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绘到东阳县的七日, 一直待在院子里没外出,只是陆陆续续找来过不同的人谈话。
有时是长年待在县城的士兵,有时是走南闯北在县里暂歇的商旅, 又或者是随着买卖而流落到这里的奴仆。
她问的问题不连贯,没什么逻辑感。
梁平几年的变化、当地风土人情又或是附近地形地貌都有说到,有时候更莫名其妙的聊到梁平县特有的婚嫁习俗。
总之,从头至尾没个准数。
耿平按着宋绘吩咐做该做的事,懒得琢磨其中弯弯绕绕。
天刚蒙蒙亮, 万事万物还沉在灰黑色的雾霾里。
耿平经了人通报, 把宋绘昨个要的战报交给等在廊下的夏陶手里。
夏陶接了,压低声音道谢。
耿平压着音量, 问道:主子还没起?夏陶笑着摇头,主子昨个夜里睡得晚, 现在还没醒。
说到此处, 她扬起下颌看了眼日头,估摸着还有个一时半刻。
耿平点头不管事, 主子睡醒了再看便是。
夏陶点头算是附和了他的话, 而后补充道:要是这之后主子有什么需细问的, 到时我再托人给护卫您传个话。
耿平应声,转身下台阶往外走。
刚走两步,夏陶又喊停了他。
耿平咽下打到一半的哈欠, 疑惑回头。
夏陶跨过门槛, 露出几分歉意的解释道:主子听到护卫您声音, 让奴婢出来问问,现在城里还能不能买着鱼?耿平被这个跨越过大的问题给问住了。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 摇头, 这还真不是很清楚, 估摸着集市上是没了。
夏陶点头表示知晓,她正要进屋去回话,耿平大喘气的停顿完,不紧不慢继续说到:不过,下河捞几条鱼没什么难的。
宋绘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了,她站在夏陶身后,温言向耿平道谢,辛苦跑一趟了。
是属下该做的。
除鱼以外,主子还想吃些什么?我一并将东西买了。
宋绘安静眨巴了几下眼睛,红焖猪蹄,这里厨娘知道该买些什么食材,让她给你列个单。
也是。
耿平笑着拱手,属下这就去一趟。
宋绘捏着耿平刚送来的信封,没急着撕开。
她拢着宽松的外衫,和夏陶闲聊。
夏陶没来过梁平,自然没吃过这里的猪蹄。
宋绘却很熟悉这个味道,在她印象里,以前她到大姐家做客,总是会有这个菜。
那时候,每年夏天,最期待的便是收着梁平的来信。
她只是和夏陶闲聊着玩,并没想着唏嘘怀念个什么。
说到这里,没征兆的转弯和夏陶分享起梁平猪蹄好吃的玄机。
夏陶很给面的接话,奴婢倒不知道这里猪蹄这么好吃,倒是这一带的鱼很出名。
宋绘弯了下眼,绍南这附近,鱼的做法大同小异,都是铺葱段、姜片,淋上酒蒸。
蒸的时间和鱼身厚度有些关系。
... ...至于它这么有名,倒不是做法上的不同,只是这里的鱼鲜美肥硕而已。
宋绘把自己说饿了,她偏头看夏陶,问道:早饭好了?早备好了。
宋绘应声点头,吩咐人端来吧。
是。
夏陶去外面跟人吩咐了一声,回屋时候端上了盥洗用的铜盆。
宋绘在她的服侍下收拾规整,安静的用过早饭后,在书桌边坐下。
窗户半开着,带霾的晨光顺势落进屋内,免了点油灯的麻烦。
宋绘打开信封,垂着眼睫读信。
她看得很快,不一小会儿便把信看完了。
虽说对前线情况大概有个底,但信内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惨烈依旧让宋绘不自觉抿唇皱眉。
顾愈兵败失踪消息的扩散成了一条明显的分水岭,以这一天为界线,大魏军攻城南下的速度明显加快,行为也变得猖獗起来。
云阳、邯城、营县三个地方,在一天内便被接连攻破,无一城例外,民众被屠杀殆尽。
三城民众冤死的亡魂并没有激起大宁军人的凶性。
在气势愈发高涨的魏军攻击下,大宁筑起的防线如同纸糊的一般,被轻而易举再三撕破。
如果继续这么发展下去,最多十日,大魏主力军就能穿过一马平川的淮原地带,直插大宁腹地。
窗外的雨下大了些。
豆大的雨粒敲在檐角、廊边,石阶上,发出啪啪声响,彷佛迫近的战鼓。
起了风,风吹得窗户发出声响,吱嘎吱嘎,拖着又长又懒的调。
夏陶担心宋绘受寒,提了一句。
宋绘收拢散漫的思绪,往外望了眼,我们没带几件厚衣裳是吧?走得急,想着是夏天便没收拾太多,要不奴婢去找个裁缝铺子做... ...夏陶停顿片刻,反应过来,现在该是找不到开着的铺子吧?应该是找不到的。
宋绘笑着拢了下衣裳,待会儿太阳升起来就好了,不碍事。
夏陶应声,将半冷的茶水倒掉,重新斟上新茶。
梁平城非常勉强的维持着衣食住行秩序的同一时间,僵持的前线局势有了变化。
大宁有高层军官叛变,由内打开了一条口子,魏军不费吹灰之力的突破了外线。
防线拉垮,再加上敌军鼓吹投降不杀,大宁军队显出一面倒的溃败之势。
这一切爆发得非常突然,本应该短时间内安全的梁平推到了风尖浪口。
耿平抓到鱼,赤脚光膀的在河岸边收着消息,他边套衣衫,边正神色确认情况。
传话的士兵也不清楚全貌,他只知道现在梁平算不上安全,魏国先锋军最多还有四日就能到。
耿平轻嗯应下,顾不上再去市场一趟,提着鱼匆匆回院子找宋绘。
莫约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宋绘对突然变化的严峻局势倒没太意外。
她直接省去了不必要的前言,问到:耿护卫觉着梁平守住可能有多大?耿平想也不需想,直接摇头打断,这里守不住的。
梁平没有能够抵挡敌军攻势的精兵良将,拉不起战线几乎算得上是公认的事。
但,就这么直白讲出来到底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耿平沉默了一下,试图弥补的又加了一句,就算幸运的撑住了,也捱不了多久。
...,魏军擅用骑兵,这里地形太平,失陷是迟早的事。
确实是这么一个理。
说完,宋绘便沉默下来。
据耿平所知,宋绘的大姐是在梁平住过,但在去世前,和宋绘的关系已经完全恶化了。
她和这里的缘分不算深,不至于舍不得离开才是。
宋绘倒不是出于国土寸步不能让的什么高尚信念。
这些年,大宁皇室并不得人心,要是哪天换了主也不奇怪。
她不愿意离开梁平,只是觉着顾愈若是活着最有可能来这一带罢了。
梁平虽平坦宽阔,但东北方向连着大岭山脉,如若她人手不足又或是有伤在身的情况,自会避开直面魏军,选择从这些地方往回走。
耿平半晌没等到宋绘说话,唤了一声。
宋绘掀眼睑看了他片刻,先等两日,暂且不走。
耿平顾不上探究宋绘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劝道:不能再等了,毕竟... ...宋绘接过他的话,继续道:毕竟魏军快到了,这里太危险?她瞳孔清澈又干净,分明是清楚的知道当下危局,但温吞得看不出分毫惶恐。
耿平一时间忘了要说的话,点了点头。
宋绘弯唇笑了下,我心里有数,...再等两日。
耿平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说起。
说实话,对普通人来说,现在情形可能确实九死一生,但对漂亮女子来说,是可能有另外出路的... ...想到这里,耿平没有劫后余生的长吁一口气,而是脑海里出现顾愈的脸之后,狠狠打了个寒颤。
宋绘没再谈下去的意思,她抬下颌指了指他手上的鱼,先拿去后厨吧,再怎么心急火燎,饭还是得吃。
耿平按捺住急躁,应下。
按着宋绘要求,后厨中午做了红烧猪蹄和清蒸鲫鱼,除此外,还煮了个解腻的青菜汤。
宋绘吃了两碗米饭,大中午的,在院里转圈消食。
她吃饱喝足的这一时间,绵延的山头上,一大队士兵沉默的看着燃着烽烟的平原。
顾愈站在最前面,衣冠还算整洁,但绷紧的下颌线和暗色的眼眸彰显着主人不算好的情绪。
前面是哪儿?顾愈亲信死了大半,现在,二十有三的张德柱是年队伍里年纪最大的兵,他拱手,应道:回太尉,使淮南河。
过了河,都是些小村小庄,再往前便是梁平了。
梁平...,顾愈讽刺的轻嗤了一声。
所有的乐观估计都在悬殊过大的战力下变得可笑。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真觉得不可思议,这才几个月,魏军一路从北打到了这里来。
梁平城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
这里十有八九是守不住的,完全没必要去。
他们得赶在魏军之前,去到东廊关,和大部队汇合。
顾愈深深看了眼在青空白云映衬下像仙女织带一样的淮南河,和张德柱交代道:休息一个时辰再赶路。
张德柱应下。
另外,再派几个兄弟出去找些吃的,干粮省着些。
是。
顾愈找了块阴凉处坐下,闭眼眯了一阵后,从怀里摸出一只平安符。
平安符是寺庙里最普通的那种款式,边缘因摩的次数太多有些泛白。
但就这么个平平无奇的小玩意让顾愈面上沉郁表情微散,露出几分放松。
这东西是他从宋绘那里得到的。
宋绘这人在外装得好,实际上并不怎么信神佛。
这样抄经书都不经心的人,却正儿八经的去寺庙里求了平安符,顾愈想想就觉着好笑。
有趣的同时,顾愈又有些,无法压抑的,想念在发酵...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