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寒意未消。
宋绘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锦衣,外披着兔毛领的斗篷,经由耿平领着上了城墙。
城墙上间隔一定距离便有士兵站岗, 拿枪或是腰挂长刀,器宇轩昂。
耿平一直领着宋绘往前走,然后在一稍往前伸出一截的瞭望台停下。
从平台望出去,能看见城外无边的旷野覆着一层皑皑白雪,雪色直伸着往上往远, 和天空连成旷远恢弘的一整片。
白色铺天盖地, 隐约有三五处延出星点的绿色,人的心胸也跟着这份瑰丽又勃勃的春色变得开阔起来。
耿平立在宋绘的左侧后方, 轻声开口道:大人领兵出去了,估计一会儿便会回来, 夫人可能需得在城墙上等阵子, 这里风大,我去找人烧个炉子, 拿...他话还未讲完, 便被宋绘摆手打断了。
宋绘稍弯了眼, 表示那么个亲切的意思,不麻烦了,我穿得厚实, 一时半会儿冷不着。
她目光重新落到城外平滑的山脊线上, 微微出神。
三十丈的城墙真的很高, 让人觉着仿佛伸手便能摸得到天。
太阳落在两座山之间,被兜住大半, 像被谁咬了一口的月饼。
宋绘站了莫约小半个时辰, 腿脚渐渐有些发冷发僵, 耿平也不确定顾愈还有多久会回来,便又劝了宋绘一次。
宋绘想了想,椅子袍子不用了,拿个小炉便行。
耿平应下一声是,转身要走。
这时候,一大群密密麻麻的黑点从东北方向的雪山翻出来,另外一群人驾马从西面的山峦后绕出,两大队的人像是黑色洪流往杨川行进。
耿平回到宋绘的身后,声音带了两分严肃,人回来了。
出现在视野里的队伍是散的,像是星罗棋盘。
比起顾愈口中的胜券在握,两大群人更像是打了败仗,被追得仓皇逃窜。
城墙上站岗的士兵发出小声的讨论声,此起彼伏...,不安像是疟疾一样迅速的扩散开。
稍高一阶级的官兵发出呵斥声,勉强压住躁动的人群。
宋绘倒不至于因这样的情形慌乱,不过她也不太懂这个情况,偏回头望了耿平一眼。
耿平神色并没什么慌乱,甚至还露了些幸灾乐祸的开口道:夫人且耐心等等。
至于等什么他没有细讲。
宋绘呵了口气,搓了搓手指,而后抿唇在一大片的黑点中试图找找顾愈在哪里。
人都穿着齐色盔甲,找人不太容易。
不过,居高临下,更容易看清整个局势。
杨川队伍的情况确实不太好,乱成一团,像是没了头领的溃兵。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可能有一炷香,原本向四面散逃的兵绕了多余的一大圈朝着杨川聚集,他们的目的倒很明确,打算躲回城里,靠城墙设防。
远处,举着大魏旗帜的队伍整顿后,秩序井然的向着杨川直进。
两边一强一弱,一触即发。
宋绘耳边响起三三两两的指令,有让弓箭手搭剑的,有随时准备好炮弹填充的,也有哼哧搬石头到墙边上的,战事一触即发。
这个景象和之前杨川勉强应对魏军时候并没什么不同,...砰,不同?宋绘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很快,一堆小黑点的消失蔓延开,成了一片片的士兵的陷落。
... ...冬天最冷的时候,杨川城外大大小小河流结了厚厚冰层,当地人会在城外举行一些冰上活动,其中办得最热闹的便是冰嬉。
但这活动有些时间限制,一旦天气回暖,冰层便会变薄,要是不小心的话,很可能掉进河里。
宋绘亲眼瞧见往日讲着玩的注意事项变成实际的例子。
士兵一片接着一片,像玩大了的牙牌,挨批倒下。
这些呈在视觉里颇有些震撼的效果。
宋绘这时瞧见顾愈了。
他骑着一匹红棕色的马,肩宽背阔,身材挺拔,穿着一身玄黑色的盔甲,比起平日里,多了些沉稳和威严。
顾愈没往城墙上看,他目光从士兵面上扫过,目光笔直尖利,像是一柄剑,在他高举手中兵器后,队伍猝不及防的爆发出一声杀。
人数量众多。
所有人的声音拧成一股,在浩荡旷达的荒野上被成倍的放大,而后人群向着落水的魏军反杀而去。
有的人在破裂冰层的边上,倒能爬上岸,有的就不行,挣扎着沉了底。
上岸的人又冷,衣裳又重,战斗力锐减,这次战斗呈出一片压倒性的优势。
宋绘在城边站了半晌,直到整个战事尘埃落定。
她垂着眼睫,瞧不出什么高兴的神采,安静在城墙上站了一小会儿后,轻跺了跺发麻的腿,转身,走吧,回宅里。
宋绘走下城墙时,这场以弱胜强的战斗已经在城内传来,原本萧条的街市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她被堵了个正正好,完全走不了,只能强行留在人群里欢迎凯旋的将士。
一小阵后,围在最里层的人发出欢呼声,后面的人跟着叫起来。
其中伴随着女子的赞叹声,毕竟位高权重所有的光环远不如这一刻的感受来得直观和震撼。
她们谈论不避着人,那些个欢喜欣赏从只言片语的泄出来。
这就是顾太尉,也太年轻太俊了吧?长得太俊朗了,完全就是我梦中情人的样子。
甚至还有更大胆的女人往顾愈身上扔花扔手绢,或者自报家门。
宋绘安静看着被人簇拥着的顾愈。
他刚打了胜仗显然心情不错,被包着有重量首饰的手绢扔中也没个生气,温和的笑着,将东西扔回去。
被他扔的那个方向爆发出强有力的尖叫声,啊啊——像是幸福得要晕厥过去。
顾愈没看见宋绘,宋绘眸里倒出他骑在马上的背影,往日被她强行按耐住的情绪疯狂的长出枝蔓来。
她一直知道顾愈是个什么态度,他喜爱她,也尽力的在喜爱她,但能做到的就是这样了,因为在顾愈看来这些个宠爱足够了。
作为一个聪明人,宋绘去配合做好这个角色,做一个受宠但又不会生出妄念的妾。
她一直,一直,一直都在尽力的做本分内的事,温吞地,缓慢地,想要维持住这样的现状。
她太聪明了,聪明得连野心都不敢有。
可是啊。
可是啊。
怎么才能不生出妄念呢。
不可能做得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