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绿萝何时下去的, 她不清楚, 此时满眼所见, 不过男人憔悴面容。
韩玄章看着她白皙的脸, 只一点红唇甚是夺目。
将军不去躺着,来这儿做什么。
傅未时未动,她本以为他不会再来,可他却还是出现了。
韩田说,你寻我。
哦,是吗,是因为韩田吗?傅未时淡笑一声:如此, 那将军等着我再去寻你便是,怎么能叫将军屈尊。
因为,等不到。
韩玄章有问必答。
止了笑意,傅未时终于站起来,虽是不能与他平视,却执意瞧着他眼神:韩玄章,你可知我寻你做什么?男人沉默一刻,点头。
那你还来?不来, 此生无缘。
韩玄章心中还带着隐痛, 只伸手扶住桌角,来……解你所惑。
她想过无数个理由, 却独独没有这一条。
解我所惑?你如何不问问我,还有没有惑,还想不想解?其实, 他一直明白她的倔强,从来不是表面温婉柔和,可当年次次铁骨皆是为他遮风挡雨的盾,这一次,却是直指他心口的矛。
对不起。
韩玄章突然也笑了,手指捏紧了桌角,又是我妄自揣度了。
他病痛未好,她怎么会瞧不出来,以前,每一次他也便就这样撑着,从不要被她看出来,她却次次都戳穿了他,然后按着他去躺下。
傅未时扫过那因为用力青白的指尖,脚下一转。
韩玄章直觉背部已经疼得浸了一层细密的汗,可他必须撑着,第一次,他想赌一赌,赌这韩府天地可会换新颜。
将军还要在那边站着么?女子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在隔间中响起,既是要谈,不如便就来下一局好了。
抠紧的手指陡然握拳,看不见女子神色,韩玄章兀自重重喘匀了气这才理了衣袍过去。
绕过屏风,是昨日刚刚隔出的书房,傅未时便就坐在榻上矮几边,面前确然是摆着棋盘。
一白一黑两钵棋子洗得透亮,静待弈者。
眼见着男人神色微缓,行来的步伐还算稳健,傅未时这才执起一子:既是解我所惑,那就未时执黑先行吧。
好。
男人坐上榻来,落座的下一刻,便是一声脆响。
黑子正着中心,毫无章法,男人并不在意,只捡了一颗白子依着落下。
傅未时下棋快,一子刚落便又执一子,不叫人思索:我爹可是当真谋反?没曾想,这竟是她第一个问题,韩玄章迟疑,抬眸间,对面女子正瞧着他催促:将军,到你了。
第二颗黑子落在了边界上,完全参不透路数,韩玄章却想也未想,继续依着她落子,唇间轻道:是。
并不意外,傅煜早有苗头,只是她一直痴傻罢了,傅未时点头:我爹谋反,你可有运作?没有。
没有?傅未时转眸,莫不是将军当真有搜集人笔法的特殊癖好?咳咳……韩玄章虚捂了唇角,后才摇摇头,第一次,为了比对一张卷宗。
第二次,为了——为了查些往事。
原本要说为了你,可话至嘴边还是吞下。
要查什么?未时,有些事,现在我还不能说。
呵。
傅未时垂首,将军可笑了,这才第几个问题就怯了?罢了,既然将军不愿说,便也没什么好问。
韩玄章咬紧了牙关,不发一言。
还是换成将军来吧,未时怕后边问了也是白问。
傅未时又落了一子,掷地有声,你说,我听着。
面前人甚是消极,他怎么会不知晓,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陪她下完这盘棋而已,至于该说什么,他原是准备着的,现下却觉得都没了意义。
再一思索,才开□□待。
闫行此人阴险,你需得小心。
便是今后碰见也勿要接触。
祖母前世听了些传闻,如今当不会对你怨言,这韩府当只认你一个少夫人。
傅未然亦敌亦友,你若是勘他不透,勿要交心便好。
你所言西庄接连商铺,可以交于林彦之打理,这一方面他是能者。
至于你爹……傅未时终于停下了落子的手,对面人也跟着住了口,似是未得她首肯便不敢再说。
男人一句一句,说是交待,不如说是在叮嘱,叮嘱什么呢?傅未时看他:你要离开京城?北疆有异,不日便就要启程。
可他分明还带着伤。
傅未时皱眉,重新举起一子来,棋盘上已经零星散着黑子,可他的白子却商量好一般,一一傍着她,不带一丝游离。
我方突然想到,傅未时沉声,心下带了忐忑,我爹,可是曾对你做过什么?这么久了,她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她从来都以为是她被傅煜利用了之后,他才那般疏离于她,可是如果……如果一开始……便不是呢?白子接着落下,韩玄章笑了:你可以提子了。
傅未时低头看去,不知何时,她的黑子已经围了一大半的白子,他走的,竟是步步死棋,偏他还走得果断。
闻言她却没动:这个问题,也不能回答么?因是连夜雨,外头枝杈上还有雨滴落下,偶有声响,似是惊到了对面的人,韩玄章这才一一替她捡了自己困死的白子:大兴四十年春,韩门将士十九人,并西征韩家军精锐,三路铁骑,全数命丧踏云山脚,无一全尸。
闫成连丧心病狂,取十九人首级,悬挂西关城门口,狂欢三日。
若不是十万百姓请愿,大兴当不会赎回首级。
大漠风沙,待他们送回韩府时,已末可辨认,皆是我扶着祖母一一确认,才得以入棺下葬。
男人声线无任何起伏,只傅未时听得心惊,艰难问道:与我爹,可有干系?韩玄章看着她,目光沉沉,没有言说。
她却瞧见那眼底的痛,那是上一世她无数次在他眼里瞧见的沉疴,是她极尽一生都无法抚平的伤口。
将死,便是国丧。
男人道,只这个道理,大兴太多朝臣不懂,包括那高高在上的人。
如此战败,绝非偶然,更何况,韩家军从无败绩。
喉中似是堵了棉絮般,傅未时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再问出。
可是,一切已经定局,上一世是梦是幻,皆是弃了。
韩玄章将提出的白子都放于她面前,一生虚妄,不若好好活着。
看着面前小小的一捧白子,似是男人所有家当一般,全数堆在那里,棋面上竟已是黑子围城,只要她愿,便就可以一举拿下。
最后一个问题,傅未时收了手,你为何会回来?她是因为死了,那么他呢?她分明见得他进的祠堂,分明瞧见他往自己那一缕孤魂走来,只走着走着,她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他做了什么吗?韩玄章手指停在矮几上,未答。
你也……死了吗?傅未时直觉不对,是突然犯了旧疾?那一生,那怕是我唯一一件作对的事罢。
韩玄章眉间轻缓,用我的死换这一世重遇,我幸。
只委屈你,重又嫁了我。
……思绪纷飞,突然忆起自己消失前一刻似乎有闻到一丝血腥,这本身是不可能的,她分明已经是一缕残魂,又怎么会有五感,她一直以为是错记,可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韩玄章刚要继续说,却觉脖间一凉,是她伸将过来的手,不知为何,那指尖冰凉。
傅未时的手停在他喉上,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缘由。
疼吗?……长剑吻脖,疼吗?温热的手掌轻覆,将那小小的凉意收进掌心:不疼。
见她迟疑,他答得爽快:真的不疼。
再次睁眼,瞧见帐前断玉垂悬,二十年多来头一次,笑由心生。
手指被他包住,似是浸了春意一般。
傅未时恍惚,后一刻才微微挣扎,突觉自己越矩了,怎么会做来伸手的傻事来。
此间看他神色……她要收手,韩玄章不敢拒绝,只等那掌心空了才缓缓站起来:这一局,下完了。
是,下完了。
傅未时没有抬头,将军回去吧。
行至门前,后边突然传来女子声音:将军。
是。
昨夜淋了雨,那放妻书沾了雨水,未时思忖一夜,都未能将那晕坏的字好生描摹。
女子声音淡淡,想来将军的字,终是与未时不同。
若是哪日将军得空想起,再帮未时补上罢。
门前的身影一震,而后猛地转身,只那矮几前的女子并没有在意他,已经重新俯身去瞧棋面,缓缓收着棋子,动作细致。
心中欢跃,这便是说……若是他不愿,她便——不会走?将军还不回去?若是将军再不好好用药,怕不是叫未时今生守寡?嘴中仍是不饶人,他却已笑得开怀,趁她看过来的瞬间就应了声自行出去。
待得门前空落,傅未时才将那棋面划开,哪里有什么对弈,便是有情一条,就没有真正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