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判官

2025-03-26 15:17:38

看了看周围,除了那妖僧和断头女,原来这河面上不干净的东西还很多:有胳膊无腿的白袍幽魂,没有身子留着黑发飘摇的鬼脑袋,长了六条腿却用手在水面上爬的畸形鬼,舌头拖在膝盖上的吊死鬼……他们来回穿行,带过一阵阵飕飕的风声。

这些鬼魂一旦离我远些,都会变成绿油油的颜色,再远一些,则变成深蓝色,消失在夜雾中。

一个红裙女子悬空浮过,看她长发飘飘,四肢健在,腰肢婀娜,我料想这只死相不会太吓人,于是对着她的背影唤道:这位妹妹……她站住,转了一圈,但正面和背面一模一样,依然长发飘飘。

若说鬼也可以死,我大抵会又翘一次。

怎么,怎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回头看着唯一正常的夫君,我真的死了?刚死的人都这样,对同类总有些生分。

我就是欢喜你这模样,所以保留你原本的神形,你瞧瞧,还满意否?他递来的铜镜上,有一张惊慌失措的散发蓝色鬼脸。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里面的鬼也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把另一只手也叠在脸上,乖乖,那鬼也把另一只手叠在脸上!我闭着眼打掉铜镜,提起最后一口气,转过头对夫君颤声道:我……夫君温言道:又使性子。

哎,媚娘,在河上死去,又保留全尸,只能让你当水鬼,所以很多东西你都看不清。

不过你先忍忍,回去再找人给你晋个级。

你……我指着他。

夫君低下头来,头发不知几时变成了朱红,脸色惨白如纸,眼眶周围一圈漆黑,双眼一片幽绿,笑的时候,长长尖尖的牙齿还伸了出来,活生生一张化了妆的死人脸:夫人,有事请吩咐。

一股气生生在胸口卡住,隔了半晌,才化为厉鬼的凄叫声,震撼天际:妖怪啊——!!大概是吼的时候用力过猛,我眼前一黑。

姓汤的就是那扒了皮的蛤蟆,活着就让人糟心,死了还吓人。

*** *** ***老朽为官多年,还是头一遭看见鬼晕厥。

飕飕的阴风依然吹着,恢复意识时,我听见一个老头的声音。

紧接着是夫君的声音:媚娘在休息,你小声点,别吵着她。

命簿改好了么?命簿这都是台面上的东西,打声招呼,是个鬼都能改。

黑无常最近神神叨叨,成日做白日梦,也不是问题,但白无常素来刁钻刻薄,不是他或他手下勾的魂,多半得上黑册子,你可得把他笼络妥当。

而且汤王爷,这回情况特殊,阎王爷特地交代过,任何名字里带寐这音的鬼,都得他亲自查办,您可千万别跳过他,若出了事,便是丰都大帝也保不了东方姑娘。

什么叫东方姑娘?本王的妻,能叫姑娘么。

王爷,您死了两年多,按地府的科律来看,已经……嗯?是是是,老朽知错。

总之,您还得防着孽镜大人,他若知道王妃已死,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老头听上去很是担忧,不过夫君的脾性我了解,以上的话他最多听进了五个字。

稍微睁开眼,发现自己正靠在夫君胳膊肘子里。

我们乘在一只木船上,黑袍无头船夫正在慢摇摇地划船。

本想观察一下情况再开口,夫君却道:媚娘,你醒了?我继续装尸体。

夫君笑逐颜开:崔判官,你看看我这夫人,就是爱撒娇,便是醒了,也装睡……不等他说完,我已坐直身子,看看没有影子的夫君、无头船夫,还有穿着官袍拿兔毫的老头:……难道我真的已经走上了黄泉路?黄泉路在前头,我们现在在三途河上,临近忘川。

夫君把我的身子扭过去,指着远处一条路,那里蜿蜒崎岖,开满红花,那才是黄泉路。

本来刚才想让你看看,但今天时间比较紧,便没逗留。

到此时若还不接受现实,我就真是憨头憨脑到了家。

夫君大名汤少卿,打从娘胎出来,他便和王侯将相脱不开干系。

从方才京师河上的鬼和这老判官说的话看,显而易见,他在阴间也早已开始兴风作浪。

他脾气不坏,却有严重公子病,最爱做牛不吃水强按头之事。

听他们的对话,好像改过我的命簿,让我死得名不正言不顺。

但这里我完全不熟,目前也只能静观其变。

看样子夫人很喜欢黄泉路。

晚就晚点罢,船家,麻烦往回——使不得,使不得!崔判官使力摇了摇笔,王爷啊,不要顶风作案啊。

可夫人喜欢。

我也跟着摆摆手:不必不必,我只是在想还有多久到鬼门关。

原来如此。

我看看。

少卿站起来,举目一眼,望向忘川的尽头。

那金线腰带随着白衣黑发翩翩飘飘,什么叫玉树临风,什么叫天人之貌,这便是了。

可惜人再美,只有两柱香时间的婚姻也让人挂念不起来。

我牵肠挂肚的,到底还是结发丈夫。

如之前所说,结发也被我克死,虽然已有一些年头,但他是那墙头上的跑马,怎么都转不过弯来,多半还在阴间,没舍得投胎。

让他知道他死后,我与眼前这位纠葛不清,那可不大好,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改口称呼道:少卿,我看我还是走官道稳妥些。

少卿道:你走不了官道。

要走官道,就跟御史公子一样,得直接下十八层地狱。

我的心咯噔一跳:为何?他瞥了我一眼:我以为你会先问御史公子的事,好歹你们才成亲。

我转弯很快:我就是问为何他会下十八层地狱。

汤少卿盯着我看了半天,对旁边的崔判官扬了扬下巴。

崔判官翻着命簿,缓缓道:他跟你在一起两个月前才玩死了两女两男,是为卖淫嫖娼,下油锅;不顾父母王法跟你私奔,是为不孝不忠,浸血池;几个时辰前你们在他兄弟家大摆酒席,却浪费了一桌粮食,是为糟蹋五谷,入舂臼;他十一岁那年,打猎杀了一只怀胎的野兔,是为虐杀牲畜,进牛坑……罢。

少卿朝他摆摆手,给媚娘念念阎罗殿给她定的罪。

是,王爷。

崔判官还没来得及继续,我已道:夫君,你如此体贴,妻夫复何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到阴曹地府,我东方媚也是你的人。

小不忍则死很惨,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都没那资本拿人生当戏耍。

只是,我知道三夫君玩女人的事,却没想过连男人也玩,还玩死了。

而少卿这人长得确实是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实际从三四岁开始,便是只横着走的小螃蟹。

谁生前没做过几件错事,只不过看会不会被人盯上,更何况是本来就很没品的三夫君。

如今他遭遇不测,少卿绝对跑不脱。

不过,我从来不是黑白分明的人,三夫君玩人也好,二夫君干掉三夫君也好,他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去瞎搅合。

汤少卿和崔判官商量的结果是先走官道,再走后门。

渐渐的,黑色的三途河分出了支流忘川(1)。

忘川两岸开满火红的花,皆是由黄泉路延伸而来的彼岸花。

因为花色炽热,大片连在一起,乍一眼望去,像是燃烧了两岸的火。

到后来,又与河水连成了一片,水也被染成红色,充满腥味,仿佛流着浓浓的血水。

我捂住鼻口,含糊不清道:那是什么?奈河,跳进去即刻魂飞魄散。

汤少卿指指红河上的桥,那便是阴间第一大桥,奈何桥。

奈河上有一座红黄黑三层的桥。

上面红云缭绕,阴气笼罩,有几缕幽魂在上面眺望远处。

看着看着,某个女鬼突然从桥上跳下。

下面红浪掀起,一口把她吞进去。

我一身鸡皮疙瘩齐崭崭地竖立:这是在做些什么名堂?跳河自尽。

鬼也能自尽?岂止能,这里每天都有鬼自杀,多半是在奈何桥等不到想等的人,一时想不开便下去了。

喏,这不又去一个。

崔判官捋了捋胡须,其实,比起人自刎,鬼自刎需要更大勇气,因为跳进奈河,三魂七魄都会散去,这些个鬼可都是真汉子。

那这样死下去,魂岂不是越来越少?不然。

六道轮回本便互通,鬼界的鬼少,神界随时可以捏出一大把仙,发配到仙界。

仙人一犯事儿,被除仙籍贬为人,人一死不又多了魂。

别小看这里大批没脑袋没手的鬼,随便捉一个,说不定上辈子都大有来头。

打个比方,当今丰都大帝都称之为‘鬼中之鬼’的画皮鬼王,上辈子可是个飘然出尘的仙君,现在脱了皮,也不过一把干骨头,每天晚上还要在人皮上补妆上色,活着简直比屁股上拴了铁石还累。

听他这么一说,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看来我还真得感谢少卿,我死是死了,但只是脸变成了蓝色,起码没断手少腿,也不用对着一层人皮画来画去。

过了奈河上了岸,黑色参天古木下有一座大门,上面写着森森的三个大字:鬼门关。

古树上栖鸦,冷露湿了红花,幽魂死鬼数以百计,在门口进进出出。

门前河畔上,有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他们身后跟着鬼卒,一人带着四五个新勾的魂。

见我们靠近,白影警觉地飞过来,在我们面前落下。

汤王爷,好久不见。

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六七岁,穿着一身白袍,头戴白冠,冠高而长,均以红线镶嵌,一双眼细长斜飞,长在尖尖的瓜子脸上,看上去清冷似白松。

他手里拿着哭丧棒(2)和招魂牌,亦提防地抱在胸前。

少卿道:无常爷。

崔判官沉默着擦汗。

少卿不是会叫人爷的人,这样一开口,果不其然,白无常本来漫不经心的眼立即扫到我的身上,微微眯了起来:这位姑娘是?她是我——未等少卿开口,我已屈身道:奴婢是王爷的新婢女,刚调来伺候王爷。

白无常黑漆漆的眼缓缓转向少卿:此话当真?少卿满眼心疼:媚娘,你怎么可以说自己是婢女?你明明就是我的——我娇嗔一声,羞涩地捂住了少卿的嘴:奴,奴婢不敢对王爷有什么念想,王爷不要当着别人……混账说话不经大脑,真想直接踹到奈河里去。

所幸白无常似乎也有些累,听我这样一说,眼中写满了无聊:既然王爷好兴致,我等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过,要进城还是报上名字,如果以后王爷哪天对她犯腻,她又犯了事儿,有个底会比较好说话。

对她,我是永远不会腻的。

汤少卿捏了捏我的脸颊,白长舌你还是赶快走罢。

白无常的瞳孔微微紧缩:王爷,您称呼我什么?如我所料,少卿忘了崔判官交代的话。

我迅速看了一眼崔判官,崔判官擦擦满脸大汗:无常爷,我们有点急事要找孽镜大人,他现在在阎罗殿么?自己去看。

白无常漂浮着往后退了一些,露出招魂牌上的几个字你也来了,阴气十足地看了一眼少卿,王爷,人间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您身为鬼,应该更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这孽镜大人据说是我们走后门的关键。

连白无常都让着三分,得是个人物。

乘着马车进入丰都,经崔判官解惑,我有了个大概了解:阴间鬼界由丰都大帝统领,他直属手下有五方鬼帝、十殿王爷和生死判官阎罗王,其中十殿王爷掌管十王殿,阎罗王掌管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每层的判官各司其职,孽镜大人是孽镜地狱的判官,但真正身份是东方鬼帝,管理五分之一的鬼界边疆领土。

我道:判官和鬼帝,这差别也太大了吧?他为什么要当判官?崔判官道:兼职。

判官俸禄高。

他要这么多俸禄做什么?这老鬼贪财好赌,赔了本,现在正赚钱,准备再接再厉。

去年他老婆也死了,他却跟阎王爷赌他老婆是否会丢下他自己转世,他老婆听了以后,气得一口气喝了孟婆汤,头也不回地进了轮回,他萎靡了一阵子,两个月前,又生龙活虎地重回赌场。

听见这个描述,我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

果真进了阎罗殿,除了一眼就能辨出的牛头马面阎罗王,我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媚媚,你终于来了!孽镜大人正欲起身,临时看了看手中的麻将,把牌一推,胡了!我面无表情,但嘴角有些抽搐。

孽镜大人这才数着银票,从牛头旁边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老泪纵横:媚媚,多年不见,你瘦了不少。

我继续抽搐:我听说娘已经投胎,所以以为您也已投胎,爹。

这下旁边的人都一起抽了抽嘴角。

为父何尝不想投胎?可是阎罗爷这里总是三缺一,所以,为父决定留在此处,为他们排遣寂寞,顺便等等你。

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汤少卿,立马变了脸色,汤少卿,你给我过来!汤少卿绷紧了皮,走过去:爹。

谁允许你叫我爹了?从以前我就说过,不让你和媚媚在一起!你趁我死了骗走我女儿也罢,还害她沦落青楼!现在甚至拖她来陪葬,囚攮的,死一万遍都不足补汝之过!爹生前是个当官的,但出身贫寒。

他跟我一样,比较欣赏我结发那种的大男人,对少卿这种公子哥味儿浓的人一向反感。

见少卿在一旁无比委屈,我想了想道:其实,爹刚去世没多久我就唱戏去了,不然没法还债。

少卿还把我赎了一回,不好责备他啊。

爹,我错了,我会对媚娘好的。

汤少卿一副小媳妇儿样。

都说让你别叫爹了!爹转头看向我,媚媚,这些年你受苦了,是爹不好。

不过这姓汤的心术不正,一天到晚就对你偷偷动歪脑筋。

为父已经决定了,重新帮你找好夫婿。

少卿急道:爹啊,媚娘是我的妻子,你就这样让她改嫁,女儿家的声誉会坏掉的。

得了得了,小王爷,你这话拿来骗骗媚媚还好,你当老子是傻子?这里的科律白底黑字写着,阴阳两隔两年以上的夫妻自动解除关系,你死了有两年了吧?看着汤少卿哑然的模样,我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舒服到了极致。

爹道:媚媚,我知道你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除了和鬼帝和丰都大帝实在是不行,其他什么样的鬼,随便你挑!我下意识看了一眼他身边的阎罗王。

阎罗王笑盈盈的,本想说点什么,但一看见爹阴森森扫过去的目光,迅速摆手道:东方丫头,我年纪是你爹的几百倍,这事万不敢乱来。

爹一声不吭地拍了拍手,令鬼卒抱来金制大盒,在我们面前打开。

只见盒子里面装满木牌,爹像打麻将一样,和了和里面的木牌:为父已经替你想好了,为了你的终生幸福,一个丈夫绝对不够。

这里的男鬼在幽都很有来头,长得也不错,你选三个吧。

爹,我这才刚来,不用这么急,我还是自己……话未说完,爹已朝我使了个眼色,又瞅了一眼旁边的汤少卿。

我们父女俩这方面一向心有灵犀,我大致明白,他想给少卿一点颜色看看,于是吐一口气,随便抓了三个还算好听的名牌。

第一个木牌上写着:颜姬。

你选什么不好,选个狐狸精……爹皱了皱眉,罢了,既然选了就先看看,不好再换。

第二个木牌上写着:谢必安。

爹的神色缓和了一些:谢公子还成,嘴坏,但人正直,而且和他夫人离异前,他是个好丈夫。

第三个木牌上写着:花子箫。

……爹看了这名字半晌,少卿。

在。

少卿一脸悲苦。

这回给你一次机会,勉强让你当个小相公吧。

少卿没能回过神来,看着爹半晌没说话。

爹横了他一眼,把花子箫的木牌丢到盒子外:怎么,你不同意?那媚媚,你再挑一个。

为什么不要花子箫?这个花子箫名字好听,但长得跟个妖怪似的,还是个冤死的厉鬼,你肯定会怕。

原来如此。

不理解老爹身为一只鬼,何德何能要歧视妖怪。

少卿终于从神游世界里回来:谢谢爹,我一定会照顾好媚娘的!这番慷慨激昂的告白,爹没听进去。

他开始有模有样地拟草书,下聘礼,专程让牛头马面亲自送出去。

我觉得这教训也差不多够了,让少卿在门外等我。

他刚一出去,我就对爹说:爹,以后我住在何处?三仙楼旁边的停云阁,那里环境很好,以后你可以让你几个夫君都住进去。

我看了看门外:少卿现应已经走远。

爹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对了,七日以后是你的还魂日,刚好那天也是七月半,入夜后,所有鬼都会从阳间回来,京城里热闹得很,到时候你也可以去上头走走。

你是想跟为父一起去,还是跟你的夫君们一起?爹,少卿已经听不到了,有话不妨直说。

媚媚,为父不是很理解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少卿已经走远了,爹不用再假装要为我找夫婿。

为父几时说过要假装为你找夫婿了?……女儿,这聘书都下了,你即便是不想嫁,也好歹先看了人再决定。

至于姓汤的小子,你想几时休就几时休。

方才真是不好意思,为父有些老糊涂,可能理解错了你的意思。

……爹他没老糊涂,老糊涂的是我。

这么明显的当都会上。

掐指一算,我死前嫁了三次,死后一次嫁三只。

本朝嫁人最多的女人,不,女鬼,大概就是我了吧?和爹聊了一会儿,我看他眼睛跟飞到似的,一直往满桌麻将上扎,便以安定住家为由先出来。

不出所料,汤少卿脸色不是很好看。

我的脚步停了一下,踱到他面前:少卿,陪我去看看房子罢,我对这里还不熟。

少卿头顶愁云,满脸不悦:三个夫君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真打算和那狐狸精还有谢长舌成亲?我一向重视你,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难违抗。

我们晚些再说。

你一向重视我?少卿很是冤屈的样子,……你几时重视过我。

真没良心。

看看,你死后我不是一直不开心,还守寡了两年么。

虽然你让我送了命,但也让我和爹重逢,到头来,还得多谢你。

谁知少卿不但不开心,反倒更冤屈:媚娘,你什么我都喜欢,就是讨厌你这说话千回百转的毛病。

你说说,打出生到现在,你说的哪句话没在肠子里打过草稿?那是你想得太多。

我拍拍他的手臂,好了,我们去停云阁看看吧。

少卿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我拍他的手。

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动作,就算是对任何一个男子这样做,人家也不会乱想,但不知道为何他就如此神经。

我赶紧把手收回去:走罢。

夫人,我们这是去圆房么?……所幸少卿是条王爷命,生前是小王爷,死后是十殿王爷之一(3),没那么多时间缠我。

虽然他很是不情不愿,但最近七月半降至,总有鬼怪跑到阳间闹事,十殿的事务繁重,他和我乘着马车,把我送到停云阁,便被鬼差叫去处理公事。

还魂日前,我都只能维持散魂水鬼的状态,现在也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好在老爹不仅给我安排了住所,还派遣了个几个鬼丫鬟照顾我的起居。

丫鬟们除了皮肤白得有点像尸体,个性都还蛮活泼。

小姐你好美啊,现在都这么美了,还魂以后一定更美!丫鬟甲惊叹地看着我的脸如此道。

若不是人鬼疏途审美有异,她这马屁绝对拍到了马腿上。

丫鬟乙:真想看看小姐人身的样子,到时候让她和我们幽都第一美人鬼比看,看谁好看。

我道:第一美人鬼?丫鬟丙:小姐刚死不知道,幽都的第一美人画得一手好画,弹得一手好琴,清冷淡漠,温润如玉,那皮相更是倾国倾城。

尽管每年都会收到好多人的聘礼,但无论有多少人追求,都会被拒之门外。

有时候美人心情恼了,甚至还会把对方的魂都撕得七零八碎。

提到琴,我一时手痒痒,要来了一把筝,把她们打发出去了背对着窗口抚琴。

儿时我做过几个模糊的梦,谱了一支短曲。

梦是断断续续的,曲子也残缺不全,总是每次弹到关键部分,就弹不下去。

我只知道这支曲子基调轻软飘渺,仿佛奏乐者陷入情爱,无法自拔。

原以为过了奈何桥成了鬼,灵性会多一些,但曲子还是一如既往,停在了关键处。

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铜镜,上面有一道白影飘过。

我放在琴弦上的手停了一下,但很快继续弹奏,心想这里阴气太重,动不动就能看见鬼影。

我又拨动两下琴弦,那道影子又在铜镜上晃了一下。

于是,我终于鼓起勇气,看向那面镜子——里面倒映着漂在窗外半空中的白衣鬼。

因为这天杀的眼睛不好使,隔这么远我还是看不清。

雕花窗栏半掩着,那鬼影穿过木窗,直接飘进来,还带上一阵呜呜声。

终于身影慢慢清晰,我看见那鬼穿着白衣、头戴白色高帽,手里拿着题字你也来了的招魂牌,红舌伸出来,直接拖到腹前。

他的黑眼球只有两个点,盯着我眨也不眨。

手下的琴弦嘡啷一声刺响,我第二次眼前一黑,趴在古筝上。

*** *** ***醒来的时候,白无常已变回初次见面的模样。

他坐在我身侧,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蔑然道:自己是鬼,还会被鬼吓成这般德行,这是一种能耐,值得我们效仿啊。

我哭丧着脸:无常爷,我才死没多久,您别这样。

我的鬼身和人身差别很小,你若见了其他鬼的鬼身,岂不是更害怕?看着他那半埋在茶盏中的侧脸,那雪峰般的鼻梁,细长斜飞的眼睛,我差点把筝撞下桌子——这也叫差别小?只不过舌头长了数尺,眼睛瞪大到快要爆出来是么?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每个鬼都有鬼身?嗯,每个鬼都有鬼身,但不一定有人身。

有人身的鬼往往当过人或仙,因此地位比没人身的高,像汤王爷,孽镜大人,阎罗王,崔判官……你看到的其实都是他们的人身。

这样一说,我想起了汤少卿原形的鬼样:少卿是什么鬼,长得真吓人。

罗刹。

白无常用茶壶盖子拨了拨茶叶,十殿王爷都是罗刹鬼,是地府里最强的鬼种之一。

无常爷您是什么鬼?勾魂鬼。

原来是勾魂,我还以为是吊死鬼。

那阎罗王是什么鬼?判官。

他和崔判官都是判官鬼,不过阎罗王的地位要高一些。

我爹也是判官吧?不,他是赌鬼。

我头上又冒出一大颗冷汗:……这样说来,我也有鬼身了?白无常低垂着眉目,又喝了一口茶:你现在就是鬼身,还魂日过后才有变幻人身的能力。

我大松一口气:还好,方才以为我会变得很吓人。

你以为你现在的样子不吓人么?他拿起桌面上的铜镜放在我面前,我一看那张蓝幽幽的鬼脸,又一掌拍掉了镜子:无常爷,还没问您来这里是有何贵干?孽镜大人让我领你在幽都逛逛。

白无常放下茶盏,眼神犀利,如丝般横扫了我一下,不过就你这脾性,还没走出回魂街,便会晕回来罢。

老爹真有面子,带我观光,居然都请个白无常。

和白无常走出停云阁,我道:对了,无常爷,你和黑无常是兄弟么?是义兄弟。

那你们称号这么像,是因为结义之故?不,寻常勾魂鬼差就叫‘勾魂’(4),道教阴阳八卦二分,白天司阳当差的叫白勾魂,晚上司阴当差的叫黑勾魂。

勾魂阴帅叫‘无常’,因此我和范无救统称黑白无常。

原来黑无常叫范无救。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无常爷您叫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名字?还未请教。

白无常鄙视地看我一眼:谢必安。

注释(1): 忘川和三途河的关系有两种,一种说法是三途河与忘川河为同一条河,国外称之为三途河,国内称之为忘川。

另一种说法是忘川乃三途河的支流,且是汇入三途河的最长支流。

本文参考自后者。

注释(2):关于黑白无常手里拿的棍状法器,有说叫哭丧棒的,有叫勾魂棍的,有叫丧魂棒的……说法不一,这里取哭丧棒, 即出殡时孝子们拿在手中的仪仗。

注释(3):原本中国阴间的十殿应该是十殿阎罗,但因为文中出现了阎罗王,这里为了不混淆改成十殿王爷。

少卿的原型是十殿转轮王。

注释(4):传说中的阴间勾魂使者只有黑白无常两个,但这样听上去好像不是很科学,人间那么多鬼两个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所以本文增加了小鬼差勾魂的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