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无命瞪着这一群云间兽,表情精彩至极。
死里逃生的云间兽竟有上千头,都是平日喜欢围着短命打转,跟着它学习奔跑技术的那些。
今日它们跟着短命,高速甩开追咬自己的冥魔之后,趁乱钻进了满地尸身底下,四肢伏地,一路爬了回来。
桑远远和幽无命像是牧羊人一样,赶着这一群染得黑红黑红的云间兽,追上了大部队的脚步。
幽无命不让她与桑州王相认,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她只好目不斜视,与桑州王错身而过。
眼见,就要顺顺利利返回内长城。
谁也没有料到,变故竟在此刻发生了。
立在城墙上假扮桑远远的梦无忧,忽然扯着嗓子大喊道:父王!杀了幽无命!否则,我立刻从这里跳下去!她当真就爬到了墙垛子上。
这位天生的正义使者,心心念念,仍想替苍生铲除幽无命这个大祸害。
韩少陵眸光微微一闪,旋即,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态度。
若是真能在这里除掉幽无命……那他得想想怎么从桑成荫手上分一杯羹。
年轻女子扯着嗓子尖叫的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此刻局势那么乱,桑成荫又是个无脑护崽的性子,保不齐真能叫他把事给办成了。
韩少陵神色冷肃,眸底暗光闪烁。
一听这话,桑州王阴沉沉的视线,立刻投向了幽无命的后背。
他缓缓抬起手,只见无数强弓劲弩拉到满弦,指向百丈外的幽无命。
近处的幽军急急围拢,将主君护在正中。
桑远远不必回头也能感应到那沉重的杀气。
玉简!她急急抬起手。
与灵姑分开的时候,她的身上带了两枚传讯玉简,共浴之后它们落到了幽无命的手上。
昨日向桑州王求救时用去一枚,他身上还有另一枚。
不给。
幽无命懒懒道,我这会儿不想杀你。
周遭已有桑军围上来,眼看战斗一触即发,桑远远心中焦灼,道,我不会告诉父王我和你在一起。
我信吗?他眯起眼睛,神情淡淡。
我只说三个字,就三个字。
桑远远抓住他胸前的衣襟,一双水汪汪绵软软的大眼睛凝视着他。
幽无命的表情渐渐僵硬了。
他像个木偶一样,取出玉简,塞进她的手心。
桑远远顾不得和他客气,急急捏了玉简。
桑州王正要挥手下令攻击,忽然动作一顿,猛地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莹莹放光的玉简。
小小的玉简落在他粗糙的大掌里,显出几分滑稽。
他慢慢拧过头,望向城墙。
城墙之上,那个和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正在挥着双臂,大叫大嚷。
她不是。
桑州王眸色一暗。
他们家小桑果,绝对不会做出这副丑态。
这个女人,是那个梦无忧。
他微微眯起了猛虎之眼,视线落在掌中的玉简上。
玉简闪了闪,一个清晰镇定的声音飘了出来——让她跳。
桑州王抚着那蓬巨大的胡须,呵呵大笑起来。
收兵!弓箭手齐齐将兵器背回后背。
桑州军不再理会仍留在城墙上的韩少陵,他们动作利落地摆出了行军阵,如潮水一般向内长城退去。
韩少陵:……好一个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幸而此刻冥魔已退得差不多了,在亲兵的拱卫下,他抓着一脸茫然的梦无忧,在留下无数具尸身之后,狼狈地撤回了内长城。
耗时足有半个时辰,亲卫损失了近三分之一。
韩少陵眼睛都绿了。
好容易回到内长城,却见桑州王像是一尊凶神恶煞的怒金刚,双臂环在身前,坐在城门正中一张黑木大椅上,挡住了去路。
在他身后,弓箭手一字排开,弓弦满上,灵蕴莹莹放光。
你很好。
韩少陵,你很好。
浓密的大胡须中,露出一张假笑的嘴,弄这么个赝品,取代我的宝贝女儿。
年轻人很有想法啊。
韩少陵头皮发麻。
桑州王,他深吸一口气,道,事关夫人声誉,有些话,我们私底下谈会更好。
桑州王笑得乱抖,一身战甲‘铮铮’作响,道:我呸!我桑氏王女,行得正,坐得端!倒是你韩少陵,窝藏三邪,心思歹毒,今日还想挑唆本王对幽州友人动手,你咋这么能呢?韩少陵猛地垂下头,道:桑州王既知道此女是三邪,当知我的无奈和困顿。
此刻他只能示弱。
夫人大婚之日出了事,我心如刀绞,日日借酒浇愁。
韩少陵的声音低低地飘出来。
此言一出,桑成荫立刻感同身受。
他死死盯着韩少陵,奈何这个男人垂着头,看不见表情。
岳父也看见了,此女酷肖夫人,小婿一时意乱情迷,铸成大错,如今后悔也无用,只能尽力弥补。
桑成荫抚须大笑,环视左右:瞧瞧,韩州王也成怂包了,都开始打亲情牌了啊?韩少陵猛地抬起头,眸中射出两道凛冽寒光:但是,夫人不听我的解释,不顾我的为难,擅自离开韩都,在此之前,还与幽无命闹出流言令我颜面尽失!此事,是否岳父教女不严之过!男人多妻受律法保护,而女人,即便被人单方面觊觎也是错。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桑成荫嘴角一扯:果然人与禽兽说不通道理!既然如此,我与你也无话好说!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可。
韩少陵不假思索。
桑成荫微笑着偏了偏头:那就劳烦韩州王先签了这份和离书。
身旁走出一个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将一纸绢帛递到韩少陵面前。
一式两份,都安排好了。
这半个时辰,桑成荫悠悠哉哉坐在这里,一边看着韩少陵与冥魔拼杀,一边给他备下了种种‘惊喜’。
这字一签,主动权便全在桑州手中。
对面着一排蓄满灵蕴的箭手,韩少陵只能紧抿双唇,在这份无限美化桑远远和丑化自己的和离书上签下了大名。
有和离书在手,桑州便可以让天都强召他入京和离。
韩少陵心中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脸上却始终波澜不惊,唇角甚至挂着一点客套的笑意。
桑成荫眯着虎目,定定地望着他。
韩少陵不比幽无命,他动不得。
云境十八州,关系错综复杂。
论起亲戚关系,韩少陵其实还是自家夫人的侄儿子。
而韩少陵镇守的韩州乃是冥魔攻势最猛烈的五州之一,若是主君出了事,境内势力重新洗牌需要时间,韩州防线恐怕难保。
内陆可没有什么黑铁长城来阻拦魔祸。
若是一州沦陷,那距离全境覆没也只是时日问题。
况且,桑成明叛变一事,桑州方面可脱不了干系,这件事天都将如何处理,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韩州方面损失多重。
若是动了韩少陵,桑州恐怕承受不起天都的雷霆之怒!至于幽州……女儿既然不在韩少陵身边,那就一定和幽无命在一起。
桑州王轻轻垂下眼皮,眸色逐渐深沉。
而此刻,韩少陵眸中亦是有暗潮翻涌。
他手里关于桑远远最后的消息,便是她被韩十五带走了。
桑成荫说,昨日与她联络过,她就在这里。
昨日,‘涌潮’尚未到来。
经历这一日一夜的剧变,那个女人,必定十死无生。
所以一切都无所谓。
只要把桑成荫糊弄过去,不要让他趁火打劫割去什么利益,便是最好的结果……韩少陵心中甚至有几分好笑——这种时候,不谈利益,却逼他签什么和离书,桑州的人,果然是有勇无谋,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的桑州王道:暂且这样。
今日之事,倒是给我敲了个警钟。
韩州王,你的边线防御,实在是太过敷衍,一个叛逆,率着区区三万人,便能险些铸成大错。
我看那居临关,还是交给老夫替你来守着吧!也不是多大的事,你每年给居临关拨多少军饷,照份拨过来便可。
桑州王脸上浮起笑纹。
韩少陵:……桑州王挥了挥手,一纸协议又推到了韩少陵面前,正是将居临关一带割给桑州的签文。
此刻别无选择,韩少陵只能干脆利落地签下了递过来的文书。
心中盘算着如何好好参桑成荫一本,叫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桑州王叹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耳聋目盲,什么事都做不好。
帝君大约会令我退位让贤罢。
哎!罢了罢了,也是时候回家养老啦。
韩少陵:……可以,很可以。
一个老不中用退位让贤,就特么金蝉脱壳了。
桑世子继位,和他桑成荫在位又有什么区别!有,还是有区别的。
比如桑成荫犯的错,通通算不到新王的头上。
韩少陵深吸两口气,正要带人离开,便见那桑成荫再一次抬起了满是厚茧的大手:贤侄,劳烦再将这份陈情书给签了。
韩少陵接到手中一看,几欲吐血。
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因韩少陵失职,导致边境被逆贼桑成明轻易突破,桑州王力挽狂澜,救韩州军于水火危难之中,功大于过,望帝君明鉴。
落款处给他留好了空白,待他签上大名、盖下王印。
韩少陵:…………城门下发生的事情桑远远一概不知,她被幽无命带回了幽军的临时驻地。
幽无命见她愁眉不展,便笑了:你怕桑成荫那个老家伙吃亏?桑远远点点头:此事毕竟因桑州而起,父亲难脱干系。
幽无命笑得身体前后乱晃:少替别人瞎操心了小桑果!这个世间,最傻的就只有你一个!桑远远很不服气:我哪里傻了?幽无命眯起了形状漂亮的眼睛,唇角慢慢浮起一缕坏入骨髓的笑。
薄唇微启,略哑的声音沉沉落下:喜欢我,还不够傻么。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小桑果……桑远远偏头看他。
那黑眸中灼灼的烫意,唇角不加掩饰的渴意,令她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
桑成荫必会拿到一纸和离书。
幽无命喉结滚动,清润的声音无比干哑,所以小桑果,你还要让我忍一阵子,是不是?我忍不了。
他的手臂渐渐收紧,将她柔软的身躯狠狠嵌在他的战甲上,我忍不了,小桑果。
我想,今日就……他在她耳畔低沉吐声,呼吸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