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三更

2025-03-26 16:36:46

四月初一,菩提心的生辰。

宴会是贺兰氏一手操办的,因为不是整寿,邀的多是亲近的宾朋,但许宸嘱咐下,却办得颇为隆重,。

诸如宋王妃鲍妩、四皇子遗孀江陵王妃、张钦夫人等,许如是也正式被贺兰氏拉进了社交圈子里。

许如是心情却很复杂,她也不知道为了应付眼前的危机,走这样一步,去赌书里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是对还是错。

但她知道,眼前的事必然是要先解决的。

吃完一圈酒,又斗草、投壶、射覆玩了好一阵,直到下午才得以抽出空子思忖后边的事要怎么解决。

许如是在正预备要去找许铄帮忙打听些消息,鲍妩却送给她一样东西,嘱咐她定要打开瞧一瞧。

许如是一瞧,那是一张字条,上边的字迹笔画肥厚、筋骨雄浑、力透纸背,与她所书的乃是一种书体。

没有留名,却仍能看得出来,这是齐行简的笔迹。

齐行简原本的字儿写得不好,后来她帮齐行简整理兵书的时候,他才照着她写的字练了练,如今竟已经青出于蓝了。

许如是直觉并不想去,奈何如今她这边的事儿还没成得了,不得不受制于人。

心中又添了烦躁。

想了想,要不愿意惊动人,交代了陈妈妈替她遮掩。

虽然陈妈妈先前坑过她一回,许如是心中还有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她当时清楚陈妈妈是在诓她,她说不定也会顺水推舟。

在大周朝,婢女的命还不如一头健壮的耕牛,主家要打死也不过是付罚金,打死头牛还要被挨上几鞭子。

如今两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妈妈比她还不想事情败露,两人反倒比旁人多了几分心照不宣。

陈妈妈替许如是找来了一身青色的襦裙,也就是普通小婢子穿的衣裳,掩护着她独自一个人出去了。

齐行简在永嘉坊门附近等着她。

小娘子一身布裙,脂粉也未施,只将眉毛用青黛细细描作了柳叶,长发松松挽作一双丫髻。

齐行简从前还不曾仔细打量过她,如今瞧来,她虽然年岁尚稚,却已经隐约有了美人的风骨。

怎么扮成这样?齐行简有些好笑。

她不扮作小丫鬟出来,难道要大张旗鼓,叫所有人都知道她生日当天正事不干,出来私会一个男人?许如是没什么好声气:你找我做什么?今日事情很多,陈妈妈只能替我挡一阵。

齐行简看了她一眼,许如是被他那双墨色的眼珠盯得稍有些心虚,柔软了语气:我不能在外边待太久。

被人发现了影响多不好。

齐行简点了点头,拉过她的手:一顿饭的功夫。

许如是想了想,应了。

齐行简捏着她的手,心中却仍觉得如梦似幻,像是踩在云端一样,轻飘飘的,不大真实。

不禁一寸寸地握紧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感受着她养得滑腻的手背,指掌之间的旧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竟怕她拒绝。

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能触碰过她了。

那种失去的感觉,足以叫人发狂。

许如是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注意齐行简在想些什么。

她没料到,齐行简这一顿饭的功夫,还真是要带她吃一顿饭。

羊肉熬煮出来的汤格外鲜香,面片半遮半掩藏在几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底下,滚汤浇下来,淡黄的油花浮在面上,再撒上碧绿的葱花,色香交相映衬,叫人食指大动。

汤饼?汤饼是汤面的雏形,许如是也颇为青睐,只不过齐行简专程找她出来,就为了这个?许如是抬头打量着他,齐行简今天穿得也比较平常,他递了双竹箸给许如是:今日是你生辰。

他记得她有吃长寿面的习惯,说是什么长命荣华。

他那个生辰被从兄和父亲挤兑了,本是憋着一肚子的气。

许如是拉着他到辅兴坊来,辅兴坊的胡饼和汤饼是最好的。

她好言好语地,都快把一番话说出个花来,他年少的时候也管不好脾气,把气撒在了她身上,冷笑道:长命荣华,也不过是受人白眼罢了。

许如是也来气了,白了他一眼没劝他:你既不想受人白眼,自身就要有本事。

他气急败坏指她嫌他没本事,许如是却把那碗汤饼推到自个儿面前,慢条斯理地夹起来:你想上进,可从前底子薄了,你自己都看轻了自己,我不过说一句,你就觉得受刺激了?就觉得你就算上进,日后也未必混得出头来。

那你有什么资格怨人家看轻你?他坐在那儿生闷气,许如是一面吃一面看他,他抬头注意到她的时候,她都吃了小半碗了。

两人目光相撞,许如是垂下头去,试探着问:再给你要一碗?他气也散了大半,去抢过她剩下的大半碗,三两口吃完了,许如是嗤地一笑,萧寄春的脸,常常板着一副端庄自持的样子,他印象里只记得那连抬眼睛都好像被尺子度量过一样刻板。

可是她顶着那张脸,笑起来,眼睛却弯弯的,有一种温暖人心的力量。

齐行简挽起唇角:那家做汤饼的从辅兴坊迁到这边来了。

许如是手一顿,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想了一会儿,依稀能猜出来这估计是长寿面,她霎时哭笑不得:你明知道,我又不是菩……你是。

从前是,如今是,未来还是。

齐行简慢悠悠地把竹箸塞进她的手里,语气不容置喙,目中隐然吞吐着一股森然的霸气。

许如是并不习惯他这个样子,她觉得有些陌生。

于是驳道:是假的就会有破绽。

更何况,陈媵就要回来了。

她是……的亲生母亲,未必看不出来什么。

你有了疑虑都能查得出来。

那家的首尾,齐某已经替你处理了。

清楚菩提心情况的,都被打发走了。

齐行简轻描淡写地回答了。

许如是怔了半晌,嘴里不知是何等滋味。

齐行简竟然没想过拿这件事威胁她么?她忽然觉得心中发闷。

陈氏那边,若是你怕她……他顿了顿,略去一些内容不谈:我替你动手。

许如是被他话里的杀意慑住,心中稍凛。

勉强扬起一抹笑意:不必了。

你要出征了,战场上凶险,你多想想那边,就别费精力在这些琐事上。

再说,她若再出了事,叫有心人查起来,太扎眼了。

我能处理得来。

齐行简思索了片刻,认可了她的说法,伸手摩挲着她脸颊:要是有什么事就去找鲍少妍。

少妍是鲍妩的字。

这样珍而重之的触碰和眼神,好像……真的还喜欢她一样。

许如是忽然觉得有些惶恐。

齐行简如今杀伐果断,要让他知道她……许如是平生奉行先下手为强,这回却头一次有些后悔,动作太快了。

齐行简淡淡道:战场那边,军报我日日都在瞧,都在推演。

你这边能费多少功夫?许如是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齐行简趁隙递给他一枚锦盒,里边是一根新的发簪,蓝田碧玉制成的穿花蛱蝶样式的簪子,动一动簪身,那只玉蝶也在微微颤动,似是真活过来了似的。

她一向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许如是却偏似烫了手一般,瞬间坐也坐不下了,她垂下眼:我要回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小娘子来了,便又要走了。

齐行简稍稍感到怅然,道:我送你。

说是送,其实也送不了多远,才到府中偏门口的那个拐角。

齐行简负手站在那儿,定定目送着她远走,小娘子刚走了几步,倏忽回头,小碎步跑过来,轻轻抱住他。

齐行简愣了愣,搂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低头便能嗅见她身上淡淡的莲香。

只听她讲:繁之,《孙子兵法》里说为将者有五忌,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

别的我都不担心,只是有一点。

战争是国之大事,为将者万万不可怒而兴兵。

齐行简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他又不是年轻时候那样,连情绪都控制不了。

许如是却坚持:你应不应我?应你,齐行简微微一笑,在她发上亲了亲,小娘子浑身一颤,他轻声说,回去吧。

你……保重。

许如是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他目送着许如是远去的背影,跟在她后头,踱着步子到了楚王府,因许宸还没搬入东宫,这里也还没改名。

他就要离开长安了,他原本对长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眷念。

可是一想起小娘子会待在这儿,再也不会突然离开。

心中便软成了水波,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齐行简到永嘉坊门口的时候,遇见了宫里的权宦陈辅国,他也是参与过拥立皇帝的,只是一直被何护打压,故此名声不显。

但他素日里跟齐行简交往并不深。

他从容打了声招呼。

齐公。

陈辅国今日却颇为热络,姿态也放得很低,某家找你找得好苦啊。

齐行简目光陡然冷了下来,找他会找到永嘉坊来?府中散漫的风气竟还没有被杀住,肆意向外人透露他的行踪?陈辅国一看就知道他似乎有什么误会,搓了搓手:其实某家来永嘉坊,原本是因为回纥义理可汗的妻子,叫什么可敦的,先前病故了,便遣使来我大周要讨一位公主。

战事紧急,大家也不敢怠慢。

贵妃的十公主对那位覆罗使者一见倾心,然而贵妃舍不得公主去回纥,大家见了也不忍贵妃伤怀,便叫公主与那覆罗使者留在长安了……陈辅国说了半晌也没说点子上,齐行简听得有些不耐,脸上笑容渐僵,正要让他往重点说,却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十公主不嫁去回纥?那是谁去和亲?!陈辅国赞了一句:太子殿下家的郡主可了不得,自请和亲,为陛下排忧解难。

太子殿下家的郡主。

齐行简耳边如鸣雷震,他犹自不敢置信,还要多问一句。

谁?三娘才十岁,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绝对不可能是三娘。

还能有谁?二娘子,哦,该改口了,寿春公主,食邑足有千户呢。

齐行简阖上眼,血脉仿佛瞬间冻结了,里边流淌着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冰碴子,割得人生疼。

许如是、许如是……她究竟知不知道和亲意味着什么?!近年来,有两个和亲公主被外族杀害,还有些没过几年丈夫就死了,被丈夫的儿子或是兄弟继承了过去,一声都在蛮夷胡虏之地,终生不能回长安!她究竟为什么要去和亲?怕她身份败露?冒充郡主,那是死罪。

可是一旦昭告天下,她是要被送去和亲的人选,金口玉言,即便发现了她的身份,也不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她怕他捏着她的把柄要挟她。

齐行简突然想起许如是一反常态的亲近,她叫他制怒。

叫他不要发怒。

齐行简气得发抖。

怒火几乎要吞没他的理智。

陈辅国道:某家原本是要去太子那边传旨的,却突然接到大家的口喻,口喻是给您的,您听好了。

齐行简犹自没有动静。

他清了清嗓子:定国公齐行简,叛军反攻,洛阳失陷,兵锋直指长安,陛下命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陇西节度使,讨伐叛军!十万火急,陛下让您老人家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齐行简闭上眼,知道听完圣旨,才半抬起眼皮,眼珠被投射下来的一片阴翳遮盖住,嗓音冷得能冻水成冰:臣齐行简领旨。

陈辅国被他身上突然迸射出来的煞气骇了一跳,心中直念叨着,唯有这样煞神才能镇得住那群逆党呢。

脸上颤巍巍地挂着笑,请齐行简走,齐行简走出坊门的时候,回头看了楚王府一眼,目光已然平静如水。

忿速可侮。

暴跳如雷,只能被人利用欺侮。

许如是回到府里,才见着许铄坐在屋里等她,陈妈妈一脸苦笑。

许铄看见她一身青衣,气得指着她就骂:菩提心,你还有心思扮成小丫鬟出去玩。

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许如是抬头看了陈妈妈一眼,心里咯噔一声,以为陈妈妈把她卖了。

脑子里急急思索着对策:阿兄,你听我解……和亲!宗室里那么多女孩儿,哪里就轮得到你去。

你、你你读烈女传读成个榆木脑袋了?还想学王昭君?你知不知道,你一去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许铄变声期的声音尖锐而又嘶哑,很有几分凄厉之感。

阿兄,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先听我说。

如今贵妃倒逼阿耶,先借着这让阿耶好过一些……阿耶也是同意的。

许如是无奈,许宸那边沟通很容易,许铄这边却有点麻烦。

那也不成。

走,去找大父说清楚,十姑姑不去,你也不去。

许铄态度非常坚决,拉起许如是就要走。

许如是也不想掺和进和亲的破事里边,如果她有得选择的话。

其实许铄如果知道了她并不是真的菩提心,还会不会这样,还很难说。

许如是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混了这么久,还是形单影只,连个能相信的人都没有。

……齐行简原本可能可以算是半个,但他要是知道这事,估计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不能去!许如是拽住他,快速道,阿兄,你听我说,我听说,回纥那边现在其实是有两位可汗的。

你知道现在这位义理可汗的可敦是怎么死的吗?正是因为有位吉利可汗发兵,夺了他的牛马和草场。

拜鲍妩在原书里常常换地图所赐,许如是知道一些回纥内部的事。

比如那位义理可汗被吉利可汗夺走财产之后,又暗自蛰伏数年,终于在几年前,重新登上汗位,诛杀了吉利可汗。

义理可汗为人狡诈桀骜,对大周颇为不顺服。

就是这么巧,鲍妩流落在回纥的时候,遇上了这位吉利可汗的儿子,又是这么巧地等到了许宥发兵去救她,借着这一支征讨西域的兵卒,扶助了这位吉利可汗的儿子登上了汗王之位,此后,这位小吉利可汗感念鲍妩和许宥的恩德,对他们多有回报。

这回,鲍妩虽然没有流落异乡,可是这扶助小吉利可汗,使得回纥内战削弱回纥,换一个听话的汗王,这买卖还是值得做的。

和亲也不是现在就要嫁过去,准备各种嫁妆、随从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更何况仗没打完,大周国库空虚,皇帝也不愿意掏那么多钱送过去。

一俟义理可汗身死,这和亲自然也就泡了汤。

许铄觉得这计划非常不靠谱:若是义理可汗在你嫁过去之后才死呢?许如是道:那就等他死了,我再回来呀。

许铄道:要是那小吉利死了呢?许如是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愿赌就得服输,那就算我倒霉。

许铄牙缝里蹦出一句:胡闹。

他劝不动许如是,便去找许宸。

许如是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忖道:要是义理可汗命大,或许她就得等许宸或是许铄接她回来了。

许铄没有为这件事困扰多久。

因为第二天就传来了洛阳失陷的消息。

许如是愣了半晌,她先是算了算时间,确定消息传出来的时间正是许宸的信使到洛阳那一日。

洛阳没了。

陈媵和她的小女儿,也没了。

许铄本来是来劝许如是的,听到这个消息,木楞楞地望着她。

分明……分明许宸已经答应,要接她回来了。

分明应当一家团聚了……他们相对饮酒,春光明媚,岁月静好,好像只是昨天。

你算错日子了吧,菩提心。

一定是你术算学得不够好……许铄一遍又一遍,许如是默默陪着他,拿着算筹在桌子上演算,可是不论怎么演算,也还是那样一个结果。

他就像是个美梦破碎了的孩子。

许如是忽然觉得很难受。

原书里没有洛阳重新沦陷的剧情,所以她在接陈氏回来这件事上并不着急,甚至拖了那么多的日子。

他们这里不过是小事小情,皇帝那边才是觉得火烧眉毛,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准备从长安撤退逃跑。

传回来的战报一直都是捷报,怎么可能突然东都洛阳就沦陷了?前线数倍于敌方的大军究竟在做什么?难道先前那些胜利都是假的?他看着战报上一个个陷落的城邑,只觉得叛军重新凝成了一支无坚不摧的利箭,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皇帝不禁想起五年前,被叛军支配的恐惧。

他连制衡那一套都不敢去玩了。

齐行简能打得了叛军,那就让他去打,只求他能快速地平叛。

皇帝如同惊弓之鸟,面对这个危险的世界,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觉得可怕。

宋贵妃成了他最后的温床,她永远那么柔软而又坚韧,对他也是全身心的恋慕,十足的可信之人。

除此之外,就连听见齐行简在何处大胜,心中都有些疑惑,这捷报究竟是真是假。

为此,他连许宸都又派出去了。

这一日,宋贵妃的神色却有些迟疑,吞吞吐吐的,皇帝忍不住问她出了什么事。

宋贵妃说:听说东都洛阳沦陷了,太子的一个媵妾失陷在那儿,那个媵妾的儿子是江都王。

江都王听说母亲失踪,日日在东市买醉,嘴里还说一些……说一些不太妥当的话。

皇帝一听心里便不大舒服,不太妥当的,还能有什么?编排他撤回许宸和齐行简,致使平叛未竟全功?他眯了眯眼睛:叫太子好好管教他儿子。

这日,许如是听说,宫里把许铄召了进去,第二日却没见着他回来,心中顿感不妙。

她忽然想起,宫里上次干这种事,是在杀四皇子江陵郡王的时候。

许如是陡然冷汗涔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山南小可爱的营养液。

ps今早去焊工实习,被闪了三次眼睛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