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多嘴

2025-03-26 16:36:49

东宫在风口浪尖上夹着尾巴做人,却架不住皇帝抓东宫的把柄。

许如是刚探望了一回太上皇,就听贺兰梵境说许宸如今被皇帝训斥冷待,甚至还有人传圣人私底下说,这竖子在外面开幕府带兵,也学得骄横了,不是我从前那个儿子了。

许宸听了冷笑,贺兰梵境听得却是心都凉了半截,私底下跟许如是说道。

听说连张公都遭了圣人贬谪,更何况其他人。

所谓张公,自然是圣人的莫逆之交张钦。

此人素来耿介忠贞,当年,皇帝还曾亲手烧梨与此公分食,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见了打趣要讨,皇帝都不肯分。

何等盛宠?就因为如今与太子走得近了些,便被皇帝贬谪到岭南。

岭南,疠瘴丛生,不通教化,蛮夷之地,多少人死在那片莽荒之地上?许如是替贺兰梵境劈线:圣人便是受了奸人的蒙蔽,那也是一时的。

张公有大才,当初若按他的战略,匪患哪里闹得了这样久?还养出了某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

圣人如今是气急了,眼里揉不得沙子罢。

阿耶是长子,有战功,如今朝中也有人,储位是稳固的。

阿姨不必太担心,大风大浪都过来了。

她又安慰了几句,贺兰梵境捡起手上针线,瞧着许如是笃定的神色,心里多少松了些。

许如是心里却不像她说得那么踏实。

这绝不是什么小风小浪。

皇帝拿的是太上皇的旧臣发难。

她蓦地想起西内长阶缝隙间的青苔,尘埃遍布的斗拱,彩漆剥落的藻井,孤零零立在一角的花萼相辉楼。

富丽堂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太上皇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熄灭。

老人握着她的手,颤抖着说了句:是宸郎家的如娘吧。

许如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点头。

找回来,找回来就好。

也算……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苦笑了一声,深凹的眼窝里露出了些许歉疚。

许如是默然片刻,一边拿起汤药,一边跟太上皇说着如今叛军业已消停,又有张公改革盐税,朝廷里国库渐渐周转得开了。

太上皇早听许宸说过这些,如今听了许如是再说一遍,也仍旧高兴。

末了,她轻轻说:过些日子,不止如娘,连圣人也来看您。

皇帝前头说是要去探望太上皇,讲得好好儿的,谁知一扭脸就把赏赐太上皇旧部的事儿拿许铄开刀。

他还在记恨太上皇么他还在恐惧那个垂垂老矣的太上皇要跟他争权夺利么许如是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这么敏感的节骨眼上,别说她不敢再去,就连许宸都不一定敢过去。

……大家,吃药了。

宋皇后晾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捧起汤药,再凉些便不好了。

齐繁之,进京了吧。

黑漆漆的汤药里倒映出皇帝爬满皱纹的脸,寻仙问道非但没能使他青春永驻,反而叫朱砂和铅汞侵蚀了他的康健。

他眉头微微蹙起,朕好些了,搁着吧——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大家。

皇后嗔怪,还没大好,妾总忧心这病反复。

您就饮些吧。

皇帝拗不过皇后劝,吃了几口,果然觉得精神了几分,抓着皇后的手,暖玉一般,热意融融,倍感熨帖。

何护禀告着齐行简近日的扫平叛军,经营陇西的状况,皇帝沉吟:齐行简,今年三十有……齐公虚岁丗三,大家。

猛地阖上眼,皇帝不辨喜怒道:三十有三,今平叛,又有大功,一个国公,哪里赏得了。

着三省拟旨,擢为郡王,赐居长乐坊。

郡王!宋皇后与何护尽皆讶然,自汉高祖白马之盟后,历朝皆无有外姓为王,虽说本朝的王不可凌驾于节度使、州刺史、郡守之上,总揽一方军政,虽说这王只是郡王,非是亲王,却也是绝对的殊荣!齐行简如今为一方节度,掌一方实权。

他不回长安来便罢,既然敢回来,便要面对皇帝的反击。

以这郡王的盛名殊恩被供着,实权却是要吐出来的。

节度使中,以齐行简威望最高、实力最强,这是要敲山震虎。

何护思虑百转,却是顾虑齐行简并非孤身进京,而是领军凯旋,上一回削权齐行简固然没发作,这一回保不准有那般好脾气。

皇后却好不容易与齐行简搭上线,便是要处置齐行简,也得等成事之后,不能叫他如今就失了权。

更何况,以皇帝的情形,分手打压齐行简势必会减轻太子那头压力。

因小失大,殊为不智。

大家三思啊。

郡王之尊,不可轻授于人。

何护话音还未落,皇后也婉转道:妾以为,齐公未至,这事儿还说不好。

若透露了风声,齐行简会不会来都不好说。

皇帝身边两个亲近的都反对,皇帝也不再多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只手中打击太子的速度没有慢下来。

……皇帝横看竖看都看不惯许宸,皇后一门心思要推宋王上位,许如是真有些害怕剧情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宋王登基,皇后可没有对许宸留过情。

借着皇帝身体好转的机会,许如是便提了一句要去长安郊外的长生观还愿修行一阵,以答谢道祖赐福。

贺兰梵境刚送许如是出了门,没走几步便遇见了辛氏。

辛氏手捧着一束姚黄牡丹,她素来以贺兰氏马首是瞻,一见了她亲热地迎上来,拣了几支好的赠给贺兰氏:姊姊这是要出门么?贺兰梵境接过道了句谢,又摇头:哪里,菩提心此前在道祖面前为圣人祈福,此去还愿去了,我跟着她叮嘱几句。

二娘真可谓是孝感动天,才叫道祖都赐福下来。

辛氏面上堆笑,心中却甚是不快。

如今东宫日子艰难,这丫头反倒借着由头出去躲懒避祸。

什么曾在道祖面前祈福,旁人不知,她们东宫里的还能不知她是被扣下了?然而嘴上却道:怨不得殿下尤爱护她,我见了也喜欢。

怨不得殿下爱护她。

那日的情景一时浮现到眼前,贺兰梵境面皮隐隐作疼,上齿陷进柔软的下唇,上唇遮掩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战斗,嘴边带着的一点淡笑也在刹那间消隐了。

是了。

殿下菩提心兄妹格外怜爱。

不知道有多少次,殿下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点阿烁资质平庸,不大堪造就的意思,都立刻止住话头,转而摸摸阿炯的头颅,带着点惋惜地叹:阿炯聪慧,可惜……可惜什么?可惜不是长子。

贺兰梵指尖攥紧,啪——,一朵娇滴滴的牡丹骨碌碌滚落在地,徒留了根伶仃的枝。

叫人看了胆战心惊。

辛氏心头扑通通地跳。

贺兰氏平日里好性得很,与人为善,从不这样落人面子。

也不知,是哪句话得罪了贺兰氏。

她惴惴地唤:贺兰姊姊。

贺兰梵境回过神,下唇蓦地一痛,才惊觉她是多么失态。

她勉强抿了抿唇,嗓音转冷:阿辛,这时节敏感,又事关圣人,莫要置喙。

公主行事何需人褒贬。

喏。

她掌家数年,威仪日重,将辛氏吓白了脸色。

然而辛氏稍一思索,却发现她对许如是的称呼和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公主。

尊敬又疏离。

辛氏目光流转,与贺兰梵境寒暄几句后,终于忍不住试探道:贺兰姊姊,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公主刚回府的时候,才那么小一点,妾也不懂事,胡乱插了几句嘴,还多谢姊姊的提点,我才没触了殿下与大郎的霉头。

她说得自是昔年质疑许如是身份之事,被贺兰梵境一力压了下来。

贺兰梵境这才笑了笑,道:你原本也不这样,怎么如今学得一嘴恭维话。

哪里妾只是实话实说,贺兰姊姊惯会教人。

辛氏隐秘一笑,就连二娘如今,不仅性子像足了姊姊温和,那眉眼长开了,连容貌也不似陈姊姊,反有几分似贺兰姊姊了。

你呀你!贺兰梵境虚点了点辛氏额头,十指纤纤如春葱一般,阳光底下白得玲珑剔透,哪有她不似殿下、不似陈姊姊,反似我的道理。

许宸容貌硬朗,许如是眉眼秀美柔和,确实不相似。

辛氏抱着花嘻嘻笑道:贺兰姊姊若是不信,找几个府里的老人一问便知。

除了二娘刚回的那阵似陈姊姊,后来可不是越长越随了姊姊了贺兰梵境先只觉得好笑,不觉间忆起许如是的容貌,三郎的鼻梁大郎的眼,四郎的下巴,三娘的眉,几个孩子或多或少有一点像殿下。

可菩提心的眉眼——竟浑然没有一点与殿下相似的!也不似陈氏贺兰梵境凝视着辛氏,只觉得她抱着花笑得活似在素日里活在阴暗角落,像抓得一回把、柄,在光天化日之下耀武扬威的老鼠。

她旧事重提,竟是这意思。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贺兰梵境浑身从头发丝直凉到骨头缝去。

当年是她一力主张此事,若是其中出了什么纰漏,贺兰梵境的目光为之一冷,辛氏感到她情绪变化,登时讷讷不敢再多言。

你所言当真辛氏急忙表忠心:妾自然不敢瞒姊姊,此事也只是跟姊姊玩笑时说起过,若姊姊不喜,我不说就是了。

殿下最不喜欢长舌妇人。

贺兰梵境冷冷扔下一句,立时拂袖而去。

辛氏的汗水顺着额角涔涔流下,心下暗自埋怨自己多嘴操之过急,贺兰氏与菩提心亲如母女,两人的关系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撼动的若她一状告到殿下那儿,自个儿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