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夜过后第三日,即是我和杀千刀的画皮做过荒唐事后的第三日,亦是我们分居而住后的第三日,我总算挨不住,打算走人回窝。
可是一想到要面对家里的刻毒、执拗和阴阳怪气,一想到新婚已三天,拖越久越不清白,我连起个床的胆气都没有。
直到纸影成幄,南窗透出一丝微光。
我披上外衣,穿过回廊画屏,来到花府的后院。
这里的花好似跟这里的魂一样,没有个生命的尽数,又或是早已结了命数,因此院中总是花瓣飘零,遍目深红。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题满字的宣纸顺着桌沿垂落下来,一排象管狼毫悬于半空。
花子箫站在桌前,按住一边袖口,露出一截修长的手臂,握笔在宣纸上题字作画。
素白纸,浓黑墨,均为落花扰,一如花瓣与书画争芳斗艳。
花瓣恼了画,却没恼作画之人,花子箫嘴角含笑,伸出瘦长的指尖捻起花瓣,拨到一边。
正蘸墨准备再次下笔,他又像有所察觉,抬头看向我:起这么早?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初次与他见面、初次见他画皮时的场景。
两次都如此鬼魅渗人,这一幕哪怕是正常了明艳了,也还是有些缓不过劲儿。
况且但凡他作画,十有八九画的都是他的妻子。
这更令我的脚步犹豫了一些。
花子箫朝我招了招手:来,帮我看看画。
这下我好像连如何走路都不会了,半晌才磨蹭到他身边。
没料到他画的竟是院内一树红芳。
眼前的树枝新裁错互,千叶朱朱。
到了他的笔下,枝叶仿佛更为凌厉清奇,好似赤箭一般张扬地延伸,落英更是栩栩如生,不注意看会以为它们真的在旋转飘落。
我一时看画出了神,却未留意花子箫已走到我身边,声音在我耳侧响起:娘子,你觉得这画还有哪里要修么。
或许是要看画的缘故,他站的位置相较这几日也近了一些。
院子里寂静得好像连风声花落都能听见,他这样一说话,声音还是一如既往镇静冷凝,就好像声色不动的一湾深潭。
然而,这湾深潭到了我这里,却是一波才动万波随。
叫过或者叫我娘子的人有无数个,花子箫不是第一个,却是叫得最自然最顺口的。
他的声音简直比百年老酿还具麻醉性,就只这样说了一句话,还是在精神抖擞的大清早,居然就这样顺着我的耳朵,一直麻醉了我半边身子乃至指尖。
我逞能地挺直了背脊:这画是很好,就是太不真实。
望指点。
其实我觉得画很好, 大抵也只是怕说了很好便尴尬了气氛,于是只好随口胡诌:画景比真景好看,这自然是不够真实。
谁知我这么一说,花子箫却忽然沉默。
我自个儿也在祸从口出后立刻警醒过来——这话说得,岂不是有点暗讽他画皮之事?我反应迅速,很快看了一眼树,又指了指画上某枝桠:你看,这实际的树枝明明比画上的更长,你却把它画得比五言诗还工整,这就是不实。
我看看。
花子箫又靠近了一些,真的专心去研究那幅画。
我在心底暗暗拭把冷汗,却因无意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一次心脏乱跳起来——花子箫低着头看画,侧脸就在离我不到一尺的位置。
眼花乱,繁花红。
红花之美,固在其艳绝,但与画它的人一比,却成了扶持的绿叶。
再想想刚才说的话,脑中忽然浮现出诡异的四个字:唐突美人。
花子箫蘸了墨,在我说的地方补了几笔。
果不其然,虽然画还是好画,却因为我的胡言乱语完全降了一个档次。
我清了清喉咙,有些尴尬:还是别改了,我不懂画,瞎说的。
花子箫还在作画,头也没抬却笑出了声:为娘子之言是听,懂画与否并不重要。
这便是最让我琢磨不透的事。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言一行却总是提醒了我,我们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了——不,怎么好说是见不得人呢,我们不过是行夫妻之事,再正常不过。
不要说是做过了,哪怕我现行要再做一次,他也没道理会拒绝。
可是,怎么我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挖个坟坑把自己埋了。
东方媚啊东方媚,看看人家美人子箫,干干净净衣冠楚楚,你不仅唐突了美人,还敢想让美人再和你做见不得光的事!你真是无耻又下作!这时,花子箫已换上了一张新的宣纸,把笔递给我:娘子也来试试。
我木然地接过笔,木然地看了一眼纸,开始怨恨老天让我早死,却没能让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花子箫伸手示意我作画,我弯了腰悬了笔,却还是望着纸发呆。
万事开头难,放胆去画,很快就会顺手。
花子箫握住我的手,在纸上轻轻描了一笔。
他的手指虽然颀长,手却很大,把我整个手都包住。
与此同时,那种麻醉感这回却逆流而上,从我的指尖一直麻醉了我右半边的身子,直冲耳膜嗡嗡作响。
他没有说话,耐心细致地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笔画着,声音还是犹如潭中月影一般沉静,却不知我的心跳已经刺激得胸腔都开始发痛。
手要压住画。
忽而他左手也握住了我的左手,放在画纸一侧,但很快垂下头看着我,怎么手在发抖,冷么?我终于彻底崩塌,拨开他的手退到一旁:过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要回家。
回家?花子箫怔了片刻,随即笑道,娘子,我刚才派人去停云阁搬你的东西,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我愕然道:什么……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这还需要说么,你嫁到了我府上,成了我的妻子,自然要住在这里。
胡说八道,我家里还有三个相公啊。
花子箫有些不解:不是没有夫妻之实么。
即便没有夫妻之实,也依然是夫妻。
我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你如果愿意,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但我是万万不能住在你这里的。
花子箫不紧不慢地把毛笔搁在砚上,顿了一下:要我搬到你那里去可以,不过你先把家里那三个处理掉。
你……什么意思?我们还是把话搁台面上说清楚,免得以后彼此都不开心。
他又停了片刻,转眼重新看向我,我不和别人共事一妻,也不会和你的几个伪夫君住在同一屋檐下。
但不管我住在哪里,你和他们都不能再牵扯不清。
我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和丰都大帝同流合污赶鸭子上架,说得好像是我强迫你成亲一样。
这些话你为何不早些说清楚?我开始以为你和他们有过夫妻之实,所以如果这么快下休书,他们离开之后在外面说你是非,对你声誉有影响,只有先搬到我这里把事情冷冷再说。
但既然你和他们是清白的,那也没必要再拖泥带水。
现在你弟弟年纪还小,也就是说离你投胎还有一些年份,在这之前,我可以照顾好你。
我三个夫君一样可以照顾我。
花子箫的神色凝重起来:他们会对你做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我疑惑道,什么不好的事?花子箫看着我没说话。
我却懂了,笑出声来:花公子,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花子箫微微侧过脸,眼中有些许懊悔: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喝多了,一时情动就……他好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默了片刻又道,但我说过会对你负责,以后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再碰你。
不明所以的,听了他的这番话,尤其是那个道歉,我气得快炸了肺。
我憋着一口气,脸上堆满了假笑:是么,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幽都本就是惯例的多夫多妻。
你也说了,万事开头难,你虽然无意但也起了个好头,以后我和三位夫君行夫妻之实的时候也会顺畅得多。
花子箫错愕地转眼看着我,脸色有些发白。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
现在时辰也不早了,告辞。
我扔下他掉头就走。
但终究心里的怒气还是没能得到抒发。
*** *** ***花公子其人,果真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谢必安翻翻黄历,长眉轻扬,这个亲成了几天,看样子是成了事。
颜姬走过来,很是亲昵地勾住我的肩:来,偷偷告诉我,花子箫是不是很行啊,你这么恋战现在才回来。
汤少卿却一反常态,没哭也没闹,只是坐在角落里静静读《王右丞集》。
而房内最惊悚的人,莫过于从我入门便眼也不眨死盯着我的老爹。
我吞了口唾沫,像只长长伸出脑袋的乌龟一样没安全感地走过去:爹,你回来了啊。
你还有脸回来!老爹的脸是铁青的。
我想这不单纯是因为我嫁了花子箫,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在回来路上时听到的惊城流言——东方大人尾随妻子投胎为鸡,最后不但未得善终,还被妻子送给了老来得子的大姨和大姨夫做为庆贺礼物。
大姨夫妇不懂此神鸡头顶的祥瑞红毛,直接把它和黄芩混在一起炖汤以养神滋补。
也就是说,老爹这一世始于一个鸡胎,又终于一锅安胎鸡汤。
阎罗王为了弥补他这一回投错胎的损失,在生死簿上划掉了这一段鸡生,又让他完完整整以东方莫的样子回来。
当然,这话他要不说,我也得死守着嘴一个字不问,否则最后惨死的人是我:……女儿知错。
知错是么,那为父问你,你可知道自己错在哪了!我不该和花子箫成亲……我垂着脑袋小声说,可是爹啊,我也是被逼无奈,你不知道当时是他和丰都大帝同时拿你当幌子……老爹不耐烦地挥挥手:够了够了,这些为父都知道!两天前为父刚回来时,小王爷都说一百遍了!他说到这里,少卿却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一直看着他手里的诗集。
老爹一脸愁苦:媚媚啊,你知不知道为父为何一直这么反对花子箫?因为他……不会打麻将。
去去,不是这个。
我对花子箫这人从根本上是没有芥蒂的。
相反,我还觉得他知书达理,谈吐风雅,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但是,他有两个致命的问题,这是你死也改不掉的。
老爹一个劲摇头,第一个,你没发现他身上阴气特别重么?我小心道:鬼……不阴气都蛮重的么。
哪的话,你看你三个夫君有他那种阴气么?这倒没有。
必安其实比一般鬼阴气重多了,但确实和花子箫没得比。
少卿简直就跟个大活人似的。
至于颜姬,那是妖气加骚气。
在地府里待得越久,而且长时间不到上面去换口气,就会越来越阴鬼化。
就连丰都大帝都会去人间吸口阳气、仙界吸口仙气感染感染自己,可是那花子箫,他从来没有在阳间过过日子你知道吗?老爹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看着我继续道:媚媚,他是玉皇大帝亲自点名打到无间地狱的鬼,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啊,哪怕是丰都大帝也别想转他的运。
你若真的对他动了感情,那可怎么办?你要知道,在阴间到了时间若不去转世投胎,也会跟他一样被打到无间地狱去。
别说以后不能转世投胎了,让你到无间地狱里待个几百上千年受惩罚,你都会受不了那里的环境。
为父可是去那里看过的,全天下最龌龊最恐怖的鬼全聚那儿了!如何,你想试试么?我大惊失色地摇摇头:不,不要。
见我如此坚决,老爹总算长嘘一口气,神色缓和了一些:还有第二点——花子箫以前有个老婆你知道的吧。
脑中一直在回想他说的无间地狱,我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略有耳闻。
他一直喜欢他老婆,是属于深陷到没药医的,这点是个鬼都知道。
我这才有些迟疑地说道: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和我成亲?主动送上门的女人,哪个男人不要呢。
我刚想辩解,爹又摇了摇手指,媚媚,你别急着打断为父。
他一人独居几千年,每日睹画思人必定也是空虚至极。
你虽然什么都没做,但三番两头去找过他,即便你没那意思,他也会多想。
不过,所幸的是你没让他碰你,这一点我们大家都很欣慰。
说到这里,颜姬和少卿都投来讶异的眼神。
必安最聪明,已经知道老爹是想把丑事藏底下,心神领会地笑笑,也不说破:既然如此,这事便好解决。
颜姬半信半疑:居然什么都没发生,真的假的啊……媚娘,这是真的?少卿最傻,立刻扔下手中的诗集跑到我面前,情不自禁地握住我的手,你,你和他什么都没发生?好了好了好了!老爹故作烦厌地挥挥手,当着长辈的面,像什么样子!少卿这才不好意思地松开手,满脸欢喜地搂住我的肩:我真高兴。
老爹清了清喉咙:好了,媚媚,毕竟这事是丰都大帝做的主,你和花子箫也不好公然分开。
话你也不用摊开来跟他说,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
过一段时间他自然会懂。
接下来,老爹便开始风风火火地筹备第二轮投胎。
我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到了骨子里,所以也就安分地过了一个月好日子。
一个月以后,老爹总算从阎罗王那里鼓捣来了个新科状元郎妹妹的胎,打算生产日一到就喝汤过桥去。
他带着这个消息来到停云阁看我,神采飞扬地进房,说的却是:我的天啊,媚媚,你怎么瘦成了这样,你这是要吓死为父啊。
我这才收回神游窗外的状态,摸摸脸:……没,没有吧。
爹长长地叹了一声,在我身边坐下,拍拍我的肩:看来没个了结也不是办法。
你去和花子箫见个面,把话一次性讲明白。
好。
我命人捎了一封信给花子箫,然后挑在黄昏过后上门拜访。
花府后院里依旧是花红满树,一方胜景,却因着黯淡的夕阳染上了一丝凄艳。
令我想象不到的是,即便我捎了信通知过他,第一个看见的情景,依然是靠坐在花枝回廊间的枯骨。
他身上披着红衣,嶙峋的骨节便是隔了上好布料,也显得突兀而僵硬。
然,即便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也只是微微转了一下脖子,却依然静静地坐在原处,看着满院落华。
这一次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害怕,悄悄走到他身边:居然这个样子见人,连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懂了?枯骨没有动静,熟悉低沉的声音却响了起来:这才是我真实的模样,平时披着的不过是层皮囊。
你来找我有事么?我看了一眼他垂在身侧的手指骨,轻声道:我……我说不下去。
花子箫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答,便站起来,用那双空空的眼洞对着我,颈骨节拧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声音也变得幽怨凄厉起来:想说什么,终于想和我住在一起了?你看,其实画皮也不是很吓人的,跟我这样的人住在一起……他轮流摆动着枝干般的手指骨,将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声音阴沉到渗人:娘子,今夜可想跟我回卧房共度良宵?看着那颗白森森的头骨,只觉得心惊肉跳,泪水盈满眼眶,却知道这不单单是因为害怕。
他是故意的。
怎么,都吓傻了么。
花子箫冷笑着,吓傻了就请走。
他松开双手,背过身去。
等了一会儿,他用手指骨指着大门的位置,提高音量怒道:滚啊!*** *** ***天色渐暗,一湾冷月明浑似水。
花府前,忘川上,鬼影凄凄,灯影重重。
对岸的幽都随流水连成一片,满目苍凉的繁华。
一入夜,刚来地府报到的成群新魂便幽绿幽绿的很是扎眼。
一个女子的芳魂过河时瞧见了我,隔空轻飘飘地飞过来,一只胳膊烂得露了骨,眼珠子血红:这位妹妹,你也是在等人么。
在这条河前神游了一个时辰,腿都有些麻了,却还是不知自己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于是我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女鬼捂着嘴细声笑起来:不知道……呵呵,我下来这里也快千年了,听过最多的话便是这三个字。
大部分人活了一辈子下来,除了一大笔糊涂账,什么也没捞到。
你为何会在这里待这么久,没想过投胎么?我也是在等人。
我想了想道:爱人?是夫君。
既然是夫君,怎么会等上千年?莫非他不是凡人?妹妹真聪明。
女鬼抱着露骨的胳膊又笑了起来,他前世便望封侯万里,可惜命不好,身体孱弱,不到三十岁就去了。
他死后我也割腕随他而来,无奈自尽而死的鬼都要去十八层地狱历练了才能再上来,而且不能立刻投胎。
等我回来以后,他转了世,还给我留下一封信,说他这一回是前程似锦的命。
待他在上面立了功,积了阴德,差不多也是我可以投胎的时日,届时我们两口子也可以一起找阎罗王讨个夫妻胎,一起过奈何桥。
看来又是负心汉和痴心女的老戏码。
我琢磨着该如何接话。
女鬼顿时看穿了我的想法:不是你想的那般。
因为他确实成就了大业,甚至惊动了仙界,便把他招上去入了籍。
我愕然道:他成仙了?!成了仙,便很难再回来了,那你为何还要……不,他没忘记我。
只是现在的仙格不够发号施令把我也弄上去,他也在等。
可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等他混出头,或许你这早已沧海桑田。
我长叹一声,唉,真是难为了天下有情人。
是啊,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若不是看见这里头住的那位,我可能早就投胎去了,也守不到今日。
她伸手指了指花府。
你是说……花公子?花美人真是阴曹地府一大奇葩。
他以前的仙格比我夫君不知高了有多少,后来竟为了爱妻遭如此下场。
最可悲的是,天帝把他爱妻的记忆洗得干干净净,哪怕是死一万次,看一万次三生石,她也再想不起花公子来。
从花公子被打到无间地狱起,她轮回也几百次了,他们说话的次数却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为什么?她不是进入轮回了么,也会在阴间停留啊。
你真傻,真会在阴间长留的鬼有几个?大部分凡人都是匆匆进来匆匆离去。
她转世时,他多半最多只能在桥边目送她离去,哪有什么机会说话。
我不由自主深深皱起了眉。
人去如灯灭,他这样死心眼儿,怎么就让人心情大为不快呢。
后来岸边下起了蒙蒙残雨,女鬼的身子经不起雨水摧残,先行离去。
忽然觉得,不论是我之于花子箫,还是花子箫之于我,都不过是彼此的过客。
他命数中确实有许多的不幸,却是与我半分关系也没有的。
顺流而下走了一些,刚好看见有一艘竹船停泊在岸边,我顶着雨小跑过去,确认是去忘川下游的,付了船夫银子,便一头栽进船舱歇脚。
船夫放了船,轻舟摇扬,漠漠穿行在一川烟雨中。
没过多久,一阵笛声从船尾传了过来,悠扬而凄断,却是我分外熟悉的那段旋律。
而后我听见一个少年的声音在船头响起:谢谢船家,我已把伞给公子送去。
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你们公子,真是鬼中龙凤啊。
人美笛声也美,真是天下的好事都被他占去。
那是自然,我们公子在阴间是鬼中龙凤,在仙界是仙中龙凤,在人……唉,就是没办法变成人中龙凤。
这真的是意生的声音,那船家,我进去了,您先忙啊。
接着脚步声渐渐靠近。
我一下清醒过来,立刻站起来跑到船尾,掀开竹帘。
船尾站着个吹笛人,红衣如丹砂,黑发如浓墨,果真是花子箫。
他身旁的栏杆上放着把油纸伞,他自己却只是对着河面,静静吹着那首似曾相识的曲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竟不知是进是退。
直到身后的意生大声说道:东方姑娘?这么巧,你也来搭船了?我吓得差点又死一次,小声说道:是,是啊,没想到这么巧。
与此同时,花子箫也微微愕然地转过头来。
意生拿着桌上的壶泡茶,异常俨然地看着我:唉,我说你以后有什么不满意我们公子的,就直接跟他说,别再消失了啊。
你看你这一消失,公子都被你气到吐血。
他顿了顿,是真吐血,不是假吐血。
花子箫有些僵硬地握紧笛子:意生,别胡说。
哦……不说就不说,我去跟船家说。
意生扁扁嘴,拿着茶壶去了船头。
于是这里只剩了我和花子箫面面相觑。
细雨如漏壶,幽灯如孤萤,皱碧了水面,吹乱了月痕,黯淡了两岸楼榭。
花子箫的脸上,睫毛上全是绒绒的细雨。
我咬了咬牙,跨出船舱走到他身边。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你才赶我走,就在这里遇到我。
他收了玉笛,撑起架在一旁的油纸伞,挡在我的头上,眼睛却没在看我:今天是我失礼,对不起。
其实今天你即便不赶我,我也会走的。
他这才看向我,平静地说道:是么,那你又来做什么?来道别。
特地过来说不打算见我?何必多此一举。
伞下的空间如此狭小,他凝望着我,一双眼深黑像是湾澴底,眼神却十分淡漠,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这么说,你也认为道别没必要了?等了半天没得到他的回答,我吐了一口气,努力用轻松口气道:也是,你从头到尾想的都只有负责负责,我不来找你,你不正好松一口气么,确实是我想多了啊。
花子箫沉声道:我没你想得那么无耻。
我哪里说错了么?真难为你了,满脑子都是自己妻子,还要对别人负责。
花子箫又一次静静地看着我,陷入了沉默。
见他默认,我心情更烦躁了,憋着满肚子的火气说道:现在我就告诉你,我根本不在意你是否要负责,所以我们以后也没必要见面。
花子箫淡漠道:东方媚,我和你已经成亲。
不管今后你打算如何,在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妻子就只有你。
那不过是名义上的妻子而已,你心里的妻子,不就一直是那个被你画了几千次几万次的人么?花子箫微微一怔,声音也冷了下来:你的三位夫君心里想的人也未必都是你,你又管我在想谁做什么?可是他们没要求我只跟他们任何一人,你却要我这么做。
照你这种说法,是不是只要我只想着你,你就可以答应只跟我一人?我愣住。
经过这个月不明缘由的折磨,我再偷偷想了一下如果只跟花子箫在一起的场景,忽然紧张得手指都有些发抖——如果跟他就像一般的夫妻那样……我在瞎想什么,一个人的感情是说变就变的吗?就像老爹说的,花子箫只是在地府待太久寂寞了,他想要一个人作伴,为此撒谎必然也愿意。
我用力摇摇头,想让自己赶紧停止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早跟你说过了,三个夫君我一个都放不下,要么你老实跟他们和平共处,同时我也允许你想着你那娇妻。
要么我们一拍两散,就这么简单。
说到后面我差点甩自己一个锅贴——我又说什么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一回来不就是单纯道别的么,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馊主意!我立刻补充道:当然,前者你肯定是不愿意的,所以我道别来了。
我走了。
简直快被自己的笨拙气死,扔下这句话我掉头就想跑。
谁知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了过来:好,我答应你。
风雨吹打着船篷。
我像中了邪一样转过身子,呆呆地看着他:答应什么?答应和我不见面?不。
花子箫微微蹙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另一个。
我张了嘴,却惊讶得说不出一个字。
这,这意味着什么?从今以后我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同时也不用和家里那三个宝说再见?我摇摇手:慢着,有件事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
你说。
我现在留在幽都,是因为我弟弟没长大,等他一成年,我没了负担,还是会去投胎的。
你别指望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等你那娇妻。
我知道。
花子箫淡淡说道,晚点我就让人去搬东西,你在家里等我。
*** *** ***老爹拿着烟杆,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地吐了出来,指着我旁边的花子箫,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你还是带了这个回来。
感受着少卿、必安还有骚狐狸齐刷刷飞过来的眼刀,我顿时有点如芒在背。
咳,爹,既然都成亲了,那就别再闹什么生离死别。
我把话都跟他讲得很清楚了,我们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我用手肘撞了撞花子箫,是不是这样?花子箫彬彬有礼地对爹微笑道:在娘子转世之前,我会照顾好她的。
老爹的脸皱成了一团,又长长吸了一口烟,很是沧桑地卖力地吐了一口烟:行啊,行啊。
你们年轻人自己看着办。
谢谢爹成全!我笑盈盈地走过去帮爹揉了揉肩,爹果然对我最好。
爹一手夹着烟,横了我一眼:看你开心成这样。
真的很喜欢这小子是吧?听见这句话,我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花子箫。
他没太大反应,我却很不自然地强颜欢笑道:不喜欢我干嘛要把他鼓捣回来伺候您呢。
他虽然不会打麻将,但才华横溢是毋庸置疑的,以后没事让他给你写写诗,画个画,也好解个闷不是。
得了得了,为父马上要去投胎找你娘,无福消受。
爹站起来,你跟为父来一趟,为父有东西要给你看。
刚好这一下我无颜面对另外三人,拍拍花子箫的肩,一溜烟跟着爹进房。
爹把一面镜子放在桌子上,然后招手把我叫过去,袖子在镜面轻轻一拂,镜子射出灼目的亮光。
我好奇走过去一看,却被里面的情景吓得握住了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为父不想吓唬你,但你看清楚这个地方。
如果你真的为了那个花子箫在阴间停留太久,这里就会变成你的归宿。
爹所指的地方,是一片炼狱火海。
血池里爬满了被锁链套住的陈腐的尸体。
我正被恶心得想吐,却留意到这些原来都不是尸体,而是被打入这个地狱的恶鬼。
它们一个挨着一个,像是肉串货物一样被狱卒拖到岸边,又扔入另一个血池。
被拎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全是褪了皮的血红色,身体都烂得差不多了,血肉模糊得连鬼种都认不出来,留下的是飘满眼珠子和内脏的脏水。
这……这是无间地狱?反胃感让我连话都说不完整。
对。
老爹指着那些被拖着走的恶鬼,花子箫下去之前就知道那里是什么样,但他还是去了。
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我闭上眼,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画面: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可能为了他耽搁投胎的。
你尽管放心。
既然你这么懂事,那就好。
尽管看了还是有点受不了,但我心里早就有个底,知道无间地狱很恐怖。
但听说花子箫自愿去这种地方吃苦,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甚至连真正的原因都不愿意去想。
随便他吧。
反正只是凑个人数凑个热闹,等我有机会和少卿圆个房,他花子箫自然也就靠边站。
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等我出去的时候,花子箫并没有如我所想地被另外三个人孤立,反而还和他们打成了一片。
尤其是少卿,好像喜欢他得不得了,我过去的时候,他拿着花子箫送他的上古兵器,还亲昵地搂住我的肩哗哗挥了几下:媚娘,只要你不和花公子圆房,我允许你把他留在我们这了!必安拨着茶盖,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小王爷平日公事办多了,就老忘记自己在家里没什么发言权,真是让人同情。
白长舌,你又有什么发言权了?你再叫一次那个名字试试。
白长舌白长舌白长舌。
唉,你们真是够了。
颜姬揉揉耳朵,手里把玩着花子箫送的金扇和玉茶壶,转眼一双勾魂媚眼瞥向花子箫,美人子箫,果真是名不虚传。
而花子箫只是吩咐人把玲珑棋盘递给谢必安,谢必安一脸受用。
看见如此和谐的一幕,我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几天之后,我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把花子箫弄到家里来。
他偶尔会回花府,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行商,从柴油米醋到布帛绸缎到古董玉器无所不用其极,回家以后也是和大家吃了饭,和另外三位夫君打好关系就一人回房间歇着。
如果我不单独找他,他也不会来找我。
其实我和三个夫君之前的日子也是这样过的,所以大家也都很快习以为常地进入了状态。
可不知为什么,这事一发生到花子箫身上,我就有点受不住。
第八日早上,他总算闲来得了一个假日,刚好这几天也一直下着小雨,我就偷了个懒请假待在家里,于是家里就只剩了我们两个。
天没亮我就醒了,在各个房间里走了一两个时辰,也发出了不少声响,但花子箫用了早膳以后,便跟我说要回花府一趟,理由是太吵的地方他住不惯,想回去放松一下。
我笑笑:刚好我也没事,我陪你一起去吧。
嗯。
结果是,我们一路上都没什么话。
回到花府以后,他也只是回书房里,蘸墨在纸上题诗。
我就有些纳闷了,他不是空虚得要命需要人陪么,怎么还有这种闲情雅致题诗?写了一会儿,他忽然放下笔,抬头看着坐在一旁的我:你还没过早是么,我帮你去弄点吃的?不用。
他浅浅笑了一下,便提起笔继续在那簿子上写字。
我缄默了半晌,见他也没和我继续对话的意思,居然自讨没趣地问道:你还在等你的娇妻对么?花子箫蘸墨的动作停了一下,望了我一会儿,又垂下头继续蘸墨:我们受了天谴,将永世分离。
千年来,我们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我当然不会再等她。
你若耐心等,是等得到她的。
或许吧。
花子箫那份云淡风轻让我莫名有些恼火。
我盯着他几乎要爆发。
他却没看我便道:娘子心里有不快,大可直接说出来。
我没什么不快的。
只是觉得我们这样是在浪费时间。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跟你几个夫君不也都这样相处的么。
忽然他放下笔,扬眉朝我笑了笑,还是说,你想和我再过一次夜?小雨轻寒,风盈满袖,那张如画的脸,真是美丽得难以言喻。
无法想象他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我胀红了脸,起身就走,手腕却被他拽住,硬生生地拖了回去。
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有些反感地想要挣脱,但他力道十足,我丝毫动弹不得,恼道:放手。
他非但没放,还垂下头来吻了我一次。
我连忙别过头躲开,他却跟着侧头再次吻下来。
接下来,无论我怎么躲怎么逃,他总是会强拧过我的脑袋吻住我。
伸手在他身上乱打乱敲,他也毫无反应。
这近似于流氓的行为终于在我呜咽的时候停了下来,花子箫渐渐松开了手,把手撑在我身体两侧:对不起。
我红着眼,声音沙哑:你前妻是傻子啊,被你这样等还不会感动。
如果我是她肯定感动得要命,大概下一百次无间地狱都愿意吧。
花子箫低头看着我,眼中是满满的温柔:你如此想,我太开心了……真遗憾,我等的人不是你。
像被人血淋淋地把心挖出来,再狠狠地踩碎。
我强忍着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嘲笑道:你想太多了,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我不可能为了你留在地府,该投胎的时候还是会投胎。
我不但要投胎,投胎之前我还会享尽齐人之福,有你没你都一样。
你就在这个破地方,守着你那些美人画到死吧!我知道。
花子箫拭去我眼角的泪水,给了我一个舒心的笑,这些我们一开始不都讲好了么。
等你弟弟长大,你就要考虑入轮回的事。
到时候我会帮你找个好胎去投。
这段时间我们还是好好相处,好么?我抬眼看着他许久,忽然推开他:雨停了,我去院子里走走。
媚媚。
听见这个称呼,我讶异地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雨后,风过回廊,花香洗尽红楼。
轻颤的纸窗外,片片飞花满院。
花子箫站在窗前,脸上始终带着有些忧伤的微笑。
接下来,一切都慢得像是完全静止。
他朝我走过来,伸手与我十指交叉,渐渐握紧我的手。
然后低下头,用双唇轻轻盖住我的唇。
明明吻得不重,我却能听见他极为沉重的呼吸声。
他离开我的唇,用额头顶住我的额头,闭着眼,持续压抑地喘息着。
终于,他缓缓松开我的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