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霜院里灯火通明。
因为晏梨突然咳血,府里的人都起了。
院子里站了不少人,听到阵阵压抑的咳嗽声从屋里传出来,不由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因为不便,王管家站在外间。
白月心带着苏嬷嬷站在里间,再往前是忆妙跟流萤,紧张地守在床边。
屋里除了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没人说话。
几个太医轮流上前诊脉,却没有人查出病因。
从脉象上看,只是风寒之症,照理说是不可能突然咳血的。
面面相觑,都是不解。
为难之间,有人不经意扫到晏梨收回被子里的胳膊,不由出声,王妃且慢,可否把手伸出来让微臣看看?晏梨动作一顿,不过最后还是把手伸了出去。
衣袖被撩到臂弯,一看到她手臂上的点点猩红,床边的人皆是倒吸凉气。
这……这样的病症极为少见,但这种少见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见这猩红还有往上蔓延的趋势,太医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正要询问,却被身后突然的惊呼声打断。
白月心眼见气氛不对,不由上前,却不经意看到晏梨的手臂,顿时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捂着心口连连后退。
白月心眉头紧锁地看着晏梨,用帕子轻掩口鼻,姐姐这……这会不会是疫症?忆妙跟王管家猛地扭头看着站在屋子里的人。
然而她这句话却说出了太医们心底那个不敢说出口的可能。
不过有人解释,这表症看起来是有些像,但是脉象上却没有异样,是以……太医话未说完被晏梨打断,既然有可能,以防万一,那就当疫症先治试试看吧。
这……太医们不敢应承。
药不对症,那就是良药变毒药。
这不是寻常百姓,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人怕是一个都跑不了。
不用有什么顾虑,你们放手开方子就是。
晏梨话音刚落,白月心附和,那不如就先按姐姐说的做吧,一直都说是风寒,可是治了这么久也不见丝毫起色,现在还越发严重了,倒不如都试试,也许有转机呢。
晏梨跟白月心都这么说,其他人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
*天蒙蒙亮。
太医们拎着药箱鱼贯而出,却没有直接离开楚王府。
若这真是疫症,那整个王府的人都要检查。
疫症这种东西一旦起了势头,那就是燎原之势。
这上京城这么多人,谁敢冒这个风险?白月心站得远远的,折腾了一夜,姐姐早些休息吧。
妹妹还得去看看府里其他人如何。
晏梨没有接她的话,而是说:我要把忆妙跟流萤送出去。
没有商量的语气。
小姐!流萤哭着抓住晏梨的手。
忆妙也愣住。
而白月心更是诧异不已。
现下竟然要把身边最贴心的侍女都送走?小心地跟苏嬷嬷交换了眼神,后者眼里是不赞同,白月心开口,姐姐现在生着病,身边没人伺候怎么行?还是让她们留下吧,况且她们能去哪儿呢?去处不用你操心,我……晏梨话没说完,忆妙扑通跪下,态度坚决,王妃,奴婢不走。
忆妙?晏梨蹙眉。
奴婢哪儿都不去,王妃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
不等晏梨开口,又道:奴婢一直没敢说,奴婢身上已经起了疹子,就让流萤走吧。
晏梨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看着她发红的眼,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
*白月心带着苏嬷嬷从迎霜院出来,没走几步,见看到竹雨抱着披风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到了跟前,竹雨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姐,你没事吧?我听说王妃得了疫症,小姐这会儿才出来?太医们还没走,赶紧让太医瞧瞧,有没有染上!说完却见自家小姐丝毫不慌张,一头雾水更是着急了,小姐?苏嬷嬷开口,疫症?这王妃都病了这么久了,流萤跟忆妙天天在她跟前,你看她们俩怎么样了吗?竹雨被这话问懵了。
那为何大家都在说王妃得的是疫……话说一半,恍然大悟,会心一笑,奴婢明白了。
白月心嘴角轻弯,回头看向迎霜院,既然是疫症,这里就不能叫人随意进出了。
苏嬷嬷会意,笑,侧妃说得是。
*晏梨让王管家送流萤出府。
王妃,此事大可不必着急,太医们没下定论,还是让流萤留在这里吧。
王管家劝。
晏梨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年过半百的长者,进府三年多,他教自己诸多,心中感激,不过这次却没有听他的话。
王管家,我知道你的顾虑,不管是不是,我这病怕是也好不了了。
我心里有我的打算,还希望王管家能全了我的心愿。
听了这话,王管家长叹一声,好吧。
流萤一早便被送走,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床尾抽屉里的那个雕着莲花的匣子跟一封信。
*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院子外面的树都抽了新叶,碧绿如玉,微风拂过便欢欣地探进院墙里来。
墙底下一簇牡丹开得正盛,火一样红。
这般热闹,却不闻半点人声,叫这热闹一下扑了空。
吱呀一声,院门被拉开。
枝头的鸟雀像是被这声音吓到,振翅飞去别处。
秋月。
忆妙姐姐,我来给王妃送吃的。
忆妙接过门外人递过来的木托盘,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这两日找时间出府一趟,去给沁宁公主传个信,让她写信给殿下说王妃病重。
听到这话,门外的人惊得眼睛睁大,可是,现下玉州战事正急……忆妙抿抿唇,我知道。
却还是说:你找时间去一趟。
……好。
很快,院门又被关上。
秋月端着空碗往回走,想着刚刚的对话,心里惴惴不安,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
眼看着苏嬷嬷笑吟吟地朝着自己走来,秋月不由低下头下意识想往后退。
苏嬷嬷。
苏嬷嬷站定,刚刚在跟忆妙说什么呢?秋月脸色一紧。
*忆妙端着东西进屋。
进门之后,发现屋子里的人还是保持着她离开时候的样子,坐在软塌上,动作缓慢地摆弄着面前小几上的一堆小玩意儿。
太医开的药始终不见丝毫起色。
最近这几天,她几乎就是这样对着那些东西一坐就是一整天。
忆妙不愿也不敢接着往下想,深吸口气,走到里间,轻声说:王妃,您中午也没有怎么吃东西,厨房刚熬了粥,您再吃点吧。
晏梨扭头,看着忆妙殷切的目光,即使半分胃口也无,还是点了头,……嗯。
见她没拒绝,忆妙松一口气,简单将小几收拾了一下,把碗放到她面前。
晏梨拿起勺子,看着腾腾热气,转了转。
虽然外人看来她人在不断消瘦,面无血色的也不好看,但是其实她自己没有太大感觉,就是每天都觉得很累很困,,提不起来力气,尤其最近几天愈发加重了。
吃了几口,忆妙,你去帮我找个大点的箱子来。
王妃要箱子做什么?想把这些东西收一收。
晏梨搁下勺子,看了看小几的一堆东西。
没一会儿,忆妙抱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空箱子回来。
晏梨接过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把小几上的东西一个一个放进箱子里。
忽然想起一件事,晏梨忽而抬头,忆妙,你有没有见到我之前求回来的那个姻缘签。
忆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了怔,恍然。
进府的第一年,她曾经去香山寺上过香,看到有人在求姻缘签,于是兴冲冲地去求了一个,解出来说是天赐良缘。
因为着急拿给殿下看,跑得太急,还在书房外摔了一跤。
记得后来还专门找了个大小合适的盒子小心收起来了。
忆妙视线往小几上一扫,的确没有。
深知那个东西对她来说有多重要,忆妙赶紧去柜子里找。
但是翻遍了也不见踪影。
见忆妙紧张惶然的样子,晏梨安慰,算了,找不到就找不到了。
应该是我不小心放失手了。
别找了。
什么天赐良缘?也都是假的。
忆妙没应声,努力回想。
那么重要的东西不可能不见啊。
晏梨装完东西之后把箱子放到软塌上。
窗外传来清脆欢快的鸟鸣声,忍不住回头,只不过窗户关着,什么也看不到。
忆妙,我想出去透透气。
晏梨扶着小几起身。
是。
忆妙回神,赶紧过去。
*在屋子里待得久了,甫一出来,阳光晃得眼睛睁不开,晏梨抬手挡了挡,过了片刻才缓过来。
王妃,要去秋千上坐会儿吗?忆妙见秋千那边刚好能晒到太阳,这个时节,阳光明媚却不毒辣。
不用了,你去搬个凳子出来。
忆妙贴心地换成了椅子。
你也搬个凳子出来陪我坐会儿吧。
晏梨说。
奴婢站着就行。
去搬吧,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被人看到的。
迎霜院伺候的人本来也不多,现在因为她的病,都怕自己染上,一个个见她如洪水猛兽般,晏梨干脆让王管家把人全带走了。
身边的人越多,眼睛就越多,万一露出什么蛛丝马迹,对她百害而无一利。
平日里除了送药送饭的人,就只有忆妙陪着她了。
忆妙搬了个圆凳出来,坐在晏梨身侧。
见她一直盯着院子里的秋千不说话,忆妙轻声问:王妃在想什么?晏梨收神,在想第一次来上京的时候。
第一次进皇宫,觉得皇宫好大,就是墙太高了,走在里面叫人难受。
王妃自小在漠北长大,这是自然的。
是啊,漠北可好了,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海没有大河,来上京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世间有虾这种东西。
想起第一次进宫,宫宴上,她坐在爹爹身后,看着桌上的虾,红红的,胖嘟嘟的,看起来很好吃样子。
爹爹说过宫里有很多规矩,要是不讲规矩,到处乱跑皇上是会砍人脑袋。
所以她只好趁人不注意飞快夹了一个放嘴里,却咬到一嘴的硬壳。
就像是啃了一嘴的树皮,苦不堪言,赶紧吐了。
结果却听到有人笑出声,不高兴地看过去,视线穿过殿中间舞动的水袖,一眼看到坐在斜对面的两个人。
很鬼使神差的,明明笑她的是离她更近的人,最后目光却落在了更远的那个不苟言笑的人身上。
晏梨轻轻叹气。
忆妙,你有想过离开这儿吗?忆妙沉默了许久,奴婢不想。
是因为楚王府对你有恩吗?忆妙低下头,不说话。
晏梨没有追问,其实一直以来我都特别佩服你。
忆妙错愕。
她一个下人,有什么值得佩服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周全体贴。
要做到这些,太累了。
我跟天凌说过,让他给你找个好人家。
不用名门贵族,但是不能做妾。
你的性格太能忍了,但是只要忍自己心里都不会好过。
最好是家里不算太差,也不要有太多规矩。
不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忆妙听她说这些,听得眼眶湿润,王妃,奴婢……奴婢……犹豫很久,却说不出来。
觉得为难就不要说。
我大哥说每个人都有为难的、不好跟别人说的事,所以不一定要什么都说才是好,重要的是怎么做。
这三年多亏有你在我身边,不然我不知道还要出多少岔子。
忆妙抬手擦泪,能伺候王妃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伺候人哪能是什么福气。
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也知道因为我,苏嬷嬷没少找你麻烦,委屈你了。
……没有。
忆妙连连摇头。
以后就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吧,知道吗?……嗯。
晏梨靠坐在椅子上。
今天天气可真好。
喃喃出声。
两个人坐在门口,阳光从屋檐上斜斜落下,逆着光,只剩剪影。
*不过春日的天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黄昏时候,天突然阴沉下来,团团乌云在天际堆积,似乎是要下雨了。
忆妙正要扶晏梨回房间。
叩叩叩。
院门被叩响。
每天这个时辰都会有人送药过来。
忆妙起身去开门,门只开了条缝,看到门外站着的人,忆妙眉头不经意轻蹙,秋月呢?门外站着的小丫鬟垂着头,……秋……秋月姐姐不知道去哪儿了,没有找到人。
忆妙心有疑惑,却没再多问,好了,我知道了。
接过东西,关上院门,折身回去。
王妃,该喝药了。
奴婢扶您进去吧,夜里风凉。
晏梨撑在扶手上站起来,药先放那儿吧。
又道:你去找把斧子来。
忆妙心下觉得不对劲,站着没动。
却见眼前人扭头过来冲她甜甜笑,放心,我不是打算把自己劈了。
忆妙默然半晌,……是。
虽然知道她应该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但是忆妙还是不放心,拿着斧子没有往前递,王妃,您想做什么,奴婢帮您做吧。
我自己来。
晏梨伸出手。
两个人僵持片刻,忆妙还是把斧子递了过去。
去生盆火,在院子里。
晏梨吩咐。
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忆妙不放心她一个人,不肯走。
我保证,我现在是什么样,你待会儿回来看到我还是什么样。
……那您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嗯。
忆妙快步走开,去搬火盆。
看着忆妙的背影,晏梨脸上的笑沉下来,回过头,托着斧头走下台阶。
斧头在地上拖过发出嘚嘚嘚的响声,细密密地像是砸在人心口。
最后停在了那秋千架前。
忆妙端着火盆匆匆忙忙回来,一到前院,只听见噼啪一声。
心头一跳,猛地循声看过去,看到掉在地上的秋千,瞳孔一缩,张张嘴,却发不出来声。
一声闷闷轻响,斧子从手里滑落倒在地上,那只手垂在身侧,止不住地抖。
火生起来。
啪地一声,断成两半的秋千被扔进火盆里,打得火星轻溅,不一会儿幽蓝的火焰慢慢爬上来。
晏梨坐在放在火盆旁边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箱子,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个一个往火盆里扔,然后静静地看着那些东西慢慢化为灰烬。
忆妙捧着一叠衣服出来的时候,眼泪已经快要忍不住了,王妃……扔进去吧。
忆妙扑通跪下,声音沙哑,王妃,烧衣服是大不吉利……没什么吉不吉利的。
晏梨缓缓道:以后这里总是要有人住进来的。
与其等到那个时候,别人来把这些东西收拾出去扔掉烧掉,还不如我自己来。
一顿,扔吧。
衣服一扔进去,火舌舔上来,登时火光大盛。
两个人一站一坐。
晏梨几乎把能烧的东西全烧了。
忆妙哭得泣不成声。
晏梨从那团火上移开视线,看着忆妙,安慰,别哭了。
我是要回漠北了,所以你不要为我难过。
听到这话,忆妙呜咽出声,匆忙捂住嘴背过身去。
*黑云压城。
入夜时分,暴雨倾盆。
院子里火盆里还没有烧完的一点火被彻底浇灭。
王府前院却灯火大亮,站满了人。
一个丫鬟被人不知道从哪儿拖了出来,拖进大雨里。
雨打得屋上瓦劈啪作响,晏梨躺在床上不敢闭眼睛,黑暗之中默默握紧了手里的东西,感觉内心安定一点,长舒口气,刚闭眼——噼啪!一道惊雷迅猛劈下。
晏梨惊呼出声。
惊魂未定,有人踩着又一道惊雷进来。
王妃?知道晏梨怕打雷,忆妙听到雷声赶紧跑过来。
听到忆妙的声音,晏梨憋在心口的那口气喘了出来。
忆妙快步进屋,点灯。
每次打雷晏梨都不敢坐着不动,更别说躺着。
忆妙赶紧过去扶她起来。
但人坐起来之后,却不动了。
见她一直低着头,忆妙不由出声询问,王妃……然而话说一半,却见她刚抬起来的手心里乍然绽开一朵殷红。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忆妙瞪大了眼,看着那么多血,六神无主。
咳咳咳!沉寂了许久的咳嗽再次爆发。
忆妙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推开。
晏梨趴在床边吐出一大口血。
这下,忆妙像是大梦初醒,抱着她大喊来人,却没有半点回应。
雨下得愈发大了。
忆妙从屋里冲出来,想要去找人,可是一拉院门,却发现门被锁了。
忆妙惊愕。
有人吗?!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听见?!快来人!快来人!院门被砸得咚咚响,声嘶力竭却都被雷雨声盖过。
疾风骤起,房门大敞着,屋子里纱帐翻飞。
晏梨咳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仰头倒在床上,一阵一阵抽气,嘴里全是血腥味。
忆妙的声音渐渐远去,她艰难地扭过头,看到翻飞的纱帐,好像回到她随爹爹进宫的那一天。
月华殿里歌舞笙箫,她也是隔着这般的场景看到坐在斜对面的他。
手一松,一直握在手里的东西掉了下来。
一块玉佩摔碎在地。
惊雷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