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这个东西,说不上为什么,也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傅未时曾问过自己,可是真的行差踏错,思来想去,也不过甘愿二字。
只愿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奋不顾身的飞蛾扑火吧。
白芷与绿萝远远跟着,韩玄章领着傅未时走在前头,中间隔着一段,说不出的疏离。
这本就是二人最习惯的距离。
韩玄章身长,伸手将一段斜枝撇开:当日在西关城,傅姑娘走得急切,韩某还没来得好好谢过。
片言不提她拓印的事,既是他不提,她便也当无知。
师父之命不可违,韩将军不必记挂。
傅未时没有看他,专心赏景,当日就算不是韩将军,换做是其他的平民百姓,未时依然救得。
已近春末,便是山风也温柔了许多,没有意料中的凉意,有沾了露水的花瓣坠落,傅未时随手拣了一片来,转眸便看见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韩将军勿怪,未时自小便就养在西苑,说话没甚规矩。
傅姑娘说的不错,是韩某妄自尊大了。
韩玄章也停住脚,看着面前的女子落脚在一块山石上。
许是仰视了他太久,傅未时不自觉便就站高了些,指尖的花瓣还带着清鲜香气,她逼着自己正视高大的男人:韩将军若是因为西关城的事情,才这般求娶于未时,实在不必。
医者父母心,仅此而已。
闻言男人点了点头,傅未时便就继续道:韩将军更是不必寻了好听的话来说,未时虽是闺阁女子,却也明白什么叫萍水相逢。
将军,萍水相逢的情谊,实在是当不起您如此大的盛情。
傅姑娘……第一次,傅未时不愿听他说完,直直打断:未时想问问将军,您而今这般姿态,可有考虑过未时感受?还是说,将军觉得,未时的心意实在是不重要?怎么会不重要,韩玄章语塞,女孩看着自己的一双眼里盛着满满的淡漠,问出的话掷地有声,却偏偏不带一丝情感。
傅姑娘……误会了。
哦?不是吗?傅未时笑了,少女面庞的笑没心没肺般,扯得韩玄章心痛,只闻她轻轻浅浅哦了一声,那便是未时不懂事了。
将军可否与我说说,为何执意要娶未时?男人脸上一瞬间的灰败,傅未时却是紧紧盯着他,此番偏偏要他说出来,说得明明白白。
上一世她嫁得糊涂,这一世,即便是再无情绊,她也要在嫁进韩府之前,要他韩玄章讲清楚。
莹白的杏花开得张扬,一阵风过便就迎风招摇,似是非要搅乱这山间幽静般,傅未时立在树下,绛色披风衬得那一张脸更显皙白。
也更显,娇弱。
韩玄章垂下眼不忍再看,就是这样一个稚嫩的小姑娘啊,在他身边陪了一辈子,时光抹去了她所有的艳丽,却是他心中最绝代的风华。
只是这句话,又要如何说与她听。
韩玄章沉默了很久,久到傅未时想要替他回答了,才见得那人一步一步走来,她死死掐住了手心,并未后退,直到男人正正站在了自己面前,仰头瞧她。
此乃母亲遗愿。
且傅小姐自有风骨,放眼大兴,韩某找不出第二人。
韩玄章没有逃避,直直瞧进那古井深潭般的眼中:方才傅小姐问韩某可有考虑过你心意……沉吟片刻,心有千百句,却终是化为了三个字,韩玄章:对不起。
是她那一句问出来,他才惊觉,是了,她再不是上一世那个小姑娘了,这一世的一切还未开始,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好好见面,又谈何许诺终身。
他又凭什么以为她便会愿意嫁他?韩玄章,你当真可笑了。
这句对不起来得突然,傅未时却知道他说的实话。
他向来如此,即便是再难的话,他也不会修饰了说与她听。
怕是她听过最好听的话,便是生死关头,他将她远远推开讲的那句:傅未时,如果有轮回,我定还与你生生世世。
傻子啊,那时候她只求今生今世罢了,又需要讨要什么虚妄的生生世世呢?韩玄章,难道这便是你要还我的来生吗?未时唐突了,韩将军莫要往心里去。
不愿再对峙,傅未时踏下山石,望了望山上,将军可知这山叫什么?西山。
男人跟着转身。
母亲临去时,命人将她葬在这西山。
傅未时领先往山腰去,便是父亲,最后也依了她。
这千里杏树,皆是母亲亲手栽下。
众人如将军皆赞那红杏热闹,可母亲看的从来是这晚春雪杏。
脚步未停,傅未时,但凡女子,哪一位不是曾娇俏似锦,到头来又有几人当真赏得美人迟暮。
她说得慢,韩玄章便就跟在后边静静听着,到最后,傅未时才停在了一尊碑前:一朝红盛暮白雪,便是母亲一生所爱。
所以这山,又唤长恨。
葱白的手指抚上碑铭,韩玄章认得,这便是她生母埋骨之地了。
傅未时死后,他每一年春末都替她来扫墓,这山上景象,他不比她陌生。
傅未时垂下手,转而对身边的人道:韩将军。
傅姑娘。
未时不过女子,左右不了自己的婚事,只有一事,想求将军成全。
这话听在韩玄章耳中,犹如钝刀割肉,默了一默,才开口:傅小姐若是想请韩某退婚……原本,他重回年少,心之所想所念不过一个傅未时,可是,他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桩,他以为她应是愿意的,起码不会排斥,却不想,她竟是这般感怀。
也是呀,韩玄章,你凭什么又以为重活一世,她还会爱你呢?若是这一次,她不再爱他,他又有什么资格将她囿于身边呢?他已经错了一辈子,难道还要再错一辈子吗?身侧的手掌收紧,韩玄章抬眸:傅小姐若是当真想请韩某退婚,韩某……可以如小姐所愿。
傅未时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男人抱拳对她作揖又道:韩某惭愧,未有考虑傅小姐心意。
此话当真?这并非她本意。
若是韩府上门退亲,有损傅小姐名声。
手掌攥紧,生疼,他却不得不逼着自己笑着对她道,给韩某三日,三日之后,傅府自可退亲。
男人对她笑,瞧来却异常苦涩。
傅未时甚至觉得,他已然失态,撇过脸去半晌,她终叹了口气:韩将军,未时不是那样不守信诺之人,你我婚期将至,此时说这些,当真儿戏了。
不等韩玄章反应,碑前的人便跪了下去:韩将军,未时的不情之请,自当不是现下为难。
只是,说来也是惭愧,还望将军听完。
你……说。
韩玄章不知道是什么请求,太过紧张,连带着回答都迟钝。
未时一生只求安好无舛,将军此番觉得未时好,却保不了将来未时年老色衰,亦或是情谊阑珊。
未时想求将军在那时刻到来之前,能给未时一个承诺。
跪着的人字字句句,清晰无比,便承诺能在未时狼狈之前,放未时离开。
……傅未时知道现在说出来很残忍,可是,这是她的不得不求:韩将军,能否送未时一封放妻书,也免到当时,你我二人,相看两厌。
轰——只觉脑中惊雷骤鸣,韩玄章立时便如坠冰窟,皆为这放妻书三字。
久久未等来身后回答,袖中的手不觉便就揪住了衣角,可是她不能回头。
明知道这是天方夜谭,她却还是要试一试。
她总是记得上一世看见那张布帛时的心如死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坍塌一般。
而今,她便自己去讨要,哪怕这一世的他一无所知到底无辜,哪怕连她也知晓这般的罔顾伦理,哪怕世人皆会骂她失德失教,她却还是要来做。
一站一跪两个人,这一等便是半柱香的时间。
山风掀起衣角,捎来了几声雀鸣,身后终是传来沉沉脚步,傅未时侧眼,能瞧见男人的青衫一角,下一刻,胳膊便就落入一个温热的手掌里。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傅小姐起来吧,莫要跪出伤来。
韩将军。
手掌里捏着柔若无骨的人此番瞧他的眼神固执非常,韩玄章压下心中酸痛,将人拉将起来扶好:傅小姐此请合情合理,韩某没有理由拒绝。
……下月大婚之时,韩某定当亲手奉上。
男人没有看她。
好。
傅未时收回胳膊,矮身福了一下,这才从怀里掏出一物来,递过去,将军体谅。
这张药方,便就作为交换吧。
……男人眼皮都未掀,甚至不露痕迹退后一步。
将军收着罢,未时照料过将军的伤,若是继续拖下去不好好调理,落了后遗症可是一辈子的疼痛。
若是可以,他宁愿疼一辈子。
韩玄章低头看着那张单子,却是未动。
韩将军?那便……谢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