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田等在门口,接过韩玄章甩过来的长剑,又匆匆捧了朝服等在外间,片刻便见韩玄章出来。
将朝服穿戴好,男人抖了抖衣袍。
韩田立在边上,能瞧见他面上欣喜,心里头的话压了又压。
原本,他是对傅家小姐很有好感的,不言其他,便是那战乱里奔赴西关城送药的事儿,就已经很值得他崇敬,可是……怎么?韩玄章扬手要佩剑才发现身边人已然愣怔。
韩田赶紧上前递了剑,有些话他实在是不敢说。
都是沙场上征战过的儿郎,哪里有欲说不说的道理,韩玄章皱眉:韩护卫。
是!韩田军姿站好,目视前方,将军吩咐!说。
跟了他这么久,韩田自然是明白自家主子已经有些生气,按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才终于铁了心一般道:末将有一事不解,还望将军解惑!说来听听。
原本已经准备出门的人坐回了案前,直直看向自己的属下。
韩田跟着上前几步:末将想问,将军可是忘了五年前那些尸骨未寒的韩家军,可是忘了这些年外头那些没日没夜演练的将士,可是忘了……屈死沙场的老将军与夫人!字字句句,如重锤一般敲上心头,面前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副将目光灼灼,紧咬着唇角,韩玄章沉默半晌,才重又站起,一步一步走过去。
副将的手握得紧,竟已是微微发抖。
韩田,韩玄章按上他的肩膀,那一场死战的惨烈,我与你一样,一辈子都不会忘,也不敢忘。
末将以为不然!韩田也看着他,将军若不是忘了,又怎么会现下还要娶那傅家人!将军这是要寒了所有韩家人的心吗!见男人沉默,韩田直接退后一步,今日末将便就在此问将军一句,将军究竟是何打算!副将满眼的激愤,他如何读不懂,可是他该怎么说?陈庭自尽之前已经全部招供,韩田全权负责,又怎么会原谅这样的滔天之罪。
更何况,韩田双亲随军战死,比之他父帅只有更惨烈,最后仅得一具残缺不全的尸、首。
将军!从前天得了陈庭最后的口供,韩田便已经强忍,今日便是要讨个明白,将军,那十万韩家军,都比不过一个女子吗!若是外边那些儿郎知晓,若是老夫人知晓,将军!你当如何!是,他们不会原谅傅家,永远不会,连带傅未时。
韩玄章只觉身上的朝服又厚重了些许,他想告诉他们,不是,傅未时什么都不知道,他已经误会了她一辈子,这辈子,在她还没有沦为傅煜的棋子之前,他必须要先护住她,让她离远一点,再远一点。
可是副将脸上全是刚毅,若今日等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定是不会退步。
他自当不能让傅未时陷于上一世被整个韩府冷待的境地。
韩田。
末将在。
韩玄章抬眸:十万韩家军的死,并非傅煜一人而为,现今傅煜的事,只有你我知晓,你当明白,我们更大的敌人,是谁。
韩田没有答话,韩玄章又近了一步:当然,我知这并不能说服你。
若是我告诉你,这个女人曾用一辈子还了韩家,你当如何?若是我告诉你,这个女人曾于沙场割肉接血只为救你,你当如何?若是我告诉你,这个女人曾舍了命去只为还韩家一个清白,你,又当如何?!韩玄章眼中刹红,如同抹了血一般,韩田愣愣看住他,整个人都呆了,面前人分明在说着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好似又复亲历一般。
爷……你……韩玄章望了望天色,突然自嘲一笑:今日起得早了些,倒是个说故事的好时候。
你且去将门关了。
一夜浅眠,傅未时醒来时,仍觉头痛,应是旧疾复发,免不得又是一场折腾。
吩咐了白芷去将张妈妈连夜送来的药捣了,又灌了汤汁下去,这才好些。
白芷将窗子都打开来,等散了些药气,又端了早食进来:木神医果然非凡,若不是昨日来信,小姐今日怕是又要疼上几日。
也是习惯了,傅未时坐到了桌前,绿萝摆了筷子与她接口道:就是这非得空着肚子喝药吗?可别伤了身子,小姐你多吃些,我怎么觉得小姐近来又瘦了。
就数你瞎扯,那日穿衣我都自觉腰间窄了些许,怎的一日功夫又瘦了?傅未时白了她一眼,低头喝起粥来。
啧啧啧,那不能怪小姐,定是衣裳的错,绿萝今日便招了人进来与小姐再量了尺寸多做几件!绿萝笑嘻嘻添着小菜。
你倒是财大气粗,你小姐我可没那么多银钱。
怎么没有?昨日张妈妈不是才送了新账本来么!傅未时差点被粥呛住,直点了面前丫头骂道:好你个机灵鬼儿,还惦记上你小姐的钱了?!别呀!白芷救我!白芷哪里会理她,将人往傅未时那边推得更近了些。
一顿早饭这么一闹便就吃了好些功夫,倒是也疏了郁气,傅未时觉得头痛也稍微好了些,不知道是因着那药效到了,还是心里开怀。
罢了,有些事情,她如今实在也不愿争抢,更不愿抗议。
便似是她与傅未然说的,不是嫁给韩玄章,还会有其他的李家郎,张家子,她自问这年近三十的妇人心态,实在不能去与少年郎言说情爱姻缘。
既是别无选择,便就听之任之。
做不得青灯古佛,那便就守好这一颗心,起码这一次,不会再因那人,疼上千百次。
如今那闫行也要住下,傅府,当真是待不得了。
说起闫行,傅未时的心便又沉了沉。
若不是他,她在傅家也不会落得人人见而避之。
人道西北王三子羸弱不经风雨,又怎知有些人心,生来便就脏了。
纵是身世再过可怜,也不该是人性扭曲的理由。
而这,便是闫行。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世闫行会转而住在了傅府,但似乎这样也并不差,只要在她离开傅府之前,不去见他便好。
小姐!那韩家人又来了!午后绿萝进门的时候还带着雀跃,听闻是韩小将军亲自来的!什么韩小将军,那是现在名副其实的韩将军,领兵打仗的大统帅,没得你这么称呼的。
白芷纠正她。
啊,那还不是因为之前还有韩老将军吗!绿萝不依,又犟了句嘴,然后才对着一边喂鸽子的人道,小姐!你怎么没得反应。
我当做何反应?哎呀!全京城人都传遍啦!韩将军一心求取傅家大小姐,立下誓言,此生非你不娶!……捧食的手顿了顿,傅未时转过脸,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想想啊,哦,应是前几天吧!反正绿萝听来的绝对没错!绿萝搓搓手,噫!不晓得今日韩将军来,可是要下聘礼!绿萝!注意到窗前人垂首,白芷拦了叽叽喳喳的人,小姐倦了,你且去铺了床,叫小姐歇午吧。
嗯?不是都过了午么?小姐是头又疼了?你继续这般喧吵,我不疼也得疼了。
傅未时笑了笑,将剩下的黄米尽数倒进了小盅里,你也别铺床了,去将庭院着人收拾一下,我看那绿荫更盛了些,没得挡了光线。
是!小姐,白芷端了杯白水来,木神医交待了,喝了药多就就点水,不然容易着渴。
傅未时伸手接了来:看着点绿萝,我怕她出去乱跑。
今日府上人多,莫要冲撞了谁。
小姐怎么知道?白芷看着她抿了水,外头确实多了些人,瞧着不像是只韩将军那厢。
闫……西北过来的质子,当不会一人过来,韩将军今日应也是陪他走一遭,你们莫要多想。
这个多想是什么,主仆二人心里明白,傅未时又道,毕竟是质子,流程不比一般世家子,应是还有宫里来人。
原是这样。
白芷点头,小姐懂得可真多!被突然逗笑了,傅未时瞅了她一眼:别拍马屁了,多看着点绿萝才是正经,我看她是个闲不住的。
自然。
韩田此番跟着身前的人进了傅府,却还带着些恍惚。
早间听了韩玄章所言,他实在是不敢相信,可他连细节都说得清晰明白,叫他如同亲历。
更何况,他说的未来种种,此间已有端倪,不过现下不敢确定罢了。
直给自己做了许多建设,他才终敢确信。
他记得韩玄章说的那一场恶战,记得他说起傅家嫡女为救他割腕喂血的疼惜,上一世……将军心里,其实很苦吧。
怎么能不苦呢,想护不能护,想爱不能爱,最后亲眼见着所爱之人死于火场。
五年未敢进祠堂祭拜,直到手刃所有仇家,才敢跪于那人碑前,自刎谢罪。
傅府的人来来去去,热闹得狠。
韩田立于韩玄章身后,见着傅煜负手行来,默默又捏了拳。
冤有头,债有主,他韩田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只望这一次,不再有如将军口中那般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