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气终是放晴, 明晃晃的日光照得傅未时眼睛疼, 抬手挡了, 才发现自己最后还是睡着了。
梦里一片苍茫, 唯有一人在不停与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啊,仿佛呼吸还在近前,她摇了摇脑袋,吴婶的声音在檐下响起,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似乎是在指挥着人放东西。
开了门出去的时候,刚巧碰见一个清瘦男子, 见到她甚是诧异,原本已经迈进来的脚步又收了回去。
吴婶捧了簸箕进来,恍然:哎呀,忘了给你介绍。
这是我家大郎,刚从集镇回来。
来,大郎,这位是韩夫人,她与她夫君昨日避雨借住在咱们家, 你莫要愣着, 快将这些收拾了!男子这才接了吴婶手里的活计,而后对她轻轻一个点头, 便就抽身复又出去。
傅未时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这多少有点鸠占鹊巢的味道。
他这般早从镇上回来,应是走了不少路, 总该叫人进堂屋歇着。
吴婶,叫大郎进来歇着吧。
吴婶摆摆手:哎呀,年纪轻轻,哪里那么容易累着。
对了,早间韩公子已经备好了你洗漱物什,就置在那石上。
闻言傅未时才瞧见外间井边确然是放了水盐等,一时无言。
还是吴婶在边上继续笑道:哎呀,小夫妻就是贴心,我家那死鬼多少年了也未给我打过洗脸水,啧啧,这便也再也指望不上了。
吴婶……傅未时搀住她,不知是该反驳还是安慰。
反是吴婶将她手拉住了拍拍:听我的姑娘,夫妻嘛,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你可晓得,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你夫君能做到这般,究竟是何情分,你当是明白的吧?吴婶比你多活这些岁月,不会瞧错了人。
傅未时张了张口,只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只轻应了。
待她收拾好了,二丫刚是收了衣服进来:噫,姐姐起了?这衣裳都干了,姐姐应是穿不惯我们这等粗布,还是换了吧!如何会穿不惯呢,也不是第一次穿,只这话回不回无甚意义。
傅未时伸手接了过来,不想竟是干爽得紧。
这天方晴,又这般早,怎生隔了一晚便就干了?应是瞧出她惊诧,二丫不解道:噫?姐姐不知道么?昨晚韩公子并寒山出去生了火,烤了许久呢。
哎呀,也不晓得昨晚他们究竟睡没睡,这天不亮就又出去了,也不晓得做什么。
应是去修理马车了吧。
傅未时垂了头,免得叫人看出心思,只端了衣物进去。
二丫坐在门槛上,扭头问:娘,哥哥不是回来了?怎么又出去了?不好意思呗!你哥哥那怂样,见到姑娘就不敢说话。
吴婶嘴里骂着,复又看向门槛上的人,一脚便就踢了过去,你个姑娘家,像什么样子!起来!你瞧瞧人韩夫人举止多端庄有礼!你这泼猴样子我还真不放心你这回去外家可遭人嫌弃!哼,嫌弃我我就回来呗!再说,谁稀罕去了!你再贫嘴!二丫嗖的跳起来往外头跑,不料撞到一人:哥哥!门外男子伸手扶住她,只面上不善:娘,你要将二丫送走?你来得刚好,我正要与你说。
吴婶招招手,眼看着二丫不小了,跟着我在这待着也不是一回事,总要出去的。
这韩家夫妇我瞧着甚好,便就由他们带去京里你外家。
我早间也是去了信,二丫去了,不会受委屈的。
受不受委屈,娘又如何知道?男子绷着脸,当年他们瞧不上爹,将你赶出来,娘不委屈吗?这不能这般说,吴婶想得开,当初是为娘要走,你外祖父也是气急。
如今你亲舅便只得一子,你外祖父又去了,你外祖母寂寞,也是想要孙女在身边的。
男人不答,面色却仍是不好看,吴婶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替二丫理了理发丝:为娘当年答应过你外祖父,走了,便今生不再入陆门。
这时候,说是为了二丫,实则——便也是叫二丫,替为娘尽这最后的孝吧——如此,三人终是沉默了下来,半晌,男子才背过身将洗好的簸箕拿进来:娘与二丫既然觉得应当,那便就去吧。
只二丫一人在京中,我不放心。
吴婶了然:你若是担心,也可以一起去……娘!男子瞪了眼,我也过去,你当如何?!停了停,才又说:我去送了二丫去,若是陆家不好,我就带回来,若是可以——我便自回来侍奉母亲。
儿子固执,吴婶心里明白,终是没有再说。
哥哥也要与我一起进京么?二丫拉住他衣袖,那敢情好!男人抬起手抚了抚她脑袋,一抬头,便就见得一锦衣女子从里间出来,嘴上噙着的笑意这才淡下来。
傅未时无意打搅他们,只是想问问哪里可以浣洗衣物,只男子瞧见她甚是不自在,逃也般又寻了借口出去。
嗨呀!哥哥怎生比寒山还要害羞!二丫跺着脚,对着男子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傅未时自觉不好意思,想出去打水,被吴婶按下来,手里穿过的粗衫也是被接去,抢都抢不过。
哎呀,你勿要忙活了。
二丫拉了她一端坐着,姐姐,我还没问过你呢,京城好玩么?你没有去过吗?没有吖!傅未时想了想,点点头:好玩的,乞巧节会有放灯会,上元节会有通宵的夜市,千禧楼上有很多好吃的点心。
只是,深宅大院,不比这村野无拘无束。
哇!真的吗!二丫托腮看着她,满脸都是期待。
女孩眼中带了星辰,那后半句,傅未时便没有再说。
对了姐姐,你们今天走的时候能带上哥哥吗?二丫不容她拒绝一般,一把抱住了她胳膊,哥哥瘦,不占地方的!他就是不放心我,送送我!噗——被她这句逗笑,傅未时点了她一下,哪有这么说自家哥哥的。
韩玄章进院子的时候,刚巧就瞧见那人笑靥如花的模样,多少次,他梦见过她这般对着他笑,可一睁眼,才知不过空想。
韩公子是吗?疏离有礼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韩玄章转身,对上一个短衫打扮的男子。
叨扰了。
轻易便就猜到来人身份,韩玄章躬身。
韩公子客气了。
听得声音,傅未时也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韩玄章已经回来了,此番正立在院门边与司楠说话。
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难得还能瞧见男人面上欣赏。
二丫也跟着回过头来,嘴里怪道:噫,寒山呢?应是在外头吧。
傅未时站起来。
那我出去找他!二丫说罢就往外跑去,速度快得很,跟着就是吴婶在后边的责骂,好不热闹。
这丫头!可如何是好!吴婶擦着手站过来,气得不行,这性子谁受得了你!吴婶,二丫性子活泼可爱,我便很是喜欢。
傅未时笑道。
哎!韩夫人你应是明白我意思,她这样儿也是怪我没好好教导,罢了,便就叫她外祖母好好教规矩吧。
这般一闹,门口立着的二人也就没有再交谈,韩玄章往这边走过来,傅未时一时慌乱,撇过眼瞧着那井口。
韩玄章自然是瞧见她神色,只对着边上人道:吴婶,我们的马车已经休整好,一会就可以出发了,二丫姑娘的东西可有收拾好?收拾好的!说着吴婶便就进去拿了个大包袱,就这些了,剩下的那些,就是整理好等到了陆家怕是也用不上。
男人点点头,而后终是望向装着不存在的人:车上备了吃食,若是你收拾好了,现下便就可以走了。
好。
傅未时果断应了,侧过身往外行去。
马车停在村口,确实已经修好,此时甚至还多出了匹马被寒山牵着,二丫左右围着马车转了几圈,叽叽喳喳问着寒山问题,后者目不斜视地有问必答,只是站得板正,恨不能躲着她才好。
二丫!吴婶唤了一声,二丫才瞧见这边几人。
娘!这便要走了?你呀,好好的,别叫人笑话了去。
吴婶上去重手重脚给她理着身上衣裳,见到舅舅,表兄要好好叫人,要知礼节。
娘,我知道!我聪明着呢!就会贫!罢了,快些走吧!别跟我眼前烦。
话虽是这般说,手却还是抓在二丫袖子上。
娘……二丫笑着将她脸捧起来,怎么还哭起来了?你才哭!我哭啥!快走!那我就走啦!娘保重!二丫先行爬上车去,欢欢喜喜的模样。
吴婶背身抹了脸,这才又对傅未时道:韩夫人,有劳了。
哪里。
傅未时拍了拍她,这才也上得车去。
韩玄章骑上马,寒山并司楠坐在车檐下,一声驾,马车便就悠悠驶出了村子,吴婶挥了挥手,送出很远。
傅未时瞧着面前的女孩: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不羞人。
我没有哭,我不难过。
姐姐你莫要胡说!女孩抓着坐垫,分明眼红,却是梗着脖子扭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