而去。
次日清晨,天色还是浑浊的灰蓝,一捆捆用粗重的黑体印着《闻春里惊现藏尸,吉宅摇身变凶宅》的报纸,字灯火通明的报社印厂里运了出来,分发到各个报童手中,再由报童运送到了满城每个角落。
容太太自好梦中被异样的嘈杂声吵醒,起床撩起窗帘望出去,就见远远的铁门外,拥挤着一群手持照相机的记者。
她惊讶地出门问管事。
管事一脸尴尬地把报纸奉了上来。
容太太看了报纸,气不打一处来。
赶紧把前后门都关牢了,这几天除了采买的人,其他的一律不准进出!管事忙道:大少爷昨夜已经吩咐下去了。
大少爷呢?容太太问。
管事道:大少爷凌晨出门处理这事,就没回来,应该是歇在公司里了。
容太太皱着眉仔细看着新闻上的字句,若有所思地打发走了管事,走进书房关了门,拨了个电话给赵华安。
赵华安其实也一夜没合眼,正坐在高背沙发里,拿着报纸出神。
他面容粗犷,高眉深目,人到中年后,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尤其显得十分阴鸷。
家人看他心情不好,全都退避三舍,不敢招惹。
直到听到电话里容太太软绵绵的声音时,赵华安的神色才柔和了下来,耐心地说:淑君,你不要担心。
你要是觉得记者烦,就带着孩子们去城外别墅住一阵。
反正已经年底了,过年前,这事肯定能平息的。
我倒不怕记者。
容太太说,我是看报纸上含沙射影,说这老房子特意没有翻新,就是为了藏尸,说我们容家早就知道这里有尸了。
报纸为了哗众取宠,什么话都乱说。
赵华安说,这是对手用来中伤我们容家的手段而已。
容太太忧心忡忡,我看有报纸说这是什么秘术巫术,说咱们容家就是靠墙里封尸才发家的。
别听报纸胡扯。
赵华安也有些不耐烦,我要去公司了。
会和嘉上开会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你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赵华安思索片刻,又拿起了话筒。
他这个电话转了好几次才接通。
一个男人操着西南口音道:安叔,这么早,有什么吩咐?赵华安问:阿文最近做得怎么样?挺好的。
男人道,上一批给阮老九的货,就是他亲自带人押送的,完成得很好。
他现在应该在后头操练,要叫他来接电话吗?先不用了。
赵华安道,最近他先别出任务了,在庄子里待命。
是。
男人压低了声音,安叔,上海还好吗?今年天气不大好,总是下雨。
赵华安轻哼着,不过我看着,过年前后,总会放晴的。
世人总是最忌讳死任的,所以闻春里的丑闻曝光之后,容家的股票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往下落。
而闻春里先是失火,后是发现了藏尸,吉宅转眼就成了铁板钉钉的凶宅。
房价自然一路下跌,本来已经买了房的人也闹上门来要退款,不然就要打官司。
报纸总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更何况容家横行上海滩多年,仇家多到数不过来。
一时间各种流言纷起,把容家多年来大大小小的各种新闻全都翻了出来。
被容定坤克死的前妻,不被承认的白氏夫人,死于绑匪之手的二儿子,离家出走的小妾,被未婚妻戴了绿帽子的长子,被掳走过的次女……接连两日,容家门外的道路都被抢新闻的小报记者挤得水泄不通。
往日里同容家交好的人家,容太太的那些姐妹会的牌搭子们,容家小姐的同学们,全都不见了踪影。
容家关门闭户,连容嘉上都为了方便,干脆住在了公司附近的酒店,一连几日都没回家。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日天晴,容芳林和容芳桦在花园里散步透气,不幸被一个爬墙头的记者拍了。
容二小姐,你是不是真的被劫匪掳走过。
他们有对你做什么吗?那男人张口就问,紧接着又是一道闪光。
两个女孩又惊又怒,吓得齐声尖叫了起来。
容嘉上这日恰好在家。
听到了妹妹们惊恐的叫声,他抓着一把左轮手枪就冲了出去。
大哥,那里!容芳林见兄长奔来,指着墙头大叫。
记者眼见不妙,急忙逃跑。
容嘉上神色冷峻地把妹妹们往身后一推,抬手对准墙头就是砰地一枪。
记者大叫着跌了下来。
听差们从后门冲出去,一拥而上把人抓住了。
容家大少爷的枪法好那是众所周知的。
那一发子弹不偏不倚地射中了记者手中的照相机,把装着胶卷的地方打了一个窟窿。
记者吓了个半死,裤裆都尿湿了。
容嘉上亲手把胶卷扯了出来,丢到了记者脸上,把人赶走了。
墙上的电网是装来做样子的吗?容嘉上对着手下怒吼,这样的人都能爬上来,那换成仇家,不是已经把我们家杀得鸡犬不留了?保镖们没骂了个狗血淋头,当日就弄来两条德国猎犬,在围墙外终日巡逻,又把电网修好了。
容嘉上安抚了妹妹们,回到书房,拨了一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伍云弛带着亲兵开车赶来,把惊魂未定的未婚妻和准大姨子接到了自家的温泉别墅,躲避风头。
事后证明,容家姐妹躲得正是时候。
次日,巡捕房的消息不知道怎么走漏了出来,满上海的报纸又都在传着闻春里干尸身上的那张欠条。
容定坤中过一千大洋的彩票的事也被曝光。
世人不清楚秦水根是何人。
况且借钱还好说,人命又怎么解释?现在正是腊月,再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最近又没有什么大新闻,于是容家谜案成了市民们茶余饭后的消遣首选。
一时间,茶馆里说书的,电台里评时事的,都在说着这桩扑朔迷离的案子。
……请了一位西医检验过尸体,说死了有二十来年了。
容家不承认有借条,说是仇家栽赃。
早年一个码头半数的船上都装着容家的大烟和军火,光是卸货的伙计就有百十个,仇家更是多到数不清。
杀个把人埋在墙里,有什么稀奇的?容定坤至今都没有出面。
听说他之前中弹受伤,已经半身不遂……一连三四天,容家股票开盘就跌停。
容嘉上又允许闻春里的买家反悔,于是先前售出房子退回来七七八八。
容家财政一时吃紧,又逢年关将近,对内要给职员发奖金,对外要各处还欠款。
容嘉上一面卖地,一面从鸦片生意里抽了一笔钱过来填窟窿,虽然勉强熬过去了,可账面上依旧一串赤子,看得人愁眉不展。
等到年底股东大会的时候,容定坤终究还是去公司露了一面。
他坐着轮椅,面庞苍白枯瘦,双目深陷,眼珠浑浊,容颜苍老得厉害。
而推着轮椅的容嘉上步履矫健,年轻英俊的面孔散发着健康蓬勃的光彩,双目炯炯有神,锋锐犀利,又不苟言笑,沉稳内敛。
容嘉上推着容定坤自公司大门进去,一路走进会议室。
沿途职员们纷纷起身,把一老一少的鲜明对比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股东大会上,几个老股东果真发难,指责容定坤为一己之私给公司召来劲敌,导致公司每况愈下。
几个元老直言要退出董事会,抛售股票。
赵华安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容定坤来精力不如从前,可脑子还没有完全昏聩。
他听这几个股东们说完,冷笑道:顺风顺水过了这么多年,倒是让几个老哥们儿丢了当初风里搏浪的斗志。
现在不过只出了一点风险,各位就吓成这样,自顾逃跑。
我容定坤做这董事长二十多年来,自认最是照顾几位老哥的。
你们只拿分红从不做事,时不时仗着股东身份还要得一些便利,我全都看在眼里,却从来没有和你们计较过。
我想的也是大伙儿当初一起打拼不容易,全都流过血淌过汗。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两个元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又悄悄朝赵华安望。
#####一四九赵华安方开口道:最近公司确实遇到了危机,却还没有到要拆伙的地步。
几个老哥想要卖了股份回家养老也是能理解,倒不用做得太过,伤了兄弟情分。
容定坤本来精力不好,说了一番话后就有些没精神。
容嘉上这时站出来,笑容恭敬道:诸位都是嘉上的长辈。
我这一个多月来管理公司,也都少不了叔伯们的指点协助,嘉上感激不尽。
这公司既然姓了容,我们父子自然就要多担待一些,厚待元老功臣。
如今功臣自行求取,我和爹也不好勉强的。
爹也觉得,兄弟一场,好聚好散。
就是请几个叔伯最后卖我们父子一个好,股票让我们优先收购。
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几个要退股的股东中,有一些是跟风,有一些是真心想退股的。
既然容家愿意接盘,大伙儿终于消停了。
这事前前后后折腾了四五天,容家把大部分退出来的股份收了。
这事刚告一段落,闻春里的藏尸案突然有了新进展:干尸被证实是近期才被人从西郊一处坟场偷挖出来,特意放在敲开的墙壁里的。
纸条不必说,纸张崭新,是后人写的。
这条消息公布于报纸上后,又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浪。
虽然说这样看来,容家是被栽赃,但是到底是在自己地盘上发现了死尸,依旧很不吉利。
容嘉上只得请了道士在闻春里做法事,又把那栋拆得干干净净,原址什么都不敢建,只修成个小花园了事。
这样捯锉了一番,闻春里的别墅虽然依旧卖不出去,但是靠路边的新式公寓还是有不少人喜欢,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卖了起来。
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肖宝丽翻着报纸,讥讽道,容家还没解释为什么之前不拆老楼呢。
不拆的理由好找。
杨秀成道,随便找个风水理由就能解释。
横竖此事让容家元气大伤了。
但是没让他们认罪呀!肖宝丽气愤道,要的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容定坤杀人夺产,要容定坤亲口承认。
容家股票是亏了钱,可这钱也没进世真的口袋。
杨秀成温和笑道:冯小姐有计划,也不图一击就打倒容家。
你也转变得快。
肖宝丽斜睨他,容太太也是你亲表姨呢。
容家倒了,她日子怕也不好过。
杨秀成说:姨母嫁妆丰厚,也不靠着容家吃喝。
没了容家,我觉得她倒能活得更自由。
容定坤不是个好丈夫。
肖宝丽撇了撇嘴,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有理。
你吃什么油长大的?杨秀成呵呵一笑,不和这位大明星兼新东家的红颜争辩。
他们两人此刻正站在大雄宝殿前,两侧铜鼎里香烟缭绕,香火飘摇。
僧人低沉的吟唱声回荡在古刹上空。
头顶,云破了一角,露出苍苍青空。
西风萧索之中,天地间充满了凝重肃静之气。
冯世真穿着一身麻白孝服,头发上别着白花,正跪在蒲团上,闭目双手合十,随着僧人的诵经声念念有词。
她将父亲的遗骨火化,同生母的骨灰放在一起,请高僧做了七天法事。
父母如今终于在阴间团圆。
希望他们解除误会,早日往生,来世幸福安宁,还能做夫妻,白头到老。
今日是法事的最后一天。
结束后,冯世真同住持说了一阵话,继而鞠躬道谢,然后走了出来。
大殿外,肖宝丽和杨秀成都望了过来。
冯世真挽着肖宝丽的手,道:丽儿,谢谢你这几天拨冗陪我。
杨先生,劳烦你亲自跑一趟接我们。
附近外面不大安稳,七爷和我都不放心你们两位女士赶路。
杨秀成道,冯小姐今日可以动身吗?走吧。
冯世真最后回首望了一眼巍峨的大殿,目光里闪过眷恋。
等转过身,眼中已恢复了清明,冷冷雪光似的眼波一转,带着锋锐的杀气。
流光——十七腊八过后,就是除夕。
各处封印放假,人们劳碌了一整年,如今终于回家和亲人团聚。
冯世真借着寻找到生父的事已回了上海。
安葬了亲生父母后便留了下来,趁着年假,和父母兄长一起过了一个温馨热闹的年。
冯家这一年过得极其曲折,从在底层绝境之中苟延残喘,到如今全家团圆、丰衣足食,一路辛苦惊险难以对外人道来。
回忆这一整年,一家人都忍不住一阵唏嘘感叹。
好在如今也算苦尽甘来。
冯世勋工作稳定,收入可观。
冯先生戒了大烟,身子也在一日日好转。
冯世真也寻找到了亲人,安葬了父母。
冯家兄妹很有默契,年假里百般奉承父母,诚心尽孝,哄得冯氏夫妇心花怒放。
大年初三这日,钱氏姨母被冯世真接到家里来吃团圆饭,顺便介绍给冯家人认识。
钱氏拉着冯太太的手,红着眼眶道:老姐姐你们夫妻俩真是难得的好心人呀。
我回去要给你们立长生牌位,日日烧香,求菩萨保佑你们冯家福星高照,昌盛安康。
冯家夫妇看钱氏虽然清贫,但是很懂礼节,也替女儿高兴。
冯太太也有私心,舍不得世真。
如今世真父亲也已证实亡故,家里只有个姨母,那今后还是要留在冯家的。
于是趁着冯世真去厨房洗碗的时候,冯太太把大儿子拉到了一边。
你和世真,是怎么打算的?冯太太开门见山地问。
冯世勋困惑,我和世真什么?冯太太拍了儿子一把,你老大不小了,你两个堂弟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呢。
世真今年就二十五了,也拖不得了。
你别以为我没看出来。
以前给世真介绍别人,你百般挑剔不乐意,回头又总偷偷看她,那眼神和你爹当年头看你娘我时一个样!冯世勋红了脸。
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手足无措,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冯太太笑道:你们俩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彼此都知道不是亲生的,性情又相投,容貌又般配。
世真是我一手带大的,没有一样不合我心意。
任你再找别的女孩儿回来,在我眼里也都不如世真的。
现在世真的父母也寻到了,又有个姨母可算是女方长辈,这时候提亲事正合适。
妈……冯世勋尴尬咳嗽,我……世真还不知道呢。
那你寻个机会和她说呗。
冯太太道,世真这样的姑娘,不是我自夸,纵使年纪大了点儿,拿出去也是百家争着求的。
你是近水楼台,可别错过了这好机会。
冯世勋啼笑皆非道:说得好像世真是我童养媳似的。
你就得意吧。
冯太太点着儿子的头,我和你说,你要是没抓住,让世真和外面别的小伙子跑了,我和你爹可要和你急!可别催我。
冯世勋苦笑道,我真拿不准世真在想什么。
一切还是看缘分吧。
冯世真在厨房里提了烧好的热水洗锅碗。
水气缭绕之中,冯世勋忐忑地走了进来,熟练地坐下来帮着她一起洗。
冯世真笑道:你要将来结婚了还能天天这样,那嫂子可有福了。
冯世勋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就泄掉了一半,没好气道:谁知道你嫂子现在人在哪里?还不知道出生了没。
去!冯世真嗔道,你都二十八了,你好意思!冯世勋笑了笑,问:孟绪安那儿,你打算做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报完了仇,什么时候和他拆伙。
冯世真说,要顺利的话,也不过就一两个月的事了。
你可别告诉爹妈。
哪里敢?冯世勋道,妈妈知道要受惊,爹知道了要难过。
我又不全是为了冯家。
冯世真淡淡说,论起来,我们容家的仇恨深得多。
你们容家……冯世勋呢喃着。
是不是还是有些不习惯?冯世真哼笑,我也不习惯。
也不知道嘉上姓了秦后,会叫什么名字。
那一声嘉上叫得亲亲热热,冯世勋纵使不知道容嘉上和冯世真在北平的事,也忍不住吃醋,道:他爹叫秦水根,他或许叫秦狗蛋。
冯世真噗地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朝哥哥脸上弹水珠。
冯世勋躲过了,看着妹子佼佼如明月的笑脸,心中温情涌动,一时有些痴了。
静静凝视了片刻,冯世勋说:医院里有一个去美国纽约医院进修学习的项目,我申请通过了。
冯世真惊喜:真的吗?太棒了!你怎么不早说!她起身就要去告诉父母。
冯世勋拉住她,说:先别急,我还有话。
这个项目经费非常充足,又可以在美国的医院里实习拿工资,所以可以带一名家属。
世真,你想和我一起去美国吗?冯世真惊讶,半晌才道:去美国?我们俩?那爹妈怎么办?总得有人照顾他们呀。
可以请人照顾。
三堂嫂在老家守寡带孙子,我想请她来上海。
冯世勋说,我去那边学习半年,如果实习成绩优秀,还可以留下来。
这事对你来说当然是好的。
冯世真笑着,但是我去做什么?给你做老妈子?人家都带太太,你带个妹子去,不觉得怪吗?冯世勋一把抓住冯世真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紧张地轻声说:你也可以……可以做……哥!冯世真不留痕迹地把本就湿漉漉的手抽了回来,一本正经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在上海,但是兄妹们长大了总是要分开,各自组建家庭的。
你也别总是操心我,也要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
爹妈都等着抱孙子呢。
我是女儿,还能在这个家里呆几年?将来还是要靠嫂子来操持家事的。
冯世勋浑身火热在妹子娓娓道来的一番话中逐渐冷却。
冯世真的话含蓄却也明确,只将他当兄长对待,从来都没有别的想法。
冯世勋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可心里依旧忍不住一阵失落,夹杂着尖锐如针扎的疼痛。
自己看着长大,一直放在臂弯中呵护的女孩,只因为一个转身,她的心就被别人拿去了。
他们将来免不了会因为各自成家而逐渐疏离,再也回不去当初两小无猜的境界。
失望、迷惘、遗憾,全都浮现在了冯世勋的脸上。
冯世真也觉得十分尴尬难受,只得埋头洗碗,假装没看见。
这事不说破,他们俩以后还能没有芥蒂地继续做兄妹。
冯世真珍惜冯家的亲情,她舍不得失去冯世勋这个好哥哥。
过了一会儿,冯世勋自己渐渐缓了过来,看冯世真窘迫的样子又心疼了起来,主动岔开了话题,道:过两天上元节,兆丰公园有灯会,我们一家还有你姨妈一通去看看?爹难得肯出门都走走,又是晚上,正合适。
好呀!冯世真重新扬起笑颜,从你留洋后,我们一家好久没有在一起看灯了呢。
#####一五〇到了上元节那日,钱氏又早早过来,同冯家人一起包汤圆。
用完了晚饭,冯世勋找同事借了一辆小汽车,带着一家老小出门看灯。
兆丰公园已被妆点得绚丽夺目,盏盏花灯沿途悬挂在屋檐树梢,垂着迷条,随风轻轻摇晃,犹如夜中明珠一般闪闪发光,流光溢彩。
园中行人如织,市民们都扶老携幼前来赏灯,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单看这个公园,只觉得天下太平,国家繁荣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安康。
夜色让璀璨的灯火晃花了人眼,沉醉了人心。
城外倾轧厮杀的军阀,虎视眈眈的西方诸国,仿佛全都不存在。
几位长辈倒是兴致高涨,特别开心。
尤其是冯先生。
他自受伤以来就没有出过门,一是身体不好,二是容貌丑陋担心被看到。
此刻夜色沉沉,他戴着帽子裹着围巾,并不担心脸上的伤疤吓着人。
一路走来,他连着猜中了三四道谜题,不仅得了两盏灯,还得了一堆小玩意儿。
儿女老妻不住夸赞,冯先生喜笑颜开。
转了一圈走累了,一家人找了一个茶馆坐下来歇脚。
冯先生今日特别高兴,说:两个孩子小的时候,每逢过年我们一家人也都要来这里看灯。
世勋一定要吃糖炒栗子,世真则喜欢吃冰淇淋。
每次都要闹着我,必须吃完了才肯回家。
冯世勋也笑着调侃妹子,大冷天的,也亏你还能把冰淇淋吃得下去,冻得嘴巴发紫都不肯撒手。
说得我又谗了呢。
冯世真哼着跳起来,店家生意太好,顾不上我们这桌。
我去买些点心果子回来。
她有意找冯世勋讨了五块钱,在长辈们的笑嗔声中走出了茶馆。
园内有个动物园,门口常年有个老头推着小车卖糖炒栗子。
今日过节,小摊的生意极好,冯世真排队等了好一阵才买到了一包。
她抱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糖炒栗子钻出人群,正往回走。
仿佛心有灵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这时散开了一片空地,站在路对面的容嘉上也恰好转身,望了过来。
满庭灯火流光溢彩,游人欢笑来往,他们两人好似河中两块定立的磐石,遥遥相对,默默无言。
行人提着灯从两人身边走过,暖黄的光一下下地照亮两张怔忡的面孔。
片刻后,冯世真的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容嘉上侧头看了一眼正跟在伍云弛身边猜灯谜的两个妹妹,大步流星地朝冯世真走了过来。
走到面前,也不待冯世真开口,一把拽着她就朝人少的地方走。
冯世真一手抱着糖炒栗子,踉跄地跟在容嘉上身后,被他一路拉到园中一处幽暗的林子里。
还没来得及站稳,容嘉上就扣着她的双肩,把她摁在树干上,低头吻了下来。
冯世真怔了一下,却没有抗拒。
男人紧拥住她,唇和怀中的栗子一样滚烫而甜蜜。
她也很想他,忍不住柔顺地回应,和他唇舌交缠。
这一瞬,北平时那些缠绵火热的片段全都涌上了两人脑海,往日的激情和眷恋再度掀起巨浪。
讨厌……一声娇嗔冷不丁传来,拉回了两人神智。
林中某处,也有一对情侣正借着夜色的遮掩在幽会,打情骂俏声不住传来,听得人面红耳赤。
容嘉上和冯世真气喘吁吁的分开,两人的面孔都如火烧一般发烫。
幽暗中,交接的两双眼湿润明亮,饱含着诸多诉诸于言的感情。
容嘉上捉住了她的手,拉着她悄悄走远了些,碰到一个孤零零的小亭子,便走了进去。
没有了灯光掩映,夜恢复了她本来的颜色。
冯世真这才发现,今夜天气晴朗,星空璀璨,如宝石琉璃星盘,缓缓流转。
容嘉上凝视着她望着星空的侧面,五味杂陈,想开口却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的好。
正踟躇着,冯世真将脸朝这般侧了些,嘴角含笑,双眸里折射着的清冷星光一划,仿佛流星掠过天际一般。
那张欠条,你爹收到了吗?所有缱绻温情都被这听似不经意的一句问话击得粉碎,容嘉上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被铁锤狠狠敲在胸膛上,骨骼碎裂,鲜血迸射,剧痛难当。
她……果真都知道了。
容嘉上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说:收到了。
他不认,是不是?他现在一半时间吞云吐雾,满口胡话,一半时间暴躁易怒,动不动打砸骂人,根本没有办法沟通。
容嘉上的额角青筋曝露。
父亲的无耻和这份他不得不背负起来的血债,让他在心上人面前觉得极其难堪。
不认没关系。
冯世真拿了一颗栗子在指间把玩着,反正这账由老天爷记着,将来该还的总会换回来的。
他不认,我认。
容嘉上深深呼吸以缓解胸口重石碾压一般的沉重,容家由我做主了,你想要我怎么补偿你?你能怎么补偿?冯世真嗤笑反问,你连把你爹交出来绳之以法吗?你打算怎么赔偿我们家的孙氏?就算旁的容家人是真的不凑巧病死的,我生母总是你爹亲手杀了的!你打算怎么赔我一个亲娘?容嘉上木然沉默着。
冯世真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好!男人坚定的声音饱含着决绝之意。
冯世真站住,困惑地转身,一脸难以置信。
容嘉上正望着她,面容削瘦清癯,双目明亮,再也没有了犹豫,再也没有了狼狈。
他就像一株树,笔挺站立,沐浴着星光,脱胎换骨。
我会让我爹认罪。
容嘉上平静而慎重地说,下个月二十二号,芳桦和云弛结婚。
婚后他们会去广州生活。
我还打算把芳林送去美国念书。
然后我会亲自召开记者会,让我爹承认他做下的所有事。
冯世真依旧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向你保证,世真。
容嘉上柔和的嗓音在幽静的夜中显得那么沉稳,引得听者的心跟着共鸣,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了。
之前我还觉得容家的生意再怎么不光彩,也是建立在父辈白手起家的拼打之下的。
所以作为继承人,我有义务维持和延续他们这一份心血。
可是现在呢?杀人夺产,灭门封口,对妇孺斩草除根……容家——不,秦家的每一块砖都浸透了容家人的鲜血。
我竟然是吸着这样的血长大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因为我总闻到屋子里一股飘着血腥气。
我总怀疑那些墙壁里是不是还藏着什么尸体……冯世真不禁往他迈了一步,嘉上,你……我不是在博取你的同情。
容嘉上朝冯世真镇定的微笑着,眼中浮着碎光,我每次回去看我爹,他抽完大烟瘫在床上那样,就像一个鬼。
我就觉得很害怕,一身冷汗。
我怕我将来也会变成这样。
我的儿女也会像我这样一脸厌恶地站在床边看着,并且暗暗期待我早点死。
这不是我要的人生!不是……冯世真嘴唇翕动,又迈进一步。
你送我的六分仪,一直放在我办公桌上。
我看着它,就想起当时你对我说的话。
容嘉上凝视着冯世真,现在我才明白,这是多么美好的祝福。
只是,我总让你失望。
你没有。
冯世真叹息着,抬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颊,目光无限怜爱,你在为了我,对抗你所处的整个世界。
我其实很自私,而你又太不容易了。
我也在为了我自己。
容嘉上垂着眼帘,和冯世真额头相抵,神情里充满了依恋,关于公司和其他产业,我还不能全权做主。
股东们……我不稀罕这份沾着我亲人血的家产。
冯世真果断打断了他,我也不需要你送到我面前。
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能夺回来。
世真……容嘉上不安。
冯世真抓着他的衣领,踮起脚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冯世真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树林,回到了人群之中。
冯世勋久等她不见,出来寻找,正好撞见。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冯世真说:先前那个摊子前排着老长的队,我不耐烦等,就去找别的摊子。
没想人也多,害得我等了好一阵。
吃个糖炒栗子也这么麻烦。
冯世勋笑着拉着她朝茶馆走去。
容嘉上站在林子边,望着冯家兄妹的身影被人潮吞没。
他低下头,掌心躺着一枚还带着余温的栗子,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仿佛象征着他已在掌握之中的美好未来。
容府经历了多次重创之后还没有恢复过来。
在这样一个热闹的节日夜里,府中不过多挂了几盏灯笼罢了。
年轻人们外出游玩,佣人放假,容府显得格外寂静。
灯笼被夜风吹得东摇西摆,远看像几簇鬼火一般渗人。
容嘉上走进了西堂。
二楼卧室里,留声机里正放着评书,容定坤无精打采地坐在床上,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大姨太太陪着他坐在沙发里,织着毛线衣,见容嘉上进来了,忙站了起来。
王姨娘辛苦了。
容嘉上道,劳烦让厨房送一碗馄饨来。
不麻烦。
大姨太太知道容嘉上是支开她有话和容定坤说,厨房都放了假,怕是没准备。
老爷也没有用宵夜,我多做一碗,待会儿送过来。
等大姨太太走了,容嘉上坐在沙发上,伸手调小了留声机的音量。
他看着目光呆滞,昏昏欲睡的父亲,开口道:爹,真容定坤的女儿没有死。
她复仇来了。
容定坤眼珠颤了一下,转向儿子。
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容嘉上说,你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死?容定坤嗓音沙哑,喉咙里有痰在滚动,咕噜作响,她想要什么?她都把欠条开出来了,您觉得她想要什么?容嘉上嗤笑,总不可能是想你把她认回来,做容家大小姐吧。
#####一五一容定坤松弛的脸抽了抽,道:她想要这个,也不是不能。
只要她能守口如瓶,给她一份嫁妆,把她打发了也好。
容嘉上啼笑皆非,爹,别再瞒着我了。
把当年的事告诉我吧。
要不,我去问赵叔,他虽然会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你身上,但好歹我可以就此拼凑出当年真相。
他?容定坤冷哼,赵华安不安分,不要相信他说的话。
我知道他一直贪污,而且野心不小,一心想取代你。
容嘉上说,但是爹,他掌握了你的所有底细,要针对你和容家,再容易不过。
我却因为不知情,连防都不知道怎么防。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爹不要为了面子,而让我处于劣势。
容定坤闭上了眼,在呱噪的评书声中沉默着,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往下垂着,整张脸苍老疲惫。
明明才刚过半百的人,却看着像花甲老人了。
终于,他缓缓开了口:我少年死了娘,在码头混口饭吃,却是被险些卖去南洋做劳工。
赵华安当时和我同船,我们俩相互帮助逃了出来,结成了兄弟。
容嘉上默默听着,掏出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我们两个最初就在各个码头混着,倒买倒卖些洋货,还给人做点杂活,赚些糊口的钱。
容定坤靠在床头靠枕上,目光发直,陷入了回忆之中,后来我们就遇到了阿和,也就是真的容定坤。
巧得很,我们俩非亲非故,却偏偏长得极像。
大伙儿都说我们有缘分。
那是个老实人,古道热肠,讲义气,心肠好。
我做生意亏了本,他还替我还了钱。
我们也因此结拜了成了弟兄。
然后呢?容嘉上问。
容定坤哼笑了一下,可对你好一时,不见得会对你好一世。
我后来生意上周转又出了问题,不还钱就要被马老九砍手。
而阿和当时刚好中了一张一千块的彩票。
我找他借钱。
他之前明明借过我一次的,可这次却不肯再借了!说到这里,容定坤一脸忿恨。
事隔二十多年了,他竟然还为此事怨恨不已。
他明明有钱,为什么不借我,而要眼睁睁看我被砍手?容定坤紧拽着被褥,咬牙切齿,他还反过来教训我,说我太冒进,说我不守规矩。
哈!都是码头讨生活的人,谁手头是真的干净的?我不过是一时失算,拿了些马老九的货,却卖砸了罢了……容嘉上眉头紧锁。
容定坤想必是偷偷拿了上家的货私自卖,却搞砸了。
上家发现,要他赔钱,他赔不起,阿和偏偏又不耐烦再替他收拾烂摊子,不肯再借。
于是,被逼到绝境的容定坤只能……我是被逼的!容定坤不甘心地嘶吼着,我本来只是想偷他的彩票,领了钱好还给马老九。
没想到阿和醒过来了,要抢彩票不说,还骂我骂得极难听。
我只是想让他闭嘴,只是想让他闭嘴……容定坤茫然地睁着眼,望着前方空虚之处。
容嘉上一动不动,烟烧到烟蒂,长长的烟灰掉落在沙发扶手上。
容嘉上换了一个坐姿,问:然后呢?容定坤哼笑道:然后还能如何?咱们秦家可是祖传的泥瓦匠,修房顶和糊墙那是看家的功夫。
当时楼里住满了人,码头又繁忙,白天黑夜都随时有人走动。
我不想冒险把阿和的尸首运出去,便干脆把他封在了墙里,然后半夜假冒他和邻居说要回老家探亲。
邻居们只当他走了。
我和赵华安随后又搬到了阿和的屋子住。
这事果真没人发现。
赵华安知道你杀了阿和的事?他恰好进屋看见了。
他帮着我把阿和封进墙里的。
你知道吗,人死了,会比活着的时候重好多,我一个人竟然怎么没办法把那尸首拖起来。
容定坤回忆当时,依旧忍不住露出恐惧之色,脸颊上松散的肉细细抖动着。
随后,我假扮成容定坤,领了彩票。
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阿和已经给家里写了信,告知了家人自己中奖的事,还让妻儿来上海找他。
我和赵华安商量着,我和阿和长得再像,但也终究不是一个人,不能让阿和的妻子和父母把我认出来。
容嘉上不禁屏住呼吸,听容定坤面露厉色,冷笑道:所以我一不做二不休,把容家的那些人都解决了。
容嘉上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解决的?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容定坤不耐烦地白了儿子一眼,那女人也是蠢,连自己丈夫都认不清,被我两刀就砍死了。
容家几个人更好处理,我不过弄了一件天花病人的衣服进了家,他们全都染上了。
只要把药都倒了,他们一个都活不了!容嘉上如置冰窟,只觉得刺骨寒气一个劲往身子里钻,浑身寒毛唰唰倒立。
你本来可以躲几年再回家,假装外出太久了所以变化大……谁有那耐心?容定坤不屑,我发了财,就该娶妻生子了。
容家再怎么也是当地有点小名气的人家,总比做个泥瓦匠好说亲。
我要不做容定坤,我能娶得了你娘,生得出你来?只可惜,斩草果真要除根!当初那女孩落水后,赵华安说她绝对活不了,我见巡捕房里没有尸首,只当是被野狗吃了就没再管。
现在果真被人寻上了门来,要我还债!都是赵华安拖累了我!他杀了别人,是别人逼的。
他被寻仇,也是被同伙拖累的。
横竖他秦水根做下了这么多血债,却依旧最无辜,错误全在别人身上。
容嘉上注视着父亲,愤怒、悲痛、怨恨、失望等情绪在心中交织,简直要将胸腔撑裂,让他鲜血迸射。
而血脉是割不断的。
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容家那个女人找到你了?容定坤问,一个女人,除了闹一场外,能做什么?你给她点钱打发了就好。
你们几个兄弟姐妹,如今也只有芳桦一个人婚事有了着落。
这个时候,就算打落牙齿,也要把容家的面子撑住。
容嘉上觉得太过荒唐,哂笑道:爹,想要面子,就不要作出这种万夫所指的事来。
你瞧不起我,可我也养大了你,养了一整个容家!容定坤捶床怒吼,没有我,你们能过这样的好日子吗?你以为钱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杂种。
你怎么不和你娘当时一起死了算了!我容定坤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不配做我们容家人!容嘉上紧握着拳,颈项都绷得青筋曝露,猛地起身,冷笑道:爹你说对了,我确实不是容家人。
我应该姓秦呢。
容定坤愣住。
容嘉上走到门口,回头补了一句:爹,你顶着容定坤这张人皮活了二十四年,也够久了。
是时候脱下人皮做回你自己了。
容嘉上拉开门,大姨太太端着餐盘躲避不及,一脸惨白,吓得直打哆嗦。
容嘉上满不在乎,绕过她迳自往楼下走。
大少爷!大姨太太忙叫了一声,刚才医院来电话,说……说四少爷没了……才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容家父子不由得都怔住了。
二姨太太拼命生下来的儿子因为是早产儿,身子一直不好。
入冬后,孩子就患了肺病,一直住院。
年底的时候,孩子病得越发重,抢救过好几次。
二姨太太为了这儿子操碎了心,把上海附近所有的寺庙都拜了一遍,额头磕得现在都还是青肿的。
眼看熬过了冬天最冷的那几天,就要万物回春了,四少爷却是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飘飘然地熄灭了。
到底是亲弟弟,容嘉上大半夜的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医院,处理后事。
二姨太太已经哭晕了过去,四少爷小而冰冷的身体包裹在襁褓里,也被送去了太平间。
才满百日没多久的孩子夭折了,都是低调安葬的。
容嘉上一面让人去联系殡仪馆,一面准备请僧人做法事,然后让两个身强体壮的老妈子把醒来后哭天抢地的二姨太太架回了容家。
容芳林和芳桦玩到半夜才回来,一进门就听到了噩耗,都不知所以。
容太太背着人冷笑了半晌,打发两个女孩去休息,自己像模像样地安慰了二姨太太几句,又继续回去睡觉了。
二姨太太搂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失魂落魄,却是怎么都不肯撒手。
两个女孩也才四五岁,半夜被突然摇醒,又困又惶恐,也不住哭泣。
大姨太太看不下去,强行把两个女孩拉出来,让乳母抱走了,自己留下来宽慰二姨太太。
妹妹还年轻,来日方长……什么来日方长?二姨太太苦笑,老爷都这样了,哪里还能再给我一个儿子?没有儿子,我还谈什么将来?大姨太太说:你又不是没出。
两个女儿好好拉扯大,嫁个好女婿,难道将来能不孝顺你?二姨太太冷笑,谁知道老爷会为了什么好处,把孩子随便嫁给什么不靠谱的人家!大姨太太压低了声音,说:妹妹,你也知道老爷不行了。
现在家里是大少爷管事。
女孩儿们的婚事,自然是大少爷做主了。
你往日和大少爷也没交恶过,现在抓紧时机多讨好。
大少爷虽然性子冷,但是对下头弟妹还是很关照的,不会亏待了你两个女儿。
二姨太太听了觉得有理,如在黑暗之中看到了光,重新找到了人生方向,终于回了魂。
一夜喧嚣,星河流转,绚烂繁华转瞬即逝。
火树银花暗去,花灯被摘下了枝头。
更有被丢弃的花灯落在泥水里,被清洁工拿竹钳子夹起来,丢进了垃圾箱里。
而冯世真也结束了她的长假,被孟绪安用一辆不起眼的车接到了孟公馆里。
你搬出去住,对令尊令堂是怎么解释的?孟绪安问。
我说丽儿需要一个私人助理。
冯世真在餐桌边坐下,脱了手套,给自己倒了一杯豆浆,我大哥也帮我说了话,我爹妈才同意我这段时间不回家。
孟绪安把一份热乎乎的生煎往她面前推了推,你这个大哥倒是开明。
他是不是对政治感兴趣?为什么这么问?冯世真不解。
孟绪安说:我的人说,他回国后和一些政治积极分子来往密切。
他告诉过你他加入了什么政党吗?我们没有讨论过这方面的事。
冯世真有些惭愧,自己最近忙着复仇,对兄长有些缺乏关心,有什么不对劲的吗?暂时没有。
孟绪安说,你要不放心,我让人去盯着他,有事及时告诉你。
多谢七爷。
冯世真道。
杨先生到了。
听差来报。
杨秀成提着公文包大步走进来,道:张大帅和曹大帅的军队今早七点在东坡坪交火,打起来了。
到底过完年了。
冯世真讥笑,刚开年就这么红红火火,今年肯定很热闹。
#####一五二孟绪安不以为然道:这些大帅们混战简直就和男校学生们打群架似的,甚是没出息!报纸上吹得天花乱坠,以为战况有多轰轰烈烈。
可其实哪个舍得把兵力消耗在内战上?双方对峙上了,士兵开枪都开得软绵绵的,从上到下都不肯冲锋陷阵。
我记得容家一直供着曹家的军火?也供着张家。
杨秀成说,不过管这事的是赵华安。
我觉得容定坤病后,他提防容嘉上,更会把这一块的权力紧握不放。
容嘉上现在能全权掌管的是容家白道的生意。
大烟和军火这两项,还是由赵华安为首的几个老臣把持着。
赵华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冯世真冷笑,我后来一直在想那个给我娘赶车的男人是谁。
想来想去,都觉得应该是赵华安。
他就管容太太叫嫂子,那当初也会叫我娘嫂子。
他谎称替我爹接我们母女去上海,半路和守在客栈的秦水根汇合,杀人灭口。
杨秀成思索着,也点了点头:秦水根手下跟着他一起拼打的老弟兄很多,赵华安并不是最能干的,却一直深得秦水根的信任。
未必是信任。
孟绪安说,两人手中都握着彼此的秘密,相互牵制,利益结合,已经成了一体。
彻底扳倒秦水根,首先就要从赵华安入手。
赵华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想取代秦水根,别的元老想吞并他。
现在没有秦水根在上头权衡各派,底下很快就会混战起来。
冯世真忽而笑起来,你们瞧,国内几个大帅们都能拥兵自重。
秦水根废了,容嘉上年轻,容家这些元老难道不想甩了容家父子自立门户?杨秀成笑道:冯小姐这想法,我之前也想过的。
就是目前赵华安对容家还十分忠心。
他都和容太太开了多少次房了,都忠心到了女人石榴裙下了吧。
冯世真嘲道。
赵华安有个砝码。
杨秀成说,他在南边的几个心腹都已经做到了中高层不说,运输队的联络密码本也在他手中。
所以每次运输,用哪条线路,行走到何处了,在何处交接货物,都只有他和他的亲信知道。
容定坤——抱歉,秦水根之前手里也有一本,现在应该在容嘉上的手中。
我知道那个密码本的事。
冯世真立刻来了兴趣,我在容家破解的那一个?杨秀成笑道:冯小姐破解了后,他们就重新换了一套密码了。
而且赵华安有他自己的一套密码,用在他私人的运输队上。
其实不光是他。
几个堂主都有自己的私活,有时候顾着自己赚钱,还会贪污倒卖公家的货。
秦水根当初为这个事也很苦恼。
现在换成容嘉上当家,叔伯们欺负他年轻,只会更加有恃无恐。
容嘉上估计也不在乎。
冯世真不以为然。
容嘉上只在乎家里白道生意,毕竟女眷们还要依赖这生意吃饭生活。
孟绪安点起了烟,道:世真有什么看法?七爷您已经有了决策,还需要我说吗?冯世真挑眉。
孟绪安抖着烟灰,戏谑道:我是怕打鼠忌器,伤了你心爱的容嘉上。
他是男人,还需要我保护不成?冯世真反问,若是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好,也不配被我喜欢了。
孟绪安咬着烟一愣,被这话里透露出来的默契和温情膈了一下。
冯小姐你们俩真是与众不同的一对。
杨秀成调侃着。
冯世真道:我现在就想拿着一把大锤子,狠狠将容家那些产业砸得四分五裂。
让那些堂主分裂,彼此厮杀吞并。
然后趁着他们做着春秋战国梦的时候,再把他们一网打尽!那便这样定了。
孟绪安起身,世真你负责策划,秀成辅助。
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让容定坤众叛亲离!冯世真慢条斯理地用早饭的时候,听差的抱着一叠叠资料,在杨秀成的指挥下放在了书房的大桌子上。
这边这些是容家各个干事详细的背景调查报告。
杨秀成解释给冯世真听,这边是鸦片生意的,这边是劳工,这个是古董走私。
还有这两大堆,都是军火生意。
冯世真不看生意,先把容家手下们的资料拿起来翻。
人事人事,先人后事。
人乱了,事还能顺利吗?冯世真笑着抽出容定坤的照片,用图钉订在了软木板正中央。
杨秀成看她很有头绪,便说:那我不打搅了。
有事需要帮忙的,你只管打电话去我办公室。
对了。
冯世真问,那些联络用的密码,你能搞到吗?不难。
杨秀成说,窃听电报就行。
就是要解开需要费点功夫。
解密码有我呢。
冯世真笑,先把密码弄来!还有什么事是冯小姐您不会的?杨秀成笑着奉承。
等杨秀成离去后,冯世真独自一人站在书房里,活动了一下手腕,开始翻阅那些垒得高高的资料。
冬日薄纱一般清淡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玻璃窗照进了温暖的书房里,也照在里面那个忙碌着的身影上。
冯世真穿着牙白的薄毛衣和深蓝色长裙,趿着皮拖鞋,往返于书桌和订着软木板的墙壁之间。
一张张照片被订在了板子上,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备注和提示的纸条贴在一旁。
容家的干事、秘书和堂主们,和容家有生意来往的企业,和容家有恩或者有仇的家族。
孟绪安的情报搜集一向是相当相信而精准的。
冯世真拉出细细的红线,将一张张照片连了起来。
这些红线一根根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网,一个以容家为中心的关系网具象地表现了出来。
冯世真退了几步,望着贴得满满的板子,露出了满意的笑。
红线网里,容定坤的照片旁边,容嘉上那张被偷拍的照片十分清晰。
青年眉目俊朗,带着帽子,正抬头眺望,目光悠远,丰神俊朗。
太阳慢慢往上爬,升到了顶空。
管事得了孟绪安吩咐,准时来请冯世真用午饭。
冯世真心不在焉的吃着饭,听差领着一个年轻清秀女孩进来道:这位是李小姐是来送电报的。
电报到了?冯世真兴奋地丢下了筷子和吃了一半的饭,催着李小姐把报文给她,一边快步朝书房走。
冯小姐,管事忙道,七爷吩咐了要让你把饭吃完的……冯世真不耐烦:罢了,让厨房做几个三明治,煮一壶咖啡送过来。
小姐!李小姐提着一个公文包追着冯世真,孟先生让我和您一起处理电报。
冯世真惊讶回头,上下打量她,你多大年纪?在哪里念过书?李小姐脸颊发红,腼腆道:我今年十九了,是清心女中毕业的。
我是孟先生的秘书……冯世真依旧打量着女孩,目光犀利。
……之一……李小姐不得不老实地补充了一句。
也好。
既然是孟绪安派来的,冯世真总要给点面子,你用那张桌子吧。
中学毕业是吗?英文如何?毕业生里第三名。
李小姐很自豪。
不错!冯世真把一本厚厚的资料夹丢给她,先把标题都翻译出来。
书房里有英汉词典,不懂的就去查。
李小姐忙不迭点头,翻开文件忙碌起来。
冯世真把电报取出来,按照日期摆放好,大致扫了扫,眼中亦露出遇见挑战的兴奋。
复仇大计进展了这么久,现在才终于到了她发挥最擅长的能力的时候。
冯世真活动了一下手腕,翻着一张张电报,开始破解了起来。
时间在全神贯注的工作中过得极快,似乎不过是伏案了片刻,窗外风起云涌,阳光退散,天色逐渐阴沉。
风吹树梢沙沙作响,纵使坐在烧着壁炉的书房里,也能感受到一丝凉意。
管事敲门进来,就见两位女士各占据一张书桌,桌上,脚边,都堆放着一摞摞文件,揉皱的纸团丢得满地都是。
管事问两位是否要用晚饭,问了好几声,李小姐才回过了神。
她抬头看了依旧埋头计算的冯世真,对管事说:就送两碗汤面吧,还请再煮一壶咖啡来。
热腾腾、香喷喷的排骨面端了上来,腹中的饥饿被勾起,才让冯世真从方程式中回过了神来。
她大口吃完了面,回房洗了一个澡,披着半湿的头发返回书房,提笔又继续开始计算。
李小姐敬佩她如此敬业,也不敢懈怠。
她轻轻走过去,替冯世真拧亮了一盏台灯,然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查词典翻译文件。
窗外渐渐黑了,风果真越来越大,细细的雨点落在窗户上,凝结成水珠,划出道道亮痕。
灯光全亮的书房里,吊钟的嘀嗒走动声,炉火的劈啪响声,纸张的翻动声,甚至还有铅笔书写的沙沙声,全都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首带给人异样情怀的小夜曲。
李小姐翻译完了手中的文件的时候已近深夜。
她揉着酸痛的手腕,伸了一个懒腰。
冯世真依旧埋头计算着,行笔如飞。
李小姐在旁边看了半晌,不禁深深为冯世真的专注、敏捷和聪慧乍舌。
李小姐的父亲是孟家老臣,她作为新时代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工作后也很得器重,但是工作范畴也不过接电话和打报告。
只是因为英文好,孟绪安的许多英文文件会单独交给李小姐处理,让她有了些自己与众不同的自豪感。
李小姐略知道孟绪安有一员女干将,才貌双全,只因为冯世真身份十分保密,非心腹都见不到她的面。
公司里的女员工说起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将,都是又羡慕又嫉妒,李小姐也不例外。
今日一见李小姐被派来协助这名女将,心里忐忑得很,生怕对方不好相处。
没想见了人,发觉冯世真完全出乎意料。
李小姐以为会见到一个高傲强硬、颐指气使的女人,却没想对方看起来倒更像是个书呆子,只知道埋头做事,连半句废话都没有。
人虽然漂亮,可是不修边幅,穿得好似个家庭主妇。
李小姐先前还怕自己应付不了,现在却松了一口气。
正胡思乱想着,冯世真突然坐直了身。
#####一五三李小姐忙把脑海里的杂念赶走,问:冯小姐,怎么了?冯世真一脸怔忡,道:我……好像解出来了。
李小姐大惊,急忙走过去。
冯世真拿起刚解出来的一张电报给她,她念着:三号,七月十八日,腾冲,平安街十二号……李小姐怔着,和冯世真对视。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张开手臂拥抱。
冯世真说:他们用的是注音字母,我粗粗翻译了一下,不一定准。
还需要让杨秀成他们去核实。
这已经相当了不起了!李小姐恭维道,冯小姐,你真厉害!大学生果真就是不同!冯世真客气了两句,看了看钟,惊讶道:都快十二点了?耽搁了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让司机送你回家吧。
李小姐依依不舍地拿起衣帽,问:那我明天再过来帮你翻译这些电报。
或许是喝多了咖啡,冯世真现在不仅没有睡意,反而还因为取得了重大突破而兴奋不已。
她摆手道:横竖睡不着,我一个晚上就能翻译完,不用麻烦你明天再跑一趟了。
那……要不我帮你好了。
李小姐一心想在孟绪安面前多多表现,一听冯世真要熬夜,怕她把活儿全做了,自己明日在孟绪安面前落个没脸,家父也为孟先生工作,知道我来给冯小姐做助理,不会介意我留宿的。
那就要辛苦你了。
冯世真也乐得多个帮手。
她拉铃叫来听差,让他们再送一些咖啡和宵夜点心进来。
时钟走到了十二点,当当钟声中,两个女孩吃着点心,举起咖啡杯碰了一下。
为了成功。
冯世真道。
为了孟先生。
李小姐脸颊微红。
冯世真会意,不由得莞尔,引得李小姐的脸更红了。
比起温馨而充满干劲的孟府,容府的午夜越发显得阴森而压抑。
容嘉上踩着正点的钟声,带着一身烟酒气息,走进了大宅里。
他刚从俱乐部里应酬回来,如果不是他实在不耐烦作陪,在赌局上算牌狠狠赢了几局,那几个老狐狸还不肯放他走。
管事上来接过容嘉上的衣帽,问:大少爷要用点宵夜吗?厨房火上炖着乳羊汤,鲜得很呢。
不用了。
容嘉上喝了一肚子酒,虽然没怎么醉,却没了胃口,家里都还好?四少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太太在张罗着。
管事道,已经派了人回祖坟看风水了,棺材也都选好了,明日就能送过来。
孙姨娘也比前两日好了些,今日还带着三小姐和四小姐在院子里散步了。
老爷还找了一块玉出来,说让四少爷带着入土,来生投个好胎。
这是容定坤死的第二个儿子了,而且是死在容家收到了冯世真的那张欠条之后,真是教人难以不联想到一起。
容定坤听闻了小儿子的死讯,当场就晕了过去,结果被诊出轻微中风,左手臂麻痹了,举握都不便。
第一个……容定坤当时这样呢喃着。
纵使容嘉上并不相信欠条有诅咒,也被亲爹这一番表现弄得有些发虚。
而大概是愧疚所致。
容定坤醒了后,对儿女们立刻好了许多。
他开了自己的一个小金库,拿出四万块,给四个女儿每人添了一万块的嫁妆钱,又拿了两万块给三儿子做将来留学的学费。
容定坤还是信任长子人品的,把钱都交到长子手里,让他先掌管着。
这倒有点准备在死前先分家的迹象了。
对了,管事又道,太太回娘家了,说明天一早再回来。
又回去了?容嘉上止步,看了看钟,忽然道,听说赵叔在礼查饭店有包房,每到周末都有通宵的牌局。
我正想玩几局呢,去会会他吧。
他轻轻哧地笑了一声,转身又朝大门走去。
管事不明就里,匆匆跟上去,把大衣披他肩上。
月组的人跟我来!容嘉上冷声命令着,坐进了车里。
礼查饭店的豪华套房,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
赵华安披着浴袍,袒露着精壮的胸膛,慵懒地靠在床头抽着烟。
收音机里放着《三郎救母》,他听得十分陶醉,随着节奏打拍子。
房门咚咚响。
赵华安当是宵夜送到了,也懒得起身,唤了一声:进来吧。
大衣翩翩、俊朗如锋的容嘉上似笑非笑地开门而入,恭敬地道了一声:赵叔。
赵华安到底是枪林弹雨里拼过来的人,前一秒惊骇得险些从床上滚下来,下一秒就镇定了下来,拢好了衣袍,起身笑道:嘉上怎么来了?容嘉上笑道:听说赵叔组了牌局,就想过来玩几手,没想打搅了你的好事。
赵华安原本安排了两个手下在外面看门的,现在却不见踪迹,显然已经被容嘉上的人控制住了。
浴室的水声停了。
赵华安下意识朝挂在门边衣架上的枪套扫了一眼,讪笑道:可不巧了,今天牌局散得有点早。
你等我换身衣服,我们爷儿俩下楼去酒吧喝两杯?不用那么麻烦。
容嘉上岿然不动地堵在门口,悠然笑道,既然打不成牌,我们也可以随便聊聊。
赵华安脸色发僵,强笑道:你别又是想问你爹的事吧?我还是那句,很多事,你得问他本人才好。
我爹的事,他基本都已经说了呢。
容嘉上依旧保持着侍应生一般标准的微笑,赵叔果真是我爹肝胆相照的好弟兄,就连喜好,也都这么相似——赵华安倏然变色。
电光石火间,两个女打手自容嘉上身后窜出,冲进了响着水声的浴室里。
伴随着一声惊慌的尖叫,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容太太被拽了出来。
赵华安猝不及防,反应慢了一拍。
等他回过神来时,大局已定,只得一脸尴尬地站在旁边。
容嘉上让女下属拿了张毯子给容太太披上,笑着对赵华安道:爹生病后,我忙着公司的事,家里还多亏赵叔照顾。
看样子赵叔对太太尤其关怀。
我就说太太最近气色很好,看着年轻了好几岁呢。
容太太吓得瘫软在地上,用毯子蒙着脸哭,根本抬不起头。
赵华安脸色阵红阵白,讪笑道:嘉上,这事是我不对。
我和淑君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了错。
再说这事要闹出来,丢的也是容家的面子呀。
确实,爹是最要面子的人了。
容嘉上一本正经道,爹本来身子就不好,四弟没了,他更是伤心。
要是再知道了太太的事,恐怕要气出大事来。
为了容家着想,这个事就必须捂严实了。
所以——容嘉上拔枪,对准了容太太的头:那就只有让太太委屈一下了。
容太太尖叫着往后缩,却被女打手摁在地上。
别乱来!赵华安急忙大喊,敏捷出手夺枪。
赵华安是江湖卖解出身,很是有些功夫。
不过容嘉上也受过专业训练,更胜在年轻健壮,敏捷有劲。
他一转手腕就躲过了赵华安的手,又在赵华安胸口一推。
一股强劲的力道将赵华安击退了好几步。
容嘉上下手有数,并没伤着赵华安。
赵华安也看出容嘉上并没有真的要杀容太太,便收了手,陪着笑苦口婆心道:嘉上,我知道你气愤。
可太太到底是你继母。
你要杀了她,打算怎么向芳林和黄家交代?现在已经不是过去,是讲法律的年代了。
你用了私刑,是真的要吃官司的。
容嘉上看着痛哭流涕的继母,笑呵呵地收了枪,道:赵叔真会吓唬人。
我怎么会杀继母?分明是太太晚上出去打牌,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绑匪。
容家赎人不及,害得太太被撕票了。
容太太险些晕过去,声嘶力竭地大骂:容嘉上,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果真是你爹的种!你害死了我的嘉辛,囚禁了你爹,还要谋害继母。
你就是个畜生,你会遭报应的……女打手卷了毛巾,塞住了容太太的嘴。
赵华安已看出容嘉上醉翁之意不在酒,苦笑道:嘉上,淑君她这些年真的不容易,你就好心放过她吧。
你想要什么,不妨直接和我说。
容嘉上闻言,朝容太太笑道:太太选男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容太太又羞又怒,脸色红得发紫,眼皮都抬不起来。
女手下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容太太躲回了浴室里。
容嘉上和赵华安坐在沙发上,镇定自若地对视着。
赵华安注视着对面男人年轻英俊又充满自信的面孔,目光愈发深邃阴郁。
容嘉上开门见山道:赵叔,我爹的过去,他都已经告诉我了。
他叫秦水根,为了贪结拜弟兄容定坤的一张中奖彩票,杀了容定坤。
浴室里传出吃惊的抽气声。
赵华安点了烟,轻叹一声,道:知道了也好。
这么多年了,你爹一直瞒着你们,我想他心里也不好受。
容家那个女孩没有死。
容嘉上哂笑,她回来了。
赵华安的手猛地一抖,片刻方缓缓哼笑起来。
原来如此。
她是谁?让我猜猜……你的那个家庭教师冯小姐,是不是?容嘉上低头点烟,道:你就是那个赶车的汉子吧?世真对你有点印象。
你骗她娘去见我爹,然后和我爹联手砍杀了他们母子。
容太太满脸惊愕地推开了浴室的门,软绵绵地靠在门口,好似双腿已被抽了筋。
果真是她。
赵华安怔怔,你爹曾和我说过,第一次见她,浑身冒冷汗。
他从来没有害怕过任何一个女人,却是被这冯小姐吓了一大跳。
长得像?容嘉上问。
赵华安回忆着,摇头道:天太黑了,你爹一打照面就把那女人砍死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模样。
他说话的表情太过镇定,仿佛杀人不过切菜切瓜一般简单。
容太太捂着嘴低呼了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赵华安怜悯地看了看容太太,继续说:也许是一种直觉吧。
刀口舔血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直觉,仇人带着杀气,而杀气,你会感觉得到。
那种几乎察觉不到的风,却能吹动手臂是寒毛的感觉。
容太太已跌坐在一张矮脚软凳上,扶着胸口大口喘气。
容嘉上还算孝顺,给她倒了一杯茶。
赵华安深吸了一口烟,烦躁地皱紧了眉。
容家灭门案他也有参与。
冯世真已经找上了秦水根,那下一个必然就是他了。
叔也在害怕?容嘉上讥笑道,我爹也一直很怕吧?所以我爹一时买不下闻春里,就不惜放火去烧。
因为他怕闻春里被别人买了去,老楼里的真容定坤的尸体迟早会被发现。
赵华安点头:我其实是不赞成你爹放火的。
觉得这会弄巧成拙。
容定坤是你爹亲手杀的,我只帮他藏尸而已。
他是你爹杀的第一个人,你爹心里一直膈应着,生了心病。
容嘉上冷哼一声,那我爹是带着病继续把其余容家人都给杀光了的?你是想说我爹兢兢业业很不容易么?容太太惊恐得简直要晕倒。
丈夫杀人冒充他人不算,还杀了对方全家。
一想到自己和这么一个禽兽同床共枕了快二十年,她甚至还背着他偷汉子,容太太就后怕得浑身冷汗入雨。
淑君,你现在都知道了吧。
赵华安对容太太道,比起容家的事,大哥他同孟家小姐勾搭,骗了金麒麟的事,都不值得一提了。
可是嘉上,你要知道,若你爹不是这么心狠手辣,容家早就倒了。
你现在能做个光鲜体面的大少爷,而不是哪家商行的小职员,或者哪个铺子里的学徒,全拜你爹这些‘无耻’所赐!容嘉上轻声反问:沾满污血的袍子再华丽,也没人愿意披在身上吧。
那又如何?赵华安道,他是你亲爹,这是你就算割肉放血都改变不了的。
你生来就背着你爹的这些罪。
所以,与其忙着清算他,不如好生想想怎么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容嘉上紧握着拳,手背的青筋一下下跳着。
我爹的罪,有我兜着。
赵叔的罪呢?赵叔,不知道那些叔伯们知道过去几年来咱们家‘折损’在运输途中的那些货,其实都是被你私下转卖了吗?容太太浑身一震,再度傻呆呆地望向赵华安。
赵华安抖着脸颊的肉,道:嘉上,你这是听信了什么人的话,产生了误会?容嘉上深深呼吸着,松开手,抚平了衣角的皱褶。
我既然能和你出口对质,自然不会没有证据。
我进公司后就发现,南边酉线和戊线的折损率有些不正常。
爹倒是真的信任你,以为是局势不稳造成的。
你以为我在查冯世真的身世,其实我早就在查你了。
赵叔,账本和人证都已经在我手上了。
你觉得爹和叔伯们看到了,会怎么说?赵华安眼角眉梢都在抽搐,道:嘉上,你以为我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当然不是。
容嘉上笑眯眯道,赵叔你这些年和郭五叔还有唐二伯争权夺利,很辛苦吧。
他们算个什么?赵华安嗤笑,嘉上,你年轻,压不住这些老人的。
我倒是有个建议给你。
叔叔请说。
容嘉上十分恭敬。
把这块生意转给我做。
赵华安道。
连容太太都瞠目结舌地盯住赵华安,道:你说什么?你要贪了容家这么大一块生意?赵华安道:嘉上压不住的。
现在面上看着大家还相安无事,私下早已经按捺不住了。
与其等着那些老东西们揭竿背叛,讲不定还会闹得见血,不如让给我,由我来管。
赵家和容家合伙,我做事,你们只用每年坐拿红利就是。
呸!容太太唾道,明明是我们容家的生意,要白送给你,你想得美。
赵华安,我真是瞎了眼。
你和容定坤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东西!赵华安到底对容太太有感情,被骂得狗血淋头了,还是耐心劝道:淑君,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
你看那些老弟兄面上对你客气,可各个都是血债缠身的人。
他们要真狠下心来,也是能灭你们容家满门的。
秦家。
一直没出声的容嘉上更正,咱们确切说来,是秦家。
容家满门已经被灭了,只余世真一个。
赵华安眼神忽然闪了一下。
容嘉上说:赵叔的想法我也能理解。
既然不在其位,就不享其利。
其实你估计也早知道,我对容家暗处的产业,是深痛恶绝,一心想洗白或者剔除的。
赵叔想要,我们可以谈谈转让股份。
我也不图靠这事赚钱,只求一个平稳过度。
赵华安本以为容嘉上今日上门捉奸,是兴师问罪要抓他把柄逼他作出一些妥协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轻易就答应了把黑道产业转手。
这事实在太好,简直就是个完美的陷阱。
赵华安明知道不妥,却又受不住诱惑,忍不住想往里面跳。
嘉上你在做什么?容太太怒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样就把自家产业送人?太太您最有出息了。
容嘉上淡淡回敬道,昨日才死了庶子,今晚就能出来偷汉子。
容太太好似被人一口气甩了十七八个耳光在脸上,恼羞惭愧地抬不起头,终于彻底闭上了嘴。
横竖她只有芳林一个女儿,又不能继承家产,嫁妆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容嘉上愿意败家,那就随他去好了。
赵华安盯着容嘉上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
这年轻人虽然说聪明狡黠,但是眉宇里一股正气是不掩饰的。
或许他是真的想放手呢。
一来自己本身不喜欢经营那一类生意,二来也知道自己确实压不住,不想费那个精力。
自己是和容家最亲的元老,让给了自己,也可以多得一点照顾。
赵华安脑子里各种念头飞快旋转,问:怎么转让?就和赵叔说的一样。
容嘉上道,容家释出股份,退出那几家公司的董事会,并且支持你当选新董事。
毕竟我爹也出了一份心血,容家要保留两成股份。
十。
赵华安讨价。
十五。
容嘉上还价,不成就算了,我拿出去卖别家,只会赚更多。
赵华安咬牙:十五就十五!什么时候办手续。
明天就让我们俩的律师见面。
容嘉上道。
好!赵华安摁灭了眼,伸出手,嘉上,你有魄力,虎父无犬子。
容嘉上却是不肯握那双摸过继母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起身扣上西装。
时候不早了,赵叔早点歇息吧。
太太我带走了。
容太太一脸死灰,耷拉着脑袋,被两个女手下半扶半拖着带了出去。
赵华安见她直到出门都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深知两人关系告终,也不由得遗憾长叹。
#####一五四返回容公馆的时候已是深夜。
万籁俱静,容府亮着的夜灯在浓稠的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越看越像鬼火。
明天换一个瓦数大一点的灯泡!容嘉上没好气地吩咐迎出来的管事。
管事看着暴躁的少主和面色灰败的主母,心觉不妥,很识趣地带着听差推下去了。
容太太好似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溺死鬼似的,面色苍白发青,冷汗潺潺,萎靡地缩在沙发角落里,头如灌了铅一般抬不起来。
容嘉上倒了一杯威士忌,递了过去。
容太太抖着手接了,仰头一口喝干,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打算怎么处理我?容太太哑着嗓子问,也打算把我找面墙封起来吗?容嘉上平静地注视和继母,说:赵叔有一点没有说错。
我爹不是个好丈夫,太太这些年不容易。
容太太愣了一下,抬头看他,眼里微光一闪。
太太是长辈,我本来也是没有资格处置你的。
容嘉上继续说,只是芳林还没有出嫁,太太这事要是走漏了点风声,你让她将来怎么找婆家?少拿芳林要挟我!容太太冷笑道,我们母女俩就是抱在一起投黄浦江,也不会跪在你面前讨生活!容嘉上轻轻摇头,说:芳林是我亲妹子,我自然会照顾好她,这是我的义务。
太太的心既然已经不在容家了,你要走我也不会拦着你。
我已经让人把你的嫁妆单子整理好了,那些产业你都可以带着走。
明天我就请律师过来拟离婚协议……我不离婚!容太太激动道,有个离婚的娘,芳林还怎么嫁人?我走可以,横竖我也不想再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嫁妆我不带走,都留给芳林。
明天让律师过来写协议,你休想私吞了去。
容定坤这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了。
容太太飞快地算了一下账,觉得绝对不能离婚。
寡妇也比失婚妇人说出去好听些。
那就这么说定了。
容嘉上道,还请太太最后辛苦一下,等芳桦婚礼后再搬走。
容太太无不可。
容嘉上点头致意,起身朝楼上走。
你和你爹很不同。
容太太忽然说。
容嘉上回头望去。
容太太苦笑着看着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恨我当年让你爹把你送去重庆吃苦。
可容我无耻地说一句,若不是如此,你要是在容家长大,受你爹的影响,你现在也不过是另外一个容……不,另外一个秦水根罢了。
也许吧。
容嘉上平静地说,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恨太太了。
我们俩,各自好自为之吧。
容嘉上回了房,站在更衣镜前,木然地脱去外套,解开领带。
台灯昏昏,照得他面色蜡黄,疲惫不堪。
他习惯性地朝窗外望。
外面是一成不变的黑夜,对面窗户只在庭院灯的微光下显现一个淡淡的轮廓。
其实自打容定坤搬去西堂后,容太太也让听差的在二楼收拾出了一间套房,让容嘉上搬下去住。
容嘉上却谢绝了。
他习惯了这一套小小的套房,也舍不得可以一眼就望到的对面的窗户。
哪怕明知道那扇窗不会再亮起来。
容嘉上随意地甩开皮鞋,疲惫地倒在床上,胡乱拉过被子盖在身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雨停了,风却依旧刮得庭院里的树沙沙作响。
容嘉上听着,渐渐睡去。
等到风也停歇了,天色渐渐转亮。
雨歇云散后,初春的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照射下来,照在容嘉上俊美而疲惫的面容上,也透过孟家高高的玻璃窗,照在冯世真披肩的长发上。
冯世真把最后一份电报翻译完毕,感受到了肩膀上的温度,起身回头,被阳光晃了一下眼。
她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壁钟,才发现已经早上七点了。
今天天气极好,碧空如洗,春光明媚,雨把树叶上积了一个冬日的灰尘冲洗干净,还原了本来的墨绿色,等待着在不久的将来,被嫩嫩的新绿覆盖。
李小姐裹着一张毯子,在沙发上沉睡着。
冯世真轻手轻脚走过去,关了落地灯,顺手把一个落在地毯上的文件夹拾了起来。
李小姐睡得脸颊粉扑扑的,嘴唇还轻轻嘟着,天真单纯不知愁的样子。
刚直起身,书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孟绪安走了进来。
他的西服皱巴巴的,领带挂在脖子上,衬衫领口敞着,露着一小片紧实的肌肤。
冯世真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沙发上的李小姐。
孟绪安挑眉,环视了一圈杂乱堆放满各种资料的书房,视线最后落在冯世真泛着青的眼袋上。
一夜没睡?他轻声问,气息里带着一股不好闻的烟酒气。
冯世真皱眉退了半步,嗤笑道:七爷您也一夜鏖战呢?赢了多少?孟绪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赌码丢给冯世真,轻笑道:拿去买点脂粉吧。
瞧你那一脸菜色……冯世真一看,竟然是一百块的牌码,不免啼笑皆非。
早上了?李小姐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孟绪安,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捉着自己睡得乱蓬蓬的头发,孟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冯小姐怎么没叫醒我……我看你睡得香,没忍心打搅你。
冯世真又对孟绪安说,你这秘书很能干,帮了我翻译了好多电报呢。
李小姐脸红如烧。
其实她昨晚熬到三点过就忍不住打瞌睡,什么时候被扶去沙发上睡下的都不知道。
冯世真一个人做了大部分的工作,却还大方地分了她功劳,她很是不好意思。
你们都辛苦了。
孟绪安柔声道,让司机送李小姐回家。
李小姐含情脉脉地看了孟绪安好几眼,依依不舍地跟着听差走了。
孟绪安却是不解风情,注意力全被那些翻译好的电报吸引了去,拿起来一张张仔细看。
容家年初有好几批货要走。
冯世真道,那些堂主真是有恃无恐。
我看这些运输动向,觉得他们运私货都比运公货要多。
我还以为秦水根当家的时候,管理得很好,现在看来,他怕也拿这些功高震主的弟兄没辙。
容家分裂早就已经成了定局。
你觉得容嘉上会怎么办?孟绪安又走去板子前,看着那张清晰的关系图。
他?冯世真嘴角浮现温柔微笑,他大概会甩手不管吧。
他会不管?孟绪安惊讶地回头望过来。
当然会。
冯世真笃定道,在旁人看来,很不可思议是不不是?就算是缺德生意,可也是好大一笔进项,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但是嘉上会毅然丢开。
他看不起这份产业。
他要想要钱,会用自己的手去赚。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孟绪安讥笑,不如我们打个赌?我赌他会一搏。
赌什么?冯世真把玩着发梢,笑嘻嘻地问。
孟绪安凝视着她在晨光中清雅娟秀的笑脸,亦情不自禁地放柔了声音,说:你赢了,准你向我提一个请求。
要是你赢了呢?冯世真问。
孟绪安不知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神愈发深邃,挑眉道:你就要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冯世真好奇。
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孟绪安端起书桌上冯世真喝了一半的冷咖啡,毫不介意地抿了一口,笑得如一只老狐狸。
之后一连三四天,市面上风平浪静。
大帅们不打仗了,政府没有颁布新政令,连明星们都没有出什么新绯闻。
冯世真呆在孟府里无所事事,闲得都把书房里的书重新整理了一遍。
好在到了第五天,外出拍戏的肖宝丽回来了,直接杀到孟公馆,把正捧着书,穿得像个修道院里的老姑娘似的冯世真从大窗台上拽了起来,塞进自己的小汽车里,扬长而去。
肖宝丽拖着冯世真,从新新公司逛到先施百货,又从大华百货转战永安百货。
冯世真走得腿都抽筋了,穿着新款高跟皮鞋的肖宝丽依旧精神奕奕、健步如飞。
两名保镖双手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和盒子,他们这一行人走在路上,简直比移动的霓虹灯还醒目。
别抱怨!肖宝丽教育冯世真,你该有几件像样的衣服了。
你可是跟着七爷混呢。
要是让人知道七爷的女人打扮成你这样,还当他多抠门呢。
我又不是七爷的女人呀。
冯世真试衣服试得一脸心如死灰的样子。
差不离啦!肖宝丽打量着,样式好,就是裙子长了一寸。
店员立刻道:我们可以修改!这还长?冯世真扯着裙子,再短都到膝盖了,像什么样?我给你的时装杂志你没看吗?肖宝丽气道,现在巴黎和纽约的女人,都穿这么短。
这里是上海……冯世真嘀咕着,又被肖宝丽推进了更衣室里,换了一条跳舞裙子出来。
这是一条祖母绿色的洋绸长裙,大V领口袒露着胸前和后背大片肌肤。
冯世真皮肤雪白,穿这个颜色被衬得更加肤润如玉,纤细窈窕。
总有哪里还是不对劲。
肖宝丽皱着眉绕着冯世真转圈,你身上有一个地方,总感觉还需要修理一下……啊!头发!冯世真茫然地摸了摸盘起来的发髻。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梳这老姑婆似的头发!肖宝丽气道,走,先吃晚饭,然后我带你去做头发!肖宝丽带冯世真去的那家理发店在霞飞路上,名气极大,专门为阔太太和女明星做头发,上门还要预约。
肖宝丽拿出大明星派头,让店长亲自出马,给冯世真做头发。
小姐的头发真好呢。
店长摸着冯世真浓密厚实、手滑细软的长发,有些爱不释手,这头发,您养了很久了吧。
有五六年了。
冯世真道。
店长道:这么好的头发,都舍不得剪呢。
头发剪了还能长出来的,有什么舍不得?肖宝丽道,给她烫个嘉宝的发型,她轮廓清晰,鼻梁高,做出来肯定好看!店长从镜子里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冯世真。
冯世真不舍地摸了摸长发,道:她说的是。
总会长出来的。
剪了吧。
咔嚓声中,一缕缕黑发落下,逶迤在地上。
冯世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种奇妙的轻松的感觉油然而生。
咦?坐在一边看报纸的肖宝丽惊呼,容嘉上将家族企业旗下的运输公司和烟草种植公司都转让给了赵华安了!他疯了?冯世真伸手抢过报纸,读着新闻。
这是今日的副版头条:主少臣壮,容氏分崩离析在即是不是下面的老臣欺负他年轻没威信呀?肖宝丽思索着,也是,他才二十岁,还很嫩呢,压不住那些老人也是正常的。
其实容家光是靠着进出口和房地产两处,就足够吃香喝辣了,也确实没必要再去做那些个又缺德又冒险的生意。
世真,你觉得呢?我觉得?冯世真满足地把报纸还了回去,我觉得很开心呀。
有人欠我一个请求了。
谁?肖宝丽好奇。
七爷。
冯世真挤眼,我和他打了一个赌。
肖宝丽噗哧笑:这下好玩了。
等你找他兑现的时候,我一定要在旁边看他的脸色!冯小姐,好了。
店长最后小心地拨弄了一下女子耳边的卷发,解开了围巾。
冯世真站了起来。
等身高的镜子里,女郎穿着牙白丝绸衬衫和驼色毛呢长裙,身段匀称有致、修长窈窕。
妩媚又不失利落的短发卷着考究精致的弧度,一团团发丝烘托着她清秀分明的面庞轮廓。
女郎身形笔直,优雅得像一株亭亭玉树。
这下就对了!肖宝丽由衷一叹,总算像个女人了!冯世真望着镜子里自己全新的形象,也满意地一笑,矜持高傲、落落大方。
#####一五五容嘉上将运输和种植园的生意转手给赵华安,不啻于将大半江山拱手让人。
这是换在任何一家都是值得开祠堂逐出族谱的败家行径。
只是容定坤被残腿困在床上,容家全是容嘉上一个人说了算,谁都奈何不了他。
而这么大一笔产业要转让,在容家公司内部也引起了轩然大波。
虽然赵华安有心保密,可他身边总有一两个探子。
他和容嘉上做交易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其他几位早就虎视眈眈的堂主耳中。
几位叔伯立刻来找容嘉上,想以更优惠的价格接手。
赵华安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也自然使出百般手段笼络容嘉上,生怕他改变了主意。
一群元老们趁机彼此暗中争夺,互相使绊子。
更有狠心的,还打算干脆将容嘉上做掉,取而代之。
不过短短三四天时间,发生的各种意外比一年内发生的还多。
容嘉上去茶楼和人谈生意,下楼走到街边,就有一辆黑车不打灯直直朝他撞过来。
他听觉敏锐察觉不对,即使闪躲开了。
开车的司机却是在车撞上墙柱的时候折断脖子死了,自然没法拷问。
赵华安对容嘉上倒是无微不至,还派出了自己的私人的保镖团队去保护他。
这一群保镖据说都是从云南那边调过来的,都受过良好的训练,且身经百战。
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洗不掉的血腥气,冰冷肃然的眼里沉淀着阴冷杀气。
容嘉上何尝不知道赵华安这是想乘机安插他的忍受来监视自己,可既然说了要合作,一口拒绝也不大好。
容嘉上在站成一排的穿着统一灰褂子的保镖面前走了一圈,停在了一个容貌清俊的年轻人面前。
你叫什么?叼着烟斗的赵华安神色不禁一动。
那年轻人目视前方,用带着点云南方言的话硬邦邦道:回大少爷的话,小的叫阿文。
阿文……姓什么?容嘉上问。
没有姓。
阿文说,小的是孤儿,被赵老板捡到,在营地里吃百家饭长大的。
赵华安敲着烟斗笑道:嘉上要是看上了他,就让跟着你吧。
横竖他没爹没娘的,与其回云南种大烟,还不如跟着大少爷沾点斯文气,学点新东西。
这孩子枪法极好,百发百中。
你们俩没事还可以多切磋。
容嘉上似笑非笑地端详着阿文,眉毛轻挑了一瞬。
这阿文和他年纪相近,身高一致,模样俊秀端正,要不是一脸冰冷戾气,额角又有一条长刀疤,倒是个女孩儿们会很喜欢的长相。
容嘉上总觉得此人有点眼熟,不禁问:我以前见过你吗?阿文说:小的是三天前才到上海,第一次来,不记得见过大少爷。
陈秘书呵呵笑道:大少爷,您还没看出来?这阿文同您有些像呢!容嘉上再一看,发觉果真旁观者清。
这阿文大概常年跑货,脸膛晒成麦色,而容嘉上养尊处优,皮肤白皙。
除此之外,两人容貌竟然有三四分像!容嘉上朝赵华安看去,笑着问:赵叔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个人物?赵华安呵呵笑道:这真是巧了。
我也都有七八年没有见过阿文了。
上次在腾冲见他,他还是个拉着公鸭嗓的小孩子呢。
七年零四个月,赵老板。
阿文一丝不苟道。
你这小子记性倒是好。
赵华安讪笑,大少爷,这样更好。
让他给你做个替身,防着那些老东西背后算计你。
容嘉上冷眼看着,慢悠悠道:换身衣服,戴个帽子,倒也能有几分以假乱真。
也好,你就跟了我吧。
还不快谢大少爷。
赵华安隐隐松了一口气,笑容里又多了几分隐晦难言的狡黠,我看就让他也姓容吧,彻底做了容家的人。
容嘉上无不可,让手下把阿文带下去,教点规矩。
容嘉上约了人在俱乐部谈生意,眼看时间不早,匆匆而去。
出门之际,他低声对陈秘书道:去查一查,越详尽越好。
陈秘书不动声色地应了下来。
容嘉上到了俱乐部里,同人谈完了生意,又开了个包厢组了局赌牌,还叫了个当红交际花作陪。
容嘉上受过冯世真的训练后,别的本事不提,至少算牌的本事是突飞猛进的。
只要他愿意,可以横扫牌桌,打杀四方,赢得盆满钵满。
只是因为是生意场上的应酬,他牌技再高,也都要左右谦让,适当地弃牌认输。
几局打下来,憋屈得很,心里很是不爽。
正寻思着找个借口先回家之际,俱乐部的经理敲门进来,笑容可掬道:容公子,有位桥本先生说是您的朋友,知道你在这里玩,让我们送一瓶酒上来。
酒是陈年的苏格兰威士忌,最适合赌牌的时候喝。
几位商客都十分高兴,忙命开酒。
容嘉上借着去打招呼道谢的机会,终于从牌桌上脱身。
桥本正三却是在俱乐部后院里听京剧。
因算着容嘉上肯定要来,还让店家泡了一壶毛峰。
容嘉上到的时候,茶正好,倒进青瓷茶杯里,一股清幽茶香溢满了这间古香古色的包间。
包间里烧着火盆,暖意融融,洞开的窗外,夜色被庭院里的灯妆点得五光十色。
对面的戏台上,锣鼓齐鸣,花团锦簇,一个白衣小生正在阵阵喝彩声中不停翻着跟斗。
容嘉上对戏曲并不了解,也无兴趣,只扫了一眼便坐下,和桥本正三彼此问好寒暄。
桥本前阵子回了一趟日本,除了安葬儿子外又还谈了几单生意,看样子已经从痛失爱子之中逐渐走了出来。
然而长子虽然死得太早,但毕竟久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桥本苦恼的是,仅剩下的这个次子,实在是一块敷不上墙的烂泥。
桥本二少最大的毛病,是蠢。
因蠢而怯懦胆小,因蠢而贪利,因蠢而容易被人利用左右。
桥本正三每日教导着二儿子,都越发怀念体弱但是聪慧的长子,越发对他这一房的将来感到绝望。
一屋子妇孺,将来没有个当家男人支撑,何以为继?或许是桥本正三的情绪太过鲜明。
他两个兄长看在眼里,又本来就歧视混了血的庶子,便背地里撺掇着桥本正三从他们膝下过继一个聪明能干的侄子给他。
桥本诗织偷听到了这段对话,又气又急,一晚上掉了不少头发。
大哥都死了,二哥都还坐不稳继承人的位子。
将来若真是过继了堂兄弟,他们这三个混血兄妹绝对是要被流放回东北农场赶羊的!于是桥本诗织趁着父亲独自在书房的时候,端了一杯红茶进去,道:父亲,您听说了容家的事了吗?嘉上好可怜,被家族里那些叔伯欺负挤兑。
他们都逼着他让出产业呢。
这也是欺负嘉上年轻,没有长辈扶持,也没有亲戚帮衬。
我有孝不方便去容家拜访,但是父亲能不能去和嘉上聊聊,看他是怎么打算的,需不需要您帮个忙?容家的事,桥本正三自然早就知道了。
女儿这么一提醒,桥本正三脑子里立刻闪现了一道光。
如果能和容家结亲,他帮着容嘉上坐稳家业,不仅可以从中分一杯羹,还能给儿子寻找一个有力的岳家可以依仗。
你说你和容嘉上在重庆的时候交往过的。
你觉得他现在对你情谊如何?桥本正三问女儿。
桥本诗织内心狂喜,面色羞赧道:女儿对他自然还有感情的。
他的话,上海花花世界,不变心的男人能有几个。
不过我和他到底是相识于微时的情分,同别的那些冲着他名利来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桥本正三点了点头,心里有了点数。
这日恰好在俱乐部了见到容嘉上,便让经理送了酒过去,引他过来相谈。
容嘉上进了包间,笑容温和有礼地欠身道:多谢桥本社长请的酒。
我和几位朋友都很喜欢。
桥本正三请他入座品茶,一边斟茶一边开门见山道:听说大公子最近处境有点艰难,诗织在家里也十分担心你。
你家下面那几个叔伯,我也早有耳闻,可都是阎王修罗一般的人物。
如今令尊受伤隐退,他们不服你,乘机欺压,也并不令人觉得意外。
容嘉上接了茶杯欠身笑道:晚辈也知道。
自己资历浅薄,也怪不得叔伯们不服我。
所以我也想着,不如干脆将运输和种植两块产业分封了诸侯算了。
桥本正三吃惊,容少,这话可不能当玩笑来说。
这两个产业占据了你们家少说六七成家产呢!你不要意气用事,因为一时挫折就干脆放弃了。
令尊打下江山不易,你得好生守着呀。
桥本社长放心。
容嘉上道,之前同您签署的合作依旧有效,接手经营权的人也会履行合同的。
那些都是有积年经验的长辈,同他们合作,可不比和我这样的新手要更可靠?我自然不担心这个。
桥本正三说,我是不忍心看你就这样舍弃了家产。
你要有难处,我愿意帮你呀。
哦?容嘉上问,桥本社长是有什么看法?桥本正三也不再绕圈,直接道:你和我三女儿诗织曾曾有过一段缘分,只可惜当时你们年纪小,没能继续走下去。
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又已经和杜家小姐订婚了,很是遗憾。
可如今你的婚约已经解除了,可否有考虑和诗织再续前缘?你们俩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又是多年情分。
容嘉上端着茶杯,浅笑不语。
桥本正三继续说:诗织只可惜是庶出,不然论容貌才情,都不比我家两个嫡出的差。
我们桥本家虽然不算日本的顶级豪门,但是也足够富贵,姻亲中也有不少高丽皇族,本国华族。
你做了润二的舅子,我又怎么会眼睁睁看你被元老们欺负而作壁上观?容嘉上依旧笑而不语,俯身给桥本正三倒茶。
或者……桥本正三目光闪烁着,我那两个嫡女虽然不如诗织生得好看,人也愚钝了些,可都温顺贤惠,外家田中家在日本也甚是有权势的……桥本社长,容嘉上客客气气地打断道,我很感激您替我担心,愿意出手相助之情。
只是我还年轻,还打算去学校念书,甚至出国进修。
这个时候娶妻,有些太早了。
桥本正三不解,你这是真的想把家业丢开了?令尊是怎么说的?容家的事,现在都由我做主。
容嘉上平静地说。
桥本正三还是不甘心,你现在一时冲动任性,作出这么荒唐的决定,将来后悔已为时晚矣。
伯父此言差矣。
容嘉上摇头,也不因被指责而流露一丝不悦,端的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出去运输和南方的种植园,容家还有建筑和进出口公司,都是正正经经、循规蹈矩的清白产业。
每年获利虽然不如运输和鸦片种植那么庞大,却是足够养活容家一家老小了。
那些不义之财,又风险甚大,不赚也罢。
尤其家父受伤后,也自觉自己早年作恶太多遭了报应。
我把那些生意脱手,再多多做点善事,为家人行善积德吧。
晚辈生性谨慎保守,让伯父见笑了。
容嘉上把善恶报应都说了出来,让桥本正三再寻不到反驳的词了。
一个人不贪利,你就无法一利诱之、动之、胁迫之。
容嘉上摆明了一副去财消灾的架势,又把残废的老父搬了出来,旁人再劝,倒是要陷他于不孝之地了。
这事不成,桥本家是贪不了容家的便宜,但是也没亏损。
所以桥本正三遗憾了一阵,就把这事放下了,依旧同容嘉上品茶听戏,闲话家常。
#####一五六桥本诗织今日也跟着父亲来了俱乐部,只等父亲把婚事谈妥了,就叫她进去和容嘉上见一面。
可是她坐在雅座里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听差来请她。
她一担心容嘉上拒绝,二更担心父亲把这好机会让给了前头两个嫡姐,急得鼻尖冒汗。
一个秀丽动人的年轻小姐孤单一人坐着,又面带焦虑之色,自然引得来俱乐部猎艳的男士们纷纷侧目。
桥本诗织坐了半个小时,前后就有四五个男人过来搭讪,想替佳人分忧解劳,都被她不耐烦地打发了。
可总有难缠的男人不怕桥本诗织的白眼,笑嘻嘻地非要请桥本诗织去跳舞。
桥本诗织被他抓着了手,气得俏脸浮着红晕,眼角眉梢含羞带恨,反而更妩媚了几分。
正寻思着是否要将桥本家搬出来之际,一只大手拽住那拆白党的衣领,轻轻一挥就将人丢下了舞池,惊得跳舞的人一阵惊呼抱怨。
那男人被人扶起,怒气冲冲地想要冲回去,抬头一见站在上方的高大男人,立刻就萎了。
他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沿着舞池边缘灰溜溜地跑走了。
桥本诗织拉了拉裙子,羞羞答答地站起来,朝着那出手相救之人躬身行礼。
多谢孟先生替我解围。
不然我就要被那个登徒子拖走了。
孟绪安笑盈盈地朝她点了点头,诗织小姐太客气。
只是你这么一位漂亮小姐,怎么就没有一位护花使者呢?桥本诗织脸颊羞红,道:我跟着家父来的。
家父和人在包房里谈事,让我在外间小坐。
原来如此。
孟绪安道,既然你一时没伴,孟某请你去吧台喝杯酒如何?不知道令尊是否允许你在外饮酒。
不碍事的。
桥本诗织莞尔。
孟绪安便把胳膊伸了出来,让她挽住,带着她朝吧台走。
他身材高大健壮,气宇轩昂,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成熟男人的稳健和自信。
桥本诗织之前只觉得容嘉上那样清贵高傲如白杨树的青年迷人,现在却发觉孟绪安这样的如松柏的男人更是别有一份震撼人心的雄性气质。
孟绪安是社交场所的宠儿,风流潇洒,幽默诙谐,三言两语就哄得桥本诗织神魂颠倒。
桥本诗织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见识有限的女孩子。
孟绪安生动地说了些他早年在各国旅游的见闻,就逗得她不住惊呼轻笑,不自觉被孟绪安套了许多桥本家的隐私都没发觉。
容嘉上辞了桥本正三出来,经过俱乐部大厅的时候,就见孟绪安正在和桥本诗织谈笑风生。
桥本诗织一脸孺慕崇拜,两眼闪闪发光地凝视着孟绪安,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从旁边不远经过的容嘉上。
容嘉上哪里看不出来孟绪安在套桥本诗织的话,可也懒得理会,笑笑便出了门。
正值深夜,但是霞飞路上依旧车水马龙。
容嘉上站在路边抽烟等司机把车开过来,两个保镖跟着他。
是你?他注意到一个保镖就是之前挑中的阿文。
阿文严肃拘谨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犀利地左右扫着。
街上人来人往,但凡有人靠容嘉上近了些,都要被他凶神恶煞地推开。
别紧张。
容嘉上虽然不信阿文,可看他这样又觉得有点好笑,你以前做过保镖吗?没有。
阿文说,但是张哥说过做保镖要做什么。
首先不能让陌生人靠近大少爷。
容嘉上笑了笑,觉得这阿文紧张时的神情有几分眼熟,却并不是因为和自己长得像的缘故。
正思索着,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另外一个保镖拉开了车门,请容嘉上上车。
容嘉上走过去的时候,看到窗外的灯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在了司机汗涔涔的脸上。
他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司机紧张地斜眼看过来,见容嘉上正盯着自己,苍白的脸上露出惊惶之色,下意识放下手刹。
住手——容嘉上大喝。
千钧一发之际,阿文拽着容嘉上的后颈,连拖带推地将他扑倒在路边一个大邮筒背后。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在同一时刻响起,车瞬间就被一只无形的打手被撕得粉碎,滚滚热浪四散,冲得近处的路人横飞跌倒,熊熊火焰窜起一丈多高。
大邮筒替容嘉上和阿文挡住了爆炸的冲击和热浪,可其他人却没有他们这么好运。
这样剧烈的爆炸下,车里的司机和站在车边的保镖显然已没有了生还的可能。
更有好几个被爆炸波及的路人此刻正鲜血淋漓地躺在地上呻吟。
身后的俱乐部临街的一面墙的窗玻璃都被全数震裂,碎玻璃纷纷扬扬散落一街。
一只断手从窗户飞进来,落在一张桌子上。
女客见状,尖叫的尖叫,晕倒的晕倒,连男人都被吓得丢下女伴自顾逃跑。
孟绪安倒是爆炸后头一个反应过来的,当即撇下了桥本诗织,带着保镖扶着枪冲了出去。
外面的情景十分惨烈,被炸飞的车和人体碎片散落一地,俱乐部门口的台阶前就落了一只断脚。
燃烧的车周围到处是鲜血和碎片,受伤的路人随处可见。
容大少爷?孟绪安看到了容嘉上你没事吧?是你家的车炸了?这么狼狈的样子偏偏被情敌撞见了,真是个晦气的事。
容嘉上没利孟绪安伸过来的手,自己和阿文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
多谢孟老板关心。
只是我也不清楚出了什么事。
容嘉上并不打算把事情缘由告诉孟绪安,阿文,去打电话让家里多开一辆车过来,帮忙把受伤的人送去医院。
我有车。
孟绪安说着,让司机开着自己的车,把受伤的人送去医院。
大局当前,他和容嘉上都将恩怨暂且放在一边,一起帮着查看伤员。
又有回过神来的人也走了过来,加入了他们。
好在七八个受伤的路人当时隔得远,都是皮肉伤,只有一个跌断了胳膊,需要将养一些时日。
容嘉上额角被邮筒上一枚钉子磕破了,血顺着脸颊流,满身灰尘,坐在路边,狼狈不堪。
桥本诗织壮着胆子出门张望,一眼看到他这如修罗般的模样,大惊失色。
嘉上,你在流血!桥本诗织拿手帕去擦容嘉上的脸,怎么搞的?疼不疼?没事,只是小伤。
容嘉上冷淡地把头扭开了,对阿文道,刚才头晕了忘了问,你没受伤吧?只有一点磕碰,大少爷不用担心。
阿文低声说,又补充了一句没,不是赵叔干的。
你对他倒忠心。
容嘉上哼笑,放心,肯定不是他干的。
他还需要我活着在文书上签字呢。
阿文面无表情,抱手而立,好似一尊清俊的雕像。
桥本诗织被晾在了一边,尴尬之情难以言喻。
恰好孟绪安回转了来,对容嘉上道:巡捕房的人一会儿就要到了。
容公子若是不想被询问,不如早些回家休息?容嘉上知道孟绪安已经猜出来这次爆炸是冲着自己来的。
但是这种家族内部争权夺利的厮杀危害了无辜路人,是社会相当忌讳抵触的。
容嘉上虽然是受害者,却也不得不再次替家里那些不省事的叔伯们收拾烂摊子,吃个闷亏将此事瞒下来。
那此事他假装不知情溜走是最好的。
今日受伤的人的医药费,全都应当由容家来出的。
容嘉上说。
那我就不同容公子抢功了。
孟绪安笑道,又朝沉默站在一边的阿文多看了两眼,就是最近世道不太平,容公子出门还请多加小心。
我看你这个保镖身手不错,今日多亏了他反应及时。
两个男人神色严肃冷峻地低声交流着。
桥本诗织的眼珠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好似花中蝴蝶一样忙碌。
看容嘉上这态度,肯定是拒绝了父亲的联姻的提议。
桥本诗织发觉自己并没想象中那么失望了。
上帝关上了一扇窗,却又给她开了一扇门。
孟绪安,美国华裔银行家,天之骄子,真正的诗礼世家的当家人,这出身可比倒卖鸦片出身的容家高贵到月亮上去了。
况且孟绪安年长而成熟稳重,俊朗高大,知情识趣,对她又温柔又有耐心。
桥本诗织知道孟绪安红颜知己不少,可他这样优秀的男人风流是正常的。
也许正是见多了妩媚妖娆的交际花和大明星们,反而会更喜欢自己这种清雅秀颀、婉约书香的女孩子呢?天下男人这么多,满上海小开也不少,何必吊死在容嘉上一棵树上。
桥本诗织心里有了盘算,等桥本三郎出来了,她挽着孟绪安,娇滴滴地对父亲道:父亲,这位孟先生刚才救了我呢。
容嘉上对桥本诗织这语气再熟悉不过,一听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他望了一眼似乎一无所知的孟绪安,和一眼都不多看他的桥本诗织,在巡捕房警车由远及近的警笛声中,钻进了来接他的车里。
他们从还在燃烧的车架子旁边驶过,迅速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容家女眷们都已经入睡,要直到明日早上才会从报纸上看到容嘉上遇刺的消息。
容嘉上回房洗澡,微烫的水淋在手腕擦伤的地方,带来阵阵刺痛,提醒着他刚才同死亡擦肩的一幕。
背叛他的司机要调查,殉职的保镖家属要抚恤。
吃了这么大的亏,又要如何报复那些个对他下手的元老,如何权衡各方势力……容嘉上隐隐头疼,满脑子思绪杂乱,直到房中电话铃声突兀响起。
已是凌晨一点,这个时候来电话,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容嘉上围了一条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暴躁地接起了电话:又有什么事?……冯世真轻柔如夜风般的声音夹杂着电流杂音传来,是我。
一时间,如月出云一般,容嘉上满腔郁愤一扫而空,只余纯粹的心弦颤动。
我听孟绪安说了。
你没事吧?冯世真轻声问着。
容嘉上在沙发里坐下,话筒贴着脸颊,没事,保镖反应很快。
等等!你难道现在住在孟绪安家里?冯世真笑了笑,说:我在你们家门外。
容嘉上唰地坐直,愣了一秒,难以置信,紧接着把话筒一丢,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冯世真站在容府门外第二个路灯下,送她来的车停在远远的路口。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却有别于冬日的死气沉沉,而在风里多了许多新鲜湿润的气息。
冯世真静静地靠墙站着,仿佛能听到枝叶正在树干里酝酿着,准备再等一场春雨就冒出枝头;听到鸟儿在巢中安睡,等着明日第一缕晨光破晓之际一展歌喉。
她还听到身后的宅子里,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朝她奔来。
冯世真等着那脚步声近了,才自阴影里走出来。
下一瞬,就被人用力拥入了怀中。
这一幕真像她在北平时和容嘉上在雪地里相拥的那一刻。
只是没有了满地积雪,唯有路灯依旧。
容嘉上捧着她的脸,不住亲吻她的唇,这么晚怎么跑来了?你的脸都冻僵了,要和我进去吗?冯世真摇头,我不放心,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我没事。
容嘉上摊手,你看,四肢俱全,脑袋也在肩膀上,也没傻。
就算傻了,也认得出你。
冯世真促狭道:那我得出张卷子考考你才能确定。
随便你怎么考。
容嘉上搂住她,吻着她冰凉的脸颊,真不和我进去?她们都睡了,不会知道的。
不。
冯世真认真地摇头,你爹还在里面。
我不想靠近他所在的地方。
容嘉上苦笑,抱紧了她,罢了,只要能见到你就好。
你要注意安全。
冯世真低声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
如果连命都没有了,又有何未来可谈?我知道的。
容嘉上说,再坚持一下。
一切就快结束了。
世真,我真想你……冯世真抬头吻住他。
容嘉上抱紧了她,将人摁在阴影里,辗转着深吻,贪婪地索取着,努力想从对方身上吸取一点安宁和勇气。
大少爷。
一个男声极不合时宜地响起,打断了缱绻温情,外面不安全。
您最好还是进屋去。
滚!容嘉上暴躁地扭头骂。
我该回去了。
冯世真气喘吁吁地推开了容嘉上,朝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高瘦青年望了一眼,你才遇刺,你这保镖也是尽忠职守罢了。
容嘉上长叹一声,无奈地松开了手。
冯世真走出了阴影,朝阿文点了点头,忽而顿住,又仔细地看了他两眼,他……和我有点像。
我知道。
容嘉上说,是赵华安送给我的保镖,据说枪法极好。
冯世真听了,越发觉得这人有些古怪,朝阿文扯了一个冷淡的笑。
阿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走了。
冯世真转身不舍地摸了摸容嘉上的脸,好好休息。
好。
容嘉上和她额头相抵,舍不得放手,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冯世真笑着推开他,后退了两步,忽然把帽子摘了下来,朝他晃了晃一头精致的短卷发。
如何?容嘉上惊艳地睁大了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冯世真却是嫣然一笑,脚步轻盈转身快步走远,上车而去。
#####一五七次日一早,全城的报纸果然都在报道容家遇刺的事。
报纸为了博眼球,不惜把添油加醋,将整个事件写得惊险无比。
又因为容嘉上不接受采访,又不露面,很多报纸都信誓旦旦地宣称他受了重伤,甚至已经不治。
容家电话铃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总有相干或者不相干的亲友致电来打听问候。
容太太烦不胜烦,干脆命人拔了电话线,这才消停了。
还有不少社会知名人士在报纸上对凶手口诛笔伐,指责其在闹市区引爆炸弹,危及路人,实在是丧心病狂,伤天害理。
可是巡捕房贯是无能的,忙了一通也没有抓到凶手。
倒是容嘉上吃了这么大的亏,也没见去报复谁,又被讥笑了一番无能怯懦。
桥本诗织看着报纸,坚定地将容嘉上抛在了脑后,对着镜子扑粉描眉,准备去赴孟绪安的约会。
做孟家未来的女主人已成了她的新目标。
容家接连出事,尤其是四少爷夭折后,让容芳桦和伍云弛不得不把婚礼从三月推迟到了四月下旬。
伍家人其实已是很是不想和容家结亲的,可是婚事既然已定下了,伍云弛自己又坚持要娶容芳桦,伍家长辈也无可奈何。
容嘉上担心妹子这样嫁过去会受婆母妯娌的挤兑,还做主给了她一栋位于南京紫金山的小别墅添妆。
大姨太太背地里开心不已,对容嘉上也感恩戴德,唯独怕容太太不高兴,却没想到容太太一声不吭。
事实上,容太太这段时间安分得都有点反常。
她不再出门打牌社交,连百货商店新来了春季货都没能引得她出门逛逛。
她每天早饭后去西堂走一圈,平时都呆在屋里清点嫁妆,将债券和股票都一点点转到了芳林名下。
芳林对此一无所知。
中西女塾开了学,她和容芳桦平日里都住在学校,只有周末才能回来一日。
容芳桦出意外的事虽然已被尽量隐瞒,可依旧被报纸含沙射影报道了。
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来上学的,已经做好了被同学打探和侧目的准备。
但是当女同学们聚集在一起,一边斜眼看她,一边悄声议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再次感受到那个雨夜的阴冷和痛苦。
容芳林自从容芳桦出事以来,尽最大努力表现出了她身为长姐对妹妹的友爱。
她耐心地陪伴着芳桦,处处照顾她。
在学校里,两人也形影不离。
容芳桦很感激姐姐对自己的关爱。
可是伤痛的经历让她迅速成长起来。
她现在的心智已经远超过了还停留在校园和蝴蝶结的容芳林。
在容芳林为功课和同学友情烦恼的时候,容芳桦却在思考着婚姻,思考着怎么在婆家立足,怎么彻底赢得伍云弛的心,而不是将就着这一份出于同情怜悯的婚姻。
而容芳林也有自己的烦恼。
桥本太一虽然不是她的未婚夫,可到底也是死在和她相亲的宴会上。
容芳林早年为人清高傲慢,也得罪过几个千金小姐。
在有心人的编排下,容芳林克夫的名声悄然流传开来。
容家自去年末以来,败迹十分明显:频频出各种意外、丑闻,兄长又把大量产业拱手让人。
中西女塾这样的贵族名校虽然校规十分严格,立志培养品德优秀的淑女,可背地里总有小团体,总有歧视。
官员名士家的女孩瞧不起容家是暴发户,商人的女孩觉得容家败落了,都不大肯和容家姐妹一道玩。
容家姐妹千辛万苦才考上了这一所梦寐以求的名校,却发现现实生活和理想大相径庭。
她们回想起去年在冯世真的带领下努力补课背书,每日都憧憬着考中时的情景,都觉得恍如隔世,更觉得自己当初真是天真愚蠢。
硝烟滚滚中,容家再次招开了股东大会。
容嘉上正式退出了运输和种植两个公司的董事会,股份一半转让给了赵华安,剩下一半平分给了其余几个股东,竟然是一点都没有留。
这些日子里,报纸上一直在说容家的事,字里行间都在讥笑容嘉上没本事,守不住产业,只得拱手让人。
然后又把容嘉上被杜兰馨戴绿帽子的事拿出来嘲笑了一番。
等到所有合同签署完毕,那些暗处的人才终于放过了容嘉上,将炮火转向赵华安。
容嘉上曾问过阿文是否想回到赵华安身边,阿文却选择留下来。
他如今对容嘉上有过救命之恩,容嘉上也不勉强他,面上对他也十分信任,进出都把他带在身边。
陈秘书也将阿文的调查报告送到了容嘉上的办公桌前。
阿文今年二十三岁,还没家室。
他据说是赵华安一个手下的遗腹子,跟着寡母在鸦片园里长大。
因为从小就聪明,不知怎么入了赵华安的眼,特意吩咐过重点培养他,让他上了学,还让他跟着副手做事。
容嘉上听了哼道:怎么看着都想是培养来做自己心腹干将的,怎么会送到我身边来做个保镖?况且我现在已经把军火和大烟丢出去了,已经没了剥削价值了,也该将他召唤回去才是。
大少爷有什么打算?陈秘书问。
不动应万变吧。
容嘉上道,继续盯着他,有什么异动及时汇报给我。
陈秘书应下,又说:之前为老爷的伤联系的那个美国医生来了电报,问老爷什么时候去美国接受检查,好为做手术准备。
容嘉上却有些举棋不定。
容定坤自打知道儿子疯狂败家,把自己血汗打下来的大半江山拱手送人后,就不肯再见容嘉上。
就算见了也是从头到尾唾骂不休,把触手能及的所有东西都抓起来朝容嘉上砸。
容嘉上懒得自讨没趣,也已有一个来月没怎么去见他了。
容定坤现在已自暴自弃,也不再想着治伤,更不爱出门,只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抽大烟和听戏。
他这个状态,就算容嘉上把他送到美国,也想必不会配合治疗的,不过白白浪费钱。
可不送,又有些说不过去。
容嘉上思索之际,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陈秘书在他示意下接了起来,应了两声,忽然神色一变。
容嘉上以眼神询问。
陈秘书捂着话筒,压低声音兴奋道:大少爷,几位堂主们果真开始火拼了。
昨日一连烧了三个鸦片园,甚至还开了轮胎上捆了铁链子的车进地里,把才种下的球茎都全碾烂了!#####一五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