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又是几天平静日子,戴静轩如愿从军,安排在杜仲手下,先下正在受训。
肉眼可见的晒脱了皮,许是晒的太过,脱去的皮下仍是黑黢黢的纹理。
个头蹭蹭向上长,慎儿已经需要垫脚仰望。
除了晚上那顿一起吃,几乎见不着面。
两人所谈越来越少,慎儿小孩心性满腔皆是吃喝玩乐,戴静轩记挂家国安危,常常吃着吃着就放下碗筷,感慨两句。
日头久了,慎儿颇为不满。
像是讨糖吃的孩子,找出些闲事让他跑腿,以此提醒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别忘了有她这个玩伴。
只要不太过分,有空时戴静轩随叫随到。
做的事无外乎什么河滩上捡有三个角的石子,或是摘下树梢向下倒数第二个果子之类的小玩意儿。
戴静轩灵活的从树上跳下,将果子放在慎儿手中,腼腆一笑。
戴兄弟,别来无恙。
石子路有人推着轮椅滚滚而来,戴静轩见是傅疏竹与小公子,把慎儿拉到身后。
小公子见状,揶揄道:就是叙叙旧罢了,无需太过拘谨。
他瞥了眼傅疏竹,牢记上次慎儿在她手上吃了亏,都不是吭忍气吞声的主,还是分开为好。
用手帕擦干净果子上的灰,他低声嘱咐慎儿先回去。
自己则走到小公子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不知小公子也在,未及时行礼,望您原谅。
他把自己姿态放得极低,来洪城路上,就听说不少小公子的事,就连襄王也对他称赞有佳。
联系上次他说的话,戴静轩清楚此人绝非池中物,还是小心谨慎的好。
时至初夏,热气蒸腾。
小公子穿着长衣外褂,腿上披了件薄毯,面色惨白冷漠,竟然一点儿汗也没有。
他抹了把脸,回头对傅疏竹温柔说道:我觉着有些热了,疏竹你回屋帮我拿把折扇。
要我放在箱子最下面那把,上面画了斑竹,我很喜欢。
明摆着是支走,傅疏竹心有不悦,却在小公子的眼神里无法拒绝。
手轻轻在小公子背上拍了两下,耳语几句,眼神始终恶狠狠地盯着戴静轩,似是警告。
一番不愿,倒也是走了。
戴兄弟,你能推着我去湖心亭么?他摊开手,好像是对自己无法行走而感到抱歉。
上次相聚是在湖心亭,这次仍然,缘分冥冥中已注定。
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你亲切,或许你能理解为我对你有意思。
推轮椅的手猛地停下,戴静轩心想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又觉得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最后见小公子一脸笃定,他想是这个世界走向了奇怪的地方。
两人间似是而非的尴尬气氛,被小公子爽朗的笑死打破:小竹说的没错,我要是这样同你说,你一定会露出很有趣的表情。
我以为那些话本就小竹爱看,没想你也懂得挺多。
读书不分贵贱,博览群书方能拓宽眼界。
戴静轩解释,黢黑的皮肤快要盖不住泛红的脸。
我对你有意思是假,觉着你有意思是真。
从某种角度来说,有意思也是真,只是不是话本上的意思。
一段绕口令似的话说完,二人已至湖心亭,小公子指着桌上的棋盘说道:介意陪我下一局么?我棋艺并不精湛,小公子若是想找人下棋,我去为您喊韩长老来。
戴静轩回忆上次下棋他所说,不觉后脊发凉,垂头拒绝。
棋盘上的棋子被小公子收了颗,再次摊开手:喏,我现在让你一颗,不够我可以再多捻几颗走。
孤零零的两盒棋子,一黑一白在阳光下莹莹发光,小公子用的东西都是好物件。
那棋子仿佛被下了招魂的药水,时时刻刻勾着戴静轩的魄,回过神已经下好一颗黑子。
我听说你毅然要从军,没人能劝住你。
倚月楼不好么,怎么想到去军队里吃苦?戴静轩思绪全然沁入棋局中,随意嗯了一句算是回答。
片刻,小公子棋子迟迟不落,他方发现自己有所怠慢,认真回答道:倚月楼很好,我只是想报效国家,这与我是倚月楼一员并不冲突。
我记得这两者可是矛盾的。
戴静轩抬头,面有不解:矛盾本就是武器,该用在战场上。
规矩是死的,人才是活着的,打破规矩能到的更多,为什么不用。
与其讨论矛盾与否,不如用在战场上。
倚月楼里不少人都跟着襄王从军,分在杜仲手下。
按本朝建朝时律例,参军者需严格审查,为防止结党私营是不允本就有党派人士入军。
如今,国将倾覆,规矩也就是一张纸上黑墨,用的徽墨黄金纸也好,还是草纸散墨也罢都没太多意义。
有趣,真是有趣。
你次次都让我感到惊喜,如若我爹还在他会很欣赏你。
小公子受控制不住的鼓掌,右手激动的颤抖,像是某种病症发作。
他按住自己的手,缓慢的收回衣袖内,脸上的兴奋在笑意里显得有点儿可怕。
楼主,你知道么?倚月楼中有人不知道楼主么?绝无可能,哪怕是新入楼的弟子,也会有无数人同他一遍又一遍诉说楼主的光辉过往。
在无比虔诚与崇敬的话语里,让人不由的对这样位似神般的人物心生向往。
戴静轩自然是听过,傅天佑与他说过,徐叔与他说过,甚至还不太熟的杜仲也总是不经意间谈起楼主。
他是位伟人,很少有人能担得起这个名头。
开朝皇帝被称为英雄,但不是伟人。
因为在开疆拓土时,他也滥杀无辜过。
楼主却可以,众人埋怨倚月楼的方面很多,比如杀人如麻,比如□□掳掠,还有诸多各种各样的理由。
这些理由没有一样能扣到楼主头上,他人生中最大的污点或许就是云梦谷的云栖,追根究底他也没有太多过错。
这样的人,开创新派,征集灾民,锄强扶弱,光辉下那点子算不上阴影的暗影可以忽略不计,他就是伟人。
戴静轩从心底敬佩楼主。
他走时按自己心意不带走一物,长眠海底。
神秘不知来处的来,从容不知归去的走,光是这点就值得敬仰。
楼主虽然不在了,但我们所有人都当他在。
小公子沉思了一会儿,落子时问道:你觉得他像神么?还是你们把他当成神了?人在最伟岸时骤然离开,他就永远留在云端,所以你们都学着仰望他。
他很好,我也打心底认同他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好人。
小公子眼神中闪过迷离,那是布满雾气的朦胧,遮挡他心里一切的想法。
如果神一直想当神,他高高在上的看着众人,怜悯而慈悲的将自己所有的光热分给每一个人,那他就是神。
偏偏有神仙做的无聊,他想变成人的一份子,却依然用神的方法去征服人,这样好么?又来了,戴静轩心里暗道。
小公子话里有话,既不明示又藏着一把把利刀,他稍不留神就中一剑。
假装听不懂,他回应道:神爱世人,愿意帮助世人岂不美哉?但世人有好有坏,岂能都爱?小公子反驳,鬓角因为激动而挂有汗珠,血在身体内沸腾,蒸腾的汗水前赴后继的涌出,背脊已有浅浅的汗痕。
不愿意好人受伤,也不想坏人身亡,他的慈悲会害了世人。
我想让神继续做个神仙,遥遥望着大地。
我可以做他手上的刀,帮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但神仙毕竟是神仙,他嫌刀上的血太多,想换把刀。
戴静轩凝视他的双眼,一如既往的看不出情绪,仿佛他说的仅仅就是一个神的故事。
神或许有更好的办法……你知道没有的,小公子打断他的话,一副看透了他的表情。
如果有你为什么从军?宽容和平在这个时间真的不管用,世间遍地是鲜血,那些受苦的百姓渴望是长长久久的和平,他们不想再听神的谆谆教诲,只是想吃饱饭罢了。
戴静轩默不作声。
戴家出过秀才,他也是从小读圣贤书,从前的梦想是入朝为官,为天下人谋利。
可惜,朝堂黑暗,皇帝年幼朝政几乎把持在外戚宦臣手中。
在建安的几月,他亲眼目睹襄王屡次上谏被驳,怕拥兵自重不准襄王出京。
在这样的朝廷为官,实在有悖理想,这才有了追随襄王入军的想法。
好歹,这样的他真正在为百姓。
见他沉默,小公子心中已有打算,指着棋盘说道:你所想我皆能明白,咱们有缘。
你瞧,这次你弃白而选黑,是否心境已变?戴静轩看向自己手中的棋子,黑子安静的躺在手心,被他捏的微微发热。
选黑子,只是为了先出一招。
有时在你自己尚不明白间,心就已经为你做了选择。
与朗朗青天比,你手心的棋子是黑。
但与咱们背后贪图享乐之人的心比,棋子还是黑么?戴静轩浑浑噩噩的起身,手里的棋子变得滚烫。
他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望向南边,终是一言不发的离开。
倘若那天你仍想下棋,可来找我。
若是有困扰不明处,也可来寻我。
小公子对他背影说道,手里握住那枚被他收起的棋子,轻轻一握,再摊开只剩一滩粉末,风一吹消失不见。
棋子是黑是白又何如?黑子就黑到底,至于白子就碾成粉末,不见踪迹好了。
舒畅的哼着小调,小公子心情极好。
来送扇子的傅疏竹神色复杂的看向他,低声说道:有时候,我真的看不透你。
是我们长大了的缘故么?还是我与你相差的太多?你的开心似乎再与我无关了。
她不懂,小公子为什么三番两次的支走她,只是为了与戴静轩下一盘棋。
因为他是世上的另一个我。
小公子明白她的不悦,头微微依靠在她腰腹,听着她绵长缓慢的呼吸,心里极为踏实。
我看的出,我们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