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 她便是在那一声又一声的安抚里终于睡去, 多少次, 她睁眼想去抓住, 却空留月色。
原只是——她以为。
她想起那日火中远远望见的身影,他面上的惊惧,可是真切。
她看着他冲进来,似是一直在张皇唤她。
可是,迟了。
那副毒,是她自己制下。
擅医者,先会毒。
师父诚不欺她。
傅未时缓缓搭上他脉搏, 片刻才收回手去。
小姐,可是要用药?白芷已经折回,这会儿正捧了药瓶立在门外。
进来吧。
屋子里都是清冽的酒香,白芷瞧见那床边坐着的人,略微担心:姑爷可是醉酒得厉害?不是。
寻常酒品当不会叫他如此,纵是受了伤,酒量也不该错了这么多,傅未时伸手接过药瓶, 倒了一丸进手心揉碎了, 捏成粉这才又扒开他嘴巴倒进去。
白色的粉末沾着干裂的嘴唇,显得男人更虚弱了些。
白芷瞧得心慌:那姑爷这是怎么了?见主子不答, 这才忍不住提醒:小姐,如今小姐刚嫁入韩府三日,姑爷便就已经这般数次, 如若传出去,可是不好。
自然是不好,前世里她也没少受得旁人冷言与碎语。
只这次实在说不过去,傅煜不是傻子,便是再要如何,也不会在自家府邸动手,且现如今应还没有必要吧。
若只是试探,当不会在那酒水中做手脚,何况傅未然也是跟着一同饮下的。
思及此,眸光一盛。
小姐?我若是没有记错,今日可是傅府大宴,便就是我爹那不受宠的姨娘也是一应入了席面的,可是?白芷想了想,点头:是了,我方还瞧见乔姨娘扶了大夫人回去。
小姐想说什么?如此大宴,那人虽为质子,却到底顶着西北王三子的名号,如今西北国面上臣服大兴,傅煜当不会做得这般没有面子来。
小姐去哪里?回阑珊阁。
韩玄章醒来的时候,脑中昏沉。
只床幔上挂着熏香,提神醒脑得狠,闻着颇为熟悉。
再一细闻,才辩出这是她身上常带的气息。
不过这屋里的味道要浓重得多,似是用药过了量一般。
可也亏得这味道,他才能醒转过来。
伸手取了那香囊收了,外边夜色如水,一应倾泄在院中,开门出去,韩田抱着剑靠在廊柱上。
听着声音立马端立了:爷。
你在此做什么?韩玄章皱眉,北行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早已备好的爷。
什么时候来的?少夫人命我申时便来门前守着,一步不离。
韩田一一答着,面上还带了不忍,爷受苦了。
哪里来的苦?男人瞧了他一瞬,只当未闻。
饮毒舔血之事,上辈子做得太多,只他歉疚,竟是在傅府着了道去,连累她又照料一番。
你潜去东阁。
爷,少夫人已经命我去探过。
韩田躬身,闫行对外一直宣称体弱多病,今日也是推说身体不适并没有参加宴席,属下去时,他确然正躺在院中,身上盖了裘毯。
这种天气,盖着裘毯……韩玄章不置可否,只问:少夫人还命你做了什么?似是诧异,韩田略微瞪大了眼睛,碰上男人犀利地眼神这才噗通一声跪下:少夫人还说,北疆之行不妥,要是将军执意要去,不若直接拍晕了抬回家去。
说是林公子能做的,属下……属下也可以试试。
……男人本是垂了的衣袖一抖,须臾便就迈步出去。
韩田跟在后头顿了顿,而后给了自己一巴掌,糟了!爷不会是要去找少夫人算账吧?那可如何是好?只到底多虑,韩玄章显然并没有打算往后院,直直向着东边亭间走去。
偶有府中巡夜小厮路过,只以为是新姑爷醉了酒出来散散,被姑爷后边的护卫绷着脸问了路,赶紧好好答了退下。
爷,质子那边咱们可去不得。
爷,毕竟傅府。
爷,那边可是傅家公子?可不正是么。
将好,他便是要来寻他。
月色下的长衫男子正在亭间摆了茶,见他过来并不意外,只点了点对面:正巧,这茶方到第二遍,刚好与你尝尝。
傅未然换去朝服,瞧着稍微又年少了些许,分明还是稚嫩。
韩玄章留了韩田在亭下,只身上去,从容坐下,捏了一杯茶盏来,囫囵一把下去,倒更像是豪饮。
你这般喝茶,倒是枉费傅某心意了。
我记得你也不是好茶之人。
韩玄章笑道,故而是何心意,定是要先尝了才知。
傅未然平稳倒茶,不见一丝慌乱:你可是怪我白日与你斗酒?接着便是一声恍然:啊,定是了。
长姐与我毕竟姊弟一场,关心则乱,应不是当真责怪你,你莫要恼了长姐。
闻言男人只有些气笑,反倒坦定:自然,姐姐关切弟弟,天经地义。
这姐弟二字,男人咬得清晰,傅未然听来无意,便也就此揭过,只又与他那边推了新茶过去:今日这亭周我已经清理,你我二人说话,当可如常。
韩玄章漠然瞧了他一眼,只一眼便就撇过:此番北疆之行,你可有看法?傅未然这才肃了脸色:说起北疆之事,我还想问你,可当真是为了去见荣老将军?是也不是。
韩玄章来者不拒,只这次端了茶,却是只把玩着,近来有一批来历不明的铁器送进宫中。
东宫?正是。
傅未然放下茶壶,默了一刻:从北疆过来的?你不知晓么?韩玄章重看向他,月色下的少年正疑惑瞧他,似真的不知。
你是怀疑傅煜在北边私采铁矿?傅未然蹙眉,若当真如此,费这等周章送去东宫做什么?夏猎在即,第一批铁器开采试用。
韩玄章这才喝了茶水,只如你所言,此举太费周章,甚无必要。
所以?所以?男人微眯了眼,五皇子近来没发现身边有什么变化么?或者,我们把话说回来,现在谁人最愿意看见大兴乱局?闻言傅未然脸色突变,没有再动作,只瞧着眼前人站起来,而后回身与他道:五皇子,有的狗,是养不熟的。
坐着的人骤然看过来,只立着的人已经跨出了亭间。
不远处,本是暗着的东阁突然亮起了灯盏,勾出一点光晕来。
身后暗影里走出一人来:主子,应是闫公子又夜间犯了咳疾吧。
手指收紧,少年冷道:陈磊。
在!把闫行带到我房中。
是!回去的路上,韩田仍是一脸疑惑,毕竟方才也未有完全听清,有些东西还是不大明白,只是此时看边上人脸色仍是不好。
爷,傅公子可是了解什么?抱剑的护卫没等到说法,便又小心添了一句,那北疆,还去吗?去。
爷,少夫人为什么不叫咱们去北疆?提及那人,韩玄章面上才稍有缓和,仰面往后院瞧了瞧,才轻道:应是担心吧。
少夫人不会无故而言的吧?韩田不确定,我瞧着少夫人叮嘱属下的时候可不似玩笑。
自然不是,他也应是开心,开心她还愿提醒他。
只是,纵来路凶险,他也要去得。
傅未时裹着薄被想了许久,总觉有什么思绪没有抓住。
脑中缠了一团乱麻,拎不出线头来。
她还记得那个瘦削的少年,总也笑得叫她胆寒。
那一年初夏,正逢韩玄章南下陪官家围猎,她想陪着去却是被拒绝,这才趴在男人的案上盯着他挥毫的笔与他道:我听人说,南边有一种红色鱼儿,尾巴上带了一点金,游起来煞是好看。
你能不能给我寻了来?男人半晌未答,直待她要泄气才缓缓道:若得空叫韩田去寻,只你莫抱希望。
她其实知晓他是要全程护送官家,自是不能去寻,可她便就是要叫他记着这么一件事儿,与她有关。
只不想,隔了几日,倒真的有人给府上送了几尾鱼来,那鱼还是用的活水装进桶中,每一游曳镶金的尾巴便是一甩,她看得开心,足足开怀了几日。
彼时那瘦削少年正住在韩府,日日来陪她看鱼,她只当他也是喜欢,便就亲近些。
熟料那日她去时,正见他手里捧了一抹血色,等她跑过去,那鱼儿已经身首分离,只一段残躯留在少年手中,直叫她干呕出来。
你怎么了?它不听话,我唤它来吃食它却甩了我一脸水渍,难道不该惩罚么?你……你瞧,它在这里待得也不开心,不若我替它了结了也好,你说呢?他执了她手叫她去摸。
她听得糊涂,只觉得那双异瞳瞧得人心惊。
手里腻滑,她啊了一声便冲了出去。
后来,她便就将鱼偷偷放了。
韩玄章回来的时候问过她,她只道是不好看,便放了出去,男人沉默一刻,哦了一声,再无下文。
此间想来,仍觉胆寒。
她仍是记得那瘦削少年与她道的那句,左右待得不开心,不若我替你了结了也好。
他要了结了什么呢?外头月亮正挂在树梢,惊了几只夜鸟,扰得傅未时头便又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