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夫人目光沉沉的看着顾愈, 这大抵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头回对这个孙子露出失望的神色。
顾愈在她不满的目光里垂下头,并未因此而改了态度。
他声音很稳,带着一股子的坚决, 其它都能听您的,但这件事孙儿想自己做主。
顾老夫人没回话,她看着晒不进屋内的星点日光,过了大半晌才迟迟的应道:回屋去吧,还有客人, 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顾愈抬头。
顾老夫人不偏不倚的对上他视线, 你说的话我会再好好考虑,回去吧。
顾愈差不多也醒了酒, 他应下一声,没再继续犯浑。
顾老夫人看着他从侧门离开的背影, 神色晃了晃。
芸娘看着老夫人沉郁的表情, 不安地唤了一声。
老夫人摆手,无事。
稍作停顿后, 她偏头看向芸娘, 你去将董氏给我从寺里叫回来, 要是她坚持不出寺庙一步,你便把她儿子做的好事一并的讲给她听。
芸娘跟着顾老夫人几十年了,这些中的关节都一清二楚, 要说这顾家还有谁对宠妾无度这行为非常反感的, 非二夫人莫属。
只是..., 芸娘心直口快,想着什么便讲什么, 二夫人和三少爷素来不亲厚, 怕是说服不了少爷。
那也由她出面比较合适, 总不能老身彻底和三郎离了心。
顾老夫人阖上眼,想了片刻,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你马上就出发,速去速回。
芸娘应声,退出屋子。
顾老夫人轻叹了口气,压住心底的不安,重新堆起得体的笑,回了堂厅。
顾愈回屋躺了一天,到第二日午间才醒了酒。
他起塌,自己在柜子里找了件衣裳穿上,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后厨熬了些白粥来,不过顾愈没什么胃口,随便喝了两口便让人端下去了。
耿平看了眼没怎么动的吃食,跨步进到屋内,大人,是不是吃的不合胃口,要不要让厨房重新做点其它的。
不必了,不饿罢了。
顾愈用清水漱了漱口,待会儿去将马牵了,我回农庄一趟。
耿平愣了一下,今个晚上,苏大人安排了接风的酒席。
顾愈揪了下眉,我给忘了,...那吃完饭再走。
耿平硬着头皮开了口,大人,属下这里收着了好些访贴,除了这个您也需要进宫一趟才是,不必急着这一时半刻的回庄...顾愈偏头看了他一眼,耿平有眼色的住了嘴。
他坐到靠窗的太师椅上,随手捞了一本书,我有数,晚上回去,明个一早再来就成了。
耿平觉着顾愈脑子稍微出了些问题,但他好歹记着自己身份,没敢乱说,恭恭敬敬应下一声是。
顾愈没怎么尽心的瞅着书里的字,猜宋绘在做什么...很可能在下棋,又或许是看书,更大可能是被两个小孩缠得完全没理会旁的事...顾愈想到这里,不爽的抿了下唇。
他侧支着头,慢条斯理的眨了两下眼,没紧凑的战事安排,宋绘的妖术三不两时的起效,真是见了鬼了。
珍娘站在院内喊了一声。
顾愈恢复了几分情绪,起身走出去。
珍娘看见他,露笑福了个身,老夫人身边没个体己人说话,便让李五姑娘来陪陪,人倒是来了,但老夫人身子突然有些不舒服,所以让奴婢过来拜托...知道了。
顾愈双手负在身后,偏头看了耿平一眼,领几个人将人好好送回去,路上别出什么事了。
珍娘脸上的笑微顿了下,露出几分慌乱,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顾愈平淡的抬了下眸,我是这个意思。
他面上的温和情绪落了落,一字一顿,还有事?珍娘被他威势慑住,急赶忙敢的摇头,没了。
出去吧。
顾愈看着她一扭一摆的背影,藏在温润圆滑下的锐利露出些影子来,昨个下午芸娘出府了吧?方沛上前一步,轻声应下。
顾愈站在一片温暖的日光里,声音半淡,去哪儿了?方沛停顿了片刻,寺庙。
顾愈扯着唇线笑了笑,是祖母的做事风格...,这么多年了真是一点没变。
一句简单话里所发酵的信息让顾愈失去了和顾老夫人打持久战的耐性。
他进屋换了件稍正式的袍子,早早去了苏秋容府邸。
顾愈性子喜静,苏秋容这回邀请给他接风的人大多数在之前都和顾愈有过一些接触。
顾愈一反常态的让苏秋容尽量多的喊人,办得热闹些。
苏秋容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过还是照办,直接将风月楼给包了下来,将之前打听过顾愈消息的人都请上了。
入夜时分,风月楼灯火通明,渐渐聚起了人气。
来的人有贵族豪门,也有一些和大世家沾亲带故的商户,除此之外,还有近年来在临安名声渐起的才子学者,又或者是一些没背景的小官闲职。
顾愈没疏忽谁,招待得周周道道,既不让大世家的人觉着失了面子,又不让寒门学子觉着高人一等,或许是顾愈整体氛围烘得好,大家相谈甚欢,没出什么摩擦。
这回的主人公是顾愈,什么天南海北的好话都往顾愈身上扔,他来者不拒接了,又将话题抛出去,或是喊人作一首诗,又或是让人随心意的讲讲自家的事迹。
顾愈不喝酒,没人敢劝,便让他以茶代酒表个心意变成。
除了这点,顾愈态度非常配合。
你来我往的说话、喝酒、听曲,不知不觉的便到了戌时正点。
大家气氛正浓的时候,顾愈突然起身讲了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差不多得散了。
苏秋容喝得满面通红,舌头打结,这还...还真真高兴的时候,散什么散?顾愈极轻的弯了下唇线,我这也是不得已。
能有什么不得已,太尉你不说出个一二三来,我可不信的啊。
大部分人都喝高了,左一句右一句的,起哄要让顾愈说出个因为所以。
顾愈等着气氛差不多,虚拱了下手,对不住啊,我小女儿前个夜里有些吐,我实在是有些放不下心,得回去看看。
苏秋容的酒唰的下全醒了。
旁人不知道顾念念那小祖宗多闹腾,他能不知道?这小丫头好得不能再好了,哪里来的上吐下泻。
他正想把这话给糊弄过去,但所有人听了个正正着,哪有他发挥的余地。
李家庶子最早反应过来顾愈说了什么,他咽了口唾沫,小女儿?难不成太尉你还有个大女儿不成?顾愈神色温和的扔下炸弹,那倒不是,不过...我有个七岁的儿子。
... ...... ...顾愈见差不多了,不再添柴烧火,再次拱了拱手,对不住,改日再请大家喝酒。
一个接着一个,懵头懵脑的站起来,向顾愈道别。
顾愈知道,他刚才的话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在临安城里传开,并以想象不到的速度扩展出许多版本的故事,...他和顾老夫人的矛盾会闹到明面上来,也肯定会波及到宋绘,顾愈懒得再细想,骑上马。
苏秋容疾步走出来,拉住他马缰绳,你去哪儿?顾愈居高临下望着他,出城。
苏秋容无语的瞪着他,你不是吧,就是个小妾而...他话还没讲完,顾愈双腿夹了下马的身体两侧,跑远一截。
你听人把话讲完啊。
苏秋容没料到顾愈这么大半夜的还要去找宋绘,宋绘自己也没想到他这么晚会回来。
她披了件藕粉色的袍子,站在房门外等着人。
见顾愈跨进院子,她根根分明的柳眉便弯了起来。
她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笑了下,但白净肌肤衬托下,精致眉目溢出来的惊艳感却是常人难以比上的。
顾愈走近,目光灼灼打量她,哑声道:怎么起了?宋绘站在铅青铅青的夜光里,声音带上两分趣儿,怕大人不知道该到哪个房间歇,所以妾身得出来瞧着,免得大人走错屋。
每回,只要是顾愈回来,宋绘都会起身迎他。
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但宋绘的细致和润物细无声的坚持却能带来强烈的慰藉感。
顾愈眼底流露出两分笑,直接搂腰将她抱进屋内,声音覆在她耳边,真乖。
他沉在温柔乡里,完全不知道随口的一句话在临安引起了多大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