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尘烟似纱,纠缠来不及消散的旖旎回忆。
若真若幻,与其说是美梦成真,倒不如说是彻底跌进独自编造的梦境里。
过往十年,杜仲不敢放任自己大梦一场。
怕所想太美,忆者太深便再不想醒来。
来往建安这些日子,鲜少去她墓前一坐。
仿佛如此他就能欺骗自己,所爱之人仍在归处等候,而非冰冷化为草木。
以剑为笔刻的墓碑,从未写上姓名,雷驰曾问他要不要刻上爱妻二字。
动过心念,却是一瞬。
他怕她不悦,怕百年后入地见了她吃她几遭白眼,更怕刻了名的墓碑真将她永永远远留在这冰冷的泥地里。
胸口撕裂着疼痛,杜仲朝她伸出右手,每向前一寸疼痛就以好几倍的速度递增。
手指停留在离她发丝一毫的位置,仍然怕是幻梦,迟迟不敢触摸。
相月……是你么?他轻声唤道,每个字都是那么的充满不确定性。
李相月没有回头,维持双臂张开拦在他身前的姿势,唯有左手稍靠后温柔覆盖在他撑地的手上,用力握住。
范珩先是面露喜色,眼眸柔的滴水:小师妹,你没死。
原来你还活着,活着就好……然后顺着她的动作,瞧见交叠相握的手。
喜悦从脸上褪去,改而嘴唇换上不敢置信的颤抖。
难道她们说的都是真的?范珩提剑的手忽然变得无力,慢慢垂了下来。
不!我不信!身侧飞来一蒙面女子,托住他下落的手,面有狰狞笑意:范师弟,如今这梦也该醒了。
你的情真意切,可比不上杜先生的拳拳深意啊,这等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的女子有何牵挂之处?不若师姐帮你杀了她!来者正是沐青黛,她苦练剑法多时。
眼睛变得更为毒辣,一眼看出李相月使剑的右手,本该生出老茧的位置仅剩下薄薄一层,反倒是掌心处有黄色陈茧。
应是多时未练剑,而又干了不少粗活。
场中杜仲深受重伤,李相月早不是当年的云梦谷之冠。
这么些年笼罩她心中的阴霾,深刻颊畔的伤痕,她要一并讨回来。
场外林奇安拖住要向李相月跑去的慎儿,虽是惊异非常,险些嘴都要合不拢,但他坚信月姐不是坏人。
从北到南,她几度以命相救,就算她真的与倚月楼有纠葛,他也会站在她的身旁。
慎儿圆圆的杏仁眼里映出,沐青黛刺出的剑。
她的剑经过改良,由扁宽的剑身改为细长犹如发丝的长线,前端挂着金色的倒勾。
用力甩出去能挂住血肉,再借助灵活的走位,以缠为主,融合云梦剑法,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剑伤。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剑法,更像是一种从未现世的功法。
它造成的伤口与剑类似,可以说如果操控长线的主人愿意,它其他甚至能变成刀伤或是其他武器造成的伤口。
李相月确定,十年云梦谷习剑所学绝无此类招法。
长线被沐青黛扯直,金钩倒捏在手心,配合她张扬肆意的笑颜,居然十分邪气。
白布裹住的剑挡下飞来的金钩,细长的碎布全部被钩去,露出藏于布下的白银绞丝剑鞘。
李相月心虚的瞟了眼云苓,却见她对沐青黛不知从哪儿来的剑法并不吃惊,反而点头赞许。
显然这套招式是出自她手,正在为沐青黛干脆的出招得意自满。
李相月心下显现慌张,云梦谷招式以柔克刚,自是清新爽利,与这邪门功夫格格不入。
活像是宣纸上落了脏墨,压住一口闷气,那哪儿不舒服。
就是这么瞬间的分神,沐青黛的金钩便又袭来,李相月剑身去挡,不出意料的发出一声清脆,火光迸溅。
金钩挂住剑身本就有的豁口,长线银丝仿佛生有灵气,纠缠上剑身,一步步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拖。
剑身不住的发出轻颤,从被金钩挂住的地方延伸至剑柄处,星点的颤动被无限放大,到了握剑的手腕处已经能明显的看见晃动。
酸与麻交替而又强烈的在手臂炸开,李相月感到整条胳膊都要被这阵子颤抖夺去,恨不得自断臂膀求个舒服。
身后的杜仲隐忍不发,她后背的衣裳被汗水浸湿,从手腕的颤动早就蔓延至全身,这种颤抖的频率使人迷眩。
不多时,就见她摇摇欲坠,难以支撑。
他左手拍地,欲起身助力。
行至半道胸口右肩的伤口撕裂疼痛,内伤汹涌泛滥,鲜血涌出就这般直直倒了地。
护法!雷驰一声呼,李相月猛然回头。
手上力道变小,金钩趁势向前探去,震动进一步加大,竟然生生将长剑断成三截。
李相月不敌,望着手中仅剩的剑柄,和通红青筋暴起的手臂,哀叹唯一象征云梦弟子的物件终于还是碎了。
不等她多叹惋,沐青黛的金钩毫不留情的再度来袭。
李相月下腰,原地转了圈用脚背踢了回去。
白布鞋面钩开一道血痕,鲜血如注。
杜仲就要出手,雷驰拦住他说道:护法,你好生休息。
李姑娘,雷某来帮你啦!他一手拽过金钩,长线绕臂使力想将沐青黛扯近。
雷驰善用掌法,讲究力量与距离结合,若是不能靠近他的虎掌便没了法子。
沐青黛邪笑一声,扣住长线的手突然弹了个暗红色的弹丸,在长线上滑行,不多时就已至金钩处。
触碰金钩,弹丸外暗红色的包衣破损,流出□□般冲鼻气味,霎然间长线燃起熊熊烈火,雷驰半个胳膊都浸在火海中。
她在长线上抹了磷粉,弹丸里装的是云梦谷特质的火芯,一触即燃!李相月用剑鞘褪下的布条盖住他半个胳膊,死死捂住,火焰渐渐停歇。
云梦谷处于山谷缝隙,湿气极大,木柴易回潮只能依靠这种特制的火芯配上磷粉才能点着,她怎么也想不到沐青黛歹毒到将磷粉用到了武器上。
雷驰不慎,半个手臂虽是保住但也没法对掌。
李相月只好使出流云出岫手一搏,左手捻成莲花,面露悲切说道:大师姐,未曾想我们走到今天这步。
一而再再而三对我出手,当真是把过往情谊忘得干干净净。
废话少说!我今日是替师父清理门户,谈什么师门感情!她狰狞表情裂开一丝细缝,隐约可以看出几分不忍,但很快就淹没在难抑的兴奋中。
金钩这次是淬了火的,磷粉和进铸金钩的金粉里,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歇。
打了个旋,似火球冲来,像要毁掉长剑般毁掉李相月的手。
噌噌,兵器交接两声。
沐青黛盯着被长剑击回的金钩,放声冷笑:慧灵师妹,范师弟,你俩这是作甚呢?师姐,同门一场何必苦苦相逼。
慧灵回首看了眼李相月,十年她过得应当不好,瘦了一大圈不说脸色泛黑,仔细看能瞧出星碎斑点。
师父,小师妹在外十年,该吃的苦也吃尽了,饶她一命吧。
说完就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她始终对李相月怀有愧疚,当年若不是没护住小师妹,让她被杜仲拐走,后面便没这么多荒唐事。
云苓冷漠的甩开她拽住衣裙的手,眼神瞥向范珩,似乎想听听他的说辞。
范珩抱剑说道:师父,这是家务事。
当着武林诸侠的面处置小师妹实为不妥,不如将她带回云梦谷再做定夺。
此句让沐青黛深感不妙,云苓好面子,因为云栖师叔的事恨毒了倚月楼,又因着李相月的事十年不出云梦谷。
范珩的话不轻不重,却恰好戳中云苓的弱点,不排除她会采纳他的建议。
今个儿闹得这么大,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沐青黛冷不丁的出声,师父,诸位好汉都看着呢,咱们真把小师妹弄回去了,倒像是包庇维护。
依我之言,让正派侠士做个眼证,清理门户振我谷威风。
沐青黛!范珩怒目。
范师弟,她与妖人通奸,你还对她痴心不改,也不怕寒了佩蓉师妹的心,你们才是定了亲的真一家人!范珩闻言怅然望向人群中已泪水涟涟的王佩蓉,想说的没法说出口。
只好放下举剑的手,最后看了眼李相月,仿佛被抽干所有神光,暗淡退回人群。
云苓挥手让还想继续挖苦的沐青黛闭嘴,双手随意的放在腰腹部,貌似不经意实则结为莲花状。
相月。
柔声轻唤,如同十年前她嬉戏膝畔时一样,师父手把手教她练剑。
见她累了困了便会喊上一句,问她用不用休息。
李相月双膝跪地,不敢与她对视:师父,徒儿不孝多年未在师父身旁侍奉。
师父身体可还康健?托师祖的福,勉强支撑着。
你呢?这十年你过得如何?云苓扶她起来,摸着她的脸颊问。
一切顺遂,多谢师父关心。
云苓对她越温柔,她就越过意不去,声音变得极低,甚至羞愧地到了喃喃自语的地步。
云苓笑道,手上渐渐增加力道:那就好,无事便好,过去的就过去了,为师不予追究。
她笑容变得极其灿烂,李相月的脸颊被她捏的有些变形。
她说:只要你当着大家的面,杀了杜仲,你还是云梦谷最出色的弟子,下任云梦谷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