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天大的秘密,我必须得找人倾诉倾诉。
本来打算跟爹说,但爹跟几个小辈玩腻了,浪子回头重回阎王殿办正事。
骚狐狸长了一张不可靠的脸。
无常爷很靠谱,但介于他的一向公私分明我不敢多说。
最终我去了书房找少卿。
少卿坐在桌前,正翻一张前朝的竹简,不时提笔在旁边批注。
桌上的茶壶已不再冒热气,我见他这么认真,悄悄地走过去,在他身后低声道:少卿。
少卿还是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的墨溅在纸上,一张密密麻麻的骨立小篆毁于一旦。
不过批注瞬间变成浮云,他回头意外地看着我,站起来把我紧紧抱入怀中:夫人,你终于回来了!我被他勒得透不过气,说话困难: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答应我,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少卿一脸严肃:我答应你。
你知道花子箫么?知道。
地府首富,在幽都开满琴楼茶馆赌坊客栈的小白脸。
别人都叫他美人子箫。
真不知道少卿哪来的勇气,说别人是小白脸……不过,花子箫竟是个商人,还真没听过。
就是那个花子箫。
我深吸一口气,他是个画皮。
少卿惊道:什么?对,幽都第一美人是画皮鬼,很惊悚对不对?少卿余惊未定,我已把在花府看到的景象详详细细描述一遍。
少卿听得脸色发白,最后竟又一次把我搂入怀中:他没有伤害你吧?你有没有受伤?当然没有,我跑了。
少卿闭着眼,在我后背上下摸了几回: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下次不管去哪里,一定要先叫上我,我可以保护夫人。
少卿,这不是小事。
画皮你懂的,是最恐怖的鬼,如果这事传出去,花子箫若知道是我们干的好事,我们俩保准——我划了划脖子,一头冷汗。
少卿吞了口唾沫,认真地点头:这确实蹊跷。
我当王爷也有一年了,竟完全没听过类似的小道消息。
夫人,你真是火眼金睛。
大婚的日子定在两日后,翌日老爹已派人定做了大红喜服,与三个夫君神速地把第一批贵宾名单整理好,并将喜帖送了出去。
下午爹赌瘾犯了溜了出去,我和三位夫君还有一群丫鬟小厮在客厅里筹备喜帖,谢必安还把他的哥们儿黑无常也叫过来帮忙。
于是,这些个人里最热心的是汤少卿,最有效率的是谢必安,最漫不经心的是颜姬,最没效率的是黑无常。
汤少卿每写几个字就会跑来找我邀功,谢必安做事讲究的就是快狠准,不出一会儿功夫便把第二批名单整理妥当。
黑无常看去沉稳又能干,做事的时候两只眼睛却一直没有从颜姬身上挪开过。
颜姬斜斜倚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不时抬起睫毛看我一眼,伸手勾勾我的下巴:长得倒是不赖,可惜是个女的。
我嘴角抽了抽:真是对不住你啊,现在悔婚还来得及。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放心,我会娶你的。
颜姬轻轻咬着笔杆,冲我风情万种地一笑。
关于颜姬,我不是没跟老爹商量过。
我告诉老爹,颜公子是个断袖,而且是断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一种,何苦让我嫁给他。
老爹说颜姬是九尾狐狸里和我年纪最相仿的一条,也是唯一没有娶亲的一条,和他成亲便等于和妖界成亲。
即便是断袖,他到底也是男人,是男人骨子里就喜欢女人,他误入歧途总会回来。
老爹这一说就尽显行外人本性,完全不懂断袖是条不归路,一去便不回头。
不过我想了想觉得他的坚持也没错,和颜姬成亲,最起码很安全。
但颜姬这公子哥儿的脾气真是不亚于少卿,没写几个字,他就俩指夹住笔杆,一脸无奈地看着天:真无聊啊,全都是鬼。
黑无常夺走他手中的笔:我帮你写,你放这里就好。
颜姬更无聊了,在房间里左摇右摇地看我们忙活,而后停在我的身后,垂下脑袋在我耳边轻轻吐了一口气:娘子……我立刻捂住自己的耳朵,脸颊有些发烫:颜公子,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不好吧。
那张精致的脸蛋凑近了些,妩媚的眼眯起,手指也伸过来挠了挠我的下巴,轻佻而细声地说道:娘子,你真美。
很显然他太无聊。
我一脸麻木地看了他一会儿,继续帮少卿清点名字。
少卿朝颜姬挥了挥手,挡在我面前:这公狐狸精会吸精,夫人你可千万要小心。
妖物退散!颜姬扁了扁嘴,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靠,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说:我好渴,想喝酒。
我去给你倒。
黑无常立刻起身出去。
你直接给我送到院子里去,要微热的,顺便上点下酒菜。
知道。
黑无常和颜姬一前一后地出去。
我看着黑无常的背影,对谢必安道:他一直是这样么?谢必安道:当然不是。
他中了颜姬的媚魂术,现在颜姬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可是我看他眼神清醒得很,不大像中了什么法术。
谢必安沉默了一阵子,微微皱眉:反正范兄他不可能是断袖,尤其是为颜姬这种……难得看见他如此认真地寻找措辞,他想了半天还是道,总之,他若断袖,我便和他绝交。
这时,帮谢必安整理名册的勾魂从一堆名册中抬头道:无常爷,花子箫的名字要放上去么?谢必安道:当然要。
我脑袋嗡的一响:不要花子箫。
谢必安道:他在阴间算是个大人物了,不请的话,以后面子上说不过去。
我严肃道:你若知道花子箫的真实面目,必定不会想请他。
少卿也一脸岸然:对,他的鬼种简直就是……这家伙的嘴就是封不住,我抖了一下,捂住他的嘴,龇牙咧嘴地瞪着他。
少卿也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点头跟小鸡吃米似的。
谢必安的口吻变得莫测起来:花子箫的鬼种……?我和少卿已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
然后,谢必安莫名的眼神扫了过来:花子箫,难道不是画皮么?……怎么回事?紧接着,一堆鬼丫鬟也凑过来叽叽喳喳:小姐你难道不知道吗,美人子箫是先秦的鬼,是阴间最美的红衣画皮啊。
话说回来,阴间最美的鬼几乎都是画皮鬼,他可是画皮之最。
是啊是啊,美人公子是画皮鬼王,连丰都大帝都称他为‘鬼中之鬼’。
我和少卿都懵了。
我晃晃脑袋打断道:等等,无常爷,你不是告诉我,花子箫不像同类那样吓人么?谢必安愣了一下:花子箫脱了皮,不是一具骷髅么?一具骷髅还不吓人?其他画皮脱了皮都是腐尸,那皮开肉绽的样子和骷髅比,岂不是糟糕很多?我觉得有些恍然,又觉得有些更懵了:所以,你们都知道花子箫是画皮鬼?整个地府的鬼都知道。
这大概是少卿没听过小道消息的原因。
常识性的问题,自然不会有人传播。
丫鬟们七嘴八舌了好一会儿,我才知道,原来在阴间,画皮就是释罪囚犯。
所有画皮都曾下过十八层地狱,且有三成以上入过无间地狱。
进了无间地狱就永世不得超生,但若表现良好,还是可以回到阴间生活。
据说花子箫是当年犯了事儿,上了天庭的黑名册,不仅永世不得为仙,还进了无间地狱。
他是秦朝的鬼,那已经是千年前的事。
迄今为止不能修仙仍是必然,但时隔多年,他在阴间混得如鱼得水,现在是否能重新投胎,一直是大家都很好奇的事。
毕竟一旦有人开先例,其他不得超生的鬼也就有了个盼头。
在这地府里头,最惨的鬼大概便是画皮。
鬼身坏烂比人要慢很多,看着自己日益腐朽、饱尝钻心蚀骨的痛苦,岂是常人所能领会。
在幽都烂到只剩白骨的画皮,只有花子箫一个,其他的要么时间不够长,要么投胎了,要么受不住痛苦跳了奈河。
正因如此,他们比普通的鬼更阴狠、怨恨、肆无忌惮,经常做出一些道德败坏的事,连妖鬼们都时而无法接受。
花子箫前身是仙,披的是不朽的仙皮,所以不用去阳间扒活人皮。
但这张皮会褪色,所以每天把皮拔下来填填补补,也是必要的事。
他原本就幽怨得有些诡异,现在想想那画皮的场景,更是让人忍不住打几个哆嗦……不过一会儿,少卿去吩咐信使小厮们发第一批喜帖。
谢必安把第二批名单批注好后抬头道:孽镜大人真是急了点,像是生怕我们会跑了一样。
其实多花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准备喜宴兴许还办得好些。
现在想退婚还来得及,别让自己遗恨万年。
谢必安看了看手中的名单:这婚宴不仅阎罗王和十殿王爷会到,连五方鬼帝都会来捧场(1),岳父大人面子这么大,就冲着这一点,这上门女婿我也当定了。
看在你近日孜孜不倦兢兢业业打击我的份上,我允许你婚后退婚。
原本我是这般打算。
但如此娇妻从天而降,退婚岂不是有些亏。
我微微一怔,道:人夫之道,权谋之术,无常爷当之无双。
无常爷这称呼省省吧。
谢必安把毛笔放下,站起来在我耳边低声道,我已叫了很多天娘子,东方姑娘应当懂得礼尚往来。
这下我又有些语塞了,但谢必安又微笑道:也罢。
我是男人,粗俗一些无妨,娘子如此知书达理,这称呼还是在洞房里改比较妥当。
他抖了抖手中的名单,走出门去。
*** *** ***两日后是我大婚的日子。
小小的停云阁搁置不下近三百位的宾客,我们把婚礼场地转移到了老爹的判官殿。
阴间的婚礼和阳间有些不同,例如新郎要先掀起新娘盖头,露出冠冕下的珍珠帘再拜堂,回到洞房才掀珠帘。
少卿花了接近一个早上的时间才从老爹那赖来了掀盖头的活儿,但作为交换,在靠近礼堂之前他却只能走在我、颜姬还有必安后面,堂堂小王爷要跟在无常爷和骚狐狸后面,相当苦不堪言。
谢必安对此嗤之以鼻,他说这是现世报。
我知道这一日来了很多人,但因为顶着盖头,从进入礼堂开始就只能从盖头下方看见别人的鞋子。
所幸爹安排的大婚一点也不繁琐,掀盖头之前,我需要做的就只有左必安右颜姬,后面跟着少卿一路走到高堂面前。
一路踩着大红毯子往前走着,旁边的鬼议论纷纷,几乎都在说新郎官好俊新娘肯定也漂亮之类的话。
终于经过贵宾席,前方传来两个人的声音:多谢杨王,陛下说,我做什么都不行,也就战场上打打杀杀还能看。
此后还要师从杨王,学习为人之道。
总督太多礼了。
陛下日日坐朝理政不胜其烦,我等臣工不过各安其职,实在谈不上什么为人之道。
听见后面这个声音,我禁不住停了一下。
可是身边站着颜姬和谢必安,根本没法扭头,只能尽量放慢脚步,看着地上停着或走着的一双双鞋子。
终于又走了几步,我看见一双熟悉的黑色华靴。
旁边的总督又道:杨王快看,新娘子来了。
靴子的主人停了很久,才缓缓道:……是啊。
我与必安还有颜姬走到最里面等待拜堂。
我低声道:站在我们左边最外层的宾客有哪些?谢必安道:南方鬼帝杜王,中央鬼帝周王,丰都吴总督,北方鬼帝杨王……那杨王……叫什么?大概是我的声音有些奇怪,谢必安顿了一会儿。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前方的鬼主持已经高声道:请新郎掀盖头。
谢必安和颜姬退到后方,汤少卿走上前来。
随着金杆挑起大红盖头,我终于渐渐看见周围的环境。
无数穿着考究的中老年阴司权臣王帝中间,有一个额心长着菱形印记、身穿黑蛟袍服的年轻男子。
他原本在与旁边的总督说话,在少卿掀起盖头的同时,向我投来了若昧平生的目光。
与他对视的瞬间,生前千百种仇爱过往历历在目。
这大概是最糟糕的重逢了罢。
少卿或许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形,只是沉静地望着我没有说话。
我深知此时不该再去看那人,但还是忍不住。
一如既往的,我读不懂他的眼神,只能迅速转头,看着视线中已经模糊的少卿。
少卿放下红盖头和金杆,整个大堂中传来雷动的掌声。
我突然想起,十六岁时嫁给那人的时候,穿的是同样的大红喜服,周围也有这样热烈的掌声。
那个黑袍男子看了我与少卿片刻,最终跟着大家一起鼓掌。
当年的良辰吉日,花烛红妆,他大概早已忘记。
*** *** ***不是第一次成亲,所以并没有第一次的憧憬和紧张,这一回同时和三个人拜堂更是说不出的荒谬无稽。
虽然三个人我都没太大感觉,但不得不说老爹的眼光是好的。
他们和我一样穿着大红喜服,但款式发式不同,看上去也各有千秋:少卿把头发全部束到脑后,露出整张年轻的俊脸,可谓英姿勃发风度翩翩;谢必安将两鬓的发系在脑后,其余的发自然地散在肩头,缓带轻裘,颇有几分儒雅,几分风流;颜姬因为留了一头简直会发光的银发,穿着红衣反倒显得更像个公花货……而按地府的惯例,同时成亲的丈夫里,最先该和我圆房的应该是大夫君。
也就是说,是骚狐狸。
但在卧房的前厅里,他和少卿就似炸麻花的碰上搓草绳的斗了起来……你这妖物,离我夫人远一点,否则今天晚上本王爷叫你吃不着兜着走!哦?颜姬本来一脸倦色,听见少卿这样说,瞬间精神抖擞,眼也乜斜了起来,虽说娘子这皓齿星眸的模样也颇得我欢喜,但是明显的,你和无常爷看上去似乎更为诱人一些。
竟拿我夫人跟汉子相提并论!你,你这是刻画无盐,唐突西子!颜姬在家里住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很喜欢欺负少卿,又很讨厌欺负少卿的谢必安,所以经常和少卿联盟一起对付必安。
但少卿从骨子里就接受不了被个断袖黏糊,很鄙视颜姬,又因深感无常爷云淡风轻的威胁,不得不和颜姬站在一边……因此,好不容易这俩人闹翻了天,无常爷自然是怡然自得地坐在一边喝茶,一身大红喜服好像不是穿在他的身上。
不懂男色之美,难怪抱恨黄泉。
不过,就是女人我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
来,娘子,我们这就去洞房。
颜姬转过头来,扇了扇长长的睫毛,朝我伸出了手。
我像躲瘟疫一样把手抽回去,少卿立刻站在我面前护住我:看到没有,媚娘她讨厌你。
成亲不过是岳父的权宜之策,是以考验我和媚娘的真心。
最终你们俩都是会出局的。
所以,知难而退吧。
少卿挥挥手,坐在一旁的必安从茶盖子后挑了挑眉,又继续埋头喝茶。
出局了之后,你准备怎么打发我和无常爷?我看少卿和颜姬一时间也争不出个高下,干脆一个人先溜达回了新房歇着。
看着满屋子喜庆的大红,我突然想起某个姓花的男人。
当时喜帖是发出去了,想来他也收到了,可是这一晚他还是没有来。
外面的争执没有停过,花子箫一身艳丽红衣颔首微笑的模样又不断出现在脑海,我有些混乱,干脆穿墙而出,到处晃荡。
一轮冷月悬挂夜空,第一反应却又是花子箫在月下白骨画皮的模样,顿时浑身发冷,不知不觉乱窜出了幽都,竟溜达到了阳间皇城。
凡人当然不知道,一到了晚上,白日看上去光鲜亮丽的皇宫也是阴灵四散,怨气环绕。
当然,这到底是阳间最华贵不可侵犯的地方,仙界早就为它设下了护壁,因而寻常野鬼不得靠近。
所以,那些在深宫后院中难产而死的、投井自缢的、冤屈被害的配御阴魂们都只能在街道上徘徊,鬼影摇曳在一盏盏白鹭宫灯下。
不过,身为鬼门关提督,我还是可以自由进出皇宫的,只不过不能犯事,一旦犯了事,大概也得跟花子箫一样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我第一次夜袭皇宫,实在有些刺激。
成了鬼我的方向感也一如既往地糟糕,不过所幸以鬼魂状态可以四处穿墙,反倒看见不少好戏。
例如某美人正在做诅咒小草人,某嫔妾正在贿赂公公让他把自己的牌子放上面一些,某贵妃正在和宫女窃窃私语两人一脸奸相,某个妃子正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她的宫殿门口有一黑一红两道影子……我眨眨眼,发现那俩人竟是黑无常和骚狐狸。
黑无常的眉头跟手里的锁链似的搅在一起,严峻地看着眼前还穿着喜服的颜姬:颜公子,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将就你,但此妃大限已至,所有三宫六院公侯勋卫都必须由无常亲自勾魂,我这会儿若放了水,你我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颜姬的嘴巴几乎可以挂油瓶,一脸挑衅:那是你们鬼界的事,我是妖,与我何干?今晚我偏不让你勾魂。
黑无常道:这妃子虽然身份尊贵,但因为性格偏激已经被皇上冷落了多年,你让她继续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还不如让她早早到下面去投个好胎。
我往寝宫里瞥了一眼,发现里面不光只有妃子和在旁边伺候的宫女,还有趴在榻前一脸悲伤的小孩。
原以为我是念弟心切看谁都像策儿,但往里面定睛一看,发现那孩子真是东方策!而他正细心照料担心的人,竟是……冷蓉。
我差点都快忘记了,冷蓉早就到了皇宫当妃子,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任由我刁难的青楼优伶。
她此时如此楚楚可怜,还用那柔弱的纤纤玉指握住策儿的手,情深意切地说道:策儿,你姐姐和姐夫……是我对不起他们,你会怪我吗?策儿用力摇了摇头:这不是蓉姐姐的错,是我姐夫混账,喜欢上了你。
冷蓉眼中满是泪水:可是,我也喜欢你姐夫啊……只是因为他有妻房,不敢跟他在一起。
策儿继续摇头:那更不是蓉姐姐的错。
听清楚他们的话,我才发现这女人甚至连我弟弟也都拐走。
无名的怒火在肚中燃烧,我握着双拳一语不发地听她继续说道:好策儿,真懂事。
但恐怕蓉姐姐就要去见你姐姐姐夫了……蓉姐姐实在没有那个脸去见他们……策儿急道:我现在没有亲人,蓉姐姐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你千万不可以有事!听见策儿那句像我的亲姐姐,我终于受不住了,猛地穿窗而入!就算成全了她和杨云这对鬼鸳鸯吧,不能让她再骗走策儿!现在就杀了她!刚飘到床边准备掐她脖子,一道强光便照过来,把我往后振了一步。
我身子晃了晃,随即看见站在一个老判官拿着镜子对着我:东方提督使不得,下官刚才接到丰都太后懿旨,修改此女生死簿,延命二十年,只可多活不可少活,若非到时勾魂而死,丰都大帝必然严办。
还请提督不要冲动行事。
我握着自己被灼伤的手,眯着眼道:要办我,悉听尊便!今天我就是要杀了她!再次靠近,却又一次被烧伤。
很快黑无常和颜姬也冲了进来拦住我,纷纷劝我停手。
我看着病榻上和策儿装无辜的冷蓉,越来越气愤:让开!谁也别挡道!娘子一心记挂着弟弟,难道亲爹也不要了?颜姬对着冷蓉扬了扬下巴,为了这个女人,你愿意害岳父受牵连?我怔住。
颜姬道:走吧,这里的事交给判官大人和无常爷处理,我们出去说。
我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冷蓉和策儿,随着颜姬出去。
颜姬道:那叫冷蓉的贵妃,是你的情敌吧。
……你怎么知道?你生前的事,岳父早就已经交代过了,他告诉过我这贵妃的名字,关于你的前夫他只含糊提了一下在下面是个大官,不过今天拜堂的时候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那人是杨王。
如果冷蓉死掉了,岂不是遂了这对狗男女的心愿,让他们在阴间团聚?像这种夺人所爱的女人,就该让她生不如死地活着。
这时黑无常也从宫殿里出来,颜姬朝他挑了挑眉: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黑无常道:这判官出示了太后的懿旨,这里也没我什么事。
既然如此,那继续回去给我端茶送水吧。
颜姬摇来晃去地走了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娘子,我在城门外等你。
他闪出了宫殿,黑无常也毫无怨言地跟着闪了出去。
不得不说骚狐狸不仅嫉恶如仇,说话这么不积口德,也不怕牙碜。
不过他对事情显然没有完全了解。
杨云活着的时候是个镇国将军,曾经从并州大营率领五千骠骑,顶风冒雪大战前朝叛党,剿灭残余势力,参议新的军政体制,年纪轻轻便帮皇上打出一片天下,建立了太平盛世。
我和他还有少卿也是那时候认识的。
他平定叛党的时候,顺带也平定了我的小心肝儿。
和他成亲以后,他虽与我同榻而睡,对我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却从来没有碰过我。
当年我就是个愣头青,一直以为这便是恩爱夫妻。
这样太平的小日子一直过了两年多,直到我爹大寿才有了点波澜。
当时爹看着我和杨云说:战场上打仗挺厉害,卧房里怎么就不大行了?我还想抱外孙呢,杨将军需要努力啊。
我当然没听懂,以为只要天天和杨云在一起,自然就会怀娃娃,还笑嘻嘻地说很快就有。
爹请来了很多有达官贵人,少卿也在里面。
听了爹的话以后他喝得烂醉,一个人溜达到后院去吹冷风。
对少卿我一直觉得有些愧疚,因为他身体向来不大好,却一向知足常乐,好不容易向皇上提出了要娶妻却硬生生被推了回去,所以我也跟到了后院里去,准备安抚安抚他。
那晚风清月白,鸟语花香,少卿倚在凉亭上咳嗽的样子,也让人有几分不忍。
从卧房里找了件杨云的披风为他挂上,刚说了几句话,却被他猛拽到腿上紧紧抱住,凑了嘴来乱亲一通。
我吓得魂飞魄散,擦着嘴险些惊叫起来:你做什么啊,这样好恶心。
少卿一脸颓废:杨云这样对你,你就不觉得恶心。
瞎说,他才不会做这么恶心的事!我和杨云未圆房的篓子自然戳破。
很快老爹知道这件事,发现其中蹊跷,把杨云叫去促膝长谈了很久,中间百般折腾一言难尽。
总而言之,到杨云死了,这房到底还是没圆成。
朝野上下都知道,杨云勇略有为护国有功,不仅是皇上的九锡宠臣,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忠义诚臣。
但情结严重的忠臣大多都有个毛病,便是太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沙。
我老爹曾经是这样,杨云也是这样。
杨云是武将出身,勾心斗角相比那些满腹窟窿眼儿的谋臣,就差了那么一些。
他一生中犯的最大错误,便是被一群贼臣算计激将,当着皇上的面,捅穿了四个三代重臣卖官贩爵这档事。
众所周知,十官九贪。
许多老臣更是年纪一大就开始结党聚群敛财养老,皇上对这种事司空见惯,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杨云以前虽看不过眼,但也知道沉默是金。
因此,这事他刚说出口也发现自己太冲动,但晚了些。
同时得罪了四位重臣,便是看在先帝爷的脸面上,皇上也不敢再留着他的脑袋,于是发配他去边疆打仗,名曰戴罪立功,实则杜邮之戮。
当时我依然是个愣头青,只知道夫君又要打仗了,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为他准备行军衣物的时候,家里来了个女客人。
直到那时候我都还是傻傻的,为这客人准备茶水点心,却不料撞见杨云对她做了少卿曾经对我做的事。
客人没在那待多久就走了,杨云心不在焉地准备行军。
那会儿我依旧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媳妇儿,心想男人没有哪个不偷腥,便是喜欢上了别的女人,帮他纳妾便是。
且说这种时候不好影响夫君的心情,儿女情长的事,还是放在他打仗回来再说。
等他走了以后,我却越想越不明白,倘或杨云只是一般的花心也罢,他对那女人说的话,可是一句都没对我说过,那种搂搂抱抱的行为,也不曾对我做过……我茶不思饭不想了一段时间,日日失眠落发,却听来了夫君被敌军围剿的消息。
杨云到最后死在了我的怀里,口中念的却是其他女人的名字。
最让我纳闷的是,这被他捧到天上全心对待的女人,居然是青楼唱戏的。
即便是他死了,想到自己每每在家中独守空闺,他却醉入花丛,饱餐秀色,心中的闷气便无处可发。
后来去丽春院当戏子,跟这一股子闷气也脱不开干系。
冷蓉的运气比我好太多。
她后来当了妃子,还假惺惺地说要和我称姐道妹,送我银子,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我却赌着那口气,一直在青楼唱戏,唱到闭眼断气。
不是没有恨过杨云,不是没有想过彻底断了对他的想头。
且我知道,在他们的故事里,我简直就是陪衬,就是他们爱情的调味料。
可是,时光流逝,仇淡如茶。
到最后,我想到的却依然只有他的好。
后来少卿送我回了停云阁,我却无法入眠,来到阳间京师。
帝阙前宫灯千层辉煌,从一片凄然的黑暗,一路照到迷雾中。
守门的侍卫已疲惫得恹恹欲睡,自然看不见来来去去,穿墙而过的幽魂。
我缓缓漂移在城门下,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这里无数次目送过夫君离去,看他骑着骏马高大的背影,盼着他早日归来,却没料到死后,这一切都成了荒唐。
刚叹息着想寻找回地府的路,抬头却看见城门外熟悉的身影。
我眯着眼看向他,生怕是自己看错。
他大步朝我走过来,额心淡紫菱形印记微微发亮:今日是你大婚的日子,怎么一个人跑到阳间来了?看见他渐渐清晰的眉眼,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我……我只是睡不着随便来转转。
杨云微微笑道:原来是这样,你的三个夫君都不管了么?顿时心中苦楚难以抒发。
我吐了一口气:以后有的是机会相处,今天就算了罢。
倒是……我想了半天,没有琢磨出该叫他什么,倒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杨云望入我的眼,依然是那种让人看不透的目光:大概是思念结发妻子,才来故土重游。
注释(1):道教理论家葛洪在《元始上真众仙记》中记载了五方鬼帝分别为:东方鬼帝蔡郁垒、神荼,治桃止山;西方鬼帝赵文和、王真人,治嶓冢山;北方鬼帝张衡、杨云,治罗酆山;南方鬼帝杜子仁,治罗浮山;中央鬼帝周乞、稽康,治抱犊山。
本文五方鬼帝均只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