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 隐约可以看见地平线上的一星点太阳影子,魏军结束了一天一夜的冲击,撤回驻扎地。
梁平没人为这劫后余生欢呼鼓舞, 这样的场景他们已经历了太多次,以至于出现了疲态。
城墙上人来人往,将死在箭雨和登城拼杀下的尸体搬走,收拾一片狼藉。
宋绘留到伤亡清算完毕,将近中午时候才离开。
她回了许久没回的院落, 倒头睡到第二日清早。
夏陶没跟着回梁平, 宋绘自己个儿穿好衣裳出屋,打扫大娘这才发现她起身了的事。
她放下手里活计去给宋绘打洗漱用的水, 边说起腐乳和温在锅里的白粥。
宋绘没什么胃口,摇头推了, 我暂不饿, 先不用了。
说着,她因为乱战中忽然得到的喘息恍惚了一下, 隔了一阵继续说到:替我泡壶茶吧。
是。
大娘本想着宋绘也就一时半刻不用饭罢了, 没想到一直到了傍晚时分, 她都没有吃东西的意思。
不得已,大娘只得把情况报到耿平那里。
战事吃紧,人手也不太够, 耿平没一直跟在宋绘左右, 但听见这么个消息, 不论多少事等着他焦头烂额,他都必须走这一趟。
他到小院的时候, 天已经完全黑了, 唯有书房亮着灯。
耿平喊了一声, 得了应和,推门进屋。
宋绘偏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脑袋看窗外,怎么来了?忙完了?耿平:还没。
只是怕夫人你这边有些什么事...宋绘安静想了想,反问:我有什么事?耿平咳了两声,确实觉着三顿不吃就紧赶忙赶的凑来有些小题大做,不过这瞬间,他惊觉宋绘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大幅度上升了。
他还来不及整理这种认知是怎么形成的,就听见宋绘又开口说话了,用过饭了吗?还没。
宋绘实现停留在半空灰黄色的月盘上,去吃些东西垫垫,锅里应该还温得有粥。
耿平应了声,顺着这话往下讲,属下听说夫人一整天没吃东西,是身体不适吗?那倒没有,在想些事而已。
宋绘转着手里的茶盏,看着水波纹一圈圈的荡,脸上轻松慢慢敛住,露出几分复杂,在想啊,恐惧比想象中更可怕。
这种情绪并非心智坚定就能挺过去,它会用一切法子磨掉人心上的锐气,残忍的,凶狠的,又直白的。
宋绘一直尽力将这种影响压到最小,但她也没办法否认,她做梦总会看见死人因为不甘心而闭不上的眼,一看见红色就会想起充满铁锈气的鲜血。
非生即死的战斗正在摧毁她的意志力,而这些调整旁人帮不了,只能靠她自己适应。
宋绘并没要向耿平抱怨的意思,她随口说完后便提起另外一回事。
在持续一个月的战斗里,涌现出了一些有指挥才能的将士,她想要做一些职位调整。
这事我想了很久,但终究觉着是有必要的。
... ...,魏军应该慢慢察觉了没法如意的强攻下梁平,接下来,我猜了猜,他们该是会集中一处猛攻,想办法在防御线上撕出一条口子。
这条口子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如若消息总要层层递进,那总会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打仗的事容不得儿戏,耿平听得认真,时不时插一两句话。
大体上他是赞同的,但新提上来的人毕竟没那么了解,万一一个判断失误... ...宋绘弯着唇无意义的笑了下,总会有失误,谁都不能保证算无遗策。
……,我要跟上目前局势很吃力,而且越来越吃力,…,该怎么打该怎么应对只有真正在战场中厮杀出来的人才更清楚才是,这方面我们该果断些。
耿平听进去了,夫人说得有理。
宋绘将写好的人员名单给他。
她选出来的人身份各种都有,有个通性,会主动思考时局变化做出应对。
这在指哪儿打哪儿的队伍里是难能可贵的。
这事拜托你了。
该的。
宋绘没胃口吃东西是件小事而已,不过大娘却有些上心,大半夜的,端了醋艾叶烫水给宋绘泡脚。
这样的日常弥足珍贵。
第二天一早,梁平又重新堕入了城墙攻防战的混乱里。
宋绘以为这样的情况会一直持续,但过不久,临安派使者向大魏求和的消息传开,完全破坏了宋绘艰难建立起来的节奏。
铁骑冲破了城门,士兵且战且退,从攻防战转成了巷战。
前一天还和人嬉笑打闹的人这一天被横刀砍成两截,也有不甘心这么死的人拖着剖开的肚子爬进角落。
梁平城瞬间成了炼狱。
耿平将面前人的脑袋削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向围披着斗篷的人,夫人,有一队人死咬着我们,属下带队将他们引开。
你们从北面出城,往山里跑。
路上留下记号,属下处理完情况就过去寻您。
小心为上。
打仗好像就是这样,要是正面战争胜不了,那所有的细节斟酌部署都是一场笑话,长时间的努力往后在史记上可能就一笔带过的败亡记录而已。
他们在行进速度上远不如骑兵,被追上是当然的事。
大概是没有退路,留下父母子女信息的士兵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勇气。
他们集结成防御线,扛住冲击,砍掉冲锋战马的腿肚子,用人命填出了一条生路。
存活的人逃进山里,利用地形暂时摆脱了劣势。
逃亡从早上到晚上,从日光暴晒到细雨绵绵。
就这么走了四五日,他们找到一个易守难攻的山坳里暂作休整。
宋绘在铺着蓑衣的角落睡了会儿,醒的时候天还未亮,只能看见星星像珠粉一样洒在天上。
她动了动,身边抱着剑的侍卫瞬间便醒了。
秦佑警戒左右看了片刻,松了握剑的手。
宋绘:是我睡不着,想起来走走。
秦佑面上露出轻微不赞同。
宋绘扬下巴指了指边上的山坡,不走远了,就上去看看。
那属下和您一道。
她疲疲的抬了抬唇线,应到:耿平不在,要多麻烦了。
应该的。
山坡的另外一面是悬崖,视野开阔,能看见梁平城。
城里亮着火光,骑兵在平原上继续搜寻着活人,在移动的光亮里,隐约能看见一动不动的黑色人影和鲜红色,昭示着攻城战的惨烈。
宋绘做什么事情,都是有目的的,这是头一回,她对当下可以做的感到茫然。
她不讲话,秦佑自然不敢说什么,他安静的立在宋绘侧后方,陪她站了一个时辰有余。
天慢慢变亮,身后丛林传来动静。
宋绘偏头,安静听了片刻,得出和秦佑相同的结论,是马匹的声音。
让大家准备好。
是。
也就说话间,一大队人穿过灌木丛出现在眼前。
宋绘披系着斗篷,露出一双清澈冷漠的眼。
宋绘刚要下令,领头的人突然下马,往前走。
荒芜的天地间,清白的天光里,宋绘对上顾愈的眼,出现片刻怔愣。
他瘦了些,长着胡茬,穿着魏国人的装束。
身上少了些贵公子的气息,混着铁和血锻出来的杀意。
顾愈不太外露真实情绪,这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又纵容。
宋绘也没急着要说些什么。
她站在山头,远远朝他笑。
她的笑里没有什么故作的乖巧,复杂沉重,真挚热烈,让人热泪盈眶。
耿平从后面走出来,看着没出什么事的宋绘,如释重负。
顾愈偏头看他,没下一次。
耿平脸上肌肉收紧,郑重的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