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说话, 不过只将掌中小手牢牢牵住。
二人没有再说话, 韩玄章微闭了眼, 他想起上一世殿前的问话。
那时候傅煜穷途末路, 匕首被禁卫军踢落在地,整个人都跪在殿前,双目赤红,一代帝师,头一次露出那样的仇恨。
他站在满脸血污的人身前,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储承谨问过话, 便就扬了手走了,整个宫宇之下,似是一场无情又无谓的闹剧。
身后有环佩之声传来,声声拔剑之声入耳,韩玄章转过头来,正见得那家中发妻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他挥开手去,傅未时便上得殿前。
没有瞧他, 跑散了发丝的女子直直走到了傅煜面前, 凝视倒地的男人半晌,血洗的殿前石阶, 女子便就跪在那里,轻声质问着:爹,您可有真心对过女儿一次?傅煜不答, 甚至没有看她,他的目光所及还是那高高的宫殿。
女子不依不挠,似是不要一个答案便不会罢休,他要上前去扶,被她瞪住:夫君。
连你也要骗我,对吗?他的剑还执在手中,远处一闪而过的衣角,他知道那是谁,傅未然要稳稳占住东宫之位,便就不可以与傅煜有任何牵扯,一点也不能。
甚至说,便是连傅煜此时情态都是一场阴谋,无论是他还是傅煜,都是执行者罢了。
傅未然答应为他复仇,包括傅煜,也包括那高高在上的人。
可是他的剑停在傅煜脖上,男人身前跪着自己日日放在心上却不得不据而远之的人,满目仓皇。
他本想着,等一切结束,他便可以给她一辈子,那一刻却是突然明了,这一辈子,她恐是过够了。
他骤然害怕,害怕傅煜会说出什么来,便将那剑又往上递了递,染血的男人这才微微抬起头来。
傅未时顾不上其他,狠狠抓住了他肩膀上的衣衫:爹!傅煜伤的重,并没有推开她,却也不看她,只出神望着远处,淡淡道:未时,恨爹吧。
爹!为什么!傅未时摇晃着他,你想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把女儿当作什么?!噗——一口鲜血,直直喷到了傅未时白衣之上,染红了那腰间碎玉,他与她的婚约信物。
傅煜伸出手来,他心下一焦,剑便又递了一分,有血丝出来,男人不惧,仍是将那半块玉佩慢慢拿起来,用自己的手擦拭干净了才放下。
是块好玉,只可惜,可惜呀。
傅煜终于看住了面前女子,你回韩府去吧。
将他的手指拂开,傅未时颤巍巍站起来,一个趔趄,他伸手过去,被她躲开,固执地站稳了,垂眼问道:傅府覆灭,母亲仍葬在西山,爹可有去瞧过?没有回应,她仰起头来,大笑一声,什么也不再说,便就这般下去。
他着人跟上,心中忐忑。
便是最后,傅煜也没有与傅未时好生对话,不知是不愿,还是无意。
他心疼得厉害,只问他:悔吗?像是怀疑自己错听了一般,傅煜悠悠转首看他,然后撑着地,血水一滴一滴砸在那石阶上:韩玄章,你问的哪一桩?舍了整个傅家,悔吗?男人伸出手来,一把握住剑刃,却是释然:傅煜此生,无怨,无悔。
那一刻,他真的想杀了他,可他明白,他还是傅未时的父亲。
扬了手,命人将他押进狱中。
第三天,圣旨下,凌迟之刑,便就在下午未时。
实在讥讽,便就是行刑,都选在了这样一个时刻——傅未时。
傅煜被关了两日,她便疯了两日,府中派出去跟着的人,看她上了西山,看她游荡于街巷,被人指指点点,他想将她带回,可终究没有做。
那日午后,阳光透过狭窄天窗透进狱中,半空里的尘埃纷飞,肆意得狠。
他骗过狱头,走了进去。
一夜白头的中年男人坐在地上,背对着他,微微转首,冷道:没想到是你。
他不答话,扔进去一个药瓶,砸在他身侧的稻草之上,莹绿的瓶身闪着微光。
背对着他的人顿了顿,忽而笑道:你可知,你此番所为,便就是谋逆。
知道。
未时到底是我傅家女儿,你可想过后果?我会护她。
护她?男人笑得更甚,你若是想护,便就不该此时进来。
韩玄章负着手,只看着他的背影:你是她的父亲,便就值得。
呵——呵——铁索哗啦响起,男人抖着手摸过去,捏住那小小的药瓶。
负在身后的手收紧,韩玄章看着那人一扬头,而后,小小的瓶子被丢了出来。
他没有再看,转身出去。
彼时太子被罢,正集军北上,他走出牢狱的时候,傅未然站在门口,面上肃然,此时,他已经是五皇子,不日便就要入主东宫。
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知道。
傅未然看住他:那就……怪不得我不客气了。
宫中来人之时,她方从外边回来,仍是那日松散的模样,眉眼皆是失神,便就是叫她跪下她都未曾听懂一般。
她被人按着跪在自己身侧,听着圣旨的时候,他能感到身侧的颤抖,他想拉住她,想告诉她,没有关系,太子大军压境,五皇子终是会救他,想告诉她,好好在府里,只要他撑过前几日,便就无事了。
只到最后,他却仍是没敢看她,他走出去,她唤了一声夫君,那一刻,他更是再没了回身的勇气,只背着她:等我回来。
可她,终是没有再等他。
傅未时被他抓着手,不知何时,竟是睡了过去,醒来时男人靠在柱子上,将她圈在怀中。
迷蒙里环视了一下四周,应是已经到了掌灯时候,帐外却是安静,篝火升起,有守卫的身影打在帷帐上。
男人还仍睡着,眉宇间带了些疲惫,她才忽而想起,他应是一夜没有睡的。
动了动自己胳膊,轻轻将他手臂摆好,又将自己的手慢慢拿出来,男人手掌干燥,只军甲沉重,脸上便是浸出了汗来。
她慢慢站起来,来回走了走,心下有些纳闷,便就是如何,这个时辰了也该有个结果才是,上边那位怎么还能叫他们在此处安睡?若非如此,便就是事出有变?有飞蚊的声音传来,擦着她的耳朵,扭过身去,那小虫子正是停在了男人脸上,伸手替他挥了,免不得衣袖覆上。
韩玄章皱皱眉,抬手拉了一把,便就有软玉踉跄扑上来,被他一把抱住。
你醒了?刚醒。
你……你松开,这天热得很。
傅未时动了动,却发现男人看着自己的眼神奇怪,似她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
不放。
他耍赖起来也是无法,傅未时当真是体会到了。
你可是梦见了什么来?抱着自己的男人蹭了蹭自己,她便就坐在他腿上,胳膊环着他脖颈,有些不解。
嗯,梦到一些。
梦到什么?前世之事。
如此,她便没再问了,只依着他这般抱了一会,还是那飞蚊绕着绕着又回来了,这会儿帐中已然昏暗,她也只闻其声罢了。
刚要说起身去点个灯,身边男人伸手一捏,瞬间世界安静如初。
傅未时掏了帕子与他擦手,笑出声来,男人不解:怎么?觉得好笑,我倒是头一次这般坐牢。
韩玄章擦手的动作一滞,而后才道:以后不会了。
不多时,外边终于响起声音,两人站起来,韩玄章侧耳听了:应是京中急报。
流民镇压不住?原是可以,不过此前北疆有异,韩家府兵也尽数被调走。
傅未然不知?他知不知不重要,太子知便就好。
韩玄章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你莫多想。
此时,京城傅府,月白长衫男子立在院中,身边护卫禀道:前日里北疆边界市会突然生事,荣老将军快涵请军,东宫拨了全数在京韩家军。
风起,扰得庭院里的树梢带哨,长衫男子声音淡漠:是我大意了。
属下不明白,此前韩玄章给主子的名册皆是正确,应是真心,怎么会此时反水?此一时,彼一时吧。
男人转过身来,正是傅未然,是他低估了那个女人的在他心中的分量。
若非是为了她,他想不出什么理由叫他突然站在他的对立面。
还有一事。
说。
今日韩夫人被皇后请去说了好一会的话来,如今虽是与韩玄章被关在一处,却也不见皇上做什么,有信传来,反是我们的人被上了刑拷问。
杀了吧。
主子?既是死棋,留来何用?陈磊领了命,方要出去,便就见的庭外过来一人,躬身道:夫人。
冯婉茹自瞧着那院中人,却没有反应。
母亲如何到此?冯氏看了看陈磊,后者不退,只挡在她身前,下一刻她便就冷笑出声:怎么?你一个奴才,还要拦着我看自己的儿子吗?!疾言厉色,陈磊沉默,便听身后人道:你先出去吧,想来母亲病后,我便也许久不见了。
无妨,我只是听闻然儿也抱恙在京。
我的儿子长大了,生病也不曾告诉母亲了。
怕母亲担忧。
傅未然走近来,扶了她,母亲今日来,身子可好些?见到你身子无恙,我便也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