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气温居高不下,空气燥热得教人喘不过气,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的行人汗流浃背,一个个跟全聚德里刷了油快出锅的烤鸭似的。
白珊珊窝在水吧的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手托腮,一手托冰可乐,聚精会神地盯着玻璃窗外发呆。
一只烤鸭走过去,两只烤鸭走过来。
穿高跟鞋的烤鸭,穿连衣裙的烤鸭,穿西服提公文包的烤鸭……嗯?等等?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清瘦身姿,这跟直男两字拉出了一条银河的距离的小翘臀,这只公文包烤鸭貌似有几分面熟?白珊珊眯了眯自己一百五十度的近视眼,放下可乐,伸手胡乱在桌子上扒拉着想找眼镜。
不用戴眼镜了。
说话的女孩儿叫顾小雪,是白珊珊三个月前新招的兼职服务生,年纪很小,刚念大一。
顾小雪两手一摊,耸肩,就是那个方经理。
话音落地,水吧的大门已经被推开,公文包烤鸭面含笑容走进门内,白小姐,真是不好意思,又来讨你嫌了。
顾小雪一个白眼翻天上,嘀咕:知道自己讨人嫌还天天来,找抽么。
方经理:……我家小雪喜欢开玩笑,方先生别跟她一般见识。
年轻姑娘轻轻弯了弯嘴角,眸子清澈含笑,一双眼珠跟玻璃珠似的灵动无害,连嗓音都糯糯的,轻软又好听,您想喝点什么?方经理笑得客气,什么都行。
哦。
白珊珊的笑容比他更客气,转头看顾小雪,柔声,听说方经理胃不好,给他一杯白开水。
……方经理确定以及肯定,当这位软萌貌美人畜无害的小姑娘说出白开水三个字的时候,重音在那个开字上。
今天的气温三十四度,喝开水。
方经理涂了整整两层防晒霜的白净脸皮抽了抽。
没过几分钟,一杯热腾腾白开水摆在了方经理面前。
方经理本就热得嗓子冒烟儿,看着那杯开水,他更热了,只能硬着头皮笑了下,谢谢。
不客气。
白珊珊端起自己的冰可乐咕咚咕咚喝了口,笑眯眯道:今天天气挺热的。
方经理平时工作这么辛苦,过来吹吹空调歇歇脚,我特别欢迎。
白小姐真是幽默。
方经理笑了下,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合同样的文件,递过去,这是我们法务部最新拟的合同,只要白小姐同意将您南城的老宅卖给我们,您会得到一笔高出市场价一倍的补偿金,和位于B市三环内的三套精致住宅。
白珊珊诧异地眨了眨眼睛,赔这么多?方经理微微一笑,白小姐有所不知,我们明朗并不是南城项目的唯一开发商,我们背后还有更大的投资集团……哇。
白珊珊对方助理口中的背后大BOSS不感兴趣。
她伸手翻到合同上写着金额的那一页,小数点前面的一长串零几乎闪瞎她的眼,又忍不住感叹,这赔偿还挺不错的。
方经理见她这反应,心底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南城旅游城是明朗集团今年的重点开发项目之一,合作方来头极大,是鼎鼎大名的跨国企业商氏。
商氏财团,百年名企,家族历史极其地复杂悠久。
十九世纪末,在这个连华尔街都还处于童年时期的时代里,商氏便已在纽约开疆拓土,步入鼎盛,其后更是在数次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中稳如泰山,屹立不倒。
在美国,商氏与军火世家封家齐名,并称华裔两大氏族。
二十世纪末,商氏将发展重心逐渐转回故土中国,凶猛霸道,势如雷霆,短短半年时间几乎让整个B市商界重新洗牌。
可见其整个家族的铁血手腕和巨大影响力。
明朗对这个项目重视至极,千叮万嘱方经理,务必处理好开发区的拆迁赔偿工作,扫清一切障碍。
白珊珊爷爷的老宅刚好便位于旅游城项目的开发圈内。
老宅是旧时建筑,保养好,占地广,文人居所,古色古香,明朗投资部看中老宅的商业价值,要将宅子买下改造成高档会所,派方经理和老宅主人谈赔偿。
一边执意买,一边不肯卖,双方就这么耗上了。
拉锯战打了一个月,别说签合同,这小姑娘就连一丁点儿要跟他们合作的意向都没有。
因此,方经理觉得今天是真个好日子,他总算是瞅见了那么点希望的曙光。
然而转折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不过很可惜,白珊珊抬起头,向他投去大哥我也很想帮你但确实没办法的同情眼神,很真诚且真挚地说:钱我不缺,至于房子,我也多得很呢。
方经理:……所以老宅我不会卖,合同我也不会签,这件事就此打住。
小姑娘的笑容和语气仍旧软软的,干净晶亮的大眼睛看向男人,眨巴两下,方经理,您看您是想先去忙您的呢,还是我再给你倒一杯开水?对面被她最后一句话噎了足足两秒钟,才说:……那我先走了吧,不打扰白小姐做生意。
话说完,方经理顶着一头黑线默默收好合同,默默起身,默默推门离开了水吧。
白珊珊抱着她的小冰可乐呲溜呲溜喝了两口,然后抬起手,冲那道背影礼貌地挥啊挥,慢走啊亲,不送。
数秒钟后,顾小雪过来收拾那个没动过的开水杯,憋笑道,你看见那个方经理刚才的表情没有,跟吃了苍蝇似的,差点儿没笑死我。
姗姗姐你真是太厉害了!白珊珊给了她一个低调低调,瞎说什么大实话的目光,然后起身轻轻跳了跳,转脖子转手腕活动筋骨。
一个小店员探头去瞧方经理的背影,皱了皱眉,忧心忡忡地说:姗姗姐,我听说这些开发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先跟你客客气气地谈,见你不就范,后面指不定耍什么阴险手段呢。
你可得小心着点儿,别被欺负了。
白珊珊扭头,细白的手指翘起来,指指自己,乌黑分明的清澈大眼看向小店员,非常认真地问:我看起来真的很好欺负吗?小店员眸光微闪还没答话,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七朵花!顾小雪:……一众店员:……整个水吧瞬间寂静了。
稍等。
白珊珊从兜里掏出自个儿的手机一瞧,来电显示写着几个大字:兔兔宝贝。
她接起来,兔兔?电话那头被她这一嗓子喊得沉默了足足两秒,然后,一道标准的华丽御姐音传出来,冷冰冰道:白珊珊,接客。
……说话能不能带点情绪,你是没有感情的杀手吗?白珊珊默了默,说:我知道今天要出诊。
看一眼时间,晚上七点钟,打了个哈欠说:但是面诊时间是晚上九点,这还早呀。
我只是打个电话提醒你。
御姐音说,跟我联系的是这个来访者的助理,他说来访者不愿意在见到心理师之前透露自己的任何信息,所以今晚的面诊你不用做什么准备,就跟对方聊就行了。
那个助理再三强调,他们的老板不喜欢等人,所以你别迟到。
御姐音的主人叫涂岚,是KC心理咨询中心的创始人,也是白珊珊的老板兼好友。
白珊珊点头:OK。
——夜幕低垂,路灯和车灯交织成一片光影,仿佛无形就成了白昼与黑夜的分界线,预示着另一个世界的降临。
七月的天即使是晚上温度也没降下多少。
白珊珊走出水吧,边抬手扇风边拦了个出租,一开车门,扑面的冷气总算驱走满身黏热,她满足地做了个深呼吸,给司机报上地址。
然后就开始玩手机游戏。
英勇打团,壮烈牺牲,再复活,再牺牲。
就这么死死活活了好几回合之后,对面终于推上高地,踩着白珊珊游戏人物的尸体砍下了她们的小水晶。
游戏结束,她有点困了,索性抱着包包窝在后座闭目养神。
虽然吧,白珊珊看起来和心理师这个高尚神圣充满神秘气息的职业八竿子打不着边,但她确实是毕业自名校心理学专业的心理师一枚,真金白银,如假包换。
涂岚刚认识她的时候,曾经调侃她,我见过富二代学艺术的,也见过富二代搞金融的,你是唯一一个想当心理师的。
有想法。
对于好友给自己安的富二代头衔,白珊珊不反驳也不否认,采取随便吧我都行的态度。
自从白珊珊的生父在她十三岁那年意外去世,母亲余莉带着她离开南城,改嫁进B市白家之后,她的人生轨迹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家虽不是什么延续数代的名门望族,但糖酒生意做得不错,在B市也算豪门,跟着余莉来到白家的白珊珊顺理成章也就成了白家千金。
那天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普通午后,十四岁的白珊珊第一次踏入B市白家的大门。
继父白岩山把她领到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面前,指着她对男孩说:这是珊珊,以后她就是你的妹妹。
男孩看着这个皮肤雪白眼眸清澈,扎着两个乌黑小辫子的野鸡妹妹,眼神带着丝毫不加遮掩的鄙夷,紧接着从鼻子里哼出了一个音,讥讽十足道,听说你以前的爸也姓白,那你岂不是连姓都不用改了?彼时,十四岁的白珊珊听完继兄的这句话后,点了点头,认真说:对呀。
我以前的奖状证书包括各种游戏的ID都是‘白珊珊‘,不改名不改姓,可真给我省了不少事呢。
继兄:……小姐,到了。
司机的声音将白珊珊飞远的思绪给拽了回来。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揉了揉眼睛,一看,出租车已经靠边停下,路边竖着一块路牌,写着:贝勒坊。
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片街区,白天安静如死城,一到晚上就整个儿活了过来,像一个红灯为妆绿酒作裳的妖怪,张牙舞爪地舒展身姿,负责为上流社会的人们提供各类纸醉金迷的天价消遣。
白珊珊给钱下车,根据对方指定的地址来到了一间高档会所前,拨通一个电话。
几分钟后,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走了出来。
这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身姿笔挺,肤白俊秀,浑身从头发丝儿到脚指头都写着四个大字:老子,精英!帅哥很养眼,白珊珊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小哥哥几眼,觉得同样的装束相似的职务,白天那位方经理跟这位精英小哥一比,简直就是理发店的托尼。
白小姐。
精英小哥哥开口,分毫不差的淡笑。
你好。
白珊珊笑得也很专业,我是KC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师白珊珊,很高兴见到你。
我姓江,你叫我江助理就好。
先生今天下午才从波士顿回国,一下飞机就到这里谈事情,刚结束。
白小姐来得正是时候,请跟我来。
江助理说完便转身进了大门。
会所雅致,装潢颇有几分民国时期的风貌,整体风格和这座现代化都市格格不入。
一层二层大厅里只有少数客人,一身名牌,谈吐优雅。
三层不对外迎客,高级VIP私人独享,全是雅间。
白珊珊跟在江助理身后往前走,一路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如鸡。
不多时,两人穿过走廊,停在了三层最里侧的一个雅间门口。
江助理抬手敲了敲门,哐哐,随后恭恭敬敬地道:先生,心理师来了。
白珊珊抬起眼皮,只见包间门紧闭……这是不是也太紧闭了?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里面的人会不会把自己给憋死啊……她远目,深沉充满同情而咸吃萝卜淡操心地想着。
就在这时,包间门里传出了一个有些模糊的声音,清冷低沉,带着一丝不易教人察觉的疲惫和沙哑:嗯。
白珊珊被这单音节弄得一怔。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似曾相识。
错觉吧。
她甩甩头,觉得自己大概是冰可乐喝多了不太清醒。
然后江助理就伸手很好心地替白珊珊开了门,并冲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说:白小姐,请进。
……坦白说,白珊珊不知道为什么从这人的眼神里看出了壮士你放心走吧的迷之悲壮感。
她无语地望了望天花板,推开门进去了。
啪嗒一声,包间门在身后关上。
和走廊里的明亮形成了鲜明反差,包间里光线昏暗,没有开大灯,只有雕花墙面的壁灯投落下几丝光。
兽耳香炉里燃着龙涎香,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烟草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珊珊觉得屋子里的气压好像都比外面低许多。
她被这浓浓的鬼屋style给震了震,默,随之挪着走动几步,伸出双手,在一面墙上东摸摸,西摸摸,踮起脚来摸摸,试图寻找大灯开关。
就在她踮起脚跳来跳去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打破死寂。
噌一声。
轻而脆,像金属打火机点烟的声音。
……白珊珊被吓得差点儿没坐地上去,条件反射转过头,这才看见数米远外有一张真皮沙发。
位于门后,是视线的死角,刚进来的时候一眼没注意到。
沙发上坐了一个人。
男人的身形轮廓很高大,也很挺拔,一片暗色的光影中,她能看见他纯黑色的西装笔挺而精细,不染纤尘,两条惹眼的大长腿随意地交叠着,坐姿慵懒,干净优雅,活脱脱从欧洲中世纪壁画上走下来的贵族。
白珊珊愣了下,视线下移,对方搭在膝盖上的右手映入视野。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烟。
冷白的肤色,暗红的火星,形成一种强烈到令她心脏漏掉一拍的色彩差。
男人似乎正闭目养神,五官面貌全都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短短几秒,白珊珊已经知道他是谁。
对面不作声,她也不说话。
雅间内就这么陷入了一片死寂。
好在成年人的世界虚与委蛇,故人相见四字也足以轻描淡写带过。
数秒钟后,白珊珊定神,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干笑了下,平稳道:您好,先生,我是您预约的心理师白珊珊。
未请教尊姓大名?沙发上的人安静几秒钟,开口时语气冷漠迫人,拒人千里,多年竟不改分毫:商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