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未然喝得不算醉, 此时臂上扶着他的小手用了力。
哪怕是隔着朝服, 仍是能感受到边上人略微吃力, 这便往陈磊那边倾了身。
傅未时去扶将的时候, 已经明了。
此时亦能感受到架在身上的力道微微撤走,只当未觉。
本就该猜到,傅煜什么人,莫说傅未然是他亲生儿子,就只说这发生在他眼皮子地下的事儿,寻常怎么会就这样瞧着他们胡来,不过当她傻气, 做些无谓的试探罢了。
可不管她选了傅未然或是韩玄章,又能如何呢。
身边的男人走得歪斜,只还小半依着她,突然轻轻咳嗽了一下,傅未时转头看他:弟弟醉得厉害,可还难受?有些。
声音平淡,只是人却是又咳嗽了几声。
如此,我扶弟弟进那亭间歇息一会?这般饮酒最是怕又吹了风, 没得便就头疼。
好。
谢过长姐了。
将他扶着坐好, 这才瞧了瞧周遭,只对陈磊道:你在这瞧着你家主子, 我去寻点解酒茶来。
长姐。
靠坐在亭下的人突然唤了一声,叫陈磊去便就好。
边上立着的人赶紧点头:大小姐好坐,还烦请大小姐看顾一下少爷。
说罢一躬身, 竟是转头就匆匆退下。
傅未时来不及叫住。
她本就只是想亲自检验一番,此间明了一切不过是一场闹剧,便就要回去,不想竟是这般被留了下来。
心下没来由浮过男人苍白的唇角,装着解酒丸的药瓶还在自己袖中,只这会儿看傅未然神色似乎不打算叫她轻易走开。
有些烦躁,却还是从容与他对面坐下:弟弟可略好些?还好,实在麻烦长姐了。
也不知姐夫那边如何。
傅未时轻松道:你姐夫无碍,常年与那些个酒鬼子厮混的人,还是弟弟这边少有饮酒,本应注意的。
未然也是高兴。
傅未然瞧着她,倒是当真开心模样。
本是要问他高兴什么,后一想不免便就是长姐嫁了将军这般英雄,弟弟替长姐欣喜之类的场面话,也就罢了。
长姐不问未然高兴什么?……傅未时这才好生瞧他,默了默才道,弟弟开怀,自是有自己理由。
这理由与长姐有关。
果然如是了,傅未时笑了笑:如此,长姐应是能猜到了,你勿要说话了,好好闭目养神才是应当。
长姐真的知晓?傅未时疑惑,正要出声,却听得身后一道软软的声线:兄长这是怎么了?回首间,一袭粉装已经近前来,傅未然收了笑,看向抓着自己衣袖的女孩:你怎么来了?未怡……担心你。
还好,来得将好,傅未时施施然站了起来,想着幸亏来之前交待傅未怡片刻后来亭子寻她,不然也不知何时才能等回陈磊。
傅未然为何要推延时间,她不清楚,可是她心里明白得很,若是再不去瞧瞧,那人怕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妹妹来得正好,陈磊去熬解酒汤,你方不是还说带了解酒丸来?快些让他吃了,我瞧他面色不好。
哦,对对对!傅未怡这才赶紧翻出那颗药丸来,急急送与靠坐的人嘴边:兄长快些吃了吧!傅未时跟着劝道:这丸药向来比那汤汁效果来得速度些,弟弟赶紧用了,免得叫人担心。
呵。
也不知半醉的男人想到了什么,竟是突然淡笑一声,而后就着傅未怡的手吞了药丸,才复又闭了眼睛,长姐快些去瞧瞧姐夫吧。
莫教人等急了。
那这里就有劳妹妹照顾了。
傅未时瞥了一眼一脸担忧的女孩,没有耽搁,兀自退了出去。
傅未怡本就心焦,这边早早来亭子下边等着,好不容易将人等来了,却竟是被人扶着的,顿时就着了慌,眼见着陈磊下去,也顾不上傅未时,直直就冲了出来。
此时亭间只剩下二人,男人没有出声,她总归担心,却什么也说不出。
原本,她以为自己能一直抓着他的衣角,能一直唤他兄长,哪怕他淡漠,但是那是她的血亲,便就是他再凉薄,她也能撒泼打滚地跟在后边。
可是如今,她却突然没有底气。
闭着眼的男人靠着柱子,什么都没有说,空气里沉寂得带了些压抑,傅未怡心里难受,嘴里终是没忍住:兄长……方才还与姐姐笑着,怎偏与我这般生分……你回去吧。
兄长!双眸缓缓睁开,褐色的眸光沉沉,傅未然的脸上哪里还有方才颜色:你当知道,我不杀你,已是极限。
一句话,傅未怡只觉周身透凉,凉到了骨子里,银牙一咬,突然复又上前一步,豁出去般:未怡不信!兄长不是那歃血之人!哦?慢慢将弓坐的腿放下,男人勾起了唇角,而后起身,一步一步逼近了去,不若——你试一试?啊!傅未怡往后一推,手指按上了石桌,不知硌到了什么,掌下生疼,加之心中委屈,陡然便就红了眼,只怔怔瞧着面前陌生至极的人。
傅未然有些头疼,突觉无趣,略略皱了皱眉,重又坐回去,眼也是闭上:你走吧,莫要再来扰我。
捧着已经渗了血的手,傅未怡又立了片刻,才一扭头冲出去。
隐约还带了些女子的哭泣,随风撒进耳中,傅未然瞥向石桌磕坏的一角,棱角分明的青石上还带了点血迹。
傅未时重回宴席的时候,那人仍是端坐着,似是正与傅煜说话,只傅煜问的多,他不过简略应着。
未时回来了?你弟弟可还好?傅煜仰面瞧见来人,问道。
方妹妹与弟弟送了解酒药去,应是好多了。
傅未时答着,刚好站在了男人身侧,想着夫君明日就要北行,终日马背颠簸,当还是勿要多饮为好。
唉,是爹不好,没曾想到这一层,今日见着贤婿开心,倒是未有考虑你感受。
傅煜叹息,这边也散得差不多了,你领韩将军回去先做休息。
一行说着,一行又对着端坐的人道:贤婿可还好?无碍。
韩玄章应声,缓缓起身,那小婿这便告退了。
去吧!大兴习俗,便是归宁当日,新婚夫妻不同房而眠,因而韩玄章此行,傅府是安排了客房的,傅未时领着他过去,身后的人走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醉酒模样。
白芷并绿萝被她打发回了阑珊阁中寻药材,此番只得二人同行,一时无言。
傅未时原是要问他可难受,但瞧他还能好好走路,应是不妨事,这才随意点了院中池塘:这儿种了些睡荷,只刚刚入夏,应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出水。
嗯。
男人声音闷沉得狠,却回得甚快。
傅未时便就更安了心去,一路与他又指点了些旁的景致,便是那边上横出的一枝狗尾巴草也提了一嘴,韩玄章跟着一一瞧过去,有言必应。
一路竟是没有消停,直待进了屋子傅未时才惊觉,他们这是头一次好好说了一路话。
客房是新收拾出来的,擦过的桌面上还带了丝丝水渍,傅未时伸手抹了一把,皱眉:怎生没有拧了干巾拂了……你等一会,我去寻人来。
说话间回过身去,却猛然落进了一个染了酒香的怀中。
下意识挣了一下,拥着自己的胳膊却是又收紧了些。
男人抱着她,似是累极,肩上微沉,耳畔温热。
未时……我真的……好难受。
韩玄章搂紧了怀中的人,只觉得头疼欲裂,并着一阵阵的隐痛,犹如海浪似的,一波又一波席卷而来,直叫他险些崩溃。
然则更痛的,却是她留了她扶了傅未然离去,复又折回时,他本应雀跃,可她行在前头,颇有兴致与他谈花谈草谈那莫须有的睡荷,都不愿问他一句,可还能忍得。
傅未时本就身量娇小得多,慌乱中抽了手出来撑住他,身前的男人却是突然不动了,肩上陡然一重。
韩玄章?!费了力将人扶着坐下,这才发现男人已经疼得满头的汗,豆大的汗滴砸到了地上,瞬间便就晕开。
韩玄章你听见我说话吗?韩玄章?良久,才听得一声嗯,只男人还说了什么,傅未时听不大清,附耳去听,凑得急切了些。
韩玄章只觉唇角染了点微凉,神智略微清醒些,瞧见面前皙白的侧脸,正贴近了自己,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笑了笑。
傅未时也不知晓是怎么,只耳郭触上一处干燥温热,男人沙哑的声音传来:我无事,你……莫怕。
脑中轰然,傅未时抬首去看,韩玄章已经闭了眼。
韩玄章!吃了药再睡!将焐了半日的药全数倒进了他嘴里,顾不得许多,直接将人拉拽起来,跌跌撞撞才安置到了床上。
直待他吞了药终是喘匀气睡了过去,傅未时才坐在床沿,咬唇红了眼。
前世种种袭上心头,她原一直以为睡梦,原那数次的午夜梦回,压在发上的手掌并非幻觉。
她人前从来倔强,哪怕见了那些血影,哪怕千里奔命,只每每暗夜里梦魇时,总有人替她拭了泪去,轻抚她眉心:我无事,你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