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3-26 16:57:10

《爱妃予我手术刀》作者:繁华歌尽文案:身为大燕朝第一风云人物,弑旧主扶新君,乱世称雄,兰沧王陆蘅却有一桩不为人知的隐疾…多年后,据说京师外科圣手薛大夫编撰《外伤金匮经注》时,还留下一本不传世的神秘典籍。

兰沧王拿起枕边那本《高冷偏执和狂热体贴双重人格病人的临床诊疗实录》翻开,挑眉,妙妙过来,说好的临床治疗呢?简而言之外科学霸薛妙妙,穿越到古代当大夫,然后和高冷腹黑王爷相互吃定的血泪史。

友情提示:看脸的世界里,男主美的霸气侧漏,女主美的无法无天。

男主前期高冷,后期宠妻无下限。

女主妙手回春软妹纸,主业外科,想看各种拉风手术的快点进来~。

病例手术为专业性,可考据,但有杜撰成分,欢迎探讨!内容标签: 前世今生 乔装改扮 穿越时空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蘅,薛妙妙 ┃ 配角:徐怜,傅明昭,李玄,尉迟恭 ┃ 其它:宠文,医生,穿越时空,高冷1.[朱砂蛇胆]陆郎远山如眉黛,在将要落雨的天边连成一线。

门楼将闭的瞬间,忽而从夕阳古道外疾驶来一驾暗红色四马輜车,踏烟滚滚,飞也似地入了城。

这样华贵的輜车,在清远这般小城里并不常见,即便是钟鸣鼎食的王员外家,也只用得起两马。

细看之下,车轮上裹了厚厚的草垫,四周帘幕垂盖的严丝合缝。

娘子再忍一忍,如今天下兵荒马乱,皇上即将入主建安城,过些时日,便会接您入京。

宛平拿过柔软的靠垫,轻手垫在女子高挺的腰腹下面。

女子扶着已然撑起的肚子,不施脂粉却依然艳光逼人的脸容上,并未有太多的表情。

宛平又道,娘子临盆在即,经不起路途颠簸。

皇上的意思,是要您暂时安置在这里,待诞下麟儿,时局平稳时,再亲自风光接您回建安大明宫。

女子却是淡淡垂了眼,陆郎呢,可也在建安?宛平心头一跳,西面叛军余孽垂死挣扎,兰沧王亲征上阵,想来一时不会回京。

那他,可会来此地?马车停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前,宛平劝道,娘子不该再念着将军,陛下对您宠爱至极,以后是要做皇妃的,若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女子冷眼一笑,妩媚众生,这天下,哪处不是陆郎替他打下的江山,他凭何不如意?~前日里几场秋雨忽至,放晴后,碧空如洗,候鸟高飞。

临近中晌,街边的市集渐渐热闹起来。

商户们揭开木门条板,摆上摊位,开门迎客。

坐落在东市街中央的怀庆堂医馆,百年的老字号的红木招牌擦的锃亮,但上头斑驳痕迹已然经历了数十年风霜,越发深刻。

二层的木制小楼,前厅开阔,摆放着一排带靠椅的凳子,供病人歇息。

紫檀小串珠的帘子往门厅两面挽起,迈过门槛在往里走,就是一整面墙的药柜。

抓两副治咳嗽的药,你婶子的咳症天儿一凉准犯。

后街的安铁匠晃悠悠进来,熟门熟路的往柜台前一站。

黄芪第二排四号,干姜挨着天麻…一身水绿色的少女嘴里念念有词,正端着晾晒铺干的药材寻着次序装木屉。

闻言一回头,露出张清透干净的小脸儿。

少女正是医馆陶大夫的女儿秋桐,今年十七岁,开春后跟着爹爹习医,白日里无事就跟着郑掌柜在怀庆堂里抓药。

秋桐莞尔一笑,将药材放在柜台上,古灵精怪地往前凑了凑,安家婶婶只闷头吃药可不行,该带来当面诊一诊,望闻问切一项都不可少。

否则药不对症,医不好的。

说的煞有介事。

安铁匠不以为然,这都是陈年的老毛病了,秋丫头这是跟你爹学来的?秋桐素手灵活,薛妙说的,肺热而咳,肺衰亦可咳,喉中生津…生津…他后面怎么说来着?忽而抬头,那厢诊房里布帘子掀起,通身天青色身影走了出来,衬出一张白净俊秀的面容。

每日晨昏各两次,一副是外敷在伤口,一副是煮水内服。

创口要保持晾开,严禁沾水、沾不洁之物,若有溃脓的现象,立刻来医馆就诊。

若症状好转,七日以后按时复诊。

三十来岁的壮汉子跟在少年身旁,高壮的体格和少年清秀的小骨架对比分明,但若说气质,倒是少年更胜一筹,清华坦荡,丝毫不显得气弱。

汉子黑红面上满是钦佩之色,多亏薛大夫妙手,这会比方才好受多了,我这条手臂还能用吧?一家子老小都靠着我养家糊口啊…梨涡浅浅一笑,薛妙面含鼓励,尽可放心,十余日便能大好,半年之后,连疤痕也能消。

但话锋一转,前提要严格遵照我的方子来。

病人不遵医嘱,往往是最大的难题。

薛大哥诊完病了?秋桐凑过去,接过来方子一看,边去抓药,上面是黄连、黄柏、黄苓。

三黄清热解毒的方子内服,鱼腥草粉外敷,配的很是巧妙。

以手背拭去额角的细汗,薛妙随口道,病人虽然进来时表象可怖,但烧伤程度不深,按时敷药并无大碍。

少年说话时,眼若秋水却奕奕有神,透着一股子清风气朗的舒适娴静。

秋桐吐了吐舌头,方才那大汉就医时整条手臂都烫的起了又大又红的水泡,说是在豆腐坊打热浆时让沸滚水烫的…进来时鬼哭狼嚎的,经薛妙手处理完,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这边刚处理了一个时辰的伤口,马不停蹄,立刻回到药柜前,认真地问起了安铁匠娘子的病症。

待抓了药忙完时,已经是过了晚饭的时辰。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说服了安铁匠,临走时满口答应下次带他娘子一起来面诊。

暮色四合,街巷华灯初上,旁边包子铺的阵阵香气飘了近来,挑动着味蕾。

秋桐便跟着去后院,一袭青衫正褪去羊皮手套,认真清洗着,然后铺展了挂在树下晾晒。

身形笔挺,却不高大,微微清瘦,只是比秋桐高出小半个头来。

他就这么站在树下,似有清澈皎洁的雪光含在眼底,随着黑瞳微亮,如同在那漫天大大雪里开出颗颗红梅花来。

举手投足的清澈透然,秋桐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便时常打趣他要是女儿身,一定是个惹人疼的美人。

每每此时,薛妙便沉下脸,和她争辩,但大多数时候,丝毫不是牙尖嘴利的秋桐的对手,只能受她欺负。

秀发挽成结,高束脑后,微微仰起脸,夕阳余晖在清俊的脸容上投下细细光斑。

如雪落将化,面容清纯见底。

暮秋的夜风丝丝吹动,卷下桂花瓣。

秋桐走过去舀了瓢水,缓缓往下冲。

嘴上碍着父亲的面子,虽然唤他一声大哥,但实则她心里并不服气,私下里常常说他面容稚嫩,看起来还不如自己年纪大,应该是阿弟才对。

涂上皂角,薛妙对于她的揶揄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地仔细洗手。

十指指甲短平,干净整洁。

抬起头清眸澄澈,微红的唇,要比女子生的还好看,他声音清清,刻意压低了一些,病人再来复诊时,只怕要劳烦陶伯费心了。

秋桐手上停住,一张娇俏的脸登时沉了下来,你决定了?从怀中取出小盒香脂,涂在手上抹匀,微微点头,打算这几日收拾一下就出发了。

秋桐又拿出那套说辞,仿佛苦口婆心地教育阿弟一般,清远城虽然小,但安逸平静,外面战火连连,民不聊生。

你在医馆里治病救人,不也挺好的么?我和爹爹都将你视为亲人,况且医馆也离不开你…的确,如今怀庆堂的小薛大夫,已经叫响了名头,尽管少年人看着瘦弱、性情温软,但医术却不含糊。

薛妙抱以略带歉疚的笑,圆润的指甲挠了挠鼻尖儿,我的确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

末了又加了一句安慰的话,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

当初来清远城,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攒够了路费,不能再多有耽搁。

如今时局动荡,新军高举匡扶大燕的口号,天下一呼百应,年关前攻入建安大明宫时,昏庸的永平帝李灵正在和妃嫔饮酒寻乐,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斩下头颅,悬挂于建安城门上示众三日,更讽刺地封了他一个哀帝的名头。

弑军之人,正是威震四海的兰沧王陆蘅。

兰沧王本是哀帝手下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却又是他亲手弑君,结束了哀帝在位近十年荒淫无道的统治。

传言中,临死前,哀帝求饶,说若将军饶命,可将后宫三千佳丽,万顷良田拱手送上。

但兰沧王却丝毫不为所动,只一句,金银美色于我眼中不过黄土,遂一剑斩下。

如今,扶植新帝——李灵同父异母的三殿下镇西王李玄继位登基。

流民四起,叛军作乱,并不太平。

政权更迭,天下易主,苦的都是百姓。

~爹爹说去王员外家出诊,去了半日,怎地这时也不回来?木勺捣着瓷碗,秋桐嘟囔着。

薛妙坐在她对面,不接话,埋头用饭,将白粥喝尽了,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风呼啦啦地刮着窗纸,又是一场夜雨将至。

若有所思地放下碗碟,秀致的眉眼散入漆黑的天空,不禁微蹙,你先在医馆里守一会儿,我这就去王府走一趟。

回到房间关上门,靠着门板微微舒了口气。

对面菱花镜中分明是个青衣玉面的少年,若仔细看去,眼梢含了清浅,朱唇不点而丹,端的是甜嫩糯软的少女,甚是清纯。

清纯是薛妙妙二十多年来听到过,别人形容自己用得最多的一个词。

平时行事言语,衣着装扮,皆是十分谨慎。

至少来到清河城大半年,从没有人怀疑过她的男儿身。

翻出眉黛,将原本略弯的柳叶眉刷硬了些,紧一紧束胸,行动利落地提起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就出了门。

秋桐正在清点账目,郑掌柜告假回乡探亲,薛妙这一走,医馆里里只剩她一个女儿家。

想了想,薛妙将门板阖起,外头灯笼也收了进来。

若有生人来,你莫要轻易开门,只说闭馆请明日再来。

秋桐摆摆手催他快去,瞧你这口气,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提着药箱的身影,面容稚嫩却沉静,彷如夜里幽然盛开的一株春百合。

推开门,夜风便灌了进来,一抬头,正和门外之人来了个迎面相撞。

请你们大夫出来,抓些止血的草药。

门外发话的公子紫青色锦袍,卷着一身寒气,非富即贵,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很有几分命令的意味。

薛妙打量了他一番,平和道,我就是大夫,病人在么?需要面诊才能下药。

锦衣男子眉峰一蹙,见人柔弱瘦小,面上流露出对这样弱冠少年的不信任之色,甩手将一包银子丢到他怀里,催促道,这些诊金足够了,将你们这里最好的止血药都拿出来。

形形色色的病人从前接触过不少,但此人傲慢的态度的确惹恼了薛妙。

淡淡一笑,将那银子重新放回男子手中,不好意思,我们医馆已经闭门,药也卖完,没有了。

锦衣公子登时就变了脸色,你这小子如此不知好歹!若是耽搁了…锦衣公子的话未说完,却被门外另一道声音所打断,戛然而止。

明昭,不必多言,找下一家吧。

低沉磁性,如昆山碎玉。

寥寥一语,却徒生萧索肃杀之意。

循声望去,但见丈余外,高头大马上端坐一袭白衣,随风猎猎。

马儿高壮,以薛妙的视野平行瞧去,只能看到马背的高度。

玉靴云纹,三尺玉剑悬于腰间,握剑的手,修韧分明。

目光下移,不禁一窒。

雪袍上斑斑点点,沾了刺目的血迹,风微扬,有淡淡的血腥气息弥漫在周遭的夜色。

狰狞中,平添了一份嗜血的寒芒,正是声音的主人。

恰此时乌云滚过天际,将月华隐去,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唯有身姿俊挺如月下青松。

却教薛妙蓦然生出一种被那道目光洞悉的错觉。

------------2.[朱砂蛇胆]急症锦衣公子虽然极是不满,但对此人惟命是从,话语收住。

临走时,不忘拿眼光厉色剜了她一目,撩衣离去。

没走出多远,忽而门板又开了,只见青衣少年已经包好了药包,小跑着赶上来,眉眼在月光下如画似墨,每日三次外敷在伤口,这是三天的计量,一共五钱银子。

锦衣公子愣了愣,方才为何说谎?疑惑中接了过来,显然对他前后反应不一致颇感诧异。

薛妙容光清绝,吐字如珠,方才不卖,是因着你自恃有钱而不尊重别人,我不愿。

现在给你,却是因着身为医者的责任,不能见伤而不救。

傅明昭二十多年来头一回被人这么教训,何况对方还是个弱冠少年。

但眼前这张清秀的小脸上透着一股是非分明的坚持,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傅明昭心知方才的确做的心急了些,便丢下多谢二字,拿了药包上马策动往前追去。

薛妙探头,那一袭白衣伴着马蹄细疾,已然消失在黯淡的月色中,不见踪影。

~~来到王员外府上时,灯火通明,乱做一团。

员外府中曲径游廊,屋舍亭亭,不负盛名。

病人正是王员外家最小的嫡女儿,王家的掌上明珠王兰芝。

年芳十五,还未出阁,昨夜里家宴之后忽然犯了腹痛之症。

原先都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府中有经验的婆子便出了主意,叫她净饿几顿,只喝水,将腹中污秽排出来就好。

但谁知非但没有好转,王兰芝疼的越发厉害,满床打滚,王夫人这才怀疑是害了病。

一早就去城中最有名的医馆怀庆堂请大夫。

薛妙进去时,陶伯仍在写方子,面色凝重,想来病情不容乐观。

丫头们四处奔走着煎药煮水,王员外和王夫人急得在厅堂团团转,不停地催促。

陶伯见薛妙来了,紧蹙的眉,微微舒了些,两人一碰头,便紧忙商议起了病情。

听完陶伯的叙述,薛妙开门见山就问,王家小姐下的是何诊断?陶伯笃定道,是常见的肠痈之症,病情也不重,没有积脓,可几副猛药下去却丝毫不见好转,疼的更厉害了。

肠痈,便是最常见的阑尾炎。

不理会陶伯的疑虑之色,薛妙定了定神,陶伯可是亲自见的病人,得出的结论?陶伯摇摇头,似乎是觉得他捉不到重点,王家小姐为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自然是听她身边婆子转述的病情。

一边说一边比划,右下腹疼痛,触之有肿块,病人轻微腑热,可不就是肠痈的表现?薛妙一听,登时就暗道不妙,外科的急腹症很多,单从陶伯表述的这几点根本不足以判断就是阑尾炎!陶伯只见薛妙摇摇头,而后即刻提了步子转身去往正厅。

回员外爷,令嫒究竟得了什么病症,若想诊断清楚,还请让薛某当面诊切,切不可再耽搁了。

王夫人一听便不同意,婆子已经说的很清楚,何况你一个后生,怎好和我女儿独处一室?办刑断案里有句常言:所有案件的真相,都隐藏于受害人身上。

治病亦是同理,望闻问切,不当面见病人,一切都是妄测!王夫人被他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但病情急重,迫在眉睫,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转头和王员外商议片刻,这才道,薛大夫诊病可以,但要有我们府内的丫鬟婆子在场。

薛妙松了口气,可以,但只能留一个。

~屋内绣房雅致,书案屏台,窗台上栽着两盆君子兰。

上好的千纱床帷放下了帘子,床上的少女抱着肚子轻声□□。

先是撩开帘子一角,病人双目紧闭,依稀能看出是个清秀的姑娘,脸色苍白蜡黄,唇上血色不多,以手背轻触了额头,低烧。

赫然见个少年进了闺房,王兰芝连忙将身子缩回锦被中去,一面让香儿赶人出去。

大燕虽然民风通达,不似后世纲伦将女子禁锢非常,但男子入少女香闺这等事情仍是要避讳的。

王兰芝的反应不算错,但薛妙只是象征性地安抚了几句,在医生眼中,他所面对的有病人、有尸体、有各种复杂人体构造,唯独没有男女性别之分。

她更关心的,是病情。

重新放下帘帷,薛妙隔着桌子坐定,王小姐几时开始疼痛?具体位置何处?王兰芝此刻疼的也顾不上许多,断断续续地说了。

大体和陶伯叙述一致。

方才观之外表,可见腹肌紧绷,硬如木板。

微微点头,抬手示意,请香儿姑娘站在床边,按我说的做。

香儿是王兰芝的贴身丫鬟,为人机灵还算懂事,手脚利落,做起事来不拖泥带水。

薛妙隔空手比手教着,两手手指并拢,在右侧肚脐和胯骨中间外侧三分之一处用力按下。

此处为麦氏点,若有压痛或反跳痛,便是阑尾炎诊断的重要指征。

为什么要…按压小姐?香儿显然十分不解。

还请姑娘尽快照做,莫要耽搁了病情。

香儿被眼前人的从容笃定的气质震慑住,连忙并起小手,左右摸索着照做了去。

只听王兰芝闷哼一声,薛妙便问,按下的当口和手离开的时候,可有痛感?香儿摇摇头。

薛妙神色凝了下来,没有高热,没有麦氏点压痛,排除肠痈之症。

薛妙再问,有无后腰绞痛,溺下带血?香儿继续摇头,仍是无。

排除泌尿系统结石。

本月月事晚了几日?室内静默下来,片刻之后,王兰芝咬住唇,难为情地伸手比划了下,香儿面色微红道,迟了五日。

心中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薛妙径直走过去,扣住她垂在帘子外的手腕,搭上脉。

一直怀疑所犯肠痈,却忽略了最简明扼要的脉象。

这一搭之下,赫然乃是滑脉!烦请香儿姑娘你先捂上双耳。

香儿一愣,这俊秀小大夫的举止当真处处古怪,还有从未见过大夫如此诊病的…深呼一口气,薛妙知道身在古代,自己下面这一句话,将会产生如何摧枯拉朽的效力。

隔着柔软的布帘,她压低了声音道,敢问王小姐一句实话,可曾有过男女之事?~~从王员外府上出来时,已近子夜,夜深更静,鸡犬无音。

小城陷入沉沉的安睡。

除了夜巡的捕快偶然提灯往来,街道上再无一人。

月光将两道提着药箱的身影,拉的很长。

你方才和王夫人如何解释的?突然便让咱们回了。

陶伯仍在反复纠结着王家小姐的病症。

薛妙自顾自地往前走。

王兰芝已有十五岁,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几次亲戚走动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和表哥儿暗地通了曲款。

偷会缱绻,私尝禁果,不料偏偏又结下珠胎。

这是在医学并不完善的古代,一场痢疾便能要人性命的年月。

回想起王小姐哭哭啼啼的模样,还有王夫人血色全无的脸容…心中不免惋惜,脚步时急时缓,陶伯,这病,咱们医不了。

再追问,薛妙便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分毫。

只有薛妙心中清楚,王兰芝得的不是普通腹症,而是十分棘手的宫外孕,异位妊娠这个名词,在如今奉为金标准的医学著作《千金杂病典》中,根本没有提及。

以现有的医疗条件要了解胚胎为何没有在子宫内壁着陆,而是跑到了输卵管里,无异于天方夜谭。

而且,难治不仅仅在病情本身,更在坚固如堡垒的礼制伦常。

古代的大家闺秀,未婚先孕,是绝对不能被这个时代所认同的。

临走前,薛妙承诺王夫人会替她保守秘密,留下一副三棱配红花的方子,先流掉胎儿,活血化瘀,至于能不能流的干净,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即便放在现代,早期药流也是并非首选方案,有很大的几率不能去除干净,莫说还是古代。

宫外孕如不被及时确诊,并发大出血,随时会要人性命。

薛妙,如果我所料无错的话,过不了几日,王夫人还会再来。

~行李已经整理的差不多,趁这几日天气晴好,薛妙打算立刻动身。

陶伯和秋桐百般挽留,但仍是无法改变她的决定。

后来陶伯结了工钱,又偷偷补给她十两银子做盘缠,薛妙如今要远去京城,想了想没多推辞。

既然要走,自然不再到前厅坐诊,只是在后院帮忙做些晒药除根的杂活儿。

正忙着,就见秋桐小跑了进来,俏脸上深情古怪,薛妙,外头有人找。

若是前些天烫伤的病人,仍按着原方子抓药就行。

秋桐摇摇头,拽着他起来,不是他,是位十分贵气的公子,点名要找你。

这倒是奇怪,自己在这清远城无亲无故,除了病人还会有谁?怀着满腹疑问,薛妙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便连忙往前厅去。

------------3.[朱砂蛇胆]手术傅明昭坐在客椅上头,把玩着落下来的一串紫檀珠,一抬头,就见从后院门外轻轻落落地走来一道略显清瘦的身影。

寻常的天青色粗布衫子,似乎正在做活,两个袖筒高高挽起在肘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臂。

他唇角一弯,便起身迎了上去,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傅某是特地来找薛大夫拿药的。

两人一高一矮,傅明昭几乎可以看见她柔软的发顶。

薛妙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晚要止血草的病人,不过,这回态度十分客气,与当初真是天差地别。

虽然对此人并无好感,但开门行医,绝无拒绝诊病的道理。

傅明昭暗自打量,上回是夜晚没看清,这次再见,更觉眼前一亮。

这小薛大夫眉目如画,眸含清雪,隐约透着一股风清气朗的味道,气质纯然地令人很是舒服。

这边请吧,上次的药量用完了?薛妙神情舒朗,并未表现丝毫的态度变化,捋下袖口,细长的手指执起毛笔,微微抬眼询问。

傅明昭手指扣在桌面上,点点头。

边写方子,边叮嘱,病人伤在右臂,日常生活中尽量减少活动,需注意牵扯拉伤。

傅明昭明显一顿,你又不曾见过,怎知伤在右臂?当晚来时,他坐在马背上,从血迹的形状和大小可以推断伤在上半身,左手有力气握剑所以排除。

说话中气十足,推断没有伤及肺腑,我猜,就在右臂。

说完就拿了方子去抓药。

傅明昭微微眯起眸子,别看他温软好欺负的样子,医起病来,倒是有模有样。

见微知著,是个好苗子。

如此,日后我们家主子养伤,就交给你了,我会按时来取药。

薛妙分成四份,分别用黄纸包好,多给你开了一天,大约用完就能好七八分,日后再来,请找陶大夫诊病。

傅明昭还想说什么,只见那小薛大夫已经转身往后院走去,显然不愿意和自己深交。

一头雾水,问向秋桐,他此话何意?眼前男子羽冠锦衣,端的是好样貌,秋桐想了想,这位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薛妙过几天就不在医馆诊病了,你家主人是他最后一个病人。

~深夜,怀庆堂上下是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震醒的。

郑掌柜开门,便见一华服中年美妇急忙冲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位小丫鬟,也顾不得仪容姿态。

快快请你们薛大夫出来,耽搁不得了!薛妙裹着长衫从楼上下来时,一见是王员外夫人,登时就明白了。

果然,听她十万火急地描述,王兰芝已经开始大量出血,神智昏迷不醒。

情况十分棘手。

但她明日就要动身出发,不想在此关头上横生枝节。

可王夫人爱女心切,苦苦哀求,最后当众就要跪下。

薛妙始终蹙着眉,最后才说,办法的确有,但有一半的概率会失败。

失败的意思是…王夫人愣在当下。

薛妙凝眸,相信夫人大约也知道了,令嫒乃是凶险重症,随时会有性命之虞。

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陶伯和秋桐皆是吃惊地看着薛妙转身回了屋内。

须臾,两张写满小楷的白色宣纸压在王夫人眼前。

此是诊前告知书,夫人仔细看看,同意的话,便签字画押,如若不愿,恕薛某无能为力。

王夫人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但细看之下更是心惊,薛妙罗列出各种意外状况和可能出现的危险。

王夫人的确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若是不救,只怕明日就要准备棺材了。

一半的希望,总好过等死。

牙一咬、脚一跺、心一横就算应下。

薛妙收起一份交给陶伯,准备交给吴太守,作为凭证,上月她替吴太守儿子接骨疗伤,还欠着她一份人情。

开了消炎解毒的鱼腥草和止血草,先带回去大剂量给王兰芝煎水服用,薛妙说需要准备一下就去王府。

看来你是成竹在胸了,能否告诉陶伯,你到底打算如何医治?薛妙快速列出了一张纸的物品,定神道,如今,只有施行手术这一个方法了。

陶伯面容上写满震惊,良久,才道,此技艺古法失传已久,你怎会…薛妙将单子交给秋桐,转身回屋收拾器械,只好尽力一试。

望着纸上长长的一排,棉纱布十方,麻布衣两件,净布块两条…秋桐心道古怪,骨碌碌的一双眸子紧跟着薛妙,不知他心里藏着什么妙法。

虽是深夜,但怀庆堂里是无人安眠,都在薛妙的安排下紧张而有序地准备着。

起初是要独自过去的,但挨不住秋桐的紧缠,况且她们同为女子,带在身边当护士,也是派上大用场。

这边秋桐跃跃欲试地准备物件,薛妙快速登上楼,翻出上锁柜子的最后一层,打开了陈旧的乌木箱子。

入眼冷芒闪闪,五枚薄削的柳叶刀铺开,摆放整齐。

长短不一,长的约五寸,短的约三寸,但形态皆是一样的,长柄薄刃,刀锋锐利偏在一侧。

另外分别还有自制的镊子、止血钳和长针数枚,鱼肠线两卷。

这些,都是薛妙压箱底的宝贝,时常拿出来擦拭,却还没用过。

她唇角划过一抹笑意,带着几许忐忑,几许期待,拍了拍箱子,那神态缱绻,仿佛久别重逢的故友,没想到,竟然还有用的上你们的时候。

--再次来到王员外府上时,光景已经大为不同。

若上一次只是焦急,那这回,府中人大约已经认定了小姐是过不去了。

颇有些凄凄哀哀的颓然。

之前已经找了许多大夫过来诊病,都说是回天乏术,府中的老嬷嬷更是请来神婆做法,但不论如何折腾,王兰芝的病情却是越发加重了。

死气沉沉的哀惧氛围,并未对薛妙造成太多的影响。

她上来便要了一口大蒸锅和两坛子烧酒。

摸了摸胸口,那份按了手印的告知书还带在身上。

指挥着将所有术中用品蒸煮消毒完毕,诸事齐备,手术事不宜迟。

薛妙点名让丫鬟香儿和秋桐随着入内,作为帮手。

先给王兰芝下了麻沸散和药酒,多亏了华佗和扁鹊公留下的宝贵遗产,薛妙如法炮制,曾经用在家禽家畜身上实验,效果显著。

更衣和铺手术巾,交给秋桐去做。

换好了。

秋桐手脚勤快,王兰芝被她包裹的严丝合缝,就留下一块右下腹的肌肤。

此时正好奇地看着薛妙以针尖在王兰芝的小臂上刺了几下,又翻翻眼皮,毫无反应。

薛妙这才站定,瞧了秋桐一眼,对于她惯常的行为似乎仍有些不放心,说好的,今晚要配合我。

秋桐虽然心中紧张,但仍是忍俊不禁,拍拍胸脯正色保证,好了,不欺负你啦,现在起都听薛大夫的。

若是旁人不知情,真以为这是一对儿相互玩闹惯的姐弟。

取一块干净棉纱,沾上热酒,在此处来回涂抹三次。

秋桐第一次经历手术,操作上却很令人满意,虽然薛妙在路上只是简单地向她灌输了有关无菌的概念,心中有所担心,但见她这一上手颇为专业。

做得很好,边缘再浸润一下。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就见她深呼了口气,从此刻起,所有人的手切不可接触任何物品,保持干净。

香儿点点头,秋桐也握了握拳,目光都投到病人身上。

摆好油灯,戴上口罩和手套,手术视野完全暴露在眼前。

身姿笔直站定,弓背式持刀。

加油,薛妙妙!你可以的。

闭上眼,默默给自己鼓劲。

无影灯下多少次手术画面闪过,仿佛又置身不见硝烟的战场。

明眸张开,拿起泡在热酒中的五寸长柳叶刀,对准病灶处,精准果断地划了下去。

伴随着秋桐抑制不住的轻呼声,少女菲薄的皮肤很快便往两边翻来,王兰芝瘦弱,皮下几乎无脂肪组织,再一层就到了肌肉。

一面稳住手上,一面小心翼翼地将腹膜划开,然后用镊子扯开固定住。

视野完全暴露在眼前,还好技术不曾生疏,刀口干净利落,出血很少。

秋桐现在一旁,心惊肉跳,连忙瞥了一眼垂帘外的香儿,幸好她站在床头,看不清内里的动作…否则,这血淋淋的场面…心中即使无比的震惊,又夹着十二分的期待。

素来在自己眼中阿弟一般的薛妙,任她欺负揶揄的温和少年,竟然当真做到了!薛妙面色沉静,快速分析着病情,心中若说是一点不怕,也是自欺欺人。

固定好两侧皮肤组织,但见输卵管处损伤严重,桑葚样的胚胎组织纠结成团,破溃出血,因为病情耽搁,一侧整段输卵管断是保不住了,但她尽量切除的精细些,保下卵巢。

秋桐,三寸刀递来。

全神贯注间,薛妙已然进入状态,浑身肌肉紧绷,目不斜视,一刻也不敢放松。

秋桐自然是全力以赴,屏气凝神,丝毫不含糊。

薛妙再伸手,棉纱布两块。

两人配合默契。

就在紧急的档口,毕竟是许久不做手术,手上一个不小心,划破了输卵管旁的一枚小动脉,登时鲜血如柱喷涌。

秋桐惊呼一声,吓得手儿直颤,啪嗒一声,手里带血的棉纱掉落在地。

------------4.[朱砂蛇胆]告捷香儿一直站在床头,见状似乎想要过来探看。

香儿姑娘,现在可以给王小姐擦拭额头和上身,按照我事先教你的方法来。

薛妙机智的一句话,很好地拦下了香儿,也成功避免了迫在眉睫的境况。

水是薛妙提前配制好的消炎药,内服外用一起上,防止术中感染是最关键的一环。

好在秋桐心思灵活,登时就住了口,无声地帮他换着纱布。

隔着垂帘,至始至终,香儿并不知道发生了如何的惊心动魄。

更不会想到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在薛妙手中被这么开膛破肚…止血钳拿来,再要三块棉纱。

夹闭,结扎,镇定地处理完毕,便将染透血的纱布扔到热水盆子里。

秋桐即便只是旁观,已然一颗心吊在喉头,担心地胸中狂跳不止。

锋利的白刃在眼前闪过,有种难言的悸动和敬畏油然而生,秋桐满面肃然,小声道,薛妙…我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了…真的。

看着面前的生死博弈,这句话的确是发自内心,而薛妙在心中的形象,瞬时高大起来。

胆大心细,此关险过,变换了姿势,微微转过脸,正在换刀片。

门外王夫人眼看里面毫无动静,忍不住叩门询问。

秋桐隔着门板回答了几句,只说就快好了,请夫人安心等待。

此时床上王兰芝轻轻哼了声,薛妙连忙加重了几分麻沸散的用量,这才稳住。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薛妙满头是汗,秋桐时不时上前替她擦拭。

切下的病灶放入布袋子中包好,开始结扎切口两端。

这是什么东西…秋桐忍不住问了一声。

神态从容,面不改色,薛妙穿好针,通俗来说,就是腹中刚成形的死胎。

秋桐浑身一个激灵,看的眼也不眨,不愿错过任何细节。

那厢香儿也喜道,小姐身下棉帛垫子上渗血比方才少了许多!除了席卷而来的疲累感,更多的是满满的成就感。

照顾好她,还剩下最后一步了。

如无意外,王家小姐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看着薛妙的手在腹中仔细摆弄,鲜血染红了羊皮手套。

数一数,咱们带来的东西够数么?秋桐心思聪敏,尽管心中存有太多的疑惑要问,但此时明白救命为先,迅速数完点头,一样也不少,都在盆里了。

鱼肠线飞针走线,层层关腹,渐渐地肌肤在她手中一点一滴恢复如初。

不久,院外传来几声鸡啼,天将破晓。

薛妙专注地,尽可能细致,王家小姐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身体上留疤总是对日后有这样影响。

半个时辰之后,门开了一缝,秋桐端着满盆浸泡的血红出来,王夫人心骇得脸色刷地变了苍白,直别过头不敢多瞧一眼。

屋内床上盖好被子的王兰芝麻药劲过去了,开始微微□□。

手术很成功,这是术后用药方子,一会儿去怀庆堂取药。

必须按时用药。

切记,等病人如厕排便之后,方能饮食进补,人参阿胶红枣,贵重的药材尽可以使用。

王夫人千恩万谢,又教下人一字一句地记下来,此时王兰芝已经醒了,虚弱地开口唤了一声娘亲…王夫人登时两行热泪滚下,上前便将她小手握住,儿以后要听娘的话啊…再不能犯糊涂…王兰芝一动,刀口就拉扯的疼地掉泪。

你表哥家已经下了聘书,我儿安心养好身子…薛妙站在床帘外头交代,七日之内,要始终卧床休息,刀口才能愈合。

王员外也进了屋,鬼门关外走一遭,女儿能救回这一条命,自是满堂欢喜。

薛妙拖着满身疲惫,脱下手术服,悄悄带上门离开。

这一出小姐公子私会珠胎暗结的人间悲喜剧,终是有了男取女嫁的大团圆结局。

世间到底是有情人多,哪里来的那么些个痴心女子负心汉?回廊下,小灯笼映着月色,一片静谧祥和。

抬头,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已经是黎明。

秋桐端着洗净的衣衫棉纱,看着薛妙黑暗中清瘦的身影,心中油然生出无比的崇拜与仰慕。

比这世间男儿都要顶天立地。

薛妙一发声,音色低哑,扯出一抹疲惫的倦笑,我现在只想昏天暗地地睡足一觉。

秋桐跟着笑了,不知为何眼眶却是酸酸的,走吧,咱们回家。

从王员外家到怀庆堂医官,需要绕过城东主街市集,再穿过一条幽深的老巷。

巷子两旁槐树正落着叶,细碎的瓣子铺了一地,踩上去吱吱作响。

两道纤瘦的身影经过时,忽然见最东面的老宅木门打开了,身着上好湖蓝色绸缎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离着不远处,目光扫过她们二人,脚步微微迟疑片刻,便转身拐入前面的市集去。

路过紧闭的宅门前时,秋桐忽然万分神秘地附在耳畔道,这户老宅,荒废了许多年。

前些天忽然就有了人烟,而且,有街坊说见过个天仙似得美人儿就住在里面。

薛妙姑且听着,心里记挂着王兰芝的病情,秋桐倒是饶有兴致,她在身前划了个弧度道,而且,那美人儿还是个大肚子的娠妇。

哦?薛妙明显心不在焉,秋桐这桩八卦还说的正兴起,后面定有你更想不到的,来咱们医馆买过药的傅公子,也住这里。

~~薛妙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通手术,不仅挽救了王家小姐的性命,更是因此声名大噪。

虽然当日和王员外家约法三章,关于王小姐的病情,她会做到绝对保密。

而另一方,王家也不可将她施行手术之事宣扬出去。

但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不知是从哪里传出了口风,渐渐越传越远,没过几日,不大的清远城就都知道怀庆堂薛大夫妙手回春,华佗再世。

当然,大家不会知道王家小姐是宫外孕,只以为是凶险的肠痈之症。

经此一战成名,小薛大夫的名声登时响亮非常。

怀庆堂的生意因此机缘,骤然好了数倍,大有将其他医馆的生意盖过之势,白日里三五成群来向薛妙问诊的病人络绎不绝。

倒是将医馆里本家坐诊的陶大夫冷落了。

薛妙被看得多了,后来也习以为常。

遇到病人问,薛大夫你当真拿刀破开过肚子?云云之流,她只是置之一笑,遇到心情好的时候会调侃一句,如有需要,我可以替你如法炮制医治。

这一招果然管用,病人登时推辞着,实则脸色都吓发了白。

当日黎明回来后,秋桐实在忍不住,满肚子话无人可诉,就只好将那惊心动魄的手术过程说给陶伯听,说到关紧处,两人皆是闭气凝神,心悬在梁。

一波三折,环环相扣,父女二人直说到快中晌。

这厢秋桐倒豆子一般倾吐完毕,满足地睡下了,陶伯夜间却失了眠。

以他三十来年的行医经验,除了医学圣祖华佗之外,百年来再未听过有大夫能独自施行开膛破腹之术。

这个看上去不及二十岁的弱冠少年,又是如何做到的?枕着一帘月色,思绪如同抽丝剥茧,一丝一缕往深处抖。

薛妙当初独自来到清远城,在医馆当学徒,只说背井离乡,如今细想,关于她的家乡、她的来历都知之甚少,他本人更是鲜少提起从前的事情。

淡的让人忽略掉所有的过去。

能有如此眼见和医术,日后必成大材,可堪重用,但那份为了生计的落魄是装不出来的。

床上的陶伯翻了身,心事更重,若她有心隐瞒,那么姓名年纪…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作假。

这么颗蒙尘的明珠放在自家医馆里,陶伯总觉得不能安心,便打定了主意,寻一个合适的机缘,彻底地问清楚。

~~仿佛是存了心不让她如愿,入京之事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一再延后。

承诺诊治王兰芝的病情,还要负责到底。

且眼看冬至,连日天幕阴沉寒冷,想来是要酝酿一场大风雪。

清远城出关入口出,需得经过一座大山,若冬日落雪,大雪封山,寸路难行。

只怕想要动身,至少就要到明年开春去了。

而此时,乱世兵马荒,的确并非最好的时机。

兰沧王亲率新军部下,大败西面叛军欲孽,行至清远周边境地安营扎寨,休整后再入京汇合。

一时平静的清远小城,骤然因为大燕天下最负盛名的兰沧王,赋予了别样的色彩。

街头巷尾,交口流传。

秋桐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兰沧王时下就居住在清远城内。

兰沧王,只这三个字,就足以激起万丈波澜。

以至于就连并不关心时局的薛妙,也对这个令九州颤栗之人的英武战绩耳熟能详。

煌煌厚土,昭昭苍穹,这世间当真能有人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于乱世?薛妙想不出,这样的人,该生了一副怎样的样貌和心肠。

今日小城上下一片沸腾,兰沧王率新军入城,行太守交接事宜,颁布律法,昭示着改朝换代,重振大燕。

此刻,城中熙熙攘攘,人群如潮水般迎在街巷旁,起伏连绵,争相一睹兰沧王风采。

带着虔诚的敬仰亦或是畏惧,膜拜俯首称臣。

薛妙妙望了一眼院外,流云清华,人头攒动,仔细听去,仿佛有山海浪潮般的铁蹄纷沓而至。

传言中,兰沧王醉心权势,嗜血好杀,过境之处,如秋风扫落叶之势。

但凡有异言异心者,不论老弱妇孺,格杀勿论,冷血至极。

传言中,他不耽女色,却凶残至极,送到他帐中的娇妾美人,不论姿色年纪,无不被折腾地只剩下半条命,逃不过一个被弃于军营中的结局。

薄情冷性,倨傲孑然,为世间罕有。

不论外界如何风起云涌,不理世俗纷纷扰扰,怀庆堂的小厨房里,有着与世隔绝的宁静。

薛妙妙托腮而坐,面前炉火上的砂锅罐子正咕嘟嘟地冒着香气。

------------5. [朱砂蛇胆]绝艳切成小块的鸡肉配着香菇和枸杞慢火清炖,鸡是安铁匠送来的,特地感谢她上门替安家娘子看病。

将劈好的细柴火一根一根丢进灶膛里,迸起的碳星子落在衣摆上,被她伸手弹了下去。

自己这二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竟也学会了劈柴煮饭。

的确,很有成就感。

王兰芝的手术诊费给了二十两,因为手术在古代并不普及,收费细则无人制定,她也没有主意,总归是救人性命,不图钱财,钱都给了陶伯做医馆的经费,没有私留。

但昨晚,陶伯还是和预想中的一样找来。

心知替王兰芝做手术一事是瞒不过的。

陶家世代行医,阅医卷无数,陶伯更是一心钻研医术,虽然从未亲自做过,但却知道,普天之下唯有当年朝中太医院之首余魁曾替太后施行手术,但余魁早已病逝多年,此医技无人继承。

另一段,唯有传言中的凤凰谷医脉一族,掌握此古法。

但凤凰谷素来隐于世间,行踪诡秘,不知在神州何处,世人多将其奉为传说,从未有人证实过。

陶伯的怀疑,不无道理,只是…忽然前堂传来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如今军营大肆征收药材,是要将咱们的货源给断了的!秋桐掀开帘子,气鼓鼓地,身后郑伯和伙计推了小板车,采买回来的分量,明显不如从前丰厚。

因着时局动荡,新军扎营城外,原本供给城内的草药,被军营大规模垄断采买,医馆中的药材渐渐有些入不敷出。

见薛妙妙将鸡汤盛了盘子端上桌,问,今日上街,可有见识到兰沧王的庐山真面目?从前几天,秋桐就一直抑制不住,念着要看看兰沧王长什么样,可是有三头六臂。

这不提还好,一提秋桐更是唉声叹气,等了半日,就只见到了他的车架,排场倒是真真浩大,驾车的四匹马都是镶金的蹄子,就是帘子都没掀开一下,兰沧王根本就没有露面。

说完脸上还有一丝遗憾。

这个答案,倒和传言中的兰沧王很是吻合。

午饭前,薛妙妙跟着去清点药材,秋桐说的没错,最关紧的消炎药鱼腥草几乎已然断货。

王兰芝的病情要比想象中恢复的好许多,没有并发术后感染,有赖于提前大量地用了鱼腥草消炎,只低烧了两日,就挨过去最难的时候。

但今日员外府家丁取走药后,木屉里所剩无几。

微微午睡了片刻,眼见天色尚早,薛妙妙便背了药篓拿上药锄,准备好行头出发。

我先去山中采一些回来,以备急用,其他的,咱们再想办法。

秋桐叹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你要小心呐,听说山中有蛇出没。

薛妙扬了扬手中木杖,略显纤细的模样颇有些大义凛然,不怕,我自有防身之术。

独自出城上,半里的脚程就上了了不远处的北山采药。

这座北山其实有个雅致的名字,名为烟云山,但城中百姓仍是祖祖辈辈唤它作北山。

鱼腥草茂盛于秋天,喜山间阴湿之地。

云山缥缈,奇峰秀树,一路哼着小曲儿便上了山。

烟云山深处,有许多杂树丛中,都发现过鱼腥草的踪迹。

长发简单地挽成结,束在发顶,用根普通的绸布带子缠绕束紧,一身粗布衣裳、短襟布靴的行头,最是干净利索。

一路上攀着树枝,以药锄做拐杖,沿途拨开草丛,仔细寻找。

专注间已然行至烟云山深处,脚下的土地有些泥泞,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就在前头那棵遮天蔽日的盘根古树之下,瞧见了大片的鱼腥草。

薛妙闻到熟悉的苦腥之气,就知道今日定是不虚此行。

放下药篓,她挽了袖子蹲在地上,连根刨出,切去杂根,利落地扔到娄中。

等到她割了满满整娄时,日头已经西斜,她务必要在夕阳彻底落山之前出山,否则山中野兽出没…想到这里,薛妙不禁打了个冷颤。

此时,寂静的树林里,除了风刮落叶的声音之外,似乎隐隐传来另一阵古怪的响动。

咝咝…咝咝…愈发近了。

缓缓抬眼,扶在药篓上的手僵硬地顿住。

几丈外的树丛中,沙沙作响。

定睛瞧去,一只枯黄白斑的五步蛇,正吐着鲜红的信子,游走而来!没想到,还真是被秋桐一语成箴…柔软滑腻的蛇腹,刮蹭着泥泞的土面,薛妙胸中一紧,浑身肌肤都泛起了因为恐惧生出的细粒。

五步蛇似乎也发现了面前的猎物,它停在丈余外,蛇身盘绕成团,尖窄的蛇头吞吐着信子,虎视眈眈。

虽然薛妙医生出身,见惯了血肉场面,但生平最怕的就是昆虫蛇鼠,一见到这些东西,就手脚发软,血压升高…五步蛇挑衅一般地猛地向前伸了伸蛇头,几乎是瞬间,尖利的叫声已然不可控制地从薛妙嗓中发出。

她抱着胸,步步往后退,企图从树后面绕回去。

岂料五步蛇的反应显然灵活过她数倍,轻灵游走着,便跟了上来。

后腰撞在树上,已然没有退路。

一只手紧紧插*入胸前的衣袋里面,五步蛇看准猎物,迅猛出击。

电光石火的一瞬,薛妙妙也同时挥手扔了出去。

良久,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不定。

缓缓张开眼,方才还凶恶万分的毒蛇,痛苦地在原地扭动着。

薛妙妙双腿一软,滑落下来。

便在此时,只见眼前白影一闪。

瞬息之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扣住蛇身,手臂娴熟地绕了几圈,五步蛇便被他紧紧制住。

薛妙从未见过这样修长而肌理分明的手,每根指尖皆蕴藏着强大的爆发力。

蛇身盘旋在纯白衣袖之上,仍在做垂死挣扎。

薛妙妙的注意力都被那只手所吸引,并未来得及看手主人的样貌。

愣神间,那五指并拢,扣住蛇身,仿佛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往地上一掼,粗壮的蛇身登时就软成一团,再无生息。

下一刻,一缕献血如剑飞出,溅在满地落叶上。

泛着银光的薄刃,准确地刺入蛇身七寸之中!薛妙妙眼前一阵天花乱坠,平复着心中恐惧,顺着长刃向上看去。

长剑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然行至身前,随着他行云流水,却又刚猛果烈的动作,目光渐渐凝住。

停在那透着幽淡碧色的白裳之上,短襟的衣衫以银丝滚边的腰带束着,挂着布囊。

是极普通的打扮,山中时常有捕蛇者出没,但细看之下,又隐隐透着不寻常。

和自己脚上的短布靴不同,此人银色长靴质地厚实,称出一双修韧的长腿。

衣冠布料十分考究,看质地亦是上好。

鸟鸣山涧,暮色淡淡,映照在他薄鬓墨眉之上。

只一眼,薛妙妙便觉得就连呼吸都凝滞起来。

若看那肃杀果断的手法,定会让人联想到粗犷豪放之流。

但眼前人的样貌,毫无预兆地,惊艳了她的双眼。

凝滞的气息,渐渐有些发紧…百里山涛,层层暮云,霎时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风华绝代。

敏锐的长眸毫无预兆地扫过来,眉间凌冽,似有万重山水,却恰好收住。

略过眼前惊慌失措的瘦弱少年,那眸光没有停留分毫。

随着他转头,左鬓旁一道寸长的疤痕徐徐现出。

疤痕极细,像是针尖刺上的痕迹,俯卧在俊美无暇的鬓旁。

已然发白愈合的边缘,无声昭示着此伤已久。

如若放在其他面容,定是缺憾,但在眼前这张俊美无双的清容上,竟平添了一抹沉静颓唐的残缺之美,非但丝毫不影响美貌,反而更添一抹苍凉。

先有遇蛇,再有这美男子在后,薛妙抚了抚胸口,连忙整理好衣冠,掩盖住方才的失态。

还不忘挺直了身板,让自己瞧上去更具须眉气概。

白衣人微微躬身,几缕散下的发丝落在左鬓疤痕上,随风摆荡。

腰背间流畅的线条,透出只有常年习武塑身才会有的紧致阳刚。

他抬手,毫不迟疑地再一剑便刺破蛇身,熟练地取出蛇胆,放入锦囊之中,归剑入鞘。

身手极是干净利落。

山风吹过,卷起簌簌落叶。

眼前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薛妙妙感激地冲他报以一笑,忽然间对这个捕蛇者的身份起了几分兴趣,客气地表达了谢意,多谢兄台相助之恩,瞧着面生,应并非清远本地人吧。

白衣捕蛇人微微点头,除了蛇胆,周遭的一切他都没放在眼中。

姿态极是冷然,却并不令人生厌。

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

薛妙妙识趣地闭口,重新蹲回地上收拾散落的鱼腥草。

谁知原本应该走远的捕蛇者,忽而顿住脚步,退了回来。

他躬身蹲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猛然插入蛇头,几下便将钉在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而下一刻,冷峻的面容望过来,掌中之物血淋淋的,此物可是你的?声音质地低沉如美玉。

眸中光华慑人,但转瞬即逝,又变做清然无痕,仿佛那一眼,只是薛妙妙的幻觉。

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土,薛妙妙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正是,多谢兄台相救。

岂料那人缓缓将手掌收回,虽问,却是笃定,骨钉,你是凤凰谷中人?------------6.[朱砂蛇胆]赤毒凤凰谷三个字,含着明显的情绪变化。

睁着一双清灵秀目,薛妙满脸无辜的神态,不瞒兄台,这东西是在下捡来的,原来是叫骨钉啊。

捕蛇人似乎若有所思,眸光定在她面容上许久,极具有穿透力。

在何处捡到的?他理所当然地将骨钉收入自己怀中。

薛妙连忙伸手,堆出尽量看上去真诚的笑纹,就在这烟云山上,大约是半年前。

东西,可以还我了么?也许是她天生的清纯模样,看上去增添了许多的可信度。

捕蛇人极淡的口吻,若晚霞带起的风,在万丈暮光中,俊美的面容恍惚地不真切,我救你一命,这东西,便当做报酬好了。

诶,微微一转身,便拦在他身前,奈何身量差距颇大,只能仰着头望他,这是在下防身的工具,兄台若想要报酬…说着连忙往怀中掏去,最后从钱袋里倒出三钱的碎银子捧在手里,这些若还不够的话,一会儿回城我再去取。

因为出门急,加上薛妙妙本身就没有多少积蓄,医馆里一个月也就是七钱银子的工筹,这笔钱算是她的巨款了。

然而这笔巨款看在捕蛇人眼里,似乎…薛妙妙默默看着他匕首鞘上镶着的祖母绿宝石,梗了下喉头,她虽然没有买过珠宝玉器,但多少识货,知道其价格不菲,应该在百两银子之上。

唯见白衣猎猎,看了她一眼,捕蛇人转身便往南下,根本没有继续那三两银子的话题。

薛妙妙不甘心,仍是追在后面,但相隔却越来越远,这泥泞的路在他脚下,仿佛如履平地一般。

她脚下一深一浅,歪歪扭扭地跟着,紧追不舍,白衣往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果然,白衣捕蛇人的脚步停下了。

天光渐渐暗淡下来,身后布衣清秀的少年脸上是一派倔强。

缓缓抬手,修韧好看的手握住腰间匕首递了过来,如你想要防身的工具,那便将此物拿去,算作交换。

薛妙妙一愣,只看刀鞘就值百金的东西,她一介布衣哪里敢要,摇摇头,将双手背在背后,太贵重了,在下只要自己的东西。

是你自己不要的。

放下这句话,白衣肃然,继续往南走。

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但反应过来之后,薛妙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当。

兄台样貌堂堂,怎么能强抢别人的东西!她情急之下去追,奈何身手不好,脚底不稳,骨碌碌便滑了一跤。

沾了一身的泥土,更是将整篓的鱼腥草散落满地。

抬头望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夕阳,再低头看着满地狼藉,薛妙揉了揉磕痛的手臂,欲哭无泪,流年不利,真不该上山的…要回东西的希望是破灭了,她闷闷起身拖着腿去捡拾散落满地的鱼腥草。

刚拾了几根,忽而眼前光线一暗,那双刚猎杀过毒蛇的手快速捡起丛丛药草,甩干净了泥土,几下就拢在一起,扔入药篓中。

没想到这样的人做起这些粗活,也是有模有样的娴熟,那种肃杀果决和市井烟火气息在他身上竟可以毫不违和体现出来。

但薛妙妙心里仍记挂着被他拿走的东西,清眸一转,蛇胆效力极烈,不可随意服用的,兄台家中可是有病人?在下行医,可以登门诊病。

他投来一道淡薄的目光,也不像是在看她,不需要。

或者说,薛妙妙能感觉到,他自始至终都像没有看见自己一样,就像是看空气,看树林一个道理。

存在感低的远不如那几颗小东西。

只是一瞬间的靠近,秋意隽永都汇聚在眼底,化作无限的幽浓。

尽管在如此情景之下,出于爱美之心的本能,薛妙妙的脸,竟然不争气地红了一片…鼓了口气,猛地伸手攥住他衣袖,你…你这分明就是抢。

岂料他丝毫不为所动,睥睨一眼,只留给她一记疏淡的神态。

那表情似乎带着轻蔑的笑意,但又不像…笑,怎么会是这样子的?就在薛妙束手无策时,捕蛇人已然戴上蓑帽,信步往南下方向而去。

这人,还真是偏执狂妄的可以…抱着一筐鱼腥草,摸索着按原路返回,那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城去。

这年头,当真是没天理,强盗也长得一表人才…~~城中改制换新,衙门肃清,商户挨家盘查,城中随处可见卫队巡逻,高头大马,十分威武。

前几日西街断头路上处决了一干不服新君的逆臣,还有藏匿城中的余孽,平素为人蛮横的赵捕快就在其中。

当日正午阳光暗淡,情状惨烈,血水染红了地面,血腥之气十里不散,一时城中人人自危,谨言慎行。

而兰沧王再一次用铁血手腕,彻底将清远城收入囊中,为新君所用。

怀庆堂往来熙熙攘攘,生意兴隆,不论乱世或是昌盛,求医看病所受影响不大,古往今来皆如是。

时近傍晚时,病人渐渐稀少,此时门帘掀起,紫檀串珠叮咚碰撞,来人锦衣貂裘,一派贵胄风雅。

自是熟客。

傅明昭目光略过柜台后面的秋桐,含着风流俊逸微微一笑,翩然往后院药场走去,轻车熟路。

只看那一方华美的衣角,薛妙就知道来人是谁,剥药根的手上并不停下。

傅明昭蹲下来,与他视线齐平,正看到清纯如雪的一汪清眸。

薛妙的眼睛并不是极大,但眼尾微微上扬,似桃花一般,但桃花眼足是风流姿态,可她的眼睛却纯净见底,不夹一丝尘垢。

这一段浑然天成的纯然清新,眸子流转的眼波递出来,划过微挺秀致的鼻,又在饱满的唇上收住。

薛妙手术救人的事迹,消息灵通的傅明昭,已然掌握了风声。

人不可貌相,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竟真有几分果决,这一点,令他欣赏。

你家公子的伤势应该痊愈,无须再敷药。

薛妙擦了把手,起身往药畦地里走去。

只见傅明昭撩开袍摆,紧随其后,宽厚的身躯从后面看,几乎将薛妙的小身板遮盖住,他长臂一伸,很有风度地替她推开柴门,你猜错了,今日我是来向薛大夫买些朱砂。

听见朱砂二字,薛妙不禁顿步,狐疑地抬头,朱砂,要来何用?我们医馆没有此等烈性药材。

何况服食朱砂损伤奇经八脉,已经鲜少入药。

傅明昭转而又问,那薛大夫能否开张强腰固体的方子?薛妙挑眉,投以一种了然并带着同情的目光,原不知兄台还有此等隐疾,待我净手便去下方子,只是此乃独家秘方,价格不菲…傅明昭回以不屑的笑容,本公子身强体健,生龙活虎,好的紧,这药是替别人抓的。

薛妙只是淡淡笑着,目光里的同情丝毫不减。

在这个小少年面前,傅明昭忽然就沉不住气,急于辩解。

两人一路从药畦走到前堂,最后傅明昭憋着一肚子委屈离开,薛妙才忍不住笑出了声。

秋桐悄悄靠过来,便指了指门外的方向,嗳,你说这公子周身气派,身份神秘,英武不凡,他会不会就是兰沧王?几乎是不假思索,薛妙摇摇头,不会是他。

秋桐捣着药罐,不服气,难道你见过兰沧王不成?~~渐渐枯了枝叶的紫藤萝,从高高的玄瓦白墙上垂落下来。

宅子幽深,沿着正厅往后走,别有洞天,又分为两座小院。

风过竹林,簌簌作响,安静的秋夜里偶有飞鸟振翅的声响传来。

月亮从层云中缓缓现出,白芒一缕一缕,洒在庭院中,将陈旧的木制栏杆照的透亮。

夜深人静,傅明昭正在秉烛看书,只听闻院中一阵极清浅的响动,节律的马蹄踏步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他搁下手头卷轴,肃然起身迎门。

月华之下,透着幽碧色的短打锦裳,蓑帽下是一张丰神俊朗却显得格外冷漠的脸容。

兰沧王,陆蘅。

信步入内,缓缓取下蓑帽放在案头,朱砂可有买到?傅明昭收起白日里公子哥的做派,恭敬地迎上,颔首道,回禀将军,寻遍城中医馆,皆无此物。

见兰沧王不语,傅明昭眉峰紧蹙,道出了心头疑惑,属下不明白,将军数年来为何要一直服用朱砂蛇胆这样烈性的药来抑制发作,其实只需属下要几个女人来侍候您,一切岂不就可以迎刃而解…兰沧王握着右臂上渐渐愈合的伤口,旋了几下手臂,淡淡扫了他一眼,本王不需要别的女人。

而后修长有力的五指随意一散,随着叮当几声脆响,傅明昭的眼光徒然亮了,将军寻到人了?桌案上,灯烛下,赫然是三枚泛着幽光的骨钉!若不是今日再次见到此物,傅明昭几乎要以为三年前那一场旧事,不过是一场幻觉罢了。

三年来,自己跟随兰沧王南征北战,其中的隐秘,唯有他算的上知情人。

再无人提及三年前的月夜,就像沉入岁月河底的暗流,将要成为永远的辛密。

即便是后来替他诊治过的大夫,亦都守口如瓶。

兰沧王的症候,天下无人知晓…傅明昭唯一见过的,就是骨钉。

而如今,骨钉再次重现清远小城,如何不令人热血沸腾?修韧有力的手渐渐下移,按住左腰处。

兰沧王眸中寒芒乍现。

不知是何人,竟有此邪物?只要将军一句话,属下即刻便将人拿来。

兰沧王不置一词,径自取出囊中蛇胆,放在案头,长靴大步,推门入了内室。

傅明昭亲自到厨房上,取来捣罐,用烈酒代替朱砂,混着蛇胆细细杵碎,为了抑制腥气,还特地加了几位香料。

身为兰沧王身边亲信参将,傅明昭已经十分熟稔,端了药碗出门时,宛平正从另一道拱门外过来。

将军回来了?她眼中似有幽光,在提到兰沧王时,就连神情也变了。

兰沧王如今身负定国重任,想要见上一面,委实是太过困难。

~药力渐渐起效,房门紧闭。

闭目靠在藤椅中,浑身被邪火所侵,阵阵热浪翻涌,仿若被置身烈火中炙烤。

这种痛苦,每隔一月便会发作,他已经受了三年的折磨,只能以毒攻毒。

生死博弈皆不曾畏惧分毫,但令他无法忍受的,并非是痛楚,而是每每毒性发作时,蚀骨腐心的难耐。

眼前脑中,尽是凤凰谷明晃的月色,深谷幽潭,兰花馥郁芬芳。

白皙姣美的胴体,就像春蕊吐露,蝴蝶骨上殷红的那朵刺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独独来不及看清那张脸,唯有娇媚如丝刻骨不散。

三年已矣,那晚的情形却从未抹去,反而越发清晰。

------------7. [朱砂蛇胆]新裳良久,克制隐忍的粗喘终于平复。

藤椅中的男人张开眼,幽深的眸中,浓烈的欲-望渐渐褪去。

再出来时,已然恢复如初,玉带临风,天人之姿。

这是怀庆堂薛大夫给您配的强腰健体的药。

傅明昭轻轻推过去,将军怕是记不清了,正是初来清远城替您治伤的小大夫。

扫了一眼桌上的药包,受伤入城那晚的面容在脑海里已是模糊一片,兰沧王随口道,明昭红颜知己遍天下,这药还是你留着会更为有用,替我备出一间厢房,今夜不回大营,是时候该在城里休养几日了。

宅子里最好的东厢房一直都是给兰沧王留着的。

傅明昭从幼时便跟在身旁,金戈铁马随他征战天下。

鉴证了陆蘅从武将升任将军,又从大将军封王拜侯,一同倾覆这天下江山的辉煌。

对于兰沧王的脾性习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而且,尽管他已经是令天下颤栗的王,但傅明昭仍是习惯了称他一声将军。

宛平说,徐娘子想要见您。

兰沧王并未有如何反应,只是问,她可有透露分毫?傅明昭叹了一声,口风很严,只字未提。

推开门,鬓边的疤痕在月光下越发清晰,务必要将其母子二人一同完璧归赵。

东厢房外的拱门处,月色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道翩然的身影。

高挺的肚腹下,是依然娉婷的身段。

男人稳步徐行,沿着回廊一路向东,衣摆飒飒,广袖如风。

那道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无声的静夜,紧接着女子柔美楚楚的面容从暗处悠然而来,芳容闭月羞花。

徐怜停在几步外,幽然问着,连月奔波,许久不见…陆郎可还安好?白衣静立,褪去一身血腥残酷,面前男子丰神俊秀的面容上,是古水无波般的平静,本王安好,建安初定,百废待兴。

而陛下的晋封册书已经拟好,不得有任何差池。

他负手冷眼,仿佛万里江山,翻云覆雨,都已然置身事外。

这种平静却是残忍至极!扶在梁柱上的手,用力收紧,殷红的指甲扣入木柱,徐怜柔媚一笑,倾倒众生,妾身,知道了,定会如陆郎所愿。

~~毗邻医馆的西大街上,熙熙攘攘,这条繁华街巷乃是清远城富贵流金之地,汇聚了花酒楼、银庄等各色顶尖儿的商户。

宽阔的街道旁,楼宇林立,尽头便是城中最具标致性的的建筑——钟鼓楼。

雪霞阁布庄内,秋桐正在柜台前挑款式,一会又拿了布匹站在铜镜前往身上比划。

前厅中,客人众多,多是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姑娘,或是大户人家的老嬷嬷和婢子,前来挑选衣裳。

咱们雪霞阁,做的是最时兴的样儿,这位姑娘肤白身段好,衬这颜色最合适不过。

柜台前那中年美妇手拿软尺,乃是老板娘柳氏,冲着秋桐递去眼波。

那柳氏八面玲珑,正是前后左右搭着腔,忙着招呼客人,嘴皮子里的好听话,句句都说到人心尖上。

古今中外,女子爱美之心,无一例外。

而此刻,满屋脂粉里头,站在门前那一道青灰色身影便显得格格不入。

眼见秋桐在里面试了半个时辰,仍是意兴不减,薛妙隐晦地催促了几回,奈何没有丝毫作用。

前日夜半,城东一户人家抱来了个二岁的娃娃,来时脸色胀紫,连哭声也没了。

一问才知,是家中乳娘没有看好,娃娃偷吃了红枣,不料却将枣核卡在气管里,幸亏薛妙当机立断,用长线捆了镊子夹了出来,救他一命。

若再晚片刻,那孩子必定缺氧窒息,落下后遗症。

一家人千恩万谢,除了诊费之外,第二日特地又上门送了半匹花软缎作为感谢。

薛妙低头瞧了瞧抱在怀里的织丝布料,黄底绿花,极是青嫩的色泽,手感光滑细腻,端的是好物,够做四五件裙子。

若做成罗裳穿在身上,荷叶似的袖子,束紧的腰,裙摆摇曳生姿,想来应是十分好看。

只可惜,自己如今以男儿身示人,再好的料子,也用不上,便转手赠与了秋桐。

薛妙,这身好看么?秋桐已经换了好几套,薛妙摸摸鼻尖儿,好看,就这件吧。

秋桐在铜镜前转了几转,似乎仍是不满意。

薛妙终于忍不住,指了指门外正午的日头,陶伯独自在医馆里,咱们该回去帮忙了。

付了两件襦裙的订金,和花软缎一并放在雪霞阁内,两人一转身儿,却正和入内的青衣女子迎面碰上。

雪霞阁内里宽敞,雅间锦屏,足有三层楼阁,但正门却修缮的略微狭窄,人来人往,都逃不过老板娘的眼。

那青衣女子步履缓缓,手握钱袋,脸容上挂着一丝淡然,虽不算艳丽的面容,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和这小城中的女子泾渭分明。

出于礼貌,薛妙便止步让她先进来,岂料青衣女子却停在面前。

一双微细的眸子望过来,凝在她脸容上。

薛妙认人很准,一下辨认出了她是东大街老宅的那户神秘人家。

为何会觉得,那眼神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宛平缓走几步到柜台前,声音柔和,并未有任何的张扬,订做三套软烟罗的高腰裙裳,衬里子要真丝的。

老板娘一听软烟罗三个字,登时明眸一亮,连忙绽开更为热情的笑容,心知遇到了贵主。

城中寻常人家多用绵绸制衣,能买真丝的已经是上好的品质,但也不过七钱银子一匹布,一套裙裳下来连布料带手工钱,大约能卖个半吊钱的价钱。

再好比方才怀庆堂医馆的陶家小姐,拿来的花软缎要比真丝更贵重些,因为有层染的工艺在里面,花和底是不同的层次色泽,在雪霞阁布庄里,要卖到二两银子一匹,她自带布料来,就只收手工钱,按她挑的款式,两套下来要一两三钱银子。

可软烟罗是布庄里最名贵的布料,和天香绢一样,纯布面就要卖到六两银子一匹!何况因为材质名贵,剪裁工艺需十分精妙,要店中的顶尖儿的裁缝过手,边角料也是不能用的,一匹布下来能成四套裙子已经是极限。

六两银子能换七吊钱,足够寻常百姓家一年的日常开销用度,绝非小数目。

即便是现下厅中全部人家的总数,也不及这三套软烟罗衣裳能卖上价钱。

这位娘子慧眼识珠,瞧上了咱们的镇店之宝,这清远城里能做软烟罗的,只此一家。

宛平面色无波,点点头。

柳老板娘殷勤地忙地招呼伙计过来,带这位娘子去二楼挑选一下花色。

宛平淡淡一笑,不必麻烦,布面、花色皆要最上等的就好,要三日能做好的。

见顾客如此爽快,柳老板娘眉开眼笑,拈着兰花指,将掌中算盘珠子拨的叮当作响,末了笑吟吟一句,一共是十二两银子,订金先付五两就成。

将钱袋打开,掏出一枚黄橙橙的金锭子,足有一两多重,这些应是够了,剩余的钱是跑路费,劳烦你们伙计多走一趟了。

原本是要走的,但秋桐对这个面生又出手大方的女子显然很好奇,扯着薛妙的袖子站在门前听着。

显然不止秋桐一人如此,角落里都在若有若无地窥视着其貌不扬的青衣女子,心中再回想一番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娘子可有带尺寸?秋桐热闹也瞧完了,这厢才转身迈出门槛一步,忽然被后面一声唤住。

这位小哥请留步。

柳老板娘道,那位是怀庆堂的薛大夫,咱们城里的回春妙手。

两人同时愣了愣,薛妙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宛平慢悠悠上前,微微一颔首,姿态十分有礼,来的匆忙,竟忘记了尺寸。

但见这位小哥和我家夫人的身量相仿,如不介意,能否帮忙?这一说,薛妙不免有些尴尬,如今他是男儿身,身量不高,骨架纤瘦,且衣裳的领口都拉的很高,微微盖住喉结的部位。

虽然城中人都道薛大夫清瘦阴柔,但大都受过她的医治,因此无人多有非议。

薛妙一开口刚要推辞,宛平先一步道,都说薛大夫神医妙手,扶伤无数,这点举手之劳都不肯帮么?柳老板娘也过来,帮着贵主说话,一来二去,薛妙再不答应,那就是不近人情了。

--此时,雪霞阁布庄对面的醉花阴酒楼上,正有一道薄薄的目光,从三层阁楼雅舍的镂花窗内,投在下面的街市上。

古朴雅致的亭台楼榭,画梁雕栋。

红乌木的雕花八仙桌上,珍馐美味,并没有动用分毫。

倒是一双修韧分明的手,握了壶清酒,自斟自饮。

傅明昭习惯了兰沧王的少言寡语,只安静地陪同着,不时提醒一句,替他添了些菜色,将军有伤在身,酒,还是少饮为妙。

兰沧王浅淡嗯了一声,举在薄唇边的酒樽仍是没有放下。

对面的男人虽然一派优雅闲适,但这些风雅动作做在他的身上,却是透着一股子凛冽苍茫的意味,仿佛他所面对的并非是安逸的富贵乡,而是血刃兵谏的黄沙场。

手微抬,薄唇如削,卷起千堆雪。

傅明昭暗自下定决心,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给将军找一个女子,专责伺候他日常起居。

从前跟着将军征战四方,睡过荒山,下过长河,再难的境遇都不觉得如何。

可如今,天下平定,两个大男人仍然如此形影不离的,委实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堂堂傅家儿郎,已然沦落到要做这些添酒布菜的做活,好似哪处不太对劲…------------8.[朱砂蛇胆]狭路玄帝登基,建安肃清完毕,朝中更迭换代,已然众心一力,只是…傅明昭顿住。

兰沧王收回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唯剩下河间府淳安侯,仍未招安。

淳安侯的名头,在大燕,能算的上响亮。

此人没有兵权,却养着四海门客,万事通达,江湖百晓,智慧非凡,曾为哀帝献过锦囊良策,深得哀帝崇敬。

人虽然不在建安,但影响力丝毫不减。

回京了结手头这桩事,的确该去河间府走一趟了。

不一会儿,兰花香幽幽燃起,打从珠帘外款款行来一抹柔媚的身影。

半抱琵琶,乌鬓如云。

窈娘,见过两位公子。

红裳女子悠然落座,拨弦弄音,纤腰如蛇,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

胭脂红粉,兰沧王纵横官场许多年,自然是见过太多,傅明昭心知,这窈娘也不是顶貌美的。

但近三年来,在外征战,的确少了阴阳协调的平衡。

何况军营中的妓子,兰沧王根本瞧都不瞧一眼,更别说沾染。

难得消受几日平静,傅明昭便挖空心思想替主上消遣,松缓享受一番。

窈娘檀口轻启,朱唇玲珑,小曲儿和着落珠般的琵琶吟,婉转缠绵。

眼波扫过紫衣貂裘的傅明昭,飘飘渺渺地落在窗边那个男人的身上。

傅明昭也算是建安才俊风流,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但和旁边的男子一比,登时便黯然失色。

而此时,窈娘动人的眼波,并未引起男人的注意,反而专注地望向窗外。

目光落处,正是雪霞阁布庄一扇半开的窗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青色藤花的罗缎衬在身上,而那被围在中间的少年,显得十分局促。

清俊白皙的面容上,挂着极不自然的表情,时不时张口说着什么,大约是在催促。

从这个角度望去,细挺的鼻尖儿,线条柔和的下巴,还有樱红饱满的唇。

倒是比一旁的女子,还要秀致三分。

傅明昭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便探身顺着往下瞧。

这一瞧不打紧,仿佛发现了新鲜事情,扬唇笑道,那个小大夫,怎么混到女人堆里去了?此时,薛妙毫无所觉,高处正被一抹冷厉的目光所洞悉。

傅明昭一副看好戏的派头,将椅子往窗边挪了挪,本来就生的阴柔,这再穿上女子的衣裳…啧啧,倒是比女人还俊俏。

隐隐觉得此人似乎有些面熟,兰沧王一时竟想不起何时见过他。

说起来,兰沧王虽然久经沙场,但却有个不算缺陷的缺陷,那便是,记不太清人的面孔。

若非时常打交道之人,他是绝不会记在心上的。

所以,此时看见薛妙,完全是陌生人,更不会记起他就是山中遇蛇的少年。

其实当晚傅明昭追问关于骨钉的主人时,陆蘅并未过多回应,实则是他下山的功夫,就已经将那人的模样忘记了。

粗衣瘦弱,大约是个少年。

话音未落,就看见窗扇里对面站着的人,竟是宛平。

他们二人,又何时认识的?仍在低吟浅唱的窈娘,便被两人冷落在一旁,她乃是醉花阴的头牌,头一次遭遇到如此彻底的忽视…她停下,款款走近,素手蔻丹,执起酒壶刚要添酒,岂料才碰到他袖口半片,便被男人轻挥衣袖,连人带酒壶一同翻倒在桌旁,花容散乱,好不狼狈。

窈娘咬住唇,男人只是微微拂袖,将被她碰过的酒樽推到一旁,眼也未抬一下,弹曲儿便安分地唱,我不喜欢有生人碰。

傅明昭过来打圆场,窈娘心知他不是善主,也怪自己太心急,凭白惹了没趣,遂托辞下去换衣裳,便掀帘而去。

与此同时,雪霞阁布庄内,薛妙似乎隐隐有所预感,蓦然抬头,正与那道清冽的眸光碰到一处。

杀伐征战之人,从不知退缩为何物,兰沧王丝毫没有收回目光,眸色淡薄,却暗含锋锐。

再次看到抢走骨钉的捕蛇人,还如此衣冠楚楚地坐在酒楼里,薛妙自然是一股忿忿不平意当胸而起,带着怨气瞪向高处。

手上一紧,便将还在身上比划的宛平等人甩开,径直朝醉花阴走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街道时,又出了状况。

周遭猛然爆发一阵骚乱,还来不及看清情势,失控的马匹车架已经横冲直撞地撞入人群中去。

薛妙蜷着身子躲在角落里,险险擦身而过,躲开一劫。

但抬眼处,除却满地散乱狼藉,唯见失控的车架一头栽入青石墙壁中。

车祸现场,马匹翻倒,车身损毁,可见速度之快!惊魂甫定中,人群渐渐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马车中的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良久,才有一声呻/吟,从里面飘了出来。

但此刻,薛妙抬头,对面醉花阴三楼的位置,已然人去桌空。

一面是急着追寻那人的踪迹,但一面又是惨烈的车祸现场,最终,薛妙仍是留了下来。

至少可以知道,他也在清远城里。

目光所及之处,轩车华盖,颇为名贵的木质车辙撞的严重变形,扭扭歪歪地陷在墙壁内,满地零星碎屑,乱木横飞。

车身被压缩了将近一半,马匹也跟着歪倒在地,可想而知里面的情形该是何等惨烈。

起先那车夫被甩到远处,硬生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有大胆之人上前探看,岂料身子猛地一抖,竟又挣扎着起来。

捂着满脸鲜血,哭号扑倒损毁严重的车辆上去。

一面儿徒手挖着,嘴里不住地喊着小少爷…人单力薄,刨了半天,只听里面的□□声渐渐微弱下来。

薛妙一直屏气凝神听着,此时心中暗道不好。

素来救治外伤有条不成文的适应金例,往往表面上血肉横飞的、呼叫声最大的病人,实则伤情要轻一些。

而那些角落里越安静的病人,却要特别关注,很有可能已然伤及内脏,如若被疏忽,内出血造成的休克很短时间就会要了命。

也许是场面太过突然,而且这车夫面生,并非是清远本地人,四下围观的人群却大都抱着观望的态度,迟疑着不出手。

求各位帮帮忙…救救我家小少爷!车夫急红了眼,也不顾额头上鲜血直流,四下冲撞着求救。

咱们该不该…唉,薛妙你去哪…秋桐面有不忍之色,话还没说完,薛妙已经缓缓从分开人群走了出去。

但见如清雪一般纯然的少年立在中央,声音朗落清脆,如今街坊邻里都在,咱们互为见证,车祸乃是他们自家酿成,与各位皆无干系,对么?车夫咬着牙,重重点头。

人群中渐渐有人附和起来,最后雪霞阁的老板娘扶风一般地走出来,我柳娘子瞧得一清二楚,后头谁要是敢有诬陷诽谤,我便替小薛大夫上公堂作证。

对,我也可以作证。

这说话的,是安铁匠。

附和的声音越来越高,此时人们心中的疑虑也渐渐打消了,紧接着就有临近的商户站出来指证。

薛妙冲着柳老板娘报以一笑,而后环顾提高声音,既然责任分明,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几位大哥且过来搭把手吧!混乱的局面,在她的引导下,渐渐变得紧张而有序。

人命关天的时候,救人先要自保,这是她多年临床工作最深刻的体会。

也是她亲眼看到同事因为抢救病人,最终没有救治过来,反被告上法庭、被无理医闹毁掉下半辈子的血淋淋的教训。

安铁匠几位正值中年的汉子力气大,一起先将车身从墙上拽了下来,车夫已经从窗帘里探进身子准备将人拉出来。

且慢,先不要动!薛妙三两步走过去,随手撕下一块布帛,按在车夫额头上。

一听薛妙这么说了,安铁匠几人便扶着车身,撑在当场。

车里变形的空间内,挤着一位锦衣公子,从表现上来看,没有被利器所伤,外表出血不多,在往上看,薛妙的眼波沉了下来。

此人的脖子呈直角窝在墙壁顶起的狭小凸起上,角度太偏,很可能伤及颈椎。

这位小哥,怎么不赶快救人啊!车夫说着,已经迫不及待,扒开薛妙就冲了进去。

如果想要你家公子下半辈子瘫痪在床度过余生,那你就使力拉他出来好了。

清雪般镇定的眼波扫过去,略显矮瘦的少年,此时却带着一股坚定令人信服的气度。

见车夫终于不再莽撞行事,薛妙这才走过去,拿工具来,把车厢撬开,安大哥可还能再坚持片刻?------------9.[朱砂蛇胆]骨折安铁匠点点头,人多力量大,很快变形的车厢就被拆的七零八散,露出里面姿势怪异的人形。

忽然,那公子微微张开了眼,薛妙并不急着挪他出来,反而问道,哪里疼,能感觉到么?那位公子抖了抖唇,声音颤抖低弱,有些发昏,右腿…右腿疼的紧。

现在可以将他抬出来,切记要保持原有的姿势,先不要随意动弹。

众人齐齐搭把手,抬人用的木板也准备好了。

伴随着病人的呻/吟声,薛妙却跑到了雪霞阁布庄里头。

须臾,她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副器具。

棉布叠成的两片仿造颈椎弧度的托子,一前一后垫在伤者的脖子前后,然后秋桐帮忙,用布条将其与脖子一同层层缠绕固定住。

虽然样子看上去有些怪异,但这就是保护颈部伤者最基本的神器,俗称颈托。

经过全面查体,此人表现,应只是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

围观的众人看不懂她的手法,本是图个热闹,都知道薛大夫治病自成一派,遂围观者众多,久久不散。

看了片刻,渐渐就看出了些许门道。

将颈子护住,便是护住关紧的器官,若损伤了脊髓,后半生只怕就成了废人,要在床榻上度过。

那公子经这样一收拾,竟然张开了眼,颤声说了句头晕的缓和些了,脸色似乎也有了丝血色。

快速检查完全身,薛妙妙不禁松口气,除了右腿胫骨骨折,这位公子应无内伤,现下急需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安置,行复位之术。

锦衣公子显然没吃过苦头,一直都在低声哀叫,他越是呼痛,薛妙反而越放下心。

车夫头缠纱布,颇为不解地看着这位小大夫淡笑的唇角,我家公子疼痛难当,又为何发笑?你家公子福大命大,倒是你以后驾车可要注意了。

车夫没地脸皮一热,心头突突直跳,这回府后可如何交代…经历了惊魂一刻,薛妙额头上已是微微出了汗,有一缕发丝黏在脸颊上。

去请这位大夫来诊病。

躺在担架上的公子脖颈被固定着,只能斜着眼说话。

车夫连忙上前作揖,显然心虚害怕的紧。

说起来,此人当真是幸运,成功避开了各种尖锐的利器,没有伤及腑脏分毫,只落下一个最轻微的小腿骨折,可不是捡回条命?但奈何这位公子哥儿因为她方才及时镇定的抢救,心下就只对她信任不已。

更重要的原因,薛妙也是晚些时候才知道的。

此人是来清远城探亲,人生地不熟,才非她不可。

对面就是醉花阴,有现成的场所,这公子显然是贵胄子弟,车夫出手阔绰,订下了醉花阴三楼的一间雅舍。

后又给安铁匠等人打点了些,为人行事倒是还不错。

秋桐很快就从怀庆堂回来,将药箱提来。

热水烧酒醉花阴里应有尽有,薛妙妙坐在床尾,剪开裤腿,慢条斯理地处理创口,那公子因为疼痛,一条腿忍不住地抖。

薛妙妙拿过一条棉巾递过去,疼的话就咬住。

锦衣公子煞白的脸上有些许的微红,我能忍住!薛妙妙略带告诫的口吻,一会儿若再动,骨刺刺破肌肉,可就长不好了。

分明是吓唬他一下,那锦衣公子终于拿过棉巾,慢悠悠咬在口里,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闭上眼,一动不动。

薛妙妙顺着骨骼的走向,握住,然后猛地用力。

只闻闷哼一声,复位成功。

那公子已经冷汗如流,薛妙妙也同样一身是汗。

胫骨上三分之一骨折,乃是小腿骨折的常见部位,好在他创口不大,并未伤及动脉,出血情况良好。

经过她细心包扎消炎,就外观来讲,已经没有方才可怖。

但想要促进愈合,完全恢复,还需要打石膏固定。

石灰古代早已发明出来,但并未用于医疗。

目前是初步处理,可以抬回府上了,薛妙妙双手泡在水盆里净手,下一步,需要你们准备大约三斤的石灰。

车夫连声应下,又塞了一包银子给她,还请这位大夫留下住址,届时府上亲自去接您。

正在思索着,醉花阴的侍者已经先开了口,这位公子怕是外地人呢,咱们城中怀庆堂有名的薛大夫,谁人不知?出了雅舍,薛妙妙一转身,忽然眸光凝注。

对面楼梯上有白衣肃身而立,风华绰约,今日再见,在满场纸醉金迷中,更有一分摄人心魄的冷然。

一瞬的屏息,仿佛时间都静止下来。

正是她要找的捕蛇人,而此时,薛妙妙一身布衣落拓,和他鲜衣高华的模样,反差极大。

捕蛇人的眼神投过来,陆蘅盯着她看了许久,这才渐渐想起方才傅明昭说的话。

怀庆堂的薛大夫。

军中伤病是常事,陆蘅自己也略通医理,战场上,以备急症。

但方才见她在人群中,清华坦荡,处事决断,然而救治病人时却胆大心细,那些手法,他亦是闻所未闻。

这份镇定从容,令他有了些许印象。

这厢薛妙妙被他盯得一阵莫名其妙,心道他抢了人的东西,倒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委实可恶。

谁知没往前走两步,秋桐忽然从后面扯住他的袖子,还愣着做什么!这边下去的。

她刚想挣扎,一抬头,那人已不在原处。

环顾四下,脂粉莺艳,哪里还有白衣踪影。

~~出了醉花阴的大门,而此时围观的人群已然散去,宛平不知何时从雪霞阁内走了出来,冷眼站在不远处。

方才,她透过窗户,目睹了救人的整个过程。

眼前清若晨雪的小大夫,给她留下了足够深的印象。

镇定、从容,还有细看之下清秀非凡的面庞。

秋桐攘了攘她,一路往前走,小声道,咱们也不知道那公子的底细,你当真要去登门看诊么?不成,我得和你一起去。

言下之意,隐隐有些觉得薛妙太好说话了些,见那家子不是普通人,怕他此去受欺负,别惹来祸事。

从王兰芝手术过后,秋桐本着自己不欺负薛妙也不许旁人欺负她的原则,对他事事关怀备至,倒真是当成了自家人一般。

就连前些天王家丫鬟香儿来取药,对薛妙多瞧了两眼,多说了几句好话,都惦记上了,非要刨根问底可是对那丫鬟有好感。

薛妙很想回她一句,作为一个很直的软妹纸,她喜欢的是男人…可是看着秋桐长辈一样的神态,竟然忍不笑了几声,就算我喜欢你,也不会喜欢她的,放心好了。

秋桐一愣,颇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叹道,只可惜郎有情妾无意,我对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小阿弟没兴趣,皮肤比我还要白!我心中的英雄,自要是那般丰神俊朗…话没说完,薛妙已经凑了上来,如谁那般啊?秋桐脸面一红,干嘛要告诉你!便端了药盒跑去后院,显然是害羞了。

回过神,薛妙妙将剩下的布匹递到她手中,你还是回去试试衣服好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着准备往回去走,宛平却款款几步上前拦住了脚步。

经过了一通险象环生,秋桐乍看之下,还没忘记这位出手阔绰的娘子。

不知这位大夫如何称呼?薛妙客气地道,在下薛某,不知娘子还有何事?宛平淡淡一笑,我在雪霞阁用软烟罗订做了两条汗巾送给薛大夫,以表方才试衣的谢意。

薛妙推辞,娘子客气了,况且我也不惯用汗巾。

宛平扫过她腰间露出的一方帕角,倒是个讲究之人,总归是我的心意,薛大夫若不用送给这位姑娘也好。

薛妙对此人讳莫如深的态度,颇有些不自在,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宛平显然还有后话,薛大夫医术精湛,不知对娠妇生产可有研习?薛妙谦虚,略有涉猎,不知娘子可是…古时医者多为男子,妇产科属于冷门,接生多有产婆代劳,凭的是经验。

古人生孩子,说是鬼门关前走一遭,丝毫不夸张。

如此,日后想来还有劳烦薛大夫的时候,这厢先告辞了。

宛平放出这没头没脑的话,便悠然离开了。

薛妙却发觉秋桐的面色有些古怪。

略微联想,似乎和那位娘子所说的娠妇有关,之前秋桐还神秘兮兮地八卦来着?只是八卦的内容记不得了。

若按原先,秋桐少不得和他说起方才的车祸,但这次很反常,一路上兴致也不高涨,没有她在耳边絮叨,反而是有些不习惯。

------------10. [朱砂蛇胆]因缘回到医馆,秋桐意兴阑珊地去烧菜,薛妙随意用了些饭,就上厢房里备了大木桶烧水。

生活中诸多的不方便都还可以忍受,唯有洗澡这件事情,委实成了大~麻烦。

一来没有合适的沐浴场所,二来她洗澡还要时时刻刻防着人,生怕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饭可以吃不饱,身上洗不干净的话,对于有职业病的薛妙来说,简直无法容忍…已经将每日沐浴减少到三日一次,但即便是这样,她的洁癖还是被秋桐他们嘲笑了好一阵子。

借用小吴伙计的话来说,男人就需有男子汉气概,薛妙猜测着,他所谓的男子汉气概,大抵也包括了不讲卫生的汗味在内的。

就像城中大多数寻常养家糊口的汉子一样,薛妙妙这样细皮嫩肉的主儿,算是老百姓中的异类。

而富贵人家就要再讲究一些,比如白日里救下的公子,一打开车门,能闻见血腥味中含着淡淡的芷兰香味儿,熏过香的。

再比如,那个可恨的捕蛇人,分明是行径霸道,偏偏又像是不沾染世俗尘垢。

将厢房的门板从内锁上,大半人高的木桶,捆扎的十分紧凑结实,桐木的保温效果也很好,这是薛妙妙来清远城添置的头一个家具。

虽然只是准备热水就足以让她到井边打水来回许多趟,但整个身子侵入热水中的舒适,但将所有的烦恼都驱散一空。

一旁的火炉里烧着碳,开了一丝缝的窗户外面是凛冽的寒风,她的小屋内热气蒸腾,颇有种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的惬意。

水汽中,皎洁无暇的少女香体随水荡漾,薛妙妙一头长发散下来,已然及腰。

她细心地打理着柔顺的乌发,只可惜平时都高高束起,掩藏了风华。

水珠顺着柔白的脸颊滑落,点点滴到水中,紫绡纱团沿着脖子一路揉搓下来,薛妙妙的手停在蝴蝶骨上,仔细在纹路上来回婆娑,触手是微微凹凸不平的起伏。

眸中隐隐有别样的情绪,清纯如一汪碧水,幽深中卷起了一阵轻薄的浪花,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蔓延在柔和纯净的脸容上,将所有表情晕染开来,着墨上色,而后重新掩藏好。

沿着那刺青的轮廊勾画,细白的指尖流连了一会,这才沉入水中去。

静谧温厚的一刻,是被秋桐突兀的叩门声惊醒的。

薛妙,洗好了么?王家派人来接你啦!打开门,湿漉漉的头发被强行梳成结,秋桐沿着她脖颈柔美的曲线往下看,正好落在忘记系扣的领口…竟然比他平时露出的脸儿还要白嫩…薛妙妙连忙用手握住,关上门来,王家的人怎么来了?秋桐也并未细想,帮忙去收拾医药箱,说起来,咱们和王员外家当真是渊源不浅,先救了他们家女儿在前,又救了女婿在后。

你是说那公子?薛妙妙圆睁了眼儿,无辜的表情让秋桐的魔爪又蠢蠢欲动了。

那公子姓冯,乃是河间府冯国公府的小世子,王兰芝的表哥,此回来清远便是商议提亲之事。

薛妙妙嗯着声应下,秋桐抑制不住的一丝忐忑,国公世子可是我见过最大的官儿,原不知道王家还有这么个亲戚。

对于他们一介草民,若不是机缘巧合,倒真是和国公府高攀不上,如果车祸出在河间府,至少要请医官来诊病,也轮不上薛妙这等小大夫。

可国公府往大了说,是封爵位世袭的高官,代表着冯家祖上曾为国立过功勋。

但细论起来,虽然爵位高,手里却并无实权,官场上算是个好看的花架子,见了尊一声国公爷,其他的,就另当别论了。

王府的马车侯在医馆外,薛妙妙对他们王家有恩,自然是上宾待遇。

两人来到员外府上冯世子的房间门前,就听里头传声道,别按我的腿,疼!薛妙妙暗自点头,中气很足,问题不大~紧接着就有另一道男声,早先让你跟着我去军营历练,今日一点小伤就当不得了。

冯世子哼了一声,哎哟一声惨叫,大夫来之前,你最好离我远点!薛妙妙还在回忆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的时候,秋桐已经喃喃道,傅公子怎么也在里面?门推开,傅明昭倒是一派落落大方地盯着薛妙妙进来。

白日里醉花阴中,他恰好在隔壁。

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傅公子也在,薛妙妙心无旁骛,就开始专注于冯公子的伤腿,接骨上夹板固定的很好,并未见血,骨刺平整,伤筋动骨一百天,冯公子头一个月要卧床静养,否则骨头长不好,腿要变形的。

冯麟最在乎形体容貌,自然是白着脸应下。

傅明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人虽瘦小,手法却利落干脆。

唉,如此婚期要拖到明年了。

冯麟颇有些颓丧,想来是心中记挂着如花似玉的表妹。

薛妙妙行医有原则,对于病人的隐私,向来是不予窥探,守口如瓶。

倒是秋桐在旁问道,傅公子,和冯世子是旧相识么?傅明昭乜斜了床上吊绑着一条腿之人,点头,自幼相交的发小,正巧在清远遇上了。

冯世子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在傅明朝的目光里咽了回去。

秋桐绞握着双手,红霞淡淡,看伤势,冯世子是要在这里住下了。

傅明昭撩衣坐在榻边是啊,想要出城,少则也要等这场雪过去。

在下要替冯世子治疗,还请你们几位先回避一下。

薛妙妙言下之意指的是傅明昭。

薛大夫是嫌弃傅某了,他撩衣起身,罢了,今儿还有事,改日再来探你。

说罢,还不忘在冯世子的腿上轻弹了一下,笑着出了门。

只见秋桐也站到了一旁,素来喜欢凑热闹的她,不得不说从一进门起,就显得十分不寻常。

算是默许,想着她一个大姑娘看着陌生男人裸露的腿…似乎也很不合适,便温和道,你先去院外等我,很快就好。

秋桐点点头,悠悠然跟在傅明昭身后带上了门。

先用密实的棉布将胫骨到膝盖上十公分的位置紧实地缠住。

然后摊开长纱布,裁剪成合适的大小,一共分了十几层。

浸泡入铜盆里的石膏中,先一层沥匀称,石膏就粘附在棉纱上,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沿着他右腿的脉络缠了上去。

腿上被包裹的严实,除了刚才一瞬间的痛感,现下倒是没多少感觉,冯世子好奇地看着她的细致的手法,一丝不苟,却并不如其他郎中那般粗鲁。

慢条斯理,又透着一股子成竹在胸的笃定。

小薛大夫医术果然名不虚传,表妹的病,还要谢谢您。

冯世子一副半真半假的客气,但因着王兰芝的事情,薛妙妙对此人如何也生不出太多好感。

在她眼里,这冯世子俨然就是个纨绔子弟的形象。

而且,冯麟并不知晓王兰芝是宫外孕,而且为了他的一时痛快偷欢,赔上了一半的受孕几率。

王家对外宣称的,一直是肠痈之症。

薛妙妙便配合着演好这场戏。

难为世子还记挂着。

薛妙妙面不改色,手上却微微用力,惹得他闷哼一声。

其实她想说的是,亏你还有脸提起?冯世子此刻想的是,人不可貌相,别看这小大夫柔柔弱弱的模样,手劲可真不小。

今日本是来清远城议亲,不想却出了差错。

薛大夫医术高明,不知师承何处?他本是嫌室内太安静,随口找话题。

薛妙妙面不改色,细白的手指力度把握的刚好,一层裹好,再涂第二层,民间偏方,不登大雅,腿上可有酸麻?冯世子被他摆弄的十分舒服,点点头,是有一些。

如此手法反复足足缠了十二层,才将这一条腿缠紧固定住。

等到石膏冷却凝固下来,便能彻底定型。

薛大夫和傅明昭熟识么?你可知道他的身份?冯世子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薛妙妙不禁联想到老宅里的八卦,今日又知和冯国公府有交情,自然是非富即贵了。

他来医馆拿过药,并不算熟识。

见她态度冷清,冯世子欲言又止,吃了闭门羹又躺好。

绑好最后一层,她拿来双拐,世子可以扶床走动一下。

冯世子将信将疑,见薛妙妙站的远,不禁道,过来扶我一把。

见这小大夫虽然手法熟练,但却很有距离感,始终保持着疏远。

被他这么一说,薛妙妙自然不好意思,只好伸出胳膊过去让他握住。

冯世子一瘸一拐地来回走了走,喜道,薛大夫的方法果然管用。

但不能掉以轻心,右腿不能沾水,不能弯折移动,按时服药。

嘴上应着,冯世子毕竟是少年心性,促狭道,薛大夫也该好生锻炼一下,怎么比我府上丫头的手臂还细。

他说这句话本是无心的,但奈何正戳到薛妙妙的隐私上。

白了他一眼,四两拔千斤地抽回胳膊,冯世子一个趔趄,栽倒在床上,哀嚎道,医者父母心,薛大夫好狠的心。

薛妙妙自顾自地收拾好东西,有情况的话,还请世子差人到怀庆堂取药,告辞了。

若是腿再疼怎么办?他揉着胳膊。

薛妙妙打开门,回眸一笑,忍着。

说罢径直推门而去。

庭院外,古槐树下,映着融融月色,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立在不远处。

薛妙妙走过去,见秋桐面容上竟有几许温婉,她抬眼问向傅明昭,傅公子不是说有事先走了,怎么还在?说罢,不忘将秋桐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傅明昭将手握在胸口,做痛心状,傅某与薛大夫怎么也算是熟识,这话好生无情。

傅公子家有妻儿,就不该深夜四处游荡,更不该招蜂引蝶。

薛妙妙小脸上一副鄙夷的神色,眼前俊逸的男人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大写的渣。

虽然古时有妻纳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明目张胆出来勾搭良家女子就是不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诚不欺我。

她得替秋桐防着些,敬而远之才对。

秋桐难为情地跟在他身后,扯住袖子,薛妙…不是你想的那般,傅公子他…傅明昭大步走过来,竟然并不生气,翩翩笑道,如此说来,小薛大夫可是用情专一之人呢,若将来哪位女子能嫁给你,可是福分了。

只顾着和他争辩,薛妙妙理直气壮地拍拍胸脯,这是自然。

她这一挺胸脯,无形中就将原本束紧的隆起挺了出去。

傅明昭看着那似有似无掩盖的衣衫下的弧度,再顺着她高高束紧的领口,目光渐渐上移,心中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11.[益母当归]印刻薛妙妙这会儿也察觉出了异常,连忙往后缩了缩,转过去看秋桐。

心中却是打鼓一样惴惴不安,生怕露出了蛛丝马迹。

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揭穿身份,在外行走,若没有男儿身做掩护,只怕会事事绊脚,十分的不方便。

秋桐看着两人唇枪舌战,不可开交,夹在中间急于辩解。

可两人谁也不听她的话,就这么往外走。

过了拱门,小花园前但见王家小姐悄然过来探视,身旁还跟着香儿,不住地往屋子里探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见薛妙妙过来,她后退了几步,想要避开,毕竟,他曾经为自己施行过手术,颇有些难为情。

虽然救了性命,却也看过自己的肌肤,总是心中别扭的紧。

倒是薛妙妙一派落落大方,上前道,冯世子恢复的很好,王小姐请放心。

表哥无事便好,她微微颔首,香儿便将一包银子递了过去,三番两次劳烦薛大夫,小小心意。

薛妙妙连忙推辞,诊金已经付过了,王小姐不必客气,救人义不容辞,怎能无功受禄。

王兰芝这才收回手去,看了面前三人,见有旁的公子在场,遂退没多留,窈窕柔婉的身姿弱柳扶风一般穿过花园消失不见。

还算冯世子懂得惜福。

傅明昭摸摸鼻尖儿,又看了一眼薛妙,这话怎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立冬之后,一场大雪飘然而至。

大雪连日而下,清远城和烟云山皆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诚如预言,行程要再次延后,何况天寒地冻,出行极不方便,薛妙妙也不会因此犯险。

原本想要租赁的马车,先付了订金,预定到开春之后。

医馆门上放下厚厚的棉布帘子,格挡住了寒气,屋内生了炭盆,存留了几分温暖。

今日来看诊的病人都要问上一句,薛大夫怎么没在?秋桐挨个解释,薛大夫偶然风寒不能出诊,要好生歇息几日。

薛大夫生病的消息一出,到了后晌,就有街坊往医馆里送东西,蔬菜果子,鸡鸭鹅鱼,说是给小薛大夫补身子。

秋桐拿着大包小包站在薛妙妙厢房内,摆给她看,没想到咱们薛大夫很受人爱戴的嘛。

望着窗外仍然纷纷扬扬的大雪,薛妙妙窝在厚重的棉被里,肚子上放了个暖水袋,一张脸儿煞白丝毫没有血色。

秋桐往前探看,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别不将小病当回事,药也不喝,我这就去教爹爹来给你瞧瞧病!薛妙妙连忙阻拦,这一动,小腹里又是一阵酸疼。

身子猛地一顿,有种濒临决堤的预感…当真是有口难言。

谁能想到,清远城名赫一时的薛大夫,手术刀前面不改色的薛大夫,竟然被痛经打败了…抖着唇,还要掩盖住阵阵绞痛和热浪,我已经喝过药,这会想休息,你先出去吧。

秋桐将信将疑,薛妙妙已经裹成了粽子躺下,无声的抗议着。

那一会儿炖好鸡汤再给你送来…秋桐嘀咕着关上门,身为大夫,自己都照看不好,也不好生吃饭,饿的比我还瘦…她这一走,床上的薛妙妙艰难地扶着墙起来,赶忙将门反锁上,然后去换行头。

折腾了好一会儿,痛的她两眼热泪滚滚,又将床单上不小心染上的血渍清洗干净。

原本早晨时趁着人都没起床,薛妙妙悄悄去药库里配药,当归和红花都只剩下少量,而最有效的益母草叶子粉已经断货有几日了。

于是,为了不被人发现,更不能被揭穿了女儿身,只好喝了点糖水回去歇着,挨过这几天再说。

每个月这几日,都是最令薛妙妙最头疼的。

好在大雪天,病人不多,在秋桐的关心照顾之下,几日之后,薛妙妙很快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秋桐打量着他,天青色的棉布衫子系着腰带,那不盈一握的腰,还有纤细的手腕,皱眉道,薛妙,你病得都脱形了…真可怜。

所以我得去市集上买些东西好好补一补,薛妙妙挎了个小布囊,裹上厚厚的围巾和雪帽,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正如纷纷扬扬的落雪。

一掀开帘子,寒气扑面而来,门前的落雪已经打扫过了,远处主街上干净整洁,路旁堆着清扫下来的积雪,还留有深深浅浅的脚印。

风歇雪住,凛冽的空气十分清新。

正有有祭冬庙会,我陪你一起去!秋桐笑吟吟地过来凑热闹。

薛妙妙脚步利索,不等她就连忙踏入雪地去了,你陪陶伯去吧,我还有事。

背着小包,眼前呵呵地冒着白气,薛妙妙好想大喊一句,没有痛经的日子真美好!城门处,出入城的百姓左右分开两道由铁栏杆格挡着,一入一出,排成两队长龙。

现在白日出城也需要盘查么?薛妙妙拿出随身户牌,上月兰沧王接管清远城之后,重新整饬民风,挨家挨户发放户牌,作为证明。

守城的卫兵是熟识,便道,如今新法律例严格,上面有命令下来,咱们得奉命行事。

打开布囊,检查过里面的东西之后,等了许久的薛妙妙才终于顺利出城。

冬天正是冬益母草最繁茂的季节,尤其是大雪覆盖之后,那叶子最是入药佳品。

有了惨痛的教训,这一次下定决心,要私自囤一些活血化瘀的草药,以备急用。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张屠户带着儿子从山林里归来,手上却只提着几只野山鸡,小薛大夫上山采药去?张屠户声高爽阔地打招呼,薛妙妙点点头,应承道,可是雪天收成不好?张大叔的收获好像比从前少了些。

张屠户啐了一口,冲着后山仰仰脖子,自从那甚么新军入城,就开始圈地封山,这儿也不许打猎,那儿也不能动手,娘的!八成都教他们充了军饷了。

薛妙妙淡淡一笑,表示同情,张屠户眼里,这小薛大夫是斯文人,和他们这些粗汉子是不一样的。

就连这上山采药的行头,都整理的盘亮条顺,干净俊秀。

小薛大夫赶紧去瞧瞧吧,别是草药也被他们充军了。

张屠户大咧咧地往回去。

薛妙妙莞尔一笑,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私下栽种的药畦风水隐蔽,恐怕军队是找不到的。

去往烟云山,薛妙妙已经是轻车熟路。

自从鱼腥草断货之后,她便开始琢磨自己种植草药,来防备不时之需。

然后秋冬并非栽种的好时节,但益母草却是特殊,冬日的品种更为珍贵。

时值大雪覆盖,山中白茫茫一片,路上偶有背柴下山的人群,稀稀疏疏,遇见相熟的面孔,便浅浅打个照面过去。

薛妙妙此时腰缠软藤,手柱拐杖,背着布囊一步一蹒跚。

进入山南深处,脚下的雪越发厚重,没走一步,靴子就陷进雪里。

沿途的植被多为雪所遮盖,看上去十分荒芜。

日近中午,薛妙妙坐在雪松下的大石上歇脚,就着凛冽的风,津津有味地吃着两块带来的白米团子。

酒足饭饱之后,再次出发,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不料这胃一满足,四肢就越发迟钝了,加上衣着厚重,还没走几步远,便一脚踩空。

雪下见冰,更是湿滑,左摇右晃中拉住的枯枝也咔嚓地断了开来。

如此一来,她便如同滚雪球一样,顺着山坡势不可挡地滚了下去…薛妙妙只觉得天旋地转,倒是并没感觉疼,只是双手胡乱地抓攀,却丝毫不起作用。

积雪滚了一身,胸前火辣辣地一疼,滚入了平地,翻滚的架势才终于停了下来。

满脸是碎冰花,薛妙妙雪球一般的身体一动,她狼狈地抬头,拨开额前散落下来的几缕碎发,脸上却绽开甜甜的笑意。

没想到竟然滚出了捷径,倒省下半个时辰的脚程。

拍了拍雪站起来,眼前山南水北,是为阳,一处悬刃峭壁之下,赫然是一块开阔平坦的红土地,风水绝佳。

足有一亩见方,虽然被雪所覆盖,但益母草清苦的气味随风送来,飘入鼻端。

薛妙妙小心翼翼地沿着药畦边沿走过去,看着叶子从雪中冒出头来,满是成就感。

这连月来的辛苦耕种,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布囊放在树下,仔细收割着长势喜人的药草,开春入京远行,这些随身的药草是必备的,消炎药和止泻药也要足够。

专心致志摘采间,不知不觉就移到了药畦的最南面,薛妙妙提着满当当的一囊子药材站起来,揉了揉酸疼的腰,这一抬眼,却被此刻眼前的场面所震慑。

寒风吹动着发丝,她拨开树丛,抬望眼,不远处的山谷中兵马集结,一派浩荡。

营帐篝火,黑云压城,尽管薛妙妙从没见过如此阵仗,但从满眼金戈铁马,亦能判断出一二。

无边的营地中,数面玄线金字刺绣的兰字大旗随风猎猎摆荡,如龙腾跃九天。

而出谷的山路已经被清扫完毕,在满山银白中卧成一条蜿蜒的灰色玉带。

想来朝廷初定,兰沧王兵马不会在清远停顿太久,虽然朝廷由丞相辅佐,但显然兰沧王的威慑力更加强撼三分。

这便是大军出谷的路径吧…忽而一阵渐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

仍处在震撼中的薛妙妙缓缓回头,秀致的眉眼凝住。

这可是你掉的东西?低沉的音节在雪山中隐隐回荡,那双令她印象深刻的,修韧好看的手,正捻着一枚香囊。

再细看,可不正是前几天秋桐做的。

薛妙妙显然不曾料到,再次见面,竟会是这种情景。

玄色的厚靴,挺拔英武的身姿,在雪光中泛着浅淡的青灰。

和上次短打的行装不同,此刻男子修身玉立,灰白色的锦袍极具质感,领口一圈柔软的貂绒,将原本冷峻的面容衬出了几分温和,仿佛是天地间满眼雪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分明觉得何处不同了,却又说不清楚。

薛妙妙接过来,嘴硬道,虽然你上次抢了我的东西,但这次还是要谢谢你。

上次?他微微迟疑,俊凛的眉峰间含着困惑,修身玉立于满山映雪之中,风姿绰约。

却隐隐含着凛冽的锐利,就这么站着便有逊雪压梅的气场。

探究的目光望过来,脑海里模糊的影像重重叠叠,终于有了几分影子。

他放肆地打量着眼前人,又是这种含糊不清的目光。

现在,怎么装作不知情了。

他向前一步,拨开低压错落的松枝,簌簌落雪中,微微低头,就见一张莹白似玉的面庞,随着碎雪纷飞,映出一双清纯见底的眸子,仿佛那雪飘摇落在她眼底,生了光华,化作无限轻缓的流波。

就在这一瞬间,陆蘅竟然记住了这双眼。

------------12. [益母当归]美兮你便是怀庆堂的薛妙。

他淡薄一句,举目望向远处,此为军营重地,岂可随意擅闯?抬头将他打量了一番,这个捕蛇人,周身隐隐透着慑人的气度,令她不自主地想要往后退上几步,拉开距离,既然知道这是禁地,为何你又来此处捕蛇?陆蘅微微一顿,扫过面前少年纯然的眸,唇畔一动,我的确,是来捕蛇。

而且你这药畦北面就有一处蛇穴。

他说的十分沉稳,薛妙妙就当真信以为真,连忙将纤瘦的身子缩了缩。

气氛冷下来,薛妙妙先开口问,不知如何称呼,总不好一直称你做捕蛇人的。

他步履沉稳,负手立在地头,望着眼前这方精致的药田,随风一句,本名姓卢。

卢公子对这些也感兴趣?她那番讨要骨钉的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回,终究没有问出口。

陆蘅撩衣蹲踞,掐起一片嫩叶放在鼻端轻嗅,原不知益母草冬日也可生芽。

薛妙妙面有惊讶,也跟着蹲了下来,原来卢公子非但擅长捕蛇,对药理也颇为精通啊。

陆蘅薄眸垂落,惜字如金,略有涉猎。

薛妙妙一抬头,就看见他鬓边那条浅细的疤痕,可为何疤痕生在他脸容上也能这般好看…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陆蘅也转过来,雪风摇曳着枝头,绵长幽静。

今日出门,并没太过装饰,薛妙妙突然想起来,并未刷眉黛,此时一川秀致的眉目正暴露在外人面前。

只是她多虑了,面目五官看在陆蘅眼里,根本就没有分别,唯有薛妙那双眼睛十分与众不同。

掩盖住情绪,她握住一丛嫩叶,刨土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益母草可分为春冬两季,药效以冬益母草最佳,尤其是经过落雪,比如现在这般。

话音才落,就见两名武者模样的男子快步从雪林那头走来,一见到身旁这位卢公子,立刻整肃面容,猛然一行礼,还请…陆蘅不动声色地微微摆手,两人即刻就住了口。

说话间,远处山谷号角连营,回彻天际,风姿绰约却冷如梅雪的身影随之站起,此处断不可再来,你往北走莫回返。

薛妙妙手脚利落地收拾好行囊,背在肩上,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小厮,果然应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卢公子不走么?有冷厉的山风吹过肩头眉心,凝眸间的慑然,似要摧折去所有的松花,他脚步不停,踏雪向北,佩剑挺拔的背影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如你所见,我还差几条蛇要捕捉,走不得。

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薛妙妙不死心地赶上去,不知卢公子家住何处,上次说到的蛇胆入药,我已经查好了药典…然而不等她说完话,卢公子的衣袍猎猎,卷入雪风中去。

一左一右的两名健壮家丁离开时,投来的眼神简直匪夷所思…面如土色…站在冷风凛冽的山间,薛妙妙颓然唉声叹气,骨钉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回城时,正赶上庙会最热闹的时候。

庙会在钟楼南街,汇集了小城最繁华喧闹的集市。

天还未亮,商贩们就已经准备好了阵仗,只等开张。

薛妙妙虽然不喜热闹,但每逢庙会,她都会去凑一凑,混在喧闹的人群中,这种感觉才能称作真实体会古代风俗,不枉来一回。

远远地就能听到鼓声、笑闹声隔街传来,满眼望去,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各色摊贩齐齐出动,还有应接不暇的民俗表演,热闹非凡,可谓是城中百姓的狂欢节。

薛妙妙纤细的身板穿过人流,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走马灯、吹糖人、木偶戏,满满的淳朴风韵迎面而来。

只看着,就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

背着满当当的战果,薛妙妙脚步轻快地沿街玩赏。

沿街一路走着,目光却被摆在小竹车里的一副器具所吸引住了。

说是器具并不恰当,那是一串五彩斑斓的贝壳和海螺拼接在一起的环子,色泽明艳,拿起来还会叮咚碰撞作响。

不知道是作何用处。

尤其是这些带着海风气息的小贝壳,瞬间勾起了她的思绪,这一算,已经独自出来许久了。

清远城为内陆小城,这些沿海的物件儿并不常见,上一次逛庙会时还没有见过。

她伸手去拿,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柔白无骨的手也握住了环子的另一端。

薛妙妙下意识地抬眼,不期然看到了同样望过来的眼眸。

那是一双极其惊艳的眸子,尽管裹在重重头纱之下,仍然能判断出对方定然是个美人。

周遭喧闹似乎在这一瞬间静了静,美人也看过来,两人的手都握在贝壳串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不禁为之一顿,妩媚流转,如流风回雪。

仿佛眼波一转,便要染透这纸醉金迷的万里江山。

薛妙妙的惊讶,并不只因为她的美丽。

更像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种感觉很微妙,没有由来。

连忙松开手,薛妙妙淡笑了笑,大度地示意她先买。

然后才发觉自己的笑是盖在围巾里的,看不见,这才开口,我只是随意瞧瞧的,你若是喜欢就买去好了。

美人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放下东西,举手投足带起淡淡的香气,随着纱巾不经意地滑落,桃花般的唇瓣旁卷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摇摇头,然后优雅地转身。

回过神来,目光顺着美人的身段下移,这才看到了她掩盖在华服下挺起的肚腹。

即便是身为女子,薛妙妙也被那极淡的一抹笑意所魅惑…红颜祸水,便是如此。

看看美人,再看看自己,浑身透着淡淡的药草味道,似乎也还不错。

再一个俯仰错落,就望见了跟在身旁的宛平。

小薛大夫,又见面了,您也来逛庙会?宛平的笑,总是讳莫如深,让薛妙妙很不喜欢。

略微点头,随处走走。

宛平,雪霞阁,软烟罗,老宅,还有大肚子的美人。

宛平随着美人渐渐穿出人流,薛妙妙很快就将头绪理了出来,叹一声清远城果然小,这可不就是秋桐挂在心上的八卦。

后来秋桐还耐心地解释,傅公子和这美人并非夫妻,而是有些交情。

至于美人的夫君是谁,她也没有打听出来消息,越发薄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薛妙妙拢了拢围巾,心中仍是对那串贝壳爱不释手,想到自己已经有些积蓄,便付了一钱银子买了下来犒赏自己,离开时,还看到那商贩冲着美人离开的地方瞥上几眼,闻香远去。

美好的东西,果然人人都爱。

摆弄着淘到的小贝壳,被人流推挤着往远处走去,偶有孩童雀跃着擦身而过,叫卖声充斥着耳畔,抬头便到了热闹的木偶戏场。

高处的戏台搭上,肖似仿真的木偶粉墨登场,杖枝撑起的人偶像极了真人,夸张的动作下透着意趣盎然,配乐的热闹曲调时急时缓,推动上了高/潮。

看了一会儿,薛妙妙渐渐看出门道。

眼下这出戏,源于本朝野史《东京梦华录》的其中一段,说的正是兰沧王东海郡乘风破浪,追剿逆贼的段子。

演到生动出,竟还有骨架细密的船舫登场,好不形象。

世人都道兰沧王举世无双,是为大燕战神,但对于三年前这一桩海上突围的经历不甚熟悉。

然而眼前这一幕戏,正事无巨细地还原了当时激烈紧张的战况。

海蓝色的幕布摇曳摆荡,仿佛是云山海雾,困影重重。

头戴角面,身披铠甲的人偶威风凛凛,自然是故事的主人翁。

东海郡毗邻浩瀚东海,有着天然的屏障,然而大燕将士多擅陆战,收复东海郡时,由兰沧王亲率二十搜战船出征。

后来战船在东海上迷了路,陷入险境,困海上三日不得出。

忽而台上安静下来,四下烟雾升腾缭绕,众将环顾,如入仙境。

传言中,兰沧王于东海误入蓬莱仙谷,幸得仙人指路,而后于海上杀出一条血路,一举反败为胜。

随着惟妙惟肖的木偶戏演出,台下围观的百姓情绪高涨,看的津津有味,叫好声连连。

唯有薛妙妙盖在围巾下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异样。

尤其是,最后隐晦的一幕戏,铠甲人偶独身误入山谷,兰花浴旁隐隐有个美人样的皮偶隔着水幕一闪而过。

台下观众看得一头雾水,唯有薛妙妙心中更为古怪。

世上本没有什么蓬莱仙谷,不过是世人遐想杜撰出来的,但木偶戏中的场景,却总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微妙。

就在一片喝彩喧闹之中,东海仙山这出戏渐渐落幕。

走出人群,喧闹在身后越来越远。

薛妙妙此时的心情夹杂着难言的情绪,脑海里还在回味方才那出木偶戏。

看似简单段子,似乎隐隐透露着某种讯息。

小薛大夫这边请吧,来咱们酒馆里歇歇脚!店家热情地招呼,薛妙妙也无多推辞,却不想一进门就看见方才那美人娠妇也在里头,目光的方向,应是在看戏。

薛妙妙随意捡了个临窗的位子,摸摸钱袋,点了壶热茶和酥心糕饼。

美人坐在小酒馆的栏杆里,妩媚流转的明眸中,映着满目喧嚣,一眼就能分辨出,她不属于这里。

各有各的自在,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

津津有味地吃着糕点,听着酒馆里高谈阔论的小道消息,不知为何,薛妙妙总是忍不住去看美人。

酒馆里有女人不算新鲜事,何况包裹的严实,男人们多是撩上几眼便作罢。

不多时,碟子里的糕点还差一块没有入肚,美人却挺着腰起身,应是要走。

伴随着笑闹声,酒馆的木门便被一路玩耍的正高兴的孩童们撞开了,四处窜闹着,只是不知谁顽皮,一把推翻了长凳。

只闻砰呯几声响动之后,喧闹的酒馆登时猛然一静。

玩闹的孩子们吓呆了站在原地,那长凳竟然撞上了美人的肚子!薛妙妙出于本能地快速起身过去查看,宛平艰难地将她扶起,这个过程中,美人脸色煞白,牙关紧要,显然是很痛苦,双手护着肚子不放。

孩童们一哄而散,老板娘闻声赶来,张罗着去找稳婆来瞧病。

忽然,宛平垫在她身下的手骤然一顿,抽出来沾满了体、液…而裙下渐渐湿了大片大片!颜色清淡,并无异味,是羊水!妊娠后期,最怕激烈撞击,羊膜一旦破了,胎儿就会面临缺氧的险境。

此时,男人们大都被遣走了,老板娘见小薛大夫眉心紧锁,冲着宛平低声道,是羊水破了,最多撑不过一日。

宛平对她所说的话,全然一副茫然焦急的神色,这可如何是好,离我家娘子的月份还差将近一月…------------13.[益母当归]难产我的肚子好疼…美人银牙紧咬,死死握住宛平的手臂,他可有回城?宛平沉默着,摇摇头,他…他们原本定于今日就要启程的。

字里行间,不着痕迹地隐去了所有身份信息。

薛妙妙自然无意深究其中的他或是她是谁,左不过是孩子的父亲。

但三言两语,前因后合,逻辑上这么一关联,想来这美人的身份并不堂堂正正。

若不然也不会金屋藏娇,但来头定是不浅。

老板娘是古道热肠,连忙上前搭把手去扶她,却被薛妙妙伸手一挡,夹紧腰腹,尽可能并拢腿,轻呼吸躺平。

话音一落,满屋子除了薛妙妙之外的三位女子俱都愣了一愣,这看似清俊的小大夫口中说出来的话,恁地露骨,又是腰又是腿儿的,老板娘也跟着脸皮一臊,手上却不动了。

美人颤巍巍的睫毛上凝着水汽,看了他一眼,你,能保住我的孩子么?其实这话,薛妙妙心中很想笃定应下,她病情不算复杂,将将足月,提前破水的产妇,医院里面常见。

打打催产针,宫口开的差不多了就拉进产房,再不济,还有剖宫产这最后一道保障。

但时移世易,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另当别论了。

想了想谦辞道,薛某不精妇科,还是要等稳婆来了再做定夺。

不消片刻,稳婆急匆匆赶来,将娠妇平躺着抬上,宛平却忽然从车上下来,我家娘子来势紧急,还请薛大夫来府上看诊。

薛妙妙摇摇头,推辞,产妇接生,恕薛某不能接诊。

除了男女不相亲的伦常之外,薛妙妙不大愿意和这户人家扯上关系,一瞧就是有来头的主,她一届布衣,自然是惹不起的。

王员外家那次,当时只顾着救人,赶鸭子上架,现下想来也是后怕,如果但凡有差错,王员外绝不会轻易饶了她。

所以那次之后,尽管手术十分成功,但她却给自己定下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再施行手术救人。

一胎两命,薛大夫不必有所顾虑,只要您能出手救我家娘子,宛平当即从袖袋中拿出一枚沉甸甸的金条,诊金可付寻常十倍。

尽管薛妙妙如今手头很紧,金银谁人不爱,但爱财取之有道。

这就像是收红包,风险太大,得不偿失,不论前世今生,违背良心的事情做不来。

恕薛某不能从命。

态度很是坚决。

宛平沉下眸光,若加到百倍可否?薛妙妙拍拍衣衫上的落雪,不如将百金付给稳婆,相信效果会更加显著,莫在薛某这里浪费功夫。

病情紧急,车中时不时传出美人痛苦的低吟,宛平回身的功夫,薛妙妙已然快步混入人群中去,没有转圜的余地。

瞧了一眼车中手脚忙碌的稳婆,宛平心中惴惴,冷声催促,先回府吧。

--时近黄昏,薛妙妙将采摘回来的益母草铺开风干,架在一层一层的木筛上头,大约两日,就能离去水分,再磨成干粉包起来,每月那几天配以当归丸服食,定能好过些。

这半晌耳根清净,薛妙妙忙完了才后知后觉,秋桐一直都没回来。

陶伯在诊室里温书,她便去前厅帮郑掌柜配了会儿药,才知道白天自己走后不久,秋桐就缠着陶伯去逛庙会,因为要照顾医馆的生意,没多久陶伯便回来坐诊。

大约又是玩疯了,忘记时辰。

薛妙妙打趣一句,太了解她的做派。

岂料再一转眼就到了晚饭时候,平时家中煮饭烧菜都是秋桐一手包办的,她久不回来,灶火还没起。

不想没等到秋桐回来,却等来了不速之客。

通身玄紫略显张扬的锦袍,傅明昭踏入医馆时,脸容上是和平时放浪不羁截然不同的神色。

他径直走向薛妙妙,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请薛大夫随我回府一趟,有急症。

这些天客客气气装的倒是像的很,一遇到事情就原形毕露,如同最初那个月色甚微的夜晚一样的自以为是。

薛妙妙虽然性子软糯,很好说话,但骨子里犟得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白天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接生之事我无能为力。

傅明昭猛地握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扯,压低声音,此事事关重大,若有机会自当解释给你听,我此来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必须要去。

好大的口气!薛妙妙甩开他,好声好气,傅公子请回吧。

一丝阴沉划过眼底,你当真不去么?薛妙妙心一横,点点头。

傅明昭最后一点耐心终于耗尽,摊开掌心伸到她面前,又快速收回袖中,是一枚精致的香囊。

薛妙妙无意间一瞥,脸色唰地白了下来,你们竟然挟持了秋桐?若你执意不肯,也休怪傅某翻脸无情。

薛妙妙拗着一口气,对峙片刻,心知来者不善,更不想因此连累了秋桐和陶伯。

良久,她垂下眼眸,好,我答应你们,但如何医治,要听从我的安排。

傅明昭紧绷的脸容上松了口气,医馆外备有车马,事不宜迟。

薛妙妙上楼准备好器械工具,提了木箱一言不发地登了车。

被人要挟踩在针尖上的感觉不好受,此时自己就像是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待人宰割。

傅明昭一路上坐在她对面,两人却是一句话也没有交流。

但能明显感到薛妙妙的抵抗和疏离,几番想要说些什么,都没有得到回应。

幽静的宅子屋舍重重,从前未进来过,此刻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实则守卫极是森严,穿过两重拱门,到了西厢,薛妙妙就看到了守在屋外的家丁不下五人。

寻常人家,哪里用的这般谨慎。

处处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是宛平开门相迎,表情沉沉,但并无讶异,请薛大夫来一趟,当真不容易。

薛妙妙没有这些花花肠子,清落的身影肃立,先放秋桐出来,我再去看诊。

宛平毫不退让,摆手请他入内,待薛大夫助娘子顺利生产,自会将秋桐姑娘安然奉还。

话外之意,秋桐就是人质,如果成功就放人,失败就撕票了?我既然来了,必会全力救治病人,薛妙妙一双清灵的大眼睛望向傅明昭,不与宛平多言,薛某自知不能与你们抗衡,我需要秋桐作为帮手。

被那种眼神烫了一下,傅明昭态度软了下来,再思量她的话,不无道理,如果因此影响了救人,那么后果,他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好,去请秋桐姑娘出来。

傅…公子,还望三思。

宛平急忙阻拦。

傅明昭望了一眼神态淡然的薛妙妙,时辰紧迫,不必多说。

步入西厢房卧室内,隐隐藏在纱幔里的女子曲起双腿,正在用力分娩。

她先是听稳婆仔细叙述了病情,大约三十六周,触之为臀位。

每一则,都是难产的指症。

娠妇已经分娩了将近四个小时,力气渐渐用完,破了水见了红,但胎儿仍未入盆。

探一探病人宫口开了几指?稳婆钻入帐内,出来时手指上沾满了带着丝丝红色的水渍,大约有三指。

三指太少了,这是刚刚进产房的量,后面的产程还长着…但看产妇是撑不住了。

此时秋桐被放了进来,满眼委屈的神色,薛妙妙握了握她的衣角,眼眸坚定,相信我。

打开木箱,上次的工序可还记得清楚?秋桐点点头,一点也没忘。

那好,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去准备东西,他们府上应该齐全。

薛妙妙转身入了内室,还需得和病人沟通一下,毕竟让古人接受手术的概念是很艰难的。

娠妇满头是汗,发丝黏在两颊上,气若游丝,去告诉她们,我只要见陆郎…薛妙妙定了定神,温和地开口,一会儿施行手术的时间不会很长,尽管放松。

美人张开眼缝,可是要在我身子上留疤?薛妙妙如实回答,大约四寸。

美人眸色暗淡,用力摇头,身体形貌若毁去…我宁愿死!还真是固执的很。

薛妙妙无奈地看着眼前这张脸容,即便在如此苍白憔悴的时候,也有惊人的美。

但却对于她爱美的执念,无法理解。

薛某直言,即便顺产,亦会在会□□留下伤口,生子为母,此一关必要经历。

美人眼神涣散,根本听不进她的话,而是双手紧紧攥住床褥,始终重复着一句话,我要见陆郎…任凭薛妙妙怎么解释,她都油盐不进,稳婆查看,说才开了四指不到,但身下的被褥已经沁湿了好几层,只怕羊水已经不够了。

即便产妇还能再坚持,但难保胎儿不会缺氧损伤大脑,后果亦是严重。

眼看美人是讲不通道理的,薛妙妙索性就出来,径直问向候在厢房外的傅明昭,谁是陆郎?闻言,傅明昭和宛平俱是一楞,对视一眼,颇为震惊。

小脸上表情严肃,目光坚定沉稳,薛妙妙掏出事先写好的术前告知书,想来陆郎是这位娘子的夫君,那么就请他出来签订协议,同意之后,会尽快施行手术。

协议?傅明昭拿过去仔细浏览,而后布满更为诧异的表情。

似有难言之隐,他不在城中。

薛妙妙眉间微蹙,娘子生产,凶险至极,身为丈夫却不陪着,还枉那美人心心念念,口口声声的唤着!这陆郎,只怕必然是个负心薄幸之人!家属呢?父母、兄妹皆可签字画押,你们能等得,里头的母子可等不了。

薛妙妙眼见平时如何心计深重的两个人,一听这话,却都沉默了,神情变幻着,都抬眼去看对方。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老宅的木门吱呀一声,打破沉闷的月色。

雕花从外推开。

一摆月白色衣襟在众人簇拥中,沉步入内,沾了满身月光。

傅明昭和宛平脸色一变,连忙行礼,修长玉立的男子俊脸含霜,风尘仆仆,却丝毫没有折损风华,途中得到信报,快马折返回来。

推门而入,傅明昭道,回主子,正请了薛大夫来看诊。

眼前这张脸,薛妙妙盯了几秒钟,才从惊讶中转圜。

原来美人心心念念的陆郎,竟然就是她在山中遇见的卢公子。

------------14. [益母当归]交涉在知道了卢公子就是美人的夫君之后,心中反而释然了许多,郎才女貌,的确是十分地相配。

可为何隐隐又有些失落,到底还是个看脸的世界,谁也不能免俗。

陆蘅目光扫过她的面,沉重幽深,现下情况如何?薛妙妙只好如实表述,陆蘅接过那张术前告知书,翻阅片刻,缓缓抬起眼锁住她,薛大夫打算施行手术?眼底明显含有丝丝疑虑,行军时,截肢断腿的例子见过不少,但那是没有办法之举,何况做过手术的士卒大多撑不了太久,产子动刀子更是从未听闻。

您的夫人难产,症状复杂,若再有拖延,只怕卢公子的妻儿皆会有性命之虞。

听得夫人二字,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紧张中夹杂着逼仄的气息。

傅明昭和宛平默不作声地看着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丝毫不敢插言。

室内徐娘子的呻/吟声渐渐微弱,能听见她细微的声音唤着陆郎。

对于薛妙妙的误会,陆蘅眉心只是微微蹙起,并不做过多解释,再次确认,我要的是保母子平安,断非是薛大夫的博弈之举。

薛妙指了指告知书,上面写的十分详尽,古往今来,手术皆存在风险,但相信卢公子并无时间找出第二个能救令夫人的诊治的大夫了。

宛平在旁淡淡警告,还请薛大夫注意言语分寸,莫要太过狂妄。

语气已见不善。

眼见症状紧急,但似乎这位美人的夫君却意有踌躇,下不了决心。

纤瘦的身影站起来,如此,那么还请放薛某归家吧。

宛平往前一步,既然主子不同意此法,薛大夫需得另想他法,今日休想踏出这院门一步。

薛妙妙略显稚气的脸容上,凝着一团坚定,清纯楚楚的眸子静静看向陆蘅。

在等待他最后的一锤定音。

许久,薛妙妙深呼一口气,合上医箱,转身绕过桌角,就在宛平还没来得及出手拦下时,右手腕上悄然一紧,略微沉重的力量拉住了她的身形。

干燥温暖的掌心,熨烫着肌肤,陆蘅的手大而修长,这一握就整个将她的腕子全部包住。

那一瞬间,陆蘅也被掌心中细滑纤柔的触感撩了一下。

再用力,薛妙妙就被他力道带着猛地坐回了木凳上,只能被迫与他平视。

将她细白的手指举在眼前,对着灯烛端详了片刻,忽而伸手在她五个指节上依次揉捻着,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捏的薛妙妙又酸又疼,等他放开手时,薛妙妙已经是含了一汪眼泪。

薛大夫替人手术治病的事迹有所耳闻,这双手倒是看不出特别之处。

被他触碰过的肌肤,似是被火灼烧,那略带粗粝却强悍的力道绕在指尖久久不去。

薛妙妙握着手儿,连忙揉着舒缓,一瞬间的娇娇情态,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陆蘅凝眸,见她原本就白皙阴柔的面庞,在烛火之下,更有几分艳色,而那股笃定的神情,令他终于下定决心。

薛妙妙正揉着,忽然觉察不妥,连忙又正襟危坐起来。

其实不过是短短的几分钟而已,但却觉得在他的逼视之下,竟会有种坐立难安的焦灼。

这个男人的气场太强大,仿佛随时会令她无法招架。

这一次,陆蘅展手拿来告知书,利落地按上手印,但说出的话却令薛妙妙再一次大失颜色,如果出现意外,请薛大夫保孩子。

薛妙妙猛地一顿,唇角抑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划上讥讽的弧度,卢公子的夫人正在难产,却不知道她心念记挂之人,已经打定了放弃她的心思,薛某当真是替她不值。

薛大夫不明内情,切莫妄言。

淡淡回了宛平一个眼波,我只相信自己所闻所见。

而后又将目光移到端坐的男人身上,见他不带一丝关切的神态,薛妙妙更是心凉,令夫人不肯手术,卢公子去劝一劝,时间紧迫。

陆蘅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形覆盖在面前,冷然如未化的雪,无形中的压迫感,和她所认识的捕蛇人,仿佛天差地别。

片刻之后,陆蘅推门而出,将生死一笔带过,薛大夫谨记。

面对难产妻儿,身为丈夫竟然丝毫不念及夫妻情分,这样的铁石心肠,当真是生平罕见!薛妙妙毕竟是女子,遇到感情问题,多有些感性,之后就再没有好脸色看。

连带着将鄙夷的情绪发泄到了宛平身上,以至于她细问情况时,薛妙妙基本不回应,自顾自地准备器械。

她的情绪,陆蘅自然察觉到了。

这一通细看之下,除了她的眼睛,白皙的脸也渐渐在眼前分明起来。

此时,稳婆出来,说宫口仍是四指,见红更多了。

秋桐那边的器械已经备好,陆蘅等人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临急不乱。

术前准备充分,宛平跟在陆蘅后面抬步进去,而傅明昭守在门外。

木箱中的柳叶刀,寒芒乍现,陆蘅随手拿起一枚,对光细看。

这形态虽和军中的大致相同,但眼前这把分明更加精致更加锋利细长,光洁的刀柄上能反射出他一双沉静的凤眸。

捻来一张薄纸,削口利落,是把好刀。

手术重地,还请卢公子回避。

薛妙妙不客气地拿回还在他指尖的刀片,下了逐客令。

眼前这样清瘦的少年,纯白如上好的雪绢,骨肉匀细,陆蘅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和血腥的场面联系到一处。

不知为何,方才那一瞬间的触感,仍然似有似无的腻在指端。

陆蘅很久没有碰过女子,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一个少年的肌肤生出了别样的感觉。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

再抬眼,那道青色的身影已经专注地忙着手术,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有秋桐和稳婆帮手,闲杂人等请出去。

宛平立身未动,我是娘子的贴身侍婢,怎能算闲人?何况生子大事,我必要在旁。

薛妙妙闻言,脱下手套,将屏风往后拖至门前,在场可以,但不能越过此界限。

若不能遵从,只好去惊动你们家主了。

--出来时,傅明昭连忙迎上,低声道,徐娘子胎儿事关重大,属下擅自做决定,还请将军恕罪。

无妨,武都尉先执本王手谕东进,入魂谷关营寨。

将军的意思是日后在河间府汇合,然后共同入京。

傅明昭顿时领悟。

陆蘅没有反驳,还要确保皇室血脉平安。

傅明昭思量转圜间,才体悟到将军的用意。

新君即位,建安民生安定,兰沧王功高盖主,需要先在外围蛰伏一段时日,好让新君立威,同时表明自己并无夺权的意图。

给天下吃个定心丸。

陆蘅望了一眼梢头清浅的月,有半面隐入乌云中去,落照入看似平静的小院。

和战场上横尸血肉不同,此刻的西厢内,亦正有一场生死博弈悄然展开。

清完场,薛妙妙看着那俊挺的身影阖门而出,这才稳定住心思,从杂乱的情绪抽离出来,完全专注于剖宫产上。

秋桐似乎已经跃跃欲试,熟练地将手术涉及区域消毒完毕,和上次王兰芝一样,娠妇被盖在手术巾下,薛妙妙伸手按了按,将位置拉到子宫下段宫颈口上部。

美人连续的宫缩阵痛下,已经处于脱力的半昏迷状态。

附在秋桐耳畔说了句悄悄话,只见秋桐一张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子,将他猛地一推,结声道薛妙!原不知你心思这般…这般…淫、邪!羞得她话也说不全。

薛妙妙却说得一板一眼,十分正经,此乃备皮之术,为例行工序,毛发会藏污纳垢,离手术区太近,细菌脏污极易渗入刀口中,并发感染,重则危及生命,绝非玩笑!秋桐仍然接受不了,一个男人怎么能叫自己给娠妇的…那种地方剃毛呢…此时无暇顾忌秋桐幼小心灵中的创伤,上回教你的无菌术可有记住?三观碎了一地的秋桐点点头,虽然薛妙的话她能明白,但这和她十多年来所受的传统教育,委实大相径庭。

这个薛妙,一次又一次刷新她的世界观…薛妙妙已经将刮刀递了过去,这是手术必修课,剃完之后要在涂几遍烧酒。

你不是最喜欢小孩儿,怎能忍心看着肚子里的孩子窒息而亡呢?屋子里摆放的滚水蒸锅里,正消毒着各种刀钳镊子,纱布棉帛,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包括宛平在内,所有人都将一颗心悬在喉头,等待着薛妙最后的指令。

秋桐一张脸红着还没消退,但手法很是利落,薛妙妙实在是很欣赏她的悟性,两人的默契亦是绝配。

依照我的样子,裹好严实头发,然后净手净面,换上准备好的棉裳。

术前准备的过程中,薛妙妙正在快速回忆转科时候在产科的见习,每一刀、每一个位置、每一层组织,都在她脑海里过电影一般回放着。

血肉是世间最精妙的杰作,最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再张开双眼,纯然如雪的眼眸中透出成竹在胸的稳静。

小宝宝,等不及要出来见你的娘亲了吧?她似是安抚地隔着肚皮温声言语。

稳婆主要负责产道管理,清除脏污羊水流血等事宜。

准备好了么?麻沸散对胎儿有影响,秋桐一旦发现药力起效,立刻告知我。

她深呼吸,手儿轻柔地在肚子上抚摸,能感到腹中胎儿时而剧烈的胎动。

就在她的手术刀下,一个幼嫩的新生命即将来到世上。

薛妙妙忽然觉得胸中万分情潮涌动,这种美妙而忐忑的体验,不身在其中,自是难以体会。

薛妙,好了。

秋桐站在器械台前,十分像模像样。

点点头,三人同时戴上口罩、手套,消毒完毕,薛妙妙手执第一把五寸手术刀,双腿绷紧站定,对准了子宫下段,横着切了下去。

------------15.[益母当归]剖腹经过上一次的宫外孕手术练手,此次明显更为得心应手。

横向腹壁切开,小量渗血,秋桐手端着瓷盘,止血钳、镊子、纱布整齐有序地摆放着。

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术区域,见薛妙刚切开腹部,就停了下来,肚子里血肉一片,以秋桐的眼光来看,并不能分辨里面是什么器官。

然后下一刻,她竟然将双手都从刀口里伸进了娠妇的肚子里!稳婆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扶着产妇双腿的手都开始紧张的颤抖。

头脑发胀,简直要吓出高血压。

薛妙秀眉绷紧,争分夺秒地探查子宫的位置,初步辨别胎儿的体位和状况。

此时的子宫膨大如球,高高挺立着。

两块棉纱布浸上淡盐水。

她的手缓缓抽离出来,带出黏腻的血液和浆液。

秋桐立刻照做,以最快的速度递了过去。

薛妙妙将盐水纱布塞入切开的腹部,双手边推边向前,很快两块纱布就不见踪影。

见秋桐和稳婆都极度好奇地望过来,薛妙妙简单解释了一句,潜意识里是在向秋桐灌输新东西。

这种真枪实战的见习,是最好的教学机会。

纱布垫在宫体和腹壁之间,一来是要推开旁边碍事的肠子,二则防止一会儿将胎儿取出来时,羊水和血大量进入肚子里面。

秋桐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了一个字,似懂非懂地用力点头。

拿着钳子来近前。

薛妙妙动作很快,平日里缓慢温吞的语速也加快了几分。

挑开这层腹膜,轻轻捻起来,用钝的那一头。

薛妙妙摆好手势,随着秋桐应声挑开,她迅速地伸进去,将膀胱往下推,彻底暴露出子宫下段。

看着稳婆煞白的脸色,薛妙妙特意关照了一下,马上就要取出胎儿,赵婆婆准备妥当了么?被那道镇定从容却又千钧一发的眼神锁住,赵婆连忙点头应下,心道这几十年来,如此接生可谓是头一遭!敢上手么?薛妙妙又问向秋桐,不需要拿刀,但要用手触碰。

鼓足勇气,秋桐几乎没有迟疑,我可以的。

胎儿是臀位,头部还没转下来。

薛妙妙说话间已经小心翼翼地划上了子宫,切子宫就不能大刀阔斧地来,很容易划伤胎儿。

开在子宫上的很小,只有一寸左右,秋桐疑惑,这么小,怎么取出胎儿?薛妙妙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切口上,用两手食指顺着切线往两边撕扯,我说停为止。

第一次触到活生生的血肉,秋桐本来已经很紧张了,用手撕?…对,快点!已经五分钟过去了,剖宫产要在最快的时间取出胎儿。

秋桐一咬牙,猛地用力,这种肌肉翻开的感觉,她觉得这辈子是忘不了了。

此时薛妙妙也没闲着,或者说她比秋桐更紧张。

血管钳谨慎而准确地对准羊膜,挑了下去。

虽然娠妇提前破水,但是这会羊水还是哗哗地流了出来。

可以放手了,薛妙妙的心跳的非常快,多拿点纱布过来,把羊水全部吸干净。

秋桐已经被他训练的随时绷紧了弦,经过刚才人生第一步,这会儿明显镇定多了。

吸羊水的同时,薛妙妙已经探进去,用手插、至胎儿头下方,应力旋转胎头,已经触摸到柔软弱小的身子。

赵婆婆过来搭把手,从上腹部用力往下推挤!稳婆常年接生,力气皆是很大的。

遵从她的吩咐,一面挤着,薛妙妙一面轻轻握住胎头往外拉。

三个人几乎是用上了全部精力,严阵以待,眼看她的手一寸一寸往外抽,都在等待着小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无比紧张而漫长的瞬间,整个胎儿被薛妙妙稳稳地捞了出来,当红皱的小猴子一样的婴儿拿出来时,秋桐抑制不住地喜道,成功了…薛妙你成功了!但是薛妙妙脸上的表情却并不乐观。

婴儿浑身发紫,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将缠在脖子上的两圈脐带取下来,薛妙妙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干净婴儿的口鼻,然后端在手臂上,从下往上开始推挤柔软的小家伙,帮助他将羊水杂污全部吐出来。

宛平早已从屏风处站起来,在看到婴儿出生的一瞬间,她一步冲了上来。

秋桐却连忙严厉制止,退回去,别污染了手术区!还在挤羊水的薛妙妙忍不住给了她一个大大赞赏的眼神,你越发专业了。

确认清理干净之后,婴儿的状况依然不是很好。

一般来说,健康的婴儿是不需要外力拍打,当他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时,肺会自然张开,然后发出来到世界的第一声啼哭。

剪断脐带,消毒结扎,交给稳婆,用力拍打婴儿脚心,两个换着打。

亲眼目睹了如何破腹取婴,稳婆此刻已经彻底被薛妙妙大胆乖张却又精湛非常的医术所折服,惟命是从。

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拍打,屏气凝神,此刻的屋子里掉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可是婴儿只是发出很微弱的哼唧声响。

宛平不敢越界上前,但是已经担心地手足无措,不停地问,孩子可是安然无恙?为何还不哭?秋桐不客气地回了她一句,噤声!别影响薛大哥手术。

一想到被她挟持的事情,秋桐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现在,薛妙妙是主导全局的中心,秋桐很是扬眉吐气地占了上风。

稳婆毕竟有几十年的接生经验,这会使出浑身解数来,但是效果不太明显。

手术台上的产妇暂时被搁置在一旁,薛妙妙两头权衡轻重,先吩咐秋桐清理子宫内的淤血和脏污,自己下了台去抱婴儿。

用酒水漱了口,将婴儿的小嘴张开,一低头便印了上去。

控制着呼吸节律,一点一点做人工呼吸。

胎儿的小手小脚开始胡乱抓踢,薛妙妙再接再厉,涨红了脸,闷着气。

终于,期待已久的啼哭声划破沉闷的屋子,婴儿用着最大的力气,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

四个不同心境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绽放出会心的笑。

短短的一刻钟,就像是和死神在赛跑,抢夺每一秒先机。

薛大哥,孩子哭了!秋桐伸着头,尖笑着喊道。

稳婆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开始忙活摆弄小婴儿,恭喜娘子,是个大胖小子!被宛平绞碎的帕子扔在地上,终于得到薛妙妙的许可,将孩子包裹起来,抱到偏房去整理后续。

但孩子平安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这场博弈还未彻底得胜。

此时,秋桐那边传来低呼,这血…怎么越清越多?这句话,无疑是一击沉沉的打击。

难不成遇见了更坏的情况?这个产妇实在是磨难重重,破水、早产、前置胎盘还有脐绕颈,薛妙妙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自己强行剖宫产,只怕早就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两人交换位置,薛妙妙着手清宫。

膨大的子宫如球,还没缩回去,尽管里面已经都清理干净,但仍然控制不住出血。

正常娠妇的子宫,分娩过后,会自行节律收缩以止血,薛妙妙面色凝重,但她的子宫,很明显收缩力度不够。

秋桐一块又一块地塞着纱布吸血,薛妙妙只好人工夹住血管,暂时止血。

没有输血技术,大出血会要了产妇的命!先撑片刻,我出去一下。

迅速脱掉手术服,薛妙妙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门。

候在外厅的几人猛地一愣,就见满手血污的少年出现在眼前,纯白的面容上也被溅上殷红的血渍。

这模样,惊心动魄,却又散发着诡异的美感。

她径直走向陆蘅,孩子已经平安取出,现在需要卢公子做决定。

面容上划过一丝释然,陆蘅沉静的眸子应着她同样坚定的目光,薛大夫且直言。

产妇子宫收缩不好,目前有血崩之兆,切除子宫以后失去生育能力,或可保全性命。

如若不愿,那薛某只好再等等,但难保最后性命无虞。

她一口气说完,再前进一步,仰头望着当事人的丈夫,告知书上清楚写有,请卢公子速做决断。

这个小大夫此时此刻爆发出的惊人气场,令傅明昭也为之一震。

尽管是轻声细语,可由心中散发出的坚决和笃定,却足以撼动一切,震慑满场。

有几分胜算?陆蘅心中亦是难以权衡。

薛妙妙沾满血污的手套举在眼前,医学上从来没有概率,成功了就是十分胜算,失败了就是一无所有。

静默片刻,陆蘅觉得此刻,就像战场上的阵前冲锋令,生死都在指掌间。

而薛妙妙就是头颅上高悬的利刃,随时取人性命。

生平所向披靡的嗜血将军,第一次有种棋逢对手的悸动。

然而这种生死一线的紧迫,足以令他骨子里的狼血沸腾,执掌生杀夺予,现在这个权利,他要交给一个少年。

那就听凭薛大夫决断,诚如告知书上所写,任何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16.[益母当归]竭力毫无退缩地对上他的凤眸,不论如何,我会尽全力救治令夫人。

还请卢公子莫要有了儿子,就放弃妻子。

陆蘅不作辩解,浅浅颔首。

手术台上,最希望病人活下来的,或许不是你的父母,或许不是你的子女,或许不是你的爱人,但必定是你的主刀医生。

这句话,此情此境,薛妙妙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的凄楚和人世的残酷。

争分夺秒之中,薛妙妙一刻不停地重新回到手术台前,换上新的装备,洗手消毒,继而将胎盘和杂污清理干净,迅速先将产妇的子宫密密实实地先缝了起来,却并不打算关腹。

膨大的子宫没有回缩,身下的血依然还在流着。

再看产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下面要如何做?秋桐亦是跟着心焦。

只见薛妙妙一言不发,只是双手埋在产妇的肚子里,一下一下,用力节律地捏着子宫。

每捏一下,她纤瘦的身子就震动一下,不消片刻,就是一身的汗。

在脑海里快速地运算过后,她沉声吩咐,速去取一两半精盐和十斤温开水混匀倒在大盆里端过来,还要之前稳婆用的催生丹!没有输血,只能先补液,多少补充些血容量,总好过只出不进。

没有缩宫素,催生丹虽然效力不够,但的确有促进宫缩的功效。

这些东西都是常见的,很快就备齐了。

将她半扶起来靠在床头,催生丹碾碎了混在盐水中,大口给她灌进去,记住捏着鼻子!薛妙妙仍在人工替子宫收缩起搏,两条胳膊已经酸的发木,只有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尽管是在冬天,但从后面,竟能看到汗湿了手术服。

之后,薛妙妙又找来一条干净柔韧的布条,大面积地将刀口覆盖缝上,尽最大可能促进止血。

秋桐十分谨慎,严格执行她的医嘱,虽然处于麻醉状态的产妇不好喂食,但用薛妙妙的话来讲,能灌多少是多少!时间就是生命。

一想到旁人的性命握在自己手中,秋桐瞬时觉得胸腔激荡,油然而生的自豪,也顾不得疲累。

两人齐齐配合,许久之后,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产妇的出血终于越来越少。

酸疼蔓延到整个手臂,然后顺着腰、到达双腿。

不用切子宫了,咱们把她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薛妙妙疲累却亮如星子的眼瞳眨了眨,看着同样满头大汗的秋桐,合作愉快,诊金我会分你一半。

在这样高强度的手术之下,所有人皆是筋疲力尽,这句话无疑是漫长冗杂中的一点轻快的调侃。

秋桐咧开嘴,声音干涩,你说的,一会儿可不能反悔。

好。

她只回答了一个字,便又专注于关腹缝合的工序上去。

等到手术完全结束,夜色彻底沉入无边暗宇,没有一丝星光。

来时大约是酉时,经历了层层难关,已经到了丑时。

缝完最后一针,仿佛压在身上的千斤大山呼啦啦倾塌碎裂,薛妙妙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手中的柳叶刀掉在地上,累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精神和□□的双重高压,令她这副小身板几乎承受不住,只有靠着墙壁的支撑才勉强坐着。

床上的产妇闭着的眼皮下头,眼珠开始微微转动,而后全身渐渐恢复知觉,将要转醒。

眼皮沉重,似有千斤压在上面,一星半点也睁不开。

秋桐在耳边说了什么,听不清。

她晃了晃自己,然后身子一轻好像…好像被谁抱了起来。

怀抱中有清温的香气,淡淡的像是夏天里的荀草,让她的心神全然放松,昏昏沉沉过去。

再转醒时,天光已然大亮。

薛妙妙用手遮了遮眼皮,愣神片刻,坐起来环顾着周遭陌生的环境。

手下床上铺着温软香芬的被褥,菱花锻的枕头和被面儿,一抬头,床帏上的流苏就扫到额头上。

她浑身一动,就散架一样的疼,尤其是一双手,十根指头现在连弯都弯不得了。

昨晚实在是劳累过度,竟然没有来得及监护产妇转醒,就累的昏了过去。

想来也是,从前在医院做手术,一个剖宫产至少要配三名医生,还不加巡回护士等等。

门被推开,有脚步声靠近。

清眉秀眼的小姑娘端了饭菜进来,小丫鬟模样,笑吟吟的,薛大夫辛苦。

薛妙妙问,现下几时?秋桐可也在府上?丫鬟摆好饭菜汤羹,巳时刚过,秋桐姑娘先回医馆去了。

掀开被子下床,这一垂眸,薛妙妙猛地一惊,她反射性地双手紧紧握住领口,身上的衣服已是焕然一新,并非昨天穿来的那套棉布长衫!手下丝滑柔软的料子,是娟白的色泽。

薛妙妙微微颤声问,是姑娘替薛某更的衣?丫鬟掩袖一笑,主子将薛大夫抱回房间时,满身是血污,就吩咐让奴婢拿件替换的衣裳,奴婢也不知谁换的。

薛妙妙身子一歪,咚地一声磕在床柱上。

丫鬟连忙伸手去扶,薛大夫可是病了?薛妙妙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颓然地坐在床边,脑袋发空,脸颊发胀。

没想到自己苦苦隐瞒的女儿身份,竟然就这么被人发现了…枉费整日裹胸都勒出了於痕,身子什么的都被男人看光了!紧紧捂住脸,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比的后悔,何况对方还是个有妇之夫,都说喝酒误事,自己这一晕也晕的够了。

这么一想,心虚的很,就连抬眼看小丫鬟的眼神也怯怯的,生怕被人说三道四。

只是那小丫鬟毫无异样,临走前,主子说请薛大夫饭毕,去书房找他。

心中咯噔一声,简直要心如死灰。

悻悻地应了声,一顿饭吃的惴惴不安,也没尝出任何味道。

不断回想着小丫鬟的表情,薛妙妙放下筷子,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往书房走去。

从他给自己仍然换上男装,还有丫鬟的言语上推断,卢公子应是还没有将自己的身份揭穿。

怎么说也是他家妻儿的救命恩人,应该不会告诉旁人…越想越乱,站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戛然而开,傅明昭放大的俊脸出现在眼前。

吓得薛妙妙往后一缩,不敢和他对视。

薛大夫辛苦了,主子在里面等你。

他说话时表情自然,没有不寻常的地方,薛妙妙这才绕过他往里走。

刚到门前,又被他拉住手臂,吓得她反射性地连忙甩开,傅明昭一头雾水,昨天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薛妙妙惊恐状,难道卢公子…已经告诉了他?傅明昭挑眉,当然知道,薛大夫医术精湛,妙手回春救回母子两命,傅某正是要像强行挟持你来府之事道歉的。

长松了口气,薛妙妙大无畏的摆摆手,我很记仇的,不过这笔账就先记着吧。

--书房内光线透亮,窗明几净,只是一进屋就感到了一丝凉意。

原来这么冷的天气,这卢公子的书房竟没有点炭炉。

怀着忐忑又复杂的心情,薛妙妙正在想着怎么样和他商量,能替自己保守这个秘密。

薛大夫可有歇息好?玉质一般好听的声音低沉着从右面传来,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书案前的卢公子。

今日,卢公子一身鹅灰色衣袍,发髻只用一根玉簪束住,显得十分闲适可亲,收敛起所有锋芒。

只是他一抬眼,眼底的冷冽登时穿透过来,掩藏不住。

薛妙妙此刻更是觉得这极其俊华的眼波,像是无处不在的飞刀,将自己削地四分五裂。

将领口往上提了提,薛妙妙这才慢吞吞地过来,昨晚薛某失态,令夫人病情如何?卢公子打量着她,意味深长。

还记得昨天她满身血污,坚持笃然的质问自己时的神态,是一种柔韧而令人敬畏的高华。

仿佛世间已无所畏惧。

可下了手术台,她登时又变成了软糯温默的样子,用秋桐的话来说,就是令人很想欺负她…此次,的确要感谢薛大夫的精湛医术,令人钦佩敬服。

说话间,他在宣纸上书写的手轻巧一收,收住满纸苍劲。

救人是我的职业所在,方便的话我需要见令夫人一面,术后事宜还未交代清楚,还有…话未说完,卢公子忽而从案前起身,缓步绕至身前,俯身凝过来。

胸如擂鼓,薛妙妙心一横,先发制人,昨天的事情…事发突然…还请卢公子看在我替你妻儿治病的份上,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反正我很快就要离开清远,不想最后生出枝节。

说到最后,颇有点无奈的情绪。

陆蘅淡然点头,好,我答应你。

顿了顿又问,薛大夫打算去何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陆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无意中露出的笑容,和平时很不一样,就像面部的轮廓也不同了一般。

如释重负的薛妙妙,一扫方才阴霾,爽快答,也许要去京城,多谢你!够仗义~昨夜换下的衣裳在哪,我得带回去清洗。

陆蘅仍是波澜不惊地回答,那位姑娘替你换下衣裳,已经带走了。

原来是秋桐带走了…等等…好像哪里不对!你说是秋桐,给我换的?薛妙妙再一次陷入新的漩涡,丫鬟不是说,卢公子将我送回房的?陆蘅不置可否,讳莫如深。

意识到自己闹了大乌龙,薛妙妙只觉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且,等待她的是更严酷的考验。

若当真是卢公子也就罢了,秋桐那样藏不住事的性格,只怕过不了一天,怀庆堂薛大夫是女儿身的八卦就得传遍街头巷尾…陆蘅若有所思,目光往下一滑,正好从她敞开的衣襟口里滑了进去,细白的肌肤上,隐隐有一方青紫色的痕迹闪过。

薛妙妙一抬头,就看到他微微变色的目光。

暗叫不好,来时来匆忙,岂料这衣衫太宽松,不合身,此时胸前和左边肩头有一片皮肤整个露了出来。

陆蘅缓缓抬起手,薛妙妙却先他一步捂住,跳开了一段距离,防备地望着他,卢公子还有事么?我需要去看病人。

陆蘅抬在半空中的手,微微示意。

薛妙妙回头一看,骤然被晃花了眼。

案台上一整盒金灿灿、黄橙橙的金锭子,闪闪散发着夺目的光辉。

此是薛大夫的酬劳。

------------17.[益母当归]错付望着眼前的景象,薛妙妙的目光不由地一凝。

十枚金元宝摆放在红色丝缎铺就的锦盒里,无声地宣告着它们不菲的价值。

这样大的一笔数目,老百姓一辈子也赚不够。

但是并未有想象中的惊喜,薛妙妙的脸色却是猛地沉了下去。

一转头,清纯的眸低隐隐含着讥讽的意味,薛某知道卢公子有钱有势,这一掷百金的阔绰,和手下强绑人来治病的气魄,同样令人叹服。

吵架素来不是薛妙妙的强项,但是这一回,的确是令她非常的不高兴。

且不说什么医者父母心的大德大善的话来,有重症病人在前,若情况允许,即便是不收诊费,她也会义不容辞。

从前救济街坊,遇见穷人家的病人,她常常是自掏腰包买药医治。

但是,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陆蘅垂了眼眸,淡淡扫过去,昨日的事情,明昭有错在先,稍后让他亲自登门道歉,这些诊费是薛大夫辛苦应得的。

攥在袖中的拳头,微微用力,薛妙妙缓缓上前,捻起两枚金元宝放入怀中,为了救令夫人,我的确很辛苦,但是两枚就足够。

因为你们这些人轻贱百姓,自以为是,就值这么多了!说完,鼓鼓的脸蛋因为气愤,还在轻轻颤抖,连带着秀致的眉眼都蕴含着嗔怒的意味。

抬步就要走,她又退了回来,扯了扯衣摆,这名贵的衣衫,等我回去洗干净也会还回来的。

陆蘅始终负手而立地看着她,不置一词,目光玩味却冷冽。

这让薛妙妙心中更是一团火气出不来,分明是他不对在先,可现在倒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颇有骨气地一转身,身后终于有了回应。

陆蘅衣摆摇曳,又拿了一枚强势地放入她手中,这些,是给薛大夫补身子用的,今晨送你回房的时候,委实有点太瘦弱了。

你…我…我才不需要补身子…不知为何,当他提起昨晚的事情时,薛妙妙还是有些不自在,底气也弱了三分。

这个卢公子,简直是个大腹黑…自己言辞栗色了一通,却被他轻飘一语给堵了回去。

看着眼前少年变幻的脸色,陆蘅觉得自己好像对她的面容越来越认得清楚了。

这放在过去,简直是荒谬,记得从前麾下的副将助手,陆蘅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彻底将他们辨认清楚。

然而只是几面之缘,竟能记住她的面貌。

而且,这个少年的眼睛的确生的灵秀非凡。

薛妙妙自然不会要,转手就扔在桌上,再不和他多多理论,打算去看完产妇和新生儿就回去。

这套衣衫很配你,穿着合身,不必还了,况且,我从不要别人碰过的东西。

陆蘅的话从里面飘了出来,薛妙妙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跨过拱门离开。

--雪已经化尽,元日接着来到,元日一过,就有了开春的气息。

自从剖宫产救了母子二人,如今也过去十多天。

当日回来,薛妙妙的担心终于没有印证,那晚秋桐也累得紧,只是匆匆替她将外衫换了,根本没有发现内有乾坤。

这秋桐大大咧咧的性子,倒是救了自己一回。

这厢两头事情都了结了,薛妙妙便开始着手整理行囊,这一次,应是再不会有外事干扰。

薛妙妙信守承诺,给了秋桐一锭金元宝,岂料秋桐看也不看,和她是一样气愤的表现,将那美人一家狠狠数落了一番,就连她素来倾心的傅明昭,此刻在她口中也便成了势力欺人的恶霸。

又拉着薛妙妙交代,说切不要再管卢家的事情。

但是冷静下来,一归一,二归二,卢公子虽然有错在先,她可以不原谅,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本来就早产的婴儿,在古代落后的条件下,恢复需要极其悉心和专业的护理才行。

而且,这婴儿是自己千辛万苦抢救出来的,当薛妙妙第一次抱着他时,感受到在怀里柔软微弱的扭动,她还是做不到硬下心肠撒手不管。

婴儿瘦小,血运不济,过了两天黄疸就开始起了,鼻头和结膜都明显黄染。

在古代又称胎黄。

按常理,新生儿黄疸在七日时会达到高峰,而后逐渐消退,两周多的时间就该下去了。

但这孩子却始终没有任何减退的意思,反而一日重过一日。

小便黄,舌苔厚,湿气聚于体内不散。

没有蓝光理疗,薛妙妙只好从中药着手,用茵陈栀子炖服喂着。

调配清热利湿的汤药,需按照婴儿的体重变化来酌量,如此一来,隔两日,她就会去卢宅一次,大约护理一个多时辰再走。

卢夫人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一直惨白蜡黄,但好在调理补血的药材和食材足够,多日下来,已然养的康健,应无大碍。

除却每次交待护理要点,薛妙妙例行公事,几乎不和宛平他们多说一句。

卢夫人态度要比宛平好太多,话很少,对薛妙妙下的医嘱大都遵从,其间没有甚么不愉快的事情。

只是精神状况不太好,总是病西施一般靠在床榻中,抱抱孩子,或是坐在床边出神。

也许是身为女人的敏感,她总觉得,以卢夫人对卢公子一往情深的表现来看,对这个孩子似乎有些太过冷淡。

这倒是稀奇,哪个女人会不宝贝和心爱人生下的结晶呢?委实是猜不透。

自那日之后,卢公子就没有再露面。

倒是傅明昭堵截过几回,向自己道歉云云,薛妙妙权当做没听见,自顾自地去照顾婴儿,和他划清界限。

惹得傅明昭十分不自在,怀愧于心,奈何薛妙妙连一句解释的话也不给他机会。

--屋内有淡淡的奶香和体香混合的味道,陆蘅抬步走进去时,只是停在屏风外头,寻本王来,时有何要事?如若不是看在她产子虚弱,陆蘅绝不会踏入西厢。

宛平和一干伺候的丫鬟抱了孩子去侧屋,一时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郎,你过来看看我可好?徐娘子娇嫩嫩、柔怜怜的声音传来,再配上她妩媚楚楚的姿态,只怕这世间男人没有几个能抵得住。

观情形,你休养得好多了,如此,本王便教人着手准备动身事宜。

皇上在大明宫里已经拟好册封诏书,现如今你有皇子傍身,日后升迁指日可待。

一阵逼仄的沉默之后,只闻揪心的裂帛之音从里面传来。

身着淡黄色锦襦的女子乌发散着,赤脚走到他面前,尽管苍白却美艳依然的脸容上,一行清泪滑到唇边,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质问,你既然无心于我,又为何…为何你当初要带我离开凤凰谷!陆蘅俯身望着她,粗粝的指端抹去那一滴泪水,可后来,我给过你机会,是你选择了不回去。

徐怜咬着唇,想要去握他的手,便被他冷淡地避开了。

陆郎应该是知道,凤凰谷迷踪,可出不可进。

何况自见君第一面伊始,我便认定了你,再也逃不过…但陆郎为何如此狠心薄情,竟将那晚伽罗湖之事,都忘了干净!徐怜纤柔的身子,如风中轻颤的花,依着屏风不住地颤抖。

往事翻覆,似乎又回到三年前,还是大将军的陆蘅率部下在东海上迷路,误入凤凰谷的那天。

东海多迷山,山中有谷名为凤凰。

凤凰谷为上古遗族,世代祖居,族中神女掌事,各个美貌绝色。

机缘巧合下,每隔数年,祭婆便会出谷寻觅人才俱佳的男子回谷借种,直到生下女儿为止,再潜放出谷。

而兰沧王陆蘅,就是在神女祭祀的当日,误打误撞入了迷谷。

凤凰谷历经数百年,分为两支脉,一为医脉,精通岐黄之术,一脉为蛊脉,精通种蛊解毒之术。

两脉分生,从无交集,只是每隔二十年,两脉皆要选出神女,交替掌理全族事务。

神女为刚满二八的处子,乃是族脉中样貌能力最为出众的女子。

当年,徐怜就是蛊脉中选出的神女,而陆蘅被祭婆看中,下了催欢散,依照祖训在伽罗湖畔共赴巫山。

岂料,当徐怜柔情蜜意,怀着少女萌动的芳心踏入伽罗湖时,陆蘅仍在催欢散的药力下苦苦隐忍。

情况很是异样。

她受过教导,对于男女之事懵懂,何况十几年来,从未见过比眼前人更优秀俊美的男子,如何令她不心动?但就在将要欢好之时,他却猛地将自己制住,捆绑于马背上,率部下杀出了凤凰谷。

徐怜无比惊慌之余,更见他忍耐力惊人,竟能在催欢散的药力下突出重围!而后一把山火烧毁了凤凰谷百里山木药草,徐怜身为人质,也无法再回谷中。

但出谷后不久,陆蘅却对她态度大变,再没有碰过一根指头。

然后,自己便被皇上看中…陆蘅冷沉的话,将她从无尽的回忆中唤醒,若没有一个结果,你可是不甘心?徐怜听不懂他的意思,却是本能地点头,那晚时候,陆郎分明对我有情,为何会忽然就变心了…陆蘅凤眸将她锁住,出乎意料地,一把扯掉她右肩上的衣物,露出凝脂一片。

而蝴蝶骨上,赫然是一朵合欢花刺青。

合欢花,乃是蛊脉图腾,神女需要印刻在蝴蝶骨上,为身份象征。

她圆睁着一双迷茫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让她爱到刻骨的男人。

陆蘅的眼中忽有一丝缱绻迷离一闪即逝,他指尖靠近,却并不触碰。

仿佛那朵合欢花,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当晚伽罗湖,本王所遇见的女子的身上,不是合欢,而是一朵刺兰,本王是将你错认成了她,才带出了凤凰谷。

陆蘅对人面目分辨不清,但那种馨香柔软和刺青,他却记得分明。

处在震惊中的徐怜,万念俱灰,颤抖的不可抑制,陆郎是说…当晚在我之前,还有人去过伽罗湖?…不可能…那里,只有神女才能入内…陆蘅不带一丝情感地将她衣衫拉上去,后来本王才探听出,刺兰为医脉印记。

医脉蛊脉世代不相通!只是,因为他的一时情迷意乱,竟然抓错了人。

已然三年,他不记得面貌,不记得样子,钉在身体里的骨钉还有一枚未取出,而四处打探没有头绪,并非凤凰谷之物。

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失去了线索。

后来清远遇见了怀庆堂的薛大夫,道是骨钉为友人赠予,又是男儿身,和凤凰谷无法关联。

那个柔白皎洁的女体,就成了每月的噩梦,阴魂不散。

绝望地捂住脸,徐怜顺着屏风滑落在地,一声声呜咽。

这教她如何接受残酷的真相…起来吧,养好身子,安心回大明宫做你的妃嫔,享受不尽的荣华宠爱。

陆蘅伸手去扶她,就在这当口上,门,从外面轻轻敲响。

薛妙妙和往常一样,提着药箱,一身棉衣,推开门,就看到了里面衣衫不整的两个人。

一个冷面,一个梨花带雨。

看到了如此香艳…的场面。

她尴尬地站在原地,连忙想要带上门出去,却被陆蘅一伸臂,插、在了两道门的中央。

------------18. [益母当归]手段而后微微用力,就将门重新打开,薛妙妙冷不防被震得身子不稳,蹬蹬两步就往台阶下栽倒过去。

然身子一晃,便感到后腰有道力量一扶,就将她左摇右晃的小身板给稳住了。

陆蘅出手迅速,一瞬间将那捞住。

浅浅的接触,他便松了手,俊华的冷面上仿佛比从前更阴沉了几分,薛妙妙一头雾水,不明白他眼底藏不住的浓厉是为哪般。

便猜测着是夫妻二人拌嘴闹别扭。

宛平已经将徐娘子扶进屋内去,不知为何,薛妙妙对于卢夫人总有种没由来的相惜之感,那种微妙的潜意识很奇特。

陆蘅连头也不回,任那美人哭的梨花带雨,丝毫未有怜惜之心,反而沉步走下台阶,她和孩子的还需调理几日?孩子的黄疸逐渐消退,不过五日大约就可以,产妇不能见风不能闷气,最好等够足月。

那便有劳薛大夫了。

孩子是薛妙妙亲手接生的,多少有些感情,但奇怪的是,这孩子到现在都没有名字,连个小名儿也没起。

温煦的日光刺破寒凉,风中清爽的松枝味道被卷入鼻尖,薛妙妙搓了搓手开口,今日是我最后一日来给令公子瞧病,之后几天的药剂已经提前开好,走前我会将方子交给宛平,如无要事,便不和卢公子道别了。

陆蘅的脚步收了回来,依然是牙白色的长衫修身玉立,他问,薛大夫这是要去建安都城?薛妙妙淡淡一笑,点点头。

一向少言寡语的他,难得追问,建安离此地千里之遥,重山路远,薛大夫只身一人,可有雇好车马?薛妙妙只当是随意的攀谈,也没往心上去,如实地回答,行李不多,一辆小车足矣。

说话时,眼前少年单薄的身子在冷风中格外纤细,她时不时搓着手心儿,脸颊被寒风刮得红红两团红晕凝在梨涡上,唇红齿白,眉眼晶亮,煞是动人。

陆蘅心上竟蓦然一动,有种道不清的悸动忽闪而过。

见他迟迟不说话,薛妙妙被冻得舌尖儿都颤抖着,可卢公子竟然只是穿了薄薄的锦袍,还能一副沉稳如山的模样,当真是好体魄。

临上台阶前,薛妙妙想了想,正色道,令夫人产子受尽磨难,月子里娠妇难免情思抑郁,卢公子应多体谅些。

说完,也不理会他如何颜色,直径推门而入。

从刚才的场面,不难推断两人之前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这会儿,婴儿放在侧屋温暖的小车里,卢夫人又病靥靥地半靠在床帏上。

泪痕未干的眸子望过来,忽然出声将薛妙妙唤住,薛大夫医术高明,我有一事想要求教。

隔着帷帘走过去,宛平在旁一双透着精明的眼眸,静静望着两人。

一霎的眼波扫过,薛妙妙忽然觉得主仆二人的情况不大对劲。

身为婢女的宛平,眼神不应该是那样锐利,不像是关切,倒更像是监视一般…这一户人家,各处都透着怪异。

一方雪白的皓腕从里面伸了出来,产后总觉身子乏力头脑晕胀,薛大夫看看脉象。

我可是…可是中了蛊毒?一听蛊毒两个字,薛妙妙身子微微一怔,展颜笑道,蛊毒一说多为杜撰,夫人产后切莫胡思乱想。

乃是术中失血过多,贫血引起的症状,将气血补起来就好。

薛妙妙简单号脉,她是典型的气血亏欠、血容量减少的细虚脉象。

也许只是薛大夫不曾听闻,这世上奇事很多,又怎知没有蛊毒一事…薛妙妙只好一笑带过,卢夫人收回手也不再说话。

对着宛平交代了进补的要点,用生铁锅烧菜煮汤,多食新鲜肝脏,每样饭食中都要放红枣和阿胶。

之后,薛妙妙便去看孩子。

虽然黄疸有所消退,但是这孩子先天不足月,体质很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卢夫人的奶水不合,婴儿一直拉肚子不停,食奶量少,夜间常哭闹不止。

这几日无事,薛妙妙便在药房里仔细回忆,加上药理学,依照儿科中医常用的健脾散方子,配制出一小瓷瓶的药沫粉。

白扁豆和鸡内金、白术一起炒干,再加上山药和少量牛黄,再放入点提味的香料,费了许多功夫才研制出这一瓶药来。

卧房内隐隐发出低声的争执,宛平似乎说了些什么,就听见呼啦啦杯盘器皿被打落一地的破碎声。

卢夫人压抑着啜泣声,断断续续,当我不知你存的什么心思…还不是来监视我们母子…这骨血我不要也罢…薛妙妙本无意偷听,便连忙去到窗边,毕竟是他们家事。

只是那句话,回荡在耳边,为何卢夫人说是监视…监视什么?不一会儿,卢夫人喂完奶,奶娘就抱过来喂药。

刚煮好了健脾散,宛平却进来拦住她的手,这药还请薛大夫先尝一口,不知婴孩可否能受得住。

薛妙妙脸色一变,反问,你是怕我在药中下毒?宛平毫不退让的目光投来,皮笑肉不笑,哪里的话。

胸膛中一阵翻涌,缓缓站起身来,薛妙妙猛地将瓷瓶搁在桌面上,心中藏有怎样的龌龊,就会看见怎样的世界,这句话送给你!自己一番苦心替婴儿治病,却换来她如此恶意的揣测,薛妙妙气的浑身发抖,这健脾散可通肠胃,止泻促消化,用不用是你们的事情,薛某这就告辞了。

走到门前,她又想起来,将药方压在桌面上,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只是道不同,后会无期!--白日里在卢家受了一肚子的气,薛妙妙只恨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连带着将那卢公子也列入宛平那一类之中。

但一想到就要离开了,便自我纾解了一番,便去驿馆里商议租赁马车的事宜。

谁知道,原本定好的马车,马商却陪着笑道,这马车,不能租给薛大夫了,订金双倍奉还,望您海涵。

薛妙妙仿佛是听错了,一再恳求,说多加租金,可马商却如何也不肯租给她。

事到临头,她没想到会突生变故,好不容易蹉跎到开春,竟然还是走不了!一方受难,她并不气馁,又接连跑了好几家店铺询问,甚至是私人养的马,都打听了遍,一直到了晚上,跑遍了整个清远城,然而全部被拒绝…薛妙妙拖着一身疲惫往回走,尽管街边的食铺里飘出阵阵香气,但她没有一丝胃口。

不知不觉走到了城西一片空置的草场旁,月亮从云层里露出了半张脸。

没有马车,她就不能去建安。

正值郁闷之时,身后却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响。

她往旁边避开让路,谁知那马儿却缓缓停在身旁。

薛大夫明日就要启程动身,怎地这会还在外面停留?薛妙妙讶异地抬起头,顺着健壮的马背,看到了上面风姿华然的主人。

竟然是卢公子。

颓然地笑了笑,又摇摇头,薛妙妙叹气,也许又走不成了。

只顾着沉浸在难过中的薛妙妙,没有察觉到陆蘅素来冷峻的面容上,唇畔一丝悄然划过的狡黠。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气势凛冽。

如果薛大夫急需马车,我府上倒是有闲置的。

------------19. [益母当归]同行之后又补充一句,我亦打算动身,恰好和薛大夫同路。

薛妙妙这才抬头,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光亮,见他华鬓旁那道极细的疤痕在月色下更有几分凛然。

只是突然而来的希望,很快就被宛平今日过分的行为所浇灭。

笃定地摇摇头,拒绝了投来的橄榄枝,卢公子家眷众多,我不便打扰,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陆蘅微微侧目,这小大夫人不高大,倒是很有骨气。

听闻东郡四州,皆不太平,朝廷下令管制战马,家养的马匹亦在盘查之列。

被他这么一说,更添沮丧。

清远城在神州东土,一路向西,千百里翻山越岭,连过八城才能抵达建安都城。

薛妙妙随身带有山河图,路线已经拟好,其间不乏险峻要地,如无车马,寸步难行。

途中最大的城郡是为河间府,繁华富庶,更有东都的美名。

也就是冯国公府所在,正巧冯世子前些天差人送来喜谏,盛情邀请薛妙妙参加大婚盛典,婚期就定在下月。

卢公子的好意心领了。

见她坚持拒绝,陆蘅亦不再勉强,拍了拍马肚,可会御马?薛妙妙不明就里,摇摇头,陆蘅紧了紧鞍络,鞋都磨破了,上来送你回医馆。

经他这么一说,薛妙妙连忙低头,果然布鞋前头都磨花了,脚也当真酸疼。

犹豫间,陆蘅却不是个温吞性子,将她腰身一托再握着双臂一提,纤细的身板就被抽上了马背,她慌乱间连忙抓紧了缰绳。

陆蘅面不改色地牵起马,稳步往前走着,两人一路各自沉默,都没再开口。

薛妙妙看着他沉肃的侧颜,一时感慨萍水之交,皆为过客。

徒生了几分感悟。

月色荼蘼,气氛温静,薛妙妙轻轻颠簸在马背上,陆蘅一回头,就看见她略带淡笑的脸容,虽满是疲惫,却遮掩不住骨子里散发出的那份生机勃然。

就如同是坚韧的藤蔓,每到季节又会在顶端开出万分绚烂的花苞。

你那方药畦,应是该收获了吧。

陆蘅静静问了一句。

薛妙妙点点头,说起药材来便有满满的成就感,趁着天气好,收成颇丰,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笑言,倒是你找的那处蛇穴,现在都没有蛇的踪影,只怕都被你捕光了吧。

医馆已经到了,薛妙妙避开他递来的手,艰难地爬下了马背。

站在门前昏黄的光影里,街市上人烟稀少,陆蘅一身萧索孑然,映着背后淡淡炊烟,仿佛俊颜上的棱角也被晕染成柔和一片。

不知为何,薛妙妙踏上台阶时,竟会有种离愁别绪在心头,一转身,卢公子牵着马,仍在原地。

摆摆手告别,后会有期。

凤眸含着万家灯火,穿透夜色,他声音沉琅,其实那处并非蛇穴,我亦不是捕蛇人。

你所见所闻,都并非是真相。

人世险恶,弱肉强食,太单纯的人无法生存。

薛妙妙依然是纯然的笑,那又如何呢,如我这般草芥布衣,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就好。

说完这番话,布衣青衫已经推门而入,留下一阵浅淡好闻的药香。

--第二日,原本晴朗的天空,从晨起就下起了雨,春雨连绵。

怀庆堂医馆闭门一天,陶伯和秋桐一路送薛妙妙到城外驿站等车。

秋桐都是憋不住话的性子,一路上拉着薛妙妙仔细交代,生怕他在路上被人拐跑了似的。

瘦削的肩头上行囊沉沉,满当当都是器械药瓶,还是秋桐替他硬塞进了几套新衣裳。

城门外长亭街,三人看了看雾气缭绕的雨幕,心知此行必定艰难。

运气好的话,每日能有几趟入京的车辆,你银子带够了么?秋桐又替他检查了一番。

薛妙妙伸头向远处探看,过往车辆稀稀疏疏,一直等到傍晚,都没有去建安的。

你们先回去吧,我再等等。

秋桐不依,两人推辞间,却见缭绕的雨幕中,从远处渐有车马的声响传来。

越来越近。

木质沉稳的车架两马齐驱,车厢高阔,流苏垂悬,马上分别坐着小厮模样的开路,再往后看,薛妙妙等人更是开了眼界。

除却打头阵的,两旁亦有两列短打装束的武夫随车行走,又有三架同样质地上乘的轩车呼啦啦一路同行。

这架势,这气派,必定是官贵人家!秋桐好奇地打量着,直到浩浩荡荡的车队行至身前,便缓缓停下。

注目中,薛妙妙紧了紧肩上的背囊。

第二架轩车正停在薛妙妙面前,隔着重重雨丝,车帘被镶着翡翠石的剑柄挑开,陆蘅看着车下撑着油纸伞略显狼狈的少年,上车吧,再晚些就上不得官道了。

秋桐意外地惊喜,连忙攘了攘薛妙妙,竟然是卢公子,你对他们家有恩,最好不过了!薛妙妙却执拗着不肯答应,因为她已然看到第三辆车内,从帘子里露出的宛平的面容。

陆蘅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修韧的手指握剑摆了摆,薛妙妙靠近一步,就听他低低的声音传入耳畔,你所救的母子二人,与我非亲非故,乃是受人之托。

这一下,该轮到薛妙妙诧异。

回想到之前的一切,那美人竟然不是卢公子的妻子!怎么可能…卢公子,他就托付给你啦!等日后到建安时,可要还给我们一个活蹦乱跳的薛妙才是!秋桐这边催促着,薛妙妙却问,什么还给你们?陶伯这才开口,怀庆堂本支正是在建安,乃是陶家祖传营生。

如今天下安定,我打算料理一下事宜,就带秋桐去建安接管怀庆堂事务。

意外之喜,秋桐将她推上车,圆圆的脸蛋笑着道别,别磨蹭了,等我到了建安,咱们还要一起手术救人呢!陆蘅见时机差不多了,不必有所顾虑,你与我同乘一车,车马费用加倍付给就是了。

将行囊放入车中,薛妙妙却与车夫并坐在外面,辞别了秋桐和陶伯,生活了一年的清远小城,在无边春雨中彻底消失不见。

裹了一层棉外衫,有雨丝打在额头上,薛妙妙一回头,是傅明昭打马赶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旁,薛大夫进车里去吧,夜雨太凉。

风雨交加,倔强的小脸只回给他一个沉默的侧颜,裹好外罩,薛妙妙索性就埋在蜷起的膝头,小憩一下。

车子微微颠颠簸簸,算是很平稳。

半个时辰,便过了一重关卡,按照山河图所指,很快就该到霍山驿站。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似乎是车轮卡了石头,猛地一停,薛妙妙连忙抓住栏杆。

此时,从车厢内传来卢公子的声音,行囊摔破了,这些是什么东西?这一句话,登时就将薛妙妙震得清醒过来。

行囊里除了她最宝贝的手术器械和药材以外,还有两条裹胸布和月经带…!陆蘅话音刚落,就见那道纤细的身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掀了帘子进来。

车内温软舒适,陆蘅一袭淡紫色蟒袍靠在右边,剑不离身,冷眼望过来。

待看见只是药瓶散出来时,薛妙妙一颗心才落了地,慢吞吞地捡拾着。

冷热这么一冲,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陆蘅垂着眸子,话语自然,丝毫没有刻意的挽留,只是道,薛大夫就留在车内吧,夜路难行,你坐在外面恐会影响车夫驾车。

不再分辨,薛妙妙抱着沉甸甸的行囊,坐在车厢的另一头,端端正正,用手捋着湿了的头发。

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你生病了,这里可没有大夫会诊治的。

说这话时,其实陆蘅当真并未多想,他常年征战在外,何等的苦难没有受过?军营里多是血气方刚的青壮年男子,莫说是换个外衣,即便是一同光膀子下水沐浴的事情,也是再寻常不过。

薛妙妙佯作无所谓地道,只是头发湿了,身上无碍。

为何要去建安?扫了眼她还在滴水的左颊。

薛妙妙抬眼和他对视了一触,轻描淡写,去投奔亲戚,你呢?陆蘅抚了抚剑柄,亦可算是投亲吧。

薛妙妙不大相信,他这样的贵胄人家,还需要投奔什么亲戚?联想到那位貌美如花的产妇,就登时想到还未满月的小婴儿,薛妙妙便问,令公子赶路,要多加照拂,襁褓不宜过厚,否则更易伤风。

沉了一沉,陆蘅只是道,那并非我的妻儿。

他再一次强调。

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薛妙妙刚想要改口,却一瞬间感到对面男人身上升腾而起的凛冽杀意。

只在瞬息之间,陆蘅出手极其迅速,一把握住她的肩,猛地往下按,将整个身子都按到他腿面上。

随之而来,一支寒铁冷箭嗖嗖地卷着寒风钉入薛妙妙原来所座的位置上!------------20.[益母当归]受伤然而,这仅仅只是开端!紧接着,数箭齐发,如雨点般从四面八方扫射过来!剧变来的太过突然,按在薛妙妙背上的手力道极大,从指腹上传来隐隐的肃杀之意,透过棉衫,似乎要渗入肌肤之中。

极其利落凛冽地将披风一旋,封住唯一的车窗。

与此同时,车辆已然剧烈晃动,傅明昭的喊声从外面传来,有刺客,全力保驾!薛妙妙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腿面上,耳畔风声鹤唳,刀剑相接,处处皆是沉闷的厮杀,车厢外面的情况可想惨烈。

待在车中,尽可能贴在底面上,千万莫要出去。

陆蘅阴沉的声音传入耳畔,薛妙妙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但见宝剑随白衣,旋身掠出了车厢,没入漆黑的夜色。

忽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从后面的车厢中传出。

薛妙妙的心猛然一沉,果然,陌生而癫狂的声音四下而起,夹杂着刺耳的笑意,那娃儿在这里,杀过去!周遭静了静,那些人如同见了血的猛兽,直冲着后面的车厢而去。

风雨将车帘猛地掀落,蜷缩在座位下的薛妙妙,看到了黑夜中混乱惨烈的战况。

唯有身处其中,才知道武侠小说里那些残酷的场面并非只是杜撰,现实只会更加血腥百倍!夜雨凄狂…刀锋冷刃!死死将行囊抵在胸前的要害部位,薛妙妙一动不敢动,视线所及,那一袭白衣执剑杀出一条血路,佛挡杀佛,起落间故有力拔千钧之势,勇猛无匹!斩落在地的头颅顺着雨水,一直滚落到道旁的湖中。

而此刻,原本随车的家仆,皆是亮出兵器,混入战局厮杀,稳准狠厉,那训练有素的刀法,绝非寻常家丁。

就连风雨里都含着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鏖战片刻,已然是横尸满场!忽然间,有白刃从头顶劈了下来,薛妙妙连忙就地一滚,不顾一切地滚下了车厢。

那人扑了空,仍是穷追不舍。

薛妙妙身材纤细,万分紧急时,灵光一闪,飞身扑向车轮下面。

刀刀劈在身后,刀刃重重刻入泥土,薛妙妙险过一关。

此时,守在婴儿车厢外的陆蘅,修长地身形攀附在车门外,以一种可攻可守的姿态,备战八方。

而那道目光扫过来,却看不清薛妙妙的身影。

明昭,保护薛大夫。

他依然守在第三驾车厢前,但此时的薛妙妙早已不在车内。

傅明昭正率领一队人马,折返杀了回来。

一颗人头咕噜噜滚到了车轮下面,鲜血还在潺潺外冒,吓得薛妙妙连忙往旁边躲去,死死捉住车底的轴承,尽最大的可能保护住身体的重要器官。

傅明昭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似乎是在找自己,人不见了!薛妙妙很想回应,但是又怕在此时暴露了位置,惹来祸患,只好踢了傅明昭小腿一下。

陆蘅眼波一寒,果然见车内空荡荡的,已经被铁箭刺成蜂窝!又是一声尖叫,这一回,是徐娘子的声音!薛妙妙从缝隙中,见陆蘅不知为何忽然离开了车厢,然而就是一瞬间,便被趁虚而入。

陆郎救我…啊!万分惊恐的声音,在美人身上格外惹人怜惜,但这一嗓子,也足以激起男人的兽心。

远远一端,白衣飞身纵跃,直取人性命。

但首鼠两端难顾,疏忽中,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混乱中落在了地上。

就在薛妙妙眼前一米之外!纯然如纸的奶娃娃,还不知道正面对这如何险峻的形势。

宛平凄厉的叫喊声中,薛妙妙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爬出了车轮下,就在将要捉住的刹那,已然感到冷刃卷着寒风从后背扑来。

她不顾一切地拽住襁褓,按在身下,与此同时,后背一沉,有人扑了上来。

只闻闷哼一声,背上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陆蘅救下了徐娘子,剑起剑落,便将来人斩杀殆尽,而分身乏术之息,丈余外,是傅明昭飞身挡在薛妙妙身后,抱着她就地一滚,避开了来人。

激烈的厮杀之后,刺客一行人终于被全数诛灭,那些人头戴黄巾,装扮统一。

踏着满地铁箭碎骨,陆蘅行至身前,冲她伸出手,但却落了空。

薛妙妙小心翼翼地怀抱起惊吓过度的婴儿,转身对满身泥污的傅明昭点点头,多谢了。

傅明昭扶着车身站起来,素来不羁的脸容上皮气十足,不知薛大夫可否能原谅傅某?惊心动魄的劫难之后,生死一线,回头想来,倒也释怀了些许。

宛平一身狼狈,手臂上的衣衫尽数被刺破,血迹斑斑,过来要抱婴儿。

徐娘子缓缓站在陆蘅身后,云鬓花斜,美人落难,也要比寻常人好看十分。

就在万籁俱静之时,原本躺在地上的尸首,忽然纵跃起身,冲着陆蘅胸口就是一剑刺来!薛妙妙只觉得有巨大的力道将她推向远处,跌倒在地,再抬眼,竟见徐娘子扑过去,柔白的手臂替他挡下了一剑。

陆蘅反手扣住刺客脖颈,手指猛然一缩,那身子便如同破布一般扔在地上。

随车家丁,或者应该说是武夫,迅速在所有倒地的尸身上补上几刀,直到彻底肃清。

这种极其残酷的手段,直看的薛妙妙心惊。

此地不宜久留,先出了这片山谷!陆蘅迟疑了一下,将徐娘子抱上了车,回头道,还要劳烦薛大夫替她包扎一番。

薛妙妙拿来药箱时,就见傅明昭在马背上颠簸的身子晃悠悠的,你没事吧?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头很好,一夹马肚驱往前面探路,大丈夫小伤算不得紧。

徐娘子的伤势并不严重,因为手腕的玉镯挡了一下,只是划伤了小臂,落下一道两寸长的小口子。

细皮嫩肉的,伤口上的血就显得格外刺眼。

方才多谢薛大夫出手相救,你是我们母子的救命恩人。

她略显虚弱地感激。

薛妙妙浑身湿淋淋的,裤腿上也满是泥污,手却是干净的,仔细给她处理伤口。

陆蘅眸光沉沉,平定气息,眼波却有意无意落在薛妙妙身上。

方才情急之下,两头难顾,只差分毫,就会要了他性命。

然而看到她险中抱起婴儿时澄澈的目光,忽然有了一丝愧疚之感。

幸好他平安无事。

陆蘅解开胸前罩衣,撕去断片,不经意露出一方金黄的内衬。

薛妙妙只是晃过一眼,那竟是名贵非凡的金丝甲!金丝甲刀枪不入,可保性命,万金难求。

眼前看似寻常的卢公子,身上却有太多的谜团,尤其是经过方才一战,薛妙妙已然对他们的来路生了疑问。

按时敷药,几日就无碍了。

挑挑拣拣,找出对症的药瓶,薛妙妙交到徐娘子手中,独自回了车厢。

经过激烈的缠斗,车厢受损严重,急需要找个地方修缮一下。

前面就是霍山驿站,但若再坚持一个时辰,大约就能入霍州城,城中必定会有工匠铺子。

安顿好女眷,傅明昭嘱咐车队加紧路程,不到驿站休息,尽快入城。

薛妙妙揉着胀痛的脚踝,涂上红花浆,来回顺着踝骨揉搓。

车帘一起,有人进来。

那是荀草的清净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儿,薛妙妙没有抬头,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裤管放下。

方才之事,让薛大夫受惊了。

薛妙妙缓缓抬起头,纯然的脸容上,神色凝重,她问,卢公子究竟是何身份,竟会惹来黄巾军刺杀?黄巾军乃哀帝旧部余党,在各地集结死士,对抗新朝廷。

但素问黄巾军不杀百姓,不劫财物,只对官僚,意在扰乱政权。

陆蘅眉眼微亮,噙着冷冽的笑,薛大夫好眼力。

无声的对峙中,薛妙妙一字一句,等到了霍州城,薛某便与卢公子告别了。

到了现在,她若还猜不出卢公子和徐娘子大有来头的话,就太过迟钝了。

陆蘅只是淡淡一句,届时再商议。

薛妙妙有些气恼,薛某的事情,似乎和卢公子并无干系。

话音刚落,只听车外咕咚一声,沉闷地摔在地上。

掀起车帘,见原本驱马在前的傅明昭,竟然一头栽倒下来。

骤然回想起遇险时的情境,薛妙妙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袭来。

将蓑衣掀起来一看,赫然是一枚被斩断木柄的铁箭,插在右胸里。

深浅难辨!有人上来想要拔动箭头,被薛妙妙连忙阻止。

胸外伤素来情况复杂,在未探明状况前,决不能轻举妄动。

仰卧位先抬上车去,不要触动伤口。

薛妙妙慌乱中冷静下来吩咐。

抬上了车中,傅明昭的呼吸短而急促,口唇微微发紫,薛妙妙的表情越加凝重,怎么能隐瞒病情…若在拖久了,堪有性命之忧!胸外伤最重要的便是抢救时间,而且,现在无法给纯氧,必须要更加争分夺秒!傅明昭摆摆手,本以为是小伤,不想拖累大家的行程。

陆蘅按住他的手,莫要多言,保存体力。

不知薛大夫有何见解?望了一眼黑沉沉的雨幕,病人的伤情刻不容缓,当务之急,唯有先入霍州城,只是将近子夜,守城那一关恐怕过不去。

无需担心,入城一关并非难事。

语气如此桀骜。

说话间,薛妙妙一手按住傅明昭额头,另一手食指和大拇指按住下颌骨掰开,往下巴方向按。

陆蘅瞧了一眼这古怪的手法,眼神询问。

薛妙妙意味深长地看向他,铁箭伤及肺腑,阻碍呼吸,需帮他保持呼吸道畅通,若再加重,便只有行人工呼吸的方法了。

陆蘅疑惑,何为人工呼吸?薛妙妙忽然生出了一丝促狭之心,却抱着无比真诚科学的态度道,以口渡口,帮助他呼吸是也。

陆蘅的表情有些不寻常,尤其是看到眼前的少年,再联想到他的话,忽然口舌有些干燥起来。

隐隐一丝悸动,压抑在雨夜中。

目光游弋过去,就见她高领上露出的一片肌肤,似有鲜红的血丝渗出。

薛妙妙握住傅明昭的伤口,生怕有一丝挪动,专心致志间,脖子上忽然一触。

陆蘅将净帕子按在她脖子上,先处理伤口。

薛妙妙微微一动,接手过来,避开他的触碰,方才情况紧急,并未感觉到。

原本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快马加鞭,缩短了一半。

城关入口时,原本并不放行,只见卢公子命家仆拿出去一枚腰牌。

不多时,竟顺利通行!此时傅明昭还有意识,路上只能先用带来不多的消毒棉纱替他暂时敷住创口,避免张力性气胸的发生。

霍州城,同庆客栈内,店家哪里见过如此有气势的主儿,很快就安排好了上房。

薛妙妙丝毫没有耽搁,麻烦店家准备两大坛子烧刀子,蒸锅两口,铜盆三个,可有困难?店小二连连点头应着,手脚麻利地去准备,这几位财神爷付了十两金子,就是包下整个客栈一晚上也足够了。

陆蘅拿着一列单子吩咐,一刻钟之内,把上面所有东西找齐备,不管用什么手段。

护卫雷厉风行地接过去,是,王爷…话音落半,陆蘅眸光一寒,护卫连忙收住后半句。

回到布置好的卧房内,炉火上的蒸锅里咕嘟嘟煮沸着各色刀具镊钳,白生生冒着寒光。

这种精妙的工艺,世所罕见。

但环顾四周,薛妙妙却不见了踪影。

单子上要买来的各类棉纱布,麻布和布衣都准备齐妥,薛妙妙掐着时辰从外面进来。

轻巧的脚步踏着木板传来,寻声望去,此时的薛妙妙已经更衣完毕,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领子高高束起,映着月光,格外楚楚。

抽空沐浴净了身子,东西周全了么?此时的薛妙妙,已经进入了状态。

------------21. [仙鹤紫珠]良助看着眼前卢公子已经换好了新裳,云灰色锦衣长衫,一身优雅闲适,如何也想象不到,他才经历过一场生死博弈。

清淡好闻的香气,褪去了满身血腥。

抓紧时间,将客房的床铺被巾都换成蒸煮过的,用烧酒将手术区域仔细消毒,随口道,还需要卢公子找一名手脚利落的家仆过来帮忙。

陆蘅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十分专注的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带着极是利落和沉静。

术业有专攻,在医术上面,陆蘅对薛妙妙的确很是赏识。

见他立着不动,便催促了一下,手术事不宜迟,卢公子尽快选人过来才是。

她平素柔软可欺的小脸上,渐渐挂上淡定沉稳的神态。

这是只有面对病人才会有的薛妙妙。

陆蘅扶了扶袖口,此处正有人选。

薛妙妙已经装备齐全,套上一尘不染的手术服,戴好手套,正给傅明昭下麻沸散,口罩上一汪清纯亮晶的眸子望过来,微微一挑,此处?…你是说你?陆蘅扬了唇角,展开手臂,薛大夫觉得我不能胜任么?并不像是玩笑。

薛妙妙心头一颤,不禁想起之前他取人性命毫不手软的场景,仍然心有余悸…这便定下了,薛大夫请吩咐。

陆蘅打定的注意,任何人也无法更改。

当换上手术行头之后,薛妙妙看着身旁玉树临风,却极具专业魅力的男人,那沉稳如山的气度,还真是很有外科医生的范儿。

短短几秒钟,她竟然不自主地脑补出了卢公子做手术的场面。

这样的祸水要是放在现代,必然是院草级别的!虽然陆蘅第一次接触这些新奇大胆的实物,但薛妙妙不禁感慨,人和人的确不同,有些人生来就是上天的宠儿,譬如身边像模像样带好手套的男人。

那一双修韧有力的手,不拿手术刀真是暴殄天物…术前准备完毕,薛妙妙在右,陆蘅在左,一高一低。

现在起,所用的每一样器具都经过严格消毒,包括你我的手在内。

陆蘅点点头。

手执剪刀,先将铁箭头周边区域灌洗几次,然后细致而迅速地剪去衣裳碎片。

陆蘅撕开傅明昭上身多余的衣衫,精壮的男体暴露在面前。

对于此,薛妙妙面不改色,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体,没有丝毫不适。

先别动,我检查一下周围血管情况。

弓下身子,忽而眼前一亮,再抬头,陆蘅举着灯烛靠过来,这般视野会清晰些。

没想到他竟如此细心。

而且他是脱了手套的,这无菌观念简直不能更赞!将细碎的木屑剔除干净,用镊子一点一星地夹出来,薛妙妙手法细致,铁箭头斜着插、入右肺叶一寸许,口刃锋利,可见当时发力甚猛。

因为拖得时间有些久,视野出血略多,组织分离不清晰,恐并发血气胸。

微微舒了口气,一边灌洗一边分离,但不幸中的万幸,箭头并未伤及动脉,若再往胸骨侧偏离一寸,就会进入肺门,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如果穿了肺动脉,在这种条件下,只怕神仙也不敢保证能救得过来。

动作细而快,眼看已经分离清楚,陆蘅净了手,换上新手套,下面可是该拔箭?薛妙妙握住半截箭头,活动度不是很好,蹙眉,先开胸,视野清晰之后再拔,可以将创伤减少到最低。

陆蘅沉了沉脸色,开胸他是没有做过,因为他出手皆是一击致命,开膛破肚倒是十分熟练。

不理会身旁人散发出的一丝森然,薛妙妙指挥道,取煮沸烧酒来,浸润棉纱布擦拭此处。

摸索了几下,确定了创口的位置,在第七、八肋骨之间。

五寸手术刀拿在眼前,陆蘅一瞬不瞬凝着她,军医治病他见过不少,但像眼前小大夫这么考究细致的,还是第一次。

这种精妙逻辑性极强的手术过程,她究竟是如何掌握的?仿佛对人体的每一个构造都了然于心。

很久以后,陆蘅问起她这个问题时,薛妙妙笑的神秘莫测,王爷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本叫做《人体解剖学图谱》的神器~回到手术视野,只见她握刀稳定,形如执笔,毫不迟疑地顺着肌肉纹理横切下去。

里面暗红色的肺组织清晰地暴露出来,箭尖的位置明确无疑。

两手分别勾住上下肋骨,往两边拉开。

陆蘅稳了稳心思,救人还是头一遭。

男人的力气毕竟有天然的优势,和秋桐温柔的手法不同,陆蘅精准强悍地扒开,固定的非常稳当,双手丝毫不颤,这给薛妙妙取出箭头创造了极其有力的条件。

没有人能想到,令天下战栗的兰沧王,此时正在霍州城一家客栈里,给一个不知名的小大夫打下手。

更不会知道,他竟然甘之如饴。

当啷一声,铁箭头扔到铜盆中,外力一除去,鲜血便潺潺冒出。

迅速取来几枚血管钳,将出血最多的部位暂时夹闭。

露在眼前的肺组织,暗红色如同蜂窝状,随着呼吸起伏,因为左侧肺通气良好,生命体征问题不大。

这个姿势,还需得坚持一会,我会尽快缝合。

薛妙妙和陆蘅交换了眼神,同时点点头。

陆蘅淡淡一个字,好。

因为离得极其,一个转身或者动作就会擦身而过,身量的差距存在,而薛妙妙又过于专注缝合创口,却不知自己的发髻时不时扫过陆蘅的下巴,挠的他轻飘飘的痒。

那发梢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气。

一瞬间的走神,手上的力道也顿了顿,肋骨往回缩了些许,便被薛妙妙严格指出。

到了这一步,什么胸膜几乎都分辨不清,根本不若书中所写的那般分明,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缝合恢复。

好在是铁箭,创口齐平利落。

飞针走线,肺组织基本处理完时,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陆蘅终于被特赦可以松手,的确有些酸楚。

做手术很辛苦,若累的话,可以去一旁歇会儿。

薛妙妙目光不离病灶,脸儿冲他的方向说话。

疲累?简直是笑话。

就在刚要开始绑定骨折的第八肋时,傅明昭的状况徒然出现了变化。

原本还算平稳的气息,骤然短促,中间会出现长长的一段窒息,然后如此循环。

嘴唇紫绀,胸腔起伏加速。

这是缺氧的征兆!胸外伤第一护理要素,就建立通畅的呼吸道,充分给氧,百分百的纯氧。

暂时停下缝合事宜,薛妙妙举着灯烛走到头端,先机械搬开上下颌骨,用支架固定住,尽量将口唇张大,清理呼吸道。

但效果似乎不太明显。

记得你在车中时说过,缺氧需进行人工呼吸?陆蘅提醒的很是时候。

薛妙妙先是一愣,然后目光隐晦地望着他,直勾勾地带着别样的意味。

陆蘅眉心突突直跳,你究竟如何打算?薛妙妙会心一笑,靠过来,为了保全你的下属,卢公子应该不介意此等小事吧?------------22. [仙鹤紫珠]销魂我?陆蘅难以置信地道。

薛妙妙极是认真地点点头,你的身材高大,肺活量也比我大许多,做人工呼吸有优势。

那无比真诚的眼神,陆蘅却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有过的退缩…以口渡口这四个字回荡在脑海里,又看了一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傅明昭。

眉眼冷然,薄唇抿成一线,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僵持了片刻,薛妙妙无奈地道,还是我亲自来好了,你拿消毒过的敷料先按住创口吧。

灯烛下,她的脸容白皙地透亮,那薄薄的肌肤,带着少年特有的年轻,吹弹可破。

黑亮的瞳仁,将整张脸点亮,变得鲜活起来。

这么细看之下,陆蘅忽然觉得薛大夫和自己第一次见她时,样貌有些不大一样。

当时眉毛粗粗,脸颊也并不十分白皙,除了一双眼睛遮盖不住。

原来,她一直都在刻意隐藏,而现如今,沐浴过后,来不及任何修饰,才会露出原本的面貌。

毛茸茸的头发晃在眼前,薛妙妙张开傅明昭的口,擦拭了几下,然后缓缓俯下、身去,柔软微红的小口,深吸了口气,鼓起双颊渐渐下移,对准了傅明昭紫绀的唇。

亲眼目睹如此场面,即便知道他是在救人,但陆蘅却打心底里生出了无比的抗拒。

就好像不想让任何人玷污了她这块纯白的美玉,即便是自己的亲信傅明昭。

这边薛妙妙一心记挂着病人,哪里知道对面的男人心里在做着如何激烈的挣扎。

就在两唇相接的前一瞬,陆蘅忽然伸手握住她的下巴,强迫地停了下来。

还是我来比较合适。

薛妙妙是有些看不懂他阴沉沉的眼眸是为何。

说话间快步走过来,陆蘅一手扶上她的肩头,时辰紧迫,教我如何做。

很简单,深吸一口气,用嘴包住病人的口部,用力吹进去,第一次要连续吹两次,然后松开,停顿片刻,重复如此,直到他的自主呼吸恢复。

每分钟12次的频率最适宜。

陆蘅面色有疑惑,还是薛大夫先来示范一下。

薛妙妙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那你看清楚了,时间紧急。

说着就要去低头,然后陆蘅却打断她的动作,自己坐在床沿,凤眸噙着微光,就在我身上做,如此可以感受吹气的力度。

而此时心思纯洁,一心想着救人的薛妙妙,根本没有多想,从前下急救时,男女老少人工呼吸是常有的事,每每过后,都觉得脑袋充血地发晕。

总归三人都是男子,这属于医学治病范畴,抱着科学的示教态度,薛妙妙一本正经地做示范,鼓起的小脸渐渐凑了过来。

这过程中长大这眼,手儿按住陆蘅的两颊,就这样打开。

陆蘅放在膝头的手,在手套下微微收紧,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触摸脸颊。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荒唐无比,为什么会有种想要触碰的欲、望。

薛妙妙歪着头,一双清纯的眼睛不夹尘垢,毫不迟疑地含住了他的唇,软软的两片蠕动着,艰难地全部包住。

就像是百蚁腐心,从骨子里都传出了酥麻。

陆蘅的身子紧紧绷了起来。

她气吐如兰,陆蘅只觉得那股微热的气息,从柔软无比的口唇上传入他的四肢百骸,打通了一路经络。

一口、两口,可他觉得非但没有补氧的充实感,反而有点缺氧的眩晕。

这极短却深的触碰,让他浑身感官都集中到一个濒临爆发的点上。

此是三年来,再没有过的感觉…不知试了多少次,当年的催欢散撞上那女子给自己下的毒,催发了强烈的毒性,以至于面对环肥燕瘦的美人,他都丝毫无法产生欲念。

这边薛妙妙教学式的标准动作终于完成,用放开他,然后向身体另一侧吸气,完全没有发现陆蘅异样的神态。

就是这样的节奏和力度,你比我力气大,应该做的更好。

她很快就离开了陆蘅的身体,不带一丝别样的意味,顺手搭上傅明昭的颈动脉探了探,轻盈迅速地回到手术区域,净手换器械,准备缝合胸壁,放置引流管。

然而,此时的陆蘅却是心不在焉。

那柔软的触感,就像是黏在了唇齿间,绵密如丝,挥之不去。

岂料,陆蘅缓缓起身,我明白了该如何做,这就去传个最有力气的家仆过来。

薛妙妙手上一顿,张大了眼抬头,早说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害我白白给你做示范…陆蘅抿了抿唇,挑了挑眉,倒也不算白费。

忍不住回味方才的滋味,幸好没有让她给傅明昭做。

但这种邪恶的念想,从心底里滋生出来,越发膨胀。

难道自己真的如外界传闻那般,对女人无法动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了龙阳之癖?…可面对其他男人,也不曾有过动念。

这突然的状况,让他陷入了深刻的纠结之中。

--深沉夜色之中,和抢救病人的紧迫形成鲜明对比,客栈尽头守卫森严的一间上房内,软香帐暖。

喂过奶的娃儿在襁褓中熟睡,宛平已经在隔壁卧房歇下。

净身沐浴过后的美人,身着烟罗罩衫,在点了炭炉的房间内,并不觉得冷。

徐怜目光幽幽,隔窗望了一眼,那边屋子内,正在替傅明昭治病,陆郎也始终没有出来。

那个薛大夫的医术,自己是领教过得,能在危急之时破腹取子,医术的确令人叹服。

坐回床榻之上,缓缓打开手中的桃木匣子,只可惜,薛大夫再厉害,也只会救人,并不懂得控制人命。

手中的桃木匣子精巧,只有手掌大小,上布满奇异的纹路,相传乃是凤凰谷蛊脉图腾,流传千年。

这东西,她一直贴身携带,就连宛平也从不知晓。

夜深寂静,依稀能听到不远处忙碌的动静。

徐怜眸光一凝,随着一阵奇异的幽香散发出来,银色的细长的虫体,顺着匣子的纹路爬上她的指尖,诡异而艳丽。

这便是她自小种养的蝶花蛊。

养蛊需要世间最毒的毒物相杀相食,四十九日之后留到最后的活物便为蛊。

然而凤凰谷的千年蛊术更为精纯,她们可以根据原始的蛊虫,提炼出符合需要的各类凝蛊。

徐怜的蝶花蛊,是将最厉害的毒蝶王蛊和百种奇花、千中药草养在一罐,聚日月精华,历时数年才育出的品种,极为上乘。

放在手臂上,银色的蛊虫顺着脉络,爬上了那道替陆郎挡刀落下的伤疤上。

伴随着极细微的疼感,银色的蛊虫埋入肌肤之中,忽进忽出。

不一会儿,原本两寸长的疤痕,就已经变得极其浅淡,看不出来。

蝶花蛊还停留在手臂上,徐怜轻轻挪动身子,将里衣掀起,露出平坦的小腹。

当初剖宫产留下的绳子般凹凸不平的伤疤,此刻也消平了大半,只剩下一道细痕。

银色的蛊虫轻车熟路地钻入小腹上的伤疤中。

夜半,宛平进来探视,只觉得满屋异香,见床榻上的母子二人安稳睡着,才放了心。

另一端也有了动静,薛大夫带着一干仆从,正在清理现场,换下来带血的衣衫被单等等,都要送下去清洗。

而兰沧王亦从房内走了出来,宛平想不通,这个小大夫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兰沧王替他当助手?只是薛大夫的手术器具,从来不允许任何人碰。

--在霍州城已经住了三日,当日傅明昭清醒过来时,就见薛妙妙和陆蘅同时站在床边。

而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好梦,睡得沉沉舒服。

麻沸散中的曼陀罗花,具有致欣快的效用,经过麻醉后的病人,非但没有痛觉,还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幻觉。

然后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裸、露的胸膛,包好纱布的伤口上面,竟然留了一根羊皮软管,就从身体里面接了出来。

心头一跳,含着浓浓的疑惑,他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顺着软管往下看,那软管的另一头垂到床下,正埋在一盆水中。

后来薛妙妙只是简单给他解释,怕胸膜损伤产生血气胸,术后才置放的引流管。

当然,她没有告诉傅明昭,此还有个书面名字,叫做闭式引流术。

傅明昭在床上躺了三日,除了胸部微微疼痛之外,一切都恢复的很好。

常年征战在外,忍耐力的确超乎常人。

第三天晚上,薛妙妙准时过来拆管子,消毒过后,仔细缝合住开口端,又将他扶着坐起来,打算在这里观察片刻。

傅明昭享受着薛妙妙的关照,再见她似乎不再计较从前那出往事,心下便畅快起来,想来这伤受的也是值当。

从前在军营中见过受箭伤的士兵,大多数都会留下不同程度的后遗症,甚至感染而亡,但自己不但状况恢复的稳定,就连胸口的伤疤都被缝合的细致规整。

手术后,陆蘅似乎一直很忙,不见人影,唯有一次来探视傅明昭时遇见过,仍是冷然地让人不敢靠近。

傅明昭多次提议,说可以启程,或者留自己在霍州城内,莫要耽搁。

但陆蘅对此没有表态过,只说让他安心休养,其余的事情不必操劳。

然而细心地薛妙妙发现,自从他们来的第二天起,城中的卫兵就多了起来,偶然听市井街坊说起,城外有兵马集结,不知因何。

傅明昭的胸外伤,需要平卧护理大约七日,替他叩诊检查,患区清音,应无大碍。

因为存在肋骨骨折,所以你途中不能骑马,需改为乘车。

她端来消炎药汤。

傅明昭躺在床上,精神头已经恢复,只是微微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口,总是受恩于薛大夫,这份人情是要欠下了。

薛妙妙替他换好药,打上绳结,这本就是我的职业,况且卢公子出手阔绰,你算不上欠我什么。

一提到卢公子,傅明昭的脸色有微微的异样,主上性情偏冷,不喜欢有人打扰,尤其是那母子二人,薛大夫尽量不要多有瓜葛。

这些话,傅明昭的确是实心实意,但目前还不能点透身份。

薛妙妙不再多说,一双清纯的眸子垂了垂,消炎和止血化瘀的药米分,是从清远带来的,路上还毁掉了许多,不够用了。

傅明昭明白她言下之意,这些天同庆客栈被他们包下,看守严密,出入都有人负责盘查。

想了想,将腰牌塞到她手中,我信得过薛大夫为人,但最好一次买够,速去速回。

看了看那枚状如柳叶的令牌,上面除了刻有傅字,别无其他。

真诚的和软一笑,傅明昭却总觉得心中仿佛有些对不住他。

但,既然薛妙是兰沧王要用的人,所以也只能认命,以他的能耐,绝对不是陆蘅的对手。

除非有朝一日,他失去了作用。

握住这难得的机会,薛妙妙自然不会浪费。

手术的第二天,薛妙妙其实找过卢公子,但他似乎很忙,见上一面不容易。

她简单表达了自己处理完傅明昭的病情,就要告别的意愿,岂料卢公子却没有任何理由,就拒绝了。

而且,薛妙妙发现自己和他摊牌简直是鸡同鸭讲,这个男人习惯了掌控一切。

这些天被禁锢在客栈里,她不再提及分道扬镳之事,却私下里找伙计详细打听过,大致绘出一张城内地图,上面圈出了包括医馆、酒肆、街道、城门等各个位置点。

傅明昭的令牌果然管用,她揣着图纸悄声溜了出去。

霍州城规模中等,比清远繁华富庶一些,街市巷陌交错,她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另一家不起眼的小客舍。

回到客栈时,还未到晚膳时辰,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

不料薛妙妙刚上到第二层楼梯转角,便感到身前光影一暗,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

再抬头,卢公子覆在阴影里的俊颜缓缓现出来,薛大夫去了何处,时辰有些久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含在话语里的气势却有些逼人。

带着软软的笑意,薛妙妙提了提手中药袋子,药用完了,傅公子的伤不能停药,这便去医馆里买了些。

不过,第一次来霍州城,打听了好久才寻到。

她边说边走上楼梯,小心翼翼地从他身旁穿过去,尽量避免过多说话,以免暴露自己的心虚。

眼看就要蒙混过关之时,陆蘅忽然侧过身子,横挡住了她的去路。

站着不动,他便道,还要劳烦薛大夫再跑一趟医馆。

薛妙妙疑惑,药我都备齐了。

递过去一袋银子,要上等精纯的朱砂四两,天黑之前要回来。

薛妙妙想了想,只好转身要走,却又被他叫住,买来之后交给傅明昭,不必来我房间。

--霍州城有专营的药铺,虽然绕了几圈弯子,但总归是买到了朱砂米分。

犹记得很久之前,傅明昭来药铺买过此物。

只听闻过天子诸侯喜炼食丹药,对于朱砂等物趋之若鹜,市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就说手中这轻轻的四两,就花费了二十两银子。

但看卢公子清华肃厉的模样,并不像是沉溺于炼丹求仙之人。

客栈里安安静静的,傅明昭正被婢女伺候着喂饭,卢公子虽然随行带有几名婢女,但奇怪的是,从未见过他让人侍候过。

一见到朱砂,傅明昭立刻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饭也顾不得用,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薛妙妙一蹙眉,登时制止,你伤口未愈,肋骨损伤,不能走动!傅明昭仍是不听,只道去去就好。

薛妙妙也生气了,病人不遵医嘱,大大不利于术后恢复,你若再一意孤行,就不管你了。

果然,傅明昭停下了动作,犹豫了半天,才道,如此,只有劳烦薛大夫将朱砂送到主上房间去,切记不要久留,就放在一进门的桌案上就走。

这主仆二人神神秘秘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不管是什么药,薛妙妙并不打算窥探,按照他的托付送到就好。

房门外家丁见是薛大夫,就让开了,先是敲了敲门,无人回应。

轻轻推开,卢公子住的是上房套间,室内一片昏暗,一丝光亮也没有。

她一进去,家丁就立刻将门紧闭起来,闷地一声,让薛妙妙更觉古怪。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的眼睛猛一下子不适应黑暗,一面端着朱砂,一面碎步移动着步伐。

摸了许久,腿上一疼,却是碰上了木凳。

这卢公子究竟在搞什么鬼…薛妙妙暗自腹诽,只好绕过去,往前面摸。

却不知黑暗中,一双浓烈的凤眸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绕过去,却没有摸到桌案,薛妙妙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卢公子可在房内?问了一句,没有回应。

正在走着,头顶上的帷幔忽然落了下来,勾住了她的发箍,吓得薛妙妙一挣扎,这一挣扎之下,脚下似乎又绊倒了什么东西。

慌乱间歪歪斜斜,一下子就栽倒前面。

她连忙用双手去撑,岂料这一撑之下,手掌心竟触硬邦邦而有韧性的东西。

薛妙妙下意识地用手捏了几下,然而头顶上却蓦然传来冷森的声音,谁允许你进来的?与此同时,腰间也被一双有力的手给猛然握住。

------------23. [仙鹤紫珠]迷乱听出来了,这正是卢公子的声音。

但这声音低沉沙哑中带着几分酷厉,和平时的冷然如玉极不相同…这是你要的朱砂,他有伤在身我替他送过来…薛妙妙连忙要挣扎着起来,但腰间的力道越发禁锢,好在穿着厚厚的棉服,感受不到只属于女子才有的柔软腰线。

陆蘅此刻一团赤火炙烤着,从左腰处传来的亢奋,顺着浑身经络蔓延。

薛妙妙也感觉出了他的不寻常,因为身、下的人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胸前肌肉纠结着,因为四周安静,静的可以听到他喉中辛苦隐忍的低吟。

暗黑中,这种姿势,身为一个妙龄女子,薛妙妙当然隐隐有所预感。

虽然自己上一辈子一路读到博士,然后跟着导师上临床,将前半辈子都献给了伟大的医学事业,但这点男女自觉性还是有的…没吃过什么肉,还能没见过什么跑么?此时此刻的男人,这种暧昧迷离的反应,绝不是正常的状态…别动…陆蘅极为痛苦地发出两个音节。

从前毒发时,都极是服用朱砂做药引,而且身处闭室,那种烈火焚心的冲击才能被勉强抑制住。

而如今,正值最痛苦难耐的时候,痛苦中有夹杂着难以言明的欣快感…薛妙妙自然不敢乱动,她不想做爆发点上的□□,而且腰上的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捏碎了。

这个时候,稳定住他的情绪至关重要。

定了定神,将手臂抵在两人中间,尽最大可能避免肢体接触,好,我不动。

她声音刻意地粗了几分,气势上不能输。

两人博弈一般,都扭着劲不松开。

似是安抚,她轻描淡写地询问,卢公子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可以替你对症下药。

此刻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眼前是卢公子俊刻如雕般的下巴,往上一寸,薄唇紧抿,再向上…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眸子。

薛妙妙被那要将人吃拆入腹的目光烫地猛然一抖。

这气势上面,不禁泄了气,自己差卢公子弱的不是一点点…还是老老实实走亲民路线比较好。

仍然是冷森森的低沉,不需要你的诊治。

薛妙妙一听,正和所意,双腿尝试着曲起来,往一旁挪动。

眼看就要脱离魔爪之时,原本已经松下来的手忽地收紧,这一次,几乎捏在她的髋骨上。

疼地她嘶地倒抽了口凉气。

你这人下手怎么这样重…就不能好好说话么!她抓住陆蘅的手,用力扳开,凉凉软软的手指,对于毒发时的男人,更是一剂猛药!陆蘅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忍耐,将要到极限,他松了松手指,帮我将朱砂米分化开,桌面上有冷水…如蒙大赦,薛妙妙几乎是从他身上弹了起来,连忙将衣衫整理好。

望了一眼门外守着的家仆,整了整略显凌乱的束发,只好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赤红色的朱砂米分,散发着异样的气味。

冷水,朱砂,再联想到刚才触碰到他时,身上竟然只穿了薄薄的一层丝缎衣裳,而且,在清远城时,天寒地冻的冬日,卢公子的书房内,也不点炭炉……脑中搜索片刻,不禁心惊。

素闻古时魏晋盛行寒食散,在士族中广为流传,尤其为风雅所好。

往严重处说,寒食散相当于古时的轻量毒品,能使人心智开朗,体力强健,消除百病。

实则,皆是为了济其色、欲。

而朱砂,正是这寒食散其中的一味成分。

相传寒食散食之,需吃冷食,冷浴,衣衫轻薄,可不正符合了卢公子目前的状况?但薛妙妙也知道,单纯的朱砂分量适当可以入药,并不会像寒食散那般具有成瘾性,且有压制毒性的效力。

缓缓捻起些许,化入瓷杯中去,她仍在思索,卢公子究竟是为何擅自服用朱砂…需要多少剂量?她转头问。

隔着棉服的身子,显得格外纤瘦,此时背对着陆蘅,黑暗中涌动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

陆蘅正在失控的高峰之上,只觉得一看到薛妙妙,就会想起那日对傅明昭施行手术时,她所示范的人工呼吸…温软的唇,轻吐的气息,那些缭绕不散的触碰,偏偏他丝毫不自知,一派澄澈清纯,满怀只装了下医者仁心,相较之下,陆蘅更觉得自己内心的暗黑不可告人。

殊不知当时,已经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明明觉得不可思议,却依然忘不了那种滋味。

就好似…好似三年前在凤凰谷伽罗湖边,被那个沐浴中毫无知觉,美丽鲜嫩的女子所吸引,无法自持。

何其相同的场景,但这次的目标却换成了个清俊的少年,还是一个多次为身边人治病救命的大夫。

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天人交战,以至于薛妙妙问他时,他只是沉声说了句,你大约放就好。

黑暗中,时不时有丝丝的星光从侧窗里流泻下来。

屋子里只有薛妙妙轻轻的脚步声,摩擦在地面上的沙沙声响。

当她端着瓷杯过来时,卢公子已经不在藤椅中,极力凝聚着视力,往旁边看去。

在你的右手边,进来…陆蘅的目光在暗中灼灼如炬,常年在外征战,练就了耳聪目明的过人本领。

而此刻,在他的眼中,薛妙妙就想一只不该闯入围场的猎物,浑身都散发着让他想要捕捉的气息。

一步一步,那道身影越发近了,她脸上还带着茫然和疑惑,就是这种眼神…你还好吧?薛妙妙已经浑然不知自己的处境,状况不太稳定,服完药睡上一觉会好些。

半倚在床榻上的卢公子没有回应。

出于职业本能,薛妙妙对他的病情也十分好奇,本来想说些等他神智清醒些再来看诊的话,联想到他的表现,薛妙妙抿抿嘴,终是咽回肚子里去。

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想来他难受的紧了,自然会求医。

将瓷杯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出于礼貌道,那便不打扰你了。

放下这句话,卢公子依然没有回应。

薛妙妙摸索着路径往外走,想来他应是睡过去了。

没走几步,就又被垂落的帷幔扫在头发上,就在她分心之时,却似乎听到身后有沉沉的脚步声响起。

回头的瞬间,身子便被人从后面猛力抱住,带着侵袭性的姿态将她牢牢锢住!若说方才的意外的话,那么现在的举动,已然触动了薛妙妙的忍受底线。

还请卢公子自重…她挣扎了几下,丝毫不起作用,再看外面人影走动,不禁想起了从前电视剧中最恶俗的片段,但就在她准备开口说话前,身后人却将她猛地扳了过来,冷森浓厉的凤眸将她牢牢锁住,里面透出的欲、望掩饰不住。

当欲念跳脱了理智的束缚,陆蘅现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且他从来皆是行必果之人,下一刻,便狠狠地印上了他的唇。

薛妙妙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炸的她浑身颤抖…尽管方才知道他怀有心思,但当真这样做了,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处境。

凉薄的唇,极具侵袭性地将她完全含住,不留一丝缝隙。

她挣扎,便被抵在梁柱上,那双手又按在了腰间,将她禁锢成不可退缩的姿势。

原来一直在心里男神一样的卢公子,竟然是弯的…他喜欢男人!薛妙妙处在震惊中不能消化这个重磅炸弹,而同时,辗转在唇上的力道渐渐开始加大,唇齿啃噬过她的每一寸,就像是要榨取干净她的所有。

这情形,简直太过疯狂…身后的木质梁柱被压的吱吱作响,似乎不能承受两个人的力量。

见她死死咬住唇不松开,陆蘅一旦尝过,自然是不会轻易罢休,腾出一只手捏起她的双颊,薛妙妙便被迫张开嘴,瞬间就被趁虚而入。

虽然她身为女人,但卢公子所认识的薛妙是个男儿身!他这样做,分明就是性取向有了极大的问题…怪不得,那徐娘子娇花一样的容貌,竟然得不到他半分的怜惜。

原来人家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双手护在胸前,薛妙妙心中正在挣扎,是不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众揭穿自己是女人,就可以避免所有祸事?但如此一来,自己苦苦隐瞒的身份就荡然不保,如何能甘心。

而且,这场面,简直太过尴尬。

这边陆蘅却被心火撩的欲罢不能,从前不论是美人还是男子,自己从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

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缘由,只知道想要的是眼前的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薛妙本身。

若说薛妙妙在学习方面是从小到大所向披靡的学霸,那么在男女之事方面就是一渣到底的菜鸟。

完全不是面前男人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他吻地浑身发昏,方寸大乱,只能胡乱地挣扎。

粗喘着放开她的唇,陆蘅气息起伏,从后面握住她的脖子,低头将系扣咬掉,嗓音沙哑,莫怕,别慌…其实轻薄男人,陆蘅也是三十年来头一遭,但此刻那双清纯的含着微微亮光的眸子,无异于火上浇油。

薛妙妙自然不会妥协,死死守住领口,如果高领被打开,那么陆蘅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喉结…对于生死救治,薛妙妙都没有过半分害怕,但是卢公子的举动的确是吓到她了。

急的眼泪就要不争气的落下。

仍然封住她唇的男人,似乎尝到了咸咸的味道,将目光上移,终于恢复了一丝丝的理智。

四目相触的瞬间,薛妙妙一双眸子楚楚可怜,成功地吸引了她的目光。

然而,右腿却暗自绷紧,趁他目光虚无缥缈之时,用力屈膝,顶在了他的要害之上。

想不到他会有此一举,陆蘅本能地往后退,这一退,就给了薛妙妙足够的逃脱机会。

闷哼一声,陆蘅伸手,只扯到了她的袖角,嘶啦一声就扯下一片,但人,已经跑出了房间。

也不管撞到了多少桌椅,守在门外的家仆就见里面叮当一阵响动,门猛地打开,薛大夫略显凌乱的走了出来。

薛妙妙整理好情绪,尽量镇定地离开了楼层的尽头。

还好,卢公子没有跟出来。

行至转角处,却迎面碰上了宛平和她搀扶着的徐娘子。

猛地一惊,薛妙妙掩饰住心虚,宛平微微侧过目光,薛大夫的嘴唇上怎地破了皮?这一说,登时又勾起了方才那些不堪的画面。

他当真是下手没个轻重,竟然将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用手背抹了一把,果然见血,上楼时跌了一跤,磕破了不打紧,我回去上上药就好。

寻了个借口,就打算绕过去,岂料宛平又道,仿佛见薛大夫是从那头出来的,怎么是上楼时磕破的?宛平心思之缜密,让薛妙妙这种不善于找借口说谎话的人,拿她无法。

何必咬文嚼字呢?她刻意走过去,不再和她们多言,倒是徐怜语气柔柔,微微颔首,我那里有上好的药膏,能消除疤痕,一会儿给薛大夫送过去。

这美人温柔体贴,薛妙妙心中竟然生出了丝不忍心。

却不知你心心念念的陆郎,人家喜欢男人…--一晚上睡得混混沌沌,薛妙妙辗转难眠,身上唇上到处都是他那荀草一样的气息,怎么洗也洗不掉似的。

半夜里,为了抹去那段不愉快的事情,她索性就秉烛夜读,翻开随身携带的厚厚的书册,上面已经整洁地书写了十几页。

图文并茂,皆是她所遇见的病例记录,以及用药诊疗方案。

一旁行间,还有一些治疗护理要点的批注,十分考究。

还有一本略薄些的册子,里面记载的是所有用药的种类,包括目前医书有记载的,和自己摸索出来的,按照疗效分类规整。

即便是来到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毕生所学,薛妙妙自然不想丢下。

将傅明昭这例胸部穿透伤仔细结尾,又加了些个人治疗心德。

只有专注于医书时,她才能将那些事情暂时忘掉,只可惜,有些事情并非她所能掌控。

夜深了,不知是几更天。

门却从外面敲响了几声,薛妙妙登时提着气,不回应。

僵持了片刻,门外那道如玉质好听的声音传来,你先打开门。

薛妙妙捂着耳朵,趴在书桌上,当做没听到,左右门被反锁上了,她不信卢公子会众目睽睽之下,砸开门进来。

我知道你未曾睡下。

又停了片刻,隔着木门,依稀能看到他高挺的身影。

薛妙妙坚持不说话,两人就这么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我知道你在听,陆蘅音色清冷,想来已经从混沌之中恢复,方才…乃是迷心混乱,薛大夫权当做一切不曾发生过吧。

说完这句话,那道身影顿了顿,便离开了。

良久,薛妙妙才缓过神来,却觉得仿佛有一团气闷在胸前,十分不畅快。

想来想去,她趴在窗台上,拨弄着一盆不知名的小花草,自我纾解,反正就要摆脱你们了,才懒得猜你们这些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吹了会儿夜风,正打算关窗睡觉,却冷不丁从对面的窗户里飘来轻声的谈话。

那屋子好像是徐美人的。

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宛平的声音再一次传入耳中。

娘娘,陛下已经派人来接您和殿下回建安,就在这两日…半空中的手,骤然僵住。

娘娘…陛下?!薛妙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尊贵的称呼,在古代等级森严的社会,岂可随意叫唤?那是会能引来杀身之祸的。

她紧接着听下去,对话的内容隐隐约约,但同样的,再一次听到娘娘这个称谓。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徐美人,她竟然是皇帝的女人!接连而至的消息,令她应接不暇。

捂住狂乱跳动的胸口,薛妙妙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大胆施行剖宫产救下的母子,竟会是皇族血脉。

若当日有差池,就是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怪不得…傅明昭会如此吞吞吐吐,怪不得…那宛平虽身为奴婢,却如此嚣张跋扈。

薛妙妙下意识地摸摸脖子,喉头一阵紧缩。

恰此时,对面的窗户也推开了。

薛妙妙反应快,猛然往下一蹲,缩在墙角里。

若这美人是后宫妃嫔,那么卢公子必然是护送她们的侍卫。

这皇宫,果然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区区侍卫都能如此出色霸气。

想了想,好像何处不对,皇上的妃嫔对一个侍卫生了情?贵圈…实在是太乱了!------------24.[仙鹤紫珠]交锋在霍州城停留了几日,已是计划之外,时间并不宽裕。

自从那晚的事情之后,薛妙妙一直有意识地避着卢公子一行人,除了每日按时替傅明昭换药之外,用饭起居都在自己房中,完全不像平日里开朗的做派。

傅明昭看出了古怪,问她缘由,薛妙妙就借口说在客栈闷久了,不舒服,傅明昭便宽慰道,说是明日就将启程,却不知道她心里面究竟是存了何种心思。

晨起一早,桌上送来的粥饭还没吃一口,却有店伙计来传话。

薛妙妙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好在自己和卢公子的房间隔得很远,这几天她几乎不出房门,倒也没遇见。

那暗黑中放肆禁、忌的纠缠,还有身上淡淡的气味,仿佛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一次意外,无疑更坚定了她要逃离的念头。

客房在三层,二层左面设有宽敞舒适的雅舍,四下镂花垂帘,窗明几净,给有钱的客人提供了环境优雅的品茗谈话之处。

薛妙妙慢吞吞地进去,再抬头,就见一旁的藤花软靠里面,正是徐娘子。

美人微微斜靠,绯色的织锦云纹长裙衬得身段婀娜,宛平则抱着孩子,慢悠悠晃着在厅中来回走动,眼眸却是不离薛妙妙。

不禁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会错意,并非是卢公子邀请…从前不知道徐娘子身份,只将她当做寻常妇人,最多是官贵人家的夫人,但是如今面对着宫廷妃嫔,只这位分,就能将她这小小草民给压得死死的。

好在薛妙妙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不愿意多有交集。

听口音,薛大夫并不像是建安人氏,徐娘子柔柔地开口,眼波轻轻,到建安不知何去?薛妙妙报以一笑,整个人看起来干净磊落,去京城投亲。

美人面容上挂着好看的笑,与其寄人篱下,不如凭自己的本领,我可以给薛大夫提供一份极好的差事。

心中失笑,这利诱来了,威逼还会远么?多谢娘子好意,薛某已有打算。

徐娘子顿了顿,笑意更深,无邪中带着一丝蛊惑,若能入太医院呢?便可不辜负您这一手精妙的医术。

薛妙妙只是摇头,态度很坚决,不论多高的官职,一想到要进入不见天日的皇宫,即便是富贵温柔窟、脂米流金地,她也绝不愿意。

何况自己这女儿身还不知能瞒到多久,到时候再下一个欺君之罪,她还是更喜欢靠技术吃饭的安稳小日子。

薛大夫休要不识抬举。

宛平一如既往的尖刻。

还不等她开口辩解,身后却传来一道冷然的声音,薛大夫是我要用的人,不会和你们回去的。

宛平收敛了目光,不敢再多说一句。

倒是徐娘子原本的笑意收住,仰起脸儿,陆郎这是何意?为何偏要和我作对?薛妙妙背腹受敌,却始终不去看卢公子,往旁边站了开了些。

陆蘅显然没什么耐心和她玩口舌之争,迎接的车马已在城门外备好,莫要再多生事端,照看好孩子。

含着冷意不夹一丝人情味儿的目光投来,看了眼低头望着脚面儿一语不发的薛妙妙。

徐娘子即便万般不甘,但面上仍然是楚楚动人的模样,扶了扶发髻,多谢陆郎有心,如此,日后建安再见,那薛大夫就先有劳陆郎费心照看了。

薛妙妙立着不动,静静避开唇枪舌剑,但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别扭呢?好像自己已经卖给了他们似的…一回身儿,宽袍袖摆缓缓扫过来,薛大夫起得早,一起去正厅用膳吧。

薛妙妙抬起头,正看到他微扬的薄唇,冷然中带着一丝禁、欲的性感,可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骨子里喜欢的是男人…就有说不出的别扭。

我已经吃过了…她寻了一个最简单粗暴的借口,谁知下一刻就被卢公子无情地揭穿,方才经过你的房间,桌案上的清粥一口未动。

薛妙妙眼观鼻,鼻观心,继续狡辩,肚子不饿,吃不下。

通身碧色的轻薄锦缎,更衬得他风姿绰约,回头带着命令的口吻,身为大夫,竟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身子。

薛妙妙无言以对,正好借着他的东风,先避开这位高深莫测的娘娘。

两人各怀心思前后离开,宛平却耐人寻味地望了一眼雅舍门外,娘娘可有发觉异样?徐娘子出神地凝着虚空,一语不发。

兰沧王年近三十,英姿勃然出众,却至今仍无家室。

常年在军营驻扎,竟也从未听过他留过女人,宛平见徐娘子的脸色有些发白,接着道,外界隐隐有所传闻,说兰沧王他只怕是不喜欢女子…而且这段日子以来,素来行事乖戾的王爷,竟然和薛大夫走得近。

点到为止,但其中的用意已经很明显。

徐娘子抽身起来,理了理坐皱的裙摆,他喜欢什么人,也和我再无干系了。

但说他不喜欢女人,徐怜从心底里是不信的,当初从凤凰谷出来,那晚他分明对自己动了情意,百般温存,只是一切美好都被那朵刺青所颠覆。

宛平满意地笑了,娘娘您能如此想,奴婢便放心了,行李已经收拾妥当,这便启程。

徐娘子嗯了一声,做顺从状,任由宛平安排好一切,给薛大夫的药膏送去了么?前日就送到了,今儿奴婢见他唇上的伤口好些了,想是用了起效。

--傅明昭捧着碗靠在床头,目光来回在对面桌案前的两人身上流连。

今天,这两人,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薛大夫一身洗旧的布袍子端端正正喝粥,头也不抬一下。

陆蘅则是在面前小食中夹了一口又放下。

三个人坐在屋子里,气氛无处不透着怪异,这绝不像是薛大夫平时的作风。

这清粥小菜都吃了好多天了,薛大夫什么时候能恩准鄙人畅饮一回?傅明昭看着他们面前的菜色丰富,又在自己碗里挑挑拣拣,饮酒啖肉,乃是世间美事,这可把他给约束的紧了。

薛妙妙又将头转过来,你如今有伤不能走动,饮食上需以清淡易消化的软食为主,饮酒之事你就不要想啦。

傅明昭唉声叹气了几回,总算惹得薛妙妙露出了一丝笑意。

还是这般爱笑可亲的薛大夫好些。

笑意才刚绽开一星儿,对面的卢公子忽然夹来一片肉脯,放入薛妙妙碟子里,莫只顾着说话,食不言寝不语。

他这一开口不打紧,薛妙妙抬眼,正和卢公子望过来的目光触在一处,冷峻的脸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即便是说话,也总是冷冰冰、硬邦邦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然而,她终究不是卢公子的对手,除了在手术台上能卯足了气势之外,薛妙妙又不争气地先别过脸儿去,下意识地,脸颊竟有些微微灼热。

看着碟中的肉脯,薛妙妙小声嘟囔,我又不喜欢吃肉。

陆蘅居高俯视着,微微扬眉,瘦成这般,还不多食些肉质补一补。

脸颊更烧了几分,薛妙妙心里已然将他摧残了多少遍,他竟然还敢提起这轻薄之事,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不劳卢公子费心。

有些胆怯地回了他一眼。

一旁的傅明昭惊讶地下巴都险些掉在地上,这…这是他跟随了将近十年的兰沧王?兰沧王有好洁之癖,凡旁人沾过的杯盘他不用,凡别人碰过的物件他不拿…竟然会给别人夹菜!唇角不自主地抽了抽,为何傅明昭觉得四下有冷风灌了进来,不由地打了个颤。

吃了几根脆笋片,薛妙妙始终不去夹那块肉脯,因为低着头,只能看到对面男人慢条斯理地用膳,姿态冷然而优雅。

只是,卢公子所用皆为冷食,旁边还烫了一壶温酒,却并没有见他喝。

朱砂…这是他长期服食朱砂所产生的副作用,记得从前看过关于戒食丹药的书册,当时匆匆看过,不记得具体法子。

只可惜,三年前,凤凰谷医脉的传世典籍所封印的洞穴钥匙,被人所带走,否则,定能找到戒除之法。

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完了整碗粥时,卢公子徐徐端了杯温酒入喉。

你们慢用,薛妙妙简单收拾了碟盘,手伸到卢公子吃完的瓷碗旁,想了想,一并叠在一处,捧着就往外走。

薛大夫回房整理一下,看看若有缺使得物件,列出来教人去采买齐备,从霍州城到河间府,一路上多为山野,行路不便。

顿了顿,薛妙妙道一声知道了。

午时过后,薛妙妙守在在客房内,就见呼啦啦一行人护拥着徐娘子出了客栈。

阵仗井然而森严,虽然皆是便衣,但能够猜到,其中定然是高手林立,毕竟要保护的是皇帝的女人和孩子。

坐在软榻上,薛妙妙压制着想要去见那孩子一面的悸动,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

等到周遭完全安静下来,她知道,这段往事终于告一段落,而下面该为自己筹谋了。

母子二人一走,客栈里登时就显得空落落了许多,晚膳前,薛妙妙主动敲响了卢公子的房门。

打开门,陆蘅也颇感意外。

我的行囊在途经霍山那次的遇劫中丢了大半,薛妙妙扬起已经花了丝的袖子,只剩这么一件旧衣服,需要再添置两身新的。

我这里有许多新裳,随你挑选就是了。

陆蘅看的很紧,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薛妙妙皱起小脸儿,卢公子的衣服我穿上太不合身,不行。

陆蘅一抬手,薛妙妙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无意中透露出的警觉让陆蘅心下很不舒服。

那我陪同你一起去买。

露出一丝狡黠的精光,薛妙妙为难地点点头,好吧。

------------25.[仙鹤紫珠]错失傍晚的霍州城充满着早春的味道,路旁新柳正在冒着小芽儿,那芽儿还未看见,柳叶的清香就已然弥漫出来,带着清新温婉的味道。

街市熙熙攘攘,越靠近建安,便愈发有了中土厚重的气息,比起清远城,此地民风更加醇厚。

两道身影一高一矮,虽然陆蘅气质冷硬,但意外地,混入市井之中,却并不见违和,反倒是在周身严肃的气派中,散发出淡淡的闲适。

仿佛是傍晚在街边散步的公子哥儿,去找红颜知己小酌一杯,就能归家。

就连薛妙妙也惊讶于他极具欺骗性的隐藏。

因为这段时间陆蘅对她人身自由的限制,一路上薛妙妙都充满好奇地四下逛游,来到这世界许多年,第一次踏出凤凰谷,来探索如此与众不同的时空。

清远是她的第一站,而后一路向西。

陆蘅不疾不徐地走着,时不时看着和自己拉开一段距离的薛妙,薛大夫祖籍何地?看样子未曾出过远门。

薛妙妙白了他一眼,如此说来,卢公子一定是走遍四海,足迹遍天下的。

本是揶揄他的话,岂料身旁姿态凛然的男人顿了顿,竟然郑重的应下,大燕的每一寸土地我都到过,这霍州城是第二次来。

薛妙妙以为他多是说大话,回以略带不信任的笑意,摆摆手又往别处顾盼。

但却不知道,陆蘅口中的第一次来霍州,却是真真正正的来。

彼时他是万军之首,破敌千军,战靴踏着黄巾军逆贼的尸首,踏上了这片城墙,将百里烽火燃到天边,接受这一方百姓的俯首臣服。

而时隔一年,却以这样一种市井小民的姿态,陪着一个少年逛集市。

就连陆蘅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偏偏就发生了。

在薛妙妙刻意拖延的脚步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酒肆茶楼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虽然薛妙妙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但因为心里装着计划,也提不起胃口。

恰好路过一间食铺,飘着甜甜的香味,薛妙妙摸了摸口袋,踟蹰了片刻,正打算买一些,却被身旁男人淡淡一句打断,杏仁蜜饯街尾的那家味道更浓醇一些。

薛妙妙收回手,陆蘅唇角微微上扬,凤眸映着夜色点点,既然出来了,不若便去前面狮子楼用晚膳好了。

竟然搬出了美食的诱惑…我不饿,还是先办正事。

岂料肚子却不给薛妙妙面子,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就很煞风景地咕噜噜响了一声。

快步走在前面,将卢公子甩在身后,走了一会儿,薛妙妙再一回头,就卢公子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手上还提着一包热腾腾的杏仁蜜饯。

那样俊凛华然的男人,和手上十分亲民的小吃出现在一个画面中,竟然有种违和的萌点…走近了,将蜜饯递到她手中,万年冰山的脸容上,好像笑了一笑。

那笑容极具杀伤力,让人飘飘然。

这样的情形,薛妙妙自然也不好再冷着脸色,捻了一颗入口,唇齿间肆意着浓厚甘甜,味道还不错。

卢公子负手不语,抬眼处,牌匾上正写着霍州第一庄。

将手中的食袋塞到陆蘅怀中,就是这里了。

布庄内生意红火,来制衣的客人颇多,陆蘅本是极不喜欢热闹之人,站在外厅里等了一会儿。

见薛妙妙已经选好了布料,和老板娘说了几句,清澈的侧脸在灯火下,更见柔和。

犹记得清远城那一次,也是从醉花阴的高楼上,看见了她。

那时,她身上还比划着女装。

一瞬间的悸动,他忽然有种近乎偏执的想法,若薛妙妙着上裙裳,那定然要好看过布庄的每一位姑娘…但这念头紧紧是一闪而过,陆蘅失笑,她又怎么会是姑娘?这天底下,哪家姑娘会有如她那般的胆识和气魄,敢给病人开膛破肚,敢直面淋漓鲜而面不改色?而且,从她给傅明昭开胸治伤那淡定的表现上来看,更不像是女子所为,丝毫没有任何羞怯。

布庄内人多,进去试衣的姑娘源源不绝,陆蘅素身而立,极好的皮相,吸引着所有路过之人的投来的目光。

委实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便抬步入内。

老板娘一抬头,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何时站了个如此英俊出色的男人。

而再一出手阔绰,更是魅力十足,这是方才那位少年看中的所有布料加上制衣的钱。

老板娘欢喜地接过沉甸甸的银锭子,笑靥如花,连忙请他到侧边贵客厢房稍等。

隔着五彩琉璃珠串成的帘幕,陆蘅端坐着,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薛妙出来,抬头看着高起的月色,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的时辰。

然而从布庄出去的,没有薛妙的身影。

眼前脂米分相腰,少女妇人们正用鲜亮漂亮的衣裳,展示着自己的美貌,但陆蘅心里闪过的,却是薛妙那青衣素面的样子。

眉峰微微蹙起,陆蘅掀开帘子,便去柜台前询问,老板娘只说让他耐心等待。

然而,不经意间,似有一抹水绿色的身影从试衣房内缓缓走了出来。

少女婀娜的身姿如细柳,包裹在长长的束腰裙裳之下,袖如荷叶,轻悄悄地混入人群中。

陆蘅这一回身,恰好碰翻了她手中的袋子,绿衣少女连忙躬身蹲下捡拾。

望着那道纤柔的背影,低着头,看不清面貌,只有一头乌发垂到腰间。

实属无意,见谅。

陆蘅目光凝在那道身影上,微微有些晃神。

他本就难以辨认样貌,此刻满厅流光溢彩,更是让所有人的容貌变得模糊。

陆蘅不会想到,薛妙妙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答应让自己陪着来买衣裳,而不是手下的人,正是利用了他脸盲的弱点。

若有所思地回过身来,那道秀美的水绿色身影,已经离开了布庄,只在人群中留下似有似无的魅惑。

片刻之后,只见有丫鬟模样的小姑娘从里面急匆匆地跑出来,可有见我家夫人的裙子?怎地好端端就没了…老板娘一问,那丫鬟的描述只说出三个字,陆蘅便立刻觉察出来异样。

水绿色…方才离开的少女!不顾众人诧异的眼光,陆蘅径直大步走向试衣房,猛地挑开帘子,惊起满场惊呼。

掠过所有人的面孔,没有一张是薛妙的!傅明昭今日刚能下床轻微走动,就见将军沉步疾行从外面进来。

再看目光,更是冰冷如锋刃,含着暴风雨前的肆虐。

可有看见薛大夫回来过?属下一直在此地,薛大夫房里无人。

将军不是和他出门去了?不顾傅明昭的疑惑,陆蘅推开隔壁房门,被褥整齐,桌上的茶碗丝毫未动。

然而放在床头,薛妙最宝贝的医药箱,一起不见了踪影。

而且这一切显然是经过策划的,滴水不露。

冷意在眼底蔓延,心思缜密,他隐藏的倒是很好!此时,布庄内水绿色的惊鸿一瞥,可以断定,正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走的薛妙。

就在同庆客栈斜对面的另一家客馆内,一身旧棉布衣裙的女子,头戴束巾,掏出二两银子递给店家,此是三天的房钱。

在客馆里休息的几天内,薛妙妙只觉得浑身轻松,不用裹束胸实在是舒服。

换上女装,站在镜子前,竟然有些不认得自己了。

饭食皆是店伙计送到房内,闲下来就在客房内写写医书,补一补绘制到一半的人体解剖构造图谱。

每日都能从窗户外,看见卢公子一行人进进出出,期间来客馆内寻人,薛妙妙不禁自得。

他们说要找之人,是个背着药箱的少年,或是身着水绿色衣裳的少女,却不知道狡兔三窟,薛妙妙如今小妇人的打扮自然是对不上的,而且,医药箱已经被她提前寄存在当铺里,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第三日清晨,卢公子一行人终于按计划出发,离开了霍州城。

轻松愉悦地冲着他们摆摆手,江湖不见啦。

薛妙妙打算再住上几天清闲日子,错开行程,再启程去河间府。

算算时间,正好能赶上冯世子和王兰芝的大婚喜事。

--三月草长莺飞,六朝古都河间府一派盛景。

褪去了厚重棉袄,一身布衣清爽,背着行囊从驿站入城,刚过城关,薛妙妙便被河间府的繁华所吸引。

宽阔笔直的街巷,阡陌纵横,远眺琼楼玉宇,比之霍州城,实乃云泥之差。

白墙玄瓦,河间府身为前朝都城,规模和气派上能与建安京城一较高下。

而且适宜的气候,更是许多达官显贵休养宜居的圣地,是以自古以来,河间府多出才俊佳人。

随着人流往北街走去,薛妙妙事先已经绘制好地图,选定了一家规模不大却环境雅致的客栈。

正在她驻足看路时,忽见远处悠悠然行来一架车轿,云盖华车,家丁环绕,十分出众。

路人便开始交头接耳,驻足相看,薛妙妙不熟悉河间府的风土人情,只能听到被说起最多的三个字,淳安侯。

仿佛像是一个人名。

她客气地随口问向旁边的小贩,为何大家如此反响强烈?可是有何大事?那小贩打量了她一眼,这位小哥定然是外乡人,咱们河间府最风雅的淳安侯,府上要行簪花宴,宴请各路才子做学论道,谁不愿去凑个热闹?也好一睹淳安侯风采。

似懂非懂,但可以肯定,这淳安侯必然是河间府一等一的大人物,至少是全民偶像级别的。

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满腹经纶的风雅上士,是带着绝对的敬仰。

华盖轩车缓缓行来,薛妙妙边跟着撤到路旁,有环佩叮咚之音悦耳传来。

有风吹过,那车帘被轻轻扬起,露出里面一张温润俊雅的脸容。

不同于身旁路人的激动不已,薛妙妙却是浑身一颤,这张脸好生熟悉…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而此时,淳安侯亦恰好用折扇挑开帘子,与她不期然目光对了上来。

------------26. [仙鹤紫珠]兰沧细看之下,薛妙妙转头边走,脚下步子很快,仿佛生怕被那人追上似得。

直到入住客栈,这才松了口气,没想到在这河间府,竟然也能遇上熟人。

而且这关系,实在是微妙的很,不愿意提起。

但好在河间府地界大,薛妙妙亦不打算停留太久,玩一段时日就离开,想来也不会巧合地再次遇见。

舒舒服服地沐浴之后,休整了半日,夜色华灯初上,远处钟鼓楼灯火辉煌,映着夜游的行人,游人如织。

薛妙妙拿出自己制作的小日历本子一翻,果然,今儿来的正是时候,赶上了春季最热闹的上巳节。

所谓春日桃花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说的正是此节。

看来大燕民风通达,这少男少女约会的节日还在盛行。

将随身行囊整理好,尤其是宝贝医药箱定要放置妥当。

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会儿,经过清远城的是是非非,薛妙妙愈发明白隐藏自己女儿身的重要性。

因为在这思想封建的古时,男女所能做之事实乃天差地别,受到的待遇亦是大不相同,若她一早就以女子身份出门,只怕能安全抵达河间府都成问题。

不身在其中,作为现代教育下的女孩,当真很难体会到这种大时代的无奈。

一路上,她更加细心观察、模仿男子说话时的神态和动作,从胭脂铺子买了几种水米分,调制了颜色偏暗的米分底,薄薄地往脸上刷一层,肌肤的颜色便更深黄了几分,刚好掩盖住原本过于白皙的皮肤。

尤其是鼻翼两侧和眼窝处,肤色加深,五官就显得立体。

高高竖起领口,遮住喉结部位,身上的袍子宽大,看不出线条。

而且腰间她垫了两层棉布块儿,将有可能暴露她体型的细腰给硬生生加宽了许多,如此一来,穿男子布衣,便撑起来了,显得结实了许多。

伪装完毕,薛妙妙心情不错地下楼吃了碗阳春细面,饮下半壶碧螺春,便一身清爽地去闹市里看热闹。

街上男女结伴同游,踏青作歌,无处不是春日的旖旎。

正当惬意悠闲之时,却在人群中不经意地一瞥。

目光相触的同时,薛妙妙登时抬步就朝反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却是事与愿违。

锦衣玉带的男子优雅地拦住去路,噙着温润可亲的笑容,眉目间含着一丝探寻,不曾料到,竟会在河间府再次遇见。

薛妙妙硬生生干笑几声,这位兄台认错人了。

男子显然不吃她这一套,轻巧地一错身,与她并肩同行,仿佛是一同结伴的故友,风朗气清,我有过目不忘的认人本领,只消一面,就能准确无误地认出来,何况是与我有恩的薛姑娘。

可是要我提醒你当时…话还没说完,薛妙妙就立刻替他打住话头,无奈道,既然你也说了我与你有恩,那么便不该再叫我姑娘!况且,我和你也算不上熟识。

淳安侯温春一笑,眉目弯弯,透出极其风雅俊秀的气质,好,那么今时此刻,咱们便重新认识一番。

在下河间府尉迟恭。

薛妙妙见他姿态清雅,想了想也无妨,便微微点头,一介布衣郎中,薛妙。

淳安侯脸上挂着了然的笑意,以她凤凰谷医脉神女的能力,做市井郎中是有些屈才,但心下仍是疑问重重。

两人将身份说开了,倒是自在不少,淳安侯邀她往湖心小亭中叙话。

薛妙妙见他言行举止,排场考究,这河间府淳安侯的风雅名声断是不假。

一壶酒,一壶茶,夜色深浓,湖心有风淡淡吹来。

薛姑娘…一开口,淳安侯便被薛妙妙瞪了一眼,遂改口,薛大夫为何离开东洲,不远千里来到中土?遥想凤凰谷远离红尘,犹如世外桃源仙境。

看着从前娇美似玉的少女化妆成眼前略显粗糙的少年,尉迟恭在心中不禁惋惜,可惜了那样一副好皮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女子的胆识和勇气的确可嘉。

薛妙妙半真半假地回应,因为当初放你走,被族中祭婆责罚,这才逃出来的。

饮了口清酒,他笑答,哦?如此说来,当初倒是该听从祭婆安排,消受美人恩才对。

薛妙妙脸上一红,这回嘴的功夫,她当真是不擅长,搜肠刮肚找话来反驳,最终只是说,不和你胡言乱语!笑她可爱之余,尉迟恭当然知道,眼前的小大夫没有坦白相告,定然隐瞒了实情。

两年前,自己被选中作为祭品,按族规要和神女共赴巫山,成的云雨之事。

但意外的是,薛妙妙却违背族规,将自己私自放走,之后,便杳无音讯,山海难寻。

此次来河间府,有何打算?薛妙妙捧着茶杯,呵了口气,既然逃出来了,便要好生游山玩水一番,来河间府正巧参加一位友人的喜宴。

想必是冯国公府世子的喜宴。

尉迟恭一语道破,把玩着扇柄,没想到薛大夫广交天下,令人钦佩。

谦虚地辞让了一句,只是偶然替冯世子治过伤,谈不上交情。

看着尉迟恭掩盖在笑意底下的面容,让人猜测不透。

薛大夫初到河间府,在客栈歇息多有不便,我府上客房众多,亦能招待周全。

薛妙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多谢淳安侯款待,但我素来习惯独行,不受羁绊,还请见谅。

微微一笑,表示默许,尉迟恭从来皆是很有风度,尤其是面对着如此可爱的女人。

执意不再久留,家仆将她送上船,目送那道纤瘦的身影晃悠悠划到对岸,尉迟恭渐渐露出一抹温润的神色。

这机缘,的确是天赐的巧合。

--冯国公府办喜事,排场隆重盛大,几内外张灯结彩,乎请来了大半个河间府的名流客人。

薛妙妙站在一群士族贵胄之中,倒是一派落落大方,气度上丝毫不逊色,不谦卑。

她凭借真才实学悬壶济世,不觉得会比这些达官显贵低贱多少。

但在旁人眼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大夫,的确是个异类。

入府介绍时,来客之中,不乏有杏林高手,上上一届太医院院史崔大人,就在受邀之列。

曾被奉为大国医,名声赫赫,众人礼遇有加,仿佛这样的场合,唯有如此身份才配得上。

可是遭受了怠慢,薛妙妙心态倒是很好,并没有觉得自卑,怡然自得地听从府中安排。

但由于主家忙着招呼客人,所以薛妙妙便被冷遇,晾在一旁许久,还没给她安排下一个位置。

此时国公府中桃花盛开,红色的喜节挂满树梢,丝竹悦耳。

吉时已到,新娘子的花轿有娘家兄长送轿,已经迎到了府门前。

见有一名大约五岁的红妆打扮的小姑娘前去迎接,扯了新嫁娘的红嫁衣袖子三下,这才引着下了轿。

凤冠霞帔,一身红艳艳的新妆,煞是喜庆。

而后迎花炮仗随之而起,炸开满地碎红。

新郎官儿先不能出面,由喜娘搀扶着,小童捧花站在左侧,一步三摇地婀娜前行,步入正厅,行三拜九叩的庙礼。

在场一些亲朋好友,便随之去观看拜堂礼,薛妙妙并没急着往前凑,便听得里面起!拜!平身…的唱腔传来。

等走完这一遭流程,送入洞房。

热热闹闹的喜宴充斥着喧哗喜庆,宾客归位,新郎新娘换装之后,就要起贺郎酒。

仍站在挂满火红仪仗的桃花树下,薛妙妙打算见过两位新人,道贺后便离开,吃不吃酒倒是无所谓。

有小厮模样的侍者过来,说是侯爷有请薛大夫过去,还在想这侯爷是哪位人士,一抬眼,就看见中央主桌之上,尉迟恭云淡风轻地笑着摆摆手。

他竟然也来参加国公府喜宴…当日却没有告诉自己,果然是老奸巨猾!见薛大夫站着许久,不嫌弃的话,就坐在这里好了。

尉迟恭指了指身边空着的座位。

本来是极不起眼的布衣平民,但经河间府最负盛名的淳安侯邀请,登时就地位不同了。

总不能一直站着,薛妙妙权衡片刻,半路逃走未免不太好看,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下。

如此,引来许多客人的目光。

这小大夫乃是淳安侯的故交,想必是有真本领的,淳安侯最爱才子,常一掷千金招募贤士,坐而论道,学问涉及各个层面,包括医理在内。

一对新人换装时,这酒桌上最是消息灵通、大谈八卦的地方,虽然是一众男人聚在一起,但也少不了各种小道消息。

对面而坐三十岁上下的青衣公子瞧穿着亦是十分体面,经介绍才知便是河间府霍知州家的公子,霍谦。

但薛妙妙出于职业习惯,第一眼便觉得这霍谦面色苍白晦暗发黄,眼下一圈有淡淡的淤青,言语间中气不足,左手握着扇子放在上腹部。

刚端起酒杯,身旁的小厮便连忙规劝,少爷,您胃腑不适,老爷吩咐过不能饮酒…霍谦瞪了他一眼,难得遇上国公府喜事,不饮酒如何表达这庆贺之意?休要多嘴多事。

小厮为难地,想劝又不敢劝。

饭菜还未上桌,这霍谦已经自斟自饮了几杯,这空腹饮酒对于有胃病之人来说,无疑对胃黏膜是种损伤。

畅谈了片刻,这霍谦忽然道,听说,今日这喜宴还有大人物要来。

一说大人物,周围几桌的宾客都看过来倾听。

霍公子对面的淳安侯,岂不正是咱们河间府的大人物?有围观打趣。

岂料霍谦冲淳安侯拱拱手,面色神秘地卖关子。

薛妙妙夹在衣香鬓影之间,拈了颗花生粒,毫无存在感地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被众人催促急了,霍谦终于将折扇往桌面上一搁,今儿要来的大人物你们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乃是大燕赫赫有名的战神,兰沧王。

兰沧王三个字一出,原本喧闹的几桌宾客,忽地安静下来。

齐齐望向霍谦,所有人面容上无不挂着难以言表的神情,既带着几分兴奋和期许,又夹杂着无比的畏惧和惶恐。

委实让薛妙妙看不懂。

转念一想,这兰沧王名头在大燕,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她一届市井小民都听得耳朵生茧,可见威名远扬。

有人开口质疑,霍谦却是成竹在胸笃定道,大家且拭目以待,我这消息若不准确,明儿请各位去汉江楼再摆一桌酒席赔不是。

霍谦的话音刚落,就见打门外有小厮疾步子跑入正厅,不一会儿,冯国公并夫人等主家齐齐步出了厅堂,带着无比郑重地神情,往门前迎接。

门外知客的声音高入层云,兰沧王陆将军到!话音落处,满场鸦雀无声。

随着高大的红木鎏金大门推开,有白衣猎猎映着春风入内。

众人争相探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往外望去,就连高台上奏乐的丝竹也顿时停了下来。

那人映着日光沉步徐来,枝头的桃花和喜坠,衬得冷面如霜雪,俊凛无匹。

簪玉的冠发上一颗黑宝石熠熠生辉,灼人眼球。

通身玉白金丝滚边的锦衣飒飒随风,眼波沉稳,扫过处夺人心魄。

春风忽然而起,桃花如雪纷纷落下,打在他眉鬓间,鬓旁一道极细的疤痕,连同眼底不经意的一抹冷然,如同地狱修罗。

原本还在悠闲自得的薛妙妙,怀着满腹好奇,只是看了一眼,仿佛浑身的血液都猛地凝滞下来。

啪嗒一声,手中的花生粒散了满桌,淳安侯轻望了她一眼,薛大夫怎么了?------------27.[仙鹤紫珠]强势还处于惊恐中的薛妙妙,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此时看起来英俊冷傲如天神一般的男人。

内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兰沧王他…他竟然就是卢公子!淳安侯见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又追问了一句,薛妙妙终于从震惊中回转过来。

自己竟然和兰沧王一路结伴同行了这么久,浑身颤了三颤,细思极恐啊…果然是冤家路窄,古人诚不欺也。

淡淡笑了一声,兰沧王果然面目可惧,竟然将我们妙妙吓成这般样子。

淳安侯声音很低,用这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线,只是那一声妙妙,让薛妙妙顿时炸了毛,不许在外面这么叫我。

淳安侯目光凝着兰沧王的身影,面上却笑得如沐春风,好,那便私下无人时再叫。

此时,兰沧王的身边还跟着另一道紫色的人影,细看之下,薛妙妙突然顿悟,轻轻一锤桌面,痛心疾首,怎么就没想到傅明昭和冯世子有交情的…她这一通自言自语,淳安侯看着既奇怪又觉得十分率真可爱,还想要细问,便见那厢冯国公亲自将兰沧王迎上主座,能劳动三朝元老如此兴师动众,也唯有兰沧王能当得起了。

但陆蘅此人正是如此,虽凛然却不倨傲,即便是凭着如今地位,但也丝毫没有瞧不起任何人的姿态。

但那气场却是真真正正地令人折服。

傅明昭随行在旁,往这边走一步,薛妙妙的脸便随着往另一方转动,一只手还若有若无地挡在半张脸上,祈祷着他赶紧坐好,千万别向这边看,自己也好趁机寻个借口退席。

眼角瞥见那抹白衣终于落座,薛妙妙不禁松了口气,可下一秒钟,身旁的淳安侯却斟了杯酒,风姿优雅地站起身来,久闻兰沧王大名,今日一见雄姿犹胜传言,唯有相敬一杯,以表敬意。

这个淳安侯!偏偏这个时候来这么一出。

薛妙妙此时的内心是崩溃的,然而在她还没想到最快捷的避免相见的办法时,那道黑耀如宝石般的凤眸,已经肃然望过来。

隔着满场喧嚣宾客,那张好看的,迷死人不偿命的俊颜,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是气质越发沉稳凌厉,仿佛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更觉得逼人。

硬着头皮,握住手边的瓷杯,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索性心一横,左右众目睽睽之下,兰沧王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如他这般大人物,定是在乎自己的声誉。

河间府淳安侯雅明赫赫,本王来此,正有意登门造访。

如玉质一般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两人对面饮酒,虽风雅,却暗含着较劲的意味。

承王爷谬赞,愧不敢当,不过是爱好文墨风雅而已。

让坐在一旁的薛妙妙都能感到散发出来的嗖嗖冷箭。

片刻的静默,陆蘅沉沉的眼波在一旁埋着头的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拱手将一杯酒饮尽,没再多言,肃身回座。

眼看这一场风波终于平稳渡过。

但之后的事实,证明了薛妙妙还是太过轻敌。

淳安侯笑吟吟的温润眸光中,却若有所思。

而兰沧王的到来,无疑让盛大的婚礼更为奢华,蓬荜生辉。

对面的霍谦一副得意的模样,左右侃侃而谈,那手上的酒樽也是不曾停下,想来是在兴头上。

我身体不舒服,提前退席了。

薛妙妙看准时机,淳安侯却道,新郎官正准备敬喜酒,此时大门都锁上了,恐怕是出不去的。

薛妙妙不死心,想了想,肚子不舒服,想要如厕…淳安侯仿佛看穿了她的伎俩,但笑不语。

好不容易避开了前厅,当按照家丁所指引的路径,绕过后花园,这才来到隐藏在竹林深处的厕所。

就在她徘徊在厕所门前,打算拖延会时间就走的时候,忽地一只手攀上了肩头。

在她猝不及防的惊呼中,便被那只手猛地扳过身子。

陆蘅冷峻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而且,那黑沉沉的眸子酝酿着隐隐的暴风雨,随时都可能倾覆下来。

薛妙妙扭了扭肩膀,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但转念一想,是他囚禁自己不对在先,为何要心虚?陆蘅已然不说话,五指扣在她肩头的力道越发增大。

威震天下的兰沧王,不会打算在国公府的后花园报复一个布衣郎中吧?她说的大义凛然。

为何不告而别?他答非所问。

薛妙妙心下一虚,却不知自己那日一通男扮女装金蝉脱壳之计,让那道绿色倩影留滞在陆蘅心中,如何也挥之不去,以至于那日之后,不许任何女子在自己眼前穿绿色。

我有我的事情要做,卢公子…薛妙妙意识到口误,改口道,陆将军即便是位高权重,也不可随意侵犯他人的人身自由。

极是桀骜地一笑,陆蘅松开手,看来薛大夫还是太不了解本王。

薛妙妙往后退一步,他便跟进来一步,但凡本王欲要的事物,没有一样会轻易撒手。

背上一疼,撞伤树干,退无可退。

薛妙妙反抱着树干,光天化日之下,难道想让世人都知道,堂堂兰沧王竟然有断袖之癖!话音落处,陆蘅的脚步戛然而止。

薛妙妙见他终于恢复了理智,转身整理好衣衫,鼓起勇气,既然今日机缘巧合再见,索性和将军说清楚,薛某没有如此癖好,对陆将军亦从未有过任何绮念,还望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过在下一介草民。

薛大夫可是说完了?陆蘅面无改色。

薛妙妙点点头,他嗯了一声,展手将她唇边淡淡的一抹花生碎抹掉,说完了便跟本王回去,明昭已经在去往客栈的路上,一会儿就会将你的行囊带过来。

你…薛妙妙心如死灰,我方才所言,将军难道没有听清楚?陆蘅眼波流转,听清楚了,但又如何?如何?…兰沧王的逻辑简直不能更混乱。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另一道温润的声音从竹林外面传来,妙妙可是哪里不舒服,这么久也不见回来?淳安侯阔步迎风,广袖轻摆,然后状似无意,原不知兰沧王也在。

陆蘅负手而立,情绪微妙的在他们两人身上流转。

好像方才,他唤她妙妙?如此亲密的称呼,陆蘅眸光一凛,自然而然地捉住薛妙妙的右手,回去吧。

薛妙妙灵机一动,不瞒将军,薛某此次来河间府,正是拜访淳安侯而来。

如此,你们二人便趁早将拜访之事理清楚,本王等你答复。

说罢,凛厉地步出了竹林,留下满场肃杀。

原来,妙妙和兰沧王竟也有交情,淳安侯不再挂着笑意,他可知晓你的真实身份?薛妙妙颓然地摇摇头,不许在这么叫我。

不曾想,躲了几百里路程,竟然又落到了他的手中。

而且,竟然拿自己的医药箱来威胁,实在是无耻…--回到席间,兰沧王已经端坐在上位,稳如青松。

不一会儿,傅明昭缓缓走来,俊逸不羁的脸容上带着客气,薛大夫,王爷有请。

霍谦见状,不禁侧目,这其貌不扬的小大夫,竟然能得到淳安侯和兰沧王的双重看中,委实有些奇怪。

薛妙妙看看傅明昭,傅明昭便笑一笑,请吧。

淳安侯淡淡起身拦了一下,我与薛大夫还未说完,傅参将且先回禀王爷。

傅明昭的脸色冷了下来,就在此时,对面的知州公子霍谦忽然隐隐哀叫了一声,猛地捂住上腹部。

一旁的小厮面色大骇,连忙上前搀扶,少爷,可还是胃痛?方才还好端端的人,这会儿疼的面色煞白,竟是连话也说不周全,疼的…疼的厉害…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

小厮慌乱中,出门急了,没带药,我这就扶您回府!说着,就过来,谁知霍谦竟是疼的连动也动不了,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

薛妙妙伸手阻拦,霍公子可是突发剧痛难当?而且这疼痛的位置在胃腑偏上?霍谦艰难地点点头。

其实从方才他饮酒时,薛妙妙就产生了怀疑,她还想要细问,就已经有人请来了前朝太医院史崔大人。

崔大人白须,鹤发童颜,精神头很好,眸光沉稳,上来便搭上脉,脉快,胃心痛是也。

胃为六腑之中,霍公子可是常年患有胃疾?崔大人不疾不徐,但薛妙妙见霍谦已经疼的冷汗如流,她斗胆开口问,上前按在右肩处,霍公子可有感到疼痛放射到后背,连同肩膀都酸疼难忍?她这一说,霍谦连连点头。

小厮却是极不信任地将薛妙妙推到一旁,还请莫要妨碍崔大人诊病!此时,宾客们皆围了过来,眼看这小大夫敢在崔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多带着一抹嘲讽之色,这位后生,崔大人医术精湛,能见得太医院院史看诊,你还是在旁好生学着才是!有胃病史,突发放射性剧痛,薛妙妙心中隐隐所觉,断非普通胃炎发作那么简单。

------------28.[仙鹤紫珠]穿刺兰沧王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再言语。

看诊的崔大人连忙敛袖站起来,老臣不敢当。

陆蘅却是挽了挽袖口,冷眸微垂,本王不过是直抒己见,崔大人不必挂心,还是先诊病吧。

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站在角落里,清清落落的面容上凝着焦急和隐忧,却又碍于世俗不能上前。

陆蘅心尖上最处柔软的地方,蓦然抽了一下,忽然就生出一丝心疼的错觉。

霍谦被抬到客房里安置,崔大人等一行人跟着过去医治,喜宴如常进行。

淳安侯柔声温语地将她拉着坐下,但薛妙妙心里记挂着霍谦的病情,只是在碗碟里夹了几口菜品,便吃不下了。

突发的急腹症病因太多,但以霍谦初步的表征来看,应该和他的胃病脱不开干系。

饮酒、暴食加上情绪激动起伏,薛妙妙猛地搁下筷子,该不会是应激性溃疡的并发出血或是穿孔!淳安侯看着她忽然变色的面容,十分不解,可是哪里又不舒服?我先离席片刻,薛妙妙从来皆是一股子钻研的劲头,一但心里装着事情,便再也无心做其他事情,必要将其了解完成了才行。

刚走出人群,陆蘅却将她拦住。

多谢将军方才解围。

她说的十分疏离客气,但如今知道了陆蘅的真实身份,便再不能将他视作从前的卢公子了。

无形间,退避三分。

本王知道你心中所想,你想要出手救霍谦。

他言语淡漠,却笃定。

黑眸将她洞悉。

薛妙妙摇摇头,一汪纯然如雪的眸子,嵌在被她抹得发黄的脸颊上,显得极不相称,将军太高看我了,崔大人乃是国医圣手,自然有他独到的诊治方案,我才疏学浅,不敢妄自尊大,她顿了顿,只是出于习惯,遇见病人便想要探究到底…而且,她如今正在搜寻民间病例实录,霍谦的症状也是一大素材。

凝了她片刻,本王知道你心有慈悲,但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心思单纯,此事既然有崔大人在前,便不要再插手了。

薛妙妙虽然嘴上不说,但钉在地上的脚步仍不挪动。

而耳畔陆蘅沉沉如玉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若本王与你打个赌,且静观其变,若两个时辰之后,霍家人来寻你治病,那么本王就算输,反之就算本王赢。

薛妙妙掀了眼皮,乌溜溜的眸子透着灵气,既然是赌博,那么筹码呢?你赢了,便尽管大展身手、一施所长,所有后果,本王替你担着。

若你输了,便即刻随我入京。

薛妙妙愣了愣,将军可知道后果便是一条性命?陆蘅扬唇,一方微微上挑,笑的极为傲然,这天下,还未曾有本王惧怕的事情。

--而后因为这一出闹腾,喜宴多少受到了些许影响,但是冯世子携新妇来敬酒时,对薛妙妙自是感谢有嘉,说自己这条腿多亏了她圣手妙方,如今恢复一丝病症也没落下。

说到兴浓处,便连饮了两杯,但薛妙妙却以不会喝酒为由,要以茶代酒。

冯世子如何肯答应,僵持中,却是旁边的淳安侯站了起来,从薛妙妙手中接过酒樽,心意同等,我替薛大夫饮下了。

冯世子一看淳安侯出面,自然要给足面子,三人便一同举杯贺了,这才过去。

冲他感激地笑了笑,这一转头,似乎有道凌厉的目光投过来,薛妙妙转头,而上座中的兰沧王正一身孑然,端坐于众人中央,泰然而沉稳。

然则淳安侯替薛妙饮酒的一幕,陆蘅看的却是分明。

喜宴散场时,薛妙妙一出国公府门,便被迎入轩车之中,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轩车内传出那道清冷的声音,赌局还未分胜负,岂能言而无信?想到自己的医药箱还被扣押在他手中,薛妙妙只好迫于兰沧王的淫威,一同登了车。

一个时辰之后,果然有人寻到客栈里,说是找薛大夫。

店家还在困惑薛大夫究竟是何许人也时,薛妙妙已经从楼梯上走下来。

来人正是霍谦的小厮,此时的态度和喜宴上的简直天差地别,恭敬有加。

薛妙妙只是淡笑着,不理会他的阿谀奉承之言。

世道便是如此,古往今来皆如是。

等那小厮声情并茂、涕泪横飞地叙述完病情,薛妙妙大约得到了相关信息。

霍谦经过保守治疗,非但没有好转,症候反而加重,剧痛难当,并且出现了呕吐恶心的新症状。

秀致的眉心凝成一簇,陆蘅缓缓从楼梯上踏步下来。

那小厮一看见兰沧王,登时收起了虚张声势,连忙将眼泪鼻涕抹干净,规矩地站在一旁。

如此,本王便陪薛大夫走一趟,省得他在河间府无亲无故,受人欺负。

这话小厮听得清明,再联想到起初对待薛大夫的态度,已然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哈着腰一言不发。

没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然有兰沧王做后盾,地位一下子便不同了。

陆蘅看也不看他一眼,微微揽住薛妙妙的肩,坐上了车轿。

--客房内,霍知州已经得到了爱子发病的音讯,因为发病太过突然,而且疼的厉害,根本无法挪动,只好领着二公子等人急忙赶了过来。

薛妙妙一进门,就被眼前的阵仗给震了一震,加上小厮婢子等,足足有十来人,黑压压地站了一屋子。

霍知州严肃的面孔上布满焦急,这位便是冯世子举荐的薛大夫?本以为冯世子介绍的是如何三头六臂的大人物,竟然只是个清秀的少年。

霍知州含着不信任之色,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到薛妙妙身后的兰沧王时,登时七魂去了三魄。

兰沧王他是见过的,去年复城时,还是自己陪着,只不过官位低微,还没到能和兰沧王攀关系的地步。

众人齐齐连忙呼啦啦地行礼,倒是将病人给轻慢了。

陆蘅淡淡道,无需多礼,本王顺道来陪薛大夫诊病。

霍知州和二公子交换了眼色,不明就里。

实则陆蘅此来,乃是给薛妙妙做后盾,因为见识过惊险的手术过程,深知其中风险。

河间府不是清远小城,此处遍地官贵士族,势力复杂盘根错节,只怕以薛妙妙这般无依无靠的草根百姓,不论治不治的好,也难过霍知州家这一关。

这些,是一心想着治病救人的薛妙妙没有想到的危险。

既然她想不到,那就让自己替她周全好了,陆蘅如是盘算。

崔大人面色凝重,出于后辈的礼貌,薛妙妙先恭敬地交流了一下诊治的要点。

霍公子舌苔白,脉速细,常年脾胃虚弱,加上近日饮酒过量,肝气犯胃,以致气血骤闭而发。

崔大人的话,实则含着大道理,薛妙妙不禁对面前的前太医心生敬佩,在古代辅助诊疗技术不发达的情况下,他所下的诊断,正是厥心痛。

也就是说,和自己之前推测的消化道溃疡穿孔完全吻合到一处。

但目前来看,只是推测,不能确诊。

再看崔大人下的方子,先有舒张气血、缓急止痛的汤药煎服,再于三里、中脘、天枢诸穴上施针灸理疗,这治疗的步骤方向极是对症溃疡穿孔,如霍公子当真是轻度穿孔,按照此方,疾病会逐渐减轻,最后一步清淤解毒消炎,促进吸收就能医好。

但,薛妙妙看了一眼抱胸位强迫体征的病人,心中也有些没底。

唤来贴身小厮,你家公子胃病的症状如何,且仔细说与我听。

小厮断断续续地回忆,少爷的病说起来也奇怪,早膳后二个时辰开始发痛,但只要用过午膳,就立刻好了,然则再过几个时辰,就又开始发作…薛妙妙眼眸一亮,小厮这段话极为重要,那夜间可有疼痛?小厮连忙点头。

薛妙妙将小手儿一握,病症更明确了几分。

胃痛,发于餐前或饥饿时,这种周期性慢性的症候,正是十二指肠溃疡的表现。

快速到病人面前,命人将他扳平呈仰卧位,并起两手,猛地在腹部按压下去。

霍公子嗷一声□□,原本就冷汗如流的面容更加痛苦。

有压痛…薛妙妙稳住手劲,然后猛然一松,那霍公子又是一声呼喊,亦有反跳痛。

众人不明就里地看着这瘦弱的小大夫古怪非同寻常的手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腹部触摸了片刻,整个腹肌紧绷如木板硬是。

紧接着,薛妙妙挽起袖子,以左手中指紧贴于右上腹肝区,而右手中指微微抬起,然后有节律地叩击在左手中指上,敲三下,仔细聆听。

而后顺着肝区的轮廓一路叩过去,隔几下,敲几声。

那声音听在其他人耳中,并没有甚么特别。

但薛妙妙却神情随之变化,肝区浊音界几乎消失…蹲下身子,将右耳贴在病人小腹上,听了一会儿,面容更加凝重地站起身来。

肠鸣音亦微弱听不见。

离确诊的目标越来越近。

擦了擦手,行至霍知州面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告知书,既然知州大人信得过薛某,那便仔细看过协议,首肯之后,薛某便立即着手替令公子施行诊治之术。

看完之后,霍知州被上面的条条款款吓到了,这…这些可是后果?薛大夫若无万全之策,不如还是让崔大人…然而不远处,兰沧王凛冽的目光扫过来,霍知州只好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前有狼后有虎,实在是难以定夺。

崔大人沉重而茫然地摇摇头,惊讶而感概,老夫自认一生行医治病,也算得经历过风浪,却从未见过如此诊病的手段。

的确是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啊…这话的意思,就是崔大人也无能为力,治不了。

当然,这其中,亦少不了兰沧王的威慑作用。

见自家儿子疼的晕了过去,脉象也越来越微弱,霍知州终于狠下决心,在告知书上按了手印画押。

与此同时,薛妙妙已经吩咐下人去准备手术用的基本材料。

在确诊溃疡穿孔前,为保万全,还需要多走一步辅助诊断的措施,那便是腹腔穿刺术。

遣散了屋子里的人群,只留下了霍公子的贴身小厮在场做助手,当然,还有陆蘅。

打开医药箱,除了当初一起穿越过来的五枚手术刀,和止血钳镊子等器械,里面金闪闪地,又多了两样新设备。

陆蘅面色疑惑地盯着那两枚筒状的事物儿,见一端头上竟连着细长的针尖,而尾端似乎是个木塞子填在里面。

如此的…怪异…这是何物?从前怎么没见过。

陆蘅秉承着科学严谨的学习态度,拿起来。

薛妙妙仔细又夺了回来,这倒要拜将军所赐,正是用你给的金锭子所打造成的,名叫注射器。

小厮一副你们在说什么我也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表情,全程听天书一般迷茫…古时没有塑料和钢材,铜铁锡铅等常用材料都不抗氧化,容易生锈,想来想去,薛妙妙就选中了金子这种材质。

但金子亦有不妥,那便是质地偏软,当做穿刺针,委实不是上上之选。

可以目前她的能力,也只能先试试。

这两枚注射器,容量分别为10ml和20ml,是经过她演算得来的直径,又找了上好的工匠按照图纸打造出来的。

木塞的内头裹上了皮胶,这还是第一次在人体上使用。

在沸水里滚煮了了一刻钟的时间,又粹了酒拿在烛火上炙烤一下,其间薛妙妙已经装备完毕,戴好口罩和手套,正在给病人左下腹穿刺部位消毒。

小厮也穿上了蒸煮过的衣服,处于无菌状态。

薛妙妙迅速准备完毕,正要给霍谦除去衣衫,消毒铺巾时,却被陆蘅拦下了。

冰冷如刀的目光扫过去,冲那小厮道,你上去去做,薛大夫只需要施行手术就是了。

薛妙妙无奈地道,身为主刀医生,我有义务负责自己的病人状况。

陆蘅挑了挑眉,但你的义务并不包括替他除衣。

…薛妙妙满头黑线,回头再和你理论…示威成功,陆蘅心绪一阵大好。

远远站在屏风后面,里面忙碌的身影,虽纤弱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那是一种超脱于万丈红尘之外,令人心生安宁的情绪。

每每看到薛妙专注而一丝不苟的动作,都会让他从心底里生出无与伦比的悸动,和安宁。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对一个少年动了心。

仿佛数年征战、嗜血饮剑的杀戮,唯有在她慈心救人的悲悯之中,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薛妙的世界如同上好的宣纸,陆蘅在黑暗之中沉沦太久,才会不自觉地被她的干净所吸引。

因为霍公子有休克的前兆,薛妙妙已经让小厮准备好生理盐水和消炎汤药喂他服用了许多。

会有一点点疼,忍一下。

半昏迷状态的病人没有回应。

让小厮扶住他的身体,穿刺点选在左下腹和麦氏点大约对称的位置,此处没有重要脏器,相对安全。

薛妙妙左手按住穿刺部位,右手执针,稳稳而迅速地刺入。

手上传来的顿挫感,正提示着金针穿透皮肤、筋膜,到达最韧的肌肉层,然后再往深处进针,穿透腹膜。

针锋上的抵抗力骤然消失,薛妙妙面上一松,这种落空感证明了腹腔穿刺术的成功实施。

手上力道松了松,缓缓往外抽动注射器活塞。

因为金针管并不透明,大约抽了有半管的时候,就将针头缓缓拔出,消毒、包扎好,将腹腔内容物推打到铜盘上,见到了那些黄绿色的□□,薛妙妙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的判断。

这分明就是穿孔而漏出肠壁的混合着食物残渣的胃液。

立刻准备手术。

她迅速整理好用过的器具,那小厮哪里见过如此阵势,手上还在哆嗦着。

薛妙妙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心中怕的紧?小厮咽了下喉头,点点头,面色煞白。

如此,一会要是看到开腹的场面,岂不要吓晕了?平白添乱。

速去请知州大人来,看可否替换个人选。

薛妙妙一边煮沸消毒器械,一边配制麻沸散。

小厮连忙跑出去,却被陆蘅拦下,下去吧,不必找人,由本王亲自来。

那小厮原本就已经吓得紧了,这一听堂堂嗜血将军兰沧王要给自家公子治病,双腿一软,竟吓得跌在了地面上,被兰沧王沉稳的眼波一扫,颤声道,奴才…奴才知道了!薛妙妙本来是不愿和他再有瓜葛,但目前,此时此地,陆蘅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而且回想起上次开胸手术,两人之间的默契难得的相合。

如此,请将军按照上回的流程准备吧。

话音刚落,薛妙妙忽然觉得小腹里传来一阵酸痛,小脸儿不禁皱了一皱。

算算日子,好像快到生理期了…因为这些日子颠沛流离,粗心的忘记了算日子。

陆蘅微微扶住她的手臂,异样的眼神询问。

薛妙妙讪讪地笑了笑,抚开他的手,没事,赶快开始吧。

------------29.[仙鹤紫珠]辛密清理干净霍谦口鼻中残留的杂污,再换上干净的手套,麻沸散的效力渐渐起了。

站在灯烛光影里的陆蘅,身手利落地套上手术服,一派镇定地戴着手套,最后拉上纯白棉布织成的口罩,衬出一双冷厉沉稳的凤眸。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无形中又透着一股肃然的魅力,这让薛妙妙猛然霍山遇劫的雨夜,如同修罗场般的杀戮。

手起刀落,天地肃杀。

这样的男人此刻站在自己身旁当助手,薛妙妙的情绪十分微妙…但是病情如山,她没有功夫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病人的身体因为麻醉效力已经完全松弛下来,刚触到霍谦的腿部,便被陆蘅抢先一步,隔着消过毒的铺巾按平了下去。

以后这种需要体力的事情,交给本王来做便是,你只需负责好手术。

薛妙妙满头黑线,这也能叫体力活?…好,下一步我打开腹腔,就劳烦将军替我扒开两侧。

碍着如今兰沧王显赫的身份,薛妙妙已经尽量在他面前少说话。

陆蘅悟性很高,就像上次拉开肋骨上的肌肉一样。

满意地点头一笑,清纯的眼波传递着赞许的笑意,薛妙妙本是下意识地动作,不想却撞进他幽沉潋滟的眼底,心头蓦然一跳,连忙低下头,专注于体表消毒。

陆蘅淡淡一句,薛大夫和本王说话,不必如此客气,还如从前就好。

薛妙妙埋头苦干,心道卢公子和兰沧王,怎么是一句如从前就能释怀的。

这中间有太多不可逾越的鸿沟。

慎重的来回消了不下五次,左手在腹正中线上定了定位置,十分专业的换了换体位,然后执刀稳准,切入肌理。

两人俱都没有说话,一左一右,同时紧紧注视着手术区域,两颗脑袋渐渐凑到一起,却浑然不觉。

不知为何,每每看到她将如此生厉的手术做的如此优雅而炉火纯青时,内心便会生出无法抑制的悸动。

明明自己此生动过的情意,已然丢失在凤凰谷那个迷乱的月夜,寻不到那个女子,便觉得世间红颜都索然无味,如同枯骨。

可为何还会有些意乱?大约三寸长的刀口整齐,将上腹部从中间打开,眼前的状况,令陆蘅的眉心不由地微微一蹙。

尽管见惯了血肉模糊的场面,但是此时腹腔里散发着难闻气味的黄绿色浆液,仍然让人极不舒服。

薛妙妙自己也微微闭了气,毕竟很久没有做过肠胃手术了。

感受到身旁男人的不适,她倒也能理解,尽管是征战四方的铁血将军,但地位摆在那里,必然是锦衣玉食惯的,定是极其讲究之人。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上了手术台,就不论贵贱,唯一的目的便是救治病人。

好在陆蘅很快就适应过来,修韧的双手扒开肌肉层,暴露出里面模糊不清的视野。

薛妙妙拿起准备好的五大块棉纱布,一层一层吸去混合着胃液的食物残渣,吸满一层就扔在废物盆里。

屋中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但手术台上的薛妙妙,仿佛浑然不觉,争分夺秒地灌洗着腹腔。

来回十几次,视野终于渐渐清晰。

脏器挤在一起,肝脏胆囊等膨大的器官,已经将胃部遮盖住了,薛妙妙只好探手进去摸索。

这些,便是人体内的五脏六腑?陆蘅眼光锐利,看了看暗红的肝叶。

薛妙妙一边探索一边讲解,此为肝脏,解毒代谢。

又捏起一旁梨形的囊状物,此为胆囊,有助消化。

陆蘅若有所思,肝胆相照,原是如此。

找到了胃和十二指肠,因为表面被渗出的粘连物覆盖住,根本看不清穿孔位置。

没有想象中那般明朗。

迅速回想着最后一次普外手术时,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尽管她来到这个时代后,不曾间断地温习从前的底子,但毕竟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途径。

外科,不亲自上手,永远也做不到最好。

一般来说,十二指肠溃疡最常见的穿孔部位在前壁。

握起双手,轻轻挤压胃部,找到了冒泡的穿孔灶。

溃疡皱襞边缘充血水肿,薛妙妙试探性地捏了捏,质地略硬。

如此,缝合的时候,需要绕开炎性部位。

固定住两侧肌层,将陆蘅的双手解放出来。

手术台上的时间,流逝的快而无痕,分分秒秒都极有质感。

穿一尺长的鱼肠线递来。

薛妙妙带着命令的口吻。

陆蘅拿起针线,一时有些茫然。

堂堂大将军,竟然还有动针线的时候…薛妙妙飘了他一眼,陆蘅沉了沉面色,本王试试。

不知为何看到他如此认真而奇怪的表情,薛妙妙忽然觉得素来凌厉不可侵犯的兰沧王,在心里的形象瞬时鲜活起来,不再是高不可攀,成了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此时此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战神。

陆蘅凡事都领悟的极快,第二次尝试就成功了,并且之后的配合越发天衣无缝。

沿着十二指肠纵向垂直的方向,在破溃处跳跃间断地仔细缝合,飞针走线。

因为专注,薛妙妙浑身的力道都集中在指尖,这个姿势调动了浑身的肌肉群,十分耗力。

陆蘅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翘起的小指上,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穿孔较大,检查之后,发现周围的炎性水肿比较严重,这种情况,不能直接缝合。

见她忽然停下来,陆蘅动作轻缓地拿来一块干净纱布,略显生疏地擦去薛妙妙额上的汗水。

可是遇见了难症?语气虽冷硬,却不无关切。

病情不复杂,只是在缝合上,遇见了点小难题。

薛妙妙目光始终不离开手中的一段小肠,争分夺秒地思索方法。

本王相信薛大夫的医术。

陆蘅没有说过鼓励的话,如此贫乏直白的一句,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

而更难得是,薛妙妙竟然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男人传递来的信任。

至少此时,他是真诚的,而这份真诚,是如何的难能可贵。

目光上移,薛妙妙灵光一闪,登时通透了起来。

摸到大网膜,往下拉开,塞进了穿孔处,恰好堵上了孔径。

然后再次行针,这一次,成功解决了两个难题。

由于成功找到了方法,薛妙妙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兴奋而愉悦。

将煮沸过的无菌生理盐水拿来两罐。

缝合完毕,就只剩下最后一道清理工序。

拿起厚厚的棉纱布,沾满生理盐水,拧到腹腔里冲洗,然后在吸去。

见她一个人太过辛苦,毕竟如此高强度的手术,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从午后一直到日头偏西。

同样的动作,陆蘅做起来就大刀阔斧了许多,协同合作,加快了手术进程。

这面薛妙妙念着器械,陆蘅在一旁清点数目,身姿挺拔,仿佛沙场点兵一般的气势。

核对无误,即刻关腹。

虽然手术很成功,但考虑到护理条件的落后,薛妙妙最终放了留置管,打算观察两日没有渗出再去除。

屋子外面人影憧憧,可见霍知州一家的焦急。

门轻轻打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同时现身,霍知州连忙先行大礼。

薛妙妙取下口罩,上前一步,清秀的小脸儿上绽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治疗很成功,请霍知州择人来看护令公子,我有后续要则需仔细交待。

陆蘅稳如泰山,负手而立,只是余光轻瞥,落在斜阳里,薛妙的那抹笑意上,微微失神。

关于术后护理,交待的要点主要在于排气排便、恢复肠蠕动上头,还有便是留置管的无菌看护。

等到全部结束时,一弯新月升到梢头。

霍公子被接回霍府,霍知州不仅付了可观的诊金,仍是千恩万谢,盛情邀请她回府用膳,以表谢意。

薛妙妙谦虚地婉拒,除了不喜欢虚与委蛇应酬之外,更因为她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

闷在裹胸布里的胸脯鼓胀胀的,憋得难受,做手术时心无旁骛,这会儿一闲下来,就觉得难过的紧。

提着药箱,拖着沉重的双腿,步子缓缓,小腹亦是坠胀酸疼。

穿过国公府的亭台楼榭,管家将她送至门外。

没走两步,就看见了熟悉的轩车停在路旁。

有夜风微微扬起,梢头的碎叶随风卷落,隔着昏黄的疏影,车帘内陆蘅俊美非凡的脸容。

这一刻,风停云住,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和。

上车。

他惜字如金。

薛妙妙竟然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这一刻,她突然间好想回家。

车内,陆蘅看着异常安静的薛妙妙,垂落的睫毛下面,看不真切。

也许是累极了,她就这么靠着车壁,在马车的轻轻颠簸中眯了过去。

拿过毛毯,盖住她略显消瘦的身子。

从侧面,正好看到她高领上的系扣松了一颗,露出弧线柔和的颈子。

白生生的一段颈子。

车内静谧,陆蘅的手迟迟没有收回来。

心头一动,仿佛带着魔障般的驱使,修韧的指尖,轻轻地触碰上了肌肤。

细软光滑,毫不像是一个男子应有的触感。

心中再次升腾起强烈的欲念,顺着领襟,手指缓缓滑了进去…陆蘅觉得浑身渐渐有团火苗,似要烧起。

然而下一瞬间,他突然停止了动作,然后略显慌乱地来回婆娑了几下。

面容更是震惊不已。

为何…为何没有摸到薛妙的喉结!猛地抽回手去,陆蘅只觉得浑身血气都逆流向一个点上。

他梗了梗喉头,索性就将她领口全部打开,再次探了进去。

细嫩的肌肤弧线优美,并没有喉结的存在。

本是无心之举,却引出了如此令他难以置信的发现。

回想起她从前种种行为,似乎都在刻意遮掩着某种真相。

从来都高高竖起的领口下,原来是如此…神思有些飘忽,陆蘅只觉得,即便面对千军万马列阵在前,都不曾有过如此刻这般的慌张。

甚至连自己都怀疑是否当真染上了龙阳之癖。

经过一个月的分别,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之时,却发现了让自己抑制不住欲念的少年,竟然隐藏着秘密!彷徨中,薛妙妙揉了揉眼转醒,朦胧地看了一眼身上的毛毯,我睡了多久?而此时,陆蘅端坐的姿态下,双手微微握成拳,就要到了。

一贯在感情线上粗心的薛妙妙并未发现陆蘅的异样,是去客栈么?调整了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和,实则内心已然波涛汹涌,去本王在河间府的别院。

现在薛妙妙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沐浴一番,然后昏天黑地地睡一觉。

车马停住,掀起帘子,薛妙妙自顾自地跳下了车,白墙玄瓦的深宅大院映入眼帘。

然而迟迟不见陆蘅下车。

方才薛妙妙做过的蒲团上,赫然是一小块嫣红的血迹。

脑海里空了片刻,这一下,更彻底地印证了猜测。

冷薄的唇角,划出怪异的弧度。

就连陆蘅无法表述,此刻心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如天光黏腻,如月色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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