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过清明不久,路边长满青色毛茸茸的叶子,缀上黄色花骨朵,只待一场大雨便可绽放。
慎儿对周遭已经熟稔,手腕处垮了个布篮子,小心翼翼的摘下青色嫩叶。
是要带回去给娘亲做青团用的,长出花的就老了,太嫩的也不成,味道欠缺。
要挑选那些将将长出三四天,淡淡青色而没有变为绿色的宽叶。
碾碎拌入糯米粉中,包上蛋黄或是糖心,隔水蒸熟,就如上等翡翠似的晶莹剔透。
慎儿边摘艾草,边吞咽口水直到小布篮子装不下了,她才一蹦一跳的往回走。
听说建安还有一种特别的口味,包入瓜子果仁什么的,很是奇怪可凡是都要尝试,得想办法让娘亲学了做给她吃。
手放在门栓上又悄悄的收回来,慎儿掂量手腕处的小布篮子,她想给娘亲一个惊喜。
耳朵伏在门上,娘的脚步来来回回,应是在院中晾衣裳。
月娘,我来吧。
林奇安接过李相月怀中抱着的竹篓。
说来极不好意思,李相月以他手上有伤为由,帮他洗些外衫。
从北到南,月娘对他拂照颇多,而他像个废人渐渐的习惯这种依赖。
步入三月,空气中的清凉消散,李相月盖住的纱帘令她气闷。
干活时,不多久就要进屋撩开一会儿。
林奇安见状说道:小院偏僻,你的仇家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会知道你在这儿,纱帘就取下吧。
李相月取下两日前晾好的衣裳,好几天没刮风了,衣裳有点味道,她想等会用艾叶熏熏。
一时没有回应,林奇安问第二次,她才迟缓的摇头,往常纱帘单纯是不想被人认出,现在倒多了层意味。
掩在纱帘的杏眼瞟了眼林奇安,暗自叹息。
好像自打进了建安,她便总是魂不守舍心事重重。
林奇安舔着嘴边的胡茬,战战兢兢的问道:月娘,你能说说你的仇家究竟是谁么?他……他是别人口中的魔头,杀人如麻作恶多端。
李相月手指勾结一起,抠下被水泡白的死皮。
可其实不是那样,他很好、很好的,心有家国,谦谦君子……他是你仇人?林奇安打断她,这番描述哪像仇家,反而像是情郎。
李相月手下用力,大拇指处抠出血珠,顺着手指滴进地里。
我与他,是冤孽。
无论你的仇家究竟是何人,我都能护你周全。
林奇安顿了会儿,眼下这光景他形同废人,说这话毫无说服力。
于是他补充道:再过小半月!只需再过小半月,等我见到襄王,告诉他一切,他会助我夺回林家,重振林家威风。
到那时就没人能动你,我可以保护你。
李相月警觉的退后两步偏过头说道:这里的日子虽然过得安宁,但慎儿始终住不大惯。
待见到襄王后我就带着她离开,仇家自然找不到我们。
你要走?林奇安迫近几步,眼中不敢置信。
月娘,我能照顾你和慎儿的,你相信我。
慎儿隔着门板,听不清楚模模糊糊,愈发将自己贴近门,想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李相月感到他情绪起伏,知晓再避不过叹口气好言说道:林少侠,月娘有夫婿也有孩子。
我不在乎!你之前日子过的苦,慎儿乖巧我会待她如亲子。
林奇安所有的惴惴不安,连日累积的患得患失在此刻爆发,将压抑心中敢说的不敢说的羞愧一并吐露。
不行。
李相月直接拒绝,怕挫伤他又添了句:月娘不值得,林少侠往后莫再提此事。
说完转身就要回房,林奇安热血涌上脑,他害怕李相月一走就不会再理他。
快步走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突然抓住她的手。
你放开我!李相月大喝一声,正如甩开他手时,身后大门被人推开。
小布篮子跌落溅起薄灰,慎儿站在门外盯着两人相连的手喃喃道:原来娘一直在骗慎儿,你是个坏蛋,慎儿不要理你了!哭着跑开,不见踪影。
慎儿,不是……李相月甩开他的手,朝着慎儿离开的方向追去。
林奇安喊住她:月娘,我心悦你,我明白说出来你或许再也不会理我,但我仍想说我心悦你!我想照顾你,想娶你。
林少侠,如果你的手完好无损,如果你还是林家少主,你会娶一个带着女儿的寡妇么?李相月半只脚踩在门栏处,没有回头说道:一晌失去所有,想把握身边为数不多的温暖情理之中。
但请林少侠分清,害怕失去和真心欢喜的区别。
林奇安扬起手慢慢放下,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埋头哭跑,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东水临街二十五巷。
慎儿满背大汗,湿透的衣裳被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低头看了眼鞋面,跑的时候不注意,踩了几脚泥,粉白绣有桂花的鞋子已经浑黄不堪。
她想娘亲免不了会说她几句,有些忐忑。
可转念想,娘亲正和别人感情好着呢,还会念及她?怕不是心底早就将她抛到不知哪个角落里。
这么思索,她愤懑的情绪更盛,气呼呼的想去外公和舅舅墓前告状,必定得让他们今晚入梦教训教训娘亲这个说谎话的坏孩子!临近李家院子时,她眼尖的望见外公和舅舅的碑前有两个陌生人。
站着的那位高大雄壮,看起来凶神恶煞,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慎儿仍是觉着这人是娘亲故事里吃人的坏叔叔。
而蹲坐墓前的人却是白发苍苍,举着酒杯不知说了点什么,背影挺拔颇有遗世独立的气质。
慎儿小心的躲在大树后,探出小脑袋想看清那俩人是谁。
墓前上次李相月带来的糕点已被乞丐们顺走,年头不好战事连连吃上饭就不容易,哪还有什么忌讳可言。
类似东水临街二十五巷的地方,皆有乞丐蹲着待你一走立马将祭品塞进嘴里。
估摸着第一次见外公舅舅时,瓷瓶里的酒也是被这些乞丐喝了。
慎儿呸的吐口唾沫,真是不要脸!这个角度她仅仅能看见一小半侧脸,站着的人果然如她所想长得凶神恶煞,黑起面像个阎王。
蹲着的人却比她想的年轻些,唇上和下巴有青色胡须,鼻骨高挺,眼中含泪面有哀色。
怕站着那人真吃小孩,慎儿不敢向前,又好奇他们与外公舅舅的关系,竖起耳朵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
三月的风吹得她发冷,瑟瑟发抖间她瞥见墓碑不远处有条菜花小蛇。
也许是太过悲伤,又或者是两人所处位置恰好被墓碑挡住视线,他们竟然没有注意到那条正要游走到身边的小蛇。
菜花蛇无毒可咬人特别疼,泛着狠劲轻易不松口。
慎儿小时候贪玩在田里被咬了口,整整三天疼的睡不着。
娘亲为了照顾她,搂在怀中时不时轻抚,跟着瘦了一圈。
怎么又想起娘亲了!慎儿赌气的埋怨,但回忆起娘亲对自己好的场景,她的气无形中消了大半。
唯一剩下的就是哀怨,自己出来这么久,娘亲怎么不来找呢!赌气归赌气,她的视线一直盯着菜花小蛇。
那蛇狡猾的很,走走停停没有惊起任何人的注意力,显然墓碑前的两人依然没有注意到。
慎儿的心提到嗓子眼,从怀中掏出木质的弹弓,拾起地上的石子,安在皮筋上,用力拉开弹弓。
是打还是不打呢?她有片刻的犹豫。
万一那人真吃小孩,她被发现肯定跑不了,以后不就见不到娘亲了!况且菜花蛇也没有毒嘛,两个大男人被咬一口,应该不会太疼吧。
她一面找借口,一面手并未放下弹弓。
末了看了眼白发男子,有种莫名的熟悉与不舍,咬咬牙对准菜花蛇精准的射出一块石子。
飞沙走石间,菜花小蛇被打中七寸,蛇头抽搐几下后瘫软在地。
是谁?黑面阎罗大吼,吓得慎儿抖了三抖,转身就要快跑。
没跑出几步就被人拎着衣领,小鸡仔似的提到墓前。
护法,就是这孩子打的石子。
黑面阎罗将她放下,手按住她的胳膊让她无法离开。
慎儿急哭了,心想这次死定了,哭喊道:我是看有蛇才打弹弓的,我还小肉没有长好,还瘦啃起来会硌牙的!噗!白发男子笑着挥挥手示意黑面阎罗放开她,问道:你觉着我像是会吃人?得了自由,慎儿慢慢睁开眼谨慎地盯着他。
细长的凤眼笑成弯月状,清华隽朗,对的上静轩哥哥说的书中风流人物。
你看着不像,可是他像!慎儿往白发男子身边靠,眼神害怕的盯着黑面阎罗。
我娘说了长成这样的都吃小孩!白发男子挑眉忍笑对黑面阎罗说道:雷驰,你在我手下做事这多年,我怎不知你有这种嗜好?护法,就别打趣在下了。
雷驰的脸更黑了,他揉揉自己的脸颊,心想真这么吓人,想要不笑笑别吓着孩子。
他不笑不要紧,一笑便像是狰狞的野兽,呲着牙要大吃一顿。
慎儿惊呼躲进白发男子怀中,死死抱住他。
好了,别勉强自己,可不更吓人了?白发男子轻拍慎儿的背部,问道:这里偏僻,你一个小女孩怎么独自来这儿?你爹娘呢?慎儿抬头,一眼望进他满面笑容,不知怎么的仿佛着了魔。
就像她笑时娘亲常常做的那样,捏住他的脸颊向外拉扯。
爷爷,你笑起来好傻。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