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人心中总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这莫名其妙出现的黑衣剑客,仿佛终于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静,顾平宁突然严肃正经的样子,总像是要发大招。
果然,顾平宁开口第一句话就让顾子蠡心里一跳。
爹爹,娘亲,你们归京后事多,我一直没机会和你们聊聊,我对今后日子的想法。
在场之人恐怕只有顾平玉没有多想,还饶有兴致地问道:阿姐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一定要带上我,好不好?那你的阿淮怎么办呢?顾平宁堵了妹妹的嘴,转过头去看梅氏的眼睛,我这些年呆在京中颇有些烦闷,过几日想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这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可放在长坐轮椅的顾平宁身上,可就……原来安宁是烦闷了。
顾含光率先开口,郊外别庄上的枫叶林景致不错,哥哥明日便带你去散心,你想玩多久都行。
哥哥,我想出去看看,不是别庄,也不是郊苑。
顾安宁语调轻柔,我想去看看江南的水乡温柔、塞北的大漠风沙,想去尝尝草原上的烤全羊、海涂边上的扇贝肉。
听说最北边有盛大的冰灯会,舞龙舞狮甚为热闹;往南走有美轮美换的百花节,景色如画芳香醉人。
天下之大,山河之远,这些,我都想去看看。
谁都没有说话,连一向叽叽喳喳的顾平玉都安静下来。
顾平宁看着一言不发的爹娘,语调上带了一丝落寞: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女儿知道这样不仅任性还不孝。
可是我真的不想就这样一辈子呆在京城,嫁一个看在顾府面子上娶了我的什么人,然后终日周旋于后宅,去到最远的地方就是郊外的猎场。
顾大将军眉头紧皱,忍不住开口轻斥:说什么孝不孝,阿宁乖得很。
只是我和你娘担忧,这天高路远的,你在外安全不安全,有没有冻着饿着、伤着病着,这些你让我和你娘怎么放心的下?爹,我并非一时兴起,你说的我都考虑过。
我出门会带着红缨和飞叶,红缨从小照顾我又有武功底子,而飞叶的身手你们也看见了,安全上肯定没有问题。
而且我保证,我每月都会按时寄书信回来报平安。
顾含光忍不住反驳:出门在外真要碰上什么事了,一个飞叶能起什么作用?你想出去散心我们都不反对,可你说的这天南海北,你打算出门多久,三年五载?还是干脆不回来了?爹娘还有我们,你都不想要了是吧?含光,和你妹妹说的什么话?梅氏出言打断儿子,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儿缓缓道:阿宁,你真的想好了?是。
即使爹娘在错过了六年后终于和你团聚,想要好好待你,好好疼你,想要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你也依旧坚持要出门远游是吗?是。
顾平宁看着被岁月褪去了杀伐严厉、眉眼间只剩下温柔慈爱的母亲,声音平静:我知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的腿。
若我还能跑能跳,身手和阿玉一样好,想来娘亲和爹爹也不会如此担心。
但正是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和轮椅绑在一起,我才不能任由我的心也一同被困在京城。
娘亲就当、就当是成全一次我的任性好不好?梅氏鼻头一酸。
六年时光啊,她曾经爱玩爱闹谁也管不住的女儿变成了这幅温和平静的模样,她断腿归京,远离亲人,独自守在清冷的顾府,没有埋怨,没有不忿,做过最最出格的事情,就是此时低眉说出想要远游的渴望。
好,娘同意了。
梅氏目光温柔地看着故作平静的女儿,忍下满心酸涩,娘只希望你开心。
顾平宁的目光一下子亮起来,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能如此顺利,连忙补充道:到时只说我去江南修养,反正我体弱之名早已经传遍京城,将来回来也不突兀。
你也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啊?顾含光还是接受不了自个儿病弱的妹妹要离家三年五载的,还想要分辩两句,就听见他娘亲开口结束了这场谈话。
夜深了,阿宁也累了,我们先走吧。
顾平宁此刻眼里装满了闪闪发亮的繁星,之前的烦躁一扫而空,恨不得当即给飞叶传书分享这个好消息。
明日王家的那位圣手会过来,我可以不管你远游,但此之前你必须乖乖就医。
顾平宁脸上的笑僵硬了一半。
还有你姑姑这几日出门访友,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这事到时候你自个儿跟她说吧。
梅氏说完这两句边转身出门,顺便带上了欲言欲止的丈夫和儿子。
顾平宁另一半的笑脸也僵住了,她怎么忘了,还有她姑姑这个大杀器!到时候她的包袱,她的屋子,还有她可怜的小红缨,不会全都要被眼泪淹了吧?阿姐,阿姐!顾平宁一回神,才发现自个儿妹妹还未走,此刻正好奇地盯着她手里的白瓷瓶,一脸探究:阿姐,这里面装的是解毒丹吗,可解百毒的那种?还是吊气续命能和阎王抢命的回魂丹?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啊?你这一天天听得什么江湖传闻?顾平宁哭笑不得,拔开白瓷瓶的塞子递到妹妹手上,吃吧!啊?吃?这、这不好吧?顾平玉嘴里虚伪地推脱,手上动作却不慢,直接倒了两颗出来。
这、这是?顾平玉觉得眼见不可信,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不敢置信道,竟然真的是冰糖杨梅脯?不是,这谁会用小小的白瓷瓶装这种果脯零嘴啊?还是这么一个又冷又酷的黑衣剑客?这太破灭幻想了好不好!顾平宁好笑地看着幻想破碎的妹妹,故意问道:阿玉这杨梅好不好吃啊,阿姐分你一半好不好?不、不用了阿姐。
顾平玉简直恍恍惚惚,走到自己院子门口又觉得不对,这飞叶不像看上去的靠谱啊,怎么放心让他保护阿姐的安全啊!不行,这事得告诉哥哥!顾平玉匆匆转向,没想到她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她爹的声音。
夫人,含光说的在理,其余的先不说,阿宁的身子骨本就弱,这跋山涉水路途艰苦的,她可怎么吃得消啊?顾含光在旁边冷静补充:阿宁前段时间才发了高烧,拖拖拉拉小半个月都还没好全。
要是在看山看水的路上生了病,没有药材没有大夫,可如何是好?行了。
梅氏按住快要跳起来的儿子和丈夫,阿宁养病都养了六年了,就是再养下去,能养成什么样子?我们回京也有段日子了,你们看她一天天过的高兴吗?你!梅氏指着丈夫道,在北境一天到晚搜集奇珍异宝快马送回来,可是你看阿宁真心喜欢吗?你见过她把玩吗?还有你!梅氏又指向儿子,拉着太子鼓捣轮椅大半年,可现在你看看,她住了六年,连自个儿小苑的门栏都未拆,你觉得她真心在意进出方便与否吗?顾将军和顾含光一时愣住了。
梅氏叹了一口气:她以前喜欢骑马舞鞭,玩闹起来笑声半个大营都能听见。
可是现在呢,我们都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什么能让她真的高兴起来,像以前一样开怀大笑?今天难得,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的小愿望告诉我们了,难道我们真要拦着她?还要用体弱腿疾这种戳她心窝子的理由?后面的话顾平玉没有再听。
今晚这事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因为她从未想要跟着哥哥一起规劝。
她想的和她娘一样,不管怎么样,阿姐高兴是最重要的。
至于其他的,才是他们该操心的事情。
比如说,怎么打包两个好大夫跟着阿姐一起出门?再比如说,怎么样偷偷跟上她阿姐不被发现?至于阿淮,就、就让他多等两三年好了。
阿淮那么好,肯定会答应的!顾平玉觉得自己有必要和阿姐表达一下自己的支持,于是再一次默默地折回到小苑,没想到等待她的又是一场偷听。
飞叶飞叶,我过些天就能出门了,你报救命之恩的时候终于到啦。
她阿姐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快,我们先往北走好不好?到时候正值深冬,广寒先生在游记里描绘的冰灯会,我想去看很久了。
那黑衣剑客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怀里抱着剑,面色淡淡地嗯了一声。
然后往南边走,你不是说有个小村庄家家户户都种杨梅,你带给我的杨梅脯就产自那里,我们偷偷去学两手好不好?……顾平玉没有惊动庭院中的两人,悄悄走了。
其实刚刚装在白瓷瓶子里的冰糖杨梅,味道确实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