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川因为渡良这一场小胜欢呼雀跃的时候, 渡良城外三十里驻扎的军营却陷在诡异的压抑和沉闷里。
由两排树干稳固外墙的议事军帐里坐着十几号有着实权的军官,他们面色严肃,低着声音讨论着当前局面。
这场仗确实打赢了, 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有了优势。
大魏在玩阳谋。
因强盛的军事实力,他们的想法简单近乎粗暴直白,几乎不需要第二种推测。
若能打下渡良五城,那就不需要铤而走险去打不太容易守住的杨川。
如果打不下来渡良,那便切断杨川补给。
局面就是这样, 不管是渡良战事进行得顺利还是不顺利, 整个一面倒的形势是不会变的。
顾愈坐在案几后,看着摆在营帐正中间、插着小旗的沙盘, 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
杨川没驻扎什么有战斗力的军队,就地理位置而言也难建防线, 它被当作案板上待宰羔羊是提前预料到了的事, 顾愈对当下情况倒不是很惊慌...虽没了杨川做补给,局势会变得困难, 但小心计划, 也不是什么绝对的死局。
大家商议不出什么应对法子, 目光自然的往顾愈身上聚拢。
太尉,他们一早便计划好了,这仗怎么打都会输。
我觉着不如收兵从长计议, 现在和魏军对垒, 也只是白白死伤人手。
畏战派刚说了两句, 主战派一方的将领便不满了。
这刚打了胜仗,应趁弟兄们热情高涨, 多打几场才是。
要撤你们撤, 反正我老李不走。
渡良丢两回, 我他/娘去了阴曹地府都没脸见我兄弟。
刚还正儿八经的氛围,忽得一下变得火药味浓重,其中以年轻火气大的蒋成和渡良城的老将尚财薪吵得最为厉害。
双方都是一点就着的性子,说不过,便乒乒乓乓的交起手来。
尚财薪带了刀,几招没得个结果,抽刀就想直接砍人。
众人只见眼前一花,一道身影站到了尚财薪的身体侧后面。
顾愈动作快,但并没怎么发出声响,他一掌劈在尚财薪手腕,简单利落的卸了他的手上力量。
顾愈接住掉落的弯刀,而后抬腿踹了尚财薪的胸口。
他双脚离地,倒飞出去,直接撞塌了营帐一侧,裹着油布纸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在大庭广众下丢了脸,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人从地上爬站起来后,瞪眼看着顾愈,率先发难,太尉这是何意?帮亲不帮理?在兵营可不兴这种那群文官的龌龊手段。
顾愈从扯坏的营帐走出来,神色里露出些温和的摇了摇头。
可不是这个意思。
顾愈欣赏了片刻抢到手的弯刀,沉了沉手腕,刀尖无误的指着尚财薪,只是想和你讲一声,仗能不能打,要不要撤是我说了算,最好别在我眼皮子下明里暗里的撺掇,我虽然还挺好讲话,但是脾气不太好也比较容易冲动,怎么讲呢..顾愈走近了些,在他面前蹲下,刀由指着他变成了架在他脖子上,你人死了,我再和你道歉便没意义了是吧?这段时间,一直摆着以理服人、广开言路的上位者突然露出的强硬让当事人、旁观者都有了几分阴影。
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什么打破了原本认知,就会变得谨慎小心。
顾愈见尚财薪没话要讲了,起身拍拍袍子,又恢复了两分亲切,回去洗漱洗漱,等帐篷重新搭好再接着商议。
人散开,顾愈也折身回了主帐。
蒋成有话想问,也不避嫌,大咧咧的直接跟着顾愈进了他帐里。
顾愈在案几后坐下,抬眸瞧了他一眼,说吧。
蒋成是个不懂便问的直脑筋,让说便说,大人,各个营的心思也太多了,这也该整顿整顿军纪。
一盘散沙,没什么整治必要。
打四五场仗,死些人活着些人,到时候慢慢把队伍重组就是...边讲着,顾愈偏头看见压在镇尺下的几根窄纸条,抬了下眉,蒋成还有些想要问的,在看见顾愈神色突然冷了下去,他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不自觉地放轻音量,大人,出什么状况了?顾愈抬眸,上眼线拉得平直,眸里直接的露出几分阴沉,去将方沛给我叫来。
蒋成从他语气里意识到事态不妙,小山塔似的身体像灵猴一样蹿了出去。
顾愈将几根由信鸽带来的小纸条重新再看过一遍,收着传话的方沛硬着头皮进了营帐。
他看着用浑身表达着不舒坦的方沛,食指在纸条上扣了扣,讲讲。
方沛想着伸脖子缩脖子都是一刀,直接开了口。
信鸽最早是一月中来的,说是夫人不打算离开杨川,...当时属下猜想着可能杨川情况还不严重,要是失控,耿平应该不会放任...顾愈没什么心情听他掰扯,直接打断,说重点。
正想给自己开脱的方沛噤声,规规矩矩应了,重新口述经过。
这事确实是他处理不当,是在他判断形势后,自作主张做了隐瞒。
以至于导致现杨川形势危急,而宋绘还待在杨川没有离开...顾愈闭了闭眼,声音维着往常的语速,今早魏军攻城结果?杨川守住了,没被打下来。
方沛觉着这是个好消息,顾愈却没好脸色,你是觉着杨川守得住?方沛敛住脸上的笑,垂下头,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顾愈生气时候惯来也会带着些笑,在被气到不能控制情绪时才会彻底甩脸色。
他用了些时间控制住情绪,朝人挥手,出去交代一声,晚些时候的议事取消。
被赦免的方沛不敢多问,应声后,赶紧退出营帐。
顾愈偏头,沉默看着油布纸上挂着地形图,慢慢拧了眉。
大宁本就轻视武将,汇北军队各方各面的情况更一团糟,以这样的兵力,顾全方方面面实在是过于理想化,他们想要保住杨川基本上没可能性。
顾愈想着没他监管便不听话的宋绘,眼底裸了几分不清不楚的烦躁。
宋绘并不知道自己恶行已经传到了顾愈耳朵里,她正听着耿平讲流言相关的消息。
这事应是从廊架酒肆开始传的,但是酒肆里人的流动性本就大,再加上环境特殊。
...很多人喝了点小酒都爱在嘴上吹嘘几句,要是知道个什么有意思的转头便传给另外的人,要找始作俑者并不太容易。
耿平做好了铺垫,稍作停顿后,继续着道:小的现想的是先从酒肆的熟客入手。
宋绘安静听耿平讲完,轻声拒了,不必要这么麻烦。
这事根本不用从人下手来找。
宋绘见茶温差不多,抿了口,接着道:我来杨川后认识的人并不多,能有敌意的更少,打听打听酒肆后面的人情关系,推推看便行了。
没顾愈在,耿平完全听宋绘差遣,见她有这个需求,便领了命出去办事。
宋绘让夏陶回屋去取了本书,在四角亭里坐了小一个时辰,直到小狗玩累,她才收了书回屋。
顾澜清虽落了很多功课,但先生在补赶进度的同时,也注重了劳逸结合。
连着补了三整天的大课的顾澜清被许了休息一日,他也不歇,起了大早跑来找宋绘。
宋绘和他一道用了早饭,边问他这几日学了什么。
顾澜清规规矩矩答过后,模仿着宋绘的样子,问道:娘每日做什么?宋绘也没敷衍他,认认真真讲着这几日的日常。
除了给他裁布做春衣,还有便是看书下棋。
宋绘把下棋当乐趣,这态度非常直接的影响到了顾澜清,他往矮塌方向瞅了一眼,我也想学。
到时会有专门的棋艺先生教你,这之前娘可以给你讲些基础的游戏规则,好不好?围棋不是一天两天能找着乐趣的,宋绘为了维持他的好奇心,让夏陶将象棋棋盘找出来。
相比于围棋,会自己个儿说话的象棋显然有意思都多,顾澜清一会儿就把棋子的名字记住了。
象棋棋盘有七十一格,算上楚河汉界就是七十二。
棋子分红黑两军,只能走在十横九竖组成的九十个点上,宋绘边讲,顾澜清边拿着木头做的棋子噔噔噔的走起来。
夏陶进屋,朝宋绘福了福身,看了一眼玩得不亦乐乎的顾澜清,附到宋绘耳边,耿护卫说要见您。
宋绘大概能猜着是什么事,她将象棋棋谱展给顾澜清看,让他按着图样摆成开战前该有的对称局,而后起身出了屋。
宋绘让打听的事,耿平都已打听到了。
廊架酒肆是吴东的产业,吴东和全敏的奶娘沾亲带故,也就正是这点裙带关系才让他一个二混子开了个酒肆起来。
另还有一件事。
前几日守城战出现伤亡后,城里许多官员商户都有离城的打算...,杨川肯定是守不住的,夫人不如和他们一道出城,也更安全些。
整个局势已经差不多定了型,耿平不觉着宋绘有什么改变局势的能力,与其继续待着等待没什么可能的转机,不如趁现在还有机会,逃出城去。
耿平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相当有说服力。
宋绘听完,安静瞧了他一会儿,杨川丢了,渡良的仗便不好打了是吧?她这话问得突兀又古怪,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耿平还是尽职尽责的解释了杨川在战略地位上的重要性。
宋绘显然没要和耿平推心置腹的打算,说了声辛苦,让他好好休息几日,而后便支着冬霜将人送走。
她回到内室时,顾澜清已经将三十二个象棋棋子摆好在了棋盘上。
宋绘瞧了瞧,指出了不对称的局面错误的地方。
顾澜清看着自己手边的两个帅棋,帅是最大的,我不能两个都要吗?我如果都有的话,就会更厉害的。
说完,他瞅了宋绘好几下,反思了一阵,问道:娘,你也想要大将吗?宋绘将顾澜清不要的红兵摆在将位,不了。
娘想帮清儿成为厉害的人。
所以,顾愈不能在渡良出意外。
所以,杨川也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