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两分, 战事吃紧, 原本胶着的两国并没有因为双方的谈判而彻底停歇, 昔日祥和的土地逐渐被鲜血染红, 所有将士前赴后继, 厮杀得红了眼,甚至忘了这场战争始于何时, 更不知又将终于何时。
旧朝百官战战兢兢, 百姓亦是人心惶惶。
这对昔日同父异母的兄弟, 本来在三年前分出了胜负, 却在三年之后, 重新动起兵戈,比起三年前,这一回则是不死不休的较量, 是两个君王的较量, 也是先帝与昔日追随他的那些老臣们的较量。
隆冬转眼过去,冰雪消融,春风掠过广袤的大地, 永嘉四年的春天,新的一轮战事也将重新发起,而随着平西王世袭王位,公主也渐渐地出入军营, 随着王爷鼓励将士,度过冬日的藩镇大军更加踌躇满志,也比之前更为勇猛, 很快就攻破了数座城池。
旧朝腐败日久,几大士族敛财不少,官官相护,内里腐朽不堪,一击即溃。
更何况,那些原本唾沫横飞地骂着废太子和平西王狼子野心的大臣们,看见局势不对,逐渐失了一开始的底气,狼子野心不敢骂了,甚至在暗搓搓地思量着退路。
他们望着龙椅之上面色铁青的那一位,甚至在想:这位在位不过是第四年,当年继位也是靠着几位老臣的扶持,更何况废太子乃是皇后嫡出,身份远比这一位尊贵。
届时大军真的打到了长安来,他们若是因为这二王争夺皇位的事情丢了命,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所以那些大臣们,有悄悄收拾铺盖带上全家老小逃跑的,也有装病躺在家里,就是不肯在朝堂上随大流骂李昭允的,还有悄悄投敌,渴望将功折罪的。
一个逐渐丧失权威、没有人拥护的君王,死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青钰靠在章郢肩头,漫不经心地说着,低头咬了一口章郢削的苹果,章郢为了逗她开心,还特意把苹果削成奇形怪状的,今日是一只蝴蝶,明日便是一朵花儿,不让他做木匠,都是屈才了。
青钰一口咬掉蝴蝶的一半翅膀,凑上去亲了一口章郢的下唇,他顺着她的意低下头来,没曾想却让她亲到了他的鼻尖。
二人同时一愣,随即青钰揪着章郢的衣裳,咯咯地笑。
对面的李昭允:……帅帐之中,严肃之地,平日里他觉得元微也是个十分合格的将领,但是青钰只要过来找他,二人就没个正经。
关键是,这还是他的妹妹,他好不容易才哄好了的妹妹,妹妹凶不得,当着妹妹的面儿,凶妹夫也不成,李昭允虽是已经称帝,但三人独处的时候,他还是不像个权威的君王,只是在一边干看着这一幕的无关人士。
李昭允抬手揉了揉眉心,没话找话道:朕猜他不会坚持到最后,过不了多少日,便会主动放弃。
被臣子抛弃,莫过于一位君主的悲哀。
若是苦苦坚守,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以他那位弟弟的性子,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其实李昭时当初却是是赢了,彻彻底底地赢过了他,错就错在他底气不足,手腕不够铁血,身后还立着几位世家大山,囿于帝王制衡只术,玩弄权术,为了新帝的名声,为了不惹怒藩王和谢家,而对他下不了最后的杀手,转而将他流放出去。
才给了他休养生息的时间,以寻找最好的时机卷土重来。
李昭允并非暴戾之君,但在这一点上,他自认胜过了自己的弟弟。
他确实狠得下心,若是有利于大局,哪怕天下人群起而攻之,他都可以用最狠的手腕镇压,当年杀钰儿,便是其一。
有些时候,制衡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能放任对方越来越肆无忌惮。
若论做君王,李昭时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守成之君,但是接替不了先帝打下来的天下。
先帝留下了一堆烂摊子,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收拾,矛盾终究还是彻底爆发。
青钰吃完了苹果,问道:若他选择放弃,哥哥肯放他一命吗?李昭允不答,却反问道:钰儿会吗?青钰眼神一暗,沉默许久,冷笑道:他害我至此,我差一点就万劫不复,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李昭允垂目,淡淡道:他害了你,亦害了这么多人,朕又岂会饶他?诚如李昭允所言,夏天到来之际,旧朝皇帝就选择了放弃,只是他放弃之前有一个条件,他希望李昭允能给他一点时间。
李昭允答应了,大军停留在长安之外,将整个繁华的长安城包围得如同铁通一般,旧朝百官闭门在家,百姓无人上街,皇城宫门大开,冷冷清清。
李昭允终于重新踏上了这一片故土,他离开得太久了,如今仍有一种心生恍惚之感。
当年的太子殿下天生尊贵无双,被人前呼后拥着,出门便是华车白马,最后离开这座城时,他坐在用铁栅栏围成的马车里,一身布衣,被人肆意嘲讽侮辱。
那时的妹妹故意堵在城门口,一袭白衣,高高在上,挑起凌厉的眼角,朝他拍手笑道:你瞧瞧你,像个丧家之犬一般。
路途遥远,还请哥哥一路保重,可不要半路上死了才是。
你若在这里对本宫磕几个头,本宫说不定会亲自帮你求求情 ,让你以后的日子好过那么一些。
希望今日一别就是永别了,否则,下回可就没这么简单了,你是不会希望再看到本宫的。
昔日之话,历历在目。
李昭允猝然回头,便看见对自己恶言相向的妹妹,正牵着她夫君的手,见他看了过来,抬起唇角,回了一个真心实意的明媚笑容。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李昭允也挽起唇,对青钰回了个安心的笑容,问皇宫前来的总管王公公道:他在哪?那个他,自然是李昭时。
王公公低下头,启禀陛下,陛……罪人,罪人正在太极殿等您。
在这位归来的胜利者面前,他对李昭时的称呼,也很识相地改成了罪人,李昭允什么都没说,转身看向青钰:元微留下,在此安顿百官,钰儿和朕一起进去罢。
章郢松开和青钰交握的手,抬手行了一礼,沉声应了。
青钰快步走向李昭允,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走吧。
她很快就要看到那个人了。
那个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青钰觉得她是恨李昭时,她不知道恨了他多久,即便是从前不知真相的时候,她一边依靠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报仇,一边痛恨着他对自己尊严的践踏,她一边微笑着对她唯命是从,一边在心里深深地排斥这样的自己。
后来知道了真相,她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恨他,想将他千刀万剐,才可泄她心头之恨。
可当她真正地看到那个龙椅上孤零零坐着的男人时,她忽然觉得,他也很悲哀。
李昭时全然没了她离开之前的意气风发,他此刻虽穿着一身玄金龙袍,衣衫却十分破旧,鬓边有几缕碎发落在颊边,下巴上也留着淡青色的胡渣,形销骨立,失魂落魄。
李昭时其实是个很俊秀的男子,先帝年轻时十分俊朗,先皇后也是个美人儿,他的后妃们也各有千秋,生下来的孩子,也都十分好看。
可他现在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青钰眯了眯眼,差点没认出来这就是他。
李昭时看到这兄妹二人,缓缓地笑了,你们来了。
他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下台阶,朝他们走来。
青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出于这么多年的本能,她畏惧这个人,但看到李昭允就站在她前面,像是一座大山,青钰又骤然安心,原本捏起的拳头又缓缓松开,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彻底地冷静了下来。
李昭时在一步之远停下。
他先是看了看李昭允,淡淡道: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
又看向青钰,微笑道:妹妹的毒应该已经解了罢?你看起来变了很多。
青钰冷笑:人都是会变的,我不傻,也不会一直都被你控制着。
是吗?李昭时负手淡淡道:我步步算计,步步谨慎,对你,唯一做错的一点,便是之前做的不够干净,让章郢逃过一命,我不知他身份,以为只是个普通百姓,才让你有机会知道真相,否则你永远都会是我的棋子,逃不开我的掌控。
你!青钰气极,咬牙道:没有那么多如果,事已至此,你就是输了。
我输了?李昭时笑了,轻飘飘地反问道:那你赢了吗?妹妹,你差一点就被拽入深渊了。
说完,他凝视着面色铁青的青钰,还微微俯身,继续挑衅道:如果不是他们,你会用余生为我效命,即便是死,那也是我让你死,你才能死。
她一直都是很好用的棋子,李昭时用她对付了很多人,但打从一开始,无论她怎样乖顺听话,他都没有打算让她有一个好的结果。
他很痛恨这个妹妹,从最开始他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时。
那时的李昭时不被人看得起,饱受冷落和不公平,母妃亦不是受宠的妃嫔,这么多年,他不知是在怎样的白眼下长大,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光芒万丈、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她有一对爱她的父母,她不知道这个世上所有的污秽,她觉得这个世界合该是公平的,她的母亲是温柔的,哥哥是正直的。
可李昭时却看得到那些人丑陋的一面。
他看得到皇后如何惩罚那些后妃,他的母亲又是如何因为一些小错,被罚跪在宫门口整整三个时辰,他去求皇后网开一面,可皇后宫里的宫女却对他冷嘲热讽,连替他通报也不愿意。
他也看得到那个被人人称颂的皇太子,表面上如何维持着仁君的风度,实际上有是如何冷眼旁观着他在诸位兄弟之中备受排挤,他高高在上,从来吝于伸出援手。
李昭时恨透了他们。
终于有一日,他淋着暴雨在宫里的长道上奔跑,看见了自己的妹妹长宁公主。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梳着精致的发髻,身后跟着许许多多的宫人,身边的宫女替她撑着伞,身后的宫人小心地提着她的裙摆,不让她沾染半分的污秽。
如此纤尘不染,干净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她说话的声音,甜甜脆脆的,像是清脆的银铃,那个人在淋雨,雪黛,你把我这儿多余的伞给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