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铄心不在焉地笑了两声。
许如是夹了一箸羊肉,给许铄留了思索的时间。
肉一进嘴里,她就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没吐出来。
长安时兴吃羊,羊肉腥膻,又是烤炙的,本朝贵人多是是用胡椒等香料调味的。
胡椒却是胡商从天竺运来,价比黄金。
楚王清廉,庖厨里从来没有足够的胡椒,做出的东西自然不怎么的。
许如是向来挑嘴,这种东西她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许铄刚想通,看许如是连拿了两个雪婴儿,两腮微鼓,十分可爱,便把自己食案上那一碟送到她案上,他想了想道:菩提心,耶耶回来了,贵妃必定是要诏女眷进宫的,你要小心些。
许如是点点头,又问了一句:是四叔弹劾过的那一位贵妃吗许铄一愣,道:你怎么知道啊。
许如是思索了片刻,以前听陈府的人说的。
他们说四叔有冤,什么也没做,却遭了陛下的忌讳。
……却也不冤,他本就没有母亲在圣人面前帮衬,却一味得罪圣人,没了宠爱,被怎么处置也都不冤了。
没有母亲帮衬,闹得失了宠爱。
和他如今的境况何其相似许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只听许如是轻轻说:我都听糊涂了。
阿兄,你说四叔究竟,是冤还是不冤许铄望着妹妹沉静的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冤,怎么不冤但是他们这样的人,荣耀都是父亲给予的。
失了宠爱,谁还管他冤不冤若他被父亲厌弃,不仅母亲接不回来,连他和菩提心……许铄隐约意识到,他不能跟父亲这样闹下去了。
许铄苦笑一声:冤也不冤,不冤也冤。
他看许如是面露不解,神色一柔:不明白没有关系,有阿兄在……何须菩提心去承担这些许如是心中一暖,脸上疑惑之色尽去,问:阿兄,那你还急着接娘回来么直接就把她自己那点小心机挑明了。
许铄不禁愣住。
菩提心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竟是拐着弯在劝他。
她何时有这样缜密的心思了小娘子认真道:我也很想娘亲,但四叔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阿兄不能被厌弃。
许铄心中一动:那……菩提心以为,为兄该如何说完又有点后悔,菩提心吃了苦,人成熟聪慧了不少,可她的年纪能提出些什么。
许如是不好说话,便看了一眼陈妈妈,陈妈妈道:奴婢倒是有一浅见,不知大郎君愿否一听。
许铄看了她一眼,心中隐有明悟。
陈妈妈是跟着娘的日子不短,颇受娘倚重,是个颇有主意的人。
娘亲的事儿是家事,他也不好拿出去与外人说,但母亲旧人的意见还是要听一听的。
菩提心这番作为,应就是她指点的。
心中不由对她敬重起来。
陈妈妈请讲。
陈妈妈恭谨道:奴婢以为,战事未停,郎君应趁此机会,在朝中取得名位,有自个儿的功业,遣人接回夫人自也不难。
更不必缠得大王心烦了。
许铄蹙眉:这并非一时之事。
陈妈妈反问:即便此时此刻接回夫人,也不能解开大王心结,夫人也未必回的了府中。
洛阳是清净之地,若夫人回长安,外间流言如风刀霜剑,大郎君可有信心,护得夫人周全他可有信心,护得母亲周全呐许铄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深深朝陈妈妈一揖:许铄受教。
陈妈妈连声称不敢,抬头望向许如是,却见小娘子微微一笑,心中不由一凛,生出几分寒意。
这事过去不过几日。
不出许铄所料,宋贵妃诏楚王府的女眷进宫。
贺兰氏等都是媵妾,算不上正经的女眷,所以实际诏的也就是二娘许如是和三娘璎珞奴。
这位宋贵妃,则是男主三皇子许宥的母亲。
虽然她出身不高,在本朝重门第的风气下常遭人攻讦,说她出身不配其位。
但当今圣人最宠爱的就是她。
原书里贵妃是个明艳温柔的女人,但原书是女主视角,她春风般的温柔显然是对她儿子儿媳的。
女主鲍妩利用许铄对她的爱慕设局,以此打击楚王这招,坑掉了他的太子之位。
随后鲍妩就被扶为扶为孺人,主理男主的陈王府。
鲍妩与太上皇宠幸的那红颜祸水是亲戚,在本朝是非常不受待见的。
要说她背后没有宋贵妃的影子,打死许如是都不信。
与其主动等着被她算计,倒不如想想,她可以主动做些什么事儿。
许如是刚进贵妃的殿门,就踩着绛紫雀眼地衣,绕过独窠牡丹对孔雀漆屏,又见一道赤紫色瑞英帏帘泛着莹然光辉。
真有钱。
许如是心中默默计算,这些东西够她吃上几年胡椒。
少时,才被人传唤进去许如是进去拜见。
宋贵妃近来春风得意。
一则她的三郎被封为宋王,食邑比大郎还多了五千来户。
圣人透露出了一点意思,她就要封后了,将要与皇帝并称为二圣。
皇后干预朝政,在当朝便是名正言顺了。
唯一不顺贵妃心意的,便是大郎也将被封太子。
大郎是长子,又战功赫赫,他成了太子,她的三郎要怎么办决不能叫大郎坐稳这个太子之位!宋贵妃打定了主意,于是连带着看许如是也不大顺眼。
怎么只你一个到了贵妃询问的语气很柔和。
但话落在许如是耳朵里,这可一点都不柔和。
她赔笑道:回殿下,三娘前淋了雨受寒,不敢把病气带进来。
一声殿下把宋贵妃叫得舒坦了几分。
殿下是对皇后的敬称,许如是这么一叫,显得她更尊崇。
加上她说的也在理,宋贵妃也没多问。
不妨事。
宋贵妃招她过去,唏嘘道,可怜见的,流落在外边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吧许如是还能说什么直接应了吃苦,显得怨天尤人。
于是只能羞怯地笑一笑。
贵妃假惺惺地关怀了几句,许如是也不走心地应付过去。
时间打发得快,等到用午膳的时候,皇帝也过来了。
许如是看皇帝板着张脸过来,紧锁的眉间尽是怒气,心中稍有些忐忑,还以为皇帝也不待见她。
其实皇帝的孙女儿那么多,哪里认得许如是。
皇帝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匹夫!看那咬牙切齿的劲儿,也不知道谁惹了他。
宋贵妃迎上去,挽起皇帝的胳臂柔声细语:今儿菩提心来了,午膳多备了升平炙、五生盘,大家可还有什么想吃的大家是皇帝身边亲近人对他的称呼。
皇帝火大,一甩袖子:朕哪里吃得下宫人齐齐跪下劝他保重龙体,独宋贵妃愣了愣,又迎上皇帝坐在他身边,笑道:咱们不吃倒也罢了,大郎家的二娘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
也不能教她饿着了不是被当成筏子的许如是:……皇帝瞥了她一眼,哼道:大郎总不教朕省心。
许如是心中一凛,不知道她爹怎么惹这个爷爷了。
贵妃挑眉:大郎是您儿子,还能怎么您了你还替他说话张敬宗、齐繁之几个,若不是他……皇帝不觉收了声,但仍面色铁青。
许如是心中疑惑。
张敬宗即张钦的字,此人是皇帝的忘年交,也是楚王许宸的铁杆支持者。
而齐行简,他与楚王曾经一起收复失地,回归长安后似乎也交往甚密。
他们的所做所为,若被皇帝视为楚王指使,这一点也不足为奇。
皇帝对宋贵妃说,你还替他说话他们攻击宋贵妃是因为四皇子江陵王的旧事么但皇帝对江陵王颇为怀念,也不应该大怒至此啊。
其他和贵妃有关的,就是三皇子和……贵妃摇头,道:妾听说‘君子群而不党’,不至于此。
许如是一噎,贵妃这样一说,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坐实了结群。
果然皇帝愈气。
贵妃见好就收,把话引到许如是身上:大家也许久不见如娘了,不如考教考教她的功课。
如娘,你适才说,你近来在学什么?许如是当然也不甘当背景板,于是道:跟着韦乾先生学诗。
皇帝有些讶异。
贵妃道:便是那个‘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的韦乾。
大周重诗赋。
当年韦乾也是一代才子。
他在醉后观妓一舞,挥笔写就此诗,不仅博得名妓青睐,抱得美人归。
还使得石榴裙因此事风靡长安数年而不绝。
皇帝嗯了一声,随口问道:都学了些什么呀?许如是想在皇帝面前留个好印象。
但皇帝明显对她爹有偏见,现在又怒气冲冲,不管她表现得如何出挑,皇帝都有很大的几率迁怒于她。
她要知道,皇帝究竟恼怒的是什么。
才能投其所好,使皇帝看见她。
而不是成为帮贵妃分担皇帝怒气的工具。
许如是想了想,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皇帝一怔。
许如是继续道: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好一个‘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皇帝朗声大笑,只觉心中舒畅万分。
作者有话要说:ps眉黛夺将萱草色,出自万楚《五日观妓》世胄蹑高位一诗出自左思《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