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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2025-03-26 16:15:46

59杜仲的无赖之举导致李相月无言一路,他背着手面容颇为轻松自在,甚至忍不住的哼了首小调。

这调子轻快,是他从建安城市井繁华处学来,约莫是因为只听了小半段,总是反反复复哼着重复的几小节。

时间一久不光他觉得无趣,就连李相月也回头瞪了他一眼,这方明里来暗里去的争斗才将将作罢。

调子李相月再熟悉不过,出到建安时,李家穷困。

手里仅有一点儿云梦谷的馈赠,不敢乱花,生怕花光了生意还没做起来,沦落街头。

住的是街巷里最破落的屋子,酿酒工用来堆砌陈粮的地方,霉味与久久不能散去的灰尘勾结,雾蒙蒙的似一张从地里长出的铺天大网,能从网中挣脱的也就小调和偶尔传来的酒香。

算不上什么美好时光,肮脏狭窄晦涩,但现在想想,却是一家人靠的最紧的时刻。

李相月目光落在即将消散的薄雾里,浅浅一笑,有些事愈久弥新,那份亲人间无隙的感情像是酒,岁月没有掩盖或是遗忘,藏在新砌的坛中沉淀、醇香。

我记得你喜欢喝酒,建安城里最好的酒家可不是凤华庄,走吧我请你喝一壶!小调重新被哼上,不过这次却是出自李相月之口,她缓缓的哼出完整的小调,一切好像回到繁华的街道,而他们也正巧踩在建安城的青瓷雕花地砖上。

听闻有酒喝,杜仲亦步亦趋。

先是去了当铺,宝石成色极佳,且老板是个实在人,一听是死当嘴笑着给了个好价钱。

等李相月将银票裹好走出铺子,瞧见白衣的他背手盯着远处,没好气说道:筹措军备是一等一的大事,你不去找陈大人,跟着我作甚?世间大事哪有一壶美酒来的重要?杜仲说道,晓得她是让自己离开,心有不悦,再见她眉毛微蹙才说了实情。

陈大人年迈,看在襄王的面子上帮衬着做事。

咱们借的是他在朝中的威望,算是让他倚老卖老的从权贵里得了不少钱财。

理当给人几分尊敬,他老没别的爱好,就好睡懒觉!再者,不是你说要请我喝一壶?他眯着眼笑的极为纯良,似乎真的不理解李相月话中含义。

我是想买一壶酒送你,未想同你一道!李相月急着解释,请酒不假却不是要与他同去同归。

十年的时间没有想象的那么遥远,与他走的太近,过去的,现在的,或许还有将来的事杂糅在一块儿,着实令她整颗心浸在药汁里。

出来心口疼,进去心里苦,里外不是人。

杜仲装作没有听见,仍是跟在她身后,既不说话也不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就像闲时漫步的夫妻,只是前头的女子表情严肃,约莫是吵架了吧。

这招出自雷驰。

情爱上的造诣他虽不及楼中许多人,也没个风流才子的美称,但得亏多年的文学侵染,从各种话本里博闻强识,得出结论:烈女怕缠郎!那些缠的久了,不喜欢的也变成喜欢了,何况夫人本身对护法就余情未了,这招准没错!有无效果另当别论。

李相月跨过地上凸起的石墩,伸手拨开横七竖八倒下的细长条竹竿,搭建横梁时需用它们暂时支撑着,无用时不知放在何处时就选个好说话嘴软的人门口一横,赔上笑脸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他们来的这家人,并不是好说话的主,亦或者该说是位阴晴不定,看人下菜碟的妙人。

建安城的老一辈都知道,老陈家的酒最香也是最烈,祖祖辈辈靠着壶里一口过得颇为滋润,坏就坏在到了这辈儿老陈是个犟脾气。

年轻时因为税收之事和建安城里一位小官起了冲突,被人砸过店,索性关店回家,门前砌几个石墩子,不让劳什子爱坐轿子的贵人进来,算是关起门来做生意。

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这番砸招牌的举动居然没让他饿死,有一顿没一顿活了下去。

按理说这脾气不好惹的主,谁敢放竹竿在他门前?偏偏对待街坊,他又是笑口常开,偶尔发些小脾气也是醉酒后的牢骚,说的仍是咒骂仗着一身官服欺凌百姓的畜生。

李相月以往来的勤快,爹爹就好这么一口,常用竹叶系上一块五花肉换一壶,有时碰上老陈心情好,还能多给一两。

但自打出事,这儿倒是再没来过。

她深吸一口酒香,敲响门。

陈老,我来打酒,老规矩一壶五年仙风酿。

仙风酿?蜷缩在柜台下的老人打个哈欠,似乎是刚睡醒不久,带着惺忪睡意说道:早就不卖什么仙风酿了!说了多少次!绝版了不卖了……如弹珠倾泻般一股脑倒出的话突然停住,仿佛又谁掐住他的喉咙,不断地用力地将喉间不多的空气挤压。

或许是多年来无人问询仙风酿使他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又说不准是记忆里曾经熟悉的语调再一次出现给了他无比的震惊。

总而言之,前一秒还阖起打瞌睡的眼皮,忽而睁到最大。

怕是看错,手指用力的揉了揉,挤眉弄眼要看清来人。

眼中倒映着李相月背光的脸,熟悉、迷茫、自我否定后又重新确认的情绪来回转换,最后落到眼眸中的仅剩被岁月无情反复冲刷的悲凉。

那股强忍着不掉泪的悲凉,通过空气中氤氲的酒香传到李相月眼中。

一瞬间她回到初来建安的日子,眼前步履蹒跚被生活消耗完热情的老人被以往的鲜活重合,情不自禁她又喊了句:陈老,我来打酒,要陈年仙风酿。

你知道的我爹就爱这么一口,配上花生米——辣酒涮牙,花生当茶!辣酒涮牙,花生当茶!两人不约而同的说出这句,哈哈大笑两声不消几息,戛然而止。

陈老耷拉的眼角沟壑遍生的细纹沉默着,某些不能轻易说出的过往在这阵沉默中渐渐褪色。

外头的天因为太阳的照耀而变得蔚蓝,灰色的故事也应当被一点点冲散。

他盯着李相月,感慨时间的流逝,小姑娘晃眼成了妇人,眼角瞥了眼身后的杜仲。

嘴唇向下哼了一句,模样不错就是看着老成了些。

可转念一想,嫁给比自己年迈者多如牛毛,不缺李相月一个,她亲故皆去能有个愿意照顾的人已是幸事。

起身绕过悬挂的空酒壶,走到柜前。

这大概是破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密密麻麻有十几个小格。

有人说某个格子里就藏着陈老的酿酒方子,也有人说是放着老屋子的地契,虽不明朗里头究竟是些什么东西,但能肯定的是那绝对是老陈最在意的好东西!他径直走向其中一个格子,它太打眼了,甚至没有丝毫怀疑的,李相月和杜仲就笃定他要找的就是这个格子。

红漆被摸掉了皮,秃噜的地方又被手摸的包了层隐约的浆,柔和古朴显然最受主人的喜爱。

杜仲想他约莫是要拿仙风酿,听他语气这酒已有些时日未酿,加之本就是陈酿,一时被掉起兴趣。

这可是近日来除开李相月之事,唯一能令他侧目的,眼神便随着他的动作片刻不移。

只见他拉开柜格,小心的好像抚摸老友的脸庞般托起一壶酒,半截手臂高,急着红色绸缎,绸缎下同样艳红的纸上写了三个字。

杜仲眯起眼想看清写的是什么,但室内光线昏暗,陈老又用手托着挡住一部分,怎么看也看不清。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仙风酿之类的美酒没有用丝绸扎带的传统,爱好这口的文人雅士,嫌它庸俗。

用大红绸缎系酒壶上,这么喜庆的做法,倒是让令他想起某种意味鲜明的酒来。

常常用的是人参打底,因为参酒不需放的太久。

还能显摆,放个十几年打开来,瞧见里头整根的长参,极为长脸。

为什么只放十几年?只因这酒放的太久反倒不值钱,主人家是拿不出手,恐怕面上也是无光。

这厢杜仲正在为此酒的来历震惊,不明陈老的意思。

那头捧着酒壶的陈老,一手摸着壶身,粗糙的手掌抚过光滑冰凉的瓷,像是和过去彻底做诀别。

酒是上等仙风酿,又搁了一根名贵人参,是他这辈子酿的最满意的酒。

不仅是技术层面的满意,还有对老友的思绪,他颤颤巍巍的将酒放在李相月手上,怕她会不小心落下,交接时特别用手托了下。

这是我酿的最后一壶仙风酿,不过不是五年份,而是十年。

他抹去眼角渗出的一点儿泪花,原本以为会是一辈子的遗憾今日突然圆满,他有些没缓过劲。

直到瞧见李相月眼中的诧异,心底才终于长出一丝踏实说道:本来就是给你的,兜兜转转又到了你手上,或许你爹他冥冥中自有安排。

壶不大,一只手就可托住,但为了稳妥李相月用了两只手。

红绸上的字便正在躺在手心处,不偏不倚的向着胸口的方向。

三个字,写的不怎么好看。

一眼就能瞧出不是读书人出声,力道有些大,一笔一画都仿佛浸透了红绸。

这样的字上不了台面,甚至写在大米麻袋外都不太合宜。

因为字不太漂亮,李相月帮忙写过许多麻袋。

后来她去了云梦谷,这事落在李相祁身上,他还为自己墨宝写在麻袋上发过脾气,说什么牛嚼牡丹,不懂欣赏。

再后来,麻袋上的字没人写了。

它突然出现在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酒壶上,平平淡淡没什么变化,却一瞬间将李相月击垮。

她眼前模糊一片,身体慢慢的弓起,上半身不自觉的蜷缩,双腿开始打颤,即将落地的前一刻被杜仲抱住。

映入眼帘的三个字,如他猜想的一样,极为朴素极为的普通的一瓶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