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傅天佑葬在洪城河畔,他的故乡已经不可寻。
傅疏竹为了他选了个能看见河灯的位置,希望魂魄会顺着河流飘向天边,与母亲一聚。
三十大板对傅疏竹而言,显然无法了断。
徇私包庇,辜负人心。
我等跟随襄王,是崇敬您的高风亮节,如今这般岂不寒人心?七月天小公子身上裹着狐毛围脖,说话时断断续续。
一双眼仿佛洞穿一切,犀利又冷漠。
杜仲其心可诛,请襄王定夺!身后跟着跪下好几人,来自各门各派。
恩怨这事在家国大事前尚能压住,一旦有片刻喘息,就似春日见风长的草,死灰复燃。
他们将对杜仲即倚月楼往日的仇恨,抹上正义的糖衣,一道堂堂正正地说了出来。
跪下者有杜仲的仇人,也有嫉恨之人,恨他挡道没了自己前程。
总而言之,浩浩汤汤如落檐乌鸦,漆黑一片。
襄王为此事劳心劳神,面容憔悴。
他眼看下方威逼的人,心里冒出无名邪火。
他信杜仲人品,且在韩邝之事前,杜仲就与他说过小公子二三事。
甭管是先入为主,还是对老友的信任,他都不认为杜仲会愚蠢到这个时间点杀了傅天佑。
群众的情绪却是极易被舞动的,他们天生对上位者敬畏又抵抗。
不需要确凿证据,仅仅是几句带有宣泄的话语,他们就能自个儿想到上位者的种种的不妥。
洪城百姓曾被上位者抛弃过,他们过了段漂泊凄苦的日子。
当胜利的喜悦逐渐被以往的痛苦侵蚀,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勾出他们的愤恨。
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杜仲是谁,但凭着之言半语就闹得满城风雨。
无形的压力,伴随着悄咪咪的话语,每时每刻塞进襄王的耳里,他咳嗽两声坚持自己的决定。
既然襄王笃定要包庇杜仲,在下无话可说,就此别过!小公子扬手,傅疏竹身着白衣站起,推着他出了大厅。
不光是他,还有许多投奔襄王的义士。
在江湖人眼中,忠义二字比官威更重。
他们敬重襄王,也怕襄王,但自小便刻在心中的忠义二字,决不能允许他们与杜仲为伍。
仅仅半月,小公子就带走了倚月楼半数人马,其中包括原属于傅天佑的手下。
唯有两人留了下来,一个是戴静轩,另一个是徐良。
傅疏竹来劝过两位同他们一起离去,向西行那处汇聚不少抗夷好汉,同样可以施展抱负。
小姐,我老了不想再舟车劳顿,来了这儿就在这儿留下。
等身去葬在堂主身旁,不枉主仆一场。
即挂记父亲,就不应为杜仲效力!傅疏竹不悦,手紧紧握住长鞭,过一会儿想到徐良年迈不宜受惊面色缓和。
以襄王对他的包庇,想必不久后他又能复职统领军队,徐叔在此不是为他所用?徐良长叹一口气,既是为傅疏竹那声父亲,也是为傅天佑的故去。
若您真了解堂主,便知他与杜护法的关系不是您想的那样。
多说无益,在傅疏竹脸色变得更难看前他鞠了一躬。
往后的路小姐要走的小心些,身边的人或事要多留个心眼,切不可轻易信人。
两人眼神交汇,一个担心不已,一个冷漠坚定。
徐良不多说了,希望傅疏竹有一日能看清楚。
你呢?也不走?傅疏竹有点害怕徐良的目光,这种慈爱的眼神她缺失的太久,落在身上像小雨点,给她身体砸出一个个小坑,无法愈合。
阿陆很欣赏你,你同我们走了,他会比杜仲更赏识你,让你走的更远。
回应她的只有无言的摇头。
杜仲在戴静轩心中,没有太好的形象。
他仍记得自己被他弄伤时刻,他狰狞的面目。
傅天佑死时,他有过短暂的怀疑,但那只是刹那。
甚至在脑中还没有完全形成,就已经被摧毁的一干二净。
这份对杜仲莫名的信任来自李相月和慎儿。
她们相信他就相信,没有由来。
那好,咱们就此别过了。
傅疏竹弯腰给徐良鞠了一躬,长鞭别在腰上。
一脚跨上马背,长吁一声,马儿撒欢般的跑开。
等阳光稍好些时,人已不见。
林奇安立于城门,不敢与她见面,也未曾奢想与她含笑道别。
害怕得到她冷漠的表情,更担心来自她的冷嘲热讽。
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他在风中思考,有时巧笑晏晏,有时冷若冰霜。
看小公子时眼中有光,见他时光就暗淡了。
他摊开自己残缺的手,上面似乎仍残留着她的温度。
那抹娇俏快意的绿马上要消失不见,可他根本连想握住的念头都不敢有。
唯有站的高点,再高点,看她慢慢的随小公子离去。
他的生活已是一团麻纱,没理由将她也卷入,纷纷扰扰,如何畅快!傅疏竹没有发现背后紧随的目光,事实上她也很难发现。
万仞山庄不过是她生命中的小插曲,说的难听点今早包子的味道都比默默关注的男人重要。
可怜满腔柔情皆是一厢情愿,力道似打在软软的棉花上,提不起一丁点儿劲。
她走在马车旁,车内小公子裹着围脖,正在奋笔疾书。
从他下笔行云流水的模样看来,心情很是不错。
这般好心情,从他前不久发出两封信开始,一直到今天收到回信,每天都含着笑。
有时候说话说得就能突然笑两句。
傅疏竹心里正是郁闷,知道要求别人同自己一样不开始是强人所难。
但一想到那人是小公子,便觉着他应当懂得自己的心境,想着要他与自己一道不得舒畅。
难过没多久,他又会笑起来。
真是不可抑制的开心,打从内心底里上泛的兴奋。
像极了温暖内上涌的小水泡,戳破一个紧接着又一个冒出来。
为此两人吵了一架,或者不如说是傅疏竹单方面的与他吵了一架。
因为他心情实在太大,吵架时也忍不住笑出来,根本没法吵下去。
傅疏竹憋着气,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
但每每他笑出声,她便想着透过纱帘看他究竟写了什么。
那两封信是秘密,她问过,小公子却以公事二字推了回来。
想过悄悄的看一眼,但两人相处时间太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傅疏竹一个眼神,小公子就清楚她打的什么主意。
驾!傅疏竹刻意大吼一声,马儿撒欢地向前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女孩子总是要有点小脾气,她就是故意展示她的不悦,等着有人来道歉。
马车内,两封回信阅后即焚。
黑色的灰片飘了两圈,最后被他吹出窗外。
他兴奋的忘乎所以,那声格外嘹亮的驾,被他忽略。
他盯着被他写了几字的信笺,觉着不妥又烧了。
反反复复好几回,信笺上还是一字不成。
但他脸上不见一点儿急躁,而是极有耐心的一遍遍写。
过不了多久,这两封信就会飘扬到南北两头。
一封顺着官道,流入皇城,经内侍黄丛递到圣上面前。
里面将写下襄王在洪城所作所为,尤其是其包庇杜仲。
当然小公子会替它润色不少,想必忌惮襄王已有的圣上,定会拿此大做文章。
而黄丛,他最忠心的伙伴。
常年屹立在权力周边,只能依附小皇帝而生的贪婪者,一定会帮襄王好好美言两句。
另一封搁在马儿的鬃毛内,踢踏而去草原深处。
洪城布控图与襄王的兵马情况,会以最快的速度呈在三皇子手中。
不多时,不超半月。
洪城以北便会聚集一批夷人精锐,他倒要看看杜仲有没有通天的本事,逃过这一劫。
心悦神驰间,两封回信已经写好。
小公子双手向后枕在脑后,放松的靠在车内。
软和的棉花垫,让他渐渐有了睡意。
朦胧间,他看见楼主伟岸的身影,与一次次反驳他的声音。
小公子轻哼一声,嘴角高翘满不在乎。
这不是第一次梦见楼主,以往会从梦境中惊醒,浑身冷汗。
但这大概会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再找不到害怕的理由,马上他所想会迈出最重要的一部。
除掉杜仲与襄王,倚月楼落入他手,建安落入他手。
而安插在三皇子内部的种种暗桩,即将启动,那时夷人节节溃败,他坐收渔翁之利。
他半睁开眼,阳光灿烂,绿树红花,一路相送。
忽然他希望楼主还活着,能看见他拥有的一切。
曾经他想做个引以为傲的儿子,替他谋得天下之位。
多么可笑的想法,他暗嘲自己。
有些人注定是神,他不应该落入凡间的争斗。
他最好高高在上,受人香火与崇敬。
而他才是神手中极致到完美的刀,这片土地会是他的。
美好的,宁静的,永恒的属于他的一部分。
我叫日月换新天!他很想朝外大喊,好在仅存不多的理智控制了他这荒诞的行为。
讪讪的倒在软塌上,他伸手去握阳光。
总有一天能正大光明喊出来,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