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柒玖跑到手术室门口时, 谷妈妈正坐在长椅上, 闭着眼双手合十, 口中念念叨叨, 为顾麟笙诵经祈福。
听到身旁有脚步声传来，谷妈妈立刻睁开眼，却发现不是从手术室里出来的医生，而是这几天经常来看她家孩子的小姑娘和小伙子，她眼中的光亮顿时消散。
顾柒玖还没把气喘匀，就立刻问：谷妈妈，麟笙现在怎么样了？推进去有一会儿了。
谷妈妈叹了声气, 医生还没出来过，我也不知道现在里面情况怎么样。
谷妈妈拍了拍椅子，你们先坐一坐吧，可能还要等好一会儿。
顾柒玖点了点头，但两腿有些发软，几乎没法支撑她自己，陆言渊扶着她坐到谷妈妈对面那张长椅上，他坐到她旁边。
少女面色苍白, 低垂着的眼睫微微颤抖, 搭在双腿上紧握着的拳头也抖个不停，陆言渊将她的手攥住, 掌心的温度很冰很凉。
她现在非常不安。
陆言渊轻轻将她搂入怀中，柔声安慰：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 说不定只是你自己吓自己而已。
良久，顾柒玖才点了点头。
她不说话，陆言渊也一言不发，只是抱着她，一直攥着她的手。
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回暖，但怀中的少女仍然微微发颤。
楼道里不算安静，时不时传来说话声，声音忽远忽近，顾柒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如同隔了一层膜，听得不太真切。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
缓缓地抬头，所有感官在一瞬间归位。
坐在对面的谷妈妈看着他们两个，勉强地笑着，说：你们都是林生的朋友吗？陆言渊点了点头。
顾柒玖迟疑了两秒，也点头。
谷妈妈嘴角的笑似乎有点欣慰：林生这孩子，从小到大，除了和我们福利院里孩子们的关系稍微好一点，我还真没见他交过其他朋友，哎……看到你们能真心把他当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这孩子从小就有轻微的自闭症，他小时候还没这么内向的，和孩子们都挺玩得来，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被领养走，只有他因为先心病……小伙伴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他好不容易和别人熟悉一点，就不得不分开了，久而久之，他就变得孤僻起来，不愿意去交朋友。
没人愿意领养林生，他是我唯一一个从小拉扯大的孩子，这孩子虽然性格内向，但特别懂事，他成绩不太好，就跟我说自己要辍学，出去打工，维持福利院的开销。
但这怎么可以啊？我当然没答应！而且我知道这孩子是愿意学习的，当年中考，他熬坏了身子也要拼了命地考进一中，这可是咱们怀城最好的高中啊！可惜上了高中之后，他的身体情况更差了，成绩又一次跟不上……可一年多以前，他突然又跟我说他考了全校前几名，我的天，我就知道这孩子一定不是没救的，他多优秀啊，可惜有先心病……谷妈妈抹了抹眼泪，这病啊，也是我的心病，我做梦都想帮他治好，但福利院以前没有多余的钱为他治病，现在有了补贴，而他的病情又恶化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哦……这孩子一直孤零零的，以前从来都没什么朋友，柒玖啊，我前几天发现你们和林生关系这么好，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谢谢你们愿意真心对待他！真的很感谢！谷妈妈又哭又笑，顾柒玖抿了抿唇，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谷妈妈知道她挂念在心头、口口声声叨念着的林生早已离她远去，那具躯壳中是另外一个灵魂，谷妈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谷妈妈一直被蒙在鼓里，顾柒玖感觉自己对谷妈妈实在亏欠良多。
即便自己心情也不太好，但也勉强笑着，开口安慰谷妈妈。
陆言渊敛了敛眸子，藏住眼中划过的一丝异样。
谷林生以前有自闭症？他还真看不出来，虽然娘炮平时不爱说话，但看上去也绝对不可能患有心理疾病。
谷林生以前成绩不太好？他也看不出来，这小子虽然因为病情，没能参加这次的期末考，但他以前和他争段一争得不要太积极，两人的分数无论谁高谁低，总是相差无几，甩开第三名至少十几分。
谷妈妈说的谷林生，和他认识的谷林生真的是同一个人吗？谷妈妈和顾柒玖聊了一会儿，两人便都沉默下来。
顾柒玖已经不再抖了，陆言渊攥着她的手也已经回暖。
少女的目光盯着地面，陆言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开口：陆言渊，松开手。
陆言渊听话地把手松开。
她往口袋中掏了掏，拿出手机，利索地解锁，找到联系人，上下翻了翻，点开名为泼猴的备注。
陆言渊自然知道泼猴是谁，但不知道顾柒玖突然找泼猴要干嘛，他在顾柒玖按下接听键的前一秒伸手盖在她的手机上面，挡住她的视线，你要做什么？顾柒玖冷静开口：打架，再把他们打一次。
陆言渊：……敢情她刚才沉默了半天，就想着要去打人？他开口制止：你再把他们打一顿，就算把他们打成一朵花，也于事无补。
至少我能开心一下。
顾柒玖想拿回自己的手机，但陆言渊握得紧，手机纹丝不动。
陆言渊把手机抽走，放到身后，柒柒，你冷静一点，这件事和他们没关系。
如果不是他们，顾麟笙的病情会恶化得这么快吗？顾柒玖盯着他，语调沉寂，还有，我说过了，我根本冷静不下来，只要是关于顾麟笙的事情，我一件事都没法冷静。
陆言渊沉默了几秒，转头直直地和顾柒玖对视而上，拧着眉问：顾柒玖，我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你对他这么关心，明明只是同学而已。
陆言渊，他不止是同学。
顾柒玖绕过他，去拿手机，把手机还我。
陆言渊握住她的手，不准打架。
顾柒玖抽回被他握着的手，死死咬着唇，别过脸。
陆言渊只能看到她好看白皙的侧脸，几缕碎发挡住她的眼眸，他能感受到她的压抑。
但出去打架，除了惹祸上身，对谷林生的病情丝毫不起作用，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陆言渊也感觉自己一肚子火，种种疑虑跟翻旧账一样，此时此刻全都涌了出来，像柴堆一样投入他的怒火，愈烧愈旺。
可顾柒玖情绪不稳定，陆言渊不想再加重她的心理负担，他深吸一口气，仍然压着脾气，刚想出声安慰，顾柒玖却突然转过头。
陆言渊，我希望你懂，可是你不懂，也不会懂，懂这种煎熬感觉的，只有我自己。
陆言渊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一些，盯着顾柒玖半天，最终开口：我究竟要懂什么？顾柒玖说的一大串懂不懂，让他根本摸不着头脑，他感觉自己浑身都被蜘蛛丝一样的谜团缠住了，根本透不过气。
但顾柒玖只是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陆言渊长舒一口气，算了。
把手机放回到顾柒玖手中，转身离去。
顾柒玖没有追上来。
走到转角处，陆言渊回头看了一眼，顾柒玖已经坐回到长椅上，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是围绕在她周身的深深的不安。
她的情绪非常不好，陆言渊很想折返回去陪在她身边，但此时此刻他也需要冷静，满腔的火无处发泄，他又舍不得发泄在顾柒玖身上，怕给顾柒玖火上浇油。
只好离开一下，让他自己先静一静。
回到家中，满室的寂静，曲晚林最近又出差了，家里没人，一片空旷。
茶几上的作业本还翻着，顾柒玖和他的书包还斜斜地依偎在沙发上，明明几个小时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陆言渊心中沉的很，灯都没开，将自己砸到沙发上。
顾柒玖和谷林生……太多迷惑，太多不解，太多异常。
想不透，摸不透，看不透。
陆言渊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想想都觉得很烦很乱。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乱着乱着，他竟然就睡去了。
再一次醒来，天已经黑透了。
临近年关，昼短夜长，陆言渊看了眼手机，即便天已经全黑，但现在也只不过六点出头而已。
揉了揉太阳穴，刚才莫名其妙睡了一会儿，其实也没睡好，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跟以往不同，不再是满室熊熊大火，反而有了一个女主角。
想起梦中的女主角……也不知道顾柒玖现在怎么样了陆言渊盯着已经黑屏的手机看了半天，最终又把它解锁，找到顾柒玖的微信。
-有去打架吗？两人之间总得有人退一步，他无缘无故将顾柒玖抛下，就应该是他退让。
很快，对面就传来回复。
-没-谷林生还好吗？-已经回病房了，但还没醒……对不起，我刚才可能有点失去理智了，对你胡乱发火，很抱歉-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么客套的话，我一点事都没有，刚才还睡了一觉-那就好-我还做了一个梦-什么梦？-我梦到你又在打架了，不知道在打谁想起梦境的内容，陆言渊轻笑了一下，飞快地打字。
-那好像是晚上吧，路灯已经亮了，我就站在一根电线杆子旁边看着，你把人打了之后，踩着人家的头，然后发现我站在旁边看着你，你就跟做了坏事被家长发现了一样，-但在我的梦里，你的打扮有点奇怪，有点类似于……非主流，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个人就是你因为梦里的顾柒玖在打架，陆言渊虽然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在一瞬间还是认为梦境总是预示着现实，以为顾柒玖真的去找杂碎和泼猴打了一架，所以他问顾柒玖的第一句话是她有没有真的去打架。
幸好没有，一来，他怕要去警察局捞顾柒玖，二来，打架这种事真的不安全，两个年轻气盛的男生对上顾柒玖一个娇娇柔柔的女生，虽然这个娇娇柔柔要打上引号，但陆言渊仍然放心不下。
他发出消息后，对面隔了几分钟才发来回复。
-我在家，来我家一趟吧陆言渊愣了愣。
-好拿上手机出门，十几分钟后，他站在顾柒玖家门口，伸手敲了敲门。
里面传出声音：直接进来吧，门没锁。
陆言渊推了推门，门果真没锁，留了条缝。
推门进入，把门合上，陆言渊转身，看到顾柒玖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发着呆，茶几上摆放着几张八开大的纸。
他往前走了几步，这是几幅素描画和水彩画，画上画着……陆言渊，顾柒玖的双眸逐渐聚焦，缓缓抽出其中一张素描纸，抬头看着他，有没有感觉这人长得和你很像？陆言渊看着顾柒玖手中的素描纸，点了点头，这不是你画我时画错的废稿吗？这不是废稿，陆言渊。
顾柒玖的声音很沉，她盯着手中的素描，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的名字叫顾麟笙，第四声的顾，麒麟的麟，笙箫的笙。
顾麟笙，顾林生……记得顾柒玖给谷林生的姓起了个绰号，这两个名字几乎同音……陆言渊的心突然狠狠一抽，你想说什么？这个名字是他妈妈为他起的，顾柒玖自顾自地说，她的状态有些出神，出口的声音是飘着的，麟，麒麟，代表祥瑞，笙，竹笙，代表雅致。
他妈妈对他一定寄予了厚望。
陆言渊顺着说下去。
是啊。
顾柒玖喃喃，所有的希望都在他身上。
陆言渊在她身边坐下，问得有些试探：你叫我来就是想说这些吗？陆言渊，你觉得这个世界上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顾柒玖问。
陆言渊点头，同卵双胞胎。
那么父子呢？顾柒玖转头看他，父子有长得几乎一样的可能吗？陆言渊搭在茶几边缘的手骤然握紧，什么？你有没有在网上看到过‘二十年前的爸爸和现在的我’的话题帖子？陆言渊感觉自己摸清了什么，但还是一团乱，他的心跳得飞快，缓缓地点头。
顾柒玖扯来另外一张素描纸，你再看看这张？陆言渊凑过来看，顾柒玖的声音离他很近：你有没有觉得这张有点眼熟？陆言渊凝眸，仔细回想。
这张素描画似乎也在顾柒玖的书房里见过，但只是匆匆一瞥，当时觉得这张有点眼熟，还没来得及深想，书房门就被顾柒玖带上了。
今天骤然被她主动提及，熟悉感再次浮上陆言渊的心头，一道光在脑海中闪过，他猛然抓住。
我小时候？他盯着这幅画，很像我小时候。
顿了顿，他转头看顾柒玖，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长什么样？顾柒玖轻轻地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别装糊涂了，你应该差不多能猜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言渊低垂着眼，没说话。
陆言渊，顾柒玖呼出一口气，他是你儿子。
陆言渊：……别开玩笑了。
屋子里开着暖气，他进门时就把外套脱了，捋起袖子，此时他的拳头用着力，手臂的肌肉擂起，顾柒玖握住他的手，手上的触感是硬硬的一块，他的手有些发凉。
他在紧张。
我知道你很聪明，我也知道，你很明白我没有在开玩笑。
从在医院里开始，陆言渊的质问让她明白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去，所有的一切总归应该有一个解释。
她欠陆言渊一个解释。
让她真正下定决心把所有一切都说出来的□□，是陆言渊再一次梦见前世的事情，他的梦境已经不拘泥于那场生离死别的大火，而是开始入侵他们的初遇。
不知道为什么，陆言渊正在一点一滴想起以前的事情。
甚至可能会记起全部。
反正他总有一天会想起，顾柒玖觉得与其让这个解释成为她和陆言渊之间的洪流沟壑，还不如早点说清楚。
陆言渊的手臂仍然在用力，听到顾柒玖的话，他的喉结动了动。
可能是室内的气温有些高，也可能是他精神太紧绷，他的额角沁出了汗。
我没明白。
顾柒玖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顾麟笙，现在变成了谷林生，就是医院里躺着的那位，这应该就是你一直想不通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陆言渊喝了一口水，你和他什么关系？我是他妈。
顾柒玖说，他是你亲生儿子，我是他亲妈。
陆言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伸出手往她的额头探过去，顾柒玖侧了侧身体躲开他，我没发烧，也没疯，你让我冷静一点，我现在也冷静下来了。
她拿起那张水彩画，陆言渊，你还记得你做过的梦吗？陆言渊点了点头。
梦里的事情都真实发生过，我和你的初遇不在理发店，而是在街边夜宵摊里，我正在打人，你出现在路灯下面。
而那场大火，叫你不要进去的女生是我，但你还是跑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过。
你跑进火场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你外公送你的子弹壳项链，你说让我帮你收着，等你出来的时候再还给你，但你这个骗子……我再也没有等到你出来，项链再也没有物归原主。
后来我发现自己怀了顾麟笙，等他出生后，我把项链给了他，现在应该在他脖子上挂着，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现在就去医院里看看吧。
他的那条项链上面有你小时候刻上的‘陆’，后来又被我刻上了‘顾’，你看看项链上的‘陆’是不是你小时候的笔迹。
作者有话说： 我又躺好了，你们要打要骂的就来吧，别客气_(:з」∠)_明天遛老陆去医院一日游，挑明关系后的父子第一次见面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