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是梦见了很多从前的事。
有七夕初至,她掐准了齐行简来的时机许愿,想一举扭转乾坤,却被齐行简无情地嘲弄的场面。
也有他已经谅解,却拉不下脸面,托人赠金钗过来变相求和。
那都是一些很细碎很细碎的光阴。
平凡到她梦到后来,几乎就把梦里的前边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只有意识还半梦半醒地停留在系统提示的那一刻。
1528,是否确认脱离本世界?她茫茫然,并没有立即做出选择。
但她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起来——她从萧寄春身上出来了,慢慢地乘着风飘上了青天。
她能从上空俯瞰长安城,四四方方的,被分割得恰恰当当。
中间是一条朱雀大街,把东西两边的高低贵贱分割得泾渭分明。
就好像是做任务的穿越者和本世界的人一样,中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为什么会在这儿?许如是觉得她的思维有些迟钝。
她迷迷糊糊地想,好像是因为齐行简。
因为要把齐行简怎么样?可是齐行简还好端端地在朱雀大街上,他从一匹青骢马下来,风尘仆仆又满心欢喜,把一筐红艳艳的东西卸下来。
好像是樱桃啊。
许如是绞尽脑汁地想,齐行简怎么会去买樱桃呢?她原先按剧情定下的剧本,是和齐行简一起去西市,系统已经计算好了,原著里这天西市里边有一场追凶的好戏,她引着齐行简过去,故意去凑上那个穷凶极恶的歹徒,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挡在齐行简面前,再顺水推舟地说上一句:你能活下来,我很欢喜。
在齐行简的怀里,含笑而逝,胸口流淌出的热血沾染在齐行简的身上,要他永远也洗不干净这一身的罪孽。
这才是萧寄春原本的期望。
要他在她最喜欢、最感激的时候,突然地离去。
让他因为他的活造成了她的死,永远都心怀愧疚,要他永远一想起那件事就痛不欲生。
萧寄春希望他也能永沦苦海。
许如是想起来了,是她在好感度满了的那一晚临时改变了主意,她没有严格按照雇主的要求执行这一次的任务,是她刻意支使齐行简出去的。
萧寄春的恨是有缘由的。
她身败名裂,和腹中孩儿一起死在了回金陵的路上,她想要报复那个背叛她、舍弃她的齐行简。
可是这个齐行简还什么都没有做过,他为什么要承受这样深的怨恨许如是认识的他,渴盼亲情而不得,对鲍妩也着实没什么非分之想。
对萧寄春多少还是存了相敬如宾的心思,只是他母亲早逝,他并没有在父亲身上学到怎么样去爱护一个人,而年轻的萧寄春也没能跟他磨合好,最终成了一对怨偶。
其实耐心地引导他一步步去学,他其实也会笑、会闹、会骄傲、会软弱、会自负、也会自卑。
许如是心软了。
做委托任务的时候心软并不是一个好的习惯,她对攻略对象手软,系统可不会对她手软,这会直接影响最后的评定结果。
可人非草木。
每一次好感度的提升必然伴随着情感的反馈,有时候或许是一支簪子、一个眼神、一句话、一本书……那些琐碎又平常,甚至叫人都记不住的光阴,一点点把情感堆积拼凑起来了。
孰能无情?所以每一次的任务以后,都有对那个世界的情感清洗,为的就是保证不会将那么多世界情感都堆积起来,让人承受不住。
她现在就承受不住了。
她推翻了原本的预定,选择了一个相对平淡的结局,萧寄春难产而死。
在大周朝,难产而死的女子并不少见,鬼门关转一遭的事,哪怕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们,也不比山野村妇多几分机会。
或许这也只能算是一点无用的悲悯。
1528,是否确认离开本世界?系统再次提醒了她一遍。
是。
许如是听见樱桃忽然滚落了满地,她没有敢低下头去看,也知道,那果子红艳艳的,像是鲜血一样。
许如是忽然从梦里醒过来了。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
烛火摇曳,是一种暖黄而柔和的光辉,许如是抬起头,看见齐行简的脸。
相比起她刚才见到的,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岁月雕琢的痕迹,俊秀的眉目之间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比她第一次见到齐行简的时候还要冷一些。
许如是一时半会没有从梦里醒过神来,不知今夕何夕,她有点迷惑地去伸手搂齐行简的脖颈,整个人都蜷在了他怀里。
齐行简非常惊讶,他先是浑身一僵,但很快伸手把她搂起来。
她忽然细声说:繁之,你买的樱桃掉了。
……是么?齐行简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可是他实在不想跟许如是再针锋相对,怒火上来的时候说出的话往往是不受控制的,非常伤人。
她这样乖乖巧巧地就很好。
齐行简神情柔和了些,他轻轻摸了摸许如是的柔软的头发:你想吃樱桃了?都十一月了,陇西天寒地冻,哪里还会有樱桃?齐行简思索着,江南和巴蜀一带气候温暖,如那一带有富人家中置了温室,或许其中还能找到几树带过来。
走水路应当比陆路保存得要好一些。
樱桃一旦不新鲜了,滋味便不好了。
小娘子一贯挑嘴,颜色不好还能忍一忍,滋味却是断断不能忍的。
……齐行简没有去买樱桃?屋里烧着的地暖让许如是突然清醒了。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地暖烧着只是维持屋内的温度相对不那样冷。
却没有碳火来得温暖。
可是许如是不喜欢碳火烤出来那种烟熏火燎的气味,所以齐行简从来不在她房间里烧碳。
现在是十一月了。
哪里来的什么樱桃?梦的影响正在逐渐地消退。
但许如是忽然不想清醒得那么快。
她白日里口不择言,都说了些什么话?!指着齐行简质问他是不是傻?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居然这样出口伤人。
许如是忽然觉得没脸面对齐行简。
她冷得微微哆嗦,在齐行简的怀里低着头,轻声道:没有。
是我记差了……记差什么?齐行简想起他上一次替她准备樱桃……那着实是一次不大美好的回忆。
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许如是不说,他也不去点破。
两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白日所发生的事。
许如是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不好意思再赖齐行简怀里。
齐行简一手搂住她,一手解开身上的裘衣披在她身上,自然地接过话来:还冷么?从被窝里头钻出来,当然冷。
许如是点了点头。
齐行简给她细细系紧了裘衣的系带,叫人送了些洗漱的东西进来,许如是梳洗罢,其实也不大困倦,就是后颈稍痛,并且也不大敢跟抬眼去看齐行简,早早地就熄了灯。
齐行简并没有离开,他就在许如是身边躺下的,两个人同榻而眠。
月光透过糊得厚实的窗户照进来,只透得出一点暧昧不清的模糊光亮。
黑暗里什么都看清,静得许如是都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只是……以前许如是还怀着胎,齐行简从来都不会怎么样。
许如是默默往榻里边移了一点,一双手臂却忽然将他拦腰搂住,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你刚才说记差了,想起什么了?许如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耳边酥酥痒痒的,她低低道:想起我要离开之前,叫你去买樱桃……对不起,齐繁之,我白日里是有意要气你,我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你不要往心里去。
齐行简默然了半晌。
黑暗里,许如是看不见他的表情,心中忐忑不安,过了好一会儿,不知多久才听见他说:嗯?许如是说:我白日里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你想逃也不是真的?胡茬刮过许如是的脸颊,又痒又有些发疼。
许如是暗自咬牙。
齐行简绝对是有意为之的。
……那这次我是真的没想逃?许如是闷闷道。
还有呢?齐行简悠悠问她。
其他都是气话。
萧寄春……那是她跟你合不来,即便是那件事发生了,也不全是你的错,更何况根本就没有发生……嗯。
齐行简打断了她。
他根本就不关心萧寄春怎么样。
还有呢?其实……你人也不错。
只是你认定的人,也都会待她好。
嗯。
其实……我有点喜欢你的,只不过我怕我之前动机不纯,我怕你要……齐行简轻轻在她脑门上亲了亲,柔声道:现在不怕了?许如是摇了摇头。
齐繁之。
许如是窝在他怀里,她感觉此时此刻齐行简心情非常不错,于是满怀期待,你不要把我关起来好不好?齐行简也不答话,抱着她轻轻道:睡吧。
许如是:……早上起身以后,齐行简吩咐了婢女们将许如是看好,人用的其实还是徐如是带来的那一批人,齐行简也不担心,只说若许如是出了那个门,她们一个也逃不了军法从事的下场。
婢女们听得一个个心惊肉跳。
军法一向是比民法酷烈百倍的,当即暗下决心尽心竭力。
齐行简刚到衙门里边,不久李长庚急急地跑过来找他。
齐行简道:太皓,出了什么事?李长庚无奈:江都王微服到陇西来了,刚进陇西,用的是假符籍,到咱们郡里,遇上了熟人,才把他认出来。
私底下找人去探了探,江都王说是要瞧一瞧陇西的民变的情况。
齐行简一哂,根本不以为意。
许铄不过是个孩子,他过来又能怎么样?民变的事儿,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
谁还能借着这个缘由攻讦他不成?转念一想。
许铄若真是过来查探民变的,怎么会微服出来?朝廷派出去正经的差事,再携一点不多不少的赈灾款拨下去才是正理。
齐行简沉吟,道:太皓,你辛苦些,盯一盯他的行踪,瞧瞧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李长庚自领命应是。
许铄进了陇西,还不知已经被人盯上了。
原本他并不想惊动齐行简,要悄悄打听寿春公主的消息,下面的百姓竟是没一个知道的。
问了几个官吏,才说出了一点门道。
寿春公主是随着节度使的大军回来的,要问她在何处清修,那也得去军中寻一些门道。
要说许如是身份也算有一点尴尬,她刚到回纥,没两天可汗就换了人。
被接回来,要说是功臣,大肆表彰,皇后是绝不想让她出这个风头。
许宸倒是有意,却被齐行简那封信弄得举棋不定,没有张扬。
许如是回来得也就悄无声息。
官方既然没有宣扬也没有定性,民间自然也不清楚。
就算知道一点,也都当饭后闲谈,偶有几个有闲心揣度起这位公主的,也都是捏造想象居多,没有多少知道实情的。
许铄无奈,只好找上了军中的人。
齐行简对军队控制极严,他一找上军中,一举一动都清晰地落在了齐行简的眼睛里。
许铄没有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日子一长,被军吏们联手欺瞒的许铄自然生出了火气,直接找上了节度使府,表明了身份。
许铄在正厅等了许久,酪浆都换了两茬了,等得心浮气躁,齐行简才阔步从出来,笑道:不知江都王驾临,齐某有失远迎。
今日公务在身,在外边耽搁了一会儿,府中的人不曾怠慢吧?他态度甚好,许铄有气也没地撒,只得拱手施礼,按原计划老老实实说:慢说齐叔父是长辈,铄等上一等也是份内事。
况且陇西当初抽调的民力甚多,闹起了民变,也要劳烦齐叔父收尾,公事自然是重要的。
他的来意,齐行简一清二楚。
却又要故作不知,顺水推舟道:那齐某就托大称一声景明了。
许铄道:理当如此。
齐行简微笑道:景明此来,是为了殿下查探暴民造反之事吗?叛军已经被围困在西北城中,要不了一个月,粮食耗尽,必然出降。
齐某这儿正有一份作乱的名单要交托朝廷,只是到底法不责众,齐某的意思,还是先诛首恶,其余被裹挟者罪责轻者赦免,稍重者服些劳役将功抵过。
朝廷经那一役,民力损耗严重,再施严刑峻法,便不大合适了。
许铄被他这一通话绕得晕晕乎乎,半晌才想明白,齐行简是藩镇之主,如今朝廷跟他这个形式,陇西里边出了什么事情,朝廷里边哪有发言的权力?他这才想起来该说什么,清了清嗓子,道:齐叔父仁厚,铄自然没什么多少说的。
只是有些思念我那二妹,她幼时便丢在乱中,几年前好不容易寻回来,却又经一番离乱……她如今要出家做女冠,也没什么,只是陇西如今毕竟不大安平……齐行简皮笑肉不笑道:莫说叛乱将平,便是未平,有齐某在,也必保陇西无忧,保公主清修不至被宵小所扰。
许铄碰了个软钉子,一时心中憋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道:……齐叔父大功于国,待铄回长安,必给齐叔父请功。
齐行简连连推诿,许铄哪里是他的对手,两人这推让的功夫,许铄半天都说不出要讲的话。
晕晕乎乎临到要走了,才想起来来意,只得暂时退而求其次,想法和许如是碰上一面。
许铄才道:不只菩提心在哪家道院清修?我这个做兄长的既然来了,也不能不去瞧瞧她,省得她知道以后埋怨我。
叔父你是不知道,她那个嘴巴哟,得起理来简直是不饶人。
齐行简笑意一淡,道:如今公主正是守丧期间,深居简出,况且又在回纥与陇西交界,怕有些不便。
我是她大兄。
许铄的态度很坚决。
齐行简悠悠道:如今回纥才收复,公主这般也是为了安回纥人的心,你这般贸贸然地过去了边境,若引起回纥人的不满怕也不大好。
许铄冷笑:战败之国,有什么资格谈条件?谁敢造反,拿个几百、上千的的人头,一震慑便老实了。
齐行简抚掌赞叹道:景明好生豪气啊!可是你看,我大周连年兵灾民生困苦,内外交困,还有哪州哪县能调集出大军去征讨回纥??许铄被他问得一哑,讷讷不能言语。
若真能调集大军长时间作战,也没必要借着扶持一个新可汗去控制回纥了。
况且,若真要派人去……齐行简是离回纥最近的,他打仗也是大周第一等的。
他忽然意识到,回纥是没资格谈条件。
他们是没有本事跟齐行简讲条件,齐行简手里有兵。
可是他许铄同样没资格跟齐行简讲条件,齐行简手里有权。
他忍气吞声地承认错误:是我考虑不周。
可是叔父,不过是见一见菩提心……齐行简淡淡道:原本你们兄妹情深。
我瞧着也能理解,可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齐某不得不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你一句:景明啊,君子不立危墙。
齐行简一拍许铄的肩膀,许铄被他气势一慑,最终无奈败走。
可是出了门许铄更觉得不对劲。
若这其中没什么猫腻,齐行简为什么拦着不让他带菩提心回去?甚至连见上一面也不让他见?莫非他还想要借着菩提心对回纥如何?许铄越想越觉得齐行简狼子野心,不可轻忽了,紧赶慢赶地便给许宸加急回了一封信件,几日后收到了许宸给的一封加急文书。
许铄刚到了陇西没几天,听到了那么一点风言风语,跟齐行简对峙一番,又被他拿捏压制住了,心里正窝火,接到了父亲的传书,正准备趾高气昂地去找菩提心,谁知道一打开里就傻眼了,许宸只给了九个字,稍安勿躁,勿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要说:尽力小黑屋的我为什么变了画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