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美人

2025-03-26 15:17:39

这花公子盯着我看,多半因为被吓着。

但我盯着他看,是因管不住眼睛。

一直认为男子的外貌不重要,可皇帝老子阎王爷爷,他长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姑娘请稍等。

花公子把手中的画又挪了挪,提着毛笔,在右下方写了两行字:犹记白萍荷 君面桃花色美人望不见 逢面徒奈何虽然只有短短十个字,写得也飞快,但他这笔字是小有成就,颇有几分书圣王羲之的味道。

落笔后,他将画往鬼画师跟前推了一下:有劳阁下。

行,这回你行行好,别再多改。

奴家每拿回去一次,你就改几笔,实在是折腾死奴家了……鬼画师开始捣腾那幅画,抬头不满地看我一眼,大概怪我坏她好事。

我瞥了一眼那幅画。

那是一个女子,足踏彩云,出尘如仙,怀中抱着一把古筝。

请问姑娘有何指教?听见花公子的声音,我绷紧了神经看向他——长得好看就算了,声音还低沉动听,一大活人能生成这样,确实有点不对盘。

我是想问问公子,今天不是七月半么,怎么还在街头买画?姑娘说的是这幅画么?花公子指了指那幅画,见我点头后温雅地说道,这是我画的,只是找这位大师帮我把它裱起来。

可是今晚闹鬼,很不安全。

花公子微微一笑:姑娘是女儿家,似乎比我不安全得多。

他是个人,兴许不知道女夜叉安全得很。

也是。

我看了看那幅画,这是仙女云游图么?这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略有些惊讶,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嗯。

我与她阴阳两隔多年,如今唯有睹画思人。

原来是这样……真可惜。

可惜这对夫妇只占一小部分,可惜我自己才是紧要。

这仙女死了,她夫君七月半到闹鬼的街头,为她画像题字裱装。

我死期还未到,少卿就把我也弄死,和他一起做鬼。

做鬼就算了,还被老爹塞了个毒嘴的无常爷相公。

真是块心病。

花公子不再回答,只是又对我笑了一下,便拿起桌上的白色折扇,站直等待鬼画师裱画。

我这才发现美人脸挺小,个子却一点也不小。

他的袖袍宽大,手藏在大红袖子里,一截雪白折扇横在两只袖子之间。

一时间,我能想到的词,就只有长身玉立温文儒雅——穿着艳丽红衣的美公子竟然会让人觉得尔雅,连我都觉得古怪。

好容易等鬼画师把画裱好,花公子接过长长的雪白画卷,将它和折扇并在一起,付了银子,便对我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东方媚。

那东方姑娘,我们后会有期。

花公子抱着扇子朝我轻轻一笑,离开了画摊。

那一笑实在美丽阴魅得很,撞了勾魂鬼似的,把我魂魄都逮了去,以至于忘记回问他的名字,实在失礼。

他走远后,我转过脑袋,对鬼画师道:打扰你做生意了,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这位姑娘,七月半奴家还在街头卖画,不就想挣点零花,你有必要出来捣乱么?人家的一层皮就是你的零花?皮?花公子的皮?哎哟夜叉姑娘,奴家哪敢哎!奴家惹谁也不敢惹他啊。

鬼画师指了指花公子离去的方向,你看看,你看看。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他经过的地方,周围妖鬼都会点头哈腰,对他行礼。

可他目不斜视,像是看不到任何鬼。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前身可是个高位的仙人,咱们谁也惹不起啊,哪还敢剥他的皮。

哎,奴家看你年轻,又才死没多久,不跟你计较。

姑娘,下次再遇到他,你说话可要小心点了啊。

鬼画师对周围的人施了障眼法,急急忙忙地把摊子变作一堆白骨,顺便拖走一个标致的小女孩。

街边有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正在玩捉鬼游戏,游戏规则是每个人都戴着鬼脸面具,让输家来猜谁是拍打他脑袋的鬼。

有几个鬼根本没戴面具,还以真乱假地让孩子们以为是朋友。

这些鬼是从容而来,得意而去,孩子们发现真相后,怕是会吓得患上心疾。

只是这里鬼有好几个,我不好出手管闲事,只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

一个小孩子捉住一个白衣罗刹鬼的衣角道:是你!白衣罗刹鬼原本是原型进去混的,却硬被那孩子捉住想要揭面具。

他用力摆手,一个劲往后退:不是我,不是我。

一听这个声音,我无语地叹了一声,朝他走去。

就是你!小孩子扑过去想要摸他的脸,但我动作迅速,挽住那罗刹的手臂:夫君,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我们儿子还在家里等着一起吃饭呢。

汤少卿躲到我的背后,一把将我抱住,感动得一塌糊涂:夫人!好了好了,我们回家。

小朋友,过去找你朋友玩吧。

我打发掉了那孩子,看着少卿,额上青筋乱蹦。

真不敢相信,堂堂十殿王爷,居然也去做这种蠢事。

媚娘,你变回来了。

汤少卿深情地望着我,但他用一张鬼脸对我说这种话,很是吓人,看见你现在的模样,真怀念你嫁给我那天晚上的情形……我和他成亲那一日,兴许他的回忆是美好的,我想起来却是又渗骨,又苍凉。

毕竟床是大红大喜,新郎尸体躺上面,很不吉利,且事后他们无一不认为,是我克死少卿,诸多辛酸往事,不提也罢。

不过,少卿临死前说的一番话,我听着还是蛮受用。

夫人,我若去了阴曹地府,一定会在奈何桥旁等着你,然后我们一起转世投胎,下辈子仍做一世夫妻。

当时,他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如纸,握着我的手也有些凉了。

我觉得很是感动,便应景对他说道:你不能死,你若死了,我立刻上吊追随你而去。

不可以这么做。

我要你好生活着,要长命百岁。

无论多少年,我都愿意等……说完这句以后,他就断了气。

我抱着他的尸体大哭起来,但他就这样闭着的眼,永远睡了过去。

那一刻我想,如果少卿可以活过来,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过,我一定会忘记杨云,天天和他在一起,好好爱他伺候他,为他下厨做饭,为他生儿育女……总之,那时我是死心塌地。

不过常规是人生变幻万千命运难测,我们生离死别时说的一堆动情之言,两年后都被当成屁放掉。

最终我没上吊,他也没耐心等到我下去。

少卿道:方才你提到了我们的孩子,这也许是最大的遗憾。

虽然鬼也可以云雨一番,却不能生子。

开始我总不愿投胎,便是因为不想喝那口汤,一切又重来。

不过我们到底只是阴间的过客,不宜停留太久,你还是比我有远见些。

阎罗老弟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两个好胎,我们可以投生到大户人家,从穿开裆裤就认识对方,一起长大,将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你看如何?……这么快就投胎么?媚娘,不是你跟崔判官说,要在转世簿上写上‘汤少卿之妻’然后同我一起过奈何桥么?我听了真的很开心。

他忘情地握住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旁边的小孩看见一个鬼脸叔叔这样亲我,都吓得打了个哆嗦。

我看向京城街道尽头,那里烟波浩渺,一片深黑:这件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少卿一下愣住了,半晌方道:为什么?他顿了一会儿,尚未等我回答便有些提防地继续道:你认为还有机会遇到他,对不对?什么,谁?少卿有些恼了:在我面前不必弄鬼掉猴,我还不了解你么。

你跟爹说了想退婚,三个夫君都不想要。

东方媚,你眼睛高啊,真是一个都看不上吗?你是满脑子杨云,不相干的人看都没看吧。

又是这个话题。

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你到底是有多爱杨云,生前提死后提,比我提的次数多一百倍。

我看想他的人不是我,是你有断袖之癖,想跟他相好。

你……想着杨云也就罢了,何以这般羞辱我!我不跟你争。

我可不是无常爷,有这么多闲心,跟你一天到晚地拌嘴。

我拍拍袖子,我去别处逛逛。

刚转身,少卿却在我身后道:媚娘,杨云这样对不住你,你却为他如此轻贱自己,值得么?我背对着他,吸气呼气数次,终于忍不住回过头怒道:杨云杨云杨云,现在你和爹都恨不得把他的名字缝在嘴皮子上,这人和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不要再提他了成么!那你为何要出尔反尔?因为策儿。

我喉咙有些干涩。

少卿怔住。

策儿虽然出生在我们家最富贵显赫的时段,但那时爹已只认骰子不认儿。

策儿没得到过多少父爱,便陆续看见父母去世,家破人亡,瞬间从一个官家小少爷,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从此和我相依为命。

那时我已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并没有到悲痛欲死的程度,但一想到我那年仅六岁的弟弟,就经常心疼得睡不好觉,恨不得自己变成一片天,撑在他的脑袋上,帮他挡住所有的风霜雪雨。

当初爹去世后,家里被官兵搜刮走所有财产,策儿不得不退出书塾,过上贫苦的日子,他都没有哭,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并不懂那代表了什么。

没过多久娘也随着爹去了,策儿只是跟着我默默流了几滴眼泪,也不曾像今晚这样,抱着墓碑嚎啕大哭。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么多。

少卿眼底有微微的触动,他上前扶着我的肩,顺势就想抱我入怀。

我躲开了他。

少卿好像也明白我的意思,低声道:是我的错。

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等策儿长大。

等他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之后,我们再考虑转世的问题……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王爷,数日不见,你和娘子都在说什么呢。

我和少卿对望一眼,他的脸色也大变。

谢必安虽然是我老爹请来的夫婿,但我们毕竟都对他放心不下。

他若翻脸,跑去跟丰都大帝打个小报告,说说少卿篡改生死簿、我知法犯法逃狱设法投胎,我俩都可以直接下十八层地狱,甚至无间地狱。

汤少卿张了嘴正想发言,白无常又冷又贱的声音再次飘了过来:王爷先别急着开口,我现在可没现身,你这一说话,怕是旁人真要认为京城闹鬼。

我和汤少卿大眼瞪小眼,最后目光协议,走到一个房子后面,也隐了身。

无常二爷鬼森森地飘了过来,停在我们旁边。

这还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黑无常。

他拿着厚重的锁链,手里的招魂牌上写着正在捉你,看上去要比白无常大一些,没有白无常锋芒毕露,但站在旁边,丝毫不逊色。

大概是因为他皮肤也白皙,穿着黑衣反倒衬托得俊逸又沉稳。

但他嘴上像贴了封条似的,看着我们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再没他什么事。

谢必安却看了我半天。

被他那双眼从头扫到脚,我实在有些承受不住,防备地后退一些。

谢必安忽而皮笑肉不笑道:娘子的真身竟是个美人,难怪如此春风得意。

还是别夸我。

无常爷夸谁,谁就得心惊肉跳。

最奇特的是,听见他叫我娘子,黑无常居然只是看我一眼,闷闷的一句话都不说。

他和白无常真的结义了?怎么连兄弟成亲都不问几句。

不用看他,他这段时间一直是这副模样。

白无常斜着眼扫了一下黑无常,堂堂十大阴帅之一,居然会被个妖勾了魂,简直奇耻大辱。

我道:发生什么事了?他的事无关紧要,要紧的事还是与娘子有关。

岂敢岂敢。

我和少卿又互相朝对方使了个眼色,猜测方才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多少,谁知谢必安紧接着便说:娘子是美人,这于你于我都是好事,只是又合计着小王爷私奔有些要不得。

汤少卿道:谢公子,你勾太多魂,耳朵不好使了罢。

谢必安笑道:是么,原来是我听错。

没错,你听错了,下去歇息罢。

汤少卿颐指气使,朝他们摆摆手。

少卿没听出来,我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整个阴间所有人都叫汤少卿为汤王爷或十殿王爷,而非小王爷。

小王爷是少卿做鬼前的称号,因为他是皇上亲弟弟里最小的一个。

之前叫他小王爷的只有我爹。

而谢必安从收到聘书后也开始这么叫,方才还说我又合计着和少卿私奔……我叹息着拍了拍少卿的肩:少卿,别再挣扎。

谢公子心眼儿有十八个,他什么都知道。

少卿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谢必安。

谢必安还是满眼笑意,深不可测:已是子时二刻,娘子看看自己的新脸孔吧,果真是美人。

说罢,掏出一块铜镜,放我面前。

里面还是我人身的模样。

好像变化不大。

哦,不好意思,这前生镜拿反了,这一面才是普通镜子。

谢必安把镜子扭了过来。

大概这些日子在阴间真的练出来了,看着镜中女鬼红发白肤,头旋火焰,赤目獠牙,我居然没有再次当场晕倒,只是平静地把镜子压下去,闭着眼拍了拍胸口:让我缓缓。

少卿看了我一眼,默然地揽住我的肩,一副相当沉痛的模样。

谢必安也只是沉默地望着我。

黑无常终于开了金口:阳间老百姓喜欢用母夜叉吓人,确是满腹珠玑。

*** *** ***为了不吓到鬼丫鬟们,回到停云阁,我先以人身示人,先给她们一些准备,再变成母夜叉让她们适应。

谁知丫鬟们看见我的人身后,竟个个眼中露出失望之色:小姐的人身,原来也蛮清秀的嘛,哈……是啊是啊,人能长成这样,其实已经很好啦。

嗯,虽然水鬼要好看一点,但人身也不错。

在阳间被羡慕嫉恨的长相,居然被如此安慰,我觉得面子有点挂不住。

说了鬼身丑陋百倍,她们的表情更是为难。

终于,我硬着头皮变成夜叉的模样。

果不其然,丫鬟们都吓傻了,一个个瞪大了眼傻了一样看着我。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很吓人。

我泄气地背对着铜镜。

天啊!天啊!女王陛下,请让我们匍匐在您的脚下!我眨了眨眼:啊?太漂亮了,果然我们没有猜错,小姐是整个幽都最美的鬼!幽都美人算什么!不及我们小姐的一成!快,现在幽都美人就在云霄琴楼,把小姐带过去给他们瞧瞧,什么才是阴间第一美人鬼!我还没时间回话,她们已跑来为我梳妆打扮,更衣穿鞋。

我的精力没这些生龙活虎的丫鬟们好,只得坐在椅子上随她们折腾。

她们往我脸上涂抹白色的粉末,又在我嘴唇上刷了大红的胭脂液。

我抿了抿唇,觉得味道不大对,用无名指擦掉一些,闻了闻:这是什么,怎么味道这么熟悉……丫鬟甲晃了晃手中的小金盆,里面装满红色液体:回小姐,这是人血呀,当然熟悉。

小姐用的都是最奢侈的东西,这些都是新鲜的呢,你看还有些热,对不对,嘻嘻。

我呸呸呸吐了几下,擦擦脸,一颗心悬在了喉咙眼:那,那这些粉是?丫鬟乙朝丫鬟丙挥挥手,丫鬟丙拿出一个小矬子,在半截白森森的腿骨上敲了敲:骨灰,也是现磨的!……我脸上全是水,对着脸盆干呕了一盏茶的时间。

不过总算弄明白了,鬼的审美和人的审美不一样。

因此,那幽都美人肯定是个吓死人的鬼样。

我被这群丫鬟折腾得半死不活,也对这美人做好了心理准备。

就算她没脑袋,没手,没腿,长了满脸眼珠子,我都不该有太大反应。

所以,当她们指着一个红衣鬼的背影时,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在哪里?在那里!丫鬟们指着那红衣鬼。

云霄琴楼里人山人海,我踮脚看了半天,才看见了那美人的背影,忽而眯了眼睛:你们说的是哪一个?丫鬟们整齐答道:红衣服那个!可是,那是个男人啊……丫鬟们呆了呆,丫鬟甲道:难道你们没人告诉小姐,幽都美人是男鬼吗?其他丫鬟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我以为小姐知道。

我也以为……连旁边的鬼大妈都忍不住道:这位夜叉姑娘,你是不是才死没多久?连美人公子的名号都没听过?我老实地摇头。

鬼大妈一脸鄙视地摆摆手,继续踮脚看里面的红衣鬼。

红衣公子坐在大片竹席上,身前摆了一把长长的古筝,珠花和丝帘半掩着他的身影。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拨弄琴弦时,指尖相当有力,因而弹出的曲子是激昂幽怨并进。

他的黑发盖满红袍,铺在竹席上,如同一片被黑瀑布覆的盛开红花。

这个人……是不是姓花?我仿佛见过他。

丫鬟道:是啊是啊,他是姓花。

可是他长得一点也不吓人,还很好看。

男鬼怎么可以长得吓人呢?男鬼又不是女鬼,就是要漂亮才可以啊。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女鬼就要长成我这样才行么?小姐,你没发现阳间传说中的鬼,大部分都是女的么?嗯。

阴间的司职,就是要让凡人觉得恐惧。

女鬼阴气重更适合吓人,所以被派去阳间报仇杀人的都是女鬼。

因此,长相越狰狞的女鬼,在我们看来就越漂亮。

但男鬼就不一样了,除了无常二爷和鬼卒这些特殊例子,一般男鬼不会离开阴间。

所以,男鬼应该长得漂亮。

原来如此。

看来我是真的很漂亮。

看见她们齐刷刷地点头,我自暴自弃地看向美人。

他因拨弄琴弦半侧过脸,我却忽然转过脑袋:等下,花公子是鬼?是呀,不是鬼,怎么叫幽都美人。

可是,有个女鬼告诉我他是仙,他身上也没有阴气。

他以前是仙,后来犯了事儿被打到了无间地狱。

不过美人子箫和丰都大帝关系好,现在不仅出来了,还成了大人物。

还有啊,他道行太高了,很多厉鬼都感受不到他的阴气……我打断她:等等,你叫他什么?美人……子箫啊。

丫鬟歪着脑袋,一脸不解。

他叫花子箫?是,小姐。

老爹跟我说,花子箫名字好听,但长得像妖怪,还是个冤死的厉鬼,我肯定会怕……此时,他忽然像有所察觉一样,抬头看向我这里,朝我再次微微一笑,深黑的睫毛几乎把弯弯的眼睛都盖住。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对我笑,心已经怦怦乱跳起来。

他完全没有骚狐狸的妖气,但也不是凡人的腔调。

如此倾城的脸,却散发着浓烈的鬼魅气息,当初我怎么就会把他当成人看了呢?我现在就想知道,那番话是老爹在撒谎,还是我理解错误?一曲将尽,花子箫指尖几次飞速跳跃,干脆地收了尾音,众鬼欢呼鼓掌。

他靠坐在竹席旁,把身后一群粉袍女鬼琴师唤到前方,让她们接着演绎下去。

她们弹了几段,又有一群男鬼从帘帐里走出,吹起了白骨长箫。

曲子从平静的开端,变成有节奏的合奏,众鬼们听得出神,花子箫却倚在窗前,从水果篮子里,拿出一颗红到发紫的石榴,用手臂长的青锋短刀将之切成两半,啃着石榴,透过珠帘扫向奏乐的妖鬼、听曲的妖鬼,笑盈盈的目光又停在了我身上。

要说他这个模样不诱人,那绝对是睁着眼说瞎话,但我被他这样一瞅,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把半截石榴扔在地上,石榴子像是血珠子一样,骨碌碌滚上竹席。

他对着另一半石榴咔嚓咬了一口,眼神始终没从我身上溜开。

大抵是幽都阴气太重,这美人明明是冲着我笑,我却老觉得他笑里渗着浓浓的怨意。

若不是他离得远,我会觉得他将用短刀一把捅穿我的喉咙。

琴楼微暗,红烛摇曳,弦无节奏地颤抖,乐师们将曲子推向高潮。

关键时刻,花子箫用短刀刀柄拨了几下琴弦,让激昂的曲子更加急促,令人窒息。

不时的,他和众乐师的身影摇晃,好像在烛光中漂移一般。

原来,这就是无常爷所谓的阴间奏乐,真有群魔乱舞之感。

我道:这里秩序还不错,可以安安心心听曲子,不像在阳间那样,琴师总会被人骚扰。

丫鬟道:不然不然,阴间可比阳间乱多了,只是没人敢在云霄琴楼里撒野,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笑:我们不是都死了么,还能死第二次?也不是……例如,例如……丫鬟正仰着脑袋回想,又指了指花子箫的方向,例如这个!此时,一个长着四只手的大肚男鬼冲过去,四只手按住花子箫拿着石榴的手,睁着圆溜溜的金鱼眼哭道:花美人花美人啊,我仰慕你好久了,今天就算下十八层地狱,我也要把你带走!石榴滚落,石榴子洒了出来。

花子箫把他所有手都压在琴弦上,举起短刀往下砍了两次,一次剁下他两只手,无视他的惨叫,用手掌拍了一下古筝另一边的弦,把那四只手都震到了空中。

与此同时,一群长舌鬼冲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把手吃下去。

那大肚男鬼在地上翻滚哭号,琴弦上仍有深紫鲜血,花子箫拾起石榴用力一捏,以紫红的汁液洗涮了琴弦,再以白布拭去鲜血,顺便把自己白皙的手指挨个擦干净。

看见这一幕,我的脸不由扭了起来:这太残忍。

夜叉姑娘才过鬼门关没几天,不知道我们公子素来都是这脾气。

他早说过,奏乐时不欢迎打扰。

接嘴之人并非丫鬟,而是一个长了四只眼的书童。

你们公子那哪里是奏乐,明明就是啃石榴。

一直弹的曲子未必是好曲,便是啃石榴,我们公子心里想的也是这曲子。

一心二用,如何又能奏好曲呢?这道理换成男女情爱也是一样的。

打个比方说,姑娘嫁给某人,可以专心伺候他,但心里大约念的是另一人。

我稍微愣了一下,想起了早没了下落的某人。

只是想着想着,就又一次与花子箫对望。

他的眼深黑,让人有踏入陷阱的错觉,眼角淡淡的笑意,也像是会吸魂一样,令人不敢挪步……媚娘,你在这里。

听见少卿的声音,第一次觉得如闻佛音。

我转头去寻他。

果然,一群妖魔鬼怪里,他的样子最正常,也最俏丽。

在一堆奇形怪状的脸孔中,那小俊脸也很是打眼。

他让鬼差把听众们赶开,径直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就往外面拉:幽都的七月半才刚开始,你怎么就跑来这里听曲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我麻利地把手抽了出来,他却丝毫不介意,单手护着我的肩,为我打开了一条道。

走出去了一些,又回头看一眼花子箫,他没再盯着我看,表情很是怡然,刚才的凝视鬼附身一样,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出了云霄琴楼,才发现入夜的幽州,竟是别一番景象。

满城灯火尽灭,鬼火莹黄,点亮数万盏灯笼,悬空上下浮动。

街上摊铺各式各样,大肆铺张,卖的东西也是稀奇古怪:人肉香肠,辣炒肝脏,犼鳞镜(1),蠃鱼发簪(2),枯骨长琴,九尾狐毛饰,头骨灯……街上不仅鬼比平时多了许多,还有许多妖和非常稀少的仙魔。

刚好有一个女鬼长着三尺长脖子,和她矮墩墩的丈夫路过首饰摊。

丈夫踮脚,从摊子上取下珍珠骷髅头簪子,抬头仰望着娘子,含情脉脉。

长颈娘子用脖子缠着丈夫的脖子,绕了一圈,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丈夫的脸颊旁,丈夫饱含深情,把簪子别在了她的头上。

少卿仿佛受到了感动,也效仿这对夫妻,挑了一支蠃鱼发簪,朝我靠过来:媚娘,来。

不要。

鱼发簪阳间不是没有卖,不过一般姑娘都喜欢凤啊龙啊鸟啊,谁会把一只长着翅膀的鱼骨别在脑袋上,整得跟白骨精似的。

少卿冤屈地把簪子放回去,默默带着我乘车,出了鬼门关,到了城外。

城外奈河一片深黑,却飘满了荷花水灯,乍一眼望去,就像是无数只燃烧的小船。

不少鬼魂蹲在河边,用火折子把快要熄灭的水灯点亮。

我道:他们在做什么?续愿,这是阴间的习俗。

七月半在阳间流下来的水灯上,续写你的愿望,再把灯点亮,那灯燃烧得越久,你的愿望也便越可能实现。

这个有点意思,我们去看看。

走近河岸,果然看见不少鬼在荷花水灯上写字,有儿女平安,有与妻重逢,有父母健康长寿,有盼早日投胎……蹲下来看了一会儿,少卿已买好一支笔递给我:我猜你肯定想写点什么。

我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拨过来一只荷花水灯,试图在上面写字,但发现点着火实在不方便。

少卿也在我身边蹲下:想写什么?我帮你。

这一定要自己来,不然会不灵验的吧。

我又试了几次,但好像怎么都下不了手,即便写上去也歪歪扭扭。

少卿直接把砚台拿下来,握着我的手,在上面蘸了点墨,在水灯上写下愿策儿。

我有些惊讶:你居然知道我要写什么。

少卿没有回话,只是继续握着我的手,在上面写下平安长大四个字。

我笑出声来,把荷花水灯轻放在河面上,推了出去,撑着下巴看它漂远:希望这火能燃久一点。

说了半晌,没得到回应,我转过脑袋看了一眼少卿。

他和我的距离很近,一双眼黑亮黑亮,似乎看我已有一阵子。

不过我和他视线刚一对上,他便掉头,看向奈河上的水灯,勾着食指,压在唇上清了清喉咙:是啊,咳,是啊。

*** *** ***回到停云阁客厅,红木窗前多了一团东西,金白交错,像是一团绒毛裹在垫子上。

那颜色在太璀璨,我和少卿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它。

往前走一些,一颗小脑袋却从那团绒毛中探出来,尖尖的脸,斜飞的眼睛,让人很有似曾相识感。

原来是只狐狸。

我松了一口气,却见一条金尾巴从垫子上滑下来,在空中摆来摆去。

正揣摩着这畜生的出处,忽地想起数日前选夫婿,老爹说了一句你选什么不好选个狐狸精。

颜……颜姬?说完我自己都不确定,看了一眼少卿,他似乎比我还糊涂。

那狐狸懒洋洋地斜眼看了我们一下,又噼噼啪啪掉下一堆金色的尾巴,我禁不住掏出手帕擦擦冷汗——原来老爹说的狐狸精,还真就只是条狐狸。

等狐狸的尾巴全掉下来,我数了数,发现这还不是只普通的狐狸,是条高档的九尾妖狐。

一见他那充满光泽的金银毛发,我手痒痒了,也乐了:看样子我们没亏,就算是只禽兽也好,以后留在家里当宠物,看看门,咬咬强盗,也不赖。

虽然妖鬼疏途,但偶尔带它出门遛遛,也是可以的。

很显然,我和少卿一番话刺激了这畜生,它从垫子上跳下来,抖了抖毛,倏地变成了个人:连本少爷的名字都没听过,你们是怎么在鬼界混的?他抱着胳膊眯眼望着我们,银发雪肤,狐狸媚眼,即便生气,也很是亮眼。

可惜这人我不仅见过,还被他弄得鸡皮疙瘩乱蹿过——曾几何时,他跑到云霄琴楼挑衅花子箫,想比比谁才是阴间第一美鬼。

这年头真是什么都变了,这男人不仅要比美,骚狐狸还跑到了我家来现原形!少卿的脸都快皱了起来:这么说,你真是颜姬?不是聘书都下了么,还不知道我是谁?颜姬走到我们面前,一步三摇,绕着我和少卿转了一圈,缓缓道,果真是已有家室之人,就算是当大的,也很亏待本少爷啊……其实他说的都是很平常的内容,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媚气,真是快把人都熏死。

他厚厚的睫毛微颤了一下:罢了,反正你们这些鬼在阴间也待不了太久,本少爷就陪着玩玩。

骚狐狸太妖艳,光听他说话我都快酥了,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他这席话仿佛是对我说的,可眼睛从头到尾,都没能从少卿身上挪开过。

东方媚。

他用微妙的语调念出这三个字,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又喃喃道:东方媚啊东方媚,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是二者都喜欢?看颜姬轻轻摇了摇修长的手指,看着少卿一脸不解,我却豁然开朗。

刚想开口澄清一些事,颜姬已经把双手搭在少卿肩上:你就是东方媚,对么。

果然是人如其名,但是有女妾的情况下怎么还可以再娶男妻,做人不可以得陇望蜀哦。

如我所料,少卿整个人都变成了石块。

怎么,说中要害了?颜姬翘着尾巴摇了摇,又用手指勾了勾少卿的下巴。

下一刻,颜姬差点被少卿推翻。

少卿躲到我的身后,惊慌失措,脸色苍白:夫人,救我。

少卿就是那金贵的小王爷,两耳不闻窗外事,从不知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男人,他们和普通的男人不大一样。

我干咳一声:其实……我才是东方媚。

颜姬原本一脸不屑地抖袖口,听见我的声音后,狐狸眼都瞪得滚圆:什么?什么?鬼卒跟我说东方大人的孩子是个公子。

东方大人家确实有个公子,不过还在上头。

我清了清嗓子,颜公子,这实在是一场乌龙,我回头就跟家父把事情说明白,把婚退了……东方媚……是女人?颜姬一脸悲怆地看着我,好像还未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啊,是的,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我拭了拭额上的汗,有点尴尬。

我……要和个女人成亲?颜公子,今天我东方媚就把话撩在台面上说清了,咱们绝对不会成亲,这事纯属家父手误。

今日之过,他日必当以美男相报。

颜姬还是一脸恍然。

少卿指着颜姬,手指都有些发抖:夫人,他,他……他就像个断袖(3)。

断袖二字说得特别小声,像是犯了滔天大罪,生怕别人听见。

什么像个断袖?颜姬似乎被激怒了,本少爷本来就是个断袖。

在旁人看来,我真是艳福不浅,死前克夫命,死后中头彩,全都补回来。

但他人怎知我心中之痛,阴间嫁的三个丈夫, 一断袖,一刁毒,一谋杀亲妻。

断袖还是最大的那一个。

我轻轻拍了拍少卿的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到卧房里睡觉,无比萧瑟。

那些候选夫君里,唯一让我有那么一点点满意的,莫名为老爹所淘汰。

人必然不能就此屈服于天命,我还得跟老爹从长计议。

翌日早上我便早早起身,打算去找老爹讨论公事和成亲的事,但看时间还早,不好扰他清梦,便一个人到奈何桥下面溜达溜达。

前一夜的荷花水灯依旧漂在河面。

阴间没阳光,但白日也会明亮些,奈河水能载水灯飘飘而行,不知为何,鬼跳进去,却会消失得连根发丝儿都不剩。

顺着奈河一路往前走,放眼望去,忘川清澈广阔。

一阵笛声混着水声传来,听了一小段,我就不由站直了一些——这竟是我时常在梦中听见的曲子。

只是到这一刻,曲调竟凄凉得渗骨。

这样悠扬温软的曲子,竟也可以被吹成这种调调。

我一时好奇,顺着忘川一路往前走。

桂花瓣散着阴光,被风吹了一路,落在了吹笛人的身后。

他面朝忘川,身旁站了一个挑着灯笼的书童,仿佛已在这里站了一宿。

这红衣黑发的背影实在太好认,想必整个幽州只此一人。

他并未察觉有人靠近,轻按着笛孔,把那首我从未听全过的曲子完整地吹下去。

一曲终了,他对着忘川站了很久,接过书童的灯笼:意生,你先回去。

是,公子也请早些休息。

书童意生顿了顿,最终还是没说话,转过身来看到了我:夜叉姑娘?花子箫也跟着回过头,将笛子握紧了一些:东方姑娘,没想到这么快又再见面。

意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花子箫一眼,眼神有些古怪,但还是埋着脑袋离去。

我靠近了一些:敢问花公子吹的曲子是……?为何有此一问?因为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但这是第一回听全整首曲子,所以有些好奇。

这是一首几近失传的琴曲,这些年已没什么人记得。

想必东方姑娘一定是在哪位老人那里听过。

可以说花子箫是我遇到最怪的鬼。

一和他说话,我就觉得他美貌盛极,让人忘魂,但隔远了看他,那种难以言喻的幽怨之气,又令人害怕。

我若有所思道:话说回来,我在京城里看见你,一直以为你是人。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幽都美人,失敬失敬。

那是因为我死得早,待得久了,就总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绰号。

在我看来,真正的美人,是东方姑娘这样的。

他这样一说,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现在我是人身吧?人身鬼身都很好看,所以我总是忍不住盯着姑娘看,实在有些唐突。

注释(1):据《山海经》记载,犼乃北方食人之兽,状如犬,传为海中神兽,状如马而有鳞,口中喷火,骘猛异常,食龙脑。

注释(2):据《山海经》记载,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注释(3):截断衣袖。

指男性之间的同性恋。

典出《汉书?佞幸传?董贤》:(董贤)为人美丽自喜,哀帝望见,说其仪貌……贤宠爱日甚,为驸马都尉侍中,出则参乘,入御左右,旬月间赏赐參巨万,贵震朝廷。

常与上卧起。

尝昼寝,偏藉上褏,上欲起,贤未觉,不欲动贤,乃断褏而起。

其恩爱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