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人有的时候, 真的不该答应得太快, 因为搞不好就会闪着自己的腰, 比如此时的林彦之。
千算万算，没算到嫂子叫自己驼人。
冯婉茹虽是枯瘦，但是因为完全无意识，骨头僵硬得很，他便是这么背着，都觉得有点受不住。
回韩府的路上，傅未时让身边的男人先行去处理, 毕竟圣上即将回京，傅未然总是要好生处置的。
城内已经有韩家军和荣家军在清理，天色蒙蒙亮，昭示着这血腥的夜晚终究过去。
空气里仍是弥漫着淡淡的血气，比之进城的时候却是好上许多来。
林彦之站在那里瞧着两个人，终于忍不住提醒：那个。
不是说还有事儿要办？办去呗？嫂子跟着我呢，没事的。
韩玄章看了他一眼，终是跨到了马上：韩府安全的, 太子那边林彦之会安排, 至于冯氏……我与祖母请过安就去陪陪冯氏。
闻言，男人略微点头, 只道：我会让人送傅未怡过去。
这话傅未时并没有说出来，可是他却还是猜到了，她微微笑了笑, 只催他快走。
嫂子，那能走了？觑了他一眼，傅未时替他扶住背上的冯氏：走吧。
说起来，嫂子，我背上这位应是傅未怡的生母？！似是突然想到了这层关系，林彦之脚步都滞了滞。
正是，也当是你未来的岳母了。
想了想，她却又摇了头，不过，傅家没落如此，这门亲事，怕也是成不了的。
当初傅煜坚持要与林家说亲，且抛却了温文尔雅的大公子林肃之不要，却是要与林彦之说亲，应也是留意观察过。
这一世因着韩玄章的扶持，林彦之出来经商要早上许多，慢慢也有了些名声，只对于书香世家的林家而言，却终究耻辱，这般不孝子，竟是帝师有意，那自当是要答应的。
此前，她一直没有想通，为何傅煜会突然变了主意，此时看来，终于是有些明了。
墨羽营的消耗不是一星半点，定是需要大批的银两支持，加之韩玄章与林彦之交好，傅未然一早便就知晓，定也是有调查过。
就凭此人于这乱时轻易出现还能替韩玄章打理后续，便知定不会是无名之辈。
说是傅府议亲，实则应是傅未然的意思吧。
只是傅未怡突然成了变数。
傅未时还想着身边这种话唠定是还要说上些什么，不料身侧却是再无声音。
二人便就这般走在清晨的巷道中，身后的大街上还有训练有素的将士来来回回。
韩府，暖阁。
蒋氏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彻夜未眠了，那日眼见着他们上车去夏猎，她便就知晓会发生些什么，只她老了，很多事情，再也沾手不了了。
这几天，她日日都去祠堂一趟。
那里，摆了韩门三代的牌位，她亲手一个一个擦拭了，日日念了佛经才回来。
今夜秦青带了人进府的时候，她早便就端坐着，瞧见来人，才轻轻舒了口气。
秦氏回头着人安排了，又拍了拍身上染尘的铠甲才跨步进来。
她如何不知道老祖母此时的想法，只觉得心疼，她犹记得那一年举城同丧的白，纸钱纷飞，拍到脸上便是生疼，那时候，蒋氏已然年迈，却仍是拄着拐杖，走得稳实。
蒋氏眼瞧着她过来：胜了？快了，老夫人放心。
拐杖被她拄在手里，撑着力，蒋氏脸上却是带了淡淡的凌冽：青儿，我们将门的女子，武能上场杀敌，文能入营谋益，可说到底，我们只有两个选择。
哪两个？胜了，自是荣耀加身，便是诰命夫人也轻易拿得。
顿了顿，蒋氏继续道，败了，却也绝不能低头。
只要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大兴，我们，至死都要守住这最后的风骨。
老夫人的话说得坚毅，历经两朝，她看过太多，镇国将军这个存在，本就是伴君伴虎。
韩玄章做的是什么，她从不问，却也从来都做好了准备。
老夫人，我陪您念念佛经吧，今夜，怕是有些长。
秦氏坐下来，一改平日里的嬉笑，待得蒋氏点了头，她便自杏荷手里接过那本《法华经》。
如此，天色微白，有人来报说林公子带了人进来，韩田手里还护了一人，虽是满身血污，却仍是华贵模样。
另有一人，道是江中司马。
秦氏放下经书，只见上首慢慢睁开眼来，她唤了一声：祖母？那便是太子了。
蒋氏着了杏荷道，低头领了他们去东厢客房，寻了新衫，备好水，便就莫要去打扰。
见秦氏要起来，蒋氏伸手按住，摇了摇头：你不可以去。
皇家的人，不会允许自己落魄被人瞧见。
秦氏这才停下，看着杏荷出去：好在今夜府里人等都安排在各处守护，不会在意他们。
点了点头，蒋氏远远看了看院门：林家二郎可有言说？府兵点头：林公子说事情告一段落，请老夫人安心，他这便就去请少夫人回来。
嗯。
下去吧。
不多时，便就听人说少夫人到了，正往暖阁来。
蒋氏这才伸了手，由着秦氏扶了自己，走下去。
傅未时这一世与老夫人打交道不算少，若是前世里，韩府冷漠些也便罢了，可是如今蒋氏待她若亲孙女，她远远瞧着老人迎上来，心中便无端皱蹙一团。
祖母。
直直跪下去，她扬起脸来，只看着老人关切的脸，祖母责罚。
好孩子，说得什么话？蒋氏去扶她，你快些起来，祖母老了，可是拉不动你。
莫要折腾我这般老骨头了。
祖母，这所有事由……这所有事由，冤有头债有主，你入了我韩门，便就是我韩家子女，你是何为人，祖母知晓，起来吧。
傅未时其实有千言万语，可如今，却是说不上话来。
未时，玄章是我的孙子，他选择了你，便就不会错。
我看着你，知晓你的性子，也不会错。
蒋氏抚了抚她的鬓角，莫要为难。
秦氏伸手将她拉将起来：好妹妹，你快好生与祖母说说，祖母担心了一晚上。
不想蒋氏却是摆了摆手：你应还是有事的，听闻你还带了你傅夫人过来，快些去吧，祖母这边没有关系。
祖母……祖母省的，去吧。
傅未时从未想过，自己也能这般被理解与呵护，前世种种，凄凉万般，竟不比此时心中酸涩。
重又拜了下去，蒋氏微笑，扬手叫她自去。
晚梅。
是，老夫人。
少夫人或许需要你帮忙，去吧。
是。
秦氏仍是扶着身侧的老人，天色终是明朗起来，抬首看了看天：祖母，今日应该又是个艳阳天呢。
是呀。
好天气。
回过身去，蒋氏拄着拐，慢慢走进去，咳嗽声不止。
老夫人怎生这般？可是昨夜受了凉？！人老了，本该如是。
这般一路行至软榻上坐下，蒋氏才好好又缓了口气。
秦氏端了水递过去：老夫人莫要胡说。
一杯喝完，蒋氏眯上眼假寐，秦氏才过去替她锤着肩背，轻轻道：祖母，未时妹妹还不知晓……无论如何，傅煜是她亲父，傅未然是她名义上的胞弟，心中总是难过的，又何故再添一桩。
总是会知晓的。
秦氏停下手，祖母拨了晚梅过去，未时妹妹那般聪慧，自是会猜到。
那就……晚一时吧……蒋氏觉得实在有些疲倦了，人可有看好？祖母放心，我着人看着的。
那就好……看好了……说罢，声音便就低了下去。
应是真的累极了，秦氏等着她呼吸均匀些，才将她抱上了床榻里。
老人，总归是越来越缩回去，抱着都无甚重量一般。
直等到杏荷回来，秦氏才嘘了一声，悄声退了，往柴屋去。
傅未时没有回相思阁，冯氏被送到了客房里，林彦之等在门边，见她过来龇了龇牙：嫂子，我听闻你医术了得，侍从木善神医，里边那个可是当真无救了？不容易。
但是若非自己断了念头，当也不至于活不过今夏。
那还是不大好了。
怎么？傅未时狐疑看他。
没什么。
林彦之哦了一声，据说一会那女人要过来？谁？傅未时想了想，傅未怡么？她不提还好，提到了，她突然想起来，那个换了芯子的女人，终究是有些门道，总得问问。
林彦之嗯了一声，却又摆手：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丫头往日里咄咄逼人的，如今一夜便就这般——也是可怜。
可怜？傅未时抬起头瞧他，不想后者直接甩手跑远了些，说是热得慌去冲个凉便就没了影。
傅未时垂头转过身来，方要往里边去，却发现身后跟着老夫人身边的丫头，遂问道：祖母有事么？老夫人说少夫人或许会有用，便就叫奴婢跟来了。
不用了，你去相思阁里唤了绿萝过来吧。
绿萝妹妹识字，这几天被老夫人唤去抄佛书，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少夫人有事自可吩咐奴婢。
闻言，进屋的脚便就顿住，傅未时缓缓转过头来，只是一刻，便就扶了门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