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短,幽梦断。
环顾四周,窗外丁香吐艳,水灯如雾,房仍是那间房,床仍是那张床,窑茶杯仍留着六安瓜片的茶垢,可身边却早已空无一人。
桌上的炉瓶三事楚楚有致。
唯一不同的,是顺着窗花落下的满桌花瓣。
身体仍有不适,但我还是穿好衣服起来,一个人去了侧厅,准备用早膳。
刚一跨入门,却看见谢必安和汤少卿坐在餐桌旁用餐,往餐盘里两个碗里舀粥的,是早已穿戴好的花子箫。
一见我进来了,花子箫微微愕然地看了我一眼,看了一眼碗里的粥,对我欲言又止,又对另外两人道:那我先回房。
好。
少卿大口喝着粥,随口答道。
谢必安看了我一眼,又笑着用汤勺拨了拨粥:花公子,你这么做可不对。
娘子刚一来你就叫走,会不会太失礼了?而且我知道你一个人可以吃两碗,但她刚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先给她一碗?花子箫这才把碗放下,坐在桌旁。
我在他旁边坐下,满脑子都是昨夜春宵一度的回忆,饭也吃得很是走神。
花子箫也一直埋头吃饭,并不多言。
他虽然性情温润如玉,却很少如此拘谨。
谢必安那双细长眼朝我们扫来扫去,弄得我有点紧张。
整个用膳过程是悄无声息,唯一的声音,便是少卿对食物的点评——倘若目光也能变成刀子,那还有谢必安眼刀唰唰唰的飞射声。
饭后,少卿一如既往地在我身上蹭了一下才离开。
谢必安站起来,也准备去当差。
掩耳盗铃不妥。
他用哭丧棒敲了敲手心,嘴角有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不妥。
本想只有我和花子箫,气氛会变得更僵。
但他指了指我的空碗,温言道:娘子,我再给你盛一碗?哦,好。
我把碗递给他。
他去盛了汤,又重新回到我身边坐下:待你吃完,我也出去有事。
听见他这么说,我心里又是咯噔一声,想起了上一次被他丢在家里等一天的事。
但还是没多话,只笑着点点头,飞快喝完碗里的粥,然后起身打算送他出门。
我房门没锁,若是无聊,可以到我房间里看书、作画或抚琴。
他也跟着站起来,媚媚,不用送我出去了,我会尽早回来。
好。
心情稍微好些了,但他走了以后,心里还是有一阵难言的空落。
招呼下人打点了一下家中琐事,我到他房里去,看了一个时辰的书,把他的筝放在桌上,将双手放上去。
窗外一片桃红锦绣,繁花落满弦头。
我单手弹起了那首梦中熟悉的曲子,因为不够熟悉,还是有几个错音,弹得也很小声。
停了一会儿,刚继续了又一个音,忽然,另一只年轻男子的手也放在了琴上。
我吓了一跳,抬头却正巧对上花子箫的目光。
怎么……你这才出去多久?因为很想念媚媚,所以早些回来。
他对我,依旧很是相敬如宾。
但每一个字都让我心如乱麻。
把这首曲子弹完吧。
我点点头,顺着他指尖优雅的动作,缓缓拨动琴弦。
琴声切切,万顷如水。
昵昵情意,碧落天高。
他另一只手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
直至一曲终了,他弹琴的手也覆住了我的手,收回了胳膊,拦腰抱住我,把我整个人都禁锢在他的怀中。
红窗像是方形的画框,把满园桃李春色图裱了起来。
我低声道:子箫。
嗯。
也不知是否拥抱太过用力,他似乎不想多言。
而我也说不出心中所想。
只是觉得落花无尽凄凉,更不愿意再多喜欢他一分。
因为直至这一刻,我忽然发现,无间地狱那些血腥恶心的场景,也不再那么骇人。
而这种想法本身,却最令人害怕。
晚上,路过谢必安的卧房。
知道他一向睡得早,我特意放轻了脚步。
但还没从门前走过,已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大喊。
我赶紧推开门,进去看发生了什么状况。
谁知前脚刚一迈进门,必安已飞速坐起来,在床铺周围摸索,一把捞过床头的哭丧棒,抱在怀里,仿佛抱孩子般谨慎,微弓着背,背脊颤抖。
他情绪不稳,居然一直没留意到我进房。
直到我走过去,轻拍了他的肩,他才抬起头,惶然地看着我。
必安……你,你还好吧?我小声道。
必安怔忪片刻,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无妨,不过做了个噩梦。
他大梦初醒,吁了一口气,又把哭丧棒放回枕旁,轻咳了两声,丝毫不觉尴尬:我还道你和花公子似水如鱼一条藤儿,几天内不大会分开。
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晃悠,不想他?本想安慰的话都被他硬堵了回去。
你没事就好,我先回去歇着。
娘子。
听他继续说话,我停了下来。
他又道:曾有人献楚庄王一名琴,名‘绕梁’。
得‘绕梁’后,他便不理朝政,把国事家事都抛在脑后。
幸而他的妃子樊姬及时劝阻,说夏桀酷爱妺喜之色,而后国破家亡。
楚庄王如梦初醒,命人毁琴。
说到这,他抬眼看了看我:楚庄王与‘绕梁’,你比较想成为哪一个?我笑道:这问题问得奇了,任谁选,都会选楚庄王吧?必安亦浅浅一笑:言之有理。
听他说了那么一通胡话,我还道他是有心事。
直到半个时辰后,颜姬发现他病倒在门前,把我们所有人都闹了起来,我才知道,他那一出,全是因为烧得糊涂。
打头一回知道,原来鬼也是可以发烧的。
下人们忙里忙外为必安熬药煲汤,我、颜姬、少卿还有子箫在旁边照应。
我拧了一把毛巾,盖在必安额上。
他却猛地握住我的手,把我吓了一跳。
碧烟,碧烟……他痛苦地呻吟着,眉头皱成深深的川字,碧烟……碧烟……这下我可糊涂了,转眼看了看身后的颜姬和花子箫,颜姬和少卿摇摇脑袋表示不解,花子箫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们。
丢了差事的是我,他们还有事要忙。
于是,我把他们俩打发出去,自己留下来照顾必安。
必安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碧烟这俩字起码也叫了有千百次。
但除了这个,他也没说别的。
傍晚时分,他的烧退了一些,才完全沉睡过去。
我去招呼厨子备膳,一路问家丁丫鬟们是否知道何为碧烟,大家都摇头说不知。
直到我连厨子也都问了个遍,花府过来帮衬的老家丁才说道:东方姑娘,这问题你别问了,没人会回答的。
我立即掉过头去:为什么?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若真想知道,每个月初一和十五清晨到幽都北门候着,会有一个雕空紫檀板的马车罩着藏青幔子小停片刻,那商家必然不知你弃官了,你可用提督的身份去盘查他车里的货,多半能问出点名堂。
凑巧三天后便是十五,经过我三日照料,必安的病也好了个七八成。
我便按那家丁说的,换好提督的衣裳,去了北门候着。
果不其然,大清早门前零零碎碎坐着几个鬼,天刚亮便有一辆罩着幔子的马车停下。
商家从马车上下来,和门前的鬼换了张令牌,那几个鬼就从车上搬了箱子进城。
我当即出去,喝道:大清早的,你们在鬼鬼祟祟搬些什么东西?几个鬼吓得肩一抖,箱子轰隆一声掉在地上。
商家吓得魂不守舍,连箱子里东西掉出来,也忘了去扶一把。
我扫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
不过是几匹缠好的青色绫罗,看上去是好料子,却并无稀奇。
可商家发现我的视线落在绫罗上,脸色苍白,就好似那些都是违禁毒药一般。
看来这绫罗里兴许藏着些花样经,我走过去,蹲下来,拨了拨它。
本想看看里面是不是裹了什么东西,商家却惊惶地半跪下来:提督大人,别啊,这,这罗缎不是拿到幽都去卖的,只是,小、小的不过是路过此地,您要的话,可以都拿去。
原来问题出现在这些绫罗上。
我的手停了下来:你把它们运到幽都,是何目的?从实招来!唉,提督大人,您也是个姑娘,应该知道幽都的女鬼们都比别处的姑娘爱美,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越是稀罕的,她们就越想要。
碧烟罗又是阴间有史以来卖得最好的缎子,这下忽然被禁,大家就去偷,去抢,也得把它弄到手不是……碧烟罗?难道必安梦中满口叫的碧烟,就是这劳什子?我摆摆手打断他:碧烟罗被禁我知道,我没问你这个。
我是问你它为何被禁。
商家木了一下,大概猜出我是新官,随即神情缓和了一些:小的若说了,提督大人便放过小的一马成么?你若招了,可能不死,但你若不招,或者撒谎,便是死定了!我的虚张声势还是有点用,商家吓得又抖了一下:我招,我招!丰都大帝亲自下令幽都内禁止贩卖碧烟罗,据闻是美人子萧提的点子,也不知是否有错……原来,这商家是碧烟罗专卖户,每个月固定两次,走私碧烟罗给幽都的达官贵人。
这些门口的鬼,也都是这些权贵的家丁。
烟罗是从阳间流传到阴间的一种绫罗。
往往色鲜纱软,拿到远处看,就像轻烟一样,因而得名。
足踏轻烟亦真亦幻很符合阴鬼们的审美,所以烟罗在幽都也一直很受宠。
秋香、盘金、红猩、鹅黄、郁蓝、霓裳素等颜色都很常见,独独没有松绿。
其实,松绿色的烟罗,才是最早的烟罗。
名字还有点讲究。
韦应物曾写过一首美人诗:上有颜如玉,高情世无俦。
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碧烟罗,其名便出自这句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指的不仅仅是这被莫名干掉的绫罗,还有这碧烟二字后面的文章。
多年前,在范谢二人还活着的时候,自小就义结金兰,骨肉相亲。
但一次暴雨涨潮,范无救被淹死在南台桥下。
谢必安原与他有约,发现他已经去世后,悲恸不已,也吊死在桥柱上。
阎罗王被他们情谊打动,为他们封号黑白无常,并令他们成为勾魂阴帅。
谢必安生前就被许了亲,对象是小他两岁的青梅竹马。
听说谢必安自尽而死,这竹马姑娘也想不通随着他一起去了。
两小无猜在阴间重逢,自然而然,也就在阴间完成了喜事,成就了数十年的美谈。
从生到死,无常夫人素喜青色,尤其是朦胧若仙的空翠青。
因此,无常爷每次到阳间办差时,总是会为她烧上几匹绫罗碧烟。
幽都的女鬼们见她穿着这罗缎好看,也托人烧碧烟,久而久之,碧烟罗也就被引到了阴间。
只不过,这个无常夫人的名字叫黛袂,并不是后来大家口中的碧烟。
碧烟另有其人,是后来破坏谢必安和黛袂的恶妇狐狸精。
黛袂似烟,一笑如雾。
衣袂翩然,素雅清淡,仿佛九华仙子落了凡尘。
而碧烟虽名烟,却如落霞,猩红沉厚,艳丽无双,腻得像是一块化不开的胭脂。
无常爷第一次见她,她便坐在回魂街的冥府客栈,和一群鬼布商面对面,吃着腥腻的血茶。
她手里拿着一把小戥子,正往上放小块却沉甸甸的金子,动作老练地拨着秤砣,若无其事地看了谢必安一眼。
那浓浓脂粉的味,站在十步外都能闻到。
若不是亲自勾过她妹妹的魂,谢必安绝不会猜到她才死没多久。
她的本名其实是毕烟,生前出生在书香门第,是个标准的名门千金。
可惜后来亲爹犯了文字狱,株连九族,当时整个扬州只要姓毕的,几乎都被砍个精光。
母亲把她和妹妹从家中狗洞塞出来,此后她改名碧烟,过着流落天涯的日子。
闺女两个长大后亭亭玉立,对苦无依靠的姑娘来说,这却不是什么巧宗儿。
终于,一次地头蛇轻薄妹妹,她挺身而出,救了妹妹,自己却遭羞辱后又被捅了一刀。
常人都以为这样折腾不被捅死,也该被羞死。
可碧烟非但没死,还搬去了京城,成了京城名花第一朵,几年内攀龙附凤,巴高望上,纵横官商两场,捞了大笔的银子。
都说红颜薄命,没想到她这朵俗花也不长寿。
二十七岁那年,碧烟旧疾复发,大归了。
她生前积孽太深,一到阴间就被送到十八层地狱快活了八年。
出来后她才知道,妹妹原本是要嫁给好人家的,结果患了伤寒,也断了气。
来到地府以后,又非常走霉运,被托生到了畜生的胎里。
碧烟去打听了一下,下令勾她妹妹生魂的是勾魂头头,白无常。
不过,碧烟和我不同,手足之情对她而言,是平淡如水。
不论阳间阴间,她都是油锅里捞出来的,很能想的开。
所以当有人找她做买卖,让她去报复白无常,她还泰山不动地把价翻了几番。
大东家给钱很是爽快,碧烟收了上新料的人皮。
皮相的照着无常夫人黛袂画的,神形之相似,可以假乱真。
于是,一个病死的厉鬼就这样成了画皮,趁着黛袂去当铺典当时,混到了无常爷的房间,爬上床榻,趁天还半阴着,灭了灯。
黛袂回家后,也赶巧儿撞见这一幕,二话不说直奔鬼门关外,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望了三生石,把无常爷忘得一干二净,托生逍遥去。
碧烟完成了任务,继续攒钱。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旦钱凑到数,就贿赂判官阎罗,为自己捣腾个好胎转世去。
谁知,白无常分明自个儿把老婆弄混,却找上她的门来。
他喝得烂醉,眼睛发红:我不过秉公办事,生死由天,你妹妹自己命不好,投胎作畜生,这反倒成了我的罪孽了?很好,你没了妹妹,便要我也没了妻子。
很显然,他对底下那桩买卖全不知情。
碧烟叹了一声:看你也可怜。
这样吧,在无常夫人回来之前,我当你老婆,照顾你起居,也算补偿了你。
白无常自是不愿意理她。
但她当真擅自搬到了他家中,天天为他做饭洗衣,打点他的起居,成了温柔贤惠的好妻子——哪怕是和碧烟认识只一天,都该知道她不绝不是自己扮演的善茬。
白无常是阴帅,不好得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绝对是条金科玉律。
之后,黛袂每一世都没入鬼门关,总是在奈何桥头匆匆晃了一下,便被送去转世。
谢必安是当差的,如果上头的意思是让她投胎,他也没法把她拉入鬼门关。
所幸每一胎都是好胎,他耐心地等了无数个几十年。
无常爷性情无常,报复人的方法也很是无常。
在这无数个几十年中,他表面与碧烟恩爱,底下他的好友却都知道,他的脾性是越来越怪,嘴是越来越毒,整个人都快起了冰渣子。
后面的事,便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百年过去,没来由的,谢必安写了一封休妻书给碧烟,理由是黛袂马上就要回到阴间了——其实这不过是个借口,离后来她真正回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
碧烟收了休妻书,与他好聚好散,赶点把贿银上交,到奈何桥去排队等投胎。
谢必安为何扯谎,迄今是个谜。
碧烟是怎么掉进奈河的,迄今也是个谜。
有传闻说,她在桥边站着出神,那天下着雪,路滑,投胎的鬼又多,有人撞了她,她便不小心掉进河里。
也有人说奈何桥栏板很高,再是滑倒也不可能掉出去,除非她本人站在栏板上,或者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
不论为何,奈河水凶猛,再厉害的鬼丢到里面去都会灰飞烟灭。
谢必安听说这消息立刻去跑去捞人,奈何没捞回碧烟,只捞回她的半截腿骨,还有她骨肉溶解后,浮在水面上的一块碧烟罗。
就是这么回事。
商家打着哆嗦看我,这话您可千万不能漏了外人,说是我说的。
您就放了小的一马,这一车的缎子我都送您……我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想起无常爷那哭丧棒是长条儿棒状,森白森白的,上面还缠了一段青色的罗缎,忽然觉得背上有点渗得慌。
见我没回答,商家却倏地豁出去了,一脸正色道:提督大人,我想了个透彻。
以后待我也跟碧烟似的被奈河吃个干净,您在我灵牌前意思意思根香火就好。
我不耐烦地挥挥手:得了得了,我不会提起你的,以后你卖这烟罗,我当它就是大红色。
听过必安的段子,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堵在胸口。
回去以后,见他还是坐在厅堂里,持笔在账簿上写写划划,与往日无甚不同。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点在必安身上是无法得以体现。
他非但神采奕奕,见我回来,还抬起眼皮子,刻薄了我几句。
何况他那点旧事,还真是和我没半分关系,我若莫名去慰藉慰藉,反倒有些不成体统。
也只好吩咐丫鬟们备水沐浴,然后出来休息一下。
下了花帘,夜雨乍歇。
我在浴室的木桶里舒服地泡着,又听见外面敲门声。
以为是丫鬟提热水来了,便应允让她进来。
没想到丫鬟热水是水来了,她身后却跟了个花子箫。
这下可实在,我一整天的小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整个儿夹紧屁股,缩在木桶里一动不动:子箫,你进来做什么?花子箫指了指丫鬟的水桶,很不以为然地招呼她为我加水,自己点了香烛,在彩屏上挂了一条白狐鹤氅,和一件孔雀金线如意绦。
而后他淡淡说道:春寒料峭,沐浴后穿太少会冻着。
丫鬟站在一旁,双眼露出羡慕之色:花公子和小姐真是夫妻情深。
我窘到差点一头钻水里淹死。
不过多时,丫鬟走了,我完全僵成了块石头,花子箫依然无所察觉,在我身边伺候得周到,跟我说洗好告诉他。
我拖了近半个时辰,水都快凉了,才忍不住悄声道:我要出去。
原是暗示他赶紧离开,他却大大展开浴巾,示意我起身。
这,这不好罢。
我往水里缩得更深。
花子箫浅浅笑道:娘子,你什么样我都见过,此时还生疏客套起来。
可是……我知熬得越久,就越难过。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闭了眼,用两只胳膊在身上遮遮掩掩,哆哆嗦嗦地站起来。
他倒毫无迟疑,用浴巾将我包住,把整个人抱出来,坐在一旁的杌子上。
他为我套了如意绦,用浴巾顺着小腿,擦拭到足尖。
夜阑焚香,梦绕红窗,他的浓睫裹上淡金烛光,在光影中,脸部的轮廓幽深而分明。
忍不住偷窥他,目光就不由自主移到他的唇上。
他至始至终都认真地为我穿戴,没有乱碰乱摸,那么正直的样子,反倒让我心里有了一丝使坏的念头。
我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他眨了一下眼,回头看着我。
我总算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的嘴唇。
这鹅毛轻落的一吻,也令不知何来的勇气,随着浑身力气被抽走。
他反应却极快,立即绵缠地回吻过来。
套上身的鹤氅滑了下来,身子也似随了心,火烧般炽热起来。
花子箫的手捧在我湿润的发上,水珠沾浸他的衣裳。
他气息不稳,但说话的调调,仍是温文儒雅:我知道夫妻之间理应举案齐眉,时刻念着此事,是万般失礼,娘子也不是很适应与我天天都这般……行失礼之事……前半句话刚说出来,我明显察觉,血都从脖子冲到了脸上,脸颊滚烫滚烫,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若是与你,没什么不妥。
花子箫愣住,我们之间再没人说话。
好在夜已深,门外深院寂寂,雨声浪浪,似也拦了闲人再出来转悠。
俄顷,他双眼又转柔和。
媚媚,我向来懂得怜香惜玉。
他在我耳边悄声说着,原本在系如意绦上系带的手,顺势把那系带又拉了下来。
开始我还在想,花子箫果真是仙人托生,便很是懂得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我和他分明成了亲,提及此事,他还如此彬彬有礼,仿佛唐突了我。
但小半个夜过去,他将我从浴室抱回卧房,我才意识到,他分明是口谈道德,志在穿窬!说那么多动听的废话,就是为了使我心甘情愿被他禽兽不如地……而且,在做过那样,那样,还有那样的事之后,他还颇有教养地说道:对不起,是我太粗鲁。
瞧瞧,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是活得自在,粗俗、下流、污秽、不成体统、不知廉耻之事,他一个粗鲁便轻描淡写带过。
接着,他又与我题词春宵,赏花赏月——谁有这个心思看大圆饼似的月亮?先救救我的筋骨……然则我发现对他依然了解尚浅。
之后看他搁了笔,却不是躺在旁边睡觉,而是半覆在我身侧,手指缠着我的发,吻着我的锁骨。
我顿悟,他在那文绉绉地捣腾那么半天,不过是想我小憩片刻。
纵然我是神仙,也经不住如此折腾。
半梦半醒之间,我像是看见了花子箫,又像是看见了杨云,到最后他们谁是谁,我也再分不清。
只依稀记得,自己看见了云雾仙山,风烟霭霭,一群白发仙人打从玉宇楼台上下来,最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却留了一头青丝。
碧玉花开满灵山,淡薄如雾,衬映了他额心的紫色菱形仙印。
他隔着凤楼龙阙遥望我,张了张嘴,声音却是在耳边响起: 十年期一满,你安心去投胎。
我可以等你,即便天不随人愿,你再忘记我也无妨。
不知可以等到何时,但我会一直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世事安能得两全?只叹痴人想不了……可惜我睡得太沉,怎么都起不来。
到最后,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还是幻。
新婚夜大醉,作画时动情,情事也只是个陪衬,还有些拘谨。
这晚过后,我与子箫在榻上待了两天两夜,从头至尾都是云缕凌乱,衣衫不整,算是彻底放开了。
床头挂着水墨字画白绫帐子,翩翩君子躺在床榻上,做的却全是不那么高贵的事。
有词云酒香唇,妆印臂,亿共人人睡,短短十二字,道尽男女情思。
然而,所谓极尽缠绵,原来并不只是巫山云雨之时。
花子箫提着酒壶,小酌一口,凑过来往我口中送酒;他挽起我的青丝,从身后在我肩上啃下一道道红痕;不曾如此离不开哪个人,哪怕是睡着,也要把腿搭在他身上;夜里天转凉了些,打了个哆嗦,自然而然地就靠在他身上;两人长发如丝,衣物半褪,尽数缠在一处;肌肤只稍碰着,他便会直接伸手,把我捞到怀里,搂着继续入睡……所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多半指的是我这种衰人。
经过这两个晚上,我非但不觉得羞,还有些离不开子箫。
好在子箫性子较淡,大白天的从不逾越,只晚上与我同房。
情爱误事,这也绝不是假话。
兴许这些时日一颗心都为子箫倾倒,在我看来,所有人与事都与以往无甚差别,便不曾留意其它事。
时光如梭,七月半将至。
阴阳两间一片混乱,阳间的杀人夺魂,阴间的投河过桥,七魂六魄满天飞。
这类事见多了,也渐渐习惯起来。
可是,当听见野鬼长嚎着,无常爷跳了奈河,我还是久久没回过神来。
先是以为此无常爷是范无救,因为他这人向来神神叨叨,突然跳河寻乐子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我跟着大片鬼群冲出幽都,听见旁人七嘴八舌说着七爷七爷,一颗心忽然沉了下去。
待我赶到奈何桥旁时,那里徒有黑无常跪在地上痛哭。
一群官府鬼卒乘舟下河,探钩子去捞河面的布料。
河面没半个必安的影子,倒是漂着他的帽子。
哭丧棒不见了,白无常的一身雪衣却与碧烟罗缠在一处,随着红浪起起伏伏。
必安逝川后三天,阴间毫无动静,阳间却下起了鹅毛大雪。
京城老百姓们讨论着有冤情,因而又一次闹腾得上下不得安宁。
阴鬼们却都知道,无常爷这一去,并非冤案。
当时桥上新的旧的鬼成百上千,无一不说他是自己跳进去的,无人逼害。
范无救泪出痛肠,无心当差,阎罗王派遣勾魂暂代黑白无常,同时通报丰都大帝,为必安建碑垂勋,此事暂且无话。
在家里,大家也没时间感伤,只在处理必安的后事。
我在他房里收拾遗物时,看见压在砚下的一张纸,必安素日行草书,笔法有几分颠张醉素的味道。
这题字应是近日写的,更是张狂有力,笔劲奔放:上有颜如玉,高情世无俦。
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几日来,我和子箫都不大说话。
某次半夜起来,莫名痛哭一场,也不知是为何。
子箫大概知我心里难过,只是默默地抱着我,直到天亮。
又过了一段时间,爹霸占的状元妹妹胎也临近出生,他琢磨着准备去投胎。
我和子箫送爹到桥上,子箫在后面候着。
爹端着碗,挥挥手打断了催他喝汤的孟婆。
为父除了好赌这个大毛病,还有两个小毛病,一是迂腐,一是疑心病重。
爹瞅了一眼我身后的花子箫,眯了眯老眼,不管这花子箫如何会为人,为父怎么看这他都不带劲儿。
你说好好一大男人,画了张皮比姑娘还漂亮,这本身就不大对啊。
我摇了摇爹的胳膊,试图为子箫开脱:爹,您总把他想得这么阴暗。
您又不是不知道,子箫他本来就长得这个样子,现在的皮相也不过是还原他在仙界时的模样。
重点是他对我好,这已足够。
您这就安安心心找娘去,不然错过又赶不上。
瞧瞧你,一张嘴倒了核桃车子。
有了丈夫就不要爹了?我哪敢。
我吐了吐舌头。
也好,也好。
看你现在这么开心,为父也可以放心走喽。
爹拍拍我的肩,却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爹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次一别,在往后的轮回中,我们便将形同陌路。
我们之间的父女之情,也就在这里断去。
不过老爹向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拍拍我的肩,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喝下汤,转身过了桥。
不但没道别,连头也没有回。
花子箫轻轻握住我的手,有几分安慰我的意思。
我心里有些煎熬,但还是抬头朝他笑道:虽然这样说着有些不宽厚,但这一刻,我倒有几分希望他再投错胎,转眼又被做成汤回来。
人间聚散似浮云,若是有缘,总会相见。
花子箫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也愈发温柔,媚媚,不必勉强自己。
我点点头,却发现他这样一搂,桥上桥下的鬼都瞪大了眼,在看着我们。
老脸一下没处搁,刚想推开他,便听见一个妖娆百转的声音飘来:看看我们好一对有情人,是绝不虚度光阴,空添岁月,哪怕出个门也要亲热亲热。
我与花子箫一起回头。
果不其然,来者是颜姬,身后还跟了个少卿。
颜姬难得没藏他的尾巴,九根尾巴就跟白犀麈似的微微摇摆。
这下看我们的人自然更多。
花子箫倒是大方,只朝他们微微一笑:颜公子,汤王爷,你们怎么来了?来送岳父啊,结果没赶上。
唉,看来只有回去喽,我可不想看你们腻出油来。
颜姬挥手指了指少卿,不过,小王爷有话要跟你们说。
我道:少卿,怎么了?少卿看了我一眼,看了花子箫一眼,最后又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夫人,我也快要去投胎。
什么?我还道自己听错。
我可以私下和你谈谈么。
少卿这么说着,眼睛却看着花子箫。
颜公子,现在鬼门关里边有卖松穰鹅油卷,那是娘子喜欢吃的。
我们去给她称两斤。
花子箫很自觉,把颜姬带走。
忘川上行舟如叶,水中桥影朦胧。
少卿看他们走远,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了过来:其实,你和花子箫成亲第一个晚上,就行夫妻之实了,对么。
少卿向来说话开门见山,但如此认真的样子,是太久没见。
我稍愣了一下,老实地点头:对不起,我撒了谎。
少卿轻轻叹了一声,苦笑道:我一直装傻,又何尝不是撒谎,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少卿……我抬停了一下,把没用的废话都吞了回去,所以,你这次想要投胎,不是赌气?嗯。
也好。
我知道你一直不是很喜欢阴间,你的性子也不适合待在这里。
转生投个好胎,继续你的王爷命,也是再好不过。
你如此希望我走,我可以理解为是为我好么?我自然不希望你走。
后面半句话我没说下去。
若换做是花子箫或谢必安,他们必然不会多言,只点到即止。
可少卿不是这样的人,他直肠子惯了:但留下来,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对么。
因为你不会再瞧上花子箫以外的人。
我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媚娘,认识你越久,我是越无法看透你。
你是看上了他哪一点?他顿了顿,若说你以前喜欢杨云,是因为他救了你,是因为他的英雄气概,我还能理解。
可花子箫,他除了空有一副好皮相,还有什么?我摇摇头:你错了。
他连皮相都是画上去的。
是啊,他是无间地狱来的画皮鬼,不可能陪你一起转世,也不可能给你终生幸福。
我话说难听点,你们甚至无法传宗接代。
你真打算为他永远留在这不见天日的阴曹地府,和他一起永世不得超生?走一步算一步罢。
少卿,别再多问。
是啊,是我多嘴。
我本来就不该多问。
少卿目光闪烁地看着忘川,你知道我是最适合你的人,也是最能让你幸福的人。
可是,你却选了一条最弯的路。
事到如今,也只能祝你幸福。
我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连简单的多谢都说不出口:你几时投胎?今夜子时三刻。
我怔了怔:这么赶?对,这回不是王爷了,可是太子。
少卿笑了,看上去却没有他说得那么得意。
真有你的,这样好的胎都鼓捣来。
我也强笑着轻推他一把,那晚上我来送你。
别,我不喜欢分别。
你要来的话,那可就要跟我一起过去,当个太子妃。
晚上陪我吃一顿散伙饭便好,多拿点时间陪陪你的真夫君罢。
他搂住我的肩,就像往昔一般,来,我们先回家。
一场饭食不知味,气氛也平平淡淡,之后颜姬和少卿还是一如既往,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颜姬说大家都走空了,他可没兴趣留在这里当我和子箫的陪衬,打算搬出去住。
所以一整个晚上,我都能听见他指使下人收拾东西的声音,还有时不时和少卿拌嘴的声音。
子时,深夜渐静。
我听见少卿不耐烦地把颜姬赶回来,接着便是最后一声门响。
必安没了,爹投了胎,少卿过了桥,颜姬也将搬走。
本来热热闹闹的一个家,竟一夜间人去楼空。
我把整个人都埋入子箫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子箫。
我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现在,我只有你了。
他轻抚着我的背脊:我知道。
你从什么都有,到变成了只剩下我。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的手指顺着我的背脊,抚上了我的脸颊,在黑暗中,细细地描绘着我的脸部轮廓:可我却幸运得很,从什么都没有,到有了你。
眼眶里的泪水立刻落了下来。
如此选择,虽然寂寞,却不会后悔。
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何时,但现在,哪怕一直做鬼,也要和他成为长长久久的鬼夫妻。
至于十年后的事,十年后再说罢。
窗外轻烟缕缕,花落香残。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老爹在桥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还记得当初为父为你安排三个夫君,令你抽的签么,那其实是谢公子的意思。
后面还有话,他没说完,我却隐隐约约有些明白。
必安这遭走了,倒是合了他的名号:人生易尽,世事无常。
绕了一大圈,大概连他自己都不会猜到,到头来,他会和碧烟一样,都在奈河里化成了轻烟。
碧烟碧烟,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只是到最后,不知在无常爷心中,窈窕的究竟是那个爱碧烟的人,还是名碧烟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