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这话说得一点不假。
花子箫纳入门后,闹腾最厉害的是少卿,满眼桃色调侃的是颜姬,唯有必安一直对此淡然处之。
原以为他对别人的破事没什么兴趣,谁知某个清晨,我从房间里打着呵欠出来,他却莫名其妙扔来一句话:娘子,这春天石榴要开花,深秋麦穗要开镰,你说是罢。
我觉得四个夫君里,最好懂的便是少卿和骚狐狸,一个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一个一根肠子通到底。
最难懂的就是花美人和无常爷,一个说话只说一半,一个说话拐一百八十个弯。
我瞅着他半晌,只得干巴巴的地说道:必安,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眼见春天也来了,我们鬼是不能结果的,但就播种一颗……必安早已穿戴整齐,这下拿着哭丧棒在手上敲了敲,恐怕这花开得也得有点难度。
我继续木楞楞地点头,直到他和我道别,准备拐弯下楼梯,才顿然被一道闷雷劈了个通透——乖乖,他不会说的是我和花子箫吧?慢着慢着。
我绕到他前面挡道,咱们还是把话说再明白一些。
你怎么猜到这么多的?对成过亲的人而言,这种事还需要猜么。
看见必安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我忍不住拧了拧脖子:这事也不是说成就成,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吧。
谢必安笑道:多慢则生乱,夫妻之间还是需要及时行乐,否则以后僵了,你与花公子恐怕就会变成你我这般,你可愿意?这话可真是添油炽薪,弄得我不知该说我和花子箫的事,还是我和他的事。
我继续拧了拧脖子,很是豁达地拍拍他的肩:必安,我们关系几时僵过了,这家里我最信任的人可就是你。
那你可会对我最好?那是自然。
谢必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双细长的眼淡淡对上我的眼:那花公子对你如何,我便对你如何,可好?我呆了一下,拍着他肩膀的手也停了下来,不知往哪儿搁:俗,俗话说,一客不犯二主,这种麻烦事,只一次便够了,你说是不是?话也不能这么说。
必安笑意更深了,把哭丧棒往怀里一靠,垂下头在我耳边悄然说道,幽都有那么些闲鬼给娘子取了个浑名儿,也不知娘子听过了么。
我当然听过。
自从上次必安那群狐朋狗友来家里做客后,东方千骑这称号便已名扬四海。
这词原指姑娘的如意郎君,以表彰我命中桃花,享尽齐人之福,家有箫史粉郎无数。
虽然姓东方又名千骑,听着有些不大对头,但好歹是模棱两可的。
可近些日子,花子箫进了我们家门,东方千骑直接改成了东方四骑——这还用说得再明白一些么?茶余饭后的笑料罢了,不可较真,不可较真。
我含糊地往后退了一些,却正巧对上谢必安近在咫尺的脸。
他鼻梁高挺,很是俊俏,说话的声音虽轻,却让人有些酥麻:既然外面都这样说,娘子若不把这名号坐实,岂不是有些亏了?我差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必安,你还是赶紧去当差,东山日头一大堆,这话我们将来再谈,将来再谈……赶紧送走了必安,谁知转过眼却看见了板着脸的少卿。
他秀美的眉拧成了一团,很不乐意地看着我:一大清早就和白长舌调情,我生气。
我一边抚摸着他的背,一边把他也送下楼:没这回事,不过闲聊几句罢了,少卿你也赶紧去转轮殿。
休想打发我。
少卿把我抱了个满怀,给我亲一下我才去。
别闹了,这里过去还要一些车程,你还是……话没说完,他已经在我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然后转身溜掉。
我都来不及对他发火,只拭把汗回头准备去办公,但再回头,居然看见了迎面走来的颜姬和花子箫。
我擦擦额头,还没等他们说话就先说道: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颜姬看了一眼我身后谢必安的房间。
哦,昨天翻了小王爷的牌?我还以为只有我是万年冷宫呢,没想到……颜姬一脸忧伤地抱着胳膊,又忧伤地看了花子箫一眼,没想到,花公子才搬过来就失宠。
这狐狸精真的是唯恐天下不乱!看了一眼花子箫,他并没太大反应,但我却不满了:骚狐狸,你爱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晃悠!啊,娘子,你好凶。
颜姬一副仿佛被吓着的模样,后面说话用的却是花子箫的调调,冒犯了东方姑娘,在下惶恐。
我哭笑不得:说完了么。
尚未。
在下有一事相求,现下就去准备准备,劳烦东方姑娘稍等。
颜姬文质彬彬地说完,又一步三摇地回自己房间。
他刚一回去,我立刻走向花子箫:这事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
花子箫浅浅一笑:方才你已说过。
原本想说我想单独跟你解释一次,他却又继续道:娘子,那三位都是你有名有份的夫君。
你和他们之间即便有什么,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必特意向我解释。
又浇了我一盆冷水。
和他说什么都没意义,他根本不会介意。
原来颜姬这厢找我,是又想让我去帮他和他阳间的小情人当照明灯。
原本我想叫着花子箫一起,但一看他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憋屈。
我跟颜姬单独去了阳间。
早春的阳间,自是一番人间胜景。
春寒料峭,杨柳风轻,簇拥了红楼;梨花吐艳,桃花浪暖,暖遍了京城。
沈公子一身翩翩白衣,将这三月的桃花都绘成了扇。
他手持桃花扇,站在落花细雨下等着与故人的来年重逢。
颜姬的脚步声靠近,他蓦然一回头。
颜郎,好久不见。
他一场大病痊愈后,科举会试名列前茅,固然与以往风度姿态不同,近来可安好?颜姬脱下了裘毛,换上了黑发,妖气也化作了京城公子哥儿的风华。
他有礼客套地回应了几句,便开门见山道:我父母让我今年娶妻。
沈公子微微一怔:你如何回答?我把我们的事直接告诉他们。
面对沈公子急切的眼神,颜姬直直望入他的眼,他们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但毕竟龙阳之癖还是会计较些旁人的眼光。
沈公子小心翼翼道:所以……?所以,他们给我们下了个难题。
你若能考上状元,三年后,我在这里等你。
沈公子大惊失色:他们怎能如此苛刻?我自然希望考上状元,但这是由天由圣上不由我的。
我已和他们商量过,争吵过,我娘被气得犯了病差点过世……所以,这是最后的底线。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吐槽一下骚狐狸,他娘可是千年狐妖,不仅身体和兽一样好,连人形都比这沈公子的妹妹还要娇嫩。
能这样大言不惭撒谎成这样,骚狐狸也真够本事。
沈公子是读书人,很明事理,一阵沉默后又道:那这三年,我们能否约好私下会面?不能。
我们全家都要迁居别处,我算是被软禁了,不能再来京城。
颜郎,这一别便是三年。
沈公子又沉默了很久,终于抬头朝他拱了拱手,千里行纵然遥远,盼君莫忘此时情。
三年后,京城桃树下见。
*** *** ***与沈公子道别后,颜姬又匿了身,化了原型回到我身边:行了,回去吧。
我疑惑道:你让他等三年做什么?我不明白。
颜姬满不在乎道:一般的人我都会玩死了,这沈公子走运,本少爷大慈大悲,今次留他一条命。
我这才想起一件事:不论是人与妖,还是人与鬼,都无法长久在一起。
妖会吸精,鬼会染阴,除非整个过程对方的手都不碰一下,否则凡人迟早得被玩死。
这也是地府鬼不可以真身示人规矩的来由之一。
那你为何要让他等,直接不来见他不就是了?颜姬很是怡然地摆摆手:这世道,人情比秋光还淡薄,只要他金榜题名,哪怕是拿个探花,也得在一年内在宦海中捞得金山银山娇妻在怀,不要三年,忘记我也就是三两天的事。
倘或他拿不下状元,自然也会放弃我。
这下我有些了然。
青松尚未落色,狐狸却动了心。
所幸妖虽然长情,却没人那般脆弱,回了地府,他还是活蹦乱跳跟一狗似的。
只是见过他这出戏以后,再一回停云阁后院,看见在远处凉亭里读书的花子箫,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是一段可以只相望不相触的情事,颜姬都因长痛不如短痛放弃了;花子箫可好,已经绝望到没底儿的姻缘,他却还是认死扣地扑在里面。
在这件事的是非观上,我绝对站在骚狐狸这一边。
人生无常,图的就是个痛快。
无常爷说得对极了,何为东方四骑?我被人扣了那么大个屎盆子,哪怕不真的身体力行,也得在精神方面坐实坐实。
想曹操曹操到,必安刚换了便服,正拿着一堆账簿,招呼一群下人搬了大批花进院子。
我立刻过去凑热闹:必安,这些花是你买的?小王爷买的。
他今天忙,让颜姬帮忙,颜姬又溜到上面玩了,只好我来。
他一边指使人把花种到土壤里,一边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小王爷说你喜欢曼陀罗。
果然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花。
我愣了一下。
他又道:长得艳丽罢了,性子可真不搭。
要你说我一句好的,真是比登天还难。
必安直接无视我道:这花算是选对了。
曼陀罗在阴间很容易存活,几乎不凋谢。
甚合我意。
我留在他身边看花,尽量不让自己去看向对面凉亭里的人,但心底又令人讨厌地,希望他会抬头看看自己。
谢必安看了一眼远处的花子箫,又看看我,忽然会意一般走过来,将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另一手指尖拨弄着花朵:娘子,你看这株花开得可好?我肩膀像是被雷打一样颤了一下:挺,挺好……此时,花子箫的书翻了页,恰好抬头看向这里,顿了一下又低头看他的书。
谢必安眼角渐渐绽出了些笑意,摘下一朵花,动作缓慢而亲昵地将它别在我的耳侧:我来替你戴上。
然而花子箫根本没再抬眼看我们一下,只是心无旁骛地继续读书。
我有些泄气地拨开必安的手,轻声道:不必演。
他不会在意。
千年鬼果然不好对付。
必安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娘子,晚上我在房间等你。
花子箫还是没抬头。
必安拍拍我的肩:晚上你来我房间,我睡地上。
这一晚我真的傻兮兮地照他的话去做了,洗漱完毕去了他的房间。
必安早已打好地铺,记好最后一笔账准备躺下。
我缩到床上,有些心不在焉:明天我要去阳间看看策儿,所以无所谓他怎么想。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必安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躺了下去。
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和散在枕间的长发,我禁不住笑道:必安,我觉得你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真是什么事都瞒不了你的眼睛。
谢必安哼了一声,并没接话。
想起他说过自己是成过亲的人,所以看事情才通透。
我又道:你和你前妻是怎么分开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的背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了:又长又臭的破事,你不会感兴趣的。
*** *** ***次日清晨,我和必安一起从房里出来。
少卿是个小蜜蜂,一大早就嗡嗡地去勤奋地出差去。
坐在客厅里用餐的只有颜姬和花子箫。
颜姬原本在吃一个包子,一见我们过来的方向,差点把包子噎在喉咙里。
咳,咳咳……咳咳咳……颜姬用力捶打着胸口,颤抖着手指指向我们,东方媚,你,你,你好样的,你这几天真神勇,先是把花公子给……然后是小王爷,现在连无常爷也……花子箫朝我们淡淡一笑,继续喝粥。
颜姬赶紧站起来,护着胸往后退:你,你别打我的主意,我是不会让女人碰的!他快速上前,拿了个包子含在嘴里,脚底抹油逃出家门。
谢必安清了一下喉咙,自然地握了握我的手:我先去一下厨房。
我在花子箫旁边坐下,拿碗筷的动作也很是生硬。
可是粥还没盛满,花子箫就放下了碗和汤勺,朝我微笑道:娘子,你们先吃,我有事要先出门。
他擦了擦嘴角,把碗筷放好,拿了银子便站了起来。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我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下沉的声音。
直到他走出门去,我的脑中都只剩一片空白,不论是周遭的鸟鸣声,风声,还是水声,都听不见……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傻的人么?人家根本完全不在乎,我还跟个没脑木鱼似的冲出去,叫住了他:子箫,你等等。
意生正在马车旁等候。
回魂街鬼佳人身披绮罗,脚踏轻烟,万盏幽灯如梦。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花子箫回头看着我,目光却不似这妖娆奇绝的街,只平淡如水,波澜不惊:怎么?其实,很想冲过去对他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指责他是否真的不在意我和别人怎样。
或者在他面前大哭一场,让他忘记那个没良心的妻子来到我身边。
可是我的脑中尚存一丝清醒,知道无论我怎么做,他反应都不会有太大变化。
我想了很久,还是温和地笑道:今天我没事,但颜姬有事要回妖界,少卿出差了,必安也会忙得比较晚。
你如果没太多事,早点回来吧。
我会在家里做好饭等你。
嗯。
花子箫随口应了一声,便和意生上了马车。
我自知做饭不是很在行,但还是请必安帮忙指点,被他那毒嘴损到想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
终于有点成效了,我放他去当差,自己在家里忙乎。
然而,我从天亮忙到天黑,连蜡烛都没时间点,却始终没有等到想等的人。
后来必安回来了,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我肯定是在做梦。
娘子,这香味……这菜真是你做的?我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坐在原处。
必安走了进来:不过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听见他在点灯,我连忙道:别,别点灯。
可是已经晚了,他点亮了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墙角的我,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错愕之情。
我连忙转过头,用手挡住眼睛。
必安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霸道地拉开我的手,盯着我长叹一声:范兄今天勾了几个吊死鬼的生魂,都是眼如肿泡泪流满面,跑了一个,我逮了一天都没逮到,原来躲到了这里。
这下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 *** ***翌日又是我定期去看策儿的日子。
穿戴完毕走出卧房,便从楼上看见一楼敞开的窗子。
窗栏是大红,撒花软帘是石青的底。
大红配石青很是别致,一阵细风乱吹,软帘后的人坐在案前低头翻看名人法帖,若隐若现的模样真像是神仙托生的一般。
但这一会儿看着他,我就恨不得一鼓作气冲下去,把昨晚吃进肚子里的新笋全吐到他身上。
昨天好在必安比较务实,掌了灯劝我赶紧把饭菜吃了填肚子,不然今早我的怨气绝对可以拿下大半个幽都的女鬼。
骚狐狸自从和他那如花美眷书生情哥哥定下了誓约,脚就没再跨进阳间半步,所以这一遭去京城还是得我一人。
悲叹的是,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就是我看见策儿后的情景。
而且这雨还不是普通的雨,是暴风雨:丞相府里,策儿卧病床头,小脸纸一样白,丞相千金宛儿握着他的手哭,零零散散两三个仆人在旁边伺候着,一个勾魂鬼卒在床边等候着。
差爷,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忙走过去问道。
哦,这小鬼大限已到,我来勾他的魂。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着铁索靠近,对着策儿身上微微浮出的一缕生魂准备下手。
等等。
我挡在他面前,这必然是哪里出了岔子,我上次去跟判官翻过生死簿,还看见他长寿八十,怎么现在就……勾魂鬼摇摇手,很是不耐烦的样子:生死簿这东西不是那么准的,随时都可以改,随时都可以变。
这小鬼全家也早都死光了,你留他在人世也是罪过,不如早点让他到下头与家人团聚。
少站片时,策儿的魂已出来了小半个,勾魂鬼也已蠢蠢欲动。
我赶紧拉住他的手:差爷,这魂勾不得。
勾魂鬼看了一眼我的手,又把视线挪到我脸上:东方大人,您这是在为难我么?我也是奉命当差,过了这个点儿再勾,时辰对不上,我下去可是会死得很惨的。
他想甩脱我的手,但我用力掐着不让他动弹。
勾魂鬼原本就是以鬼身示人,力道大得不得了,一下就把我挣脱了,而后大步流星往前一跨,把链子扣在了策儿的脖子上。
策儿不管是肉身还是鬼魂都很是混,被他这么一扣,二者都皱着眉哼了一声。
宛儿抓着他的手指尖已经发白,一直摇他:东方哥哥,东方哥哥,你怎么样了?我吓得心惊肉跳,立即化作夜叉出现在他们中间,一掌重重推开勾魂鬼!差爷,恕我冒撞。
策儿的魂回到了身体里去。
勾魂鬼往后跌了几步,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东方媚,还亏你是鬼门关提督,这般徇私枉法,你,你,回去便有你好果子吃了!你等着,我这就去通报下边!勾魂鬼爬起来,化作青烟回去。
策儿的魂是回了身子里,但人依旧昏迷不醒。
我在床边来回踱步,根本不知道这时是该回去搬救兵好,还是该留下来守着弟弟,以免其他勾魂再上来逮他。
阴云盖住了大半个京城的天,天是乌溜溜的黑。
终于有大夫上门看病,为策儿一把脉就摇摇头出去。
过了一会儿左丞相也回来了,亲自过来问了大夫他的病况,大夫让他直接准备丧事送终。
宛儿听得懵懵懂懂,但大概也知道他们在说不吉利的事,一直抱着父亲的腿大哭,求他治好东方哥哥。
大夫的话或许是没错,但我知道如果没有鬼差来勾魂,人是怎么也死不掉的。
我坚信了要守在原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原已做好和一群勾魂恶战一番的准备,却未料到连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都没有,再来的竟是勾魂鬼差头头。
又一团青烟拔地而起,黑白无常出现在房间里,很大一间卧房仿佛一下就变得非常狭窄。
我和他们面面相觑了片刻,谢必安打头说话了:听说在上头犯离格儿事的人是娘子,我开始还不信。
娘子,敢问您这玩的是哪一出?看见必安我稍微宽心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离开床榻半步:这是我弟弟,前些日子查过生死簿,他不该早夭啊。
范无救道:我方才也去查过,生死簿是改过了,三天前才划的。
我吃惊道:谁改的?为何要改?谁改不重要,重要是上头既然改了,那说明有上头的安排。
嫂子麻烦让开,这魂勾不成,我们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范无救拿着铁索就要靠近,我张开双臂,整个人都挡在床前,身上发冷:你别过来,我不会让你动他的。
又看向谢必安:必安,你帮帮我啊。
谢必安道:娘子,我和范兄向来行事灭烛看家书公私分明,这事真没得商量,你还是让让罢。
我咬着牙看向他们。
谢必安见我不动,又道:小弟活着也是孤儿一个,在这高门大屋里头难免被人欺负,让他到阴间和你团聚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还是瞪着他们没有动。
这问题我何尝没有想过。
可是策儿从小颇是仰慕杨云,他说过,自己以后是要当大将军的。
这孩子抓周的时候拿的是一把斩马大刀,打从会走路开始便跟初生虎犊一样浑身是劲儿,在书塾里表现也是班行秀出……男儿志在四方,如此一个能文能武的好孩子,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谢必安大概是念及夫妻之情,站在原地没动。
范无救却上前了一步。
我急道:无常爷,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今天你放过我弟弟,日后东方媚一定赴汤蹈火报答救命之恩。
秉公行事,恕我无能。
范无救可不像勾魂小鬼那么好对付了,黑色锁链扔出去套住策儿的脖子,策儿的生魂硬是被他直接拽出了一半。
床上的弟弟立刻吐了一口血,白色的小脸,藤黄色的床单都被鲜血染红。
宛儿急得大哭起来:东方哥哥!你不可以走啊!你不是不相信你姐姐死了吗,你要真走了,她再回来怎么办!!我立刻扑过去,一口咬住了范无救的手臂!范无救闷哼一声,差点松了拿铁链的手。
我趁势更加用力咬下去,猩红的血液像是夜里的雾,不甚明显地在他的黑色袖子上蔓延。
我瞪大双眼,恶狠狠地看着他,用力到浑身发抖,痛到连自己的牙根都快松动。
范无救整张脸都痛得扭了起来,可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往后拖锁链。
他身后的谢必安竟然只是错愕地看着我们,似乎是进退两难。
策儿沉睡的魂已经出去了大半。
一旦生魂睁开眼,就说明人已死。
到时候就是黑白无常把魂往他身上推,也再没有用。
我终于别无选择,在赭石浓雾中现了身,顺带把黑无常也拽了出来。
宛儿、奶娘和一屋子的丫鬟们都大惊失色地看着我们,吓得一动不动。
嫂子,你——范无救的手松了一些,却还是没有放开。
我趁着这个机会推开他的手,一头往他的胸前撞去!黑无常打自当差以来,大概未曾料到自己千斤不倒纵横阴间,有朝一日却在阳间倒在了母夜叉的一记头撞之下。
眼见鬼卒们纷纷赶来扶住范无救,我擦去獠牙上的血,像是发怒的野兽一样瞪着谢必安:来啊,你也来啊。
谢必安这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望着我长叹一声:娘子,这回问题不小。
你先别急着下去,我很快就过来。
他和一群鬼卒把重伤的范无救送回了阴间。
我站在原地,不敢回头去看床边看见我鬼身的活人们。
倘或策儿看见这样一只狰狞的夜叉鬼,就是侥幸逃过这一劫,也会被我吓死。
正想隐身离去,却听见身后小男孩脆脆的声音:姐……?我浑身骤然僵硬。
姐姐……是你吗?他又一次唤道。
我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策儿躺在床头,胸前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但显然精神比刚才好了很多。
他的相貌随我和母亲,瓜子脸大眼睛,这一病了看上去更加瘦削——不再是当年那个肉肉的小团子。
策儿再过一些年,也该长大了……我慢慢朝他走过去,他周围的丫鬟奶妈们都吓得连连后退,唯独宛儿还坐在旁边,睁大眼睛看着我。
待我走到他面前时,已经变回了原本人身的模样。
策儿,姐姐……我顿了顿,原想说什么,一颗眼泪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姐姐很想你。
他忽然也哭了出来,手不知所措地抓着我的长发,却只是一直哭,没能说出一个字。
姐姐。
叫我的人不是策儿,是一边的宛儿:你是东方哥哥的姐姐吗?是的。
你……是仙人,还是鬼呢?我含泪而笑:你说呢?你现在像是仙人,可是刚才……她停住了,没敢说下去。
这不重要。
我摸了摸策儿的头,以后我不会再有机会陪东方哥哥。
所以,宛儿你要替我照顾好他,他以后也会保护好你,好不好?宛儿用力点点头:好!不要!策儿大哭着抓住我的手,姐你不可以再离开我了!策儿一个人活着很孤独,要和姐姐在一起……姐,求求你了,别走……我强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慢慢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小声说:你要健健康康地活着,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知道吗?*** *** ***近日地府还算太平,孽障台上干干净净没几缕幽魂。
月满南楼,苔痕裹石,莹莹寒光摇动水池。
我最后一缕幽魂在阴祭池上方飘来荡去,奄奄一息地飘了二十九天,才总算允许亲属探望。
远远走来一个白色人影。
波光倒映在谢必安白净的脸上,看那装束应该是刚当差回来。
他看了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上次在丞相府,你真是吓破了我范兄的胆。
我也从来没见过女人这么凶狠的模样,真是名副其实的母夜叉。
我料想自己此时披头散发的模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便只在空中对他笑笑,没说话。
谢必安抬头看着我,道:阎王爷派人洗了他们的记忆,那天看见你和范兄的活人都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
嗯。
托福你还有个能耐的爹,可以不必去无间地狱打一趟了,但你还要在这里待二十天,才能回幽都。
嗯。
至于你弟弟,你不用再担心。
花公子直接去和丰都大帝谈了这事,保了他的命。
而且,花公子还让个仙人老友去给皇上托梦,让他好好照应东方策,现在你弟弟已被接到皇宫。
我用力点点头:嗯。
不过,十年内你也不能去阳间看你弟弟。
……十年?十年内你不能投胎,也不能再在官府当差,这是最轻的惩罚。
……嗯。
谢必安盯着我半晌,突然转过头去看着别处:过一会儿小王爷和颜姬就来看你,我二十天后再来接你。
扔下这句话他便离去。
其实我还想问点其他事,想了很久,却还是没叫住他。
七七四十九天期满,我总算回了停云阁。
少卿是过来探望我最多的人,但我回去以后,他依然是最激动的一个。
我还没来得及和老爹说话,他已扑过来赏了我个热情的拥抱,并把感动的泪水擦在我的脸上:夫人,你终于回来了!所幸你算是提前回来了,为父还能赶得上投胎追你娘亲。
老爹直接把少卿拖走,拍拍我的肩,生死有命,你何苦强求。
你啊,就是太宠策儿。
差点害死自己。
爹您真是策儿的亲爹么?我一脸鄙夷。
老爹一下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
颜姬却在一旁玩弄着银色的发梢:娘子真是吞了枯炭黑了良心,岳父这么说,不正是因为更向着你么。
老爹板着脸:我是不乐意这臭丫头欠别人太多人情,别扯臊!颜姬毫不畏惧地扭扭脖子:她还能欠谁的人情啊?自然是花公子,这回得多亏花公子帮忙,不然啊,你现在已经被煎锅炸成干油了!爹用力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指了指墙角的花子箫,还不赶紧去道谢!从进房门那一刻起我都没少偷瞄花子箫。
他从一开始就在默背一口冻石鼎上的诗,然后把诗摘抄到一叠松花笺上,那么专注的模样仿佛房间里就他一个人。
直到爹这样提点了,他才应声抬起头来,冲我们彬彬有礼一笑:夫妻本是一寸同心缕,这点事再计较,未免太见外。
也罢,有什么私房话留给你们小俩口自己谈,为父便不再插手。
老爹拍拍我的背,那两下我怎么都觉得有些不带劲。
花子箫倒还真是个把体面的人,从我们和他说话后,他便不再捣腾花笺,哪怕我们同其他人说话,他也只是含笑看着我们。
直到老爹神神叨叨地把另外三个夫君一一叮嘱,最后却把他们都带去打麻将后,他才收拾好手里的东西:娘子,等你没事了来我房里一下,我有东西想给你。
我赶紧去厨房泡了一壶茶,用的是旧年望乡台积存的雨水。
然后回房研碎了紫茉莉花胭脂香料,在面上扑了扑,扶了扶头上的金钗,才下楼去敲了敲花子箫的门。
请进。
闻声后推门而入,花子箫刚放下案上的兔毫笔。
没事,你忙,不必管我。
我把泡好的茶放在他旁边。
茶香四溢,花子箫重新拿起笔,轻吸一口气:这六安瓜片泡得很有讲究。
果然和必安说的一样,千年老鬼不好对付,这么淡的味道都能闻出来。
他扶着右手袖子,在花笺上题完整句诗,然后将它放在一边。
花笺是你自己做的?是。
花子箫立即谦恭地站到一旁,娘子要不要也来题字玩玩?我看了看案上的花笺,颜色有葱绿、胭脂、广花、桃红,花样有寒梅、百叶红、金玲、栗玉,都做得相当新异。
满院冷烟,梨花落案,风软了撒花石青帘。
脑中几乎立刻就有了作诗灵感,但看了一眼花子箫,我提了笔,写下的却是李商隐的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花子箫在我身侧垂头读出诗句,又道:娘子好字。
和花公子比,怕是蒹葭倚玉树。
听见我如此称呼他,花子箫好像也没太大反应。
我为他的淡漠懊恼,但转眼又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想和他保持距离,却又期盼他有所反应,真是连自己都有些厌烦。
我清了清喉咙道:我先帮花公子倒杯茶罢。
我转身为他沏茶的时候,他也从窗边端来一个大荷叶式的翠玉盘,里面装满了折枝桃花。
娘子,这是我想送你的东西。
昨天我看院子里的桃花都开了,想你今天便会回来,折了一些给你。
他把花枝取下来,抖了抖花瓣,我替你别上?……嗯。
我的头垂得很低,眼睛突突跳得很难受。
他取下我的金钗放在砚台上,替我轻轻插上了桃花枝,扶了扶我的发髻,微微一笑:真好看。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眉眼在春雾中如梦似幻。
我忍不住了,又抽了一张花笺,在上面写下刚才想到的诗。
这过程中我的头发滑了下来,花子箫靠近了一些,把我的发拨到背后,然后顺着我的动作一字一句念道: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娘子这诗不错,我也献个丑。
而后持笔,也抽花笺在上面题了诗:谁道寒雪太无情,一年一归最痴心。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
这不解风情的混账,他根本就没看懂我的意思!!我如何都想不到,花子箫搁了笔居然说的又是另一码事:娘子,这一回我已尽了力,但丰都大帝说你若不现身还好,现了身,十年阴狱如何都不能免。
是么。
完全无力回答他。
阴间十年。
你可有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没想好。
我提督的差事也丢了,接下来恐怕得想办法,挣钱混满这十年。
十年如此漫长,岂是说混就混的。
花子箫轻轻笑了,室人之事想好如何处理妥当了么。
少卿想必是会提前投胎的,颜姬过些日子可能也会回他的狐狸窝。
可能十年内只跟必安处得久些,毕竟他在地府里当差。
我盯着花笺,停了一下又道,至于花公子的事,还是请自己定夺。
花子箫应了一声,竟也跟着我一起看向花笺,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道:我还是喜欢娘子的诗。
情若似墨烟青花,又何畏顷刻春华。
真不错。
此时他这样赤裸裸地把诗念出来,就像是一颗心都被剖开了摆在面前。
我鼻尖有些发酸,却转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无奈春华有情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华。
春华随流水……花子箫在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淡淡地重复着,一随十年么。
我深深埋下了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不想再一次被他冷漠地推开。
可是再次抬头时,却正巧迎上了他勾下头的脸,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后退,嘴唇已经被他吻住。
他紧紧地扣住我的手和腰,像是疯了一样狂吻着我,不时还像是在发泄怨恨一般,在我嘴唇上咬了几下,然后顺势吻到我的颈项。
你……你这是……我呼吸混乱,很是错愕。
我不管了。
他贴在我的颈间含糊不清地说道,媚媚,我什么都不想管了……细吻如初夏的暴雨,密集地顺势往下落……后来,书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部都被打散在地,墨水溅满了石青的软帘、落地的裙衫。
他褪去我的衣衫,又抱我上桌。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失控的模样,汗水染湿了彼此的胸膛,在花笺上、大片的生宣上晕开。
其中一张花笺上的字也糊了,糊的是花子箫之前题写的八个字:一寸芳心,十年醉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