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所有等待手术的感染者都必须待在隔离器中,病毒在他们身上已经死去,他们没有能力传播病毒,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并非虚弱到了无法行走的地步,由隔离器接管身体是为了在寄生手术之前,将消耗降到最低,毕竟不是每一个感染者都能立即找到载体。
霓雨现在有了载体——那只漂亮的猎豹,他已经不需要继续在隔离器中苟且为生。
但医生却大为困惑。
通常情况下,一旦找到载体,手术就会立即进行。
这次的载体是少将的爱宠,少将舍不得,需要一些时间与爱宠做道别,这倒是人之常情。
但为什么要将霓雨一并接走?并且不允许霓雨使用隔离器?霓雨目前情况稳定,战斗造成的外伤在病毒的作用下已经痊愈。
但感染者的身体从来没有定数,一天没有进行寄生手术,危险就一天存在,此前不是没有感染者在离开隔离器之后突然衰变的例子。
医生不愿意冒险,而少将的态度却十分坚决。
我跟您回去。
语言能力刚恢复,霓雨发出自己都觉得滑稽的声音。
为了缓解这种滑稽,他冲沉驰笑了笑,手术之前能去您的家中做客,是我的荣幸。
沉驰眉心似乎皱了一下,又好像没有——霓雨对自己的观察力一向十分有信心,这次却不那么确定,因为他见到沉驰的次数很少,每次沉驰的眉心都是浅蹙着的,就算蹙得更深一些,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就不爱皱眉,皱眉意味着烦恼,只有上位者才会有很多烦恼。
沉驰没有继续和他说话,转过身,对医生道:需要多长时间?躺在隔离器中,身体的一切指标都受到影响,反应也比正常状态慢不少。
霓雨没有听懂少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医生的回答让他弄清原委——少将问的是,将他从隔离器中剥离,需要多长时间。
顺利的话,需要三个小时。
不过我强烈建议……沉驰打断,三小时之后,我来接他。
少将的背影在霓雨瞳孔中渐渐变小,然后消失,但光亮却像星星一样,在霓雨眼中闪烁起来。
医生说:你好像很高兴?霓雨眨眼,迫切地想要坐起来,没有人想一直躺在这种箱子里吧?医生叹了口气,开始准备剥离。
霓雨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入隔离器的。
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就在里面了,从此失去对四肢的控制,像个高位截瘫的病人,不,应该是比高位截瘫还惨,因为大多数时候,他连发声都不被允许。
剥离程序开始后,霓雨感到非常不适。
那种感觉如何形容?就像有什么东西一根一根从神经中抽离。
他猜,自己被放进来时,那些东西也是一根一根刺入神经。
嘶——单是想一想就觉得牙酸难忍。
医生是个细致的老好人,一边剥离一边叮嘱离开隔离器之后的注意事项。
霓雨听得心不在焉,脑中是刚才少将注视着他时的眼神,以及转身离开的那个背景。
他再一次确定,少将的眼睛很好看。
剥离主程序只耗时一小时,但在这之后,还有一个唤醒过程。
霓雨保持平躺的姿势,察觉到力量、温度、心跳——这些与活着有关的东西正在涌向身体的各个角落。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双脚踩在地上的一刻,若不是医生还在一旁看着,他简直想要跳起来,做一个超人飞天的姿势。
一辆漆黑的地空两用车停在病毒隔离中心门口,前后挂着军方的牌照。
霓雨不确定那是不是少将派来接他的车,直到车窗放下,他看到了沉驰冷淡的侧脸,以及深邃的眼眸。
霓雨觉得很奇妙,少将的脸色无疑是清寒寡淡的,可少将的瞳光又是那么纯粹浓烈。
好比夜空晦暗,可亿万光年前的星爆却炽烈灼目,它们截然不同,却交相辉映。
寂寥广大可形容夜空和星爆的奇妙结合,那什么能够形容沉驰呢?霓雨发现,自己对沉驰更感兴趣了。
上车。
沉驰说。
从病毒隔离中心到沉驰的居所,车上无人说话。
霓雨端正地坐着,多次偷偷观察沉驰,想找些话来说,但沉驰总是在闭目养神。
车快停下时,霓雨终于忍不住了,先生,谢谢您愿意救我。
沉驰侧过脸,看着霓雨。
明明是不太友善的注视,但霓雨却在其中看到了专注与认真。
片刻,沉驰说:‘炽鹰’需要优秀的战士。
这是您救我的原因吗?霓雨脱口而出。
沉驰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不然是什么?霓雨凑近了些,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您为什么要带我回……觉得回家并不妥当,霓雨顿了下,换了种说法:回您的家?并且不让我使用隔离器?我不想在家里看到一个‘植物人’。
沉驰说。
霓雨觉得这形容十分妥帖,成天躺在隔离器里,不就是植物人吗?沉驰又道:即将成为你的载体的,是我的猎豹。
它将为你而死。
霓雨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些,我很抱歉。
沉驰缓声道:寄生手术是否成功,不仅取决于感染者和载体的基因契合度。
霓雨轻轻一偏头,那还有什么?感染者和载体的感情。
……感情?所以您接我来这里,是让我和载体,不,和猎豹培养感情吗?沉驰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霓雨弯起唇角,笑意在眼底,谢谢您。
沉驰眉梢微挑,你似乎会错了意。
咦?医生没有告诉你吗?手术一旦成功,寄生人会继承载体的某些特性。
霓雨眨眼。
这他倒是知道的。
载体死去,但你在某些时候会变得像载体。
沉驰道:而不管手术是否成功,载体都会死去。
霓雨有些明白了,您盼望手术成功的原因是,只要手术成功,我以寄生人的身份活了下来,您的猎豹就没有完全死去。
沉驰右手带着黑色的手套,这只手抬起霓雨的下巴。
霓雨闻到了一股皮革的味道。
你很聪明。
沉驰冷淡地说。
霓雨从未离少将如此近,眼神凝滞了一瞬。
少顷,沉驰将他放开,转身打开车门,到了。
霓雨赶紧跟上去。
少将的住处并没有战士们想象中的那么奢华,不过是一套独立的宅院,装潢极简,唯一可用铺张浪费来形容的只有一块郁郁葱葱的草坪。
霓雨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只猎豹。
它从远处跑过来,蹲坐在沉驰脚边,十足兴奋的样子。
沉驰摸了摸它,向建筑物里走去。
霓雨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跟上少将,还是该留下来和猎豹沟通感情。
过来。
沉驰转身提醒,去看看你的房间。
我不用和它玩吗?霓雨说。
沉驰似乎叹了口气,有的是时间。
别墅一共两层,霓雨得到了一楼的一个房间,墙面雪白,陈设与炽鹰的军官宿舍几无差别。
带他看房间的并不是沉驰,而是AI管家。
自进入别墅,沉驰就不知所踪。
霓雨在房间里坐了会儿,有种强烈的想要动一动的冲动——他实在是在隔离器里待得太久了!能够重新支配自己身体的感觉过于美妙,此时他顾不得去思考少将与少将的豹子,只想找个地方发疯奔跑。
前院是个好去处,但猎豹在那里。
霓雨想了想,轻手轻脚向后院走去。
站在后院的草坪上,霓雨用力吸了一口气,难以控制地傻笑一声,想起碍于医生而没有做出的动作,突然放低重心,然后用尽全力高高跃起,身体轻盈地弹向空中,左手折在胸前,右手笔直举起,像个飞天的超人。
落地时,他还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以为没有人看到他——这里太隐蔽了,连豹子都不在。
但沉驰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到了他下蹲、起跳、飞天的全过程,甚至包括他最开始的那个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