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吗?韩玄章着实不记得了, 那时候傅煜入狱, 作为傅家主母, 冯氏自是要陪着入狱的, 最后发配边疆,只那边疆搓磨,何况一介曾经尊荣女子。
从他面上大概能猜到些结局来,傅未时便就不再问。
车马行得平顺,她打了帘子往外瞧去,才发现根本不是回韩府的路。
男人没说话,傅未时也就不想问。
左右他总会有缘由吧, 随之去了。
只行了一路有些着渴,方要唤了外头人来,便见眼前递来一物,是行军用的水囊,韩玄章对她道:还有些距离,渴了就先用吧。
而后又补了一句:新的,昨日才置下。
傅未时自是没想到这一层,不过好奇他如何知晓自己所想罢了, 遂接了水囊灌了自己一口。
如此, 马车一路向南,四下越发荒凉起来, 无端添了些凉意,许是树荫过盛,连着天色都仿佛暗了些。
这里是南关妃陵寝。
马车慢了下来, 韩玄章出声,毕竟宫陵,白芷她们我已经命韩田送至韩府。
其实久未闻人声,傅未时已经大概猜到丫头们去向,只是惊诧于此地名号。
南关妃陵寝,是距离皇陵偏远的一处嫔妃陵寝,可以说是大兴不受宠的妃子一并埋葬的地方。
古来后宫便是是非之地,埋骨这里的妃子们不是一直默默无闻,便就是冷宫主子,说来可叹,世人言说宫中盛景,可就是一朝入得宫,做了皇妃又如何,不得圣宠,最后便也就如同寻常人家的乱葬岗一般,草草一并埋了,连自己独自的陵寝也不得。
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是多了守墓人吧。
韩玄章将人扶下车,又与她披了披风,戴上了帷帽:怕吗?将军,你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又何尝不为可怕?更莫说她曾依着无形苟存五年。
闻言韩玄章淡淡点头:此地守墓人是个哑汉,他白日不可出来走动,唯有晚间出行,此时便就住在那茅屋内。
我们与他打过招呼,便就在外间祠堂瞧瞧。
好。
这是傅未时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早听闻守皇陵的人日不行夜始出,原是真的,就连这不受宠的宫妃合陵也是如此。
男人领着她去敲门,茅屋里静如死水,许久,才听得吱呀一声,木门裂出条缝隙,只未有人出来,隐约可见一个黝黑的身影。
姚将军,小侄韩玄章有礼了。
说罢男人兀自躬身下去,直直对着那窄门。
傅未时这才偏头看去,这守陵人竟是姚铎姚将军!记忆里,大兴四十年那一惨战,韩家无人生还,副将姚铎支援不及时被处,不想竟是在此处见到。
可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又如何哑了呢?不等傅未时多想,本只是开了条窄缝的木门,突然缓缓打开。
纵是岁月洗礼,里头人影却是挺拔,傅未时抬首望过去,那人面上道道刀痕交错,分明已是瞧不出人样来。
下意识往后一步,那人眦目瞧来,凶光毕露,傅未时下意识捏拳站定,逼着自己直视过去。
男人侧身站到她身前,伸手牵了她:姚将军,这是玄章内人,家母自小定下的婚约。
突闻旧人消息,那人说不出话来,此番重又对着傅未时审视一二,虽是隔了帷帽轻纱,傅未时仍是被盯得手心都出了汗,被身前人默默又攥紧了些。
大约隔了一刻,那人往前一步:啊……啊啊……内人胆小,姚将军勿怪。
韩玄章恭敬道,只将傅未时藏得更深些。
姚将军,未时拜见姚将军。
能觉出来人毫无恶意,傅未时抽回手,缓缓走出来,矮身端正行了礼,声音清冽。
姚将军明显顿住,而后伸了手出来指了指,嘴里嗯啊说着,许是实在表达不出,面上的刀疤都震红了些。
韩玄章上前按住那人的手:姚将军,她很好,非常好,父亲母亲泉下有知,应是会安心的罢!那人点点头,布满伤疤的脸上瞧不出神色,许久才一扬手示意他们离开,复又退回到了屋里,嗷嗷几声,韩玄章应了又拜了礼才带着傅未时退出。
木门吱呀,再次合上,里头传来间或的咳嗽声。
往祠堂去的时候,韩玄章与身边人道:世人皆知当年是姚铎援军不及时,才造成了韩门颓败,一时间,姚将军身陷囹圄。
而后世上再无姚将军,有的,便就只有这守陵老汉。
谁做的?我爹吗?这是傅未时能够想到的答案。
原本我以为是他,只是他。
男人走的很慢,说得也很慢,后来才知晓,这天底下,哪里有无缘无故的仇恨。
此话何意?上一辈子,傅煜一生伪装,便不就是为了那一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么?为了那个位置,他可以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她这个女儿又算的了什么。
从他做下那个决定起,便就没有想过她吧。
我恨你爹,恨他罔顾韩家性命,罔顾整个大兴的存亡,韩玄章开口,没有看她,那一世,我活着便就是为了要他死,哪怕赔了我的命去。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要斗的,不是他,原本便就不该是他。
是谁?谁能只手遮天,谁能当真陷这大兴于水火,又有谁,能操控那般巨大的棋局。
男人停住脚,回首替她将帷帽的轻纱掀起,看住她,与天斗,我便就护不住你,你可知晓?……所以,便要将我推走么?轻纱飞扬,和了身上玄色的披风,分明带了些厚重,傅未时低头,瞧着脚下尘土,你又凭什么以为,我需要你护呢?凭什么呢?韩玄章说不出来,可是那么天真烂漫的人儿,他又如何能带着她进了那万丈漩涡。
可终究,她还是陪了他在那漩涡里沉浮染血,他终于相信,那一开始,就是错了。
眼前是连门庭都没有设的祠堂,说这里曾经是宫中嫔妃,实在寒碜。
韩玄章依着也灭了话头,只率先进去,里边摆了两排牌位,一一刻着妃号,当中一个黑漆的木牌,边上还奉了些新果。
傅未时跟着过去,直觉这便是今日他们要见的人了。
你认识她吗?男人立在牌前,摇了摇头:不识,却知道不少,你可要听听?既是来了,听听吧。
是个很久远的故事了。
韩玄章拂过案上的新果,这应是傅未然来奉的罢。
男人叙述得清楚,不赘一处,轻易便就叫她听懂了,可是听懂了,才更觉凉薄。
傅未时看着那牌上景妃二字,终是明白傅府那一直闭着的璟苑为何物,终是明白,那傅煜为何要去杀他臣服了一辈子的人,不仅要杀了那人,还要杀了那人立下的皇储。
那一年走失受了重伤回到傅府的,便就是五皇子了,是吗?这本不该是个问题,现实已经这般明晰,可她终究心叹,所以,他做下那么多,便也就只为了一个景妃罢了。
傅家上下这么多条人命,在他眼中,不过是复仇的棋子,可是?韩玄章摇头:我不知他何曾想过,可掠妻之仇,确也难平。
那我母亲又算得了什么呢?便就是一个替代品,所以才能放任她长居西苑,便是死了都允她不入傅门,哪里是允了,在那个人心里,怕是除了这牌上人,其他皆是无所谓的吧?一切皆有因果,可是活着的人,凭何就要为了他的恨,白白送死呢?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后来呢?傅未然成功了吗?傅未时仰脸去看,不,应该是五皇子,他成功了吗?你去后第五年,五皇子继位,改国号大盛。
呵——傅未时沉吟,五皇子弑父篡位,百姓可信服?朝臣可信服?男人沉默,她才恍然:哦,又何须信服,一纸诏书,都在于如何说而已。
至于朝臣……应是一早便就是你们的人了吧。
傅煜呢?这一刻,她才突觉原来一切可恨之人当真可怜,他可知晓,他一直以为的亲生子,原不过是替仇人养了?原先是不晓得,后来知晓了。
韩玄章走近她,知晓的时候,疯得厉害。
饮鸩之时,他叹了一句对不起。
是吗。
可她到底没有听到。
韩玄章只看着她,其实他还曾问过傅煜,问他可有后悔,那人跪在地上,笑得癫狂,却终言不悔。
每个人,皆是有执念吧。
他从来杀伐果断,直看着狱中一夜老去的人断了气才背过手收了药瓶走出去。
可他却觉悲凉,韩门十九口,并着那一世血泪,全数付诸这皇权,不过是那皇权啊。
牌前的女子未动,韩玄章离得近,能觉出她身上浅淡药香,一如那日他醒转时的气息。
未时,你说这一世只愿无舛一生,我应了你。
可心中困惑,我亦要为你解开。
男人指了指那牌位边的一尊空牌,你可知这是何人?牌上未着一字,立在景妃牌边。
傅未时忽想起一个小小的孩儿,只眯了眼未答,韩玄章垂下手:到底是顶了他一生,傅未然最后也没有改回名字。
所以,大兴终不再是大兴。
这些,或许便是他所有能坦白与她的了吧。
傅煜是她父亲,亦是她曾全心信任过的人,他还记得那血泊铺满的宫阶上,她不可置信的眼神,那一刻,她似是无神的木偶,一步一步,如履利刃。
该给她一个答案。
早便该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