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愈确是百忙里抽出时间回的临安, 他在府上歇了一晚,第二日大清早便要出发。
时间这么紧,何必辛苦这么一遭。
边说着, 老夫人偏头看了宋绘一眼,她虽没说什么,但心里门清儿是怎么回事。
顾愈像是没看出老夫人的暗示,边用着饭,缓缓开了口:许久没见祖母, 这不才想回来看看。
虽知道是假话, 但顾老夫人十分受用。
她眼角笑出些纹,嘴上说着数落的话, 以往在边关一待多少年,写信催你都不见回的。
顾愈坦然自若的笑笑, 那时小, 心性不定,这不孙儿也是该着家的年纪了。
这倒是真的。
顾老夫人又瞥了眼安静布菜的宋绘, 心底不悦散了散。
顾愈桌下捏了捏宋绘的手指。
宋绘情绪微顿了顿, 她不会被老夫人这几句话说得狼狈, 不过,依旧受用顾愈这份可爱。
老夫人关心局势,对顾愈这次调令多问了些。
顾愈问什么答什么, 安老夫人的心。
一顿饭吃到天黑才结束。
春瓷提着灯替宋绘二人引路。
走了一截, 顾愈从春瓷手里要了灯, 示意她不用跟着。
宋绘瞳孔在橘黄色的烛光下泛暖光,明个大人还要起早, 不回去吗?顾愈领着宋绘上了另一条道, 不急, 走走就当消食。
宋绘应声,跟上他。
待离了人的视线,顾愈伸手去牵宋绘,还未听你讲这几月过得如何?宋绘晃了晃手臂,语调松软,好吃好喝好睡的,被当成宝贝供着的。
顾愈听得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从哪里请回来的一尊观音像。
宋绘跟他一道,沿着石头路走进湖中心的八角亭,这几月给我磕头的不比观音娘娘少,...不过给我磕头没法求什么子。
顾愈指节叩了下宋绘眉心,小心被听见,给你治罪。
宋绘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那大人一定要替妾身保密。
顾愈换了个姿势,左臂搁在栏杆上,偏过头看着她无声发笑,应了声成。
碧波荡漾的湖水将笑揉碎,揉成细闪的金粉镶在水面上。
他们说话的内容稀疏平常,但月光都插足不进去,显出莫名的缠绵...两人一直待到接近子时才回院里,早上卯时便一前一后的醒了。
宋绘替顾愈穿上备好的骑装,目送他出了院子。
往时往日,这样的情形也常有,宋绘并不觉着这次分开与以前有什么不同,直到入夏前后,城内突然爆发出北面战事接连战败的消息。
临安城里每日没根据的话多了去了,宋绘起初并没在意,但随着上门拜访的外来官员商户越来越多,她察觉出些不对劲来。
宋绘看着堆成小山的拜帖,没第一时间回绝,而是简单洗漱后往老夫人院里去,请她老人家拿主意。
顾老夫人将每个帖都认真看过,边看边和宋绘讲这家家户户间牵扯不断的关系,一讲便是半个时辰。
不过,她年纪确实大了,说到后面掩饰不住疲惫感,这人情往来是大学问,稍有不慎可能就得罪了人,但也不急,慢慢学便是。
谢老夫人教诲。
只是孙媳有一事不明,这又没什么节,也并未到皇上选秀时日,怎有这么多人来临安?顾老夫人似不想提这些,她阖上眼,拨弄佛珠,不咸不淡道:那些不是你该关心的,打理好家里事才是你的份内事。
宋绘目光在老夫人阴郁的面容上扫过,心底微沉。
她脑里转过各种各样的想法,一面维持住恭敬向老夫人道别。
待出了院子,春瓷不安的轻声道:主子,听老夫人说话这意思,好像确实出事了,要不要奴婢去打听打听?宋绘偏头看了眼她拿着的帖,思索着摇了摇头,看样子出的不是小事,应是瞒不住的,等两日再说。
宋绘对情况判断很准,事情很快就严峻到满城皆知。
逃来临安城避难的人越来越多,压不住的消息才呈喷涌井水往外激射。
汇北郡过半城池沦陷。
百万大魏军突围边关防线一路南下。
杨川失守。
顾愈生死不明。
天阴沉沉的,乌云罩在头顶,宋绘坐在书桌前将巴掌大小的纸反复看了又看。
春瓷将温好的茶放到她手边,主子,这上面都是城内传的流言,也不一定是真的。
宋绘将纸叠好压到砚台下,伸手接了茶盏,消息五花八门,其中细节真假确实已没法考究了,所以得亲自确认看看了...宋绘吹开水面上浮着的茶叶,抿了口,偏头看了眼春瓷,去给老夫人传个话,说我想见她。
春瓷下意识的应道:现在吗?宋绘望了眼已经雨停的天空,就现在吧。
春瓷去递消息,宋绘换了一身衣裳,简单上了妆。
宋绘到的时候,顾家大夫人和袁珠正一左一右坐着在哭,担心千里之外顾愈的安危,担心顾家这百年的门楣,担心往后日子的安逸...宋绘坐在边上,安静听着她们忽高忽低的哭声。
顾老夫人听得头疼,难得主动和宋绘搭话,问起她来意。
宋绘有些意外的眨了两下眼,而后领会到老太太的意思,孙媳有些话想要单独和您讲。
说着,她视线落在大夫人和袁珠身上。
两人不情不愿的起身离开,留给两人说话的空间。
顾老夫人抿了口茶水,什么事?宋绘转了转身子,正面望向坐在上位的银发老人,目光镇静,语态从容的开口道:夫君生死不知,妾身寝食不安,想明日启程去法明寺替大人祈福,望老夫人应允。
如今这个情形,寺庙早就人满为患,哪里会有空厢房留给香客礼佛祈福的。
宋绘说得含糊,不愿留人话柄,但分明是话里有话。
顾老夫人并不是什么愚笨的人,她沉默了一阵后,深深的看了宋绘一眼,你想好了?各方各面,深思熟虑了。
那也替我这个老家伙带些香火钱。
宋绘应声,而后道:那孙媳便不多打扰,您早些休息。
去吧。
顾老夫人坐在椅子上盯着宋绘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三郎说要将宋绘扶正时候,我觉着荒谬,这临安哪个世家有出过这种笑话,现在想想...因为这条路就像是没有人迹的深山老林,只有少数的人能活着走出来,所以显得特别了些。
珍娘听不太懂。
顾老夫人呵笑了笑,是有些复杂。
她拨了两颗佛珠,...本以为活这么大年纪,该看的都看过了,没想到还是井底之蛙了。
有的人站到这里并非绝对的好运,它需要在常人踌躇瞬间,毫无顾虑的一往无前。
越是像顾愈这样从小被教导着顾全大局的人越是抵抗不住这样的果决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