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空气浮着厚重檀香的味道, 芸娘推门从外面走进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她先向顾愈问了好,而后将碗递到顾老夫人手边, 老夫人,该用药了,否则一会儿凉了。
不管事。
顾老夫人手肘搁在椅子两侧的扶手上,看向顾愈,我的话, 你听懂了吧?顾愈并没回应这事儿, 抬眸打量她的面色,祖母是有哪儿不舒服?顾老夫人耷拉的眼皮微掀了一下, 老毛病,我这身子骨能撑到看见你娶妻生子也算是佛祖保佑了。
...她喝了口水润丧, 而后继续着道:你这回来得刚好, 我寄给你的信你收着了吧?顾愈心里想着事,根本没认真听她的话, 敷衍的嗯了下算是应答。
顾老夫人这才露了些笑, 我看好了这李家五姑娘, 你这次回来和人见见,要是人家小姑娘也看得上你,便将事定下来。
顾愈的重点偏了偏, 他扯唇线哂笑了下, 重复道:看得上我?顾老夫人抬眸瞥了他一眼, 难不成你还以为你这年纪拿得出手?顾愈也不是头回被攻击年纪,但作为两个孩子的爹, 他还真不怎么在意这个。
顾愈抿了口茶水, 顺着顾老夫人递的梯/子往下, 祖母说得是,我这年纪也大了,还做着随时掉脑袋的活儿,哪随便去糟蹋人姑娘。
顾老夫人看不得他这没脸没皮的模样,不轻不重的哼了声,别给我插科打诨的,这人我都替你提前见过了,你先听听看。
她年轻时性子便刚强,老了也没削半分,决定好的事没让步的份儿。
这话,顾愈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顾愈瞧了眼热气儿变少了的瓷碗,祖母边喝药边说吧。
闻言,芸娘端碗递给老夫人,不烫了。
顾老夫人将佛珠戴在腕脖子上,接了碗,她用勺子在碗里搅了搅,舀了一勺,喝着,边讲这李五。
顾愈听着,左耳进右耳出,脑海里想着怎么提宋绘的事。
待老夫人讲完,他心里也没捏个章程出来。
顾老夫人见他不说话,打量他神情,怎么的?不满意?顾愈情绪回拢,搪塞到:年纪小了些。
顾老夫人拿年龄挤兑他,现又被他给原封不动的扔了回来,她瞪了下眼,对顾愈的态度颇有些不满意。
顾愈不是专程回来惹顾老夫人不快的,他见好就收,说起正事,人您看着选就是,但有件事得提前说清楚...顾愈没讲完,但老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精,几乎片刻便领悟到了顾愈话里的意思,有了?顾愈轻应了一声。
顾老夫人连拨弄了几下佛珠,双手合十,望虚空连念叨了几声阿弥陀佛,而后来了些精神,可有找人看过男女?顾愈偏头瞧了一眼换插上新的线香的芸娘,边回到:才查出身孕,还早。
前三月胎不太稳,还是注意着些...此前没这事,看来,李家那边的口风得重新打探看看。
说着,顾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偏头,郑重的看着顾愈。
男人后院是得有些人才热闹,我也并非不允许你纳妾,只是...那时候的事不能重演,你也不是孩子,做事要知道分寸。
顾愈身形轻微的停顿了一下,垂眸应道:孙儿心里有数。
你那时候也说心里有数有数的,结果呢?宋绘一死,你回来闹得不可开交。
这话让顾愈隐约有些不耐烦,顾老夫人也没来回念叨,适可而止,什么时候走?顾愈收敛好外泄的情绪,明个一早吧,渡良那边事还多着。
顾老夫人心疼的看着他眉间夹着的疲惫,既然都回来一趟了,也别这么急,休息几天再走。
她打断顾愈想要说的话,继续道:过几天正巧是你外甥女洗三,你也去去,给你表妹撑撑场子。
顾愈没耐心掺和袁珠的事。
顾老夫人了解他,先开口堵住他的借口,汇北拖了五六年,不急在这一会半会儿的,而且你许久不在家,待几天,陪我这糟老婆子说说话。
顾愈沉默了小阵,应下顾老夫人的要求。
说到洗三,顾老夫人不自觉的又提起他的头个孩子,可惜了,要不是出了意外,当时那孩子得该有五岁了吧...宋绘五年前的金蝉脱壳玩得好,顾老夫人至今都以为是山贼下的狠手。
顾愈目光在她面上顿了顿,到底不敢在这时候提宋绘的死而复生。
在顾愈被强留在临安的时候,宋家人嚣张的气焰也被宋绘的闭门不见磨得所剩无几。
宋绘在下雨的早上,支着耿平将人从客栈带来了。
雨下得不小,但宋家人没敢推脱什么,生怕这一拖又是半月一月的。
他们见到宋绘时,她穿着一件百褶绣菊纹的月裙,站在露天亭边上喂着鱼食。
红的白的观赏鱼围聚在一起,摆头摆尾的,像是一朵正在水底里盛开的红白菊。
耿平上前一步,拱手道:夫人,人都领来了。
宋绘拍拍手上的细碎的鱼食细末,道了声辛苦,将目光投向在雨里越发狼狈的宋仁礼和宋巧。
耿平顺口的称呼让两人有些惊疑,本要先声夺人的宋巧一下被喊愣住了。
宋绘趁着两人出神的时候,打量他们。
她主要看的是宋仁礼。
前段时间在府门闹的时候,宋仁礼坐在马车上的,这还是宋绘时隔多年第一回见着他。
他五官没怎么变,依稀能看到年轻时俊朗的模子,但衣服洗得发白,梳得规整的头发里夹着一缕缕的白发,神态掩不住的疲惫。
宋仁礼还没讲话,宋巧回过神,先一步蹦跶出来了,宋绘,你前段时间装不认识我是什么意思?宋绘在亭内的石桌边坐下,端着茶盏抿了口茶,你没懂?宋巧被她理所当然的态度一摄,突然哑火,当然没明白。
宋绘搁了茶盏,盖子敲在杯沿边发出清脆的嗒声。
我以为你能懂的。
宋绘目光温柔,语气也软和,但话却没那么好听,血浓于水,这事实是改变不了的,家里若是有什么事,我作为宋家一份子自是能帮则帮,...但你们至少得知道你们千里迢迢是来求人的,态度得端正是吧?宋绘表情随意,并没表现出什么居高临下的气势,但一段话下来却让人背脊生了寒意。
宋巧有心想要反驳几句,但又顾虑着什么。
比起她,宋仁礼能屈能伸多了,声音平和的应道:你也是真的长大了,以前你要是被巧儿这么说,必定一句话不敢回的。
宋仁礼这话半真半假,让人分辨不出感慨过去的唏嘘更多,还是隐约训斥的敲打更甚。
宋绘也懒得琢磨这里面的情绪,她眯了眯眼,慢慢悠悠的答道:毕竟身份不一样了不是?狐假虎威,宋绘前几个月就在杨川练得熟练,现在用起来也是信手拈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宋绘并未借这题继续发挥,她翻开桌上的书册子,问道:父亲来杨川是为了什么事?眼下的情景和宋仁礼预料的完全不同,宋仁礼不知道现在提要求还是再另找机会。
在他犹豫的时候,看着书的宋绘轻叹了口气,听说父亲现在住的客栈欠着钱没给?宋仁礼脸上的肌肉僵了僵,原本背在身后的手臂也跟着晃了一下。
宋绘隔着雨幕望着他,神色稀松平常,父亲觉着不太好讲?宋仁礼艰难的将眼前的孩子和那个只会垂眸乖顺应好的女儿重合在一起,嘴两侧的肌肉艰难的抖了抖,没什么不好提的。
宋绘目光又重新回到书本上,似乎宋仁礼难以启齿的事还不如她手里的书精彩,那父亲讲讲吧,看女儿能不能帮您一把的。
宋仁礼的故事不曲折。
就是个凭着儿女的高娶高嫁而跟着走高的小家族,再次因为儿女出状况而衰败的缩影而已。
在彰安温泉庄时,顾愈许诺了他不少好处,宋仁礼也凭着这些本钱在彰安绍南一片将生意做大了,但随着五年前,宋绘的意外去世,本被他们压一头的商户姿态强硬的联合起来,将他们的家产吞了七七八八。
他们没了什么好的出路,在前段时间又收着了信件说到了宋绘的情况,于是便打着碰碰运气的主意来瞧瞧看。
宋仁礼说到这儿,基本也就放下了脸面,后面的话更顺畅了些,谁知道来的路上遇着了山贼,把我们身上的财务一卷而空,...宋绘了解宋仁礼的性子,起身打断他马上脱口而出的要求。
她拍了拍裙摆,表情真诚:抱歉,女儿想吃芋泥让小厨房做去了,这时候该是好了,情况我这儿也清楚了,您先回客栈等着,女儿定想个万全的法子安置大家。
宋仁礼横移一步,想挡宋绘的去路。
耿平在杨川待久了,下意识的抽了佩刀。
宋仁礼后退摆手,我没什么意思。
宋绘由着冬霜撑伞,偏头看他,都是一家人,父亲能对女儿起什么逼迫的心思。
...女儿先想想,父亲且耐心等等。
宋绘由下人护着往外走,转了转手腕上的桌子,边道:将人送出去吧,顺道去将客栈欠的食宿费结了。
耿平应声,向宋仁礼一行人做了个请的动作。
宋绘走了一截路,回头,若有所思的盯着宋仁礼和宋巧的背影。
她说过,杨川的事,往大了说是官场上的事,往小的说就是生意上的事。
以她的身份不适合在外面搅风弄雨,但宋仁礼合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