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郢出去之后, 平西王才缓缓收了笑容, 低叹道:郢儿从小性子寡淡, 不好相处, 长大后更是镇日忙碌, 不肯归家,这么多年, 他也是头一回见对旁人如此珍重爱护。
青钰垂目看着脚尖, 笑了笑, 我也记得, 当年第一次遇见他时, 他却是不太好相处的模样。
失忆的她第一次遇见他时,少年神态冷漠,眼神冰冷, 对她的数次示好视而不见, 甚至生出厌恶。
后来若非是她一直锲而不舍地死缠烂打,到底也融化不了这块冰。
平西王含笑道:可谁知,这小子运气非同常人, 在外头捡个姑娘,也能捡回一个公主。
不瞒公主,我知道你便是他一直在找的人之后,有想过让他放弃。
青钰抬眼道:可后来为什么没有反对?平西王忽然问道:有没有人说过, 你的性情,与先帝有几分相似?青钰一时没反应过来,已经太久没有人在她跟前提过先帝了,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皱紧了眉头,缓缓地摇了摇头。
先帝当年还未称帝之时,行事就与你很像,我听说了你从前的一切事迹,不说谋略,便光说胆识,便可见是个做大事的人,比许多男儿也不遑多让。
平西王咳了咳,先帝去的早,他的孩子们,最有出息的三位,一个便是你,一个是现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位,还有殿下……你们都有他的影子,皇室子弟,勾心斗角,我原是不喜的,也不希望郢儿将来的夫人,是这样的人。
但是……平西王抬眼注视着青钰,意味不明地笑道:正如废太子,将会是个不错的君王,不是吗?你也会是一个好儿媳,亦是个好妻子。
他话里有话。
青钰渐渐开始紧惕起来,背脊一寸寸变得僵硬,之前因羞怯而染上的红霞渐渐褪去。
她说:何必拐弯抹角,不妨直言。
平西王却不急,问她道:长宁,你十三岁失踪,回宫之时,先帝早已驾崩,皇后早已病逝,你对他们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三岁,可真的了解他们是怎样的人?你的母亲,出身名门,当年下嫁你父亲之时,你父亲不过是小小武将,为世人所轻贱,后来他被逼起事,你母亲才一路追随,直至开辟出一番新的天地来。
你生于大乱平定的那年,但你的哥哥,却在幼年经历过许多朝不保夕的日子。
你如此幸运,出生便是一朝公主,高高在上,养尊处优,自是没有那么多的烦恼。
殿下那时亦是年幼,却更明白权势地位来之不易,先帝称帝后独宠贵妃,齐王意欲夺嫡,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国家根基未稳,老臣乃国家之根本,不可撼动分毫,皇后和太子的利益,便是我们这些追随先帝开国的臣子的利益,如若太子被废,朝廷又会迎来怎样的动荡?青钰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已经约莫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当年明面上是皇子争夺皇位,实际上却是皇帝和他们这些老臣的较量。
狡兔死,走狗烹,先帝在利用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以此来撼动那些于开国有着赫赫功勋的大臣,她的哥哥其实并没有做错,甚至是为了大局。
监牢之中,高慎也对她全盘托出。
高铨看似是废太子的亲信,后来转投齐王,才致使太子事败。
其实不是这样的,其实皇子斗争,高铨并不会如此鲁莽,侍奉二主的后果便是没有好下场,事实上,高铨谁也没侍奉。
他听命于先帝。
什么截杀齐王,不顾百姓死活,结党营私……太子被废的罪行,不过是先帝下的一盘棋罢了,倘若让谢氏一族坐大,那么他百年之后,谢家将会在朝中只手遮天,联合藩王控制朝政。
先帝不想要一个被士族鼎力支持的太子,他看中的是毫无根基的齐王,若能一一铲除那些开国功臣,那么这个国家的权势,才能真正地紧握在帝王的手中。
只是先帝亦惊讶于自己的长子如此之有魄力,杀伐决断,毫不留情。
甚至为了能保全住大局,选择牺牲自己的亲妹妹。
六年前的那一晚,先帝削藩之心日重,章郢被迫远走离家,与此同时,皇后居住的宫殿里,一对母子下了最后的决定。
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起钰儿,她年纪还小,本应无忧无虑地活下去,奈何生在了帝王家。
皇后坐在床边,抚摸着沉睡的女儿的脸,含泪叮嘱道:你明日带她出宫的时候,记着好好陪她玩,玩得尽兴才是,钰儿最喜欢的便是你这个哥哥,你送她一程,或许最是合适……少年站在不远处,袖中的手捏得咯咯作响,他咬牙道:儿臣不明白,为何偏偏要走到这一步,我们将她藏起来不好吗?藏到谁也找不到地方去。
皇后微笑着摇头:允儿,你要记得,你这这样做,不仅仅与你的太子之位有关,这亦关乎着那些老臣们的未来。
他们追随陛下,一路从边塞打到了长安,有了如今的国家,这份尊荣地位都是他们给的,你爹爹忘了,他只记得自己是说一不二的皇帝,可是你不能忘。
为君者,不能让百姓失望,也不能让追随你的人失望,如果他们都离开你,你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这样的君王,要么众叛亲离,要么为人所害。
陛下害怕他们瓜分权势,可他越是这样防着,其他人才越是提心吊胆,要争要夺。
可是一位真正值得万民拥护的仁君,是不会害怕这些的,因为他们懂得任用贤良,而非处处设防。
你用你妹妹的性命,来换他们对你誓死追随,值了。
皇后含笑落泪,低头凝视着女儿的睡颜,喃喃道:只可惜了钰儿,娘都来不及看着你长大嫁人。
……其实青钰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地恨过,为什么她的哥哥和母亲为了所谓的权势,能毫不犹豫地舍弃她的性命?后来她也曾想过,倘若是她,身居高位,事败的代价远远不止是她一人的性命,她或许会也会舍弃一个重要的东西,以此换得其他东西的保全。
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她也都明白。
她以为她该恨的是权势,所以她三年来都在不断地谋求权利,因为只有权利肯给她彻底的安全感……可平西王的这一番话……将你推下悬崖之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先皇后和殿下一直对你有愧,知晓真相的人,也都明白你是无辜的。
可这天下,终究不是一人之家,我们这些年鞠躬尽瘁,若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谁又肯忍下这一口气呢?这世间无人不委屈,所以我章家、谢家,还有淮安侯郑家等……仍旧选择追随殿下。
平西王凝视着青钰,抚须叹道:告诉你这么多,不过是因为你已嫁给了我儿,你还年轻,不必拘泥于过往,往后的日日还有很长,那些受过的罪……就让他烟消云散罢。
……青钰跨出门槛时,身子晃了一下,险些直接被门槛绊倒,章郢恰恰站在门口,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低头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蹙眉道:我爹与你说了什么?为何脸色如此之差?她低头不语。
脑子纷乱如麻,两耳嗡鸣不止,人声都离得有些远。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青钰脚下不稳,看眼前人脸亦在晃动,唇瓣嗡动几下,她说:章郢,我现在走不动了。
她听不见章郢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神色愈发地焦急。
长睫蹁跹几下,最终紧紧阖上,脱力地瘫倒在了章郢怀里。
再次醒来时,青钰只觉得浑身酸软,好似被抽走了全部力气一般,连动一根手指头都觉得费力。
屏风外,似乎有人正在窃窃私语,侧耳细听,似乎是大夫。
青钰闭上眼,心跳渐快。
她太熟悉这种这种感觉了。
临近月中,毒.药发作总是那么的准时,从前的这个时候,她已是一日三顿汤药地灌着,如今头一次没喝解药,她以为顶多是反应会比平时大了些,却没想到反应会是这么大,当场就晕过去了。
章郢……吓坏了罢?青钰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屏风外说话声渐小,章郢负手走了出来,看她已经醒了,脸色苍白地躺在那儿,只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章郢微微一笑,拂袖坐在了她的身边,柔声道:感觉怎么样?她忍不住道:你就不想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章郢眸色微深,抿唇不语。
他身边的宗临却迫不及待道:夫人可是不知道,夫人之前那一下,将世子吓坏了。
世子当即便跑进去质问了王爷,问完还怀疑是王妃那毒药的问题,又跑去……宗临。
章郢出声制止,冷淡道:谁许你多言?宗临立刻噤声,悄悄地对青钰使眼色,一副想说又不能说,憋得难受的模样。
青钰却是懂了。
她古怪地看着章郢,迟疑道:你不会为了我,把你爹娘都冲撞了一番……在看到他无辜的眼神之后,青钰彻底笃定了,她哭笑不得,恼道:你这样做,我今日这一番忙活,岂不是都成了白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