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 已经快到晚饭时候了, 长长的病房走廊洁白干净, 斜照的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射进来, 让满目的亮白颜色里添了淡淡的红和暖暖的黄。
有病人家属提着饭盒匆匆而来,留下一道带着饭菜香味的风,还有煮着拐杖的病人在走廊里练习走路, 家属在旁边小声加油。
到处都充满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气息。
走到病房门口,江盼看到江昱君趴在病床边, 低头跟江妈妈说着话。
她耳边充斥着走廊里的声音,嗡嗡乱乱,听不清病房里的两人在说什么, 但却能看到江昱君颤抖的后背, 和隐约的哭声, 江妈妈抬起那只完好无损的手,摸了摸江昱君的脸,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江昱君立刻发出一声无法控制的响亮的抽泣声。
江盼即将迈进病房里的脚又撤了回来。
不进去么?姜呈问。
江盼摇摇头,那是属于他们家人的时间,她并不想参与,那里面是她的责任, 是她的债,却不包括感情。
这样的举动在姜呈看来却愈发的心疼,母子两人相拥相泣的画面,和江盼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看向窗外的画面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 这样完全被排除在外的模样让她显得格外孤独。
姜呈伸手摸了摸江盼的头发。
江盼回头,对他笑了笑,我没事儿,早就习惯了。
这样的借口还算合理。
嗯。
姜呈却没有松开,反而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以后你有我呢。
江盼笑了笑,是,比不成器的弟弟好多了。
正说着话,江盼的手机突然想了起来。
今天下午她几乎没怎么看手机,只是给王小明他们交代了几句,其他的短信微信一律没有回复。
此时看到屏幕上闪烁着王小明的名字,她才恍惚意识到,今天早上她还参加了全国创业大赛。
我都快忘了……江盼自言自语说,感觉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似的。
这个比赛的念头一出来,江盼心里就开始狂跳,一些乱七八糟的猜测全都涌入脑海中,以至于她看着手机都忘记接听。
再不接对面就挂断了。
姜呈提醒说。
江盼赶紧划开屏幕,把手机放到耳边。
江盼!!!!!啊啊啊啊啊!!!!!听筒里顿时传出王小明激动的大喊,连距离两米之外的姜呈都听到声音看过来。
哎。
江盼应了声,中指按在音量键上,把听筒音量调小一点,感觉自己都要耳鸣了。
不过,王小明这样激动,会不会是——我们赢啦!!!冠军啊啊啊啊!!冠军!!!!!!下一秒王小明就说出了她心里那个期待已久却始终不敢深想的念头。
冠军?冠军!!巨大的惊喜和喜悦瞬间席卷而来,江盼张了张嘴,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啊。
听筒那边儿王小明突然又哭了起来,一边抽噎一遍还不忘尽职尽着的吼着,我们是第一名啊,全国第一名啊,我们的慈善基金,这么多个月,我们几个一起的努力竟然收获了这么好的结果,我真的做梦都不敢想啊,啊!!!江盼!!你在哪儿啊!!江盼也很激动,但是在王小明的激动面前,她反而变成了理智的那一个,我现在回不去啊,来不及了,你们参加颁奖典礼啊,记得给我看照片!看什么照片!我们都打算捧着你的照片上去了!!!王小明大吼道,前所未有的激动,怎么办啊,你竟然不能来么?问问主办方能不能明天颁奖典礼啊,我们队长不在啊,我们的灵魂不在啊,这可怎么办?没事儿没事儿。
江盼还在这儿安慰她,奖杯上有我的名字就够了,帮我盯着点儿。
啊啊啊啊冠军啊,江盼,真的是第一名啊啊!王小明还在激动中。
电话被大卫拿走,明显冷静很多但仍然也带着激动的颤音说,江盼,恭喜,我们做到了。
江盼使劲点了点头,却忘了对方根本看不见,是,大家都太棒了,你们好好领奖,等我回去再一起high。
大卫应允,还不忘问一句,你家里的事儿怎么样?还好么?江盼回头看了眼病房里,说:没事儿,我明天就回去了,不用担心。
电话那头除了大卫的声音,还有王小明在一旁叽叽喳喳,以及一片混乱的背景音,刚刚公布了结果,现场肯定一片热闹。
几乎在打着电话的同时,江盼就觉得手机里涌来好多条微信,嗡嗡嗡的震动个不停。
放心吧,奖杯我们替你拿了,投资的肖总也在这儿,他说你不能参加很遗憾,但是不用担心,基金会的成立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大卫说。
好好好。
江盼除了开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跟大家一起兴奋地聊了几句之后,因为他们要去准备颁奖典礼,不得不匆匆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上一长溜儿的恭喜,大家竟然都这么及时的看到了比赛结果。
江盼没有一一点开看,而是握着手机看向姜呈,天呐。
她说。
姜呈站在背光的地方,随着太阳愈发倾斜,他的轮廓也愈发清晰,可是五官却逐渐隐藏在黑暗里有些模糊不清。
竟然真的赢了,全国赛,第一名。
江盼又重复了一遍,往前走了一步,让姜呈的模样在自己的眼睛里清晰起来。
她此时的心情就像迎接夏日的冰川,铺天盖地的融化、奔流,顺着高高冰原涌向大海,在一片的白茫茫中,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却又在广袤的天地间显得意外的沉静,奔涌的沉静。
恭喜。
姜呈说,张开双臂。
江盼立刻扑了进去,抱住他的腰一直重复重复,赢了赢了,资金拿到了。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都要跳起来,越说越开心,突然抬头在姜呈嘴角亲了一下。
温软的触感和周围冰冷的气氛形成鲜明的对比,姜呈显然一愣,嘴角边的笑容再度漾开,他回敬的亲了亲江盼的额头,说:你真的太棒了。
如果不是在医院,如果不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一定会把江盼推到墙上亲个够,这个姑娘,总是在给人制造惊喜,让他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
开心了一些么?陪着激动完,姜呈问。
江盼深呼吸了一下,由衷的说,很开心。
这种开心是别人给不了的,也是其他事情无法干扰的,源于自己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姜呈笑笑,目光示意了一下病房,我们进去看看吧。
好。
江盼点头。
病房里的人似乎已经平静了许多,江妈妈一脸憔悴的躺着病床上,江昱君则像被抽了骨头似的坐在一旁,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儿戾气。
见到两人进来,他慌忙的站起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似的目光躲躲闪闪。
江盼无视他走到床边,这是她第二次见到江妈妈,跟过年时候相比,她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很多,或许是有刚刚做完手术的原因,但也有明显晦暗下去的精神。
这是我男朋友姜呈。
江盼介绍了一句。
江妈妈的视线放到了姜呈身上,你好。
她说。
阿姨您好。
姜呈说,这个时候过来确实太唐突了。
江妈妈闻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没有,对不起让你看笑话了。
即便是再与世隔绝,江妈妈也能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看出一些东西,姜呈跟他们不一样,甚至完全不是普通的老百姓,这一点很清楚。
阿姨别这样说,江盼家里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希望能帮上忙。
姜呈说。
唉。
江妈妈叹了口气,你已经帮了够多的了。
她扭头看了眼江昱君,眼里满满的都是失望,把儿子养成这个样子,全部都是她自己的责任,而那个一直放任不管的女儿——江妈妈又转头看向江盼,变得那么漂亮、自信,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她这么多年,究竟做了什么?左手拇指毫无知觉,即便没有听到医生的交代,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哪怕外观没有受损,可是需要灵活和力量的钢琴大概是无法驾驭了。
兜兜转转近十年,她在悲伤和怨恨中过了很多年,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可命运却再次给她开了个玩笑。
江妈妈疲惫的把头扭向一边,不,不是玩笑。
她心想,这是惩罚。
今天可能并不适合多说些什么,全麻手术对身体的损耗不可忽视,江妈妈看起来格外疲惫,姜呈跟又宽慰了江妈妈几句,带着江盼出了病房。
明天再说吧。
他说,让医生开一点辅助睡眠的药,这一天精神的刺激太大了。
江盼点点头。
姜呈跟她说完话,又把头探进病房,对江昱君招呼了一下,你出来。
叫他干嘛?江盼问。
姜呈讳莫如深的摸了摸嘴唇,思考半晌说了句,男人之间的谈话,让助理先把你带到停车场,我一会儿就过去。
喂。
江盼抗议。
这一次姜呈却不肯妥协,扳着她的肩膀原地转了一圈,对等在一边的助理说,你带她先下去。
一路跟过来的助理当然听吩咐办事,江盼也知道姜呈大约要教育教育江昱君,虽然有些好奇,但想想姜呈在有些事情上还是很靠谱的,也就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下了楼。
在车里等了二十分钟,江盼把手机上所有的信息都回复完了,才看到姜呈的身影出现在电梯门口。
说了什么?江盼第一句话就问。
姜呈给自己系好安全带,看了她一眼,如果想让你知道,干嘛还让你下来?是说小黑屋的事儿么?江盼又不死心的继续问。
哎。
姜呈没办法,简单说了句,教给他怎么做一个男人。
江盼一脸你逗我呢的表情看着他。
姜呈一边倒车出库一边挑了挑嘴角说,真的,这孩子一点儿担当都没有,肯定要教育一下,不过当然了。
他话锋一转,肯定还是要吓唬吓唬的,看样子是被唬住了,不过这次忍住了没有凑他。
再问什么具体的内容姜呈也不会说了,江盼就当姜呈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跟江昱君谈了话,毕竟在他的成长中缺少一个成熟的父亲给他做榜样,所以他在母亲的溺爱之下活的依然像个狗屁不通的孩子。
你有没有了解的比较好的心理医生?江盼问。
车驶出车库,姜呈想都没想直接说:有几个,你是想给阿姨找咨询师么?江盼点点头,不只是因为伤后应激,而是回看这么多年江妈妈的举动,她心里始终有些东西放不下,导致整个人变得偏执。
这样的状况说不定可以在心理医生的介入下得到改善。
我帮你打听一下,看看谁比较擅长这一方面。
姜呈说,不用担心,都交给我。
嗯。
江盼抬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这句话她今天听了无数遍,可每一次都还是让他觉得感动和温暖。
姜呈开车间隙看了一眼,调侃道,怎么,要哭么?没有。
江盼说,忍不住挑挑嘴角,姜呈总是会打破僵持的气氛。
不管怎么样。
姜呈说,今天还是有一件喜事的,走吧,不能参加颁奖典礼,我们也要小小的庆祝一下好不好?别那么难过,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过了今年你就会发现,它们根本不值得一提。
江盼点点头,接受了这碗鸡汤。
车驶入城市主干道并不拥挤的车流中,小城市里缓慢的生活节奏从路边的店铺、行人中都一丝一线的暴露出来。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只是很平凡很普通的一天,可对于江盼他们来说,却仿佛漫长的过了很久很久。
而这一天,终于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