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落日淌去最后一丝温暖,大地泛起寒意。
瞥眼竹篓里剩下不多的菜叶,多是长得不好,偶有虫眼的残次品。
妇人想着今早在大街上瞧见的流民,粗糙的皮肤被眉毛挤出几条细纹,打消将菜叶丢弃的想法,拍拍地上的灰坐了下来。
最近又来了不少流民,这世道不好过哟。
都是等收摊的小贩,趁着难得的闲暇时光,谈论村中为数不多的新鲜事。
妇人竖起耳朵,恰到好处的插入一嘴:可不是么,听咱家那口子说,羌人都打到酉阳了,离咱们这儿也没多远,指不定过段日子我们也要走了。
能去哪儿?嘈杂的街道突然安静,不多时传来一声叹息。
酉阳离这小山村就三百里地,这几日好些村民上山放哨,看到火光就敲锣,半夜里常常睡不踏实。
人人自危,却无半句怨言,谁都不想离开家乡,但要是战事来了,又不得不走。
大街原本比这儿更热闹,半月前已有人陆陆续续搬走,留下的心中也已经开始盘算离开事宜。
妇人见大伙沉默,接着说道:要我说就往南走,襄王是个有打算的,哪怕不能避一辈子,暂且住个半年一年,活着就是赚到!敢情这街上就您会做生意,算盘打的真清!妇人双颊微红,隐约有得意之色说道:世道这么乱,哪能不为自己多想想,说到襄王我还知道一个消息。
众人好奇,不顾地上寒意起,凑拢过去。
战事虽乱,日子仍需过,打听为人所不知的消息不失为一种消遣:且说来听听。
这事得从襄王说起,他有意集结武林好汉,驱除鞑虏,光复我汉室!这不是新鲜事,村中稍会舞刀的屠夫前不久就去了南方投奔襄王。
但众人听的很认真,想知道后续。
妇人被人簇拥,下巴便又朝上抬了两分。
为保万无一失,他请了一人出山,倚月楼杜仲。
吸气声夹杂一声细微的惊呼,众人眼睛瞪得滚圆。
妇人朝惊呼声瞧去,屋檐下最寒冷处摆了个小摊,放上几件绣帕,其中一条已被独坐摊前的女子撕碎。
妇人脸色由红转白,她怎么就忘了呢,月娘一家人皆死在羌人手中,贸然提起定是惹起她伤心意。
月娘,羌人总有一天会被驱逐出咱们的地盘。
妇人激昂说道。
李相月收拾好手中的绣帕,低着头回答:都是过去的事,福嫂不用在意。
她指节冻了两个冻疮,肿的像萝卜收绣帕时不小心划伤自己,白色帕子染了血。
李相月心痛的想,今日损失两条帕子,抵得上一顿饭钱。
见她眉头微皱,发黑的面庞上星点碎斑都流露出哀伤。
福嫂面有不忍,世道惨淡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女儿流浪漂泊,实属不易。
幸亏绣法精湛,勉勉强强能糊口。
今个儿是慎儿的生辰吧,福嫂从背后的竹篓里拿出块肥瘦相间的肉,递过去带着歉意说:拿回去给慎儿吃点儿好的。
李相月本想推脱,但转念想福嫂是个易上心的人,若是不接怕是她心中始终有个疙瘩。
连着说了两声谢谢,天色不早她也应该去接慎儿。
她走后,福嫂旁有位妇人不满,三白眼狠狠剜了她一眼:世道不好谁的日子好过,就她说不得?装着弱不经风的模样也不知道勾引谁,看着就恶心。
先管好你家那口子吧!福嫂朝她丢几瓣烂菜叶,不屑的说:谁不知道你家那口子腿是怎么摔的?自然又是一片哄笑,月娘生的标志,就算是晒的黑了点,在这小村庄里也是鸡窝里的凤凰,气质出众。
孤儿寡母的招了不少蜂蝶,好在她早死的丈夫保佑,次次都没人真占着便宜。
狐媚子!那妇人还想说道两句,恨不得在家受的气一股脑发泄出来,就被人截了话。
倚月楼可是魔教,那杜仲也是鼎鼎有名的大魔头,襄王怎地找了他?名门正派能愿意与他共事?可不是么,传闻倚月楼是一帮吃人血肉吸人骨髓的妖魔,与他们一起倒不如成了羌人刀下魂。
福嫂点头赞同,襄王这一举措确实引起众英雄不满。
她摊手地上寒意透过衣裳传来,撑起坐麻的双腿说道:大人物的想法我们怎么会知道,不过有一点我能确定,咱们得回去吃饭了。
战事也好,武林也罢,于小小山村都似乎不如晚上的热饭来的重要。
长街两旁渐渐冷却,唯有夜晚的风静静的吹。
李相月到戴先生门前时,慎儿垂着头用手指在地上画圈。
听见她的脚步声,仰起头甜甜一笑飞扑着钻进她怀中,手环住腰间嗓音委屈:娘,今日你来的晚了一刻钟。
小脸皱成一堆,泪眼花花,伸出手指可怜兮兮的说:等娘亲来接,慎儿的手指玩破了,下次不能迟了哦。
戴夫人掏出手帕佯装要打慎儿,眼底则是藏不住的喜爱:你娘是个老实要紧的,不知怎么生出你这个机灵鬼。
慎儿轻哼一声,埋进李相月怀中再不愿出来。
今日福嫂给我块上好的肉,我们母女俩吃的清淡,静轩在长身子给他多补补。
一块肉辗转几手,最终落入戴夫人锅中。
看着炊烟袅袅升起,慎儿吞咽口水望了眼李相月没说什么,跟着回了家。
今日吃的是水煮白菜,额外加了一个蒸蛋算是过了生辰。
李相月盯着慎儿,她吃的很投入不一会儿蒸蛋的碗中就剩下最后一口。
娘,给你吃。
她用调羹乘着送到李相月嘴边。
慎儿吃饱了,吃不下。
长身体的孩子哪有什么吃不下的,李相月明白慎儿的心意,摇头说道:娘今日吃过了,你吃吧。
慎儿不疑有他,心满意足的吃下最后一口。
李相月心底泛酸,眼睛微微发胀。
她摸摸慎儿细软的头发问:娘将肉给了戴夫人,慎儿生气么?慎儿舌尖舔过碗沿,一丝丝香意都不放过,她猛地摇头,坚定的说:戴先生和戴夫人对我们很好,做人要知恩图报,肉可以以后吃。
慎儿真乖。
李相月笑的灿烂,脸上的斑点也变得雀跃。
过年娘专门熏块腊肉就给慎儿一个人吃。
嗯!慎儿甜甜应下,忽然想到什么笑脸僵住,她问道:戴夫人说他们要走了,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静轩哥哥了?戴先生一家要走,这个消息在意料之中却比预料的快了不少。
李相月产女时早产,多亏戴夫人相助方平安,后来慎儿跟着戴家读书,她才能支个小摊养活一家。
慎儿拉住李相月,嘴巴向下弯:娘,我们是不是也要走了?慎儿想离开么?李相月问。
娘在哪儿,慎儿就去哪儿。
慎儿眼神瞟到窗外,一块风干肉晃悠,那是家中唯一的肉,也是给戴家的准备的新年彩头。
肉要早点送给静轩哥哥了,我和他说过娘做的风干肉最好吃。
离别总是悲伤,慎儿整晚都兴致乏乏,烫完脚滚到床上,躲进被子里。
棉被稍稍颤抖,压抑的哭声一点点渗出。
李相月顺着背脊抚摸她的背,温柔安慰:戴先生今日教了什么?你明日若是能说出来,他肯定会特别开心。
今日学了孔夫子,慎儿脸蛋钻出被子,挂着泪痕我见犹怜,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我已经背的了,比靖轩哥哥还要快。
你也喜欢孔夫子?李相月有一瞬的愣神,脱口而出。
慎儿眼睛放光:孔夫子说的极有道理,我当然喜欢!李相月低下头鼻子蹭蹭她的鼻子:我家慎儿这么聪明伶俐,多读些书是好事。
娘,今日是我生辰。
她嗓音仍有哭腔,撒娇道:我想听听你和爹爹是如何遇见的。
这些年,慎儿心情不好或是极好时就喜欢听李相月说爹爹的事,百听不厌。
那年,娘正在后山种菜,忽然听见有人靠近,转头一看是位白衣书生。
李相月搂住慎儿,手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娘问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儿?他说闲来无事,来此地赏花。
后山有菜地,有高树偏偏就没有花儿,娘于是问到哪来儿的花?花无百日红,人胜千度春。
慎儿抢着回答,她听过无数次爱听的就是这儿。
爹爹是说娘比花儿更好看,赏花赏的就是你。
回忆往事,李相月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不多时就被哀愁替代,再低头慎儿已经熟睡。
轻轻推开房门,她想看看风干肉晾的怎样。
戴先生一家要走,这便成了诀别礼。
屋檐下的风干肉随风晃荡,李相月正准备取下,手指相比风干肉下少了一指宽的瘦肉。
切口均匀,应是利刃所为,丝毫不拖泥带水,断面整齐绝非一般刀剑。
收回手,她神色如常的进屋。
从慎儿枕下取出一把弹弓,倚着窗听风声。
不知割肉那人走是没走,要是还在,那人内力定不在自己之下,收敛气息竟让她不能探查丝毫。
风吹过门栏上的霜草,晃动檐下的风干肉,最后拂及慎儿未干的衣裳。
她静静的听,仔细捕捉风中细微的变化。
终于当风飘过灶台,一声轻不可闻的呼吸声令她拉长弹弓,装上小石子,右手拉绳霎的松开。
唔!灶台后传来痛呼。
她疾步走去,扒开柴火,低声问:是谁?不等那人回答她已看清跌落地上的刀,锋利异常镶有翠绿宝石三颗,分别对应日月星辰。
李相月皱眉,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快刀门林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