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原地的蔺耀阳后知后觉,从这两句话里咂摸出一点点被嫌弃的味道。
而马车里的顾平宁也有些后悔,这些话原本不应该从她口中说出来的。
人家父兄捧在手心里千宠万爱长大的宝贝,她有什么资格和立场要求他长成独当一面的模样呢?可是她今日实在不痛快,又看到有人用这般拙劣的手段缠住蔺耀阳还差点得手,整个人烦躁的仿佛有一簇小火苗在心里一跳一跳,烧的她失了漫漫长日里磨炼出来的冷静和理智。
梅氏说的不错,顾平宁平日里再是风淡云轻,可心里却至始至终都没能过得去这道坎。
断腿之痛,还有这些无法摆脱被迫绑在轮椅上的日子,是她心里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
所有人都寄希望于时间能慢慢治愈这一切,可现在,顾平宁冷不丁得知她挥之不去的噩梦或许不是意外而是人祸,还很大可能还是她身边亲近之人动的手。
这仿佛是将她的伤口血淋淋剖开来,撒上盐巴,再狠狠地用脚尖碾上两脚。
仅仅是这样一个可能的猜测就已经完全让她慌了神。
她甚至不敢深想,若有一天这件事情真的被证实,她会不会后悔此刻非要去挖掘真相的举动。
那人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用罕见的七星草害年仅十岁的自己,顾平宁不得而知。
但这世上没有人会大费周章去做无利之事,从结果倒推来看,她断腿这件事最后的得利者是谁呢?是顾家。
她断腿归京修养,成为顾家放在京城天然的人质,稳住了昭武帝对于顾家快眼溢出来的猜忌之心。
这一场意外让握着大越的大半军权的镇国将军不再是无牵无挂远离盛京,他病弱又年幼的长女,是一颗给天家的定心丸。
顾平宁背后的冷汗湿了亵衣。
小姐,顾府到了。
红缨这一路上连大气都不敢出,她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什么突然在大庭广众下一改病弱娇怯的人设,也不知道这天地下到底有何事能让玲珑心思的顾平宁露出这幅忧愁的模样,只能屏着呼吸小心翼翼道:小姐您的脸色不太好。
顾平宁没说话,下马车进了府,却发现家里热闹的很。
一箱一箱系着大红色绸布的聘礼堆得满地都是,活蹦乱跳的大雁被绑了双脚,在箱子之间蹦跶着乱扑。
这是,李淮来向爹爹娘亲下聘了?可若是如此,在一旁脸上写满了为难的徐公公又是怎么回事?阿姐你回来了!一片乱哄哄中还是顾平玉眼尖,看到顾平宁出现在门口便小跑着奔过来,阿姐去哪了,可让我们好找。
顾平宁今天出门确实没告诉家里人,不过现在府里这状况更让她摸不着头脑:院里的这是?是胡府给姑姑下的聘礼。
啊?先不说这个,阿姐,太后又下了口谕要你进宫。
顾平玉的语气不大高兴,顾平宁上一回被太后宣进宫发生的闹剧还历历在目,于是努了努嘴示意道,那位徐公公干站着一早上了,也不嫌累得慌。
顾平宁对于那个行事诡异又不顾及后果的太后没半点好感,又想起之前进宫牵扯出来的一堆破事,烦躁地开口道:我不想去。
这样任性的话从顾平宁口中出来可当真少见,顾平玉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阿姐今日心情不好。
我今天心头躁的很,进宫怕是会在太后面前失言。
刚刚在大街上,还有对着安王,她不就是没控制好脾气,忍不住怼了两句纾解心头的郁气。
顾平玉却是一脸了然,眨了眨眼悄咪咪道:每个月总有这么一两天的,我让小厨房给阿姐熬红糖水。
顾平宁还没来及纠正自家妹妹不靠谱的猜测,就见徐公公已经走到跟前,笑着行礼道:平宁县主,太后请您进宫一聚。
徐公公,我今个儿身子不太利索。
顾平宁职业假笑,不知可否改日?县主您说笑了,这太医们都在宫里,您若是有什么不适之处,自有太医为您诊治。
这话一出顾平宁就知道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于是一边推着轮椅往院子里走一边不轻不重道:这人身体不舒服啊脾气难免不太好,待会儿平宁要是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公公多多担待了。
顾平玉像一根小尾巴似的跟着顾平宁回房更衣,忍不住碎碎念道:阿姐你可别像上回一样在宫中受委屈了,不行,我还是派人去通知安王,有他在我也好放心些。
不用。
顾平宁想着自个刚刚才对人家说了些不中听的话,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去找人帮忙的,于是岔开话题道,你说胡府来向姑姑提亲,是胡家的哪一位公子?就是阿瑾的二叔。
我们的那位前姑父?是他没错。
顾平玉压低了声音和自家姐姐咬耳朵,说是合离后一直后悔不已,追悔莫及,现在上门想要求着破镜重圆呢。
这毕竟是长辈的私事,顾平宁也不好多问,外头徐公公又催的急,只能压下满心疑惑进了宫。
安王殿下的消息显然灵通的很,就算没有顾平玉的通风报信也早早等在了永康宫门口。
顾平宁这会儿看见人家心里觉得别扭,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草草地行了礼进入永康宫。
太后病重的消息已经传了不少日子,这会儿真的见到了气色却还不错,身上的暮气虽说挺重,但精神却出奇地好。
顾平宁其实很好奇太后非把她叫进宫的目的,总不能是眼看着姜家保不住了,就要杀了她这个转交密信的无辜人士一同陪葬吧。
不过太后或许能不管顾不顾做出疯狂之事,但皇家总应该还是有清醒之人吧。
果然下一刻殿外就传来太监奸细的嗓音:皇帝驾到——高坐在正殿上方的太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冷哼了一声:你们一个个倒来得及时,怎么,怕哀家吃了她不成?蔺耀阳沉不住气,听到这话忍不住上前一步:皇祖母,平宁她……话说到一半却被昭武帝打断:太后,朕是来告诉您,姜家的事情查清楚了,姜盛的儿女一辈均掺和进了勾结云皓卖国之事,没有一个清白。
太后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右手狠狠地拍在扶手上怒道:你——不过稚子无辜,姜家的长孙也快五岁了吧,朕记得是个伶俐的孩子。
这一句话准确地戳在了太后的软肋上,姜家是肯定保不住了,但这个留着姜氏血脉的孩子,按照太后的性子肯定是要护住的。
皇帝想怎样?朕只是想起来平宁体弱,虽说她半个月后就要成为您的孙媳妇了,但还请太后顾念她身子,不要留她说话到太晚了。
这对天家的母子你来我往二十多年,对话间终究只剩下了隐晦的试探和威胁。
太后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皇帝,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偏过头,无奈地挥了挥手。
昭武帝目的达成便拱手告退,顺便拎走了傻乎乎杵在一边的小儿子。
太后挥退了侍女,大殿内最终只剩下了坐在轮椅上的顾平宁。
要是换了半年前,哀家真想不到,会是你这么个瘸子抢了阿阮的夫婿,毁了整个姜家。
太后从高座上起身,一步一步向顾平宁靠近:顾家的女儿当着了不得啊。
当年的顾碧琴把皇上迷得五魂三道,你也是,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蛋,竟让哀家的乖孙儿不顾脸面地闹出这些事端来。
乍然间听到自家姑姑和昭武帝还有一段过往的顾平宁心中惊疑,面上却是半点神色不变:太后真是抬举我了,我与安王是陛下赐婚暂且不提,我一个闺阁女子,哪里来的本事毁了姜家呢?你敢说那密信不是你交给太子的?信是我转交的没错。
但不是我让姜家勾结云皓旧族,不是我暗中杀害重臣之女,更不是我为了外戚之位做下无数肮脏龌龊事。
佛家说诸法皆空,因果不虚,到底是谁毁了姜家,太后您当真不知吗?好好好!好一张伶牙利嘴!顾家的一个毛丫头,你当真以为哀家奈何不了你吗?太后地位最崇,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是不知姜家的稚儿得太后庇护,是否也有这般尊贵的福气呢?太后停在了距离顾平宁一步远的地方。
顾平宁不知道太后原来的打算是什么,但她知道从昭武帝拿捏住太后软肋的那一刻起,自己今天必定能平平安安走出这永康宫。
于是她索性随着自己心意推动轮椅往前一步,抬头去看太后那双浑浊的双眼,压低声音轻轻道:不过姜阮姑娘若泉下有知,看到自己最信任最亲近的姑祖母如此维护杀害她的真凶,也不晓得会不会夜夜站在床头泣泪呢?姑祖母,西茗湖水好冷啊,阿阮好冷啊——作者有话说:平常笑眯眯脾气超好的人一旦被戳到底线,都会有什么样的杀伤力?——欢迎收看暴躁平宁的在线直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