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男人扬长而去, 傅未时才回过神来, 被抓的手还有些红, 提示这一切不是幻觉。
猜测万千, 也比不得事实被人突然点破来得排山倒海。
一时间有些窒息,傅未时抚了心口,一抬眼就瞧见站在门口的女孩。
傅未怡红了眼瞪她,手指按在石壁上,掐得泛白,那掌上还缠了纱巾,一抹红色刺眼。
实在不知道要与她说什么, 傅未时便也就只这么遥遥瞧了她一眼,傅未怡立了一会,甩手便走。
白芷提了食盒方要进院子,便就被前边人一个甩手掀飞了手里的食笼,人也险未站稳。
再一看,竟是二小姐侧身跑过去。
院中只坐了自家主子一人,此时不知在想些什么,直直看着这边, 动也未动。
她去寻二小姐说明来意的时候, 分明二小姐眼中兴奋得狠,直接一人先行出去, 还命她留下去厨房等新出炉的馄饨面。
只此时汤面撒下,葱花浮在地上,顿时香气四溢。
蹲下去捡拾, 才听得头上主子的声音轻幽,疲惫至极:你可有受伤?没有,小姐,白芷无事。
傅未时点点头,蹲下身也要去捡,被丫头匆匆拦住,白芷替她拍了拍衣上轻尘:小姐,你莫要过来,免得伤了手。
傅未时只若未闻,将那碎瓷碗的残骸丢进了食盒中,对着还冒着热气的面点,终于一声叹息。
白芷不晓得她想些什么,只赶紧自己抢着收拾了,一手扶着身边人站起来:小姐快进去歇着,这种天气,日头升起来也是热得很呐!被按在了屋中椅子上,又喝了些茶水下去,傅未时终是清明了些。
她仍是没能忘记傅未怡瞧她的眼神,何等绝望。
已经不想知晓她是何时来的阑珊阁,又究竟听下了多少,傅未时直觉此时她不论说什么,在傅未怡眼中,都是讥讽吧。
庭中有斑驳树影,摇曳得人心乱。
傅未然不是傅煜的儿子,他又是谁呢?上一世对他唯一的记忆,还留在那递与她银钱的手。
那时候韩玄章被指拥兵自重,勾结外族,官家大怒,一路追杀。
她跟着他逃命,说是逃命,其实不过是隐入世。
只那时刻,便是逃去了小镇又如何,走得急,什么都没有,蒋氏不在,整个韩府便就只韩玄章并韩田二人,她不清楚男人是否真的谋反,只晓得那一路奔波并未有带上其他将士。
没有钱,他们已经饿了几天,连喝口水都是奢侈。
便是她,韩玄章也一次次推了她走,男人面上实在沉得厉害,甚至不惜要韩田将她送回去。
夫君,我爹一定是弄错了,你好好解释便是!傅未时拉住他,我认识的韩玄章绝对不是会出卖大兴的人!韩玄章盯她许久:你现在回去找傅煜,便道是韩玄章投奔了西北王,你悄悄逃出去的——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你怎么办?外边净是官兵,我们什么也没有,这儿也不会藏多久,后边呢?怎么办?男人没有回答她,默了一刻才道:你不走,那我走。
他身上分明带了伤,胸口渗血,自她身边绕去。
她咬牙,伸手拉住他:好!我走!一步一步走出去,猛一回首时那人已经背过身去,她这才抹了泪,跨出去。
街上暂时还没有官兵追上,小贩叫卖倒是热闹。
她坐在一处包子铺后边,抱住了胳膊。
她不能走,她怎么能走。
她分明记得,那日听男人与韩田说起的内容,正是她曾告诉傅煜的话,她当真闲聊,却不想竟是为此时埋下的因果。
抱紧了胳膊,傅未时腹中饿得厉害,却也只能闻着包子的香气,与那石阶挨得更紧了些。
恍惚中,眼前伸将来几张银钱,那人手指修长。
顺着皂靴往上看去,是一身长衫的人。
那是上一世,傅未时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傅未然。
长姐接着罢。
说完傅未然便就离开了。
留下那几张银钱在她手中。
她顾不上许多,赶紧抱了一袋包子重回破庙里,却只见得男人躺在血泊里,韩田跪在一边替他包扎,许是没想到她会回来,男人明显愣住。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冲过去将他按住:韩田,我这里有银钱,我方已经买了几个小孩换成了银两,你快些去药房抓了敷药来!少夫人你……快去!韩田许也是被男人失血吓住,头一次分外听她话,拿起斗笠蒙了头便就出去。
韩玄章撑着地,不知是疼得还是气得,整张唇都在抖,她只当是没有瞧见,塞了包子与他:夫君,你放心,事情一定会有转机的!现在再一想,才惊觉不对。
那时候,便是连官兵都没有追上的小镇,傅未然又是如何知晓的?而且仅仅只是丢下了银钱,其他什么也没有说。
倒像是特意跑这一趟似的。
刚刚巧是在她独自一人跑出来的时候。
有什么在脑中慢慢清晰,她不敢信。
北疆风沙比之京中,当真多得不是一星半点,韩玄章领了几人一路过去,不过半日已是风尘仆仆。
北地铁矿应是刚刚发现,还没有全数开采,山体矿洞也是隐蔽得狠,若不是前世记忆,他当要耽搁许久。
开矿的人很聪明,从外间看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山洞,门口还有几个垂髫小儿在嬉闹着,口中衔着狗尾巴草,像极了山民孩子。
但是韩玄章知道,这不过是放风的人。
大兴不得开设私矿,尤其铁矿。
比之油烟粮草,铁矿涉及更多是军中器械,上边又怎么会允许私属。
果然,不多时,便有担了重物的人,孩子们一哄而上,分明是小小的肩膀,竟是须臾便就抬起一筐来,两个孩子一筐,跑得甚快,一呲溜便就去了后山。
爷,这是?韩田刚要再问,却见得有人从那后山跑过去,山洞前立了一刻,有穿了官服的人从里头出来,接了来人递过去的东西细看起来。
爷!这是个兵器坊!韩田不敢信,林公子这次查到的实在不得了!可不是了不得,上一世便就因着这兵器坊,他险些丢了命去。
只不想,竟是这般早傅煜便就已经开始了。
目光沉沉,透过树荫,男人看向不远处的汤棚。
若是没有猜错,那汤棚四周已经埋伏好了,就等着他去。
只这些人是否傅煜设下,他此时却是不确定了。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与五皇子查到此处,消息便就断了,只带回了几个村民来,此处接近北疆外族,近年来荣老将军镇守,大兴与北疆互通有无,北疆衣着粗旷轻便,村民们便也学着一般衣装。
他前一天将人带回去,还未问出东西来,后一天申时便就听闻官家大怒。
五皇子提前来与他对信,只道是傅煜携一众大臣递了弹劾的折子,言说他与西北王来往密切,且私设了兵器坊,拥兵自重。
当真倒打一耙。
彼时五皇子正韬光养晦,与他道,先逃将出去,官家知晓了那矿山,必是要派人把守,逾时这差事必然派给五皇子,等傅煜等人放松了警惕,再借由公务彻查下去,反将那傅煜端出。
这个计划其实合适,因着傅煜最不会防着便就是五皇子。
只是不想,他将将士都丢给了后者,只带了府丁奔逃出去时,那人却也坚持跟着出来。
他不知她从何处知晓的弹劾之事,偏生要陪他逃命,甚至天真想他回去洗清冤屈。
她怎么会知晓,他与傅煜,已是撕破了脸皮。
他也是至此才确定,傅煜心中,当真没有过这个女儿。
他觉得心疼,只她痴傻,不离不弃。
本只是权宜,却不想半路多出许多刺客,刀刀致命,比之计划中的多出许多,以至于他避之不及,旧疾新伤,竟是陷入了无力之境。
意识到计划有变,他撑着力气赶她走,不惜叫韩田去轰她。
可那丫头认死理,只觉是她出卖了他,死活不退步,最后是他当真着了气,她才含着泪跑出去。
五皇子来寻他时,他来不及听他细说,只命他快些去送了银钱与那人。
没有韩田和暗部保护,她一个姑娘家,去哪里都不甚方便,比不得他们皮糙肉厚。
她在哪里?怎么不与你一块?应是就在城中,不会走远。
她不会走,他明白,若是可以,你看住她,护送她回京。
好。
只是不想,韩田与他包扎的时候,那人竟是重又折回。
他只觉心中淤血,重重咳将出来。
她带了银钱回来,为了不叫他发火,竟是又塞了包子在他嘴里。
那包子带了她身上的温度,什么滋味他已经不记得,只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再也推不开她。
这一次,他来得这般早,本应了结的,便就从一开始,就了结了罢!爷,可要下去再打探?不用。
韩玄章遥遥一指远处城关,既是来了,必得拜访一下荣老将军。
那这边……不急,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