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云先从这荒谬的情况里回过神, 喊人将春瓷从池子里捞起来。
杨川的三月早就不冷了，春瓷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衫，被水一浸, 肚兜上的花纹都能看得清。
一阵兵荒马乱后，春瓷裹上碎花薄袄，跪坐在地上，小声啜泣。
王雪云面上的笑有些绷不住，娘子这玩笑也开得太过了些。
宋绘偏头看了她一眼, 目光澄澈坦然, 奴家并未闹着玩，教教下人规矩。
王雪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气急了，那她现在也不是你的丫鬟了。
宋绘恍然的眨眨眼, 诚恳的道了歉, 我想着小姐可能性子好，不怎么管束下人, 所以想着替小姐教教规矩。
稍作了停顿, 宋绘偏头看着梨花带雨的春瓷, 说上一个主家坏话，能发生在奴家身上，不也能在小姐这儿重演吗？春瓷哭音一落, 眼泪汪汪的看着王雪云, 小姐, 奴婢不是这样的人...不论春瓷讲的内容是真是假，没尊卑说前一个主人坏话确实是让人心生不快的事。
刚还一门心思看热闹的人各有了想法。
宋娘子讲得有道理啊, 这样的丫鬟不太省心, 是该好好教教规矩。
王小姐也得小心才是...给下面的人安排婚事也算仁义了, 有些人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难不成还想成主子？宋绘偏头看了眼说这话的人，抿了个无奈的笑。
她什么也没讲，但在场的谁不是人精，宋绘的一个动作便能被解读出千万种意思。
刚还嘀咕着宋绘恶毒的小姑娘像随风倒的野草，站在宋绘这方声讨起丫鬟的不是。
我就知道，这小贱蹄子肯定不安好心。
不知廉耻，你看她哭的那个样子，真讨厌死了。
言语交锋最有意思的便是随时都会被人翻盘，如若前后信息有反差，那么就会带来人情绪上的反弹。
宋绘听着七嘴八舌的声讨，时不时应和一下，一脸无辜的煽风点火。
宋绘站在人群里，但又像置身事外的观众。
顾愈站在外边看热闹，注意力直勾勾落在宋绘身上，舔了下唇，轻笑出声。
宋绘聪慧，但她却少了有些聪明人的骄傲劲儿。
她不会将自己和群众割裂开，也永远不会把自己一个摆在所有人的对立面。
她只是稍微换了个方式转述同一件事，但却影响了大部分人的立场，在场的小姑娘再怎么有同情心，也是将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放在首位的。
春瓷此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脸慌张的看着王雪云，小姐，婢子不是这样的人。
王雪云表情微顿了一下，两侧的嘴角勉强扬了扬，我当然知道的。
王束之看情况越闹越不像话，开口厉声制止了这场闹剧，成什么体统！受邀来参加王雪云组织春宴的大都是些小姑娘，看见不知站了多久的王束之，下意识噤声，露了几分乖顺听话的神色。
王束之他瞥了一眼满身狼狈的春瓷，目光指了指王雪云身边的老嬷，领下去换身衣裳。
老嬷嬷躬身应下是，往前走了两步喊了春瓷一声。
春瓷跪在地上朝王束之磕了两个头，目光怨毒的扫了宋绘一眼。
宋绘瞧见她喃喃讲了句什么，而后诡异的露了个笑，垂着头，跟上老嬷离开。
没了被集火的小丑，王束之目光回到宋绘身上，他上下打量了宋绘好一阵后，语气沉沉的开口道：小女邀请宋娘子来春宴抱着的是好意，娘子在宴上做这事未免太不周到了。
王束之年长，由他来说教敲打，没人敢反驳什么。
顾愈眼底的笑意微微一敛，露出了尖锐的不悦。
宋绘目光和他交错一瞬，而后乖顺的应了这些数落。
王束之见她态度还算不错，难看的面色缓和了几分，此前杨川保下，本官也知宋娘子有不小的功劳，但做人做事，重在有自知之明不是？宋绘并没有什么完善的情报网，不过杨川现目前局势里牵扯的力量不多，情况还算明朗。
由于顾愈没应王束之的联姻的提议，他对赵诚一方显然更属意，两人目前有没有达成共识倒不清楚，但这样有倾向性的局面和顾愈浮在面上的态度足够宋绘冒险...试试看。
宋绘不躲不闪的迎上王束之的打量，目光明亮。
赵真瞧见她表情，心脏猛地突突跳了两下，心里升起了个荒谬的念头，她要反驳王束之。
随后，这个猜测被她自己否决，宋绘没有筹码，哪里来的铁胆。
但她敢了。
宋绘微弯了弯红唇，笑起来，王大人能跟奴家讲这些，就该好好教导女儿才是。
这话就像是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在场的人晕头转向，目瞪口呆。
宋绘转着手腕上的银镯子，笑意漫漫，语调天真，王二小姐分明知道这婢子和奴家有些前缘，怎还领到这样的场合上来惹人不快。
王雪云摆手，委屈得要哭了，我此前只觉得有缘，不知娘子和春瓷有矛盾的。
宋绘仰了下颌，余光瞥她，懒散散的，姿态确是压倒性的，所以奴家此前不是讲了吗？娘子不太会管束下人。
这话绕回来了，终究是王雪云的不对。
院里的小姑娘都被吓了个半死，谁都弄不清宋绘的心思，但又不自觉的生出几分崇拜感，毕竟能这样和县尉讲话，确实是一件非常威风的事。
王束之才到杨川没多久，权威还未正式立住便被宋绘这么下了面子，心底生起几分恼怒。
他黑脸，哼了一声，语气里已带了几分火气，宋娘子好大的架子！宋绘目光偏了下，赵真顺着她视线瞧见了顾愈，心底闪过一丝明悟。
果不其然。
宋绘没开口，她和顾愈目光在空中短暂撞了一下，顾愈替她讲了话。
他今个拿了把折扇装斯文，扇骨叠着在掌心敲了两下，接了王束之的话，确实架子大...我给的吧，怎么讲，顾某官职上还是压大人一头的，是吧？顾愈五官镀着一层阳光的软金色，眼底盛着漫不经心的笑，和宋绘表现出来的恣肆如出一辙。
宋绘的嚣张并非凭空而生的，她的态度建立在杨川的局面上，依仗着顾愈的立场。
王束之很快的理清了轻重，静默一瞬后，态度和善的开了口，我这女儿被娇宠着长大，是少了那么些心计，宋娘子教训得有道理。
宋绘福身承了这份言不由衷的谢，垂眸，模样又重新变得乖巧。
顾愈心情好，神情舒展。
他唇边勾着的浅笑，虚朝王束之等一行人拱了拱手，我们这坏了宴会的氛围，便不久待了，大家吃好喝好玩好。
闻言，宋绘走到顾愈边上。
顾愈和众人道了别，偏头看了宋绘一眼，音量放低，走吧。
宋绘应是。
两人走出一截，王雪云焦急的盯着顾愈的背影看。
赵真莫约猜到她想和顾愈讲什么，站近些，向那个小妾学着点啊，要讲什么就讲，别有顾虑。
王雪云看了她一阵子，秀气的眉拧起来，你说得对。
说着，她又踌躇了一小下，你能陪我去吗？赵真笑着应了成。
宋绘和顾愈走得并不快，边走着边讲着话，王雪云二人在他们出府前追上了人。
王雪云匀了会儿呼吸，开口道：顾太尉，我有话和你讲。
要是春瓷没因为落水退了场，一定会阻止王雪云这么贸然的追出来。
宋绘最擅长的便是痛打落水狗。
在她的认知里，最缺的就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宋绘看着王雪云充满着期翼的眼睛，手伸到顾愈宽袍的袖口里，捉住他手指轻拽了一下。
她眼眸弯成新月的钩，忐忑不安藏在浮于表面的温柔里，赵小姐跟妾身讲，大人和这位王二小姐青梅竹马，情分深厚，...妾身是不是毁了大人好姻缘。
顾愈听着这话，眉眼没什么温度，重复道：青梅竹马？他脸上带着笑，但本来拉近距离感的表情却酝出几分无言的嘲讽感，在临安，还没几户人家敢说和我两小无猜的...宋绘的敌意远不如顾愈这句话的杀伤力来得大，王雪云面色白了白，老大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摇摇欲坠。
顾愈目光掠过王雪云。
他虽没看着宋绘，但分明是在解释给她听，以前在诗会碰到过一回，我的画，王二小姐题过字。
顾愈不太记得了，垂着眼皮想了会儿，画应收在临安库房里，回去后找来给你看看，我印象里是画的山水图。
顾愈虽和王束之撕破脸皮，但他也不至于因这迁怒到王雪云。
他露了个温和的笑，问起王雪云的来意。
王雪云垂在两侧边的手捏紧，维持着面上的温柔得体，没什么，就是想跟太尉讲一声，宋娘子没什么坏心，是云儿我做事不够周全才弄了这些笑话，还有就是替我爹和太尉道个歉，他也是护女心切，态度上咄咄逼人了些。
顾愈点了下，答道：不碍事。
王雪云福身，那小女便不远送了。
顾愈再应了一声，并肩和宋绘往外走。
两人并未压低音量，在讲什么一清二楚。
宋绘说下回要帮顾愈题词，顾愈讲她诗词造诣不够。
那大人写好了诗，让给妾身不就好了。
顾愈很轻的笑了下，情绪放松，这算是作弊了...不能作弊吗？顾愈声音沉默了会儿，没个原则的应下，没什么不行。
赵真怔怔盯着笑眼弯弯的宋绘，喃喃道：怎么会有这种人啊...刚不可一世的嚣张样儿消失无踪，宋绘身上漾着比王雪云更胜一筹的温柔。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宋绘登上马车，按着原路往回。
马车慢悠悠晃回宅邸，宋绘隐约间听见了宋巧的声音。
她掀了下帘子，看着梳着妇人头的宋巧正叉腰站在府门前大骂着。
我都讲了我姐就是顾太尉的小妾，你怎得不信？狗眼看人低是不是？消息来源我也讲了，是以前在我们家做事的下人说的，她亲口说的我姐姐跟着太尉来了杨川，这能有错？宋绘意外的眨了两下眼，而后轻笑出声，莫约明了了春瓷那个笑是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