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还魂

2025-03-26 15:17:39

原来是谢公子,失敬失敬。

我笑着朝白无常拱了拱手,心中早已天翻地覆。

也不知无常爷是否已经收到老爹的信。

我试探道:谢必安谢公子,何以觉得这名字在别处听过?你若听过我的名字,这很正常。

如此模棱两可,让我更加坐立不安:那是那是,无常爷的大名理应听过,不过特别耳熟,仿佛还在其他地方听过。

白无常冲我挑挑眉:哦?那是哪里?真不愧是阴帅,一直和我玩阴的。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退一步说话,笑盈盈地指着大门口: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来。

爷还请先。

白无常拿起招魂牌,似笑非笑地站起来下了楼。

随他走出停云阁,我总算看清回魂街的模样。

楼宇绛红,重重叠叠,均挂满了常满幽灯(1)。

灯火莹黄,盘绕七蟒五狰,光亮从街的这一头,延续到另一头。

据说这是幽都最热闹的一条街,街上妖鬼们攘来熙往,但与人间喧哗不同,传遍街头巷尾的,都是妖鬼的呜咽或哭嚎。

更糟的是,白无常身为知名阴帅,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鬼向他点头哈腰,有的刚死,鞠躬一个不小心就把脑袋鞠掉了,真是吓坏了我的小命。

他显然没什么同情心,看着我被吓得失魂落魄,也只是在一旁淡淡笑着。

阴间植物和阳间花草不同,连桂花都带着寒凛幽光。

花开得旺,重重压下,压得枝头都弯了腰。

花香衬着白无常的笑容,阴气十足,让我觉得浑身上下冷飕飕的,像是快要犯风湿。

走了一段,他用哭丧棒指了指马路对面,那里有个排长队的铺子:那是纸钱行,最近七月半快到了,上面家家户户都在烧纸钱,这里生意也爆满。

异兽拖拽着马车,呼啸而过,起风吹落满枝头的桂花,也把纸钱行前铜钱白纸吹得四起。

生前为金钱困扰,险些死成穷鬼,我对花销的源头颇有兴趣:在这里只能靠取纸钱生活么?当然不是,等你还了魂,就有机会找一份符合你鬼种的工作。

例如产妇鬼,便是因生产而死的女鬼,多半都是当童子鬼的保姆;野鬼,便是死在荒郊野外的,多半都是当巡逻兵或诗人;僵尸因为反应迟钝,一般都做重复机械的苦力活……总之,死法决定了你在阴间的司职。

那水鬼呢?恐怕要先送下了十八层地狱,回来以后才能决定。

什么!脑壳顶上那块皮一阵发麻。

随即看见白无常一闪而过的笑,知道自己又被诓了。

无常爷是聪明人,和他说话我总得提防着,不然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个四方棒槌。

相反,跟少卿说话,无论谈什么,都觉得自己简直聪明绝顶,无可超越。

接下来,白无常着我在回魂街上散步,同时介绍大小不一的鬼楼,相当热心:这是给妖鬼们买卖手足的地方,你想砍掉两条腿,或接上两条腿都可以。

不过树叶掉下来都怕打了头的人,恐怕看都不适合看。

这是回魂当铺,不仅可以典当阳间的东西,六界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当掉。

但一无所有的人,知道似乎也无意义罢。

赌坊,里面血肉横飞,器官四溅,胆小之流不宜旁观。

死婴房。

领养孩子的地方,依仗别人存活之人不宜领养。

妖兽铺。

你买不起。

这里家饭馆的菜堪称幽都一绝,晚些回来自己去尝尝。

……这大概是他今天唯一能听的话。

我看了一眼那家冥府客栈,随口道:无常爷这么长的舌头,怕是摆十桌菜都不够吃。

白无常似乎很介意别人说他的舌头,上次少卿称他白长舌,便被他说了一堆阴阳怪气的话。

此时他脸色变了变,又故作轻松地假笑道:是啊,菜是不够吃的,所以有时会想吃个姑娘来填肚子。

有时候反应太快也不是好事,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他吐长舌把人剥皮吃肉的模样,我不禁打了个哆嗦:怎么吃,啃着吃?嗯,就这么啃着吃。

他的眼慵懒带着些笑意,朝我身上扫过来,此乃人生一大乐事,东方姑娘何必如此惶恐。

我又抖了一下,但迅速弯眼笑道:原来如此,无常爷竟是擅解风情之人。

你若不说,我会以为你未经人事。

白无常愣了一下,忽然正色道:东方媚,你……他脸上竟有些潮红,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我吐了吐舌头:你不是也说了么,是人生一大乐事。

白无常大抵是罩不住那发红的脸,不等我同行,拂袖大步往前走去。

话说我一直认为行乐事这档事,只有人和妖才能办到,仙应是不能乐,鬼么,是没法乐——死都死了,僵得跟尸体似的,怕是想乐也乐不了。

就像这会儿我身边飘过去的飞行头颅,这副神形,怎么乐?如何乐?不过,这样耳边清爽了很多,我悠然地跟在他后面,很快就走出了回魂街,乘着马车去了西城。

西城比东城的街巷宽敞许多,因此,眼前华楼红黑绿蓝青紫,也更多了一些。

这里街边还有不少野鬼在开摊铺,卖的都是在凡间从未见过的玩意儿。

正想过去仔细瞧瞧,迎面走来了一群人:带头的肩上搭着金色皮毛,身穿掐金满绣褶子,披着羽毛缎墨烟斗篷。

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下半截脸颊。

他个子高挑身姿笔挺,是个男人一目了然,但下巴尖而略往前勾,雪白肌肤上的嫣红嘴角微翘,衬着帽下落出的银发,好似雪地里的一点红梅。

这番神形,加上那一步三摇的妩媚姿态,实在艳丽得有点不像个男人。

他身后跟了一群年轻的男女,多少都有他这种骚劲儿,但屁股乱扭也未必有他的风情。

这一伙子甚至连鬼都不像,倒像妖。

我看着他前去的方向,那儿有栋大红古楼,白纱飘摇,挂黄灯笼,镶金招牌上题着:云霄琴楼。

白无常道:这楼是西市最大的琴楼,在这里与阳间不同的花曲。

又因筝和琴是冤死鬼、画皮鬼和狐狸精的最爱的乐器,这三种妖鬼是琴楼的常客。

那狐裘男子停在了琴楼下方,伸出食指,轻巧地拨开头上的绒毛帽檐,一头银发闪闪发亮。

这一动作吸引了所有街边鬼怪的注意,但他只是目中无人地扬了扬手。

身边的某个妖男听命,往前走几步,对着琴楼大声道:美人请下楼!这下连白无常都看着他们。

妖男又道:幽都美人请下楼,我们主子要见你!那银发男子踩着金香羊皮靴,一只手抱住另一只胳膊,歪歪扭扭地往旁边一站,嘴角翘起,一双狐狸眼朝着琴楼扫来扫去,妖气十足,相当欠揍。

等了半晌,没人回答,他派遣的妖男愈发挑衅:传闻中的鬼界第一美人,怎么今天不敢吱声了?怕见了我们主子自卑而死?我一颗脑子都快被这离奇的场景搅成浆糊:这是怎么回事?这类事经常发生,见怪不怪。

白无常对着琴楼扬了扬下巴,这楼的主人外号是‘幽都美人’,长得还能看,隔三差五有妖鬼挑衅,与其比美。

这长了九条尾巴的狐狸也是其中一个。

男人也要比美?再瞄了一眼那骚狐狸,我有些汗颜。

只有妖才会做这等闲事,鬼鲜少如此。

况且这条九尾狐狸是狐妖王的小公子,想必比常妖更闲一些。

再看看那骚狐狸,他不是往左边倒,就是往右边歪,从头到尾没有站直过。

妖果然比鬼要少几分阴气,多几分骚气。

这样看来,那个叫颜姬的狐狸精搞不好也是这种调调。

很好,少卿你赢了,三个准夫君里,最后我只敢要你一个。

此时,那狐狸精小跟班再次邪笑道:美人真是害怕了?真害怕就不要再——言犹未毕,一个骷髅头被人从琴楼二楼扔出来,砸在一群狐狸精面前。

他们纷纷往后退闪躲,又齐刷刷地抬头看着楼上。

二楼白纱翩翩起舞,从中走出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脸蛋真是漂亮得没话说。

我眨了眨眼:果真是个美人。

白无常道:这是美人的丫鬟。

什么?只是丫鬟?丫鬟抱着胳膊怒道:今天琴楼不开店,你们都瞎了眼?我们主子有事出去,七月半之前不回来。

要比美,先去排……说到此处,正对上了骚狐狸的眼。

骚狐狸没放过这个机会,仰着尖下巴,朝她抛了个媚眼。

美人的丫鬟当场就踉跄了一下,红着脸嚷了两句,就逃回白纱后。

我噗嗤笑了一声。

这一笑,周遭的鬼也笑了起来。

骚狐狸像是有所察觉,转过脑袋看了我一眼。

我愣了一下,他的睫毛蝴蝶翅膀般浓密,抖了抖,朝我也抛了一个媚眼。

我的娘唉!天灵盖顿感被穿透,我打了个哆嗦,转过身去:无常爷,我,我们再看看别的街啊。

逛了大半天,我和白无常又回到了回魂街。

刚觉得肚子有些饿,白无常竟相当体贴,把我带进那家冥府客栈。

看样子,之前啃姑娘一事让他对我有所顾忌,既然如此,以后他稍微不安分,我便可以说些下作之事来蒙羞他。

看白无常跟长了两个脑袋的小二点菜,我仿佛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但因为太累,便未多想,以舒服的坐姿靠在椅子上:今天我们算是把鬼界观光大半了吧?不及一成。

啊?我带你去的地方,只是鬼最多、最繁华的地方,城郊还有野鬼横生的荒芜之地。

而且,幽都只是鬼界的帝都,鬼界极东处有登天梯,极西处有孽障台,与阳间的交接处还有望乡台,都在不同的都城,怕是到你投胎,都看不完。

没想到死人竟这么多,也不知跟凡人比哪个多……对了,说到投胎,我几时才能投胎?魂都没还就开始想投胎,你人死脑子也跟着死了?是个人都无法忍受被鄙视智力,我扬了扬眉,开始挑衅:我还是喜欢阳间一些。

毕竟无常爷啃姑娘的风情常人难以理解。

白无常果然又有些不自然了:东方媚,你一姑娘家——无常爷何必如此害羞,此乃人之常情。

我说,你夫人难道就不是姑娘了?你难道不用啃她?记得老爹说过,他成过亲。

也是。

白无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还是拘谨得很。

不过多时,小二端着热腾腾的酒菜过来,我看见食物的瞬间,满腹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一个盘子里装的都是人的手指脚趾,油炸过,旁边还饰有厨子精心雕琢的萝卜花;一个盘子里装着几片新鲜蔬菜叶,上面摆着两颗新鲜心脏;汤碗里全是红通通的血,眼珠子密密麻麻,混着方方正正的白萝卜块,飘在表面,滚来滚去;另一个盘子里装满了饺子,但饺子是半透明的,渗着鲜血,里面软骨鲜肉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就连所谓的酒水,也是血淋淋的……我倒抽一口气,捂着嘴,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白无常拍拍我的背:我看东方姑娘今天老把啃姑娘挂嘴边,料想你打算试试。

你看,这盘子里装了好几个姑娘。

这样一说,我干呕得更厉害。

他也不再劝我,继续贴心地拍我的背。

过了好久,我坐起来,想说几句话,但看到那些菜,再一次弯下腰去干呕。

你放心,这些都是那些罪大恶极之人的肉,从十八层地狱直接送来,绝对干净。

何况来了阴间,不会吃生肉会被其他鬼笑话的。

来,我把筷子放你这。

无常爷,大爷,祖爷爷……我手指发抖,连指一指那些东西的力气都无,把这些东西收下去,我再也不说你啃姑娘了,再也不说了……终于那堆血腥的东西被撤下,我靠在花窗台前,一身虚脱。

白无常留下了一杯热腾腾的血酒,又恢复了开始锐利的模样。

这睚眦必报的男人,真是太没气度了!不过他说的话确实不假。

我看了看周围的客人,就算没吃人肉,吃的也是牲畜带血的生肉。

从进来起,那股血腥味原来是这么来的。

大概客栈的厨子很久没做熟肉,重新上烧好的菜一道比一道难以下咽。

最后我只能啃白菜胡萝卜,跟只兔子似的,许久都没敢转过脑袋去打望四周,免得再吐。

因此,直到有人在身边坐下,我才留意到这里有熟人。

旁边的少卿脸色有些难看:媚娘,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别太惊讶——谢必安其实就是这吊死鬼。

他看了一眼前方的白无常。

还未询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已被他这番话吓了一跳。

刚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白无常已嗤笑一声:整个阴间不知道我本名的人,也就只有东方姑娘了罢。

媚娘,你听到了么?少卿直接无视他,难道你真的要和这种人……我捂住他的嘴,及时阻止大错的酿成。

在白无常收到聘书之前,我一定要跟老爹说清楚退婚之事。

否则无常爷为阻止这场荒唐的喜事,搞不好会半夜化鬼干掉我。

小王爷,我早说了,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堂堂十殿王爷却要给勾魂阴帅当小弟,换做是我,也会心有不甘。

白无常端起玉杯喝了一口生血,唇边一圈艳红,笑容也变得邪气起来。

我瞅着他那模样,觉得这话有点不大对头。

赶巧儿他又将目光从汤少卿身上挪到我身上,用白布擦干净嘴角,一副闲雅清冷的模样:日后谢某人若有不足之处,诸如欠缺点啃姑娘的风情……他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一些,还请娘子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

我回答很快,但空荡荡的脑子里已吹过一阵虚风。

你们在说什么?白长舌,‘娘子’岂是你能叫的?何况一女侍多夫成何体统!少卿虽然比较单纯,但危机意识是本能。

他靠近我一些,用胳膊护住我。

白无常还是笑盈盈地:王爷总是视科律如无物。

阴间和阳间可不同,不论是一夫多妇还是一妇多夫,都是合法的。

是否接纳我,这可要请教娘子和孽镜大人。

他们若同意你又不满,你走便是。

少卿道:休想!我道:为何阴间可以一妇多夫?娘子在幽都也走了几条街,应该看得出鬼和人不同,多有骨骼奇异又无人形者,一个丈夫是不够用的。

骨骼奇异与成亲有何关系?我端起清水喝了一口。

打个比方说,有些男鬼只有一颗脑袋而无身子,那妻子必然不满。

再者,有的妇人鬼身上长了五十对……嗯,一个丈夫必然也是不够的。

我差点一口水喷在少卿脸上:咳咳,无常爷,这里空气不大通畅,这话咱们以后放外边说。

媚娘又不是什么骨骼奇异之鬼。

少卿看了我一眼,又咕哝道,照顾你我一个人就能行,爹他何必支这长舌吊死鬼给我添乱呢。

白无常拿起哭丧棒转着看了看,不紧不慢道:王爷现在图口头之快,将来日子怕要过得不安生。

常言道,卸了磨才好杀驴,不是么。

我说的句句都是大实话,你倒是说说看,我哪里错了?谢某若是吊死鬼,那小王爷恐怕是产妇鬼。

本王明明是一男人,几时又成了产妇鬼?待妻如子,一天嘀嘀咕咕,神神叨叨,说小王爷不是产妇鬼,怕别人都不信。

原来如此,本王向你陪个不是。

见白无常神色缓和了些,少卿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无常爷不是吊死鬼,是吊死弃妇鬼,嫉妒心强,尖酸刻薄,还怨气十足。

白无常难得也有些恼了,锋利的视线扫在少卿身上,开口果然又没句好话。

本来想劝劝架,但想想这分明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有没有我他俩都能争起来。

我乃身外之物,实不该介入当磨刀石,罪孽啊罪孽。

此后我找了老爹,跟他大致说了下想退婚的事。

麻将桌前,烟雾缭绕,老爹叼着根长长的烟杆,捏了捏胡须,意味深长道:媚媚,你可知道,这做人呢,就跟钱是一个道理。

你看看这铜板,都是爹方才从纸币行换来的。

他丢了一枚阴间的铜板给我,这些啊,可都是为父的老朋友们烧来的。

没有这些个异姓兄弟,爹也赌不到今天。

我很不解地望着他。

他用烟杆敲了敲铜板:这铜板内里是个方,外头是个圆。

咱们做人也得这样,内在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外在美美滑滑,八面玲珑。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爹经历的多了,说的话总是有几分道理。

只是我不理解,这与退婚有何干系。

在男女之情方面也是同一个道理。

为父知道你一心惦记着杨云那孩子,为父也惦记他。

但既然这条路走不通,咱换条路走,把另一条路看清楚了再说。

先别那么快做决定,刀切了豆腐不两面都是光么。

爹抽了一口烟,一副销魂欲死的享受样,自摸。

阎王爷和牛头马面顿时脸色大变。

老爹晚年在朝廷有个外号叫属泥鳅的老王八,一则又圆又滑,二则坚忍善待。

可以说他早年的时日都在等待中度过,忍功一流,却因不通事理,愤世嫉俗,摔了大跟头。

吃了教训后,他的迟暮之年可以说是光溜溜的,一点棱角都没有。

若不是嗜赌成性,死在了麻将桌上,我们家将来必定光宗耀祖。

老爹中年时期,死了两个儿子,因此对我格外溺爱。

能让他瞧上眼的女婿真没几个,再是德才兼备,都被他说成马勃牛溲。

谢无常很难得受了他的青睐,他天天巴望着我成为无常夫人,退婚一事总是拖着,不理不睬。

不过到了新鲜地方,日子过得就是要快些,只一条回魂街都够我逛个酣快。

而且,自从安定下来,谢必安和汤少卿便成了停云阁的常客。

若没撞见还好,一旦撞到,他俩就成了俩刺猬,你戳我我刺你,可以闹腾一天一夜,还不消停。

转眼间七日过去,七月半到来,我本来想叫老爹陪我去阳间走走,但老爹说他和阎罗王有公事要办,临阵逃脱。

七月初和七月半是鬼节的初始(2),在这两天里,很多幽鬼因平日不得进入阳间,怨念深重,时常会在人间吃人闹事,或者弄点生人骨肉,偷偷带回阴间。

因此谢必安需要勾的魂比平时多,少卿需要处理的命案比平时多,在午夜把众鬼送回阴间之前,他们是真的有公事要办。

少卿向我承诺,说工作一完便来找我,他要亲眼看见我从蓝幽幽的水鬼,变成艳丽的夜叉鬼。

顺带一提,经过无数次争执磨合,小王爷和无常爷终于决定让我还魂后,进阶为夜叉。

夜叉是阴间的著名恶鬼,天龙八部之一,工作有点像阳间的武官,一般是看守鬼门关、巡逻街道以维持幽都治安,简单轻松,俸禄高,是个相当好的鬼种。

男性夜叉鬼很好,霸气十足。

但女的夜叉……似乎就有些不那么动听。

在彻底变成母夜叉之前,我打算好生享受水鬼最后一夜。

出鬼门关时,我又遇到了崔判官。

他拿着兔毫笔和命簿,朝我行了个礼:王妃今天还魂日,过了这个门,上了忘川,就会变成人型散魂。

午夜后,便可通过意念,幻化鬼身。

寻常散魂不可以化作人身,但王妃是王妃,可以随时变成人形,在阳间走动。

不过记住,不可让凡人发现你是鬼。

要说平时都罢了,多少有一两只鬼会上去闹事,轻则放,重则罚,但现在七月半,可是在节骨眼儿上,你若顶风作案,没人能保得了你。

王妃别怪下官多嘴,下官这是丑话撩前面。

我知道了,多谢崔大人提点。

我瞧了瞧外面的奈何桥,那今天要过桥么?只有投胎的鬼才要过奈何桥。

王妃是鬼,无需过桥,直接从忘川乘船去阳间即可。

那为何桥上还有那么多鬼?他们都是去转世的么。

有的是,有的不是。

崔判官用兔毫尖点了点桥上的白发老人,就他,他在这里等了三十多年,但还是没转世,王妃知道是为什么吗?我摇头。

崔判官道:前世尘缘未了。

不知道王妃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他刚才从阳间回来,因为妻子还活在阳间,所以要等妻子一起来投胎。

如此这般情深意切。

我深沉地点点头,不过,要等也是他自愿的吧。

如果他要投胎,也没人可以拦着不是?王妃所言甚是。

那如果没有尘缘的人,是不是可以立马投胎?王妃聪明。

那我今晚还了魂就去投胎。

唔,原则上说没问题。

不过投胎转世可是阴间头一桩大事,就跟阳间的死人下葬一样,所有投胎鬼魂名目,都要丰都大帝亲自批下才可通过。

王妃的死法没问题,时间却有点问题。

如果丰都大帝批转世簿时,闲过头了去查生死簿,发现死期被改过,知道你原本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却逃了狱,恐怕得进无间地狱。

什么是无间地狱?哪个监狱都有个死牢。

这无间地狱便是阴间的死牢,怎么说,就是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

……我和他大眼望小眼许久,那我该怎么办?一直在阴间当母夜叉吗?非也非也。

王妃不必担忧,只要有人将王妃的名字以‘某某妻’的形式写上转世簿,别搁王妃的名字上去,过奈何桥的时候和丈夫一起,便平安无事。

这好办。

你若是遇到少卿,跟他说一下我想转世,问问他有没有意愿同我一起。

下官听命。

王妃这厢慢走。

乘船顺忘川而行,途径三途河,被鬼役传到了阳间,头一个出现的情景便是满目荒凉的坟地。

而且许多坟墓上方都有散魂飘出飘入,都跟我一样是来阳间串门的。

这片黑森森的坟场里,有不少人在祭奠故人。

在我那小破墓碑东方媚之墓隔壁,就有一个男子正跪在吾妻之墓旁一边流泪一边烧纸钱上香。

他妻子的散魂就在他跟前跪着,却也只是默默地掉着他看不见的泪水。

这是我打头一遭不觉得鬼可怕,反倒觉得有些悲催,又有些感动。

所幸我的丈夫也跟着下去了,不然遇到这种场景,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忽然间,一阵震惊坟场的哭嚎声传了过来:东方克夫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你克死谁不好,连我儿子也克死了~~~~你不得好死~~~下了地狱也被剪舌头下油锅~~~~你这死克夫命的~~~~哎哟我的心肝啊,我的宝贝啊,你被克得好惨啊~~~~~~我朝着这惊悚的声源看去,不由嘴角抽搐。

——原来是御史夫人,我那三夫君他娘。

她身后还有他爹和他一群弟弟妹妹。

其中一个妹妹道:娘,东方克夫是谁呀?御史大人道:是把你哥哥克死的那个戏子。

戏子又是什么意思啊?就是唱歌演戏给别人看的妇人,卖身给青楼的花旦。

孩子他爹,这种话不可以对孩子说啊。

御史夫人对孩子们着急解释道,总之,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专门害死她丈夫的妖鬼。

你们胡说!一个孩子披麻戴孝,大叫着跑过来,脸颊发红:我姐姐她才不是妖鬼!她是好人!她当戏子也是为了养我!如果没有她,我早就饿死了!不准你们羞辱她!御史大人冷冷道:不管是为了什么,戏子便是戏子,这有什么好说的。

何况她没当戏子的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未等那孩子开口,三夫君的弟妹们已不谙世事地拍手掌道:哦哦哦,戏子!戏子!卖唱的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你姐姐是戏子!不准你们骂她!我姐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那个孩子红着眼眶狠狠跺了几下脚,最后奔过来跪在我的坟前,用力抱住了墓碑:姐姐,你回来,你回来啊!你回来啊!他们不能这么说你,姐姐,求求你回来啊!我弟到底年纪小了一些,稍微一点挫折便受不住。

还没喊出几句,就嚎啕大哭起来。

而他身后那些小孩子们,还在整齐欢乐地拍手鼓掌:戏子,戏子!东方克夫是戏子!戏子的弟弟也是戏子!看着策儿穿着一身孝服,孤零零地跪坐在坟前,我有冲动当场变成人身去护着他。

但旁边和丈夫并坐在一起的女鬼拦住我:这些人若不认识你还好,认识了你还让他们发现,事情可就闹大了,到时候不仅你会下十八层地狱,说不定还会连累你弟弟。

可是——我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

每个鬼在阳间都有牵挂之人,都有难断的前尘旧事。

女鬼看了看身边的丈夫,你别冲动。

这时,一双绣花鞋和淡紫裙边出现在策儿的眼前。

戏子又如何了?声音凛冽如冰,出现在他面前的,竟是姓冷的混账丫头,总比高官厚禄,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好。

御史夫人怒道:你说什么?冷蓉,别以为你有皇上撑腰就了不起,你以前也是戏子!可是你们不敢得罪我,不是么。

冷蓉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再多说一句,我就让皇上把你家满门抄斩。

此后,御史公子的坟前一片寂静。

冷姐姐,我姐她还会回来的是不是?策儿用红肿的眼睛看着冷蓉,我想她了,我真的想她了……冷蓉轻叹一声,跪在坟前,拿起纸钱丢入火盆:东方媚,你看看你,就是嘴硬。

当初我说要给你银子,你却硬要赌那口气,不领情。

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好策儿,最后却跟你丈夫在船上殉情……你啊,做事就是太冲动。

我嘴角第二次抽搐。

是我冲动么?是我想殉情么?冲动的是汤少卿!我是被殉情了!*** *** ***东方策在坟前哭了很久,白净的小脸蛋儿也沾满污垢。

临行前他在我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脑袋都已磕破。

看着他小小的脑袋上绑着白绳,额前还渗着些血,我的心都快碎了一地。

这是我最忧心的事。

我死了,策儿还那么小,谁来照顾他?冷蓉连别人丈夫都要抢,指望她,母猪都得上树。

死人死成我这样也是可悲。

刚断气七天,来坟头上烧纸上香的人,居然只有两个。

一个是阳间唯一的亲人,另一个居然是斗了一辈子的老情敌。

只不过生前认识的人,该死的都死光了,两个哥哥大概第二辈子都过了十多二十年。

我无声地叹了一声,跟着他们走出坟场,目送着他们进入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3)才结束,街上的人不少,京城官道却空出来,店铺关闭,以为鬼魂让路。

街心每隔十多尺,便有一个置满食物的香案,护城河中,飘满荷花水灯,以民间的说法,便是为散魂妖鬼们朝黄泉路送行。

在活人看来,这个夜晚十五圆月,东风花树,京城成了座空城。

有动静的,只有阴冷风吹起的纸钱、散香、花瓣、落叶。

若他们看见夜晚真实的模样,恐怕会吓得立刻变成我们一员。

宽阔驿道洒满月光,护城河上石制大桥,红楼房顶精致华美……这万户京城中,却都挤满各式各样的鬼:水鬼、僵尸、煞神、冤魂、吊死鬼、无头鬼、双头鬼……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方才还魂的散魂野鬼们,那些从妖界赶来赏景的妖怪们,他们敲锣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飘,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着断腿走路……进行着飨宴式的盛大游行。

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桂花花香飘满京城。

花瓣如落雪,随风飞扬,擦过一个卖画小夜铺。

画铺附近,一群妖鬼正在做买卖,流浪汉们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围观画师作画。

当了七天的鬼,我对鬼的辨识能力已上升很多。

哪怕是以人形出现的鬼,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活人。

那女画师阴气阵阵,我几米开外都能闻到。

她摊铺上摆着文房四宝,与质地不寻常的纸张。

那砚石上磨的,十有八九是掺墨的人血,纸张则是新鲜生人皮。

再抬头看她的脸,虽然漂亮,却假的很,大抵是个画皮鬼,披了人皮来京城凑热闹。

坐在摊铺面前的,似乎是个人。

铺子上挂着个明瓦灯笼,藤黄灯光照下来,他长发如黑瀑,落在腰际,大红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侧头露出颈项与鼻梁,均雪白如玉。

看样子,是个年轻的美公子。

摊铺后方的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荷花灯,一如莹莹鬼火,拥抱着京城的月圆之夜。

桂花树枝被花朵压弯,重重垂下来,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他满肩粉白花瓣。

风吹动了店铺上的灯笼,把他大片黑发照得明晃晃的亮。

这么漂亮的皮囊,大概会被那画皮鬼剥下来,做衣服穿。

在阴间,画皮鬼大概是我最害怕的鬼种。

他们没有人身,真身是没有复原能力的尸体。

除了投胎转世,只能任由尸首腐烂。

因此,想不出门连同类都吓死,他们必须扒活人皮套身上,等人皮也腐烂,就把皮破布一样扔掉,或在上面画画补补,让它看上去不那么烂。

看着他们的皮相,再想象这皮下是个怎样的模样,我就有点受不了。

这时,那美公子从座位上站起,接过鬼画师的毛笔,在画上添了几笔。

作画时,他轻按住下滑的袖子,黑发布满红衣,流水一样。

手握毛笔,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到底是个才死的人,想到他被剥皮就头皮发麻。

所幸他不认识我,不怕被他发现是鬼。

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后,打算救他一命:这位公子,请问……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时转过头来,略显愕然。

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对。

我和他对望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总之,就是在某一段时间内,没人说话,直到鬼画师挥挥手道:花公子,你这画,还要不要题字了?注释(1):常满灯,据《西京杂记》载,是西汉工匠丁缓制作的铜灯,装饰有七龙五凤,并衬以芙蓉、莲藕等,外形华丽美观。

因为本文背景是在阴间,故把常满灯杜撰为常满幽灯,龙凤原为祥瑞之兆,这里则改成蟒和狰。

狰是《山海经》中的一种野兽,形状像赤豹,长着五条尾巴和一只角,发出的声音如同敲击石头的响声。

注释(2):俗传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阎王释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习俗。

注释(3):七月十五日下午大拜拜。

祭坛上各种牲礼及水果摆上几百盘,杀猪几十条甚或百多条,米谷整卡车,鱼山、内山耸立着,极尽铺张能事,与做醮相同。

另请和尚或道士登坛作法诵经,引渡孤魂野鬼,回归天地,有时也上演钟旭道捉鬼等民间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