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绘站在廊下, 打量这间已换了主人的院落。
墙瓦窗栏还是老样子,莫约是没人精心伺候的缘故,院内杂草疯长, 少了往时的几分精致。
耿平见传话的人半晌也没从屋内出来,低声道:要不属下进去催催?不急。
宋绘有一下没一下转着腕上的镯子,总归是会见上的。
这倒是。
宋绘命着人马严严实实把住宅围起来了,王杰就算再不想见也避不开。
这样的咄咄逼人在宋绘身上是极为少见的,也很显然, 这样的强硬对王杰非常适用, 他捱了两刻钟,不情不愿的让人将宋绘请进了屋。
宋绘此前离开梁平的时候匆忙, 王杰没能正式见上一面。
他虽知晓宋绘容貌迤逦,但依旧没压住惊艳的反应。
耿平清嗓咳了两声, 王杰敛住表情, 和缓着面色开了口,军务繁忙, 多有招待不周, 夫人见谅。
该是我打扰了。
宋绘的好说话让王杰心底积聚的烦躁消失得七七八八, 他呵呵笑了声,这是哪里话,我和太尉同朝为官数年, 他如今生死不明, 我自当尽些绵薄力关照夫人才是。
耿平听得皱眉, 宋绘像是没察觉到这些个越界,淡淡抿了个笑, 有统军这些话, 那下面的话便好开口了。
仆人端上茶水, 宋绘提着杯盏盖轻耷了两下,继续着道:现外面有些闲言碎语,说统军生了退意,打算弃城离开,这事虽不大,但和魏军决战在即,到底是有点动摇人心,王统军该解决一下才是。
王杰察觉出些不对来,虚着眼上下打量宋绘。
他能爬到这个位置,看眼色不是一般的快,他停顿片刻想了想,猜出宋绘这么大老远回来涉险的缘由。
夫人觉着现在魏军异常情况和太尉有关系?他虽是问话,但语气笃定,显然吃准了宋绘的想法。
宋绘安静看着他,没应声。
王杰心里有些吃惊,先是因为宋绘灵通的消息,而后则是因为她笃定的推测。
他内心转过很多念头,面上倒不动分毫,魏军兵强马壮,弟兄们都知道梁平撑不住了,要是夫人想为了救回太尉强留大家在这里,怕是会让战士们心寒。
统军说得在理,不过有一件事或是错了。
宋绘起身,手指拂过裙摆褶,抽了耿平腰间的佩剑,剑尖直指向王杰。
房内的亲兵紧跟着拿出家伙,一瞬不瞬盯向宋绘。
宋绘面色稀松平常的往他们身上瞥了眼,语气坦然自若,你们不战而逃致使魏军南下,...那到底是会让陛下寒心吧?你们留下可不是为了大人,而是为了大宁百姓。
宋绘弯着眼,没给王杰说话的机会。
她笑得依旧人畜无害,语气却陡然变得凶戾起来,统军觉着回临安打打可怜牌就能过去?有我在怎么会让您如愿。
王杰心头一跳,皱着眉头,开口道:你什么意思?窗外的阳光恍在宋绘脸上,她上翘的睫毛轻抬着暖黄色的光点,显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情绪,字面意思。
... ...王杰自是想过从梁平撤军后的一系列事,大宁输习惯了,只要他将事情捋好,态度摆正的好好说道,陛下不会因为退军责罚他,但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添油加醋,那就不好讲了。
显然,宋绘打算好了在这里做文章。
王杰想明白,语气好不到哪里去了,你威胁我?不算吧,就陈述个事实。
宋绘拿剑拿得手酸,递给耿平。
耿平接过恐吓人的活计,宋绘指腹揉了揉压得生疼的指关节,其中利弊,统军自己个儿想得清楚。
王杰脸色一变再变,视线定在直指喉头的剑尖上,就算不撤军,最后又能改变什么?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
要是宋绘长篇大论讲些什么,王杰或许会嗤之以鼻,但她偏生没有给无谓希望,这让王杰变得无话可说起来。
对啊,现在魏军气势如虹,死守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但撤退只会让局势更快的恶化。
就凭这个,绝不能轻易撤走。
谁都能想通这个简单的道理,只是人大多不愿意这么去思考罢了,毕竟留下守城,丢命八九不离十。
王杰看向宋绘,她没有恐惧,没有怯懦,更没有退缩。
也也不知是哪股筋没搭对,王杰心底陡然生出几分不服气。
接下来,我们怎么做?宋绘重新坐下,抬下颌指了他一下,先说说这些时间里魏军动向王杰虽为一军的首领,但实际却没什么指挥大场面的经验,他没有整合信息,下的指令也乱七八糟,宋绘熬了一夜,将各种情况梳理了一遍,第二日天空刚露些鱼肚白,她便点了三十几个人的名字,让耿平找来。
耿平应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立在原地,神色有些踌躇。
宋绘受了熬夜影响,缓冲了半刻,视线在耿平身上落了落,怎么?耿平拱手,属下有一事不明,望夫人解惑。
宋绘揉了下眉心,讲。
耿平:夫人若是想要救大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需将人归拢在一处,魏军必然会跟着我们调度做出应对,到时大人自会瞅准时机... ...这话落进耳中,惹得宋绘忽得笑了一声,她偏头看着钉挂在墙上的地形图,开口问道:耿护卫跟着大人有十年了吧?耿平被问得一愣,下意识答道:不止了。
那耿护卫该是清楚的,大人要是想脱困不会闹这么大动静。
如果是顾愈的话确实不太可能,...耿平愣了瞬,而后想通什么关节,面色微变。
没人比顾愈更清楚梁平重要的军事地位,他在这时候铤而走险分担魏军注意力极可能是察觉到了梁平的兵力增援,看到了梁平守下来的可能性。
他人手不多,更没办法和梁平取得联系,只能通过这些个方式传递信息,至于梁平这边能不能听得懂并作出正确应对,那就完全是博弈了。
这盘赌局里,顾愈输面极大,若不是宋绘去而复返,王杰该是趁乱撤离了...耿平这时候不知道该称赞顾愈一如既往的胆识过人,还是...宋绘艺高人胆大。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目光苍白的宋绘,实在是不能将她把勇猛激进这类词放在一起。
宋绘不知道耿平一下的发散思维,她又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主张撤走的一派。
耿平应了说的事往外走,他实在好奇,走到半道又往回看了眼。
宋绘垂眸看着手腕的镯子,看不清情绪,但阳光沾在睫毛稍上,衬出几分无言又坚定的温柔。
耿平唰的下什么都想通透了。
宋绘那些保家卫国大道理都是讲给旁人听的。
耿平太清楚了,她来梁平就是为了顾愈,只是为了顾愈罢了。
但,这个为了却并非确认他平安那么肤浅,宋绘在做的是顾愈想要干的事,她就尽力,生死不论。
只是如此。
仅此而已。
还有事?没,属下这就去找人。
嗯。
宋绘要找的人都是带着官衔的小头领,耿平大抵都能对得上,不消半个时辰,他便将人全部找齐来了。
王杰也在,他先讲了几句,引出宋绘身份。
在座的大抵都认识我,我便不多费口舌介绍自个儿了。
打仗的事,我懂得不多,这次找大家来主要想说些我懂的。
宋绘懂什么,在场的人都一头雾水。
她没有吊人胃口的意思,直接开了口。
魏军围城以来发生大大小小战斗的次数已数不清,死伤不是小数目,宋绘连夜整理了死伤人数,每说一句话,在座的便不自在一分,到后面,人多多少少有些情绪了。
宋绘适可而止,她环顾一周,在沉闷的气氛里开了口,这时候说这些并非要指责各位作战不力,而是坦坦白白让大家看见这场战斗打得到底是有多么艰难。
人一批接着一批的死,能撑到今天都是靠着人命在填。
大家想撤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些死了的人大家有认识的,也该是有不认识的,终归都是为了守下梁平城死的,既是为国战死,那便都该为人所知,是不是这个理?宋绘明显还没将话说完,但已问到了这里,也容不得人不答一句在理。
世道混乱,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哪会有人关心埋在乱岗的尸首,又哪会有人大力歌颂败亡军队的将士,若是想要死去兄弟家中妻儿父母得些应有补偿,说到底还是得靠诸位。
宋绘有多会说话耿平早就领教过了,但是这些在刀尖舔血的汉子哪里知道这些,宋绘不紧不慢的,一顶一顶高帽往大家头上盖,让屋内氛围渐渐延出几分热血和郑重来。
晚些时候,会有人挨着去各个营里登所有士兵名姓和家里情况,到时候大家搭把手把这事快些进行,梁平成功守下来后,大家也该论功行赏才是。
宋绘跟了顾愈这么久,非常清楚鼓舞士气只是第一步,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负的依旧是真枪实弹的碰撞。
她见大家情绪稳住了,开始进到正题。
魏军擅骑兵作战,在野外,他们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在这时候,以己之短搏人之长是不明智的,他们更好的选择是龟缩在城墙内。
死守城墙,不出一步,但也不退一步。
只要能撑住,拉长的时间会替他们争取到粮草优势。
魏军的攻势并未减弱,但梁平的战略经了调整,在一波更比一波猛的攻势下,摇摇欲坠的咬牙稳住了。
宋绘作任何决策都非常冷静,这种冷静体现在不论魏军怎么带上祖宗十八代叫阵,回应他们的都只有投石机。
每天依旧有人受伤和死亡,由于伤患营地里负责照料士兵的妇女人手严重不足,宋绘几乎算得上是住在营地,跟着大家一起忙前忙后。
死伤会让人在心理上出现畏惧情绪,但宋绘许诺的光明前景又让大宁士兵出现了悍不畏死的状态。
宋绘并没有放松保家卫国一些官方的宣传,煽动性的话语带给人的振奋力量不比什么弱。
有时候也会出现魏军登墙成功,造成小范围的屠杀和骚乱的情况,但很快就被人数给淹没,就这么,非常神奇的,梁平顽强的撑了整整一个月。
顾愈当时涉险出手的缘由和耿平猜得八九不离十,但当他真真的知道梁平守住了,又不自觉的有些惊奇。
他们消息滞后闭塞,但稍打听一下还是能知道的,宋绘在梁平。
知道这消息时,顾愈正一边看地形图边吃着馕,他似乎觉着听错了,又确认了一次。
属下也觉着不太可能,不过抓到的几个魏兵都这么说,说现梁平主事的是个女子。
... ...顾愈有些走神。
他尽力不让自己想起宋绘,避免在行军途中的心态急躁和失衡,但这一瞬间,他不可避免的疯狂想念她。
大恩未报,刻刻于怀。
结草衔环,生死不负。
宋绘正在实现诺言。
顾愈三下两除二解决手里吃食,起身,走吧,赶路。
她在梁平等他。
他得去见她。
活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