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颜之间, 白驹过隙。
肃帝登基已将近一年,曾经为了平衡后宫, 以为哀帝驱灵为由,暂时延缓立后事宜。
但国不可一日无后, 后宫无主, 何以母仪天下?而近来朝议之上,频繁有朝臣奏请天子立后上书,尤以礼部、吏部二省尚书劝谏最多。
热门人选,自然是恩宠正盛的谢贵妃,论家事、论品性,皆是不二人选。
而经过良嫔小产一事, 容夫人已然失了人心,天子即便再宠着, 也绝不敢拿后位来儿戏。
何况, 肃帝勤政, 在大燕前几代日渐昏庸的帝王中, 算的上是明君。
大燕势力大抵分为两脉, 一为追随兰沧王的旧部,以武将众多,但多分布于中土各州各郡, 并不全在京中。
另一方则是靠拢于谢丞相, 多为京中传统士族,遍布三省六部,耳目众多, 盘根错节。
肃帝登基乃是以武力颠覆哀帝政权,兰沧王集七州之兵力,弑君谋反,如今的江山寸寸皆为鲜血夺来,朝堂是亦是经过了大清洗,被兰沧王屠杀的哀帝部下,更是不胜枚举,是以至今还令人心有余悸。
兰沧王也因此饱受非议诟病,儒家学士更是暗指他残暴血腥,不得民心。
但,若没有他三年来的铁血挞伐,颠覆昏君,以当年北面戎狄,西面突厥,南面蜀夷之大势,大燕只怕早已内忧外患,分崩瓦解。
届时九州列土皆为生灵涂炭,家国无存。
如今,外患虽仍未彻底解除,狼子之心从未熄灭,但李氏江山稳固,皇权集中,可算国势昌平。
是以兰沧王身处风口浪尖,功过是非,无人能断,即便是当今天子也仍是对兰沧王以最大限度的礼遇。
所以百官之中,惧怕忌惮兰沧王者多,但敢公然作对者寥寥无几。
但谢丞相的核心思想,乃是发展民生,主张休养生息,削减兵权开支,多多修建民生国运工程。
然而京师坊间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金屋银瓦,不敌定国侯府一寸墙,粟米流脂,不及丞相家宴一案香。
足见丞相府富贵奢华,说起来女儿是贵妃,夫人是长公主,自己乃是当朝丞相,富贵发达不算的稀罕。
可是这些钱的来源却并不堂正,尽管无人证实,但买官的风气,渐渐开始在大燕朝堂上盛行。
天子选才虽严苛,亦有不少良臣将相为朝廷效力,但官员众多,难保不会有疏漏之处。
而在这些经过谢丞相提拔的官员中,有一人很得他赏识,正是吏部侍郎尉迟恭。
吏部尚书王章和谢丞相同出一门,私交慎密在朝堂上是不公的秘密,就连天子在龙亭宴百官,都会将他们二人排在一座,可见情谊笃厚。
而之前,尉迟恭更是大胆进言,针砭军权扩张,致使国库空虚,主张削减兵力,发展民生。
这一议题,显然说到了谢相的心坎上,然而兰沧王面对满朝议论,只一句四海外寇虎视眈眈,他日若国之不存,谈何民安?力压满场之后,他自然要给天子颜面,便自请整肃军队,选拔新人,尽最大可能削减军费消耗。
肃帝龙心甚悦,相较之下,谢丞相一味的反对讨伐,倒显得不够大气,更缺少一份安邦定国的豪勇。
就连粗心的薛妙妙也发现了,每每在大明宫官道上遇见,尉迟恭和陆蘅两人都视而不见,更仿佛结了深仇大恨似的,偶有交谈,也是剑拔弩张的姿态。
然而,谢丞相自然不甘心略下一筹,不多时,就提出了另一事关千古民生的水利工程草案。
时值初秋,九月初九重阳节将至,乃是宫中登高祭祖的大日子。
身为御医,乃功课于大明宫内苑,不在文武百官之内,不参与朝议。
薛妙妙得知谢丞相这个惊世骇俗的提议,是从朝霞宫大宫女,也就是谢贵妃的近身女官锦瑟口中传出来的。
朝霞宫听事过后,容夫人近日受了风寒,不能请安,便传薛妙妙过去诊治。
恰好遇见锦瑟同良嫔的婢子文莞一起来太医署取药,便听锦瑟十分骄傲地谈起自家娘娘的父亲谢丞相如何宏图大略,提出要修建大运河一事。
她们这些后宫女子,毕竟见识浅薄,只知道这是大工程,说出去很有脸面,但薛妙妙偶然听见,却是明白其中奥义。
古代重农,乃是农业社会,水利灌溉,河防疏泛,无不为当朝首要工作。
便如灵渠、都江堰和大运河,即便历经千百年而不衰,仍然发挥着灌溉、运输的重要作用。
何况是交通极其不发达的古代,若大运河能修成,便可贯通南北,与东西大江相连,便有五湖四海皆通的盛大局面,发展经济民生,便可事半功倍。
只是一语带过,便又将矛头指向怜光殿的容夫人,讽刺她宠眷不再,风光难复。
文莞也跟着讨好道,说待谢贵妃诞下麟儿,大皇子的位置也就无足轻重了。
薛妙妙与她们隔着树丛擦身而过,赶到怜光殿时,恰逢朝议休沐,刚要进去,就被宛平拦下了,这才知内里肃帝和容夫人颠鸾倒凤一直到日上三竿,都舍不得离开那温柔乡里。
冷笑一声,这哪里像是受风寒之人呢?又哪里像是不受宠的妃嫔?和宫人们在殿外听了许久的墙角,薛妙妙入内时,满室麝香气味,肃帝就这么抱着徐怜的身子卧在帷帐内,显然是经过极其欢愉缠绵的夜晚。
请完脉,肃帝也终于起身更衣,男人经过滋润后意气风发的餍足模样,让薛妙妙不禁感慨,只怕在男欢女爱上面,谢贵妃永远也及不上容夫人的。
即便再身居高位,位高权重,即便是做了皇后,天子仍然最贪恋的,还是徐怜绝美的艳骨。
肃帝更衣完毕,薛妙妙没得令,只好在外殿等着她们用膳完毕,终于膳毕,肃帝却提出要薛妙妙和他一起回御书房,有些医理上的学术典籍,要赐给她。
天子召见独自在御书房召见御医的先例并不多,但薛妙妙却又无法推辞。
好在御书房内内外外,隔一道门儿就有人守着,还不算太过尴尬。
公事公办地说了一通客套的官话,肃帝似乎又将话题扯远了,并未打算放她回去。
仍是薛妙妙从侧面提醒一句,说到了该给容夫人煎药的时辰后,肃帝才抬起头,毫不避忌地将她从头打量到尾。
那种目光带着审视,让薛妙妙猛然感到一丝没有来的不安。
近日入秋,朕身体欠安,还请薛倾来诊一诊脉。
说罢,便将袖子挽起,放在桌案上。
从前,天子的脉都是由梁院卿亲自诊理的,如何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御医。
薛妙妙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铺了张丝缎在他手腕上,然后搭上脉。
微微垂着头,半弓折腰站着,肃帝目光平视,就看见她垂落的睫毛,长长的像一排小刷子。
从前对这个薛妙并不上心,只记得是个清秀的小少年,今日离近处看,果然是俊秀非凡。
也难怪兰沧王会对他另有所图,这样一个阴柔俊美的人儿,既可以满足男人对女子的幻想,也可以满足那些不可言说的癖好。
回陛下,您的脉象沉稳有力,并无病征。
薛妙妙一抬头,发现肃帝竟然在盯着自己,那张端正平淡而又透着肃重的脸容上,第一次发现了探究的神色。
她下意识地去握住领口,而肃帝却极轻地握住她的右手,薛卿这般细致的手,倒不像是敢拿刀子的。
强忍住心头巨跳,薛妙妙以最淡定的神态回应着,回陛下,做手术拼的不是力气,而是细心罢了。
肃帝放开手,但目光依然落在她身上,这种来自于中年男人的审视,让她极其不舒服,独处一室,尽管刻意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多想,但肃帝的目光的确有些太过放肆。
但,身为天子,即便是放肆,自己又能如何,只在心里警告自己,日后能避则避,再不可轻易接近他才是。
就在焦灼时,忽然听得安公公入殿通传,说兰沧王求见。
想到他日前提到的整肃军队之时,肃帝便沉了面容,立刻宣他进来。
从这番表现来看,肃帝对于兰沧王的确是倚重非凡。
陆蘅一身麒麟官服阔步而来,修长如风。
日光从他背后射过来,越发显得英武不凡。
单以样貌气质来看,肃帝的确输于她太多,也难怪徐怜心心念念地想着他。
陆蘅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到薛妙妙这个人一般,但擦身而过的瞬间,有轻微的掌风将一枚小团子送到了手中。
如蒙大赦地走出御书房,薛妙妙赶忙往太医署走去,与其面对肃帝,她宁愿看容夫人无病呻吟…--金银花已然熟透了,另外的十八亩黏土地,也正赶上了秋种。
事实证明,当初自己的确是慧眼如炬,将这荒地变废为宝。
看着自己的丰硕果实,不禁一阵充实喜悦。
薛妙妙亲自示范短工们如何收割药材,然后便在一旁紧紧看着,不放心,生怕损了根叶。
待到收割完这两亩地时,日头已经偏西,将金银花装车,打算晚上拉到怀庆堂,让陶伯和秋桐鉴定一番。
左等右等,也不见陆蘅来赴约。
就在她准备打道回府时,才从田埂那一头缓缓走来一道淡紫色的身影。
衣摆飒飒,临风之姿。
从没见他穿过紫色,竟能将如此贵气带着纨绔的颜色穿出浓浓的禁、欲凛然的味道,他也是第一人。
朝中有事,来迟了片刻。
他轻描淡写带过。
将军最近愈发忙碌了。
她引着陆蘅往田间深处走去。
秋风四起,鹊鸟喳喳,静谧无人。
妙妙,卸任太医署,辞去御医,不再入大明宫半步。
他说话时,正转头,有风将鬓边的疤痕拂过。
为何?她反问。
那日肃帝看薛妙妙的眼神,始终让陆蘅放心不下。
君臣忠孝,他左右两难,尽管肃帝喜爱的女子,但纸包不住火,难保不会有一日被发现女儿身。
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后宫险恶,不适合你。
薛妙妙轻叹了一声,独自往前面走去,然后转过身来倒着走着,暮色四合,升腾而起,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再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到时候没能达成所愿,我便辞去职务。
陆蘅扶住她的肩,强势道,妙妙,两个月有太多的变数,听本王的话,即刻便辞去。
眸子里闪烁着,薛妙妙柔和的面容隐隐灼灼,希望将军也能尊重我的意见,我并非你的附属品。
而且你我之间,还没到可以干预各人生活这一步。
------------60.[紫苏地丁]重阳上一次不欢而散,一连多日两人都没在宫中遇见。
鸿胪寺全权主办重阳节祭祀大典,连带着后宫里也忙做一团。
谢贵妃仍是知书达理的做派,将上上下下打点的十分妥帖,且十分体恤下人,凡参与准备大典宫装、器具、食材的尚宫局女官们,都得到她的赏赐。
渐渐地,谢贵妃贤名远播,自然也传到了天子耳中。
但在薛妙妙看来,谢贵妃此步棋走的并不高明,妄图以贤惠拉拢帝心,殊不知掌握不好火候,更容易弄巧成拙。
肃帝表面上对她嘉许甚重,该赏的赏,该夸的夸,但就是临幸朝霞宫的次数没有增加,仍然时常彻夜留宿荣夫人的怜光殿。
身为这个世界的异类,薛妙妙对于谢贵妃辗转于后宫消磨本心还是持惋惜的态度,就拿她自己来说,一则没有古代女子细密入微的宫斗手段,二则更不愿意和别人共用一个丈夫。
但在后宫里任职这几个月来,仅以她自己的看法,想要争宠,要么就是隐忍,任何风头也不要出,只等待最后的致命一击。
要么,就用美貌、用能打动男人的任何一种特质,紧紧的将他的心吊住。
然而很可惜,谢贵妃介于这两者之间,反倒落了下成。
不过许是身为同类,谢贵妃对薛妙妙上次不答应结扎良嫔一事,并未记恨在心。
宫中照面,仍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一笑置之。
有了上一次教训,去怜光殿请平安脉,薛妙妙便不再早去,或者说听闻皇上在内,便以配药为借口返回太医署。
果真就再没和肃帝正面遇上,少了诸多麻烦事。
而且,据她身为医者的职业习惯来观察,荣夫人这几日的气色,越发红润,皮肤光洁细腻,吹弹可破,产后的雀斑和细纹亦消退无踪,包裹在纱衣下的身材玲珑有致,仿佛比初见她时,更有风韵。
难怪肃帝虽然将她禁足,但仍是舍不开放不下,流连忘返。
平素里对待肃帝皆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为何她会在重阳祭祀大典前夕突然如此积极准备,听闻更是主动要求陪天子同出宫,参加重阳祭祀。
一旦心里产生了怀疑,薛妙妙便格外上了心,果然发现了一丝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就在内殿的香炉下面,有极其细微的黑色颗粒,她取了一颗带回去,竟是中原罕见的犀角香。
犀角有异香,乃是催动蛊虫的最佳香引。
暗自心惊,不知当初徐婉从凤凰谷逃出时,究竟带了多少诡秘的蛊具出来。
回想起当初桑温无意中透露过的一点信息,凤凰谷内有种断肠骨,乃是女子用来控制男人爱、欲的邪物。
百年来被奉为禁忌,但谁也不敢保证,此断肠蛊是否仍流传于世。
而且,所用香引,正是犀角香!--正逢这几日秋桐口赤风热,害了病,便拿薛妙妙自己培育的金银花入药煎服,两日下来,果然见好。
得到了药效的肯定,那厢已经培好土的药畦就该秋种了。
第一次是以种子培育金银花,工序繁杂,出苗慢,这一回,薛妙妙采取扦插的方法,将壮实的枝条减下来,直接种下,足足又栽了五亩地。
经过向药农请教,因时制宜,分别是五亩黄芪播种,五亩白芍播种,只这白芍需得更复杂些,待下月里还要再分一下株。
而剩下的五亩地呢,薛妙妙还有自己的打算,嗯,就种益母草好了…整日宫中无事,便出宫收拾自己的小药园,身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薛妙妙,第一次体会到了劳作丰收带来的喜悦,倒是津津有味。
更何况,如果日后收成稳定,很快就能回本,然后就可以动手承包下一块更大的田地。
荷包日渐丰厚,待将来存够本钱,解决了凤凰谷事宜,便选一处宜居的城市,一面坐诊治病救人,一面买药草当老板。
一想到这里,更是干劲十足,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成为小地主的将来,就连脸容上亦不自觉挂上了甜甜的笑意。
一连劳作了两个时辰,薛妙妙就想着坐在田埂上舒展一下腰肢,便躺在草地上枕臂小憩。
沐浴着阳光好不舒服时,偏偏又有人来打断。
听到远处官道上传来辚辚车马声响,然后接着就有脚步声渐进。
她这才做起来,一看之下,更是心头咯噔一跳。
眼前人深蓝色布衣,剑眉鹤骨,带着温文和蔼的表情,薛大人好闲情。
一咕噜坐起身来,拍了拍沾衣的杂草,揖礼道,谢丞相怎地来这荒山野岭?微微一笑,十分亲民,没有朝堂上的架子,平和的就像个林家的阿伯,沿着田埂走了过去。
薛妙妙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得跟上。
开垦的不错,没想到薛大人小小年纪,扦插的手艺不错。
他撩袍蹲下来观察。
谢丞相也懂得培育之术?她咋舌。
又是朗声一笑,本相年少时,没少下地做活,只是许久不曾做了,恐已生疏。
两人一前一后往地头深处走,不知为何,从心底里,薛妙妙竟然并不抵触谢相,一番相谈之下,倒是越发随意了。
而他的神态和目光,似乎含着一种近似于慈爱的情愫。
让薛妙妙心头萦绕着淡淡的暖意。
她不禁在心上怀疑,面前人,当真是天下人口中,那个心机深沉,玩弄权术的丞相么?足足绕着田埂转了半圈,谢相说口渴,将她布兜里带来的两颗青果要去一个,两人便在地头上席地而坐。
待到夕阳将沉,谢丞相便道,听闻你在怀庆堂坐诊,如此日后相府的药材,便交由怀庆堂供给,明日我会差人将详细的条目以及契约送过去。
丞相府家大业大,每日的补药,可不是个小数目,且皆是名贵的。
想了想,薛妙妙也无选择的余地,更何况这笔大生意,的确会给陶伯带来不菲的收益,那便依丞相的意思。
--回到怀庆堂时,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消息说给秋桐,却被她迎面捉了过去。
一副神秘而震惊的模样,盯了她片刻,猛地掐了薛妙妙胳膊一下,尽管已经压抑了声音,但仍是惊了她耳膜一下,薛妙你早就知道了是不?!那卢公子…卢公子根本不姓卢,他竟然是兰沧王…!捂住耳朵往一边侧了侧,薛妙妙无辜地眨眨眼,点点头,那有如何?总之他是谁,和咱们医馆也没有多大干系…秋桐激动地手舞足蹈,正打算拍他脑门,似乎想起了什么,才将手收回来,把她拉到后院,他早前就来了,有事找你,快进去吧!往院子里走了一段,抬头就见他素身立在屋檐下,似乎正盯着树梢一丛喜鹊巢出神。
薛妙妙闷声不语地走过去,与他隔了小段的距离,不知将军大驾光临,有何指示?陆蘅将目光移回来,自然而然地去握她的手,妙妙还在生本王的气?连忙将手抽回来,这大庭广众之下,若医馆的人看见了,可就名节不保了…我整天忙的很,没工夫想其他的。
轻哼一声,她仍在嘴硬。
身上还沾着泥土的芳香,在夕阳的余晖里,衬得鲜活可爱。
明日皇上启程去圆台山重阳祭祀,阖宫起驾,身为御医,可名正言顺地随本王一起去。
留你一人在宫中,本王放心不下,正好也趁此时机出游散散心。
------------61. [白芍川芎]情蛊圆台山位于建安北郊,绵延千里,乃是关中一脉的北面天然屏障。
祭祖敬祖的行程为期三日,要在山中融安寺住宿两夜。
华盖配绦,御驾浩浩荡荡往融安寺去,肃帝只带了心腹重臣和两位后妃前往,宫中位分低微的妃嫔是没有机会登此隆重盛典。
碧空如洗,秋高气爽,车马辚辚一路向北,空气中弥漫着菊花的清淡香味,好不清爽。
薛妙妙和梁院卿同乘一车,紧随谢贵妃和容夫人的轩车后头。
抵达融安寺时,正是日中,秋阳艳照,薛妙妙望着眼前宏大依山而建的古刹,耳畔是悠远的梵音,不禁一阵肃穆。
皇家寺庙,规模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天子和后妃、亲王家眷先入内,有主持方丈并寺中高僧列队诵经迎接,场面委实壮观。
原本薛妙妙是不够资格去的,但也不知兰沧王用了什么手段,就叫自己顶替了吴院使的位置同去。
好在薛妙妙表面上是容夫人跟前的红人,且医术高明,自然能得到天子青眼,去了也并未多受非议。
如寺前,薛妙妙敛袖,往腰间一摸,却猛地愣住。
陆蘅下马走过来时,就见不远处那一道清隽的身影满地搜索着什么,便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映着日光问,在寻何物?左右仔细翻找了一通,薛妙妙蹙着眉,沮丧道,先前我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坠子,竟然不知何时丢掉了…都怪我大意了…那可是父亲留给的唯一的信物…尽管薛妙妙并未将寻父之事放在重中之重,但毕竟和这副身体血浓于水,忽然间断了线索,心中如何也不会舒服。
陆蘅轻轻扶了她肩膀一下,蜻蜓点水般地,就离开了,本王这就着人将来回路途都仔细搜索一番,晚间安顿好,我再派人给你传信。
这寺中耳目众多,恐怕…陆蘅微微附身靠近,散着清凉的风,将话送到她耳中,融安寺大的很,妙妙不必担心,此处要比行宫更加隐蔽。
这话里怎么听着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薛妙妙脸颊一晕,只好点点头,忙地跟上梁院卿一行人,不与他多多接触,恐引人怀疑。
--敬祖事宜,由鸿胪寺全力操办,诚如陆蘅所言,融安寺山门狭窄,却内有乾坤,寺院重山叠嶂,铺满了整个圆台山阳面。
规模说是另一座行宫亦不为过,相传乃是伴随大燕数百年国祚而生。
祈福祭祀尤为灵验。
每逢三节,历代帝王便形成了来融安寺祭祀的传统。
御医的厢房安置在靠近天子妃嫔住宿的外院,只隔了一道墙。
忙了半日,肃帝带着两位美人先去前殿简单地进了香,然后寺院给各房分发菊花酒,重阳糕。
山寺中茱萸遍开,卷着清香,最是重阳登高的好去处。
但薛妙妙没等来陆蘅的私信,却等来了另一件轰动融安寺之事。
刚用罢晚膳,还没来及休息片刻,就从隔壁的北厢房谢贵妃那里传来急召。
谢贵妃素来是千珏负责诊脉,但此次千珏并未随行,所以薛妙妙便跟着梁院卿过去。
一入内,隔着紫檀珠帘,就见谢贵妃俯身在小铜盆里阵阵干呕。
锦瑟便在旁叙述病情,说贵妃娘娘前些日子就开始食欲不振,喜食酸枣,困乏欲睡,许是白日乘车颠簸了身子,这会子呕吐的厉害。
听完她的这番话,薛妙妙凭直觉就预感到似乎要发生什么了…果然,谢贵妃还没吐完,肃帝便得到消息赶来探看。
谢贵妃鬓发微乱,面色略微憔悴,想要下床行礼,被肃帝上前一把扶住,爱妃身子不适,免礼了。
然后冲薛妙妙他们摆摆手,速来给贵妃诊脉。
梁院卿自是首当其冲,薛妙妙就立在原地等着。
谢贵妃十分虚弱地靠在肃帝怀中,一双眼睛垂着,偶然会有眼波冲薛妙妙扫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生出几许复杂的情绪来。
少顷,梁院卿猛地一拜,提高了声音喜道,恭喜陛下,贵妃娘娘乃是喜脉!肃帝严肃的面容上渐渐有欣悦之情蔓延开来,平时的冷硬都似冰雪融化,而谢贵妃更是微微惊异,然后又喜又惊地去摸肚子,再抬头望向身边的男人。
一波三折的情感转折,直让薛妙妙这个旁观者看的都想跟着动容。
孕育是女人的天性,但若生在皇宫中,除了有母子恩情外,还有更沉重更诱人的权利和地位。
天子龙颜大悦,满堂封赏,房中山呼贺喜,好一派喜悦欢畅。
锦瑟在旁喜极而泣,便道,娘娘的胎是在融安寺中所查出,这腹中的龙嗣必是受先祖庇佑恩赐,兆头极好。
肃帝一听,这话正说到心坎里了,不由地将怀中人儿抱紧了几分,呼啦啦又赏赐了许多,就连口中呼唤的称谓,也从爱妃变成了蓉儿。
满堂锦绣之后,肃帝便先去处理政事,答应晚上来陪谢贵妃安置,这才走了。
众人散去,谢贵妃却将薛妙妙留了下来。
满室寂静之中,谢贵妃仿佛换了一个人,目光里的缱绻褪去,换上冷静,她偏头浅笑,薛大人必定在心中嘲讽本宫的不择手段吧。
薛妙妙摇摇头,立在原地不动,各有各的路,贵妃娘娘安心养胎。
内里顿了片刻,你从前没有过孩子吧?你也许不会理解为人母为人父的心情,当你有了牵绊,便必须不惜一切为他们争取一个好前途。
不争上游,中游也是保不住的,我投生于这后宫中,根本就没得选择。
那目光里有怨,有嗔,却没有恨。
想来眼前的谢贵妃,对那个男人定是有真情的。
不置一词,良久,谢贵妃素手掀开帘子,听闻你从前替容夫人施行过剖宫产的手术,我会秉明陛下,让你来照看我这一胎,好么?--从谢贵妃房中出来时,薛妙妙心情很复杂,一面是同为异类的惺惺相惜,一面又是对后宫争宠的厌恶。
而且,自己已经打算不久之后抽身而退,或许,根本赶不上她这一胎生产了。
路过容夫人的院子,里面十分安静,素心走出来,见是薛妙,便道自家娘娘劳累先睡下了,自然也得到了谢贵妃有孕的消息。
起初没多在意,但走了几步,忽然闻到了犀角香的味道,而且越往密林深处,越发浓烈。
因为熟悉这种味道,所以薛妙妙的嗅觉更敏感些,追随着那香气走过去,就到了一处茂密的重阳木林。
大片绿荫覆盖的背面,不知是何处,借着月光,看不清楚。
怀中满心疑惑,薛妙妙左思右想,便觉得有必要将容夫人进来反常的举动说与陆蘅,让他一来小心,二是要提醒皇帝,莫被徐怜的蛊术所惑心。
但找到兰沧王厢房时,正遇见傅明昭,他嘴里说出的话,更让薛妙妙心惊。
他道,方才陛下召将军见面,还没回来。
将所有可疑之处整合了片刻,薛妙妙一拍脑门,暗角不好,话也没来得及说,抬步就往那片犀角香的密林中跑去。
原来…原来容夫人近日所制的断肠蛊,根本就不是要用在肃帝身上,她一直不死心,她的目标是陆蘅!穿过深深浅浅的丛林,里面赫然是一处庞大的偏殿。
她蹑手蹑脚靠近,但见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光亮。
而后,附在窗棂外听去,便是容夫人轻柔的声音隐隐传来,要见陆郎一面如此不易,我没柰何只好使些手段…------------62.[白芍川芎]解毒此时此地,一想到里面之人是容夫人和陆蘅,薛妙妙心里便涌出一阵的不舒服,浑身发僵,心跳加快,带着一丝厌恶和忐忑,继续往下听。
仿佛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染指。
内面是逼仄的沉默,薛妙妙的心,越提越高,越收越紧。
犀角香的魅惑气息隔着窗棂,渐渐散了出来,充满了欲、念的迷乱。
尽管早在清远城时,便已知道徐怜对陆蘅的执念之深,但陆蘅对于容夫人的态度却很微妙,生死关头他会出手护她,但却冷冰冰拒绝她的所有示好。
然而此时,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其实薛妙妙这一刻的确在害怕,她害怕听到任何自己接受不了的真相。
害怕这个男人已经布施给自己的所有温存体贴,都会在下一刻原形毕露。
静了片刻,那琅沉如玉的声音道,容夫人此乃矫诏,按律当诛。
冷漠地不带一丝感情。
薛妙妙撇撇嘴,不自觉握紧的米分拳松了松。
浅浅一声咯咯娇笑,带着极致的妩媚,似有脚步声沙沙传来,陛下这会儿正在谢贵妃的温柔乡里,顾不得你我,陆郎莫要担心…话音未落,陆蘅的话再次将她打断,但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忍耐的痛楚,本王只当做今日这些事情不曾发生,你且好自为之。
走?衣袂簌簌,今夜是你毒发的日子,再加上我为你亲手调制的香,陆郎可还有力气走得出这间屋子?薛妙妙心头一惊,看来徐怜对他的旧疾了如指掌,而至今薛妙妙都回忆不起来,四年前那晚伽罗湖,到底是怎样的…若按常理,陆蘅必然已经和徐怜有了肌肤之亲…想到这里,她便强迫自己打住。
然而抬起手指,轻轻将窗纸戳了个指头大小的洞眼,生平第一次做偷窥之举,但却也做的理直气壮。
里面烛光昏黄,一身绛紫色长袍背对着窗,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腰板,静静立在原地。
目光前移,容夫人罗带轻分,发髻松绾,眉心一点朱砂,妖娆妩媚,显然是经过悉心妆扮过的。
好一派春、光无限。
只怕大多数男人遇见了她这个妖孽,必定是要沦陷的。
但徐怜所面对的,是另一个修行更深的妖孽,胜负就不一定了…薛妙妙对于陆蘅之间这种渐渐的情绪变化,仿佛已经无声地将他归为自己一方,究竟何时而起,大抵也说不清明了的。
但她只知道,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
见他不语,徐怜虽更为放肆,抬起手指,咬破,将嫣红的血,滴在香炉里。
那香气便呲呲地越发浓烈。
随之而来,陆蘅沉稳的身形再次摇晃。
陆郎可知为何你的毒性四年亦不消退,除了催欢散的毒性,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你怕是不知呢…她缓缓走过来,轻柔爱怜地抚上陆蘅冷峻的侧脸,然而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看到这令人血脉贲张的一幕,薛妙妙险些抑制不住,想要破门而入。
但还是忍住了,她想要听一听,徐怜口中的真相到底如何。
下一刻,徐怜柔软的身子猛地被他推开,踉跄了几步,扶在桌旁,此时有一抹狠厉幽怨划过眼底,美人冷笑,祭祀当日,你身上有祭婆所下的蛊,只有与凤凰谷神女交合,方能解除,所以,你不肯碰我,这蛊便永远也解不了!陆蘅握紧宝剑,指节发白,早知如此,当日在凤凰谷就不该心软放了你。
徐怜再一次靠近,我哪里比不上医脉的那个女人?你根本回不去了,再也不会见到她…说不定,她已经和别人鱼水之欢,孩子都有了!当啷一声,拔剑出鞘,你不配和她比。
说完这句话,两个女人同时愣住了。
徐怜一副难以置信地模样,而窗外的薛妙妙也抿着唇,却是有种满心的甜蜜,丝丝沁了出来。
下定了决心,徐怜猛地打开衣衫,落到地上,将自己所有的娇美都暴、露在陆蘅眼前,踩着满地碎衣,她缠上男人的胸膛,只要一次就好,陆郎何苦如此狠心折磨自己。
紧绷的身躯,轻轻颤动,在强大的药力之下,只怕普天之下,也难有如他这般定力之人。
我再说最后一次,你我君臣有别,夫人且自重。
徐怜此时已经红了眼眶,不顾一切地猛地吻住了他的薄唇。
陆蘅依然不动,任她如何往来亦没有表示,徐怜捧着他的脸,陆郎若有心,我可以对那人下蛊,将来这天下便是你的…话音刚落,修韧有力的手猛地寒光乍现,徐怜被那股力道冲击在地,下一刻,冷刃便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再有一句妄言,本王便要你血溅当场,决不食言。
徐怜捂住胸口,扬起脖子,杀了我,你的毒便永远解不了,用不了十年,就会枯竭而亡!剑,再往下一寸,脖子上已经有血丝渗出。
眼见形势不妙,薛妙妙如何也坐不住了,心一横,冲了进去。
屋内两人正是紧要关头,猛然见门被撞开,然后是那道清瘦的身影,背着月光而来。
满室靡靡,衣衫不整,薛妙妙强自镇定心神,扫了一眼徐怜,然后将目光落在陆蘅脸容上。
显然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薛妙妙在此。
陆蘅异常潮红的双颊上泛着复杂的神色,他顿住,你怎会在此?迅速关上门,她将手心里的沙土撒入香炉里,犀角香登时熄灭。
摇摇头,握住他的剑柄,将军,不可以。
徐怜不能死,于公不能让陆蘅再背负弑杀后宫的罪名,于私,她还没说出凤凰谷典籍的下落。
徐怜轻声一笑,谁要你来多事?在陆郎心里,你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何况,他身上的毒,只有我可以解。
公然如此说,只怕徐怜早已不将肃帝放在心上,亦或是料定了他们两人都不敢声张出去。
越发肆无忌惮。
对上她的目光,薛妙妙面容一沉,眸中透着纯然,如清流一汪,缓缓淌过,陆蘅的心绪,便静了下来。
谁说这毒,天下只有你能解?徐怜目色一滞,勾起唇角,将指尖的鲜血再一次祭出。
然后满室异香升起。
薛妙妙稳住心神,掏出怀中的一枚香囊,快速地递到陆蘅鼻子下,封住气息,此中的药物可以暂时抵消迷香。
眼见这么小大夫破解了自己的断肠蛊,徐怜起身,将衣衫拢上,薛大人莫要太过自负,虽然你有些医术在身,但此中玄妙,你是解不了的。
凤凰谷蛊术,名不虚传,薛妙妙毫无畏惧地迎上去,但蛊为天地生,必有相克之道,容夫人应该知道蛊虫,最怕的就是桃木米分吧?果然,徐怜脸色剧变,薛妙妙已经打开腰间香囊,挥手将乌色米分末散了满室。
你…究竟是何人?她难以置信,而薛妙妙已经扶了陆蘅出去。
趁陛下还没发现,夫人好自为之吧。
一路疾步行走,看样子,陆蘅撑不了太久…妙妙…嘶哑的一声呼唤,然后身子被人猛地拥进怀里,你方才说,要替本王解毒的话,可还算数?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闹,薛妙妙方才是逞强之言,这会子被他一问,忽然有些退缩了…妙妙,你忍心见死不救?陆蘅抵住她的额头,幽深的目光将她逼得毫无退路。
拨开他的手,薛妙妙支支吾吾道,让我再考虑一下。
陆蘅看了看四周,也好,一会你来本王的厢房。
--是傅明昭亲自去传的薛妙,说是将军身体不适,感染风寒,浑身高热不退。
薛妙妙红着脸应着,心里却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看傅明昭一副堂而皇之的表情,更是羞得抬不起头。
一进屋子,陆蘅便将房门窗户都锁了起来。
已然换上睡袍的男人,慢慢裹住她的身子,其实两人相处到如此地步,薛妙妙心里已经有所准备。
男欢女爱之事,本就是水到渠成,何况方才,她已经可以肯定陆蘅对自己的态度。
他不曾辜负自己。
炽热的吻,辗转在耳鬓上,带着烫人的温度。
薛妙妙推了推,陆蘅紧紧箍住她的腰,你是神女,这一切,本该在四年前就发生的…是本王错过了…然而薛妙妙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这个,她在算,自己今天究竟是不是安全期…还有!古代没有防护措施…陆蘅动情地将她抱了过去,极近缠绵,但薛妙妙忽然不愿意了,她蹙着眉,会很疼,我不想做了…箭在弦上,陆蘅哭笑不得,只好安抚地将她紧绷的身体打开。
妙妙不怕,本王会有办法让你不疼的。
羊入虎口,已经没有退路。
薛妙妙发现他真的是太狡猾了…停一下…紧要关头,薛妙妙仍然迈不过心里的坎,我还没洗澡呢…陆蘅的眼睛已经充血,浑身纠结的肌肉,昭示着这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妙妙身上是香的。
他笃定,然后吃遍了所有…薛妙妙被他掌控着,完全沉沦下去,就在极欢的当口,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进来了。
闷哼一声,她猛地捶打着陆蘅强健的背,十指用力挠了下去,大骗子!…疼死了………许久之后,她被陆蘅强势地攻势,带入了另一个境界。
疼痛下沉,欢愉上升,眼前的世界变得旖旎而荡漾。
守在外面的傅明昭还在纳闷,怎么薛妙进去这么久了,也不出来,可见将军的急症很棘手。
殊不知里面已是一片火热的天堂。
仿佛没有尽头,就在她以为终于要过去的时候,陆蘅却将她一翻身,妙妙上来…------------63. [白芍川芎]邀约便在火热的当口之上,房门却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薛妙妙浑身猛地一绷,从迷离的中惊醒,随之而来是傅明昭略显关切的询问,将军可是有何难解之处,是否需要属下帮忙?何曾做过如此难为情之事,薛妙妙停下来,一动也不敢动,小脸儿被吓得煞白,颤声道,怎么办…都怪你!陆蘅也忍得很辛苦,但见她柔丽妩媚的模样,心情亦是大好,浑身爽利的紧。
捂住她慌乱的唇,陆蘅清了清嗓子,无事,本王与薛大夫有些疑难杂症要商讨,你好生守着,切莫让人打扰。
顿了片刻,傅明昭朗声道了是,便不再追问。
薛妙妙看着眼前男人化身为狼的狡黠模样,竟能将如此…的□□,说的冠冕堂皇,听起来没有丝毫破绽。
谁会能想到俊凛如山的兰沧王,此刻正沉浸在温柔乡里无法自拔,沉沦万劫不复。
所有的触感和欢愉,都比预想中的更为强烈,他的妙妙终于成为了自己的女人。
那么美,那么娇。
腮带桃花,含着娇怯,和人前沉稳淡定的小大夫形象,简直天差地别。
这种反差,更是强烈无比的刺激。
不用理他,妙妙继续。
拿起她的手,将指尖重重吻住。
这样真的可以解毒么?薛妙妙混乱中,还不忘问上一句。
陆蘅一本正经地将她扶稳,徐怜应该不会骗本王…若不然本王去找她再求证一番?听他提到徐怜,薛妙妙不乐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圆瞪着,你敢?!然后他更卖力地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
……两个时辰之后,傅明昭眼看着薛妙一身衣衫完整地走出来,仔细一瞧,便问,可是室内热着了?你的脸怎地这样红?不说还好,这一说,薛妙妙更是难为情,冲他瞧了一眼,穿的太厚了,热着了。
尽管有充分的理论基础,但当真走到这一步,薛妙妙才知道这种事情是如此的微妙。
疼却无比的欢愉,极其矛盾。
此时,一身长衫的陆蘅也跟着从内室踱步出来,满面春风,神采奕奕。
傅明昭不禁由衷的感慨一句,薛妙的医术果然了得,如此就将将军的症候医好了。
心怀鬼胎,刚刚抵死缠绵过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还残存的温柔。
薛妙妙佯作若无其事,方子写好了,回宫之后再配药。
陆蘅不置可否,竟然破天荒地拍了拍傅明昭的肩,明昭辛苦了,下去歇息吧,本王去送一送薛大人。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傅明昭受宠若惊,许久都没见将军这般气色红润了。
夜色初深,两人走入密林深处。
陆蘅一直握住她的手,不松开,临到分别时,才将她又裹在怀里,贪恋着清甜的香气。
对于薛妙妙来说,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虽然陆蘅心疼她初次,但实则却觉得,还不够,还不够。
我们的事情,薛妙妙忽然开口,抬眼望着他,定要保密,不可公开…陆蘅脚步顿住,不料她会如此说,不禁有种微微的失落,难道是自己表现的还不够好么?幽深的眸光凝住,妙妙是打算将本王置于何地呢?偏过头去,身子里还残留着疼,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不太习惯。
你知我知,公不公开也并无分别…到合适的时候,自然就可以了。
缱绻的容色渐渐冷了下来,就好似这山间的秋风露气薄了一层。
将她的腰揽住,唇角有嘲讽的意味,所以,方才的一切,妙妙只是在给本王解毒,本王也只不过是你众多病人中的一个对么?当然不是。
薛妙妙急于辩解,但撞进那道目光里,却又觉得一切已经超出掌控范围。
偏离了该有的轨迹。
内心还在强烈的纠结之中,尽管她的确也享受到了,但目前,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那你究竟在逃避什么?陆蘅再问,做回女儿身,本王自有办法替你料理好一切事宜,御医对于你来说,当真就如此重要?摇摇头,薛妙妙心里一团乱麻,将军不必再问了,我…本想将离开凤凰谷时的遗命告诉他,但一想到在破屋中,陆蘅怒发冲冠之下,欲要一剑杀了徐怜的场面。
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己已经身处棋局之中,不论输赢,唯有走下去。
她亦不想陆蘅因为自己的事情,将原本就已经云波诡异的庙堂权谋,变得更为复杂。
看不透她的心思,陆蘅此时心绪有些烦乱,俯身过去吻她,又被轻轻推开。
人多眼杂,将军注意身份。
薛妙妙双手交握着,告了别,不给他再次亲近的机会。
凝着那道清秀的背影渐渐消失,陆蘅才骤然发觉,尽管两人已是耳鬓厮磨,身体契合的毫无一丝缝隙,离得那样近,但仍然看不穿她的心思。
--重阳节祭祀顺利完成,御驾回宫。
在此期间,薛妙妙要两头□□,除了日常给容夫人请脉,还要照顾调理谢贵妃的胎。
愈发忙碌起来。
对于那日在融安寺破屋中的事情,容夫人只口不提,仿佛从没发生过一般。
但对于薛妙妙的态度,却变得越加挑剔。
这厢应付着容夫人,那厢忽然又有了传信,这次出乎意料的,竟然是谢丞相邀请她到府上一聚,理由是答谢对谢贵妃的关照。
要知道,谢丞相的府门可断不是那样好进的。
而且这段时日,兰沧王有军任在身,不在京中。
就在权衡利弊,犹豫着要不要去之时,一顶轿子停在她小宅的门口,正是丞相府的小厮来接她过去。
------------64.[白芍川芎]相府被马车载着一路沿着光禄坊内东街行驶, 随车小厮倒是态度谦和,到了地方, 让薛妙妙倍感意外的,乃是这相府的鎏金牌匾, 仍然用的是定国侯府, 却并非是荣耀更盛的丞相府。
可见这谢丞相对于妻子长公主的尊重,亦是表露自己对于李家江山的衷心。
只是这一个小细节,便能将他心思缜密一览无余。
做事圆滑滴水不露,难怪会有今日的好口碑。
回想起从前宫宴上行刺之事,兰沧王被诬陷,虽然无证据表明, 但从傅明昭处略能闻得一二,必定是政敌动的手脚。
而兰沧王最大的对手, 就是谢相。
撩开衣摆, 随家丁迈入正门, 绕过雕刻精美雅致的影壁墙时, 薛妙妙不禁在心里为陆蘅鞠了一把忧心, 如他那样耿直的心肠,能否是谢相的对手?此时的薛妙妙已然不是当初初到京城没见过世面的外乡人,见识过皇宫的磅礴宏大, 出入过宅邸考究的兰沧王府, 但眼前的丞相府,仍然令她亮了双眼。
徘徊在心头呼之欲出的,唯有雅致二字。
雅致至极。
穿过回廊, 往宴客厅而去。
一路上如置身山水园林,亭台错落,草木花香,正厅前有处雕工精美的假山池水,而那水面上,赫然养着两只长腿白羽的丹顶鹤!鹤颈高昂,骄傲优雅。
正如同这流觞曲水的园林一般无二。
白鹤振翅,险些溅了她水滴子。
薛妙妙似笑非笑,面容柔和,并未表露出任何的不悦或是惊讶,但实则,这可算是她见过最特别的家宠…宴客厅坐落于园林深处,青砖砌成的围墙划出一道拱门的形状,谢丞相就站在共门内,一身家常海蓝色布袍,和蔼地笑了笑,薛大人屋里请吧。
堂堂丞相爷对自己如此客气迎接,的确是给足了礼遇。
但心知凡是突如其来,必定是有古怪的。
薛妙妙也是一身清落,不见得隆重。
对坐于一正面镂空的亭台外,外面竹林瑟瑟,好一副雅致情趣。
不知谢相召微臣过来,有何要事?抚须笑了笑,不在朝堂上,倒是听不惯这些个称谓。
我交友从无年龄界限之分,若不介意,私下里我便直呼你薛妙,你愿意就叫一声侯爷,总之莫要叫谢相,平白煞了风景。
报以一笑,薛妙妙这才道,不知怀庆堂供给府中的药材,侯爷可还满意。
谢相一双眼睛,始终在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见她目光清明,举止朗落,是块难得的美玉。
应了声满意,便有婢女上来添茶。
茶香四溢,薛妙妙最不擅长找话题,不免有陷入沉默。
忽然间,谢相却从匣子里拿出一枚物件,轻轻搁在白玉石的桌面上,往她眼前一推。
此物,可是你落下的?眼前一亮,可不正是前些天不当心丢掉的坠子?喜出望外,薛妙妙双手接了过来,脸颊上笑意舒展,正是,多谢侯爷奉还。
并未觉察到他的神色变化,她拿起来,仔细收入怀中。
谢相依然淡笑着问,不知此物有何渊源,如此得以珍视?脸颊上的笑意顿了顿,心思微转,便淡淡道,不瞒侯爷,这乃是故乡一位好友相赠,随身佩戴,睹物思人。
猜不透谢相的用意,她没有承认这是自己的东西。
但接下来,谢相的一番话,让她再次震惊。
薛妙你可知这工艺是出自何地?摇摇头,望过来。
谢相不疾不徐,又从另一方匣子里拿出一枚饰物,放了上来。
竟和方才薛妙妙那件,如出一辙!这一下,她却笑不出来了。
这种工艺名为丝瓷绞,正是我祖籍上郡的特产。
想来你的友人,也是上郡人了?心中似有什么逐渐在扩大,一点一滴,湮没过来。
看着两枚几乎一模一样的丝瓷绞,谢丞相近而道,巧的是,这两枚皆是出自我之手,背后有小字篆刻,多年前,我云游四海时,的确送给过一位女子。
心头咯噔一声沉了下去,薛妙妙猛地抬头,望进那双隐藏在些许纹路的眸中。
原来仔细看之下,那双眼眸亦是英俊的,谢丞相当年定也是个俊美公子。
脑海里乍然回想起那日宫宴上,太妃的一席话,更觉心惊。
一种呼之欲出的情绪桓横在两人中间,茶凉了,无人再添。
唯有满室风吹竹林飒飒。
不知你那位友人,可曾去过东海凤凰谷?凤凰谷。
薛妙妙不敢往下细思,反射地摇摇头,的确是在东面,不过乃是清远旁的小镇上,并未听说过凤凰谷。
谢相淡淡嗯了声,相传凤凰谷中有精绝医术冠天下,想你医术高超,便联想起了,既然不是,那便当我多问了。
见她决口不承认,便知道继续下去毫无意义。
他不需要口头上的承认,他要的是验证。
险过一关,但此时薛妙妙心中已然是惊涛骇浪,就算自己再愚钝,一桩一件都铁板钉钉地摆在自己面前。
若再无察觉,那便不通情理了。
难道桑温临终前嘱咐自己来建安京师,除了寻找典籍之外,还有寻父这一重隐含的意思…心乱如麻,如坐针毡。
谢丞相怎么可能是自己的父亲…若他当真是,那局面可就全乱了!许是太过出身,婢子来添茶时,冷不防被她手一档,顿时将温茶洒了满身。
那婢子忙地跪下,叠声恕罪,谢相面有不悦,训斥了一番。
倒是薛妙妙无所谓地摆摆手,无妨,这位姑娘也不是故意的,既然衣衫湿尽,我便先告辞了,谢侯爷还物之情。
谢相也站了起来,不忙着走,先教婢子带你下去换身衣裳,一会府上有小宴,有些许友人要过来,你们借此会一会面。
不由分说地,薛妙妙便被婢子请了过去。
厢房内,那女子面容清丽,手脚利落,便要上前来替她除衣,还没刚碰到她的后颈,就被薛妙妙避开了,不劳姑娘着手,薛某惯常自己更衣,还请下去吧。
婢子笑着迎了上来,一双柔软的手儿,又缠上了,这一次,正碰到他高束的领口,侯爷吩咐过,奴婢不敢违命。
对峙了许久,才说服那婢子关上门下去。
胆战心惊地,特地躲在屏风后面,这才将外衫换了下去。
不料这新衣裳华贵则华贵,就是尺寸不大对,显得十分宽松,一抬手,广袖就滑了下来,露出小臂。
那厢婢子退下后,便匆匆回到宴客厅,谢相正在饮茶。
回禀侯爷,薛大人不让奴婢插手,是以并未…果然如预料之中。
方才杯水湿衣只是试探,她的身份,定然有所隐瞒。
你做的很好,退下吧。
放下瓷杯,谢相肃身站起,婢子连忙上前拢了拢衣香,这才抬步往外去,他们人可多来了?婢子款款福身,回侯爷,名册邀请之列,共五位大人。
都来齐了,正在水笙榭等候。
--却说薛妙妙换好衣服,又有另一美貌小婢领着往后院去。
游廊下,流水潺潺,颇有水乡的柔美。
是了,谢丞相祖籍上郡,正是江南地界。
领到地方,就退下了。
薛妙妙一人站在阁楼中,只好坐着等待。
不知谢相口中的人又是哪些?忽而有脚步声从阁楼下蹬蹬而来,伴随着琅声的交谈。
本不欲偷听,薛妙妙刚站起来准备出声,但他们的话里忽然出现了兰沧王的名字。
她的身子又缓缓退了回去。
原来谢相口中的友人,就是这些幕僚党羽。
高谈阔论中,只听一人道,那兰沧王好阴毒的手段,自己酿了一出被诬陷行刺的苦肉计,还将苗头引到谢相头上,可谓毒辣。
心头一惊,薛妙妙知道他们所说的,正是消暑宴上一事。
另一人冷笑,不见人家以几日的牢狱,一举拿下徽州理事权,不费一兵一卒,又将势力扩充到南面,你可知如今的徽州督查使是谁?随着他们每一句话,薛妙妙的身子就更紧绷一分。
巨大的真相,在眼前揭开。
如此无人情景中,又在丞相府上,她知道这个陌生的官员是没有必要说假话的…顿了片刻,似有拍案声响起,正是兰沧王从军营里一手提拔的武卫,孙伯勇。
脑海里似有什么砰然碎裂,孙伯勇!这个名字她一点都不陌生,可不正是从前陆蘅让自己私下诊治的哑子?一分一毫都准确地对上了,她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朝政并不关心。
而始终相信,陆蘅乃是堂堂将军,光明磊落,尽管手段残酷,但那是身为军将的天职,亦无可厚非。
但今日之言,却将她往日的认知都尽数颠覆。
那日在地牢中,尉迟恭曾问过自己,可知道陆蘅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那时的她,自是万分笃定的。
正出神间,忽有一双手轻轻拍在肩头,她猛然回转,一张俊秀温润的脸容映入眼帘。
你怎会在这里?尉迟恭笑的温雅恭和,一身广袖宽袍,临风飒爽,端的是雅致,倒和这亭台楼榭十分相配。
妙妙为何来的,我便是因何而来。
一转念,便想明白了,如今吏部侍郎尉迟恭,自是朝堂上谢相的拥泵者,和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乃是一脉相承。
揉了揉下巴,薛妙妙嘀咕道,难怪你也在这里。
尉迟恭对于她的到来,显然并无一丝惊讶,反而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异常,谢相可是告诉了你什么?不着痕迹地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尉迟恭抬袖便去握她的手。
摇摇头,薛妙妙是打算死守这个秘密。
今日发生了太多的意外,早已出乎承受范围之内。
恰有风卷过,落叶沾了发髻,薛妙妙抬手去捻,这一动之下,右臂上的袖管就轻轻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藕臂。
而尉迟恭原本温润的眼眸,渐渐变色,如同寒冰冻土,他猛然捉住那一截小臂,妙妙…你已经委身于他了?还在惊讶中的薛妙妙完全没有跟上他的思路,片刻之后,才想起右臂上,原是有个守宫砂的。
而在凤凰谷时,尉迟恭是见过的。
她猛地抽回手臂,奈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尉迟恭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再次问,妙妙,回答我。
这种事情,教她如何开口。
这是我的私事,没有必要告诉你。
她倔强地回了一句,快放手。
笑纹渐渐裂开,裂成诡异的弧度,尉迟恭猛地撒手,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目光将她贯穿,你对兰沧王的了解究竟有多深,除了知道姓名身份之外,他可曾告诉过你分毫其他之事?薛妙妙闷声不语,因为她无法反驳,尉迟恭的正如一记警钟,敲响在耳侧。
妙妙,你还是太过单纯,根本不足以应对他那般的男子,尉迟恭说话时,眼里有痛楚,迟早有一日,你会后悔的,现在抽身也许还来得及…话音刚落,珠帘再次掀起。
薛兄,你竟也在此!那声音含着微微的惊喜,薛妙妙不期然地,看到了赵棣。
原来,谢相的势力已然如此庞大,就连新入职的探花郎,也收入麾下。
------------65.[白芍川芎]追寻夜宴初上,桑菊竹林。
除去朝堂上的冠冕玉笏,众人把酒畅饮,好一派其乐融融,薛妙妙坐在当中,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实是异类。
谢丞相似乎对她格外关照,将她引荐于人,并盛赞其医术精湛。
自是引得满堂相敬,有人端了酒过来,尉迟恭心知薛妙妙酒量极浅,便委婉地替她挡了几巡。
从江南运来秋蟹上了桌,蟹肥酒黄,味美鲜嫩,好宴正欢。
谢丞相乃是极其考究之人,每人面前分了一副吃蟹的器具,分食蟹肉,显得无比优雅。
自顾自地品着美味,薛妙妙一双耳朵还竖着,不自觉地将他们之间的谈话听去。
不觉中,已近亥时,但见众人却毫无散去的迹象,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尉迟恭轻声附耳道,丞相府的夜宴,经常是通宵达旦,必要畅快才行,更何况明日早朝休沐,你且安心坐着便是了。
薛妙妙的生活作息一向十分规律,这会子已然眼皮打架,精神头全无,而坐在对面的新贵赵棣,此时正与谢丞相高谈阔论,推杯换盏。
说起来,谢相礼待下人,当真是没有任何架子。
难怪他党羽众多,便都是诗酒宴上的雅客。
尉迟恭饮了不知多少酒,但神态仍然清明,谈笑风生,不见醉态,温热的酒气弥漫在侧,他问,为何谢相会选中你?薛妙妙摇摇头,剔出蟹钳里的小块肉,放入口中,谁知道呢,说是谢我照顾谢贵妃的胎。
尉迟恭闻言,淡笑出声,一双温润的眸子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嘴上虽然不说,但却十分怀疑薛妙妙来相府的意图。
这,可会是陆蘅变动计划,安插的另一枚棋子?许是目光凝视地有些久了,薛妙妙转头,在满场喧嚣中低声问,你,究竟是那边的人?却并未得到任何回答,尉迟恭笑的风雅,令人猜不透用意。
不多时,薛妙妙忽然浑身泛起了痒,开始只是耳后有些,她轻轻挠了挠,片刻之后,痒便蔓延到肩头往背部去。
难耐至极,尉迟恭看着她强忍着坐立不安的样子,便随口关切了一句。
从不知道自己对海鲜过敏,怎么今日就突然发了病?只好提前退席,谢丞相并未多问,给她留足了面子。
薛妙妙一路回了房间,要来了薄荷叶和白芷。
将门锁好,这放下帘子,脱了衣衫拿温水湿毛巾擦拭皮疹处。
就在大意之时,岂料婢子忽然推门而入,惊得她猛地裹上衣裳,好在只是背对着,应是看不真切。
却不知,那婢子眼尖,已经恍然看清了蝴蝶骨上一晃而过的刺兰!伺候周到地将所要之物放下,就识趣地退开了。
片刻之后,远在水榭之上的谢相,已然得到了确定的答案。
薛妙妙,的确就是自己当初遗落在凤凰谷中的女儿!因为过敏一事,薛妙妙得以脱身,便想着暂住一宿,明儿一早就赶回怀庆堂,帮秋桐和陶伯打理事务。
奈何眼见月色上梢头,可就是睡意全无。
将白日里的事情一桩桩梳理清楚,她已然做好了心里建设,即便谢相当真是自己的父亲,也断不能因此要挟,逼迫自己做违心之事。
隔壁传来声响,有门轻轻开合。
许是木制的墙壁,隔音效果并不很好,渐有声音飘入耳中。
仿佛是尉迟恭在说话。
片刻之后,有人应答,薛妙妙猛地坐起来,竟是谢丞相的声音。
本就盘桓在心头的疑惑,驱使着她一步步走过去,附耳在墙壁上。
我已派人查明,孙伯勇,乃是当年徽州一案中孙文史的遗孤…留此人在,后患无穷,还望谢相三思。
心头剧烈地跳动着,为何尉迟恭会向谢相高密,他难道不该是表面应承的么?良久,谢相淡淡一句,如此,徽州地界,是该动手清洗一番了。
再然后,就传来尉迟恭的笑声。
对话戛然而止。
听到门响,薛妙妙赶忙躺回床上,似乎有人往屋内探看,好在灯烛熄灭,黑暗一片。
--第二日清晨,薛妙妙若无其事地出了丞相府,以医馆中有事务在身,拒绝了尉迟恭的邀约,独自往家赶。
实则,回去收拾了一下行头,便驱车去了兰沧王府。
原在百里之外的陆蘅,应该还不知道尉迟恭可能已经出卖了他的事情,她必须将消息传递出去,越快越好。
此时,心里唯有这一个想法,反倒是将之前的事情抛出脑后。
薛妙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对陆蘅的事情上了心。
王府里面,随侍的武卫都已经随兰沧王去往大营执行任务,至今未归,询问管家传信事宜,他便道因近来秋雨连绵,河堤涨水,最快的加急信件,也要隔三日才能送到军营。
恐怕是来不及了,谢相的人一定会尽快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陆蘅让自己大费周章地救孙伯勇,如今又委以重任,定是可用之人。
若被谢相动手,后果不堪设想…辞了王府,薛妙妙灵光一闪,马不停蹄赶往傅明昭的家中。
当还在睡意朦胧中的傅明昭被迫与薛妙妙一同驾车驶出建安时,他仍在不满地嘀咕,究竟是何大事?问你也不说,可是连我也信不过?薛妙妙插科打诨,就是不入正题,让傅明昭心里挠的痒,却也无可发作。
心知将军看中薛妙,必有他的道理。
百里路途,说远不远,若天气晴好,大半日也就赶到了。
但奈何近来秋雨绵绵,大营与建安隔了条蟒河,正值水涨。
两人蹉跎了几个时辰,才高价请摆渡人将他们二人送到河对岸。
一路迎风沐雨,来到营地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傅明昭有令牌在身,一路通行。
此处和玉门关大营规模不相上下,军营肃穆,沉沉有序。
铁马金戈之中,两人已经来到了内场。
正在操练,不敢靠的太近。
隔着浩浩荡荡的士兵围成的铜墙铁壁,薛妙妙抬眼,便见天边层云之下,有一人策马高高立在烽火台上。
一身银白甲胄,头戴盔甲,正在特训三军。
只见他长弓在手,冷冽的声音犹如傍晚夹杂着雨丝的风,带着锋利的弧度。
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不多时,他弯弓搭剑,微微侧头,寒芒卷着呼啸的风声,离弦如风,刺破长空。
精准地射入十丈之外的草人额心!一箭重地!从前只见过他用剑,此时的陆蘅比平日里很带着肃重的威凛,令人望而生畏。
犹如天神,也许,他这样的人,生来便是属于刀锋战场。
再次搭弓,箭心瞄准过来,却缓缓指向了薛妙妙的方向。
烽火台上,栅栏之外,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四目相接。
陆蘅脸上的肃杀有一瞬间的消退,定了定神这才恢复如常。
那一刻,薛妙妙竟然觉得自己,随着他的动作而心弦轻动。
许久之后,天幕已然完全黑了下来。
繁星满天。
沙场烟云散去,陆蘅取下盔帽,沉步向她走来。
眼前小人儿一身落拓,颇有些狼狈,可见路途辛苦周折。
陆蘅转头看了傅明昭一眼,他当即便道,是薛妙说有急事,非得让属下带他来不可…是我说的,不怪他。
薛妙妙连忙应承下来。
陆蘅终于缓和了语气,随本王入帐再谈。
傅明昭刚抬步,他便接着道,明昭去外营督查,不必跟来。
望着两人穿过人群的身影,傅明昭深深觉得自己将要被将军遗弃了…暖帐之内,将她安置在软榻之上,又命人温了姜汁送来,将她一身寒气驱散了,这才坐下来谈话。
此时屏退众人,陆蘅也换上了军中的常服,许久不见,望着他幽深的眸子,薛妙妙不争气地脸红了一红。
原先准备好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都在他铁骨柔情的攻势之下,消解了一半。
拿来干净的衣裳,陆蘅便将她拉了过来,放在膝头上,伸手便去除衣,妙妙可是不气了?一面制止他作乱的手,一面防备着有人进来,我…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给将军说的。
说话间,已经剥落了染尘的外衣,陆蘅在她背上吻了一吻,然后才套上新衣。
这一个小动作,又惹得薛妙妙浑身一颤。
但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然正襟危坐,好一副君子派头。
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番,原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但意外地,陆蘅反而十分平静。
听完她略显得杂乱无章的叙述,竟然勾起唇角笑了一笑,那冷峻的模样带着一丝狡黠,当真是妖孽至极!妙妙是在关心本王。
他清淡一句。
薛妙妙一头雾水,啊?又紧接着摇摇头,怪他抓不到重点,便又重复了一遍。
陆蘅已然斜倚在青石案边,把玩着一把玄铁弯刀,笑的春风得意,看来在妙妙心中,本王要比尉迟恭重要许多。
终于,薛妙妙忍不住了,站起身走了过去,将军究竟有没有在听…孙伯勇有危险,谢相预备动手了…然而话音未落,却被他长臂一舒,捞进了怀里。
这姿势,委实太过暧昧。
薛妙妙的脸就贴在他耳鬓上,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闪闪的,带着清纯的魅惑。
事态发展,正如本王所料。
他回答的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但薛妙妙的心里却冷了下来,联想到他自编自演行刺诬陷之事,再看眼前男人冷峻深邃的面容,不禁从心底里升起一阵寒意。
原来,到底是自己多虑了。
这个男人,早已将一切掌控,哪里需要她多费心思。
只怕自己这点小谋算,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忽然颓丧下来,一腔担忧,也消散无踪。
陆蘅将她往怀里拉了一寸,怎地又不高兴了?垂下眼眸,赶路一日,肚子饿了。
陆蘅的手,已经爬上她的腰间,分别了许久,本王也是饿的紧了…薛妙妙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已经被他攻占了领地…------------66. [白芍川芎]果腹大帐外面长靴踏步的声音不断传来, 那些人,那些声音仿佛就在耳畔…薛妙妙衣衫半褪, 却已然花荣散乱,娇柔的身子在他手中不停变幻着形态。
先停一下, 会有人进来的!她粉拳砸在身上, 浑身绷得紧紧的,毫无效力,倒是这副又娇又羞的模样,陆蘅却更是舍不得放开了。
他俯下身来,捉住她的唇,没有本王的吩咐, 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隔着一重帷帐,外面就是陈列兵器的青铜台。
分明是冰冷肃穆场面, 里面却烧的一团火热, 薛妙妙实在承受不住他的索取, 虽已经人事, 但第二次, 身体仍然是十分生涩的,起初疼的要命,直咬他的手臂。
殊不知, 那酥麻的触感, 不过是催化剂罢了。
陆蘅冷峻的脸容上,薄了一层绯色,腾出手握住那一只小脚, 将腿儿曲了起来。
制住还在轻微反抗的小人儿。
没有恋爱经验的薛妙妙,至今还不太能理解,男女之间这些事儿,究竟哪里令人如此着迷?再看身前的男人,显然是极其受用的。
我好像记得,当初认识的时候,他们说将军不近女色的…难不成是我记错了?薛妙妙不满意地攀着他的背,不禁翻了个白眼儿。
当初说好的不近女色呢?说好的冷面冷心呢?这还是一个人么…折来折去,时而温柔,时而猛烈,那种熟悉的欢愉感,又渐渐从骨子里生了出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有人在账外问,将军可要传膳?陆蘅拨开脸前微湿的发丝,音色如玉,不必,等本王传唤便是。
绝望地望了一眼帘子外面,薛妙妙仿佛看到莲藕汤、金丝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朝自己招手,然后被他无情地拒绝了。
此刻她的眼中,美食要比陆蘅可口一些…陆蘅就着烛光,珍重爱怜地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流连,琼鼻小嘴,一汪清眸,越看越爱的紧。
薛妙妙的美,和徐怜逼人的锋芒不同,她如春雨润物,一点一滴沁入,直到最后再也抹不去。
陆蘅素来脸盲,即便是军中偶然会面的部下,有些亦分不清楚。
更莫提那些争先恐后投怀送抱的美人。
犹记得当初傅明昭拉他去风月之地消遣,结果那些花娘在眼中都是一个模样,丝毫看不出来美感,倒是被那些脂粉香气呛得胃口全无。
败兴而归。
而他的妙妙,清秀纯然,不施粉黛,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清爽的香气,如何能让他不动心?现如今,本王倒有些相信,那些文人杜撰的命中注定,也许并非妄言。
他的话极是温存,但动作却毫不温柔。
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薛妙妙索性就不接话,只是轻声哼哼,犹如猫儿叫。
缱绻之时,薛妙妙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都流淌过一阵酥麻,身体也有了变化。
然后一阵高过一阵,有绚烂的烟火在脑海里绽开,碎裂…极欢的愉悦,一下子耗尽了她的力气,身子瘫软如泥,沉入床帏。
半眯着眼儿,浑身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
陆蘅很明显感受到了她的变化,忙地细细吻了一阵。
陌生的感受毫无预兆的袭来,薛妙妙觉得应该表达些什么,肚子却在开口之前先响了起来。
咕噜噜一声,打破了原有的旖旎。
陆蘅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见她难为情地捂住肚子,冷硬的嘴角,渐渐染上柔和的弧度,促狭地揉过去。
薛妙妙捂住眼,赶了一天的路,都没怎么吃东西,还被将军如此这般…妙妙秀色可餐,本王一时情难自已,陆蘅见她当真是饿了,心下便也软了下来。
遂加快进度,提前结束了战斗。
沐浴,晚膳,然后被他带着上山散步。
星月映照下来,苍穹无垠。
山间有风,陆蘅便解下披风替她披上,因为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所以便将薛妙妙一头青丝散下来,只将额前碎发夹上去。
此时的薛妙妙便终于可以摒弃人前小大夫的身份,犹如芳华卓然的少女,漫步于山野。
走走停停。
妙妙答应过本王的,两月之期已然过半。
他攀住树枝,一跃登上山峰,然后伸手将她拉了上来。
在转身,满目灯火山脚下,巍峨壮阔。
点点头,君子一诺,言出必果。
陆蘅负手,弯了唇角,可你并非君子。
薛妙妙淡淡笑了一笑,将军何时也如此风趣了?不置可否,月色缭绕在云端。
入冬之后,皇上下徽州南巡,务必要在此事之前,做个了结,以免夜长梦多。
徽州,是他设计换来的,而心腹孙伯勇亦在,只怕,事情不会简单。
跟着他久了,到学会了几手揣摩人心的功夫。
不是我故意隐瞒,只是有些事情不能说与旁人…倒也和将军无关。
她静静答了一句,蹲下身,采了一把不知名的小野花。
陆蘅并未有追究的意思,无妨,谁人心中又没有秘事呢?本王不勉强你。
将花捧晃了晃,薛妙妙嫣然一笑,在我们家乡,男子若心悦女子,是要送花以表情谊的。
陆蘅看着她人比花娇的模样,低声道了一句,凤凰谷还有此等习俗?但实则,已经暗自记在心中。
难得两日的相聚,可以不畏惧眼线流言,实是逍遥畅快。
但两日休沐已然过去,展眼就该启程回京。
临行前,薛妙妙在营地里转悠,顺便照看一下伤兵的情况。
上回在玉门大营教授的先进医疗理念,如此看来,倒还算有所作用,至少因为感染而死亡的士兵,有所减少。
陆蘅有公务在身,自然不能时时陪着。
便由傅明昭带着薛妙妙四处查看,而有一位年轻的士兵,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但却少了一条右腿。
拄着拐杖,正在一跳一跳往前行走,空荡荡的裤管在风中摆荡,见她看过来,便扯出一抹无所谓的笑意,继续一步一步往场内走去。
发觉了她目光所在,傅明昭便道,此人是中了箭毒,幸好命大,截去一条腿,换一条命,值得了。
可他如此,几乎同废人无异,连最基本的生活也照顾不来。
傅明昭面无表情,已然见惯了残酷,上战场的机会必定是没有了,拿一些安家费,过些时日便被一同遣返回家,自谋生计。
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薛妙妙又问,军营中这样的肢体残疾者,大约有多少?傅明昭叹一声,没有千人,也有八百。
这些人今后等同于失去了谋生的能力,更可怕的是,好男儿一腔热血为国效力,最后却连最基本为人的尊严都留不住。
起初只是一个闪念,若这个时代有假肢的出现,必然会大大提高他们的生存质量。
假肢…薛妙妙猛地抬头,对,可以试着安装假肢。
假…肢?是何物?傅明昭一头雾水。
薛妙妙却因为这个想法而异常兴奋,眸子里闪着雀跃的光芒。
尽管如今没有高科技仿真材料,也没有人体感应装置可以收放自如,完全取代失去腿的生理功能。
但,原理皆是一样的,只要能绘制出仿人体关节骨骼的图样,再找人来制作,相信经过改良,必定会是突破的壮举。
建安可有能工巧匠,可以做出仿制人腿的机关?傅明昭想了想,对她的理念似懂非懂,有是有,但这天下第一巧匠,鲁班的后人,却是在徽州城。
巧的紧,又是徽州。
--离两月之期越来越近,但地图之事,仍然头绪全无。
容夫人处处谨慎,根本无缝可循。
后宫里的平静难得维系了一段时日,发生在谢贵妃长女明慧帝姬身上的一件事,又惊动了整个后宫。
明慧帝姬如往常一般下了御书房,岂料在花园里贪玩了片刻,回到寝宫便头脑发昏,不能说话了。
这一调查不打紧,正巧白日里太医署薛妙去过朝霞宫诊脉,恰恰还给明慧配了一副补药------------67.[白芍川芎]设计薛妙妙急匆匆被梁院卿宣到朝霞宫时,只见里面已经是喧闹一片。
司责接送公主入学的宫女已然吓得不轻,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来之前,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怕自己若不查个清楚,定然是脱不了干系的。
谢贵妃盖在宫装下的小腹微微隆起,显了身形,脸色并不好看,但当着人前,并未冲薛妙妙发火,而是尽量平静道,还请薛大人仔细看诊。
梁院卿面色凝重,带着她一路过去。
先做了几个神经系统的排除检查,反射健好,再翻翻眼皮和口唇,也都正常。
呼吸、脉象皆是平稳。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怪异。
仔细查体之后,发现明慧的体征并无甚异常。
又询问了一旁负责公主起居的宫女平素可有头痛症状,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殿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明慧是喝了自己的药发病的。
薛妙妙不禁手心里冒了冷汗,入宫许久,第一次遇上如此棘手的疑难杂症。
正当思索时,外面一声通报,说是陛下驾到。
这一行人又呼啦啦出去行礼。
肃帝面含焦急,步入殿中,一见薛妙妙当头就问责起来。
谢贵妃的脸色这会子不大好看,因为肃帝的身后,还跟着容夫人。
很显然,他下朝以后去了怜光殿。
给贵妃姐姐请安,臣妾听闻公主抱恙,便随着来探看。
容夫人言语柔柔,朝霞宫里一片冷寂。
肃帝并不打算过问这些女人之间的繁琐事情,径直将薛妙妙宣过去问话,她只好如实作答。
一切无果,肃帝便御口钦赐,让她负责医治公主的病,若医好了加倍有赏,若治不好,便下狱问罪。
还在思索病症的薛妙妙,赶鸭子上架,岂有不从的道理?整个过程,容夫人都始终冷眼注视着薛妙妙的一举一动,那些在心中拼凑起来的疑惑,渐渐连成一片,越发清明。
在看她眉清目秀,骨肉匀细,还有一蹙眉时不经意间露出的神态。
临行前,薛妙妙方跨出朝霞宫的院门,便被人从后面一脚踩住衣摆,顺着力道往前一扯,登时就扯散了衣服上系扣。
摇晃之下,高高束起的领结猛地撞开了,薛妙妙回头,宛平在身后收回脚,略带歉疚地道,恕奴婢手脚愚鲁,还请薛大人莫怪。
此时听闻动静,肃帝也跟着转身看过来,从他的角度,大约能看到薛妙露出的一小段颈子,又细又白。
连忙伸手握住,重新系好领结。
容夫人在旁打圆场,臣妾记得,薛大人总和旁人不一样,领子口总是高高束着,秋日还好,夏天岂不热的紧?肃帝随着她的话,便多瞧了一眼,薛妙妙淡定地走过去,颔首,有劳容夫人费心,微臣自幼体寒,落下的症候,只得如此。
僵持中,谢贵妃迎了出来,以配药为由,将薛妙妙要走了,解下她的困局。
私下里薛妙妙淡淡一句表示感激,谢贵妃目光清明,脸容沉静,只道同是沦落人,自该相互扶持。
实则,谢贵妃一直全力拉拢薛妙妙,以对抗容夫人。
此次明慧发病,尽管所有矛头都指向薛妙妙,但她是不信的。
医者仁心,薛妙并非古代之人,他是医生,谢贵妃相信他的职业道德。
顺着宫人们提供的线索,薛妙妙决定先去御花园附近查看一下。
秋日的月亮格外明亮,她提着宫灯,便独自往林子里走,一路走一路嗅着。
淡淡的菊香四溢,煞是好闻。
走过一处芍药丛,花朵早已凋谢,唯余青叶。
刚迈出去,薛妙妙却猛地停步,又折了回来。
一丛枯萎的芍药花里,竟有一支白花意外地开放,发出幽幽的香气。
这种反季节的现象,瞬间引起了她的注意。
然而接下来的发现,更令她震惊。
摧花反开,上面残留着独特的花蜜,那味道,正和明慧身上发出来的相同。
之前就隐隐怀疑明慧公主并非是原发病,更像是因为药物或者食物引起的中毒症状。
残花的泥土里,还有一条细细的线,仿佛是什么残留下来的米分末。
难道是,她眸光猛地一窒,想起了当日容夫人用在陆蘅身上的断肠蛊。
曾偷偷在经阁里研习过关于养蛊的方法,其中有一种蛊乃是以花为引,神鬼不觉。
而破解蛊术最有效直接的方法,就是焚烧桃木灰,桃木驱除邪物。
站起来刚转身,那边去传来了脚步声。
拨开花丛看去,竟是容夫人和肃帝来花园里赏月。
想到白日里的种种,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薛妙妙只好暂时又蹲了回去,静观其变。
心下不禁冷笑,皇帝果然是好兴致。
按兵不动,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薛妙妙缓缓往一旁移去。
却毫无所觉,宛平就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池塘边。
肃帝被容夫人柔情蜜意缠着,正是龙心大悦,却不妨听到不远处咕咚一声。
容夫人惊呼一声儿,陛下!什么落水了?便依偎了过去。
此时的薛妙妙一身狼狈,本来就要离开,岂料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下,就昏天暗地地落了水。
而且更要命的是,她不会游泳…扑腾了几下,好在水并不深,脚尖似乎能触到池底。
恍惚间,看见有人从上面走过,紧接着,就是一双龙纹金靴映入眼帘。
是薛大人!容夫人显然是极其惊讶地,肃帝缓缓蹲下,伸出手来。
薛妙妙愣了楞,也只好如此。
浑身湿透了爬上岸边,随着秋风,不禁打了个喷嚏,然后抱住胸行礼,微臣从朝霞宫出来,路过此地,不想打扰了陛下雅兴,实是不该…肃帝倒是显得十分大度,还没查清公主病因,朕恕你无罪。
容夫人在旁添油加醋,夜里风大,薛大人湿了衣裳,需得赶快更衣才是。
不必了…她还没来得及推脱,容夫人已经缠着肃帝道,可这附近的宫舍,只有陛下您的御书房。
肃帝看了一眼冻得发抖的薛妙妙,湿衣之后越发纤细的身子看上去楚楚可怜。
一瞬间的恻隐之心,便应下了。
如此这般,薛妙妙只好被迫在容夫人的盛情之下,去了御书房更衣。
一湿水,最麻烦的就是里面的裹胸,湿淋淋的黏在身上,但这是在皇帝的地盘上,根本无法换下。
只好微微松了松,这还没穿好衣裳,门却响了起来。
就在薛妙妙慌乱地裹上外衣时,肃帝随之入内,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映在烛光下,看上去极具威慑力。
殿外,容夫人和宛平交换了眼色,带上门,缓缓退下。
------------68. [白芍川芎]失算深秋的风,已经有些寒意。
踏在落叶的鹅卵石小径上,容夫人步履轻缓地且走且顾。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想来此时,皇上和薛妙的好事便要将成了。
宛平始终没有说话,她配合着容夫人,只因为自己和薛妙当初也结下了几分梁子。
十四岁入宫,选在御前侍奉,宛平也是经历过十年风雨,一步一步爬上来,才有了如今大宫女的地位。
因为倾轧翻覆过,才深知世事艰难,才明白人心叵测。
然而薛妙那种磊落的做派,和她所经历过的人事,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举世皆浊我独清,她凭什么如此一副坦荡的姿态?是以,薛妙此人,十分不入的宛平的眼。
好在容夫人,似乎也并不喜欢他,近来更是多有挑剔,于是,就有了这一出落水的戏码。
却不知两人各怀心肠,宛平并不知道容夫人的真实用意,更不知道薛妙乃是女儿身。
岂不料事实往往多巧合,容夫人走出不远,便在玉阳桥外,看到一行人在月色中疾行而来。
沉靴踏步的声响,打破寂静。
为首之人身形挺拔,一袭银白,寒光铁衣,衣袂猎猎。
再往前走,就到了外庭官道,夫人且回吧。
认出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容夫人一想到他拒绝自己的决绝,和对待薛妙时截然不同的态度。
有冷然的笑意划过唇畔,不走了,就停下赏赏花吧。
不多时,兰沧王便独自入了御书房地界,正和在此地赏花的容夫人打了个照面。
时南部夷洲国时局不稳,新王继任,野心勃勃,大有北上侵吞的势头,兵马粮草亦在暗中集结。
是以这段时日以来,操练兵法愈发严苛,休战将近两年,过惯了太平日子,最容易军心涣散。
好在兰沧王部下皆是随他出生入死过的,战斗力勇猛。
只是,京中还有部分兵权,乃是归属谢丞相一脉掌控,不知深浅。
有尉迟恭潜伏于谢相身旁,得以重用,但谢相为人奸猾,竟是探不出多少关紧的消息。
只知道,目前谢相手中兵力蛰伏,皇上也似乎不打算动用,暂且搁置一旁。
入冬之后,御驾南巡,此间周折,必是重重险峻。
陆蘅规劝过一回,但奈何肃帝心意已定,加之谢贵妃的枕边风,更有谢相势力从旁助力,到底还是决意南巡,避开建安的寒冬。
自然,天子南巡,必有其政治目的,天下虽定,但毕竟夺位之举不算光彩。
对于肃帝而言,仍是心存担忧,想借南巡之际,督查大运河勘察事宜,敲定具体方案,顺带体察民情,以百年生计谋划,深塑天子威仪。
陆蘅一路步履匆忙,急于要将夷洲国的异动表奏天子。
却不料半路又遇见了容夫人。
调转脚步,欲装作视而不见,岂料有一截花枝不偏不倚就扔在了他的脚下,拦住去路。
本宫有要事虚和大将军私言,你先往林子外站一站。
容夫人将宛平打发走,见她似乎不放心,便道,在陛下眼皮下面,本宫自有分寸。
敛袖迎上去,容夫人面容平静,仰头和夜色中的男人对面而望。
见他虽风尘仆仆,但起色却好了许多,苍白的脸容上已经有了血色。
不禁心头一动,那日毒性发作,依照常理,除非与神女交合,否则必定毒入血脉,损伤加重。
只是为何,面前的男人一派沉定凛然,丝毫看不出有伤在身?本宫方从御书房出来,陛下正有要事处理,将军切莫唐突打扰。
话里尾音中的一抹笑意,让陆蘅微微觉察出了异样。
他停在一段距离外,对徐怜柔美的姿态已然无任何好感,就连当初仅存的一丝愧念,也荡然无存。
夜深,陛下在内,召见何人?抑制住心中的妒恨,即便他中意薛妙又如何?只要过了今夜,她成为了皇上的女人,只怕陆蘅再也无力回天。
但笑不语,容夫人忽而神秘地开口,想必将军隐瞒地好辛苦,身边那么个美娇娘,却要送入宫廷当御医,如何舍得?原本迈出的步子,缓缓收了回来,陆蘅漆黑如夜枭的凤眸转来,落在她脸容上,柔和的风中,渐渐有肃厉的寒意升腾而起。
本王上次饶过你,实属偶然,夫人且好自为之,切莫再让本王听到任何风言风语。
这话,说的冰冷,毫无一丝情谊。
容夫人亦不畏惧地看过去,将军莫要动气,不过是个女子,您不是素来不将女人放在心上?她再好,也终有厌弃的一日,更何况,她自己送上门去,要高攀陛下呢。
听完最后一句,陆蘅便连一个眼神,也不屑的与她,定了定神,大步往御书房走去。
然而徐怜的话,不停回荡在脑海里,薛妙妙如今的处境,可想而知…容夫人也跟了过去,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距离他们二人独处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密室之中,孤男寡女,那场面,一定好看的紧。
一想到薛妙妙男装时便已是清秀若此,如恢复女儿身,又该是如何的秀美?念及此处,遂更为厌恶。
安公公在外守着,见兰沧王来了,立刻笑脸迎上去。
陆蘅从不惯于客套,直言要面见陛下,有要事禀奏。
安公公却为难地道,奴才不敢阻拦王爷,但陛下吩咐过,如无他的传召,是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扰的。
不远处,容夫人笑靥如花,随手折了朵秋海棠。
僵持中,陆蘅面色冷然,拿出虎符印信,安公公登时一窒,见此物如见王,不得阻拦,让开吧。
--御书房内室,高阁紧闭。
每走一步,心便更悬起一分。
陆蘅耳聪,却并未听到任何异样的声响,直到叩响最后一重门时,这才传来肃帝略显疲惫的声音。
容夫人自然不能入内,便教安公公跟上去。
但门打开,里面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肃帝半卧于软榻之上,微微闭目,而薛妙妙则是衣衫整齐地站在身后,正在他后颈上施诊,十分专注。
然而温香软玉,这两人却没有渲染,乃是一派相安。
久悬之心终于放下,薛妙妙抬起头,眸中有惊有喜,但碍于陛下在此,不得有半分流露。
陆蘅亦是仿佛对薛妙视而不见,径直面圣。
肃帝这才张开眼,入夜受寒,突发头疾,薛卿的手法很特别,朕这会舒服些了。
尽管薛妙妙只是在履行御医的本职,但看在陆蘅眼里,却刺目的很。
不动声色地秉明,肃帝听有军情急报,这才挥挥手,让薛妙妙下去。
方才看到了他的手势,两人约定俗成的几个暗语,便是让她去司马门外等着,一起出宫。
见薛妙妙完好无损地出了御书房,容夫人含笑的面容,冷了下来。
难道皇上见佳人在前,竟是毫不为所动?太不符合常理。
却不知道,巧中之巧,偏偏肃帝头疾发作,根本无暇顾及薛妙妙当时的模样。
奸计落空,薛妙妙还不知道徐怜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女儿身。
擦肩交错之际,不经意地一瞥,走出去几步,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露出的一小段后颈上,似乎有淡淡的一条刺青。
神女刺青应是在蝴蝶骨上,并且是合欢的图腾,那么那个纹路,究竟是什么…--司马门外,等的昏昏欲睡,薛妙妙索性就抱着软枕靠在侧壁上打盹儿。
恍惚中,有人将她车驾的帘子掀起,揉揉眼,这才看清是陆蘅冷死人不偿命的面孔。
猛地将车帘合上,他一开口便是强硬,明日先告病假,两月之期不能再等,徐怜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
薛妙妙反应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平平的胸,不可能,她是如何知道的?陆蘅看着她略显迟钝的模样,一腔怒意也平复了些许,这才展手将她拉入怀中,顺手覆盖上被强行束起的胸脯,妙妙,别委屈自己了,本王可以制造假死,助你金蝉脱壳,日后海阔天高,本王可以随时奉陪。
窝在他怀里,受了风寒又落水,薛妙妙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不自主地又往深处蹭了蹭,似乎才暖和了些,我入宫当御医,并非为了荣华富贵。
陆蘅紧了紧怀中的小人儿,吩咐车夫起驾,随着马车的颠簸,他流连地吻了吻薛妙妙的额头,本王知道你的抱负所在。
摇摇头,毛茸茸的发顶蹭着陆蘅的脖子,一阵痒痒,我哪有将军想的那么伟大,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乃是因为,这是凤凰谷族内的秘密。
她直起身子,眼瞳晶亮亮的,比天上的星子还好看,我当日不让你杀徐怜,正是因为她身怀秘钥和族中千年医典,不找到下落,一日便不能动她分毫。
终于了解了她的苦衷,陆蘅竟然觉得心下有那么一丝丝甜蜜充盈着。
和自己说这些,是否意味着她终于肯向自己打开心扉,哪怕只是微末。
马车在城里绕了许久,两人私言密语,散入无边月色。
陆蘅暂时应允她再做一段时日御医,但必须在南巡之前辞官。
终于达成协议,车马一停,却听车夫在外道,回禀王爷,薛宅门前还有一架车马。
------------69. [白芍川芎]身世赵棣在薛宅门前等了许久, 早已过了平日应该归家的时辰。
将布帘一掀开,视线却随着那架沉肃的轩车, 而陷入一片静默。
薛妙妙先一步跃下来,放下衣袍, 面有倦容, 但神采却是分明,紧接着,又有一尾白衣,随着声响大步跨下,那张冷峻分明的脸容,一下子便刺进了赵棣的双眸。
竟然是兰沧王, 陆蘅!赵棣如何也料想不到,会在自己最信任的薛妙家中, 看到此人。
月色浓稠, 沾衣不觉。
先是看见了赵棣一身深色衣袍, 站在车下, 刚迎过去, 便瞧见了他缠着绷带的左手,还在往外丝丝渗血。
不禁眉心一蹙,这伤是如何弄来的?刑部和兰沧王不一心, 是朝堂上不公开的秘密, 而身为刑部侍郎,赵棣更是多次提出相左政见,和陆蘅可谓是政敌。
然而, 此时,赵棣也不得不碍于礼制,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微臣,见过兰沧王。
锐气逼人的脸容上,自然是压抑着不满,就连问安,都能听出一丝丝的火药味。
可赵棣再心高气傲,也不过是个从三品的新官,官爵不低,但放在兰沧王面前,还太过浅薄。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陆蘅负手而立,淡声一句,不必多礼。
再无后话,只是那种冷窒的气息,越发散播开来。
出于和赵棣的私交还有医者的职业习惯,薛妙妙的重点都放在赵棣的伤情上,一时疏忽了,却不见陆蘅脸容上的表情不太好看。
我路过薛兄府上,顺路来处理一下小伤,不打紧。
赵棣说话时,冷不防抽吸一声。
赶在薛妙妙说话前,陆蘅却缓步往前,问道,现下并非当值的时辰,赵侍郎没有道理用此等小伤,来麻烦御医。
治伤的话,前面两条街上,就有保仁堂医馆。
赵棣脸上一阵红白,负气放下左手,冷笑一声,王爷说的对,下官便不劳烦薛兄了!看了一眼陆蘅,似乎带了一点安抚的意味,扯出赵棣欲走的衣角,既然都来了,那就进去吧,包扎一下也不费多少功夫。
毕竟,初到京城时,赵棣是真心实意帮过自己的,除开兰沧王这一层关系在内,薛妙妙对于赵棣的情谊却是不掺假的,更不想因为所谓的朝堂纷争,影响到私生活。
开了门,薛妙妙先让赵棣进了屋,这才跑出去,笑着挽住陆蘅的手臂,踮起脚轻声道,我只是替他治伤,用不着将军如此如临大敌…在薛妙妙的想法中,自然是先对赵棣客套,对自己人陆蘅可以撒娇卖萌也不会影响感情。
轻轻抽回手臂,陆蘅压抑住内心的不悦,这个赵棣三番四次来薛妙妙家中,分明是别有动机,也只有薛妙妙如此粗心,才会看不出端倪。
话在舌尖绕了个圈,他终究没有挑明,只道,给他包扎完毕立即遣走,不许共处一室。
好好好…薛妙妙吐了吐舌尖,陆蘅似乎还有气无处撒,便捉住她的腰往上一提,头还没付过来,却被一把推开,隔墙有眼…不可以。
撩的陆蘅一腔烦闷,最终驾车离去。
却说院子里的赵棣,已经将这幕看了去。
此时再面对薛妙妙,胸中万分疑惑和震惊,久久不能定。
以至于替他清创包扎的整个过程,赵棣一反常态,沉默异常,但四目相接,却能看到里面含着的火苗。
算你走运,好在伤势浅表,没有损伤神经,再差一点割到贵要静脉,那可就麻烦了。
仔细处理好伤口,薛妙妙又问,赵兄素来不喜欢舞刀弄枪,怎地受了箭伤?赵棣终于回过神来,锁住她,一把拉住她袖摆,按在身旁的木凳上,既然今日如此,我索性就将话挑明了,薛兄可是与那兰沧王有了不伦之情!不伦之情四个字,震得薛妙妙一阵发懵,再想起,大约是方才亲昵的举动被瞧见了。
略带难为情,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更不能在此事上拖累了陆蘅,遂很坚定地摇摇头,并非赵兄所想,你多心了。
岂料赵棣却冷笑连连,猛地一锤胸口,早知今日,我就不该苦苦压抑着对你的心思…世人多传兰沧王不娶妻室爱好男色,原是真的…接下来的话,却被薛妙妙断然喝止,只见她一双明眸迸出一丝厉色,不许你如此污蔑他,而我对赵兄一直是十分欣赏,发乎情止乎礼,唯有友情却无一丝别的杂念,你也休要多生旁思。
一口气说完,只见赵棣的脸色涨红中发着青白,薛妙妙才觉得自己的话,也许说重了,便叹了口气坐下来,朝堂上如何,我不关心,但希望赵兄切莫钻了牛角。
这话赵棣现下是听不进的,满脑子都是他们二人亲昵的情状,又见身旁薛妙妙虽是男儿,却白皙清秀,烛火一照倒比女子还生的水灵标致,更有一种不能自持的冲动从胸腔里欲喷薄而出。
口有些干,舌有些燥。
鬼使神差地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力之下捏的薛妙妙一痛,连忙甩开了去。
赵棣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是我唐突了…还望薛兄莫怪。
尴尬地笑了笑,薛妙妙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时辰不早了,赵兄请回吧,按照我的方子抓药,外敷即可,过五日再来找我复诊。
宅子里西厢房,已经被改造成了医药房,里面的家具都是薛妙妙新添置的,还专门请木匠按照图纸打造了药柜和书柜,里面存放了许多日常用到的药材,还有那二十亩药田产出的收成。
赵棣环顾着飘着淡淡药香的房间,整齐干净,处处透着医理特有的严谨,再看薛妙妙认真的脸容,更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冲动,说出那些话来。
走到院子里,赵棣忽然停下来,薛兄方才问我的伤起于何故,乃是宫中打冬的骑射赛事将近,我是陪瑾瑜郡主去连射箭时伤的。
薛妙妙鼓励地拍拍他的肩,瑾瑜郡主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赵棣附和着笑了笑,转头就僵在唇角。
--明慧帝姬的病情不多日就大好了,和薛妙妙所料的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容夫人动的手脚。
表面上开了些解表散热的方子,实则关键还是在熏香的桃木灰里,只不过薛妙妙对于蛊术只是略懂一些皮毛之法,若徐怜当真下了狠手,只怕自己也解不了的。
陆蘅后来也提醒过自己,容夫人的目的并非在于争宠,似乎是冲着薛妙妙的女子身份而来。
所以陆蘅近些日子已经打点好了各方,甚至辞官的理由都替她拟好了,只等彻底调理好明慧的身子,就上奏皇上。
而徐怜的事情,也不让她独自调查,必要之时,会使出非常手段逼她供出。
一想到他所言的手段,薛妙妙就有些不寒而栗,如容夫人那样娇滴滴的美人,要是落在陆蘅手里,下场的确是有些残忍…所以只好从长计议,但有一点,那便是徐怜脖颈后的刺青,有些不寻常,可以从此入手,也说不定会有发现。
可就在初冬时节,原本的计划再一次被打乱。
打冬的骑射大赛前,太医署内起了变动。
梁院卿因年事已高,受了风寒,近来一直告病在家休养,无法主事,吴院使对薛妙妙有所成见,这梁院卿一走,自然就对她更是冷待。
好在薛妙妙无心高升仕途,闲暇无事就待在太医署里,按照梁院卿告假前的吩咐,整理病例资料,开始着手重新编修医典的工序。
但梁院卿这一病就拖了许久,眼看太医署里群龙无首,皇上那里也始终没有下旨,便由吴院使暂时代理掌事。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吴院使乃是院卿的接班人时,一道圣旨宣到了太医署。
众人听完圣旨,面面相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的意思,竟然是要薛妙暂时代掌太医署理事,将她原本的官位又拔了一拔,赐了花翎,如今竟然是从三品的位分。
这越级的恩典,可谓是前无古人。
她不过是个入宫将近一年的新人,凭资历完全没有任何优势,但是薛妙医术高超,尤其是施行手术救过长公主和良嫔,与技术上,众人又不敢轻言,的确是有两把刷子。
遂只敢在背地里非议,于是太医署如今分为两派,一来是吴院使带出来的御医,一面是拥护薛妙的一方。
圣恩之下,薛妙妙却是没有丝毫愉快喜悦,皇上委以重任,无形中就是在告诉她,安心在太医署为皇家办事。
这样一来,若陆蘅强行寻得因由将自己弄出宫去,只怕难过皇上这一关了。
被此时弄得一团乱麻,陆蘅又偏生不在府中,薛妙妙没了主意,只好先听命,规规矩矩在太医署做事。
冬日的落阳格外早,余晖伴着凛冽的寒气卷入太医署的红木窗子,除了夜班当值的御医,薛妙妙每日都走得最迟,一心扑在整理资料上。
而且,她自己也通过两年来的病例分析,摸索到了许多宝贵的诊疗经验。
其实除了帮助梁院卿编修典籍,她自己的外科医典也起了头。
想了想,名字不能太过现代化,若要流传于世,造福于民,必要符合大时代的文化,于是,她提笔,便在扉页上书了一行小楷,《外伤金匮经注》。
搁下笔,就有宫人来传话,说是陛下在乾坤殿召见薛大人。
连忙收起才记录了几页的《外伤金匮经注》,放到书桌最底层,这才跟着安公公往乾坤殿去。
--殿内已经燃了银碳,一入殿,便有温暖如春的错觉。
一抬头,除了肃帝,容夫人竟也坐在一旁,弱柳扶风地歪着。
见此状,便心叫不好,这些日子为了避嫌,她已经将容夫人的平安脉分派给了千珏,而自己主要司责谢贵妃的胎。
好一段时日未见,难得的平静。
肃帝广袖一挥,说是容夫人突发头痛,这才请她过来诊治。
容夫人如此神通广大,一个小小的头疾岂用的着请人来看?但薛妙妙还是毕恭毕敬地望闻问切了一番。
最后开了些活血化瘀的方子,这厢要退下时,容夫人又柔柔一笑,忽然提起了话头,明年春日的选秀谢贵妃娘娘正在替陛下筹谋,却不知道咱们宫里就有那些个秀女都比不上的妙人儿呢。
此言一出,肃帝和薛妙妙的脸色俱都一变。
肃帝佯作不经心地问,爱妃且说来听听?容夫人缓缓起身下榻,纤指指向薛妙妙,不知薛大人可否能打开束领,教陛下瞧一眼呢?薛妙妙内心已然翻江倒海,但面上仍然一脉镇定,夫人此话甚是不妥,微臣的旧疾早已秉明陛下了。
容夫人不再做声,只是略带期许地望向他,等待着最后的答案。
肃帝一双黑沉内敛的眸子定在薛妙妙身上,屏退宫人,看着束手无策、如待宰的羔羊一般的薛妙妙,容夫人心里的痛快越发强烈。
薛妙,你虽然设法攀上了陆郎,但若是再委身于皇上,不知道陆郎可还会视你如初呢?片刻的寂静之后。
肃帝合上书册,依然是沉稳无动,朕,早已知晓薛卿的真实身份。
两人同时抬头,肃帝又转头却是对着容夫人道,此事止于此,任何人不得外泄,爱妃且先退下回宫养病吧。
薛妙妙虽然不知道内情,但却巴不得离开这里,一刻也不想多待。
肃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薛卿留下,朕还有话要问。
------------70. [白芍川芎]受伤方才容夫人出去时,薛妙妙分明看见了肃帝眼中的一抹严厉,和平时娇宠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乾坤殿中,容夫人即便再恃宠而骄,也不敢当面反驳,只好浅浅应下,便由宫人扶着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薛妙妙突然感到一丝惋惜和悲哀,空付一身本领,却要在深宫蹉跎岁月,当真是不值得。
薛卿上前一步说话。
肃帝放下笔墨,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缓缓打开。
眼见事情逃不过,必要过这一关,薛妙妙反而镇定下来,静观其变。
可否与朕说一说,放着好端端的女娇娥不做,偏要扮作男儿身入宫当御医?薛妙妙这才缓缓抬起脸,见肃帝面容上似乎并未发怒,便躬身行了礼,世人对女子多伦理苛待,处处为限。
果然,随着她的话,肃帝表情上渐渐起了变化,她顿了顿继续,微臣心存医志,想要施展抱负,入太医署,自然是每一个医者都会为之奋斗的理想。
眼前秀脸沉静的女子,虽然还身着海蓝色官服,但纤秀的身影却透出堪比男儿还要坚定的气质。
这个场面,让他恍惚回到十多年前,世事相似,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女子当初的模样。
再一思量,已有许久不曾去过宁安宫。
肃帝眼眸一沉,那你可知女扮男装,乃是欺君之罪。
薛妙妙再拜,将眉眼低垂,微臣知罪。
然后,再无辩驳。
肃帝很想发怒,她竟然丝毫不做辩解。
但正是眼前人,一次又一次救过皇家血脉。
先有容夫人的儿子,又有长公主,还有良嫔…无声的对峙,薛妙妙实则心里面并不如表现的平静淡定,她是在赌,既然肃帝没有当场定罪,更让容夫人不得走路风声,那是否说明了他并不打算张扬此事。
这个折子,肃帝扔过去,乃是大将军前些日子参的奏本,指你擅自施行手术,不顾风险,行医大胆乖张,不适合在太医署任职。
薛妙妙淡淡一笑,反而扬起脸,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下,万事皆如此,不单是救人。
微臣从不曾认为有错,但大将军之言亦有道理,请陛下革去微臣太医署职位,甘心受罚。
肃帝缓步从案台前绕了下来,停在几步外,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容,这张脸若不是刻意修饰隐瞒,必定是个令人惊艳的模样。
却在如此美貌下,怀着高远志向,这并不符合世人对于女子的评判,甚至有违伦常,但却令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惜才之心。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肃帝忽然朗声笑了一笑,笑的让薛妙妙摸不着头脑,有薛卿在,朕便更能放心让你在内庭诊病,何乐而不为,怎会舍得处罚呢?你便安生在太医署当值,一切如常照旧。
但是…薛妙妙正欲反驳,肃帝又似是安抚道,大将军那边,你不必担心,朕会替你处理好,你们二人的关系,朕不会过问。
薛妙妙便难为情道,微臣曾触怒过大将军,还请陛下替微臣保守秘密。
这是自然,肃帝见她言语真诚,仿佛是十分忌讳兰沧王的模样,这才放了心,谢丞相倒是对你称赞尤嘉,十分看重你的医术,赞你乃是年少一辈中的俊才,志高品洁。
一提到谢相,薛妙妙不禁浑身一紧,他竟在皇上面前如此举荐自己。
并非是好事,只怕自己能监理太医署,也脱不了他的干系。
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乾坤殿,安公公引路时,倒是说了些恭喜的话来,想必在众人眼中,自己乃是春风得意,一路高升的御前红人。
升迁后,就连朝臣们对待的自己的态度亦是跟着转换,官家生病来请时,言辞客套恭谨,态度大不似从前了。
只是,自从赵棣来家里包扎伤口那晚后,陆蘅就再没有出现过。
许是事务繁忙,但竟是也没拖傅明昭传过任何讯息。
经过一丛梅花林,初冬时节还未开放,前些天给他送去的书信,也没有回应,上面是交代他按时服药的方子。
尽管两人有了亲密的关系之后,每每缠绵一回,他的毒性似乎当真就缓解了一分,但每到月末,仍是会有难忍的时候。
曾听他说起骨钉,但究竟和骨钉有什么关系,脑子里是如何也记不起来。
理了理衣摆,将这些事情抛在脑后,天色太晚,只得在太医署歇下。
皇家射箭赛事,乃是迎冬寒的传统项目,犹记得去年的冠军就是兰沧王,可谓是毫无悬念。
提笔,有一滴墨水落在宣纸上,薛妙妙这才将目光从窗外的凤尾竹林里收了回来,专注于手中的药方。
周尚书家的儿子咳疾经年,一入冬症状加重,请她去看诊。
正是过敏性哮喘,哮喘最大的危险便是支气管痉挛引起窒息,若救治不及时,可危及性命,便给他开了平喘解痉的药材,灌在香囊里随身带着,发作时救急用上一用。
为此,周尚书多次到太医署致谢,一来二去,薛御医的名声就叫响了,二品以上的大员从前都是请吴院使去诊病,如今纷纷投向了薛妙的阵营。
如此一来,倒是将她忙的团团转,彻查徐怜的事情,便被一再搁置,脱不开身来。
正写着,就有小太监进来传话,拿了本旧黄布包裹的东西送来,这是有人送给薛大人的物件。
拿过来,解开略带药香的布包,露出一册泛黄却边角整齐的书籍来。
薛妙妙的眼眸却徒然亮了起来,这竟是失传已久的难经拓本,连忙翻开来看,却看得放不下手。
上面有大量的临床纪实病例,很多理念更是和自己所学的西医相辅相成。
直到送书的小太监道了声奴才退下,薛妙妙这才想起来问,这书是谁送的?是宁安宫的人送来的。
宁安宫?好陌生的名字,自己入宫许久,三宫六院已是了熟于心,却不曾听闻过这里。
见他面容疑惑,小太监便好心解释了一句,宁安宫远在北面,和内庭并不连着,鲜少走动,薛大人不知也不奇怪,宁安宫上下加起来也没几个人手,住着的是文太妃。
文太妃?薛妙妙更是从没听肃帝提起过,就连宫宴上,见过淑太妃、贤太妃,就是从未邀请过文太妃。
而且对自己似乎很了解。
收起难经,不多时,又有宫人急匆匆进来传话,此时千珏和吴院使也从各宫请脉回来,都聚在太医署里。
宫人四下看了看,直奔薛妙妙而来,喘着粗气儿,出事了,还请薛大人往靶场走一趟。
吴院使看过来,继续坐下来看书,但明显能看出心情不会太好。
何事且说清楚,我也好准备一下。
是…是赵侍郎被射伤了,手臂血流不止!赵棣?他的确最近一直在练习射箭,仿佛是为了博得郡主的芳心。
吴院使插了一句,赵侍郎一介文官,怎地去靶场比试了?宫人也是跟着道,吴大人说的是,而且他和兰沧王比试,这才伤的。
一听兰沧王的名号,吴院使和千珏对视一眼,眼中之意分明是笑他不自量力。
听到牵扯了陆蘅在内,薛妙妙更是忧心忡忡,迅速收拾好医药箱,拿上急救止血药品和纱布器械,这就往靶场上去。
赵侍郎受伤,但场上的比试依然照常举行,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但见一旁的阁殿中,赵棣脸色惨白地靠在软榻上,曾经受过伤的左臂上,血流模糊,正扎着一截布条止血。
众人见薛妙妙到了,一个个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无忧郡主更是上前来,焦急地等着她治伤。
小伤,不必劳烦薛大人来一趟,上些药膏便好了。
赵棣咬紧牙,嘴上还在逞强。
一身潇洒利落的骑服染上了斑斑血迹,薛妙妙没有理会他,只是冷声吩咐,别说话,放松,保持体位不要动。
然后快速解开了扎着的一截布条,无忧郡主连忙道,别取下来,血流的厉害!抬眼看了她一眼,薛妙妙手上不停,过长时间扎紧近心端血管,重则会导致肢端缺血坏死,引发一系列严重的反应。
还有,请闲杂人等先回避一下,让病人保持安定。
赵棣看了一眼无忧郡主,强笑道,还没分出胜负呢,郡主先去场中等着吧。
遣散了所有人,薛妙妙一面拿止血药给他敷上,一面已经开始消毒,打开药箱,排上整齐的器械。
有伤在身还要逞强,她哼了一声。
赵棣却是满脑子回荡着方才靶场上的情形。
不知为何,看到兰沧王高高在上收放自如的样子,他就一股闷气憋在胸口,忍不住上前挑衅。
他一面忍不住对他的非议,暗指他一介武夫,凭勇而胜。
最后却被兰沧王一句,本王看兵法时,赵侍郎还未出生。
激起了怒意,结果可想而知。
赵棣根本不是陆蘅的对手,一个回合之下,就伤了手臂。
刚套上手套,门外却有人通报,说是兰沧王前来。
赵棣猛地一挣扎,他来作甚,还嫌看我笑话不够么!------------71.[茯苓半夏]棋子话音刚落,便似有沉劲的风自门外而来。
赵棣忍住伤口疼痛,与来人迎目相对。
薛妙妙手上的清理动作只是停了一瞬间,又恢复了运转,轻飘飘地看过去一眼,暮色的黄昏将陆蘅的身影拉得格外悠长。
世人皆知您骁勇善战,但不过是狩猎,又何必下此重手呢?薛妙妙轻声一句,是为眼前血肉模糊的赵棣抱不平,可话一说完,她又觉得实则竟是带了些许的抱怨。
自然,对于神经大条的薛妙妙,她并未发现自己话里那微微的一丝丝嗔怨。
薛大夫,这分明就是…傅明朝忍不住插话,但又被陆蘅左臂一横,截断了话语。
薛妙妙没有再抬头,只专注于伤处,然则手上的力道却忽轻忽重缥缈起来。
威凛的战袍落拓,陆蘅凤眸扫过所有人,包括薛妙妙,而后一扬手,将赵棣的剑鞘扔在地上,声音古井无波,赵侍郎走的急,本王路过,替你送来。
有随从上前捡起,除了傅明朝闷闷不语,其余三人竟是无人开口。
陆蘅行事素来干净利落,不等薛妙妙再说些什么,已然负手阔步而出。
一颗心怦怦直跳,赵棣看出了薛妙妙对兰沧王的与众不同,本欲辩驳的话,又愤愤咽了下去。
您的伤,为何不告诉他?傅明朝握剑随行,打抱不平。
寒风凛冽,呼啸而过。
陆蘅负在背后的右手微微一动,有淡淡的笃定划过冷面,莫急,她会来的。
兰沧王的把握,傅明朝从来皆是相信,薛妙和将军的心思比起来,实乃不值一提。
--暮色沉沉,从赵棣那里处理完伤口出来,夜色已经深了,夜风淡淡吹走身上残余的血腥气息。
薛妙妙裹了裹略显单薄的衣衫,手中提着医药箱,慢悠悠走下石阶,迎面便遇见了御前带刀侍卫魏修。
魏修乃是奉皇命而来,请列位大人前去篝火大宴。
领了命,薛妙妙只得重新取了件丝毛大氅,一刻未停又往野外的篝火宴去。
原野山间的夜风,毫不温柔,将周遭一切都吹得凛冽,薛妙妙一届御医,自然不会往武将里面凑,捡了个靠外的草垫坐下,纤瘦的身躯便安然淹没在周围极其浓烈的雄性气氛之中。
盛情烈烈,将士们畅饮高谈,高台之上,肃帝身着甲胄,龙颜肃穆,虽早已过不惑之年,竟在此时有了些意气风发。
龙榻旁,伴驾之人,赫然是已有身孕的谢贵妃。
一颦一笑,虽不够倾国倾城,却已是仪态万方。
容夫人遭冷,谢家当盛,如此殊宠,可见一斑。
薛妙妙接过侍从端来的烈酒,沾了沾唇,便搁置下,举目四顾,肃帝下首重臣位列,谢相、王章等人一应俱全,却唯独没有兰沧王的身影。
心头失落感袭来,回想傍晚时的不愉快,原以为能借此机会解释一番,不想他竟会缺席。
就在闪念的当口,有刻意的目光从上面落下来,薛妙妙抬眼,正与谢贵妃四目相触,她容颜精致,举止优雅,篝火天幕之下,竟是有母仪天下的风华。
薛妙妙淡淡地礼貌性示意,谢贵妃亦报之一笑,仿佛瞬时,两人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惺惺之感。
尽管薛妙妙对于心机深重的谢贵妃,从来没有好感,但不认同并不等于不尊重。
这是她选择的路而已。
都是流落至异世之人,不过是各自追求不同罢了,谁对谁错,薛妙妙自己也难说清楚。
举杯畅饮之际,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道潇逸的身影分开而来,只是眼角一扫,薛妙妙就知道来人是谁。
通身暗红色蟒袍,琉璃束冠,且走且端着酒樽,笑的一派儒雅俊秀,值此良夜,薛大人何如同饮一杯?说着便递过来。
薛妙妙随手推开,挤出一个笑容,吏部侍郎大人的盛情,下官心领了。
尉迟恭的笑意依然如春风挂在唇边,似要染暖了刺骨的寒夜,有星点映在瞳仁,他继续坚持,若是庆贺我今日夺魁,妙妙可是应该喝了。
薛妙妙转头略带疑惑,狩猎冠首,不是兰沧王么?尉迟恭露出一丝无奈,自饮了半杯,即便他骁勇善战,也不见得年年是他,之前,大约是本侯没有参赛的缘故了。
嘴角动了动,尉迟恭这份过度的自信薛妙妙自然听听罢了,她心中更关心的,却是今日陆蘅奇怪的举动。
既然夺冠之人是尉迟恭,那么为何要伤赵棣?疑惑将问出口,只见尉迟恭已然起身,冲着来人拱手摆袖,白日里,多有得罪,赵侍郎莫怪。
赵棣手臂缠着纱布,似笑非笑,应了一声。
对上薛妙妙投来疑惑的目光,赵棣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尉迟恭眼波流转间,再次开口,说起来,怎地没见兰沧王,他出手救你负伤,也有我的不是。
赵棣的伤,是……薛妙妙完全弄不清状况。
是本侯的不对,先自罚一杯了。
尉迟恭看看薛妙,意味深长。
难怪陆蘅缺席,难怪他的右手一直在背后,那么自己那番替赵棣抱不平的话,的的确确是冤枉他了!一旁的赵棣脸上挂不住,今日之事,薛兄莫怪,是我没来得及说清楚。
话未多言,站起身来,薛妙妙辞别两人,径自往陆蘅的居所而去。
灯火阑珊,薛妙妙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器械药品赶到时,傅明朝从殿内走出来,衣袍飒飒,微微拦下,眼带一丝责备,将军方歇下了,薛大人请回吧。
肃身立着,薛妙妙坚持道,将军有伤,需要医治。
方才千珏来过了,不敢劳烦您。
傅明朝打量着薛妙妙,若非将军交代过,以他直率的脾性,自然是要和薛妙理论一番的,枉费将军私下对他照拂甚多,竟是胳膊肘往外拐,帮着赵棣说话,那赵侍郎分明就是谢相的人!殿外僵持着,薛妙妙无法,只好塞了瓶金疮药给他,这厢要走时,傅明朝这才松口,千珏医术不如你,再去诊一诊也并无不可。
狡黠一笑,薛妙妙知道这傅明朝是个极有趣之人,刀子嘴豆腐心是也。
殿内冷清清的,并未点银碳,乃是因为陆蘅的余毒未清,不可沾湿热之物。
妙妙,坐过来说话。
陆蘅的声音从青丝帐内飘出来,引得她步步前往。
墨绿色寝衣略显松垮地贴在身上,称着宽肩窄腰,流畅性感,陆蘅的身材,当真是堪称完美。
脑海里小小地转圜了一下,便对上他的眸光,若无其事的随性,并无痛苦。
解开看了看,薛妙妙纤细灵活的手指几下就将伤口再次处理了一边。
陆蘅轻笑,眼里有赞叹,本王最喜欢看你治病,尤其是这双手。
说着,左手就轻轻抚了抚,点到为止地收回。
薛妙妙脸色有微微的红,一瞬即逝,依然又是端端正正的严谨模样,今天,是我错怪将军了,我向你道歉。
陆蘅微微挑眉,本王若是不接受呢?啊?这个回答,当真是…薛妙妙撇撇嘴,那下官只好戴罪立功了。
眉心舒展了一分,如何个立功法?手上轻轻一按,将纱布两端缠紧,牙齿轻轻利落地将胶带咬开一个小口,撕下,自然是尽心尽力替将军医治了。
话已出口,两人愣了一愣,陆蘅轻咳了一声,渐渐靠近,附在耳畔,妙妙指的,是本王哪一桩病呢?腾地一下,薛妙妙感觉脖子往上都热辣辣地烧红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暧昧。
她本就不善口舌争辩,情急之下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在纱布上拍了一下,作势站起来就要走。
手腕被握住,又拉回了原地,陆蘅凝眸,展眼就神色肃重,此次南巡莫去,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择日禀明皇上,留你在将军府替绣儿治病。
薛妙妙一听,微微摇头,绣儿的病已无大碍,我可以安排千珏按时去府上调理,药方我也可以提前写好备用。
目光渐冷,陆蘅松开她,反问,本王不许。
徽州,她是一定要去的。
因为只有离开大明宫,她才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徐怜,上次只差一丝,就可以看清她背后的图腾…薛妙妙隐隐有所预感,藏宝图的秘密已经不远,触手可得。
下官身为太医署掌令,需得随从,无需将军许可。
她态度冷下来,收拾药箱,又仔细净了手。
陆蘅专横的态度,让她原本轻快的心情沉了下去。
侧卧在榻,陆蘅冷眼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虽不再开口,但更令人感到逼仄。
临走前,薛妙妙淡淡道,我不是将军的附属品,所做的一切,亦无需旁人干预,将军好生修养吧,告辞!陆蘅拂袖,挥下帐帘,两人不欢而散。
过了许久,傅明朝入内,心有疑窦,为何不让薛妙同去?帐内,陆蘅揉揉眉心,刚包扎过的右手,强劲有力地随手掷出一枚短箭,精准地射在对面墙壁上巨幅的徽州地形图上。
自然是要去的。
徽州,她必定是要去的。
傅明朝更摸不着头脑,咕哝着,那方才还如此这般,岂不相悖?陆蘅抚了抚右臂,上面缠着整齐的纱布,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薛妙妙,那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如此激将,她一定会去。
世事如棋局,世人为棋子,陆蘅淡淡一句,眼底有丝凛冽,明朝你我,还有谢相,既然都已经入了局,薛妙自是逃不过的。
话音戛然而止。
有冷风从身后袭来,傅明朝缓缓退下。
他不敢细想,将军的话究竟是何意。
难道,至始至终,薛妙都不过是他部下棋局中的一枚卒子…是逃不过的。
--之后几日,薛妙妙如常去各宫行医,只是无心再去猎场观看,很快就浩浩荡荡地班师回京。
回到大明宫太医署,南巡之行,这几日就要定下,下月初便要启程。
就在南巡名册正式颁布的前日,薛妙妙同时收到了两份急召。
一则,来自怜光殿的容夫人,说是头风发作。
二则,来自朝霞宫的谢贵妃,乃是腹中不适,急需诊治。
皆是点名,要自己过去,不得耽搁。
------------72.[茯苓半夏]上郡朝霞宫内,暖香融融,锦瑟将一碗香蟹膏捧在手里头,弓腰站在贵妃榻前侍奉,谢贵妃则是手握书卷,随意翻看着,珠帘外,有小伶官儿们在弹奏着锦瑟听不太懂的音调,倒是好听,却和寻常宫乐不同。
娘娘,奴婢打探到,怜光殿那边也去请了薛太医,这过了许久,她怕是一时半刻来不了吧?望了一眼殿门,锦瑟不无忧心。
岂料谢贵妃却是不急不缓,成竹在胸,不急,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殿外宫女便来禀报,薛太医到。
见那道清绝的身影穿着肃静,却略显宽大的官服入内时,谢贵妃的眉眼有微微的一动,这便摆摆手,将伶官们遣散下去,只留得锦瑟一人在旁。
薛大人没有辜负本宫的期望,到底还是选对了。
谢贵妃起身下榻,石榴红色的水纱裙下,隐约可见隆起的小腹。
只是她这种胜券在握的神情,薛妙妙却是很不喜欢的,太过精明自负,和她的生长环境不一样,周身带着的那股气质咄咄逼人。
微臣是来给明慧帝姬诊病的。
薛妙妙提着药箱,姿态不卑不亢。
锦瑟对她的态度表示出一丝不悦,如今谢贵妃独占鳌头,又身怀龙裔,更是未来皇后的不二人选,后宫前朝,谁不是赶着来攀攀高枝,而眼前这个小太医,仗着自己有几分精妙医术,得皇上看中,便不把自家娘娘看在眼里,实乃太过放肆。
薛大人怎地不懂规矩,见了贵妃娘娘竟不知行礼?锦瑟开口质问,薛妙妙不为所动,只是以一种只有她们两人能明白的眼神望着对方。
谢贵妃淡淡一笑,表示毫不介意,锦瑟,你也退下吧,本宫有话要细问薛太医。
待室内只剩下两人时,殿内暖香熏得薛妙妙头晕,学医者一般不喜欢浓郁的香味,黏腻不清爽,娘娘还是让微臣尽快替明慧帝姬诊病才是。
谢贵妃裙摆迤逦,围着她绕了几步,上下打量,旁人看不出来,但你我心里都清楚,咱们乃是异于这里所有人,当我发现你的身份时,就感觉到十分亲切,你和他们都是不一样的。
话音顿了顿,女医生,的确让人佩服呢。
既然话已至此,薛妙妙也不愿多有解释,皇帝都已经默许,是男是女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本来自己隐藏身份只是为了行事更方便,亦不是在乎世俗的眼光。
奈何薛妙妙是个慢性子,又不会牙尖嘴利,便听着谢贵妃侃侃而谈了一通,末了,她低声问了一句,我很好奇,你从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外企广告公司总监,谢贵妃似有一点感慨,不知道多久没有和人这样说话了,竟然十分不习惯,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薛妙妙了然,握了握药箱,嗯,这行事的做派的确是有些女强人的风范。
言归正传,既然你今夜摒弃了怜光殿,来到朝霞宫。
便已是做出了抉择,本宫以后便将你视作自己人看待。
薛妙妙望着她,坚定地摇摇头,微臣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想法,只是觉得明慧帝姬是孩童,病情耽搁不得,所以便来了,谈不上选择。
凝着眼前人云淡风轻的面庞,谢贵妃心下有所思量,便又话锋一转,如今太医署群龙无首,陛下让你监理事务,此乃晋升的大好时机,薛大人你医术高明,可堪重任,本宫会助你一臂之力,保你平步青云。
抬了抬眼,薛妙妙大约已经摸到了谢贵妃的思维方式,她信奉权力至上,自然就拿这些当筹码。
看来和她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眼看多说无益,谢贵妃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人,自己今晚若没有表态,只怕是难以离开此地,遂只好含糊地应付过去,谢贵妃这才差人引她入内给□□诊病。
须臾,薛妙妙收拾妥当地掀了帷帐而出,明慧帝姬只是轻微风寒感冒,微臣开了药方,连续服用三日,饮水卧床,饮食清淡,忌肉食,多果蔬便可,无大碍。
谢贵妃微微抬手,锦瑟,将前几日里良嫔送来的江南御制香蟹膏包一份,给薛大人送去。
看着精致的青花瓷食盒,薛妙妙闻到十分香浓的味道。
谢贵妃唇角有带讥讽,良嫔这蠢人,以为里面加了少量的麝香本宫查不出来。
查出来又如何?她们无知,岂会知道这少量的麝香吃下肚子,一经消化,根本不会对胎儿有任何影响,当真是愚蠢。
薛妙妙慢悠悠地将食盒端好,清亮的眸子观察着浓郁的糕点,娘娘错了,多食香蟹膏的确有落胎的风险,只不过不是麝香的作用,而是蟹黄。
蟹黄?谢贵妃一脸诧异。
蟹黄营养丰富,虽是进补佳品,但其性极寒,对胎儿却有伤害。
这下,谢贵妃自然是再也笑不出了,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煞白,锦瑟一听,也连忙将桌子上的香蟹膏撤了下去。
临走前,皇上御驾亲临朝霞宫,薛妙妙只得打了个照面,便匆匆离去,省的节外生枝。
--南巡准备事情繁琐,宫里头上下忙忙碌碌了许多天。
其他部门如何,薛妙妙无心打探,但既然要随驾出行,医药这块断不能马虎了。
最严格的,便是各色药材的分配打包。
千珏领着药房的小宫人,端了几盒给薛妙妙过目,大人请看,此乃今冬新采买的几样,此次药源新鲜,成色比往年都要好许多。
依次捻了捻,有金银花,茯苓等,味道色泽的确上佳,仍是郑家送来的吧?仿佛不太一样了。
这郑家,乃是经营药材的世家,从上三代起,便是供应皇家药材的皇商大户,可以说这京城三品大员往上,家里用的药材都是出自郑家,可谓是富甲一方。
千珏自然也不知道内情,只听从薛妙妙定夺。
忙了整日,换下朝服回到怀庆堂,一进门,就见秋桐便放下手中活计迎上来,如今薛大人可是个大忙人,我等了你几日都不见!嗯,的确是挺忙的。
一面说着,就被秋桐拉着往后院库房里去,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仍要你来做主。
怀庆堂后院里建了一排低矮的小屋,分成三间,每一间皆有用途,按照时令季节储存着大量的药材。
怀庆堂除却自用的药材,也有许多销往其他小药铺,秋桐便给薛妙妙仔细说了前日之事。
原来,乃是皇商郑家无意间看中了自己药畦里收成的金银花,便来店里商议收购之事,顺带考察了其他药材的成色,当即便决定采买这批新药,开的价格更是不菲。
秋桐不敢自作主张,只让他们买走了些许先用着,这才告知薛妙妙定夺。
捻了捻这批金银花,薛妙妙脑中一亮,难怪在太医署千珏拿来的药材这么眼熟,可不就是自己种的!思来想去,叫上陶伯几人连夜商榷。
计算着陆蘅送给自己的那大片土地,待到开春之后,需要雇几名长工来,好生培训一下,得全部利用起来。
如此粗略一算,这笔买卖可不是个小数目,要能顶的上怀庆堂一年的诊费了。
若要能和郑家联合供应,将需求扩大,更是后续可观的紧了。
最终敲定了此事。
--腊日过后,御驾终于浩浩荡荡启程,颇为低调地开始了南巡之行。
肃帝带领着一般心腹之臣,由最精锐的御林军护拥着直奔上郡行宫而去。
文臣由谢相统领,武将则以兰沧王为首,太医署就派出了薛妙妙和千珏两人随行。
只是不知道秋桐什么时候和傅明朝的交情变得如此之密的,竟然也跟着来了上郡,说是要当自己的助手,薛妙妙可是记得两人从前见面就拌嘴的。
果然是太医署事务过于繁忙,疏忽了许多事情。
沿途风景由北国风光渐渐变为江南秀丽,一路车马,诸事顺利,停停走走,大约六日便抵达上郡甘霖宫。
谢贵妃挺着肚子一路追随,身为宠妃的容夫人自然不甘落后,就连良嫔也跟着来了,将这甘霖宫住的满当当热闹闹的。
薛妙妙向陆蘅要了一份甘霖宫的详细地图,陆蘅本人公务繁忙,没见到面儿,乃是傅明朝来送图纸。
只字未提原因,薛妙妙心里有些忐忑,从出宫以来,更准确地说,自狩猎过后,陆蘅便少有音讯传来,忙的连面也见不得了。
她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依薛妙妙的性子又不会深究,仿佛一切都淡了下来。
窗外春意盎然,甘霖宫一派鸟语花香,俨然生机。
这一日从谢贵妃那边请平安脉回来,忽见宫人们齐齐往后殿去,仔细一打听,说是肃帝领着群臣在后山打猎散心,不料误打误撞竟是射中了一位无意闯入的女子!据宫人们传言,那女子伤在胸前,当即昏迷失去意识,还是兰沧王把她抱回了宫里。
没过多久,薛妙妙便接到了通知,要她带上所有医疗器具,去彩云宫治病。
------------73.[茯苓半夏]波澜此女子来历不明, 却并没拷问下狱, 反而带回行宫治伤。
不免让人遐迩,历朝历代天子微服巡游,惹出来风流债的不胜枚举, 可如今这彩云宫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因为保全她之人,并非天子,而是兰沧王。
受伤女子躺在内殿, 外头随行一干臣子并未离开, 窃窃私语, 奇怪这女子的来历, 对于当时猎场上兰沧王的反应十分狐疑,至于兰沧王如何又为何保下此女子,旁人无从得知。
又间有担忧祸事临头者,紧张愕然。
谢丞相身为首辅, 总览朝事, 南巡便是经他一手操办, 自然是紧随圣驾, 当即传令下去, 层层严查,为何猎场之中会有陌生人进入, 可否还有余党存在, 此事关乎天子安危,绝非小事。
且不论此事传的如何满城风雨,彩云宫内确实安静的紧。
谢贵妃挺着肚子, 和肃帝并肩坐在垂帘外头,而兰沧王就在里面,谢贵妃轻声儿,从未见兰沧王对女子如此上心,臣妾瞧着那女子衣着朴素,倒不像是坏人,也许只是山野乡民误入围场。
肃帝龙体端坐,手握拳在唇边咳了一声,不言语,他知道这件事不用吩咐,谢相自会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何况这女人也没有丝毫举动,就被铁箭当胸穿过肩胛骨,伤的不轻,也得等她清醒过来才好查问究竟。
谢贵妃察言观色,摆摆手端了茶来奉上。
自从去年冬日来,一向体魄坚朗的肃帝却频发小恙,太医来看过,皆说无大碍,服药调养。
今日围猎体力消耗略大,他的脸色仿佛更不好看了些。
谢贵妃眉眼微动,腹中胎儿蠕动了几下,便有宫人来报,薛太医来了。
有淡淡的栀草气味,随着一袭布衣入殿,即便是在如此沉闷的气氛中,谢贵妃眼中的薛太医,分明是官禄加身,却总有股坚韧淡然的气度。
若,她有朝一日恢复女儿身,那么又会是怎样的光景?见了礼,薛妙没有半分耽搁,径直入内。
不论何时,医者之心,总是病人为先。
床榻前的身姿挺拔,铠甲泛着淡淡银光,摄人心魄。
薛妙妙恭敬地问了声将军,俩人四目相触,欲言又止。
那种感觉仿佛有人在心尖上刺了一下,顿挫的痛感很淡,却蔓延开来。
也许是从薛妙和谢丞相频繁地私下会面,亦或是外界传言薛太医攀附谢家势力,直图太医令职位起,陆蘅都在渐渐地疏远两人的关系。
可此刻他眼中的冷然,依然让薛妙妙心凉了更多。
陆蘅负手微动,她伤势如何?榻上女子本是静静地躺着,献血染红了被单,箭柄被截去了些许。
薛妙曾在军营中历练了一段时日,外伤处理起来已经有一套系统的方法,将现代医学和当下的医疗条件相融合,此些方法医术,皆记录在外伤金匮经注当中。
只不过此书是她的私密之物,仍在实验阶段,还没有公诸于世的打算。
秋桐随着过来,取了纱布棉帛并铁锅来,手脚麻利地准备起来。
纯白的罩衣袖子上沾满了殷红的血渍,秋桐在旁边按时递来烧酒煮过的手帕。
烛光明晃晃地现在隽秀的脸容上,此时的薛妙妙,专注而娴熟笃定,散发着一股雌雄莫辨却超脱性别之外的魅力。
陆蘅始终未动,注视着手术视野,和视野内忙碌的薛妙妙。
片刻,箭头被取了出来,与此同时,那女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张开双眼。
薛妙妙没有给她太多表达痛苦的机会,拿了棉纱塞进口中,立即进行止血。
可有大碍?陆蘅沉沉的音色听不出情绪,微微往前一步,薛妙妙一回身险些撞上来。
微微不悦地蹙了蹙眉,铠甲上的细菌会污染区域,还请回避。
这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皇城内殿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这里里外外侍奉的宫女太监,虽然安静的仿佛不存在,可却是实打实的眼线,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去的。
而如今薛妙妙已经坐到太医署监理的高位,盯着自己的眼睛也不在少数。
虽然肃帝默许了她的女儿身,但惶然被戳穿,绝非明智之选。
兰沧王顿了顿,转身的瞬间,榻上的女子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捉住了他的手腕,是这位公子救了我么?这是……是在哪里……眼前这张惨白的脸,和无辜懵懂至极的表情,真是让人心疼的模样,可是这女子的面容却总让薛妙妙感到莫名的熟悉,但并非认识之人。
陆蘅撤了撤手臂,你好生诊治,本王稍后自会审讯清楚。
话虽然冷硬,但却隐隐约约有股怜惜之意,以至于在外殿的谢贵妃莞尔一笑,陛下,莫非兰沧王这铁树要开花了?经过一番急救,伤势已无大碍。
后续的事宜,薛妙妙交给秋桐处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净了手,却听秋桐轻呼一声,随着她声音薛妙妙本能地转头看去,明晃晃的烛光下,蝴蝶骨上一团青色的刺青直入眼帘。
刹那间,停滞下来,那是一朵刺兰,和薛妙妙背后的一模一样!那女子羞涩地猛地扯过衣服缩了回去,受了惊似得,秋桐还没见过薛妙如此失态,便不再继续。
这位姑娘,你可是?薛妙妙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又停住。
女子疑惑地问,这位大夫想要问什么?摇摇头,恢复了淡定,薛妙妙一面收拾着药箱,一面道简单交待了注意事项,心里却不断地在回忆,凤凰谷内是否有这个人的存在。
答案是否定的,但是有一段模糊的记忆是缺失的,所以她并不敢笃定。
此时,兰沧王再次入内,榻上女子已然穿戴整齐,虚弱地对薛妙妙道,不瞒大夫,小女本人略通岐黄之术,不曾想医者不自医,谢过了。
薛妙妙清眸微动,刺兰,正是医脉神女地图腾。
这一切,她不相信会是巧合。
这话,兰沧王自然也听到了,而且,以方才衣衫不整的样子,那个刺青,兰沧王不会没有看到。
时至今日,她都不太明白,陆蘅为何对自己情有独钟,但她知道,陆蘅对于自己背上的图腾,有股特别的执念。
薛妙妙抬望一眼,陆蘅的目光正落在那女子身上,所有所思,却并不犀利。
以他的疏狂傲气,即便是容夫人那般美色在前,也不会多看一眼。
此时,却明显迟疑了。
或者说,适当敛去了锋芒。
心里头堵的闷闷地,薛妙妙不再继续往下想。
行宫地处江南,和风温煦。
自从前段时日出了围猎伤人的事情后,肃帝暂时停止了野外活动事宜,安心在行宫内批阅读卷,偶尔也有丝竹管乐,温泉汤浴。
从江南采买充入行宫的十位舞姬,时常在后山奏乐跳舞,一片靡靡之音。
那女子的逸事早已传遍宫中,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秋桐住在宫中,除了和傅明朝明里暗里悄通曲款外,依自然不会放过如此消息。
从秋桐口中,得知那女子名为林霜,围绕着她又有说不完的八卦。
譬如林霜行踪可疑,却并未按照嫌犯问审,很快就洗清了罪名。
又譬如,林霜伤好之后,稍加装扮也是个十分养眼的美人儿。
还有,林霜很得兰沧王看重,皇上似乎也默许了此事。
可所有消息,薛妙妙都不关心,但有一件事,她不得不放在心上。
林霜精通医理,不知如何说服了肃帝,竟让她也留在了行宫,并且安置在太医署,暂时和秋桐一样,赐为医女。
自从这位林霜姑娘来到行宫,一个月的光景,就隐隐有了名声,她为人勤快,伺候周到,诊病细心,宫中女眷生了病,有时候不想劳烦薛妙妙的,都请了林霜过去瞧瞧。
倒是个不折不扣的细心人。
秋桐不太喜欢她的为人,时常和薛妙妙抱怨此人虚伪,装作老好人的样子。
薛妙妙总是一笑置之,以她如今的地位,怎会和一个医女计较,何况行医济世,多个人是好事。
因为医女没有开药方的权利,所以仍需薛妙妙审批,渐渐发觉,此人看病的确有些门道,这更让她有种不安的错觉。
林霜,必定和凤凰谷脱不开关系。
后宫靡靡,却不妨碍前朝政务繁忙,大运河工程顺利开端,天子亲子登临,督察水利,谢相紧随天子圣命,尽职尽责。
而兰沧王练兵之余,亦平定了一次夷洲国不大不小的进犯之举。
幽泉宫庆功宴过后,薛妙妙夹在一众官员之中,显得气度清雅,私下里官员们亦谈论他一介医官,竟颇有大士遗风。
倒是凭借着一手精湛不凡的医术,树立了威信,宫中都道是薛太医手到病除,极是厉害。
饮了清酒,退席时,已是暮色昏沉。
沿着回廊有过不多远,薛妙妙又被传信的宫人叫住,请她往兰沧王宫中去。
然而,薛妙妙过来时,正巧遇见林霜从里面出来,淡青色的布衣衬得她面容清秀,落落大方的仪态,也令人心下舒服,可见她在宫中受欢迎,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这是陆蘅的寝宫,一个连宫女都没有的地方。
却能容忍林霜出入。
那一刻,薛妙妙十分的不痛快。
林霜似乎也想跟进来,陆蘅的声音飘了出来,本王有话和薛大人说,其他人都退下。
脚步缓缓,案台前陆蘅常服而坐,随时都保持着挺拔的姿态。
薛妙妙适当地站在一定距离,将军伤在何处?陆蘅挑开外衫,指了指左侧胸口。
林霜医术不错,有她的服侍,想必将军已无大碍了。
陆蘅长身玉立,跨过桌案,她的确与众不同,而且令本王时常想起一位故人。
她是凤凰谷的人。
薛妙妙淡淡一句。
陆蘅不置可否,手心摊开,几枚骨钉赫然眼前,此物是她拿给本王的,她还说,能治好本王腰间蚀骨之痛。
------------74.[茯苓半夏]争执白月光从窗棂透下来, 映着帷幔飘摇, 两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月上中天。
薛妙妙不答话,这骨钉是自己的私有之物,林霜怎么会有?她伸手想拿过来细看, 而陆蘅的目光始终紧紧锁住她,就在碰到骨钉得时候陆蘅又收了回去。
薛妙妙抬头,正撞进他的深眸。
时至今日, 你仍然不想对本王说实言么?满心疑惑, 薛妙妙似笑非笑, 我何时隐瞒过你任何事情?陆蘅五指收拢, 指节发白,当初我误入凤凰谷,那夜的事情的确是本王情不自禁,但这些骨钉, 还有留在我身体里的那颗, 你不仍打算给本王一个交待?还要故作无状到何时?薛妙妙不是牙尖嘴利之人, 可胸里头闷着一团火, 便反驳道, 我不知道将军究竟在凤凰谷中发生了何事,但的确和我无关, 您不应该把气撒在下官身上!那一刻, 入宫以来所有的怨愤,都在此刻爆发。
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将军,自己只是太医署一介医官, 即便是你情我爱上面,也总是见不得阳光。
即便知道他有太多的顾虑和责任,但要那若即若离的飘忽,总是让人难以忍受。
薛妙妙心中,又何尝没有委屈!陆蘅猛地挪步,上前捉住她左腰,手上的力道也有些控制不住,声音里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郁,那妙妙以为本王是因着谁才受了如此蚀骨之苦?这痛苦,本王可以忍。
但自始至终,你都在逃避,你心里有病人,有苍生,有疾苦,可就是没有本王的位置对么?薛妙妙被他步步紧逼,乍然说不出话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面前人除了那些曾经的缠绵外,还是令天下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听不懂…你说的那些事情,我真的不记得…也从来没有逃避过什么!不论如何回忆,薛妙妙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惹过他,自己分明是在山中见了他第一面…陆蘅低下头,狠狠地在她肩头咬了一口,顺着领子外的细颈往上,却被薛妙妙猛地用手捂住。
他抬眸,你可是怪本王没有给过你名分?她深吸了气,缓缓开口,我与将军的情意本是发乎于常,男女之情也并不特别。
我从不觉得谁亏欠了谁,反之,如果将军觉得情分淡了,和平分手也是正常的,我可以接受。
话音落处,有许久的静默。
腰间的手,渐渐松开。
你是要舍弃这些所有?陆蘅讶异,话中有难以置信的茫然。
薛妙妙低着头,不去看他,亦不辩解,因为即便是分手,也想给自己留点体面。
良久,就在气氛冷冻到冰点的时候,陆蘅缓缓弓下高大的身躯,去握她的手,方才的话。
本王只当是气话,近些时日与你疏远,并非…薛妙妙冷笑,明眸善睐,推开他,将军你瞧,从始至终,你我都是不平等的,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而我只是一介臣民,就连称呼您也一直都以本王自居,不是么?!陆蘅停下,愣住。
他从来没有想过薛妙妙说过的问题,或者说,在他的人生观里,这样的称呼并没有任何不妥,女子三从四德,即便是以后出嫁,听从夫君的决断,在这个男人占绝对控制的时代中,哪里算的上错误?可偏偏薛妙妙在意,她感受到了这种不平等。
她的声音淡淡的带了一丝释然,不平等的感情,又如何称得上爱呢?烛光砰地爆了火花,让对峙多了一份难以忍受的寂静。
长久以来憋在心里的委屈,尽数爆发,陆蘅一时间竟感到无措。
突然而来的扣门声,打断逼仄的气息。
陆蘅抬起头,从帷幔后走出来,何人在外?傅明朝佩剑急匆匆赶来,回禀将军,宫中出事了!突发的骚乱,搅乱了行宫的荼靡。
四处灯火起,带刀侍卫迅速布防开来,各宫各殿都增派了人手,而陆蘅自然是速速去往肃帝寝宫估护驾。
临走时,让傅明朝贴身保护薛妙妙的安危。
有夷洲国的刺客潜入行宫,意图行刺圣上,更是要报之前战败的血仇。
太医署那边,傅明朝不放心薛妙妙停留,因为刺客的人数还未彻查清楚,各处都会有危险。
所以就将薛妙妙和秋桐带在一处,亲自看护。
不一会儿,又有消息传来,刺客劫持了容夫人,本以为容夫人乃是宠妃,结果却扑了个空,今夜圣上在谢贵妃宫里。
但贼不走空,这些皆是亡命之徒,便顺手掳了容夫人,僵持在大殿内。
肃帝和谢贵妃被安置妥当,陆蘅这才有功夫赶往容夫人处。
殿外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刺客眼见插翅难飞,遂定了死意。
宫墙外,弓箭手严密布阵,奈何有一扇窗子紧闭,为视觉盲区。
陆蘅一身白衣,未配甲胄,独自入殿,和刺客交涉。
容夫人此时安静地被刺客抵在胸前,脖子上一把弯刀泛着寒光。
薛妙妙和秋桐在殿外,看不清楚,却明白容夫人生死只在一线。
刺客的目标是肃帝,但皇帝是绝不会为了一个妃子,搭上自己的天子性命。
容夫人脖子上的刀,已经渐渐划破皮肤,隐隐可见红丝。
但她似乎并不慌张,只是安静地和陆蘅对视着。
美得令人惋惜。
刺客一动不动,挪步往殿外走去,一直退到殿门前,以柱子挡住身形。
陆蘅眼如鹰隼,洞察周边情况,袖中的匕首缓缓滑到掌心。
只等致命一击,而容夫人的手,也轻飘飘地移到了刺客的小腹处。
脖子上有鲜血滴下,容夫人指尖一动,蛊虫以主人的血为引,缓缓进入。
原本情绪激动的刺客,忽然安静下来。
陆蘅面色如常,弓箭手齐齐上弦。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刺客忽然凝聚全身之力,右手突然抛出暗器,嗖嗖直面而来!以陆蘅的身法,这等雕虫小技,根本无需介意,岂料从后面忽然窜出一道身影,猛地过来,扑挡在陆蘅前胸!陆蘅迅速变换体位,将扑来的林霜挡在怀里,原本能轻松逃脱的暗器,却在左臂上留下一道伤口。
形势突变,霎时间万箭齐发,侍卫一拥而上。
傅明朝飞身拉过容夫人,从刀剑下逃脱。
刺客万箭穿心,应声倒下,双目园睁,死死盯住容夫人,死后僵硬的面容依然保持着惊恐。
经过轻点,刺客一共十人,唯一的活口招供,仍有一人负伤逃走。
陆蘅下令,立刻封锁行宫严查!而他被毒暗器所伤,需要马上医治。
片刻,肃帝赶来,将容夫人接走安抚。
临走时,容夫人的眸光落在因为受惊而落泪的林霜身上,若有所思。
兰沧王保护容夫人有功负伤,肃帝亲下命令全力医治,惊魂未定的薛妙妙走过去,但林霜已经先一步扶住陆蘅,眼中垂泪,将军因我受伤,请薛大人允许我亲自照拂。
陆蘅没有说话,此等小伤根本无惧,他只是静静盯着薛妙妙,等待她的态度。
也好,你的医术足以,若有任何情况,下官随时候命。
将军好生养伤,下官先告退了。
不知何时,殿外人影散尽,薛妙妙脚步缓慢,林霜已经扶着陆蘅往寝殿而去。
然而局势紧张,薛妙妙很快便被安排去何处治伤。
经过一夜喧嚣,黎明前,行宫终于恢复正常。
是谢相的手下发现了藏匿于池水后的刺客,不过当时已经翻墙逃走,下属不会武功,只好立刻来报。
历经几日,事态才渐渐平息。
然而谢贵妃传来消息,因为惊吓过度,有早产征兆。
------------75.[茯苓半夏]摊牌谢贵妃肚子里的胎儿金贵的很, 肃帝的态度亦是非常看重, 虽说容夫人已生下一位皇子,但因为她的出身来历为天下所诟病,这位小殿下没有被立为太子。
可见天家血脉不容儿戏, 肃帝并不会因为对容夫人的宠爱而爱屋及乌,仍是权衡利弊,美色误国这一说, 大概是世人杜撰居多罢了。
亦或是历史的失败者, 用一句红颜祸水, 来掩盖其本身的政治无能荒诞。
目前看来, 肃帝并非这般君主。
行宫上下太医医女都被调配过来,随时待命,谢贵妃很是谨慎,贴身伺候的都是心腹, 旁的不许近身。
这一胎是突发早产, 太医署没有提前准备, 谢贵妃阵痛在榻, 忍得满头细汗, 紧紧抓住肃帝的手,神情确是坚定, 此时, 不论是从母爱亦或是唾手可得的后位来看,谢贵妃几乎是志在必得,她心里明白的紧, 眼下这段艰难的产程,既可以博得肃帝的怜惜,更是日后的筹码!抚着不安蠕动的胎儿,一想到有薛妙,谢贵妃的心便又落回肚子里。
不想薛妙到来之前,林霜问讯先一步赶来请脉,林霜有兰沧王的关照,肃帝也有驳回她的要求,并且林霜药理精通的事情,也多少传入天子耳中去。
你为何不在陆将军照料?肃帝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正在把脉的林霜神色从容,回陛下,将军说贵妃娘娘凤体要紧,让奴婢即刻过来。
对于这个答案,肃帝不置可否,可见林霜的确是个心思玲珑之人。
回陛下,娘娘舌苔泛白,脉象虚弱无力,有轻微下红,乃是气血虚弱所致,若陛下娘娘信得过,奴婢知晓一味安胎的方子…林霜话未说完,谢贵妃缓缓收回手,略有些不满地瞥了她一眼,本宫只信得过薛太医的医术。
恰此时,薛妙妙带着医药箱步履匆匆,提着青色袍摆入殿。
看见林霜在,她微微有些意外,谢贵妃掀开帷幔,急忙唤她近前来诊治。
肃帝见薛妙来了,心里亦放了些许,薛妙的医术精湛,满朝皆知,不异于吃了颗定心丸,薛爱卿,贵妃和朕的孩儿就交由你诊治,若治的好,朕重重有赏。
下半句话没说出来,若治不好,自然是难逃责罚了。
薛妙妙来之前已有充分的准备,所以肃帝的话不足以干扰,谢贵妃的胎一直是她亲手打理,除了有轻微的生理性贫血之外,谢贵妃的体质很好,胎儿的位置和活动也都是正常。
寝宫上下肃清完毕,只留下锦瑟侍候。
谢贵妃主动掀开帷幔,锦瑟收到眼神示意,退到屏风外。
我头胎生女儿足月顺利,这次怎么突然见红了?薛妙搭脉,让她躺平,仔细地进行了胎位检查,胎头向下,将要入盆。
谢贵妃淡淡一句,我现在八个多月,他们背后嚼舌根,说什么七活八不活,平白给我添堵,现在我只相信你一人!触诊了片刻,薛妙眉头微锁,胎儿三十七周算足月,当然是月份越大,胎儿的存活率越高,那些俗话不过是无知罢了,并不可信。
谢贵妃点点头,方才林医女过来,被我支走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私下里,谢贵妃对薛妙不再用本宫自称,而是你我相称。
日渐西山,等到谢贵妃平稳后,嘱咐她绝对卧床,薛妙才离开大殿。
前面引路的宫人身影渐渐拉长,白月光从云头初现,将薛妙妙清瘦的身影覆盖在阴影里。
她一路走一路盘算着病情,任由琼花的粉白花瓣落了满肩。
在这深深宫殿中,难得有片刻的安宁。
后宫虽远,也和庙堂息息相关,做太医越久,薛妙越感到其中的诡谲。
此次来南巡,薛妙妙是带有私心的,自从很久之前和陆蘅去军营当军医之后,制造义肢、救治伤残这个想法便已根植。
此次来之前,薛妙妙拟好了图纸,只要能寻访到徽州闻名天下的周氏巧匠,便可以实现目标,用来救治伤残病患。
待日后查明容夫人的事情,她便辞官隐退,不再过问是非,安心种药开方,经营买卖,治病救人,倒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想着一走神,脚步便迟缓了些,这猛然一顿,险些撞到前人背上。
只听宫人语带敬畏,连忙欠身,奴婢拜见兰沧王。
有风扬起,将一缕垂落的发丝拂在薛妙妙恰好抬起的额心上。
陆蘅青衫落拓,月光如玉树芝兰,威严摄目。
本王有话要和薛太医说,都退下罢。
自然可以拒绝的,但在看到他的一瞬,薛妙妙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一直步入幽静的清凉台。
不要再走了,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她停下来,四周已经看不见任何人影,唯有林间夜风阵阵飘摇。
青衫微动,卷着凛冽好闻的气味,陆蘅没有回答她的话。
薛妙妙再抬头时,陆蘅正好弓下身子,去琢她的唇。
她本能地一动,这一吻便偏了些许,落在唇角,她想后退,却被他抱了满怀。
缠绵如风至,树林里愈来愈大的风声,掩盖去了薛妙妙的低声抗议。
两人许久没有亲近,陆蘅似乎铁了心要补偿回来一般。
别被人看见,影响你大将军的名誉…薛妙妙轻声哼哼,陆蘅捂住她的眉眼,根本不予回答。
上次不欢而散,记忆中那个软糯温和的薛妙妙仿佛越来越远了,如今她羽翼丰满,扬名立万,周围诸多人事,却也再不可被他掌控。
名震天下的兰沧王,头一次有了危机感。
纠缠中,薛妙妙的手不小心,按在了手臂的伤口上,陆蘅冷不防吃痛,这才松了手。
微微泛红的脸色,被夜色所掩盖,薛妙妙低垂着眉眼。
轻咳了一声,这才换上原本的神色,将军的伤如何了?小伤无妨,这会几乎好了。
薛妙妙撇撇嘴,林医女的药自然是管用的,倒是我多此一问了。
面前人冷峻的面容也柔和了三分,陆蘅抬手揉揉她的发顶,并未接话。
眼眸里有满天的星光。
薛妙妙轻轻握住他的手臂,陆蘅就势轻揽住她的腰肢,两人便倾靠在古树粗壮的树干上。
能否再答应本王最后一个请求?陆蘅微微仰头,谢贵妃的生产,你莫要参与,交给千珏或是林霜。
我一直都明白将军的好意,从我进宫起,你便怕我卷入纷争,但我有分寸,治病之外的事情,我根本无心参与。
陆蘅摇摇头,一入宫门,本王见过太多的身不由己。
其实,这次南巡回宫后,我打算辞官不做了。
薛妙妙轻叹了一声,这次南巡,我是来寻访巧匠,打造义肢,用来帮助那些腿脚残疾之人。
这双手,沾染了太多的血腥,而却让我遇到你,用你的手,来治病救人。
然而这些话,他并未说出口。
见他沉吟,薛妙妙继续说道,谢贵妃的胎儿早产,如果我不出手,极有可能母子不保。
陆蘅将目光移回来,那样,岂不更是斩草除根?本王可以替你找理由推辞,你只要袖手旁观便可。
话音刚落,薛妙妙的神情徒然变了,将军此话,太过冷血!那毕竟是一条无辜的小生命!谢相此人,野心极大,若他女儿成为皇后,诞下太子,则江山危矣。
薛妙妙缓缓凝眸,若谢相还有一个女儿,将军可也会赶尽杀绝?陆蘅一震,明灭的月光中,薛妙妙那张俊颜上,依稀有几分相似…没有如果。
陆蘅淡淡地避开了。
恰此时,林霜竟是寻到了林中,满是关怀地询问陆蘅的伤情,又道新配制了金创药,便要扶着他回殿。
被陆蘅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三人缓缓走出,薛妙妙对林霜此人绝无好感,便寻了个借口告辞,谁知林霜却拿出了一张药方,还请薛大人瞧一瞧,奴婢写的这几味药,可还合适?党参,黄岑,白芍和熟地黄入药,的确巧妙,林霜接着道,若出血加重,则再加入阿胶和山药便可。
仔细浏览过后,虽不喜欢她为人,但薛妙妙对她的药理,确实无话可说,这张方子可见,林霜的药理绝不在自己之下!点点头,将方子交到药房去吧,就按这计量给贵妃煎服便可。
平稳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这一日凌晨,谢贵妃突然见红增多,并且阵痛难忍。
薛妙妙所预料到最严峻的考验便要到了,本想着她能保胎至足月,谁知仍是面临早产。
连夜嘱咐秋桐准备器械,薛妙妙带着接生的医婆先赶过去处理病情。
折腾了几个时辰,宫口却迟迟不开,在这么耗下去,只怕胎儿会缺氧!事关紧急,谢贵妃疼的脸色惨白,紧紧捉住薛妙妙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求你帮帮我…剖腹帮我取出孩子…肃帝和谢相也侯在外殿,一见到薛妙出来,谢相素来从容的面庞上,焦灼担忧地几乎落泪,亦是反复请求。
薛妙妙镇定心神,在争得肃帝的许可后,终于刻不容缓地准备进行剖宫产手术。
就在马上要更衣入殿时,谢相快步走来,将一枚信物放入她手中,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低音说,薛大人,老夫求你定要救回你的姐姐。
------------76.[□□鹤胆]谏言南方的夜色温润绵柔, 和京都截然不同,窗外有淡淡蝉鸣合着花香入帘。
陆蘅于灯下, 素来冷凛的俊颜上,被映了一片暖黄, 虽书卷入目, 却并未看进只言片语。
睫羽之下,眸色不明。
虽是良夜美景,整个行宫怕是无人入眠。
而今夜过后,谢氏一门必是今非昔比了。
夜风卷了进来,将书页翻动,他索性就搁下案头, 素身掀帘入内室。
整面墙上挂满了九州地图,这是他征战多年绘制下的作战图纸。
对面陈剑台上长兵短器, 并未蒙尘, 只是许久未曾出鞘。
陆蘅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西南角上, 那里正是屡屡挑衅的夷洲国, 他们倚仗天险屏障, 为所欲为,大有进犯徽州地界的势头。
此一日不平,江山便永无稳固。
陆蘅负手, 只是当今肃帝李玄不愿南顾, 只一味贪图所谓的昌平盛世,却不知狼子之心从未停止。
当初他废旧帝,扶植还是镇西王的李玄登基, 正是看中了他的果决远见。
却不料一旦坐上龙椅,李玄便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镇西王了。
他给了无上的爵位,却暗自忌惮自己的兵力,朝堂翻覆,更是重用谢相以牵制。
如今虽有大将军之名,却无发兵征战的名头。
即便上次有夷洲国刺客之事,但肃帝显然没有平乱之意。
他目前最在乎的乃是子嗣,还有对这无上的江山权势的掌控。
眉眼冷峻,陆蘅的手指停在夷洲国国土的位置上,心下有闪念而过,肃帝似乎太过盲目自信,此时想要削弱自己的兵权,不是上策。
事实上,放眼朝中,几乎无人能揣度出,兰沧王陆蘅究竟有多少兵马。
朝臣对他讳莫如深,敬而远之,唯有谢相野心昭昭,欲一较高下。
扣门声打断了室内的静默,片刻,门外那声音轻柔道,奴婢来给将军换药。
陆蘅将目光收回,折身回到外室。
青衣款款入内,熟悉的药香随人而来,门又轻轻掩上。
林霜麻利地调制药膏,一抬头,见陆蘅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地微微一顿,但却并未回避,而是迎上去淡淡一笑,外面热闹的很,谢贵妃如愿诞下皇子,整个行宫都在庆贺,将军难道不去给陛下道贺?陆蘅淡淡一瞥,饮了口茶,本王是外人臣子,不便过多亲近,贺礼明日自会准备。
林霜笑了笑,听闻此次薛大人亲自接生,凭借高超的医理将谢贵妃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就连陛下也不吝盛赞。
带着药香的手,还有细看之下略微相似的容颜,但陆蘅很快便将目光撤回去,薛妙妙的所有皆是无可复制,再像也是赝品。
你倒是消息灵通。
宫里都传开了的,都说薛大人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呢。
林霜伸手过去,语气里有些夸张。
却被陆蘅挡了下,接过药膏,一如往常,本王自己换,你退下吧。
薛妙妙的医术,他最为清楚,也正是因为如此,陆蘅从一开始就反对她入宫。
因为他早已料到,薛妙妙终将有一天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盛时受万人敬仰,可若一旦摔下,便会粉身碎骨。
而且,她的软肋太多,心思却单纯,不适合身居庙堂。
林霜见他若有所思,迟疑片刻,忽然跪了下来。
陆蘅端坐不动,何故如此?听宫人们说,御驾不久便会启程回京,若将军觉得奴婢医术尚可,求您带奴婢回宫!奴婢定会尽心尽力服侍将军的。
放下茶盅,陆蘅反问,你是陛下钦点的医女,自然会一起回宫的。
林霜感激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奴婢家中无人,只要能跟在将军身边,别无所求。
陆蘅望过去,她虽有感激,但眼底却过于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在预料之中。
以他兰沧王驰骋沙场多年的老辣,对于这些情绪,他一眼便能分辨。
他纠正道,并非跟在本王身边,而是入宫,在太医署任职。
林霜破涕为笑,真的么?将军…将军是奴婢见过的最好的人!陆蘅将她扶起来,古井无波的眼光定在她脸容上,在天下人眼中,本王从不是什么好人。
~二皇子百日宴,恰逢京都回春,举办完毕便到了启程回宫的时候。
自打谢贵妃生了儿子,肃帝对她以及谢家恩宠隆重,立后之事已然开始草拟,待回宫之后便正式行册封大典。
如此大操大办,百官同贺的宴会,更是容夫人之前不可企及的风光。
宫内设席,乃是皇帝身边的重臣才能参加。
流觞曲水,丝竹不绝,钟磬之音透着肃重,宫女内监们正在进行着一些庆祝宴席的准备。
大殿中往来不绝,薛妙妙和尉迟恭结伴而来,两人皆是广袖宽袍,一派风雅,只不过薛妙妙仍是高束领口,略显的清秀拘谨些。
这些天来,谢贵妃母子皆是经过薛妙妙调理,身体恢复的很好,在外人看来,仿佛薛妙妙早已是谢相阵营中的一员。
不过薛妙妙的大部分时间却是在忙另一件事。
尉迟恭此人神通广大,超出所能想象,薛妙妙自己之前寻访了许多遍,也没有找到,他却不知道用什么途径,便使得顺利拜访到了天下第一巧匠周氏。
两人一拍即合,研究多日,便拟好了草图,周氏答应在回京前做出样品来。
晌午时分,微风静静,刚走过雕花拱门,尉迟恭忽然随手一拈,薛大人这身衣袍,倒更有几分太医令的威严了。
薛妙妙本能地往后一撤身儿,尉迟恭的手却是落在她衣领处,将折住的领口翻了出来。
休要调侃,你知道我根本无意于谋职。
听她语气里有些不满,尉迟恭深知她性子耿直,便朗然一笑带过,不再提起。
早已侯在殿外的宫人们,按照古礼接待参宴的朝臣贵宾,自然都瞧见薛太医和尉迟侍郎举止亲密之状,这两人便更坐实了归谢相一派的传闻。
而行宫上下,皆是对薛妙妙更尊重几分,毕竟当时谢贵妃早产难产,几乎是她凭一己之力,将她们母子二人救回。
就连谢贵妃都说,太医署薛大人,于本宫有救命之恩。
这话,顷刻就传遍了宫中。
据说谢家和皇上都重重赏了薛大人,此次百日宴,更是点名要她务必列席。
此时在所有人眼里春风得意的薛太医,实则内心十分矛盾。
当初入宫本是想查清容夫人身上的秘密,可到如今也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然在仕途上的晋升却大大超速,更有个谢贵妃在其中,让形势变得太过复杂。
犹在薛妙妙缓步慢行时,只听宫人们提高了声线,齐齐行了大礼,便在起伏的人影外,是兰沧王沉步肃然的身形。
衣带生风,仪容郑重,仿佛天生就带着肃杀沉宁的姿仪。
既俊朗非凡,又令人不寒而栗,拒人千里。
是以宫人们私下最乐道于兰沧王的所有典故,但见面时,却无人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窥探之意。
虽然天下皆知此次是他对头谢相的大喜事,可兰沧王并未失了风度,于气势上,并未有丝毫弱势。
自然,兰沧王所过之处,一片静默,陆蘅并未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薛妙妙二人,心无旁骛地越过众人入殿。
---宴会盛大,钟鸣鼓瑟,君臣齐贺,将华阳殿衬托的愈发喧嚣。
作为近臣且是谢相力邀的贵客,薛妙妙坐在十分临近皇帝的位子上,颇有些不太自在,毕竟在外人眼里,她此时正是春风得意,很受器重。
这种看法,已经全然超越了对她医术的敬重,反而变成一种充斥着功名利禄的世俗。
那些对她恭敬的眼光背后,都还有许多假意的逢迎,薛妙妙当然晓得,他们逢迎的是自己背后的靠山谢相,甚至于谢贵妃。
念及于此,面对着山珍佳肴,她提不起一丝食欲,而在心中酝酿已久的想法,呼之欲出。
抬眼处,谢贵妃正怀抱着儿子,临近肃帝而坐,虽无皇后之名,俨然已有后宫之主的姿态。
右侧下首是几位帝姬,左侧则依次为容夫人和良嫔,单看坐次,高下毕现。
虽然肃帝状似宠爱谢贵妃,但席间的目光,却仍是时不时往容夫人身上飘去,那种眼神绝不会作假,肃帝对她的疏远,恰恰是一种保护。
贵妃娘娘特意嘱咐,要老臣敬你三杯酒,方能聊表谢意。
此时谢相端了酒樽过来,容光焕发。
薛妙妙淡笑了婉拒,这是臣分内之事,下官不擅饮酒,以茶代之。
谢相自然不会勉强,又温言聊了片刻,虽无过分亲密之举,但有些事情确实昭然若揭。
肃帝也特意点了薛太医的名字,得蒙圣上赐酒,可见看重。
酒酣之时,满座道贺,气氛热烈,唯有兰沧王独坐,不疾不徐地饮茶。
谢相忽然起身,拱手行礼道,老臣有禀,往圣上许可。
肃帝一摆手,爱卿且说来听听。
谢贵妃满面笑意,亦是赞许地点点头。
谢相微微一笑,如今太医署空虚,太医令告老还乡,正需要出类拔萃的人才顶替此位,他回头看了看薛妙妙,继续道,老臣以为,论医术人品,薛太医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此言一出,登时将薛妙妙推了出来,她不得不放下手中杯子,连连摇头。
肃帝捻须点点头,目光投过来,太医署是该提拔新的人才了。
谢相又欲开口时,薛妙妙抢先一步站起来,十分郑重地拱了身子,抬眸道,回禀圣上,不敢欺瞒,微臣心中已打定辞官之意!话音才落,谢相愣住,肃帝拧眉,文武百官也都摸不着头脑。
------------77.[砒/霜鹤胆]出逃轻缓的乐声渐渐停止, 在诸多质疑的目光中,薛妙妙面不改色, 仍保持着谦逊的姿态,眸中坚定。
谢相转头看过来, 捻须一笑, 欲将她此话折回,便道,薛太医无须太过谦逊,你的医术造诣,便是梁院卿还乡时仍称赞尤嘉,直言后生可畏, 放眼朝中,无人能及。
承蒙丞相谬赞, 微臣当不起。
当时是, 素来寡言少语的兰沧王放下酒樽, 轻蔑地抬起眉峰, 依本王来看, 薛太医的医术被吹捧地高了些。
谢相面有不悦,陆蘅屡屡针对薛妙发难,但转念想来, 据尉迟侍郎回报, 自己拉拢薛妙,以致其二人关系破裂疏远,大有反目成仇之势,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兰沧王此话怎讲?陆蘅眼波落处,正与谢相直面而视,凛冽道,家妹抱病,薛太医曾负责调理诊治,可非但病情无任何起色,反倒有加重之势,前些时候换了大夫,症状才略有所好转。
依本王看,薛太医难当重任,还望陛下三思。
他话音虽不高,却有着破冰般的锐利,闻者皆被其气势所震慑,就连谢相也不再继续辩白。
一时宴会气氛略有古怪,按常理来说,薛太医应该顺势而上,和谢相相辅相成才对。
尉迟侍郎和赵棣面面相觑,各有思量,谢贵妃斟酒的手微微一颤,但并未有大波澜,依然伴在肃帝身边儿,很是可心,不多说一句。
她明白,这种场合,肃帝最厌恶后妃干政多舌,一切交给父亲处理最是妥当。
谢贵妃低敛的眼波扫过薛妙妙的身影,忽而眉心一跳,若将来她一旦揭穿女子身份,不知要掀起如何波澜才是了。
后宫都言容夫人乃是祸水之身,可唯有谢贵妃知道,以薛妙的品貌才华,若和兰沧王同谋,许以时日,或可成真正的祸水也未可知。
有晚风吹过,肃帝握住拳头低沉而急促地咳了一阵,谢贵妃忙以手帕掩口,咳了一阵,肃帝这才平复了喘息,但显得有些虚弱,摆摆手,此事容后再议,待回京之后朕再做定夺。
谢贵妃拿下手帕,忽然猛地心头一惊,连忙合上。
那上面,赫然是几丝鲜红的血迹!旁人看不真切。
肃帝握了握她的手,谢贵妃心领神会,便道,天色已晚,陛下有些乏了,臣妾服侍您回宫歇息罢,诸位大臣若有雅兴,尽可继续。
谢相带头起身恭送,薛妙妙出于医生的本能,目光追随着肃帝,回想这些日子以来,皇上面色蜡黄,身形仿佛亦日渐清瘦了不少,平时是另一位太医诊脉,并不经过薛妙之手,对外只称是风寒。
这种本能让她觉得,肃帝的病情绝非外界传言那般轻巧。
凡大病所至,必有面容精神之变化。
思量间,兰沧王亦从座上起身,路过薛妙身旁时,剑鞘不经意打翻了她案台上的器皿,将酒水洒了一身。
却并未停步,在旁人眼中看来,当真是傲慢至极。
可唯有薛妙妙清楚,她仔细数了数,不多不少,陆蘅弄翻了三个物件儿,和约定中的暗号正好对上。
尉迟恭云淡风轻地走过来,拿出锦帕替她擦了擦衣摆上的水渍,薛大人走吧,咱们也该散了。
谢相目光投来,尉迟恭会意地点点头,我送薛大人回去更衣。
穿过略显嘈杂的人群,尉迟恭面带笑意,与薛妙妙并肩往回走。
两人神色自若,衣袂飘飘,实则却以旁人不可闻的声音交谈。
陛下身体抱恙,恐不是好兆头,此次回京之后,时局只怕少不得血雨腥风了。
尉迟恭面带笑意,话语冰冷。
薛妙妙轻叹一口气,将军要回去么?尉迟恭摇摇头,平乱夷洲,不可再拖,否则南郡失守,天下将乱。
将军虽骁勇善战,实则却是保护黎民百姓。
我明白。
薛妙妙面色平静,实则内心却是如乱麻一般,战火一旦燃起,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安然无虞地归来?而自己,亦不想再搅入权力纷争之中。
你不会明白的。
尉迟恭失笑,眼神里有薛妙妙无法看懂的复杂情绪,我也没有料到,素来冷血无情的兰沧王,会费尽心思将一个女人保护的如此周全。
你是他如今唯一的弱点,你决不能回京。
今晚三更,薛妙妙停下脚步,转入小径,语气已然急切,这是他留给我的暗示。
行宫处处皆有谢相的眼线,尉迟恭表面刺探消息,实则亦在谢相的监视范围之内,他除了自己,谁也不会真正信任。
分别前,尉迟恭忽然叫住她,十分郑重地问,若将来博弈,你会帮谁?毕竟,谢相和薛妙妙有血缘之亲,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和料想中的一样,尉迟恭等到的是薛妙妙的沉默。
--三更天,行宫一片静谧。
简单地拿起一小包行李,薛妙妙顺着当初设计好的暗道,快速往约定好的地点赶去。
白日里,尉迟恭的话已经十分清晰,如今局势紧急,刻不容缓,自己在此,只会泥足深陷。
而陆蘅即将率军出征,归期无定,甚至,生死未卜…所有的情绪,就在见到陆蘅的一瞬间崩溃。
隐隐月色下,他的身影隐在黑暗中,薛妙妙走过去,每一步都觉得漫长。
不知从何时起,想要见一面,都变成了奢望。
周围很静,薛妙妙停在他面前,四目相触,竟一时无言。
还没等到她开口,陆蘅猛地伸臂将她抱住,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将她包裹,力道亦是极大。
沉静如水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今日陛下已经生疑,谢相亦要开始动作。
妙妙,你即刻便要走,半日也不能再等。
薛妙妙反手抱住他的腰,声音略显急促,我可以和你去军中,安装假肢的工序已经基本完成,可以减少士兵的伤残。
不可,战事危险,本王不会让你涉险,更何况不排除军中亦有谢相眼线。
薛妙妙苦笑,其实早已知道答案。
她将头从臂弯中抬起来,缓缓推开他,眸光如星,将军从不会失信,必定会安然归来的对么?陆蘅布着薄茧的指腹,拂着薛妙妙的脸庞轮廓,去清远城等我。
好,薛妙妙拿开他的手,轻轻踮起脚尖,印在他的薄唇上,将军保重。
只听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薛妙妙回头,只见在月光下僵住的一张面孔。
傅明昭定定地站在原地,诧异万分,若不是光线太暗,一定能看见他脸上青白交织的颜色。
换上陆蘅给她带来的衣服,她从月光下缓缓走出来。
秀丽的身影窈窕有致,修长的脖颈也露出优美的线条,明明是一样的面庞,却透出截然不同的韵致。
此时的傅明昭已然彻底石化。
他无法将眼前清丽绝伦的女子,和以前那个刻板的薛太医联系在一起。
临行前,薛妙妙的脚步不再停顿,回眸一望,径直随着傅明昭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的影子消失在宫道上,陆蘅依然站在原处,似乎能听见风穿过胸膛的声音,空的可怕。
--城门处盘查的士兵检查了通关文牒,今夜的确有内庭的伶人出宫的通诏,简单排查便放行。
薛妙妙戴着丝质面纱,更衬得一双明眸如秋水,傅明昭正襟危坐,警觉地握住佩剑,心里突突直跳,却还是忍不住瞟了薛妙妙一眼,这哪里是个男人,分明是比女子还要秀丽的模样,将军高明,薛大人装扮起女子,倒是有模有样。
话里还有被刚才两人亲密情形的震撼,说不出的别扭。
薛妙妙回望过来,取下面纱,大方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既然要离开这里,就没必要再隐瞒,其实,我本就是女子。
傅明昭握剑的手猛地一顿,险些撞在侧壁上。
难以置信地神情盯住薛妙妙,他回想起两人从前时常针锋相对,还有外界盛传将军有断袖之癖…以至于脸色一阵红白交替,最后竟有些不敢直视薛妙妙。
原来…原来如此,傅明昭将脸容扭到一旁,从前,是我无意冒犯。
薛妙妙不置可否,静静地望着窗帘外一轮缺月。
傅明昭仍是回不过神来,联想起她之前那些行医的手段,如此血腥的场面亦面不改色,放到眼前这个清丽无双的美人儿身上,怎么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将军看中的人,必定是不同寻常的。
傅明昭复杂的心里活动,很快就被周遭变幻莫测的环境所掩去。
原本平顺的路径忽而一顿,车夫猛地拉住缰绳。
电光石火之间,傅明昭已然拔剑出鞘,挡在薛妙妙身前,前面有人!------------78.[砒/霜鹤胆]揭开就在马车急停的刹那, 前方小径上仿佛瞬间被拥挤的光亮填满,还有四周的密林里, 持剑的卫兵就像那数不清的树桩,冒了出来, 将这马车围困得严严实实。
傅明昭倒吸一口凉气, 这阵势,即便自己武艺高强,亦是插翅难飞了!他轻轻敲了敲车壁,示意前方出了状况。
卫兵之中,有声音高亮的质问,车内何人, 即刻下车盘查!薛妙妙隔着门帘,紧张的握住裙摆, 分明已经打点妥当, 陆蘅办事素来滴水不漏, 绝不可能出此纰漏。
除非是……她猛然凝眉, 除非是出了奸细!会是谁呢?待火光照亮之后, 各方是谁,已然看的分明。
喊话的声音再次响起,薛妙妙这次终于听了分明, 是赵棣。
来的是谢相的人马。
薛妙妙在车内看不见, 两层卫兵身后,为首之人负身而立,沉吟不语, 正是谢丞相本人。
赵棣上前一步,我们得了风声,说是有夷洲探子出城,乃是依法盘查,还望傅大人配合。
这顶帽子扣的不小,饶是见惯场面的傅明昭也不由地握了拳。
两人对峙,傅明昭官职虽小,但是陆蘅的亲信,是以没有轻举妄动。
局势如满张之弓,绷得紧紧,不容细想,夜风将枯枝吹得簌簌作响,薛妙妙几乎能感到帘外傅明昭极速的心跳。
赵棣微微挑眉,身后的弓箭手,已经拉了弦,傅大人莫让丞相为难,这弓箭无眼,误伤了岂不难看?傅明昭握剑利落地翻身下马,指尖藏有暗器,他本打算待自己走上前去挡住视线时,惊了马,让薛妙妙先逃出困局。
无论如何,哪怕是身先士卒,也绝不辱将军托付。
赵侍郎,还请出示搜查令,下官才好奉旨办事。
他身形修长,步履沉稳,丝毫不见慌乱。
赵棣目光带着挑衅,他本就和兰沧王一派对立,更是因为薛妙妙的缘故,对傅明昭更是不喜。
傅明昭指尖转动,就在暗器即将脱手的刹那,突然有惊羽脱弓而出,电光石火的瞬间,朝着马车直直射了过去!变化来的太突然,傅明昭飞身回扑,为时已晚。
那寒铁箭头,斜刺入车身,没入大半。
傅明昭猛然拔剑,愤怒至极,回身指向赵棣,赵侍郎怎敢私自放箭!那箭到底是授意于谁,已然不重要,不过是最后多了个替死鬼罢了。
而车内之人,将很快会大白于众人,薛妙妙的事情,藏不住了。
焦灼之时,只听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树林动荡之声,犹如劲风逼近。
举目望去,清一色的铁甲寒衣,将月光反射的锃亮,来者乃是二十人的精锐骑兵,人字排开,极为震慑。
有骏马从后面缓缓出列,铁蹄踏碎枯叶的声音,平添了几分肃杀。
明朝,岂可对丞相无礼?还不快退下。
风动林响,陆蘅的声音随风传来。
谢相面色微微有变,气势上登时减了三分。
傅明昭心头大定,顺势回到车旁,没想到原本该率兵南下的将军会折回来。
车外剑拔弩张,但此时的车内,却是安静异常。
寒铁箭头从左侧插,入,虽不深,可当时薛妙妙恰好坐在靠左的位置,三寸多长的箭头,有大约一寸,正正钉入她的蝴蝶骨上!衣襟上被鲜血染红,但薛妙妙脸容上却并非是疼痛带来的扭曲,反而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此时此刻,风声鹤唳具都消失无踪,唯有脑海里呼啸爆发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
鲜血染透了刺兰,却不想正巧解开了薛妙妙的封印。
凤凰谷中,湖光山色,清远镇上,蓝山高远。
还有西南之国,那吞天嗜日的战火,无边无际,尸横遍野,人间炼狱……那是屠城…幼小的她被人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
薛妙妙猛地捂住疼痛欲裂的头,原有的和她自己的所有思维,过往如潮水袭来,激烈的碰撞融合,瞬间卷入洪流中去!汗水顺着光洁的额头低落下来,她缓缓抬头,迷蒙的眸色一点一点转为清晰,却再也不是之前的纯然,漆黑的瞳仁中,有暗光涌动,如古井之深而乍见天光。
长久以来的记忆终于完整,再也没有残缺了。
撕下一片内襟之角,她猛地将身体从箭头上□□,然后按住,再撕下一条,将整个胸背绑起来,利落地包扎完毕。
而马车外,陆蘅面无表情,凛冽的眼眸四下扫过,谁放箭射中的车马,自行站出来,本王有话要问。
目光掠过赵棣,他全然没了方才的气焰,谢相终于缓缓开口,不知是将军安排,乃是误会一场。
不过既然将军素来端正,自然不会介意秉公办事,速速一查,便可通行了。
看那角度,羽箭角度不深,应是不会伤人。
否则…陆蘅策马前驱了几步,放箭伤人在先,盘查的事情自要靠后了。
赵棣胸有不忿,还没张口,却被谢相拦了下来,将军放心,若是车内人受伤,本相自会负责到底。
看似谦恭,实则暗藏玄机。
陆蘅却不打算和老谋深算的谢相过多周旋,摆摆手,示意傅明昭驾车返回。
有铁骑护卫,所有人皆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以兰沧王的铁血作风,谁敢妄动一下,必定血溅当场。
傅明昭毫不迟疑的翻身上马,长鞭欲扬的档口上,车内忽然有了动静。
慢着,我有话要和丞相说。
那声音轻轻,却传入大部分人的耳朵,有几分熟悉,又显得几分陌生。
像是个女子。
所有的目光,再次汇聚到马车上,只见风吹帘动,一抹婀娜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夜风撩动着裙摆,她一把拔下车身上的铁箭,定步走向中央。
细看之下,竟是位清丽无比的美人,但却没有丝毫矫揉造作,反而有种泰然安稳的气度,在权倾朝野的兰沧王和谢相的对峙中,她似乎并不胆怯,而是笃定。
大部分士兵并未见过薛太医的模样,只觉得惊为天人,反倒是不忍心下手,而懊悔之前的鲁莽。
看她背上的血迹,定是受了伤的。
但赵棣的目光却是黏在她身上,再也移不开来。
不对……分明接到的线报,是为了陷害兰沧王私下通敌,扣一个大罪名,怎会是个女子,还是个和薛妙妙相似极了的女子!薛妙妙环顾四周,和陆蘅触目而过,只那眼,陆蘅却觉得心头像被刺了一下,一切应是永远的不同了。
他没有出言阻止,只是静默地望着局势变化。
这位是…赵棣有些痴然,脱口问道。
薛妙妙莞尔一笑,手持铁箭,泛着寒光朝着谢相走来。
行宫草药品类不多,我本是替陛下到山野里来寻找奇药,不想大张旗鼓,才如此安排,不想这么一闹,只好如实相告了,还望丞相莫要怪罪。
她拱手一礼,本是娇媚女儿身,却又是这番磊落姿态,更具摄人心魄的美。
谢相和薛妙妙泰然的目光相触,片刻之后,定声开口,圣体安康,为国之根基,本相怎会怪罪呢?你…当真是薛兄?赵棣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薛妙妙聘婷而立,举手投足之间,和自己认识的薛太医渐渐重合。
下官本是女儿身,为了出入宫廷行医方便,陛下才默许隐瞒。
这一字一句,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
对于赵棣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般,回想从前以为自己有断袖之癖,更是既脸红又有莫名的窃喜。
所有情绪含在胸口,一时竟是不能自持。
薛妙妙微微靠近,用略低沉的,只有谢相身旁几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臣仔细考虑,愿遵从丞相安排,回京接任太医令一职,替陛下、丞相、贵妃效力。
谢相目光中有赞许,沉稳一笑,今日误会一场,伤了薛大人。
好在薛大人妙手神医,应是无碍,本相素有惜才之心,也还请大将军放心,放箭之人,本相自会严惩不贷!既然误会解除,各方兵马具都班师回营,有序散场,谢相和薛妙妙似在交流皇上病情,赵棣面色微红,说是误伤有愧,邀请她一起乘车同行,却被薛妙妙以采药为借口,婉言回绝。
待到人群尽数散去之后,薛妙妙这才缓缓往林间走去。
月光倾泻于山石之上,她走了片刻,在一丛紫苏草间停了下来。
摘下几片叶子,掐碎了敷在伤口上,奈何蝴蝶骨离得远,手臂用力后伸,却仍是够不到。
忽然,握住草药的手,被人按住,替她将草药敷上,为何变卦,要回京做太医令,本本王不相信你是为了功名利禄。
她挺直了身板,抬头,静静望进陆蘅的眼眸,丝毫没有退却。
如在往常,薛妙妙从来不是陆蘅的对手,被他气势所慑人,也是几乎不去争论的。
只是今夜此刻,她的神情,像是变了一个人。
薛妙妙话锋一转,困扰将军多年的宿疾,我可以替你解除了。
她自然全部记起来了,那骨钉,是她故意所为,位置打的很深,要取出来,只有通过手术,还有,外加自己的血为药引。
陆蘅的眉心渐渐拧成川字,忽而凛然一笑,薛妙妙看不懂他到底是为何。
我若想除去,又何用等到今日?薛妙妙不再回答,陆蘅将她拦腰抱起,大步向马上走去,你不该回来的。
将军亦不该回来。
她任由陆蘅抱着,丝毫没有以往的腼腆,反而将力量靠在他胸前歇息。
陆蘅将她放上马背,两人一路策马疾驰,很快就到了城边。
今日一别,早则三个月,晚则无期,建安等我。
薛妙妙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没有点头,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又像是盯着他背后盛大的黑暗。
他本已经策马走远,忽然又疾驰折返回来,猛地将她裹进怀里,脸容压下来时,却被薛妙妙伸手抵住。
陆蘅便顺势在在手心里狠狠啄了一下,不论何时,自保为先,留着命等我回来。
----兰沧王南下平乱,御驾北上回朝。
薛妙妙仍然以男装示人,只是流言很快便传遍宫廷和坊间,但薛妙妙却懒得理会。
册封太医令,如常进行,在谢相的庇荫之下,一切都十分顺利。
薛妙妙入住太医署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林霜招入房中。
两人对面而坐,林霜依然是那副言听计从的神情,只是在薛妙妙开口之后,那神情一扫而空。
就像是一张□□,骤然撕开,露出老成而沧桑的神态。
薛妙妙只说了四个字,桑温姑姑。
------------79.[砒/霜鹤胆]虎穴林霜的眼眸顿了顿, 而后低垂,一声叹息, 你终究,终究还是记起来了。
面前的薛妙妙早已褪去了当初凤凰谷中稚嫩少女的模样, 纤细的身体包裹在厚重肃穆的太医令官服中, 清纯坚定中透出隐隐的威严。
薛妙妙一边翻阅各宫送来的药方明细,勾勾画画,不当之处,在一旁小字批改。
金鼎中焚烧着樟脑的香气,让人神思清明。
她搁置了笔,唇角勾起不算明朗的线条, 我恐怕,要让母亲和你失望了。
林霜对坐下来, 以他们二人的身份, 对外她要表现出足够的谦卑, 你母亲…去世前, 不想让你走上复仇的道路, 便吩咐我,联合蛊脉一同将你神思封印,只留下美好的那一部分, 待在凤凰谷安度余生, 不想阴差阳错之中,你知晓了寻宝这件事,执意出谷, 我才只好假死脱身,暗中保护你。
薛妙妙淡淡抿唇,所以,给兰沧王下毒的事情,我也全然忘记,之前每每总觉得脑子里像隔着一层东西。
谢相他一定想不到,那一箭反是助我一臂之力。
提到谢相,林霜脸色徒然一变,如今朝中皇帝病体不愈,谢贵妃晋封皇后,谢相大权在握,你应该听从兰沧王的安排,永不回京…薛妙妙又抽出一副方子,细白的手指在上面滑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十几年前他在夷洲屠城的仇,绝不能埋入地下!当时她岁小,却已有足够的记忆,除了母亲和自己被父亲冒死送出了国,流落到凤凰谷避难,族中众人,包括重伤的父亲和哥哥,全部殉国。
谢相为了贪图秘宝,不惜违背人伦,将已然投降的夷洲皇室几乎灭族。
只可惜,宝藏的秘密,已经被带出了国境。
连天战火和血光犹在眼前,薛妙妙的手指收紧,仿佛要嵌入肉中。
虽然她有了未来世界的灵魂,但这个躯体原有的恨意,却丝毫未减,已刻入她的骨血,不可分割。
林霜握住她的手,晃了晃,眸中满是不忍,但此人老奸巨猾,你如何和他抗衡?玉白的脸容抬起来,已经掩去了悲愤,又变得如从前一般纯良无害,还是那个宫中人人称赞的妙手薛大夫,的确,我虽已投靠他的阵营,但他对我仍有提防,我送去的药膳,他从不入口,要让这老狐狸彻底相信予我,还需要一份极有诚意的大礼。
林霜狐疑地蹙起眉头,薛妙妙嫣然一笑,如今他在朝堂上的对手只有一个。
你要对兰沧王下手?林霜难以置信,但他对你百般袒护…可别忘了,他终究也是大燕朝的将军,薛妙妙克制住不去细想,为了父亲哥哥的血海深仇,我可以,舍去他。
林霜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毕竟劝她放下仇恨,实在是太过艰难。
听闻皇帝的病情,如今是由你全力司管,万忘小心。
薛妙妙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枚金箔包好的事物,只有指腹大小,虽然谢相不用太医调养身子,但皇上为表关心,每日下朝时会留他说话,赐一碗补汤,他是一定会喝的。
的确,这汤我去送过一次,其他时候乃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所为。
这东西无色无味,一包是七日的分量,我会按时找借口传你过来。
林霜点点头,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只是这一步走出去,就不可能回头了。
大燕将乱,不能回头的又岂止你我?林霜嘱咐她,如今已女子身份担任太医令一职,虽然医术得以服众,但虎视眈眈之人不在少数。
又比如男女之事,她的样貌才情,更有不轨之人贪图,赵侍郎时常来拜访,亲近之意不加掩饰,明里暗里已有风声传了出去。
林霜说的这些薛妙妙都明白,只是还没将赵棣放在眼里。
倒是尉迟恭此人,越来越让她猜不透,究竟是敌是友。
我明白,姑姑也要保重,替我看护好容夫人,她身上有对我很重要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千万无语尽在不言。
薛妙妙端起桌上的药碗,猛地砸到地上,提高了声线,在太医院当值这么久了,竟还会弄错药材,可见你心思不在行医上面!林霜就势踩在满地药渍上,弄的十分狼狈,她捂着脸咬着唇,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奴婢分明是按照您的方子抓药,这会儿反倒赖在奴婢身上!薛妙妙气的脸儿煞白,本就不善言辞,这会更是说不出话来,只反复说,好…好…皆是你有道理!动静闹得不小,太医院里已有人赶过来,要将林霜拉下去,千珏只好过来将薛妙妙劝下,她很得陛下赏识,您莫要和她计较,我把她调出去,不再跟着您底下做事便是。
苦笑了一下,薛妙妙摇摇头,拿起案上书册,转身独自返回内堂。
千珏看着那纤瘦的背影,有楚楚之姿,下意识便站到薛妙妙这一边,又将林霜训话了一回才压下此事。
可这么一闹,太医令和林霜不合的消息,很快就在太医院散布开来。
自然也逃不过皇帝和谢贵妃林霜虽为医女,但颇得皇帝赏识,在外人眼里看来,不免有几分恃宠而骄的意味。
甚至后宫渐渐有议论,说这林霜孔有争宠之心了。
但皇帝病体迟迟不好,还有每况愈下之势,眼下是无心充盈后宫的。
___起初,南下平乱,捷报频传,大燕兰沧王所过之处,攻无不克,很快便占领了两处要塞城池。
但转眼间便到了入秋,西南山区冬日湿冷,雾霭沉沉,行军难度徒然增加,大燕军队吃了一场败仗,退回营地。
战事陷入僵局,朝堂上各种议论源源不断,而反对者更是提出了,兰沧王有佣兵自立的野心的言论,触目惊心。
谢相,则一直表现出大度宽怀,表面上现在力挺兰沧王一方,更建议皇帝增派十万军马支援。
一时赢得了人心,搏了个贤相的名头。
谢贵妃封后大典,就安排在中秋当日。
后宫无主多年,百官忙碌,一派荣华。
和谢贵妃的花团锦簇相比,容夫人那里仿佛被世人遗忘,犹如冷宫般静默。
一个失宠的妃子,不会有人去关注,各宫妃嫔都忙着讨好谢贵妃,攀附这大燕后宫的女主人。
薛妙妙没有踏足过容夫人寝宫,但她的消息,林霜会按时送来。
她本就不喜欢皇帝,倒也并没有什么波澜,倒是每日神情恍惚,凭窗望座,还私下给宫人银子托人打听夷洲的战事情况。
薛妙妙并不恨她,却反而生出了可怜可叹的意味。
封后大典前夕,薛妙妙为了躲清净,便回怀庆堂休息。
秋桐自从知道薛妙妙是个女儿身以后,是唯一一个不惊讶反而高兴的人。
时常拉着她问个不停,从前还有些男女大防,如今可是无所顾忌的了,有时薛妙妙回药店休息,她干脆就厚着脸皮和她挤在一张床上,还非得准备了好些个漂亮的女装,要让她试穿。
有时候,薛妙妙当真觉得怀庆堂才是自己的家。
唐青青来了一次,看到穿着丹青色布裙的薛妙妙,回家大哭一场,才彻底死了心。
又过了一阵子,唐青青再次登门,这一来二去,三人竟然结交了朋友。
薛妙妙不在时,就由秋桐交她药理,怀庆堂里一派热闹。
秋桐和陶伯待她和从前一样,没有因为她的地位而变化疏远,也只有在这里,薛妙妙才是暂忘了所有,睡得安稳。
只是,这样的日子,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享受,时局逼人,刻不容缓。
傅明昭明里暗里时常埋伏在怀庆堂附近,薛妙妙知道留他在京城是兰沧王的意思。
她便刻意疏远了,反倒是秋桐和他走的很近。
是日清晨,鸡啼破晓,薛妙妙便起来梳洗。
今夜夜宴,乃是最好的时机,如若计划成功,自己便能完全赢得谢相信任。
因着满心思绪,就连秋桐端了衣裳进来,也没有发觉。
瞧你心不在焉的,怎么做了太医令那样的大官,反是更呆了呢!秋桐故意打趣着,薛妙妙这才淡淡一笑,做大官无趣的很,我的理想就是开间像这里一样的医馆,悬壶济世,逍遥自在。
秋桐替她拢起脑后的秀发,绾了发髻,并以玉簪固定,那你留在这里便是,多少人慕名而来,想要找你治病呢。
将额前的碎发抿到乌发里,弄的庄重整洁,再套上厚重的官服,她摇头,我不喜欢京城,最好往西去,出了玉门关,远离避世才好。
整理完毕,薛妙妙深呼吸口气,摸了摸怀中的物件,大步往门外走。
秋桐拉住她,怎么听你这话像是诀别呢,我和爹爹可不让你走。
被她扯住广袖,只得连声讨饶,扶住冠发,秋桐不依不饶,凑过去问,薛大人容貌倾城,皇帝和大臣们没有被你的美色迷惑么?还有兰沧王为何派人盯着你,是不是有何企图?薛妙妙哭笑不得,反手点了她额头,反客为主,你和傅明昭什么关系,他连这些事情都告诉你了?一提到这个名字,秋桐的语气登时软了,谁和他有关系了…还不是整天缠着我问东问西的。
趁着秋桐嘟囔的功夫,薛妙妙大步走了出去。
入了玉阳道,便见一驾单马轩车停在扶柳之下,从旁经过,有人掀开帘子叫住她。
这才看清了容貌。
尉迟恭眼含温润,笑意泱泱,仿佛在朝堂汹涌都和他无关,却分明身在其中。
他邀薛妙妙同乘,此也正和她意。
就在入城门之前,薛妙妙忽然顿住,郑重道,晚间夜宴,能否帮我一次?这一问,出乎尉迟恭意料之外,哦?这是为何?因着你是谢相信任之人。
尉迟恭笑了一笑,凝着她严肃的面容,发觉她当真是越看越美的女子,十分耐人寻味,尤其还是身着男装,妙妙你知道,我从不会做赔本的交易,你要拿什么来换?如若达成,只要是我有的东西,尽可以予你。
车马缓缓驶入皇城内院。
尉迟恭迟迟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她的双眼,薛妙妙被他看的很不自在,便将脸儿扭到侧边,谁知他忽然倾身靠了过来,越来越近,近到呼吸可闻。
我要你这个人呢?可愿交换?双手扣住身后的车壁,薛妙妙轻轻动唇,你若敢娶,我便敢嫁。
尉迟恭的眸色渐渐深沉,他反复咀嚼薛妙妙的话,心下竟是说不出何种滋味。
便心一横,就势啄上了她的嘴角。
忽而身下马车一个颠簸,两人便一同磕在车壁上,等到回过神来,尉迟恭好看的下唇上已经破了一个口子。
整理了凌乱的鬓发,薛妙妙圆睁了眼质问,你到底帮是不帮?用手指擦去唇边的血渍,尉迟恭竟是笑的十分纨绔,有如此美_色当前,下官自愿赴汤蹈火了。
------------80.[砒/霜鹤胆]取信编钟悠远低鸣, 汉白玉石阶上铺就的红绸从司马门一直绵延到凌霄殿。
抬头就有成群的鸿雁南飞,越过高阔的宫墙。
西南三十万大军正浴血激战, 大明宫内却是一片奢华荼靡的盛景。
参与封后大典的文武百官,在黄门内侍的引导下, 鱼贯而入, 来到凌霄殿前集结。
吉时已到,由礼部尚书宣读圣旨,诰命天意。
此间流程,的确恢宏,却也乏味,薛妙妙垂目静听, 实则并未听进去几句话。
耳畔鼓乐声色,百官臣服恭贺, 却让她止不住的思绪往西南飞去。
此时此刻, 陆蘅是否仍在前线拼杀, 鲜血染红白衣, 想来以他的身手, 必是无人能伤及分毫了。
他麾下有孙伯勇、杜青等猛将冲锋陷阵,又有□□、玄武、朱雀这三支大燕最精锐的部队。
而且兰沧王本身,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打胜仗, 也许只是时日问题。
而故土夷洲,她虽已漂泊多年,印象已然模糊, 但骨子里仍是斩不断的血缘。
春花与秋月,红颜与枯骨,在宫阙之中,不过都是帝王掌中所玩弄的权势罢了。
大燕与夷洲,争夺交战几十年,孰对孰错,她不想去区分。
身为医者,她怜苦的只有无辜百姓。
念及于此,对谢相的恨便更深刻一分。
屠城之祸,必要血债血偿。
凌霄殿上,帝后礼成,携手共望,好一派昌平盛世的荣华。
薛妙妙隐在群臣中,甫一抬头,不期然对上了谢皇后的目光。
她名义上的姐姐。
那是一种怡然优雅的气度,配上她精致的妆容,仿佛在宣告世人,这伟大的胜利。
薛妙妙自然地微微一笑,冲她拱手贺礼,目露真诚,谢皇后这才满意地将目光转到别出去。
却不知她低垂的眼眸中,只有漠不关己的轻蔑。
繁杂的典礼过后,已经日过中午,而晚间,皇帝在御花园外的栖凤阁设私宴,能列席者皆是帝王心腹,翻翻手便能掀起朝堂波澜的重臣要员。
谢相自然是今夜的核心人物,位高权重加上国丈爷的身份,想不风光都难。
而薛妙妙能得以获得列席资格,一来是谢相有意提携,加之谢皇后产子,她居功不小。
二来,太医令虽品阶不高,但经常和皇宫内外打交道,加之她医术高超,倒是收获了不错的人缘,皇帝对她亦有赏识之心。
栖凤阁位于内宫深处,毗邻御花园,风水极好,花木繁茂,秋菊香气淡淡隐在空气中,熏得人欲醉。
此时,经过半日的繁文缛节,众人都有些疲惫,皇帝和谢皇后显得放松许多,谢皇后换了身儿嫣红的常服,娇艳可人,正三品以上的妃嫔也入席参宴。
皇帝放出话来,说是让众位爱卿莫要拘谨,可畅饮开怀,不负好时辰。
人逢喜事,皇帝病容似乎有所好转,谈笑间虽也时常咳嗽,但气色却是红润,眼眸光泽。
随着酒酣兴尽,渐渐地,气氛变得松弛起来,开始有人在座位上左右谈笑,或是恭喜谢相,或是奉承皇帝,或是谈论国事。
薛妙妙坐在离皇后不远的位置,左边临着尉迟恭,右边则是谢相,她始终把玩着酒杯,时不时喝上一口,听着各方谈话。
面前的舞姬正做一曲霓裳羽衣舞,妩媚多姿,身轻如燕。
许是都饮了酒的缘故,前面的御史大夫商淮回头,向薛妙妙讨教着关于她往骨头上放钉子来固定治伤的方法。
毕竟,这个时代,人们对手术治病还是抱着极大的好奇和疑惑的。
尉迟恭把酒放在唇边,沾了些,却看见薛妙妙已经脸色红润,正和商淮交谈。
据我所知,我军中有一种新制兵器名为火弩,能粉碎骨质,若有人受此种火弩伤,怕是就不能用薛大人的办法医治了。
他的声音恰当的响起,引得周围几人看过来倾听。
薛妙妙微微红着脸,摇摇头,大人有所不知,触类旁通,骨折的本质皆是一样,这种骨伤,用我的方法亦可以治疗。
尉迟恭笑的风雅,只怕薛大人是纸上谈兵罢了。
许是仗着酒气,素来好脾气的薛妙妙急了脸色,下官在南巡行宫时,替人治过此伤,效果不错。
哦?我军将士,谁会被自己的武器伤及骨血?怕是薛大人喝醉了,说的玩笑话了。
尉迟恭不以为意,此时两人的对话,成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谢相看过来,皇帝的目光也投过来,都等着听薛妙妙如何接话。
只见她红润的鹅蛋脸上,秀眉微蹙,我没有说谎,当时是兰沧王传我过去医治的,绝不会记错,那人受得正是火弩伤。
听到兰沧王三个字,原本言笑晏晏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奇怪。
他在朝堂的影响,即便远在西南,也丝毫未有减弱。
容夫人原本悻悻地坐在下首,表情木然地欣赏歌舞,听到这一句话,素手中酒杯停顿,朝薛妙妙处望过来。
皇帝的目光更深刻一分,尉迟恭的脸色也微微一窒。
空气渐渐凝滞,银烛啪地爆出火花。
兰沧王那里,为何会有被火弩所伤之人?还是在戒备森严的行宫。
薛妙妙见大家都看过来,借着酒意,倒是显得十分天真的模样,似乎不知道自己一番话足以颠覆时局,掀起万丈波澜。
御史大夫商淮本是随口一问,不想竟是牵扯出如此事情,心下忐忑,又看了一眼皇帝和谢相,这才追问,具体是南巡何时,薛大人可还有印象?薛妙妙犹豫了片刻,小声道,今日乃是皇后的喜宴,下官不便多言…但说无妨,朕也很好奇。
皇帝摆摆手,故作和蔼,示意她继续。
瞟了皇后一眼,薛妙妙只好硬着头皮答,回陛下,正是…正是有夷洲刺客混入行宫的第二日晚。
此话一出,再如平地惊雷,炸起一片,瞬间凉了所有人的脸色。
皇帝的面容亦是冷了下来。
兰沧王私藏了受伤之人,那人又恰好在刺客入宫之后,受得又恰恰是本朝新制武器的伤。
哪里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其中的含义,在座众人岂会想不明白?许是看到皇帝脸色不好看,想要补救一下以证明清白,薛妙妙忽然从座位上起来,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缓缓呈了上去,此物乃是当日替人治伤时,那人落下的东西,一直放在我这,之后未在见面,是以只好带在身边,微臣不敢欺瞒圣上!谢相拿过来一瞧,神色剧变,这…竟是夷洲国的图腾!随即回头,斥责,薛大人年少荒唐,为何不早日秉明圣上?她沉默,跪坐在座位上一语不发,谢相佯装责备,但却不见眼底的气恼。
谢皇后从旁劝慰,柔声解围,皇帝眸色冷然,刑部尚书何在?天牢中押回来的刺客,明日去审一审。
众人鸦雀无声,然而寥寥几句话,已是给兰沧王扣上了不忠不义的帽子了!也让原本沉下去的案子,再次冒出头来,何况关系着皇帝的安危。
尉迟恭在心中暗道,这一步棋,走的太险,弄不好就是两败俱伤的残局。
皇帝自然无心再饮酒,提早散场,两人相视一眼,匆忙走出殿外。
今日夜宴,因为薛妙妙的无心之言,轩然大波。
栖凤阁外,夜风习习,卷着初秋的清新气味,沉默着走出宫道。
司马门外,宫门合上,宵禁。
一轮满月清晖映照,映照着宽阔道路两旁的垂柳。
薛妙妙一身酒气,一抬头仿佛看到树下是陆蘅长身素立的身影,他面容坚毅冷冽,白色战袍下摆染着斑斑血迹,一如当初在清远城药铺,初见的那个夜晚。
从来不会饮酒,今夜喝了三杯,薛妙妙这会酒气上涌,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定了定脚步,抬头和他对望,你受伤了,让我看看。
那人纹丝不动,她一顿,慌忙低头在身上翻找,是不是旧疾又复发了?你去了那么远,定是没有带药吧…尉迟恭制止住她慌乱的手,你看清楚,我不是陆蘅。
薛妙妙不语,身子似在轻轻颤抖。
你怕下不了决心,才故意将自己灌醉。
停顿片刻,她拨了拨额前掉下来的碎发,忽然笑了起来,送我回去好么?你又以为我在等谁呢?尉迟恭说着便将她扶着架上了马车,垂眸时隐约有些情绪,没有回头,往怀庆堂驶去。
刚上车,他便点住薛妙妙的唇,从车帘的缝隙向外望,果然有黑影消失在柳林之中。
薛妙妙动了动眼皮,明白那是谢相派来监视自己的人。
今夜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该有更多的未知数。
你既念着他,为何逼自己如此,其他的路并非没有。
尉迟恭拿来帕子将她湿黏的额头擦拭干净。
似睡非睡之时,薛妙妙忽然张开漆黑的眸子,我只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才能保住他的声望。
真相总会水落石出,只要谢相在一天,皇帝并不会拿他如何。
那一瞬间,尉迟恭才骤然惊觉,自己似乎从不曾了解真正的她。
原来妙妙你早已看透了局势,他失笑,不过你的心意,他未必能懂。
说完,久久没有回应,再抬头,她已经睡了过去。
尉迟恭将替她披上外衣,在于多话。
------------81.[白芥乌骨]构陷没有枉费薛妙妙如此苦心献计, 谢相自然明白后面该如何去做。
不多不多日,皇帝便下旨提审天牢中的刺客余孽, 审讯结果秘而不宣,薛妙妙沉住气, 等着谢相或者皇帝的召唤。
十日之后, 她果真等来了人,却是谢皇后请她到宫中诊脉。
皇上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在前殿忙于处理朝政,下了朝留在御书房,传旨晚间不回皇后寝宫。
薛妙妙卷着一身秋意来到寝宫时,正是午后时分。
她从容地入内, 准备好诊病用的器具,那特制的药箱里, 别人是不许碰的。
仿制的听诊器, 是用牛皮打制, 还颇为顶用, 因为她是女子身份, 可以贴着内衣给各位娘娘、皇子们听诊。
仔细看完,并无大碍。
转到后殿,珠帘叮咚, 宫女掀开来, 不知何时,谢相已然在内等候。
该来的总会来,薛妙妙坦然入座, 宫女们识趣地退下,只留下谢皇后的贴身大宫女锦瑟在外守候。
一室瑞脑香缭绕,寝宫内奢华秀丽。
现下只有咱们父女三人,便不说些客套话了。
谢相亲自斟了杯茶递过来,薛妙妙点点头,表示默许。
刑部提审的那刺客,在狱中自尽了。
他悠然闲适,仿佛那人命无足轻重。
愣了一下,薛妙妙摇摇头,可惜了。
谢皇后道,不论如何,日后妹妹助姐姐一臂之力,共同掌理后宫。
薛妙妙笑的十分谦虚,以不变应万变。
右手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阵子,谢相进一步试探,之前你和兰沧王走的近,为父心有隐忧,怕你小小年纪被他人蛊惑,此次你能揭露他真实面目,当真是难得。
薛妙妙一张俏脸满布哀怨,声音低细,他一直强留我在身边,他位高权重,为我所不能反抗。
后来他出征西南,便强迫我同去,幸得父亲替我解围,才得以脱身。
谢皇后啜了口香茶,听闻兰沧王对你照顾有加,那样的男人,你难道就不动心?心下冷笑,这谢皇后果然是一针见血,她问的话自然是谢相授意了。
低叹了声,实不相瞒,我已心有所属,根本不愿和兰沧王有所纠缠。
是哪家公子能入你的眼?谢皇后好奇地问。
即便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两道目光随着而来,黏在她身上。
室内有片刻的静默,微微调整了呼吸,薛妙妙掷地有声说出了那个名字,尉迟恭。
谢皇后一副惊讶的神色,转而又变得了然。
笑吟吟地拉着薛妙妙的手,问东问西,她只好应付着。
气氛在一瞬间松解,谢相的目光终于又落回茶杯上头去。
饮尽了茶,看过来,笑的慈祥,前几日,尉迟恭向我提亲了。
事后,心有余悸,薛妙妙走出皇后寝宫时只觉得双腿微微有些虚软。
----太医署,药房。
良嫔娘娘近日体虚乏力,色白唇燥,臣给她开了副补气血的方子,用的是黄芪、薏仁和血参,每日辰、酉二时以温水煎服。
千珏按照惯例来太医令处汇报公事。
看了看分量,薛妙妙在他方子下方娟秀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自从上次和林霜冲突之后,薛妙妙正好趁此机会重新给太医署立了规律。
每日午时分管各宫的正七品以上太医,都要来她这里汇报情况,而职位更第一阶的医女和医士则要向顶头上司汇报,如有疑难杂症,再一并汇总到太医令处,并由太医署宫人记录成册,以便随时查看。
而出入的药材器材的账目,也落到了薛妙妙的手中。
如此一来,明面上太医署秩序井然,私下,也让薛妙妙能严格掌握她所需要的消息。
千珏汇报完之后,却迟迟不走,围着桌子踱步,薛妙妙也不抬眼,自顾自地写药方,千珏搓搓手,犹豫着开了口,臣还想向薛大人请教一个问题。
嗯,尽管开口。
千珏这便坐了下来,有位病人身患咳疾十余年,但近日里受了风寒,症状加重,并且入夜之后症状加重且间杂有喘息,许久才能平复。
此病人性别年龄几何?千珏顿了顿,答,五十岁上下,男子。
薛妙妙心中有数,面上并没表现出惊讶,此症乃是受风肺寒之症,随着入冬症状必然会加重,可以先行食补,每日用虾蟹加上韭菜炖羹,饮用一碗可以滋补肺脏。
千珏连忙拿笔记了下来,一副受益匪浅的模样,薛妙妙继续提点,情绪对于病情恢复也有很大的促进作用,病人可以在居室内种养一些花草,比如秋冬也可开花的梯牧草或者黄花茅,怡情养性是最好。
千珏连连点头,觉得甚有道理,薛妙妙无心一问,是谁托你问的?见他不愿回答,她微微一笑,不需要你透露病人消息,只告诉我太医是谁就好,我心里得有个底儿。
薛妙妙平时不苟言笑,本就是最妩媚的年纪,这温柔地一笑,自然是极好看的,千珏对着这般女子,心下放松警惕,只答了是孙太医。
对上了,孙太医正是去年从太医署退休的老郎中,医术稳当,秉性温和。
根据林霜打探来的消息,谢相为人谨慎,不用宫中的太医,专程请来退休的孙太医去府上诊病。
只不过,谢相机关算尽,也一定不会想到,他虽有咳疾多年,但这的所谓的肺症乃是由人精心策划的,神鬼不觉。
毕竟对于医理,他无法和薛妙妙旗鼓相当。
以她的功底,做到极其逼真自然,亦并非难事。
千珏对于她的医术从来皆是佩服,便好奇地问,臣熟读《千金方》、《杂症集》以及各类药点,并没有找到大人所说的方子,不知您读的是哪些医书,臣也好研习一番。
薛妙妙似模似样地轻咳了一声,《外伤金匮经注》,《百草纲目》等书上皆有记载。
千珏仔细在脑海里搜索,十分疑惑,这些臣仿佛没有听闻过…这都是薛妙妙自己编纂记录的内容,他当然不会知道。
但表面上薛妙妙正色道,医学浩渺如烟海,古籍秘方繁多,谁又能够都知晓呢?听了她的教导,千珏越发觉得她可敬可佩,心悦诚服。
这食补先拿去用,若十天还不见好,你可以再来找我。
她好心地补充一句。
就听千珏刚走到门槛处,便道,臣拜见尉迟侍郎。
抬头,隔着桌案,就看到尉迟恭春风般温煦的面容。
两人往太医署外面借步说话,待走到密林之中,尉迟恭开口问,方才你和千太医的话,我也听了七七八八,妙妙你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秋风拂面,天高云淡。
薛妙妙一派无辜的神态,上次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要取得谢相的信任,自然是竭尽全力为他效劳了。
这不是实言。
这就是实言,良禽择木而栖,薛妙妙薇然一笑,如秋风爽利,谢相就是我要攀附的大树。
尉迟恭哑然失笑,素来能言会辩,却在此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刺客自尽,审查中断,皇上已下旨诏兰沧王回京。
前些日,兰沧王刚攻下一城,势头正猛,我得证据虽可以让皇上对他生出怀疑,但断不至于紧迫到如此地步了。
林外有脚步声路过,日暮西斜,周遭一切都渐渐暗了下来。
他微微靠近,附在她耳畔。
谢相联合御史大夫商淮等几位重臣,上书禀奏,兰沧王两次西征,粮草兵马消耗巨大,但朝廷拨款远不及花销,而他麾下三支军队的规模逐渐扩大,军费从何处而来?谢相提议,暂停其职位,彻查其军费账目。
秋风将他的话卷入夜色,飒飒瑟索。
薛妙妙心头巨震,但压抑着并未表现出来,而是故意转换了话题,当初我们达成的协议只是抱团取暖,互为掩护,但不包括你贸然向谢相提出求亲之事。
贸然么?我并不如此认为。
尉迟恭依然笑的温和,在月光下恍恍惚惚,你如果决定投靠谢相,与我成亲,便可以消除他的所有顾虑,岂不省事?薛妙妙陷入沉思,她明白尉迟恭的话并非胡言,但是甘心么?甘心为了复仇搭上自己的后半辈子?尽管在林霜面前她故作冷血,尽管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尽管未来充满了变数。
如若事成,自己能否全身而退还未可知。
如若败露,谢相和皇帝都不会放过自己。
我会考虑的。
--夷洲北境,楚漠城。
斑驳的城墙才经过战火的摧毁,残垣断壁,护城河边的吊脚楼上,布满了大燕士兵,虎贲、朱雀、玄武时三色大旗在风中雷动飘扬,凝视着从城中押解出来的队队战俘。
天边红云翻滚,笼罩着这座刚被兰沧王攻下的城池。
经过三十余日的拉锯战,今日巳时守城夷军投降,迎接燕军入城。
受降的士兵们被收缴兵器,押解着站外道路两旁。
汗血宝马紫金络脑,健壮的四蹄踏着尘土,马上高俊挺拔的身影一袭白衣,长剑腰悬,并未佩戴任何盔甲,却在战火中显得格外肃杀和可怖。
楚漠城的百姓们退缩在自己家中,只敢从窗缝中窥看这个传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战将。
却都意外地看见了如此高华俊秀的人物,白衣纤尘,但当望见那双眼底的凛冽,便才被他的气势所慑,不寒而栗,惊恐退避。
孙伯勇率领虎贲军,押送战俘,送入城外的大燕营地,杜青则率领朱雀营入城收拾残局。
陆蘅就给他们分别一句话,不斩降者,不侵百姓。
所有违抗者,杀无赦。
楚漠城的事务交接花费了十几日,期间燕军立下规律,百姓们日常生活照旧,新增设了军府,暂时理事。
西南的深秋湿寒阴冷,许多士兵本就负伤,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
此次不动城中财务,但军需不够,以前攻城之后,必有随之而来的抢掠,才能补充供给。
可如今,经费紧张,尤其是治伤的药品极度不足。
孙伯勇和杜青只好联合请示兰沧王的意思,陆蘅沉吟片刻,便答,本王见附近多山地,就让军医们全体出动,上山采药。
走出帐外时,孙伯勇无奈地叹了一句,将军怕是不知,随军郎中岂是人人都如薛太医般妙手慧心?杜青从前没有接触过薛妙妙此人,好奇地问,那薛太医当真如传言般医术高超?孙伯勇阔步向前,面目朗然,杜兄可知,营中半数伤兵的胳膊和双腿,都是薛太医给的,如有再造之恩了。
---是夜,一道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诏打破了浓重的夜色。
陆蘅亲自接旨,去掉封泥火签,将诏书展开。
脸色越发冷冽,陆蘅迅速看完,便交给了孙伯勇和杜青两人。
看完皆是一腔怒意难平,杜青一把将诏书拍在案上,满面通红,咱们跟着将军浴血拼杀,死伤了多少弟兄,可这些文臣奸相却在背后做文章,放暗箭,实乃龌龊至极!陆蘅再一挥手,暗卫递来密信。
此乃京中探子回报来的详细信息。
杜青看完更是愤愤不平,竟不知将军如此器重薛太医,他竟然行此诬告之事!孙伯勇接过去,连连摇头,他抬手指了指,这双耳朵,若没有薛太医的医治,这辈子也不可能随将军上战场,他对臣的大恩,此生可以性命为报!臣绝不相信薛太医是这般奸诈之人。
发泄完毕,微微平静之后,便都等兰沧王做决定。
陆蘅始终面色如常,定力深厚,本王委以杜青为守城参将,镇守楚漠城,冬日之前退守不攻。
而孙校尉随本王,三日之后启程回京。
------------82.[白芥乌骨]旧爱楚漠城入了秋, 气候变得湿黏,地处夷洲北境, 路边随处可见大片的大叶合欢树林,和错落低矮的灌木丛。
风土人情和大燕截然不同, 青瓦的屋脊建筑, 街上来来往往的妇人孩子,皆是身着艳丽的衣裳,色彩明丽。
因为地处交界,此地百姓虽以夷语为生,但有些学识之人或是商贾之家,也能通晓燕语, 费些功夫交流便不是难题。
燕军入城之后,平民生活已经渐渐步入正轨。
仿佛究竟谁来统治, 对底层的百姓们并无过多影响, 夷洲国百年来和大燕交战数十次, 人们习惯了如此。
在城东最繁华的集市内, 交错纵横着几条干净整齐的街道, 乃是楚漠城富庶的宅邸区。
陆蘅换了一身常服,并未携带随从,如同本地居民一般, 步履缓缓地行走在街市上, 他身着深蓝色的交纫长袍,领口和腰带上是夷洲最具特色的火鸟纹路。
陆蘅鲜少穿白色以外的颜色,此次为了不引人注目, 便入乡随俗,让孙伯勇准备了几套衣衫。
暗蓝中跳动着火红,将他俊美冷冽的容颜竟衬出几分邪肆的野性。
尽管他刻意敛去锋芒,但一路走来,仍然引得不少路人侧目。
兜兜转转,略过许多贩卖货品的商铺,他转入那片宅邸街道。
行人渐渐减少,在最后一座白墙上爬满紫藤萝的院落前停下,将铜门环叩响了三下,两短一长。
片刻之后,有人开门接待,待看清来人面目之后,连忙小心切郑重地引了他入内。
院落外门虽不起眼,但却内有乾坤,植物茂盛,建筑一派夷洲西域风情。
陆蘅目光微微淡了下来,走的轻车熟路,一路并不见任何婢子或者侍者,整个宅子幽静异常,他绕了几重门梁,这才停步。
推开门,门内之人早在等候,陆蘅撩开衣摆,跨步入内。
坐在轮椅上中年男人正支撑着要站起来,却被陆蘅大步上前按了回去,七叔不必多礼。
被唤作七叔的男人这才在轮椅上恭敬地拱手道,少主入城多日,我早已等候在此。
陆蘅推着他往坐榻上走去,两人多年不见,相顾一望尽在不言。
自从主人去世后,此地一直完整保留,夷洲、大燕和蜀国三地的消息都详尽掌握。
陆蘅点点头,此处乃是父亲生前花费数十年建立起来的暗卫据点,名为飞镝,收集各类情报以为己用。
自从十几年前谢相在夷洲屠城之后,父亲便更加紧了完善飞镝的脚步,招募高手,密布罗网。
也正是在此地,夷军作乱,将死去的牛羊投井,引出来来势汹汹的疫病,父亲也没能捱过,临终前将飞镝交给他打理。
但陆蘅志在沙场,又常年在外征战,无暇兼顾,所以交由七叔。
七叔此人乃是陆蘅父亲麾下一员大将,早年在战火中受了重伤落下残疾,而对外已经宣称战死,世间查无此人。
时局紧迫,我只能在此停留三日,关于宝图之事,可有进展?这宝图乃是百年前流传下来的神秘至宝,有人说其中有兵家重器的制造方法,也有人说是一处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但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能解开,你可知是为何?陆蘅沉吟片刻,眉目微蹙,父亲将这图纸拓片交给我时,未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谢相多年来一直在夷洲境内搜寻,亦不得要领。
缓缓将一副发旧的羊皮纸铺开,七叔的目光渐渐凝视,其实,这拓片之所以看不懂地形,因为这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地图,而另一半在另有所藏!这消息虽然出乎意料,却又豁然开朗。
陆蘅凝着拓片上复杂诡异的纹路,仿佛看到无边的江山在眼前展开。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解开宝藏秘密,乃是父亲毕生所愿,而且绝不能落到谢相此人手中,否则必将天下大乱!想来七叔已经查到些眉目了。
少主可曾听说过,凤凰谷?陆蘅眉心微动,烛火跳动中,睫羽在鼻翼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没有提起当年误入凤凰谷之事。
七叔压低了声音,虽然凤凰谷多在世人口中流传,但并未有人真正能一睹庐山真面目。
然而,据我所查,十多年前谢相屠城,夷洲皇族几乎覆灭,但有两人逃了出来。
陆蘅是如何敏锐的人物,他顺理推断,那两人逃到了凤凰谷,而这宝藏的另外半阙就恰好在他们手上。
七叔点点头,陆蘅明白这飞镝的暗网有多么庞大,那人在何处?若有必要,我可以延缓回京的计划,改道而去。
无须改道,那人就在京城,他顿了顿,而且和你相识。
心头似乎有种闪念而过的预料,但听到七叔念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陆蘅还是不自主的握紧了拳。
此人正是如今的太医令,薛妙。
竟然是她?!那宝图会在薛妙妙手中?一时心念转圜,思绪难定。
七叔见他出神,便不在多言。
原来薛妙妙竟是如此身世,全族被灭,小小年纪便颠沛流离,远离故土…陆蘅忽而觉得胸口微微刺痛,情绪波澜涨满,将要冲破而出。
比起回京要面对的血雨腥风,在此时此刻,他更想要做的,竟是,竟只是见她一面。
征战多年,还从没有如此归心似箭。
于陆蘅而言,即便再位高权重,这天地间,也只剩下孤身一人。
在西南,或是在漠北,在京师,或是在夷洲,又有何分别是以他连年征战,杀伐果决。
世人都道大燕兰沧王是修罗战神,攻无不克,却不知只因他了无牵挂,生死无惧,便无坚不摧练。
但如今,在遥远的楚漠城,陆蘅竟然也尝到了另一番滋味,一种在他三十余年中从未有过的滋味。
或许,这便是心有牵挂。
窗外一轮圆月悄然升起,清辉万里,风中飘荡着合欢树的味道,潜入寂静的夜色。
两人多年未见,仔细详谈以至夜深,陆蘅正打算在此休息一晚,军中事物已经交给孙伯勇打理。
将拓片收好,七叔却并不急着安排他休息,而是忽然话锋一转,少主如今,仍是孑然一身,并未娶亲。
陆蘅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便只得点点头,常年征战,无心他顾。
七叔还记得,你小时候和表妹宁珂姑娘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笃厚,主子还在世时就替你们订下了婚约。
十年前宁珂出事,你从此便断了儿女情长。
风有一瞬间的凝滞,陆蘅没有抬头,只是盯着烛火出神。
太久了,太久无人提起这个名字。
回忆一但打开,便如同洪水决堤,溃不成军。
幼年时的情窦初开,年少时的万里追随,所有美好的记忆都随着她的死去而永远埋藏黄泉。
十年前,宁珂在夷洲被乱军掳走,再无音讯。
没有人能在乱军中存活下来,后来,他去过乱葬岗,在一堆面目全非的遗骸中找到了她的香囊。
内心极大的痛苦,让他的指节分明的双手微微颤抖。
她的仇,我已经替她报了。
七叔语气沉缓,宁珂姑娘,我找到了。
陆蘅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难以置信。
七叔朝着门的方向摆摆手,停顿片刻,便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随着帘幕的掀起,陆蘅的视线渐渐凝住。
有女子从门外走来,身形窈窕,面覆黑纱。
那眉眼,是年少时氤氲的光景。
夜色浓重的像是化不开的墨。
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将缓缓走近的窈窕身影覆盖住去。
对面而望,恍如隔世。
宁珂。
这声音不像是从陆蘅口中发出的一般。
女子抬手取下面纱,秀丽白净的脸容,狰狞的伤口,遍布在两颊之上,有些褪色,却依然触目惊心。
陆蘅感觉似有万般利刃当胸穿过,女子的眼眶渐渐湿润,她猛地一头扎进陆蘅怀中,死死将他衣衫攥紧,表哥,阿珂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83.[白芥乌骨]重逢从飞镝回来时, 已是第二日,孙伯勇等人见将军带了个女子回来, 具都瞠目结舌,一时摸不清头脑。
兰沧王的作风和脾性, 他们了解的紧, 随军多年,不近女-色,连婢女也没有。
但见那女子黑纱覆面,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将军身旁,神情怯懦,一双秀目低垂不敢抬起。
而陆蘅的神色就更为复杂一些, 分不清是喜还是忧,但与那女子说话时, 竟是露出从无人见过的温柔姿态。
冷冽的声音依旧, 却放缓了声调, 向所有人落落大方地介绍此女的身份。
宁珂这个名字, 自然迅速在众人耳中传播开去, 乃是兰沧王失散多年的表妹。
若不是亲眼所见,绝不会有人相信威名赫赫的兰沧王会如此对待一个女子!--离回京期限不远,楚漠城宁静的秩序, 更彰显出回京的紧迫。
而现在陆蘅的心情却极为复杂, 本以为十年前便已经死去的宁珂,竟然又出现在面前。
心下的确是欢喜,但似乎和当初的心境不同了。
她当年如何被虏, 如何受辱和逃脱,尽管七叔用最简单的语言说出来,陆蘅已是心如刀绞,恨不得将当年斩杀的百余作乱夷军挖骨鞭-尸,方能解心头之恨!从前那个明艳温柔的宁珂,性情大变,变得极为敏感,怕生,和所有人说话皆是小心翼翼,不敢直视。
陆蘅大约知道,因为容貌,她更为自卑胆怯。
也许,有一个人会有办法替她治伤。
薛妙妙那张清丽柔和的脸容突然出现在脑海,陆蘅微微一窒,再望着面前的宁珂,他刻意避开了宁珂热切的目光,嘱咐她要好好休养,万莫见外,却并没留下来陪她,陆蘅走后,宁珂独自坐在烛火旁,一行清泪滚滚而落,直将面纱打湿了,才缓缓取了下来。
若不是怀着对故乡,对表哥的眷恋,她当年便早已一死了之,苟且活到今日,等来了陆蘅,却早已非当初的良人。
那种生分,隔着十年的时光,她怎会感觉不出来?宁珂捂住那些丑陋的伤疤,猛地吹灭了灯烛。
院子外面,夜风狂乱,卷着湿冷的树梢。
陆蘅立于廊檐下,见屋内烛火熄灭,才悄然离去。
令苍生畏惧,面对千军万马亦不变色的兰沧王,现下却有些不敢面对宁珂,这个曾经要一起携手白头的未婚妻。
----这余下的两日时间,陆蘅忙于处理城中事务,将安顿宁珂的事情交给孙伯勇去办。
孙伯勇此人忠厚干练,品性淳朴,很受陆蘅器重。
他为宁珂安排好舒适安全的住所,因为军营中没有女人,还特意从民间挑选了两名可靠的夷洲婢女,专程伺候宁珂起居,并留下足够的钱财。
这一切都是由孙伯勇亲力亲为,虽然陆蘅公事繁忙,但宁珂明白,他所做的一切看似周全,实则是在极力弥补自己,陆蘅并没有亲自过来…第二日清晨,孙伯勇率领虎贲营精锐追随陆蘅启程回京。
临走前,孙伯勇策马上前,敲开兰沧王的车帘,禀报,宁姑娘有样东西托臣交给将军。
接过递来的香囊,鼻尖轻嗅,里面散发出艾草的怡人清香。
这正是自己最喜欢的味道,她,还记得。
陆蘅收入怀中,启程吧。
孙伯勇顿了顿,又一拱手,将军,宁姑娘独自留在楚漠城,是否安全?陆蘅不由地看了他一眼,一向沉默寡言的孙校尉,似乎有意地在替宁珂说话。
此次本王回京,是去赴一场鸿门宴,其中凶险无法预料,她留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至少还有杜青在。
是臣多虑了。
孙伯勇策马前驱,摆摆手,卫队启程。
精锐的铁蹄踏上了返回建安的路途,陆蘅靠在车内闭目养神,香囊的气味一阵阵飘来。
乱人心神。
走出城门没多远,先是后排的骑兵先看见,不远处有个纤瘦的身影跟在队列后方。
队列走出了几里路,那个身影依然艰难地追随着,骑兵层层禀报,直到传到孙伯勇这里。
陆蘅再次被他敲开车窗,随着孙伯勇手指的方向远望。
停下,稍事休整。
他定声下令,便大步下了车,骑上马朝后面奔驰而去。
宁珂一身尘土,鞋尖儿也磨破了些许,身上背着包袱,面纱遮盖下的一双秀目,痴痴凝望着。
陆蘅将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握了一下,为何不听话跟来,建安时局不稳,在此地才是最好的。
宁珂咬住唇,忽然扑到陆蘅怀中,死死环住他的腰,我不要再待在这里!表哥你知道么,在这里十年了…每一个夜晚我都会惊醒,总会做那些噩梦…害怕再被抓回去…她的声音颤抖,手亦是抖得厉害。
陆蘅即便再铁石心肠,但面对宁珂,终究软了下心来。
被宁珂紧紧抱着哭诉,他只好将双臂放下来,轻轻扶着她瘦削的肩膀,这些年,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
宁珂从他怀中仰起脸儿,阿珂不想再孤身一人,只求能追随表哥同去!即便为奴为婢,也不要再待在夷洲!陆蘅的手不自主地收紧,冷声责备,休要再说此般生分的话来。
宁珂终于止住哭泣,仿佛做了错事的孩童站在原地,盯着脚尖儿沉默不语。
良久,陆蘅隔着衣衫握住她的手腕,既然你不怕,便跟我一道入京吧。
宁珂破涕为笑,她的眉眼弯弯,隔着面纱,这一笑仿佛天光乍破,艳丽动人。
站在一旁的孙伯勇不自主地凝着那笑颜,若她没有毁容,必定是极美的女子…这妄念一跳出来,他赶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宁珂身子骨太弱,又历经劳顿,陆蘅只好将她抱上车,与自己同乘。
上车不久,她便靠着陆蘅,睡了过去。
---中秋之后,又重阳,天气便渐渐转寒。
四季更迭,亘古不变。
怀庆堂外不远处的酒楼里,傅明昭接到秋桐邀约,往二楼的阁间来。
两人相识许久,暗生情愫,以往皆是傅明昭主动找秋桐做事,被她主动邀请还是头一遭。
本是满怀期待地推开门,秋桐一身淡杏色的罩裙坐在那里,端的是俏丽可人,但当傅明昭的目光移到她身旁时,脸色登时冷了下来。
他本想关上门扭头便走,秋桐先一步站起来,将他拦下。
我不是朝廷之人,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何事我也不愿意过问,只不过,你和薛妙都是我最看重之人,今日便约在此处,我去隔壁等着,保证一个字也不听,尽可放心。
秋桐上来一通伶牙俐齿,堵的傅明昭没接上话来,倒是听到她说自己是最看重之人,不由地缓和了些许。
薛妙妙今日穿着和秋桐相似的衣裳,只是发髻简单,只在脑后挽了结。
薛大人还有脸皮找我,傅某佩服!他没好气地往对面一坐,皮笑肉不笑。
薛妙妙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反驳。
傅明昭接着讥讽,将军真心待你,西征前特意将我留在皇城,护你周全。
可你却忘恩负义,攀附权贵,这太医令的位置,想必你垂涎已久了。
薛妙妙此次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听训,便出声打断,你能够出城传信么?傅明昭一时没反应过来,但见眼前人神态认真,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方才的气焰也减了几分。
能让将军这棵铁树开花,除了她过人的医术之外,美丽的皮相也是必备。
薛妙妙很美,美得别有一番韵味,和他所见过的女子都不太一样。
再加上她略显天真的模样,傅明昭终于肯好好说话,拜你所赐,如今将军手下皆被严密监视,不可能出城门一步。
那暗卫或是探子呢?她又问。
傅明昭摇摇头,不可靠。
沉吟片刻,薛妙妙似乎是想到了办法,陆蘅入城前最后一站,告诉我时间和地点。
----今日休朝,皇帝批准了薛妙妙的请求。
于是乎,太医署众人跟着太医令一起,背着药锄包囊,换上利落朴素的布衣,出城实地采药考察来了。
这其中包括林霜在内。
明面上,薛妙妙以历练提高医术为名,实则选定的小苍山,和傅明昭透露的扎营地点距离很近,只隔了一座平坦的山丘和浅溪。
早晨一行人就出发了,一路上薛妙妙边走边讲,遇到特殊的药材便采摘一些,拿回去做样本,研究功效。
秋草散香,虫鸣鸟啼,松柏常绿。
不知不觉就当了正午,简单吃了些随身携带的干粮,便又开始探路。
千珏等人皆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自然没有受过累,现下一个个都累的直喘粗气,不再前行。
林霜累的脸色潮红,薛妙妙和她眼神交汇,便道,我先去前面山头探查一番,若有新发现,再唤你们过去,若没有我去去就来,山中多歧路,莫要乱走失散。
说罢取了一根木杖就独自入山,林霜则留下来拖住其余人,以应对突发状况。
翻山越岭,淌过溪流,站在山头上,终于看到了远处有军帐和马匹人群。
跋涉了整日,薛妙妙已是累极,但今日是最后的时机,她必须抓紧时间!不顾双腿的酸疼,她扎紧腰带,绑好裤脚,一路奔跑过去。
帐外的卫兵们发现了从荒山里走来之人,便警惕地拔出兵器围了上去,欲要盘问。
恰孙伯勇在四下巡查,一眼就认出了薛妙妙。
他刚要说话,忽然明白过来,就编了个借口,带着她往将军的大帐里走。
就在走到帐外的时候,帘子从里面掀开,雪白的衣袍踱步出来,正与薛妙妙装了个满怀。
两人俱是一愣,陆蘅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卷着一身泥土气息的人儿,难以置信。
长久的思念,果真临到近前,却不知怎样对待了。
陆…将军,她率先开口,可否借一步说话?陆蘅不自主地伸出手,想将她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撩起来,手臂刚伸到半空,恰是时,宁珂从帐内钻了出来,手上还拿着陆蘅替换下来的衣服,仿佛没有注意到薛妙妙这个灰头土脸的存在,自然而然地上前挽住陆蘅手臂,声音温婉,眼波如水,表哥你换上试一试,若还有不合适之处,我再改制。
薛妙妙僵在原地,本有千言万语,这会子却都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
她设想过千百种情形,却都不是眼前这一种。
------------84.[白芥乌骨]救美气氛有瞬时的凝滞, 但并未持续太久。
山风烈烈的吹,旌旗摇展, 四下撑着为数不多的随军帐篷,卫兵布阵巡逻, 井然有序。
即便有满腔情绪, 但陆蘅很快便冷静下来,转身撩开帐帘,对宁珂道,我有事要处理,你先退下吧。
薛妙妙紧随入内,不动声色。
可她分明听到陆蘅对那女子说话的态度柔和, 更重要的是,他用的字眼是我, 而非本王。
这是曾经他们争执不休的一个话题, 而如今, 他如此自然地用在另一个女子身上。
帐内简约, 隐隐有艾草的味道。
现下两人对面而站, 别时匆忙,可如今归来,薛妙妙的心境早已不是当初离别时。
经过数月征战和连日赶路, 陆蘅的脸容越发深刻, 平添一身风霜。
本想让傅明昭传信,但京都戒严,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来了。
薛妙妙直入主题,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间紧迫。
陆蘅容颜冷肃,你做事必有你的理由,若不想告诉我,我亦绝不会问。
那些事情,我在夷洲已经知晓,你不必再范险过来。
薛妙妙自嘲一笑,谢相秘密联名上书,皇上此次招将军回京,我检举私通夷洲探子,只不过是个幌子,而他们真正所图的,乃是将军您可能怀有的稀世宝图。
听到宝图两个字,七叔的话骤然回荡在耳边,她便是夷洲皇族覆所剩下的唯一骨血,那么宝图之事,她也一定知情。
陆蘅沉吟,一双清冽的眸子将她锁住,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话要说?譬如,那时情势危急,她是为时局所迫才不得已投靠谢相。
略带粗砺的大掌,将她冻得冰凉的小手握住,并不算十分温柔地摩挲,微微往近前一带。
曾是抵足缠绵,刻骨欢愉。
但薛妙妙的回答,让他的再一次失望。
要的不过是一句温软思念的话而已,陆蘅便可以不再追究她那般背弃之事,但薛妙妙只是十分客气的说,来告诉将军,是想还清欠的债,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
俊冷的目光,锁在她身上,已有怒意。
眼前的薛妙妙像是变了一个人,变得客气疏离,变得,过于冷静。
恰此时,宁珂掀了帘子入内。
目光落到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大惊失色。
从刚才的第一眼,她便隐隐有所察觉,这个清秀的男子,和将军的关系似乎不简单。
可以再细看,那纤细的双手,和玉白柔和的脸容,分明就是个女子!薛妙妙缓缓抽回手,陆蘅阴沉的神色看过来,对着宁珂道,让孙校尉送客。
不必麻烦,我认得路,姑娘留步吧。
宁珂似乎有些为难。
只好目送薛妙妙出了帐。
此时日头西斜,山中落木萧萧,偶有昏鸦飞过,寂静无声。
看来今夜,虎贲军不会入城了。
远处密林中,似乎有什么晃动,她定睛看过去时,又安静如初。
薛妙妙疑惑地继续前行,有卫兵恭敬地替她放行。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卫兵身形猛地顿住,再不动弹,一抬头,和她视线齐平处,有只泛着血光的锃亮箭头,赫然洞穿了他的胸口!来不及呼叫,霎时飞箭如雨,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间,铺天盖地而来!下一瞬间,薛妙妙便已经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紧紧贴住身旁中箭倒下的士兵,耳旁忽然略过一只冷箭,钉在泥土里,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不敢再动弹半分。
此时,号角声响,陆蘅的营帐里已然被箭矢刺出许多窟窿。
虎贲营是何等精锐的部队?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调整好阵列,全力迎敌。
敌在暗,我在明。
蜷缩在角落里的薛妙妙,只见骑兵忽然四下散开,绕着箭雨射来的方向筑起盾墙,孙伯勇后方挑选了八名精锐,趁乱从后方悄然入山,不骑马,犹如夜行。
但薛妙妙此时被倒下的士兵身体挡住,场中无人顾及她的处境。
进退两难,不知道这攻势要持续到几时!死在乱箭之中,可绝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可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她侧面的山坡上,一行黑衣人溜下山,步步速极快,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薛妙妙窝在那里,垂着眼,闭着气,人的触觉逼到绝境时便会尤其敏锐,她已经察觉到兵器阴冷的风,渐渐接近。
听脚步声,亦非一人!冰冷刺骨的绝望中,身前似有阵风略过,而后腰上一紧,被那股极大的力道带着悬了空!张开眼,天旋地转,只有那可靠安定的胸怀紧紧挡住她,迎战来人。
变化只在瞬息之间,但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黑衣人的尸-体四散倒下,满地狼藉。
她大口粗喘,惊魂甫定,贴着的胸膛,能感觉到有力的心跳。
表哥!从不远处传来的那声撕裂的叫喊,将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的薛妙妙拉回现实。
宁珂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身后跟着紧紧护卫的孙伯勇。
表哥,你受伤了,快叫军医来!宁珂捧着陆蘅的左臂,急得似要哭出来。
陆蘅放开了环在薛妙妙腰间的右手,轻描淡写地带过,小伤无妨,来者何人,可有肃清完毕?孙伯勇握剑清点人头,加上从密林里拖出来,一共十人,但从能够搜到的物证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陆蘅冷笑,看来,有人不想本王活着回京。
就连薛妙妙也大约能猜出来,来者是何方阵营之人。
唯有宁珂云里雾里的,完全看不懂几人之间的风刀霜剑,她的关注点,都被陆蘅的伤势吸引,心疼不已。
宁姑娘放心,薛大人,乃是大燕最好的大夫,有她的,将军无碍。
孙伯勇安慰。
此是宁珂今日再次打量这个清秀的大夫,想到刚才陆蘅冒着箭雨冲出营帐,丝毫不顾自己安危…竟是为了救她。
我时间紧迫,薛妙妙略带歉疚望了陆蘅一眼,只怕来不及处理伤口。
白衣被鲜血染出了片片嫣红,但箭仿佛并未扎在手臂上,而是扎在心头。
握住伤口,陆蘅一身白衣落拓,独自返回大帐。
表哥为了保护你而受伤,你却如此不近人情。
宁珂留下一个愤恨的眼神,转身追随陆蘅而去。
孙伯勇叹了一声,目光复杂,这一刻,薛妙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有些过分。
但,她必须马上回去和林霜汇合,否则,就会露出马脚。
替我谢谢将军。
她冲着孙伯勇一拱手。
即便薛大人如何参奏圣上,将军也不曾有今日这般心寒了。
说完,便带人清理战场去了,薛妙妙迎着晚风,一步一瘸地往回跑。
越跑越远,林深鸟静。
走到无人之处时,她才忍不住呲呲牙,坐下来将裤腿卷起,雪白的小腿肚上,是一道深刻的箭伤。
私下内衣的一角,掏出随身携带的小瓶药酒涂上消毒,再拿止血草掐碎,密密实实地敷在伤口上,最后缠好。
待她清瘦的身影走远,孙伯勇才悄然从树后离开。
他奉陆蘅之命暗中护送,却没想到看到这一幕。
那一刻,他便笃定如此品格高华的女子,绝不可能做出伤害将军之举,这其中定有误会。
---回到太医署时,刚过酉时。
众位太医辛苦一整日,收获颇丰,也累的不轻。
便都散去了。
薛妙妙不想回怀庆堂,怕秋桐大惊小怪,便在太医署后面的暖阁休息。
拖着满身疲惫,方走到门口,便看到有人正现在廊檐下。
走近了,薛妙妙这才躬身行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谢皇后热络地虚扶一把,妹妹不必多礼,今儿太医署的太医们都被你领出去采风,这会儿我等着找你取些治疗风寒的药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薛妙妙不会天真的以为谢皇后当真只是来取药。
白天刚发生了刺杀之事,晚间谢皇后就过来探望自己,岂不太过巧合?谢皇后妆容华丽,鬓间步摇绰约多姿,她款款走近,目光流连,忽然往下落在薛妙妙的腿上,她弓下腰,咦?妹妹的腿瞧着可是受了伤?薛妙妙面不改色,回皇后,近山采药,受伤乃是常事,无须大惊小怪。
谢皇后似乎不打算一笔带过,过来,让姐姐瞧瞧伤的重不重。
话语关切,旁人看的好一幅姐妹情深的模样。
就在僵持的当口上,忽听身后传来温润朗然的声音。
人未至,声先到。
微臣在此等候妙妙多时,不知皇后娘娘可还有要事?谢皇后越过薛妙妙肩头,不期然看到了尉迟恭宽袍玉带而来。
心头松了一口气,谢皇后从容收起架势,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片刻,了然一笑。
过几日,陛下在紫阳宫设宴,为兰沧王接风,父亲有意让你们一同列席,切莫错过。
------------85.[白芥乌骨]尚仪兰沧王班师回京, 在朝堂上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意见,争执不休。
一方说兰沧王战功赫赫, 刺客之事并无定论,大燕不能缺少这员大将。
另一方, 则是暗指他侵吞宝藏, 野心昭彰,若不削去兵权,日后遗患无穷。
但似乎皇帝始终没有表态,依然按时上朝听政,下朝回宫,平静的很。
这种平静, 更让文武百官摸不着头脑,便不敢轻易谏言, 谢相自从那次上书以后, 亦是蛰伏锋芒, 克己自持。
但有一种变化, 是自从兰沧王回京之后开始的, 肃帝开始让薛妙妙来寝宫里替自己诊脉。
然,更让她惊奇的是,肃帝的病并不像他对外表现出的那般迁延不愈…反而, 几乎没有大碍。
初次诊完脉后, 她看着肃帝深邃的目光凝着自己,就已经知道骑虎难下了,薛太医名满天下, 医术服众,朕的病情如何啊?一旁随侍的安公公,轻声咳了一声,带着警告意味的神情盯了她一眼,这种神态,她上一次所见,还是初次进宫时给凝华长公主做手术时遇到过。
薛妙妙气息淡淡,听诊器从肃帝胸口收回来,陛下龙体欠安,冬日咳疾复发,需要微臣用药调养,已观后效。
肃帝拢了拢衣袍,斜倚在龙榻上,朕记得你当初和兰沧王交情深厚,后来,又和丞相联手,薛爱卿左右逢源,令朕也刮目。
这一局,迟早要来。
薛妙妙定定神,答,微臣不敢欺瞒圣上,当初年少,自是被兰沧王风华所吸引,但逐渐明白,其并非良人,便断了念。
肃帝点点头,那丞相呢?薛妙妙微微吸气,面有怯色,微臣,实乃丞相流落民间的私生女…握着一块玉珏把玩的肃帝这才定睛望过来,仔细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半晌之后,他朗声一笑,忽然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难怪丞相禀奏朕想收你为医女,还要替你指婚于尉迟侍郎。
薛妙妙垂着目,尽量表现出足够的谦恭。
肃帝又是一笑,不过,薛爱卿这块璞玉,朕还舍不得这么快送出去。
放开她,肃帝的眼神复又恢复如常,吩咐,容夫人那里,你替朕照顾好她,毕竟是朕亏欠她许多。
对于皇上对容夫人的感情,薛妙妙是从来不怀疑的,起码以这个世界的规则来看,他自然是极力在护着这个女人。
领了命,正准备退下时,肃帝又将她唤住,明日朕会为兰沧王设接风宴,薛爱卿也同去吧。
不知道肃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只能应下。
----此次接风宴,地址选的十分微妙,并不在皇城内奢华气派的宫殿里,而是在城后山前的古烽火台下。
哀帝数年前被诛杀于此地,肃帝登基,将其修缮,取名为紫微台。
紫微星,乃是五行命理中的帝星。
其寓意可见一斑。
时值初冬,万木凋零,寒风瑟瑟。
即便是正午的太阳,也只是有淡淡的一丝暖意,还未照下来,便消散去了。
四部尚书、大理寺、太常寺、鸿胪寺卿,并丞相及御史大夫皆是列席,可谓是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聚齐了。
烽火如炬,旌旗猎猎。
兰沧王今日着玄色朝服,极为郑重,踏着时辰入内。
目不斜视,几乎不曾与人寒暄。
重臣各自坐定,谢相与兰沧王对面落座,双雄鼎立,不遑多让。
时辰到,圣驾摆,但见肃帝明黄色锦袍悠然而至,左右分别是谢皇后和容夫人。
兰沧王西南征战居功至伟,朕今日要和爱卿痛饮一番,以慰劳苦。
陆蘅神情依旧冷冽,面无喜悲,长身站起,此乃臣之职责所在,镇守四方,护卫大燕。
所言甚是。
肃帝举一杯酒,方递到唇边,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有酒怎能少了歌舞助兴。
谢皇后得体从容地摆摆手,便有一列伶人舞姬鱼贯而入。
奏乐起,胡旋舞。
苍劲的乐曲,配上律动飒爽的舞姿,在这紫微台下,颇见壮阔。
列席众位,少不得一番欣赏称赞。
一曲歌尽,陆蘅举杯,与肃帝同饮一杯。
此时,场内气氛渐渐热烈,但皇帝并没有深入话题的意思,仿佛当真就是喝酒赏乐。
朕在外有众位爱卿扶植朝政,实乃幸事,肃帝话锋一转,而在宫内,亦寻得内助,趁今日吉宴,朕要新册封一位尚仪,主领尚宫局事务,替朕分忧。
谢皇后脸色微变,此事,皇上并未和她预先商量。
怎么突然就封了一个尚仪女官。
虽然位分不能和她一争高下,但仍令她生出极大的敌意,可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
时舞乐停歇,暖光的日光从那高台后面缓缓踱出的身影上流泻下来,将她紫朱色官服度上一层明丽的色彩。
她行步利落,并无丝毫矫揉造作的姿态,落落大方地行至肃帝下首,行礼。
陆蘅的目光随着她转身,逐渐汇聚,执酒的手也放下,握在桌案上。
薛爱卿的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其才德兼备,可堪大用,今封尚仪,兼理尚宫局事务。
谢陛下,微臣领旨。
薛妙妙福身,发髻上的流苏轻摇摆荡,清丽无双,那风头,似乎要将谢皇后和容夫人给比了下去。
谢皇后攥紧了手心,面上笑得很是典雅,薛尚仪蕙质兰心,将太医署管理得极好,尚宫局事务交到你手里,陛下和本宫皆是放心。
薛妙妙淡淡一笑,退到右边,端端正正地站在了肃帝和谢相中间的空位上。
她今日装扮了一番,衣服亦是熏了香。
谢相在旁,只觉得胸中气道里发闷,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薛妙妙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在座每一个人的神态,各怀心思。
这熏香香囊里,混合了松香和微尘还有她特意从鸽子身上取来的毛发……具有极强的诱发过敏的作用。
看着谢相微微不适分面容,她明白这长久以来的用药和布局,已经开始朝着她设计好的轨道进发。
再说主座上,肃帝举杯,似是闲谈一般,感慨,朕若不是有你们辅佐,难以到这九五至尊之位,朕始终感念众位爱卿之恩。
此话一出,众人连忙把酒附和,唯有陆蘅听明白,这话,是冲着自己而来。
当年他几乎一己之力排除万难,助其登基,而肃帝对他亦是许以重兵,调兵虎符也在他手中。
肃帝看过来,摇摇头,做皇帝可没有你们做臣子快乐,朕时常不能安眠。
御史大夫商淮连忙一问,如今盛世太平,百姓安乐,陛下何出此言?肃帝接着道,此不难理解,这皇帝的位置,谁不想要呢?话音落处,面面相觑,连忙纷纷表态,表明忠诚。
薛妙妙第一次以这般视角俯瞰所有人,众生相,尽在眼中,也难怪世人争相追逐权利。
陆蘅握着酒杯,所有所思,容色平静。
即便朕知道爱卿们的忠心,但难保你们手下之人想要贪图荣华富贵,非要将那黄袍加身,那又该当如何?这一回,薛妙妙也听明白了。
这皇帝心机深沉,远非旁人能比。
宴会中,嘈嘈切切,众说纷纭,一时激起千层浪。
陆蘅忽然站起身来,气场慑人,议论声骤然停止。
只见他缓缓撸起袖子,露出包扎过的伤口,臣连年征战,新伤旧伤,积劳成疾。
如今战事已定,军中人才辈出,臣是时候休息了,也好有空暇处理家中私事。
肃帝面色露出惋惜,但满意地点点头,陆卿为大燕劳苦功高,朕定会有重赏,虽不及陆卿功劳之万一,但亦是朕的心意。
所有人此时,皆是大彻大悟,皇帝,正在一步一步收整兵权!要牢牢握在自己手中!陆蘅浅浅躬身,从袖中掏出一枚信物,缓缓呈上,此半枚虎符,臣金当还给陛下。
高俊伟岸的身形,即便和九五之尊的帝王站在一起,亦丝毫不输气势。
凛然肃静,如昆山玉雪。
那一刻,薛妙妙站在角落里凝视他,心中悸动不止。
这般风华人物,才真正是令她、令天下人折服的战神。
仿佛所有的不快都烟消云散,她现下只想找一处地方,真真切切地叙一叙话。
也只有卸下所有荣华,她才有勇气和他并肩而立。
见兰沧王交出兵符,谢相沉默片刻,在众人和肃帝的目光中,也缓缓站了起来。
虎符分两半,一半在开疆拓土的兰沧王手中,而另一半,就在驻守建安京城的谢相手里!谢皇后看过来,那眼神似乎是在劝阻。
此乃臣之虎符,原早该交给陛下。
但这种情形之下,若不交出来,岂不是告诉所有人,自己有拥兵自立的野心?那么当初扣在兰沧王头上的不忠不义的帽子,就会落到他谢华蕤头上!薛妙妙屏气凝神,注视着场中瞬息万变,君臣博弈。
没想到谢相筹谋许久,却被皇帝利用,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好手段。
而令薛妙妙动容的,仍是陆蘅的胸襟与气魄,相比之下,谢相就显得气窄了不少。
肃帝慈和的笑,陆卿长途跋涉回京,赐于宫中休养,安置在景华宫,也享享清福罢。
陆蘅不置可否,握了握手臂上的伤口,肃帝接着补充道,难得陆卿能在宫中休养,就让薛尚仪负责替你治伤调理身子。
薛妙妙顺势应下。
返回座位时,陆蘅的手轻轻擦过她的,很快便被广袖带过去了。
这一场鸿门宴,轰然落幕,除了皇帝,没有赢家。
临近结束时,谢相觉得胸口越发闷胀,喉中发紧,御史大夫和他交谈时,渐渐有些说不出话来。
脸色亦是青青白白。
薛妙妙离得近,触觉敏锐,最先发现了状况。
面上十分紧张,她连忙蹲下身来,丞相这是如何了?平时里可是有何症候?素来在人前十分注意形象,谢相此时硬撑着,摆摆手,无妨,吃着药就好。
薛妙妙离得近,他便更觉得胸闷难过。
虽身患肺症多年,但今年冬日尤其加重。
薛妙妙在心中冷笑,她刻意查阅了这个时代的医典,并无哮喘相关记录。
谢相如何也不会知道,他根本就不是肺寒之证,而是被她诱发的哮喘!谢相刚走了几步,便晃悠悠又跌坐下来,谢皇后紧张地走过来探看,转头道,薛尚仪,快些开个方子救治丞相!薛妙妙面露难色,微臣…不了解,丞相平素病情,只怕不好随意下药。
谢相十分痛苦地望了她一眼,薛妙妙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摸出另一枚香囊,放到谢相鼻子下面,请丞相用力嗅一嗅!------------86.[麦冬金花]疗养今东初雪来的早, 纷杨而至,大明宫银装素裹。
景华宫的梅树甚多, 腊梅迎冬盛放,在一片银白中绽放点点红痕, 煞是娇艳。
薛妙妙提着药箱, 裹在狐裘之下,一路嗅着梅香走来,略微迟疑了一下,立在景华宫殿门前。
自从紫微台政变之后,皇帝下令让兰沧王在宫内静养,明面上为极高的礼遇, 实则就是变相的软禁。
并且还派去了如今在所有人眼中身为皇帝眼线的自己来照顾他。
但她这几日忙于替谢相调理病情,还没来得及到景华宫去。
亦是刻意冷一冷, 怕起闲言碎语。
哮喘的病人极怕寒气, 且来势凶猛, 若没有薛妙妙的救命香囊, 谢相发病时十分痛苦, 更有甚便会…止住思绪,收起眼底的一抹痕迹,现下还不是时候, 时机未到。
景华宫内安安静静, 有两名小黄门正在院子里扫雪,见她来了,便恭敬地行礼, 唤了一声薛尚仪。
掀开厚重的门帘,薛妙妙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屋子里几乎与外面气温无差。
大明宫各宫各殿都有银碳份例,不论是妃嫔寝宫,亦或是太医署尚宫局,室内皆是温暖舒适。
这里果真是太冷了些!丝毫没有人气儿。
薛妙妙轻咳了一声,臣来给将军诊脉。
冷清如玉的声音从书房传来,进来罢。
身上依旧裹着披风的薛妙妙走进来,卷着一身寒气,小脸冻得两颊绯红,将药箱放在桌上,搓搓手,将军为何不点银碳?只见陆蘅静坐在书桌前,握着书卷,气定闲神,抬头望过来,本王习惯了,并不觉得冷。
听他这么一说,薛妙妙转身走过来,步步靠近,一弯腰,握住他拿书的手,一本正经地道,将军的体温出卖了您自己,再强健的体魄也需得遵从自然规律。
陆蘅被她忽然握住,不由地一愣。
但她已经很快松开了手,到角落的柜子里翻找起来。
窸窸窣窣一阵摸索,陆蘅坐着不动,目光却一直随着她的身影。
看着换回女装的薛妙妙,清丽可人,还带着一丝率真的娇憨。
费了些力气,她竟然当真找出了银碳。
本王不习惯用这些。
陆蘅语气淡淡的,收回目光。
陛下既然让我负责照料将军的身体,您就得听我的。
她扬起小脸,说话时颇有些得意的模样,让陆蘅心下一软。
但联想到她之前所为,便又恢复了一张冰山面容,本王还以为薛太医忘记了陛下的吩咐了,几日也没见个人影。
听他这般英武的大将军说出这话,怎么听也有股酸酸的味道了?嘴角不自主勾了勾,我先去找人点上,等室内暖和了,我再仔细给您把把脉。
那厢薛妙妙一转身,陆蘅也素身站起来,弹了弹衣摆,几步就走到她面前,伸出手,何用麻烦,给我便是。
片刻之后,室内渐渐温暖起来,薛妙妙这才将披风解下来,没想到将军点碳的技术亦是高明。
陆蘅拨弄了一下桌案上的银丝瑞脑炉,没有反驳,随意抬起头来,在袅袅的轻烟中,这张睥睨天下的清俊容颜上,竟然透出几许柔和。
那种难得的烟火气息,让他终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是有血有肉的真实,一伸手就可以触碰的真实。
薛妙妙晃了神儿,不禁暗自提醒自己,莫要被美-色所迷惑。
陆蘅手臂上的伤口,当日只是简单处理,便匆忙入京面圣。
以薛妙妙对他的了解,必定不会顾及这些细枝末节。
将外衫褪下来,只剩中衣,再将袖子卷到上去,肌理分明的手臂上,伤口依然并未完全结痂。
一抬眼,陆蘅亦在凝着她,现下室内安静,暖烟缭绕,难得的岁月静好。
暂时摒去了景华宫外的时局动荡、朝堂纷扰。
那日,我时间紧迫,并非不愿给你包扎…没想到竟是处理的这般潦草。
她微微蹙眉,完全敞开伤口之后,再次消毒。
陆蘅忽然握住了正在清理伤口的手儿,连同她手中的纱布一起裹在手中婆娑,旁人怎能及的上你。
薛妙妙手上一停顿,便觉话里有话,旁人,又是指谁呢?陆蘅沉吟,侧头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蜻蜓点水一般,没有回答。
然后薛妙妙手上力道一重,陆蘅旧伤被她再次划开,冷不防疼了一下。
感受到他极其细微的抖动,薛妙妙不由地温柔下来,西南战事如何?听他们说,你皆是亲自披甲上阵,想来避免不了受伤吧,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口,让我看看。
夷洲挑衅,北郡攻下三城,陆蘅轻描淡写,但我军入城,并未屠杀百姓,城池原封不动。
薛妙妙嗯了一声,垂下眼眸,似乎专注于缝合创口,盖住了所有的情绪。
若留在宫中,是为了复仇,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陆蘅一反常态。
话题既然已经挑起,以陆蘅的庞大信息网络,要查出自己的身世不难。
我自有我的道理,伤口缝好最后一针,你堂堂大将军呢,就在此地安生休养一阵子,不和那些明争暗斗卷在一起也挺好的。
陆蘅忽而一笑,我现下很有些佩服你的胸襟了。
薛妙妙被他这么一夸,心上人说来的话,自然甜蜜,便笑答,孺子可教。
话刚出口,腰上一紧,便被他一股力道带着,坐到了怀中,以后要靠夫人照顾了。
薛妙妙挣扎了一下,眼看纱布也掉到了地上,可转念一想,他方才的话…谁…是你夫人啊?将下巴枕在她肩窝里,周身淡淡的药香很是好闻。
殿外有宫人禀报,薛妙妙连忙从他怀中站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
原是传午膳的宫人通报,再看时辰,不知不觉间以至正午。
伤口处理好了,过几日我还会过来。
临走前,陆蘅提醒,我能查到的,谢华蕤亦大约可以,不管他是否是你的父亲,都要格外小心此人,他权欲极重,只怕不会蛰伏太久。
----这场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这是人们印象中,建安最大的雪天。
宫中每日扫雪的宫人,就占去许多。
薛妙妙如今事务繁忙,尚宫局和太医署加起来,几乎占去了一起大半时间,还要应付皇帝,得了空,她便窝在她的私人房间中,研究关于哮喘的药理机制。
林霜汇报来的消息,如今谢相不再去皇帝那里领汤药,自从上次发病后,他称病休朝,在家疗养,而从民间找来许多郎中,但效果不好。
薛妙妙知道,他一定还会来找自己拿药。
因为尝过舒服的滋味,自然就会有所对比。
果然,不多日,仍然是千珏来传话,帮孙太医询问治病的方法。
薛妙妙依然按照肺寒之症,将他们往错误的诊断方向指引,但私下会给他透露一些配比不正确的药方子,能缓解一时,但却有极大的副作用,且长期服实,会有成瘾性。
而且药性会逐渐消退,不出一月,谢相会再次来求药。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而目前她最重要的事,安抚好皇帝这边,尽职尽责地处理好一切内务,夺得足够的信任,争取足够的时间!是以,再次去景华宫时,已经是七日之后了。
想到自己上次的承诺没有的兑现,薛妙妙心下有所愧疚,便特意配制了一些活血化瘀的汤药,准备替他调理一下腿上常年征战落下的旧伤。
从太医署走到景华宫,梅香阵阵,她纷乱的情绪亦安定下来,想到能见到陆蘅,便觉得丝丝缕缕的甜蜜。
从前两人即便是底足缠绵,但相处的时间太短,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出不完的状况,倒不如他软禁这段时间,来的安宁。
推开殿门,薛妙妙今日刻意装扮了一丝,发髻上簪了一枚碧色通透的玉簪。
因为天生模样底子好,难得她有心打扮,微微装饰,就大不一样。
走在回廊之下,对面宫女缓步走过来,她侧身避让,谁知那女子并没走过去,而是停了下来。
两人抬头,皆认出了对方。
宁珂一脸惊讶之色,眼前柔美清丽的女子,可不就是那天在营地里,表哥奋不顾身搭救之人!原来…你是宫中之人?薛妙妙点点头,我乃太医令,负责调理将军的身体。
宁珂出神地凝着她,想要行礼,可却觉得心中堵的紧。
薛妙妙自然也不愿见到她,就转身进入殿内。
陆蘅依然闲适地坐在桌案前看书,身姿挺拔,如松如玉。
见薛妙妙板着一张脸,遂起身迎过去,替她接下披风,失了约许久才来,反倒是你先生了气。
薛妙妙撇撇嘴,打开药箱,吩咐宫人打两盆热水来。
握住她冰凉的手,暖热了才放开,陆蘅十分自觉地坐到榻上,这每次治伤与他却是难得的享受。
看见她,病也就消了大半。
药膏化开了,陆蘅卷起裤腿,膝盖到小腿,错落分布着许多旧伤,从前在一起时,他几乎从不让薛妙妙细看。
而且,缱绻之时,时候,她自然也脸皮薄,倒没有今日这般看的仔细。
你腰上的病症,我大约也想到了治疗的方法,还有一枚骨钉留在里面,若不去除,依然无法除根,每隔一段时日,便会难过。
陆蘅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妙妙说的是手术取出?那骨钉很深,需得破肉开筋了。
嗯,但你还得再等等,我最近太忙了。
没有提及关于谢相的只言片语,但陆蘅心中已有权衡。
躺下来,任由她用热毛巾敷在膝关节周围,两条腿渐渐热起来,而后发胀微痒。
而后施针,扎在穴位上,缓缓捻动。
不一会,已经有汗珠落下。
陆蘅只觉得虽然疼,但通体舒畅,仿佛打通了所有筋脉般畅快。
妙妙累了,过来歇一会儿。
他牵过来,掏出随身的巾帕,将她粉面上的汗滴拭去,薄唇轻轻在她耳畔一典,若非有人监视…那后面的话,不言而喻,已有默契。
薛妙妙靠在他怀里蹭了蹭,如果将来,你能舍下建安的所有,和我一起走么?妙妙想去何处?我便陪你一起。
陆蘅笑答。
这答案一点都不真心。
她嫌弃地抬头看了一眼。
其实,根本不必有此一问,答案早就注定了。
因为他是兰沧王,这大燕的江山不能少了他。
走出景华宫时,天色已晚。
宫灯盏盏,晕开一片。
又是回廊下,薛妙妙紧了紧披风,被身后之人唤住。
薛太医留步,民女有话要和你说。
一回头,是带着面纱的宁珂。
------------87.[麦冬金花]诉情薛妙妙累了一日, 强打起精神打算听听这女子究竟有何要说。
宁珂微微福身,礼数甚是周全, 指了指旁边儿的小亭子。
跟她走过去,宁珂转身, 再回头时, 脸上的面纱已经取了下来。
毫无预兆的,一张布满伤痕的脸庞,映入眼帘。
和那双灵秀的眉目截然不同,丑陋的伤疤尤其刺眼。
但宁珂没有想到她面对的是个久经沙场的医生,手术室里,比这更可怕血腥的场面, 她见得太多。
薛妙妙只是礼貌性地问,姑娘的伤, 可是和我有关?宁珂从她眼里竟然看不到一丝异色, 可这流亡的十年间, 却令她受尽白眼…她凄然一笑, 摇摇头。
薛妙妙状若无物写地拢了拢披风, 那便是和将军有关了,若有什么话,你可以入殿和他细说, 我还有公务在身, 先告辞了。
许是太过冷静的态度激到了宁珂的痛处,她重新戴上面纱,在雪光的映衬下星眸点点, 以薛大人和表哥的关系,想来一定很早就知道,民女和表哥已有婚约在身。
----从景华宫回来的路上,宁珂最后那句话魔咒一般的在耳边回荡,以至于薛妙妙险些滑倒,好在抓住了道旁树枝,才站稳了身子。
长久以来的疑问,以陆蘅如此优越的条件,却始终没有任何女子在身边,当时便觉得十分奇怪。
但那时他是天下人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物,遂也不会多想。
然而,也许今日,是宁珂的出现,才给了这个问题一个完满的答案。
脚步迟缓的走着,过了景华宫,就是容夫人的怜光殿。
不远处,有两抹身影踏雪而至,走近了,正是容夫人扶着素心出来散步。
直面而来,薛妙妙少不得见礼,素心阴阳怪气地道,奴婢还以为眼花了,果然是如今最受陛下看重的薛尚仪。
不与她计较这些口舌之争,薛妙妙抬眼看向容夫人,见她玉面朱唇,脸色红润,可见日子过得还不错。
许是谢相刚刚丢了兵符,谢皇后懂得韬光养晦,并没有为难这个皇帝的宠妃。
容夫人在自己的名单上,绝不算是敌人,尽管她因为陆蘅的事情,时常针锋相对,但那些宫中女人小肚鸡肠的算计,还入不了薛妙妙的眼。
更何况,容夫人身上还有很重要的东西。
薛尚仪如今在御前左右逢源,很是风光。
容夫人轻声开口,音色如丝。
在凉凉夜色中,带着蛊惑的力量,想来时间男子,大抵是难过如此美人关的,否则连阅尽千帆的皇帝都对她纵容有嘉,表面上疏远,而背地里保护。
谢氏那般心机之人,即便当了皇后,也没能伤她分毫。
臣职责乃是在治病救人,其他并没多想。
容夫人忽然搭上她的手腕,牵着薛妙妙一路往梅林深处走去,等素心站的远了,才道,你应该见过景华宫那个人了。
我一直负责替将军调理身体,自然是见过。
回答是十分官方。
容夫人却是妩媚一笑,我说是宁珂,陆郎曾经的未婚妻。
薛妙妙对上她的眸子,你也说了,是曾经,那便与我何干?就不劳夫人您费心了。
轻嗤一声,容夫人凝眸,你还真是不了解陆郎啊…宁珂若只是一个未婚妻的身份,他的确不会再回头了。
但如今,那女子十年所受的痛苦折磨,皆因为当年他的疏忽而造成,就像她脸上的疤痕,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的亏欠!顿了顿,试问如他那般地位身份,如何过得了世俗这一关?又如何过得了自己的审判?所以,薛妙妙反问,容夫人不想着如何侍奉陛下,好让大皇子的地位更稳固一些,反而在已经有未婚妻的男人身上花费心思,岂不更加愚蠢?容夫人缓缓走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在她手掌握住的一瞬间,薛妙妙就已经感到一股细腻的热流透过她温软的手掌传递而来,只不过,同为凤凰谷中之人,医脉对蛊脉的下蛊之术有足够的抵御力量。
奉劝你一句,在宫中保重好自己才是。
薛妙妙不理会她莫名其妙的纠缠,容夫人在身后幽幽的声音响起,伴君如伴虎,你的处境不比我更安全。
----是夜,宫中掌灯,亥时刚过,正是各宫安置的时辰。
内宫火光冲天,薛妙妙在太医署便听到外面阵阵骚动。
这一问之下,才知道,竟是景华宫走水了!来不及穿上复杂的官服,薛妙妙戴上披风,阵风似得往景华宫方向赶去,太医署千珏林霜等人也紧随前往,救治伤员。
救火的宫人们络绎不绝,提着水桶来回穿梭,但显然是不够的。
薛妙妙一行人赶到时,火光冲天,已经将景华宫团团围住。
有几人宫内的小黄门跑了出来,坐在地上喘息。
速速替他们清理呼吸道,否则有性命之忧!千珏立刻使用了薛妙妙曾经教授过的方法救人。
秀眉紧紧拧在一处,薛妙妙连声问道,兰沧王可有出来?宫人们皆是摇头,面目难言。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有冲进火场的宫人,最后又都被逼退回来,呛咳不止。
片刻之后,薛妙妙再也坐不住,陆蘅依然毫无踪影。
情势紧急,她找来景华宫的小黄门仔细询问了地形,才知火是从偏殿耳房起始,当时兰沧王应是在书房里。
耳房正是宁珂的居所!聪敏如薛妙妙,一下便猜到陆蘅迟迟没有出来的因由,以他的身手,怎会被火困住?她抬头,寒风从东向西吹,卷着火舌喷涌。
当时是,就见薛妙妙将披风解下来,把内衬的棉布用力撕扯下来,浸入水,叠了四层,捂在口鼻上,又将披风打湿,裹在身上。
对其他人道,依着我的方法,捂住口鼻,压低了身子,沿着墙角半蹲着前行,抓紧时间!眼见她纤瘦的身形,在寒风瑟瑟中,显得尤为单薄。
千珏还没来得及喊话,薛妙妙已经冲进了殿门。
回廊下,还没有被大火吞噬,许是花园中有积雪,所以并没燃得完全,能够看清路线。
果然,书房的门梁被火舌吞没,她走过去,隔着门大喊几声,没有回应,便赶忙捂住嘴,顺着往里面摸去。
呼喊声,渐渐被烈焰燃烧的噼啪声取代,离宁珂的住处越来越近,火势也越来越大。
但那一刻,薛妙妙只有一个想法,陆蘅绝不能死…有人在里面么?她几次想冲过门槛,又被火焰逼退。
隐约听到里面有女子的惊呼声。
片刻,是陆蘅冷静的声音从内传来,你快出去,此地危险,我自有办法出去…断断续续的,薛妙妙提着的心,不禁放下一丝。
火是从里面起的,他们应该是打不开门。
慌乱中,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捡起地上散落的木棒,用披风裹住头身,猛地撞击残破的门。
但她力道太小,只能一次又一次…哗啦啦几声裂响,门梁倒塌,从破碎的火光中,隔着一段距离,便见陆蘅正掩住口鼻,正在寻找出路。
而宁珂,似乎被熏晕了,软软地靠在他身上,陆蘅只好用力环住她往外拖。
薛妙妙累极,面上也被烟灰弄花了脸儿,十分狼狈,但那一瞬间,却依然露出了一抹笑意。
有了出口,陆蘅便容易了许多,他身手敏捷,拖着宁珂,艰难地往外撤离。
解下披风,扔了过去,穿上这个。
陆蘅精准地接了过去,却是将宁珂裹住。
三人聚在院中时,才发现去路已经被淹没,辨不清方向。
怀中的宁珂不能脱手,陆蘅心中万般担忧,只能一手紧紧抓住薛妙妙的小手,定声安慰,别怕,一定能带你出去。
于危急时,几乎无暇多加思考,但有他在身旁,便觉得安心。
浓烟滚滚,东面的火势被扑灭的有所减弱,确定了殿门的位置,陆蘅快速思索,妙妙你在原地莫动,待我将宁珂送出去,即刻便来接你。
松开手,薛妙妙点点头,尽可能保持冷静。
陆蘅猛地勾住她的后脑,用力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千言万语,再无多话,冲入那道火门。
很快就消失不见。
恰东风又起,原本减弱的火势又有卷土重来的劲头!披风给了陆蘅,薛妙妙只好捂住嘴,蹲下来,保持相对安全的姿势。
片刻之后,果然看到那道欣长的身影冒着火返回。
她连忙站起来挥手,快速朝他跑了过去。
就在陆蘅方穿越过门槛的当口,石火电光的一瞬,头顶上被火烧焦的门梁,忽然从天而落,轰然倒塌,截断了两人的路。
火光攒动,陆蘅感到周身炙烤,疼痛灼热,衣摆被燃着,亦毫不所动,但视线所及,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此时,从侧门外,尉迟恭冒着火跳入院中。
今日下朝,留在宫中议事,正好到了亥时,便听闻景华宫走水,匆忙赶到时,果然听说了薛尚仪入内救人的消息。
心急如焚时,他在院中四下呼喊,终于听到了微弱的回应。
拨开重重阻碍,一把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奋身离去。
景华宫外,众人见尉迟侍郎终于抱着薛尚仪出来,具都松了一口气。
若薛尚仪葬身火海,只怕陛下不会轻易绕过整个景华宫的宫人。
陆蘅大步过去,看着被烟气呛得迷糊的薛妙妙,便要伸手接过来,尉迟恭却猛地往后一撤,无须兰沧王插手,下官自会救她,您还是照顾好宁姑娘吧。
这话语锋利如刀,割在心头。
再看薛妙妙浑身湿透,脏污不堪,便更是心疼。
但那时,他又能如何选择…尉迟恭唤来千珏的等人,便将人儿抱到安静处救治。
一场大火,将景华宫烧成灰烬。
夜色中,怜光殿的素心隐在宫墙后头,看的分明,转身又隐入夜色中去了。
----因为救火受伤,加上风寒侵体,薛妙妙一下子病倒了。
皇帝本是要留她在宫中休养,但最终准了她的请求,回怀庆堂养病。
并派太医每日去按时诊脉,确保她的安危。
薛妙妙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心里明白,其实她不过是趁机出宫的一个契机。
这病症看上去严重,其实只是受凉发烧,加上咳嗽,用药调理几日就会转好。
当日,依稀知道,是尉迟恭将自己救出来的,具体细节记不太清,仿佛最后一眼,是陆蘅被压下来的房梁挡住…尉迟恭每日都按时过来,嘘寒问暖,照顾之体贴,直让秋桐都感觉到了不寻常。
但,薛妙妙对他,只有感激。
三日后的傍晚,薛妙妙感觉身体爽利了不少,便想要下床走走。
但见秋桐忽然敲门进来,薛妙,你看谁来了!她一闪身,那方白色衣袍便现了出来。
陆蘅沉静俊凛的脸容,挂着明显的担忧之色。
秋桐识趣地退下,他几步走过去,将她按回榻上。
薛妙妙心中有气,宁珂,始终是他们之间横着的一根刺。
就在火海中生死抉择的那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容夫人的话,是对的。
见她容色淡淡的,俺脖子上还有一块红色的疤痕,他便伸手去抚摸。
薛妙妙往后一撤身子,我自己便是医生,不劳将军费心探望…话还没说完,唇便已被堵住。
陆蘅辗转,时而温存,时而强悍,丝毫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将她牢牢困在臂弯中。
良久,他才抵住额头,眸色郑重,必须要救宁珂,此是我欠她的。
但若你出事,我宁愿一道葬身火海。
两人脉脉相视,薛妙妙莞尔一笑,捂住他的嘴,原不知将军也会说此般肉麻的话。
------------88.[麦冬金花]缱绻此番话, 句句真心。
陆蘅将怀抱收紧了一些,便有好闻的清冽气息钻入鼻端。
薛妙妙拱了拱脑袋, 看他一本正经说情话的样子当真是有些许的可爱之处。
但一想到宁珂,她又缓缓从怀中抽离出来, 靠在床头, 盯着他出神。
陆蘅沉吟,低叹了一声,宁珂的事情,是太久之前的债,我不曾想过她还在人世。
将军知我,从不是小心性的女子, 今日只问你一句话,柔白的脸容沉静如水, 她握住陆蘅的手, 现在将军心里, 是否, 只有我一人。
陆蘅心中万水千山, 原不知除了征战杀伐,竟还有能让他如此动心之事。
回想当初,和宁珂在一起, 仿佛顺理成章, 宁珂事事依从,而自己便是她的天,是她的全部。
但心底, 却从未有过面对薛妙妙时的悸动、甚至无措。
只有水到渠成,父母之命。
尽管他到了这般年纪,本不是该动情的时候,但却已是身不由己。
薛妙妙这个女子毫无预兆出现,打破了原有的计划。
她本不该出现,或者永远留在清远小城,在怀庆堂安生做一名郎中。
但一切始于那夜受伤买药,再也放不下。
她是如此特立独行,不同于任何一个她若认知的女子。
聪敏慧黠,温柔却坚定,一手精妙医术更让自己折服。
这般女子,风光霁月,才是他心中所愿。
能携手进退,亦能比肩而战。
陆蘅将交握的双手抵在唇畔,我此生此心,只有妙妙一人,再无其他。
薛妙妙朗然而笑,我信将军,那么便给你三日期限,将宁姑娘安置妥当。
陆蘅沉吟片刻,就在薛妙妙以为他正在犹豫之时,俊凛的容颜上忽然显出一丝崩裂的痕迹,不必等待三日,当下,即刻。
薛妙妙愣了愣,这又是何意?便在她疑惑之时,房门吱呀一声,再次从外面打开。
有窈窕的身影,缓缓从门后走了出来。
暮色阴影里,戴着面纱的脸容看不真切,唯有一双星眸闪着光亮。
那是眼泪。
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摸不清头脑,薛妙妙看向陆蘅,但他沉稳如山,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表哥,阿珂不敢奢求履行当年婚约,只要能跟在你身边侍奉,为奴为妾都无怨无悔。
她低垂着面容,声音颤抖,端的是可怜。
薛妙妙看不清她的神态,只是静静地聆听,一语不发。
陆蘅站起来,躬身将她扶起,方才的话,想来你都听的清明。
他顿了顿,音色低沉,长久以来,我一直将儿女私情压抑在心底,直到那晚景华宫失火,一瞬的生死交错,我才终于敢直视自己的本心。
火海之中,当那道身影消失在房梁后时,他只觉得一切似乎都随她一起消失了,变得毫无意义。
宁珂依然保持着极低的姿态,央求,在军中时,阿珂久闻薛大人声名,亦不敢奢望能与您争些什么,只愿能终生侍奉将军和薛大人…陆蘅扶住她的肩膀,站起来,我会安顿好你的生活,你值得更适合之人托付终生,侍奉之言,万不可再提。
宁珂咬住唇,近乎绝望地看了眼前一双人,如玉如璧,令她越发觉得自惭形秽…长久的沉默之后,宁珂微微福了一福,转身夺门而出。
捂着面纱,她不回头地往外跑去,这也许是她最后、仅剩的尊严。
短短时间内,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薛妙妙有些反应不过来,略微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门口一眼,不用…去追她么?陆蘅踱步过来,没有回答,任由宁珂跑走。
他顺手拿起床头的药膏,拍拍身边儿的位置,妙妙过来,我替你上药。
尽管陆蘅这般方式太过直白,但如此雷厉风行,才正是他的做派啊…薛妙妙自然是甜丝丝的,难得顺从地依偎过去。
他的心迹虽已表明,但,宁珂这一走,会死心么?----傅明昭和秋桐正在客厅正窃窃私语,不知说道什么有趣的事儿,秋桐正拿着帕子捂在嘴边嗤嗤笑着,冷不防看见宁珂跑了出来,面带泪痕。
两人极有默契地交换眼神,虽然惊讶,但大抵知道因由,秋桐小声问,追不追?傅明昭用口型比划,将军…不让…等宁珂跑的没了影子,秋桐摇摇头,看来你们将军当真是狠心呐…瞧这可怜的模样…傅明昭很赞同的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他补充了一句,你们薛大人更狠心,连将军都能出卖,俗话说的好,最毒妇人心…秋桐朝着他脑袋上便是一记粉拳,于是傅明昭连忙住嘴,讨好地冲着秋桐笑。
孙伯勇在街角驱车等候,没等来将军,却见宁珂姑娘哭着跑了过去。
他连忙策马跟过去,宁珂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停在城内河的岸边,趴在栏杆上抽泣着,半个身子都往水中倾去,随时会有落水的危险。
宁姑娘当心!孙伯勇箭步跃上去,满面担忧。
宁珂苦笑,缓缓解下面纱,我这张脸,是不是十分惹人憎恶?孙伯勇愣了愣,摇摇头,在下从没有如此认为过。
宁姑娘于在下眼中,是…是极好看的。
宁珂轻抚着脸容,凝着远处出神,那也永远比不上她…----景华宫走水,肃帝震怒,彻查之下,最终以宫中一位洒扫小宫女失手打翻了烛火而致。
这个结果,显然并不令人满意,但所有线索被烧的一干二净,景华宫值夜的宫女亦葬身火海,死无对证了,仅有一名目击证人,提供了所谓的证据。
只有如此,再也查不出其他蛛丝马迹来。
在天子眼皮底下发生了这般事情,而指向之人又是兰沧王,自然极容易使人生疑。
这个结果,想来是不能信服的。
而兰沧王因为受伤受惊,肃帝特许他回王府静养。
如此一来,软禁便算提前解除了。
而身为尚宫局和太医署双重负责人的薛妙妙也因为救火受伤回家休养,难得有了假期。
肃帝另赏赐了许多东西送到怀庆堂去,以表示对爱臣的足够关心。
虽看似有惊无险,但这背后的推手细思极恐,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两个人,皆回家休息,也不失为缓解之策。
陆蘅时常低调往怀庆堂来看望薛妙妙,秋桐和傅明昭每每站岗放哨,眼见将军这一进去就是几个时辰,显然是沉醉于温柔乡中,乐不思蜀了的。
傅明昭啧啧叹息,怎么当初就没看出来薛大人是个女儿身?秋桐一边捣着药,也跟着奇怪,是啊,可能是她的行为做派,太不像普通女子了。
傅明昭很是认同,长了张倾国倾城的脸,拿手术刀的时候,可真是见血不眨眼的主儿,厉害的紧!说罢也禁不住竖起大拇指。
秋桐难得听他说句薛妙妙的好言,但看他那一副向往的神情,遂揶揄道,妙妙那里你只有仰慕的份了。
傅明昭被她这么一激,便跟着跑到药台后面,正对着她的脸道,在我心里,你最重要,谁都比不上!秋桐心下欢喜,终于听他表明心意。
一抬头,那双大手已经握住她的。
----实则,房内却是另一副光景。
陈设简约的卧房内,摆着一张大书岸,一面墙的多宝阁里面一半放满了各类书籍,另外则是许多器械模型。
书籍皆是薛妙妙行医多年,记录成册的各种病例和草药的使用,因为用毛病,字体达不到印刷那么密集的效果,单《外伤金匮经注》便写了十几册有余。
于医术造诣上面,陆蘅对薛妙妙的确是打心底里佩服的。
唯有窗台上种了几盆小黄花,大约能看得出是个女子香闺。
不过陆蘅倒是很喜欢这般风格,和他简单利落的性子不谋而合。
薛妙妙呢,认为自己身为医生,上药这种事情必须亲力亲为,才更顺手。
但陆蘅坚持认为,要替她一点一点仔细上药,再比如,背上、后颈上这些地方,当然需要自己帮忙了。
卧房内燃了碳,穿着一层单衣就足够。
薛妙妙此时趴在软软的床榻上,侧着脸指挥,再往右边一点,要将伤疤的外源都包住,不然以后要留疤的。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陆蘅修长的手指十分听话的按照指示地涂抹,薄唇噙着淡淡的笑意。
指腹下的肌肤瓷白细腻,若当真留了疤,便是暴殄天物了。
那药膏凉凉地十分舒服,陆蘅手法力道也恰到好处,薛妙妙小脸儿陷在枕头里,难得享受他的服侍,受用的很。
嗯,对,那个药粉要撒均匀些才行。
她继续指挥。
只不过,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背上一凉。
贴身的中衣渐渐地越褪越往下了…神经大条的薛妙妙,疑惑地扭过脸儿,烧伤在背上,腰上并没有啊?陆蘅挑眉,认真十足的回答,有的,不过妙妙你看不见罢了。
哦…若是留疤可就不好了…微凉的手指在腰上抚动,渐渐地一双手便都握住纤细的腰线。
此时,薛妙妙才回味过来,好像哪里不大对劲…他根本就不是在替自己上药…!薛妙妙反手按住不安分的手,秀眉微蹙,你…你假公济私!陆蘅拿开她的手,下一瞬间整个身子贴了上去,薛妙妙挣扎了几下,奈何根本不是对手。
陆蘅低头在她蝴蝶骨上留恋片刻,嗯了一声,假公济私。
被他气息坏绕着,她很不争气的脸红了…那模样看在陆蘅眼里娇憨可爱,和平常人前冷静果决的薛大夫十分不同。
妙妙。
他低沉的音色,如古琴的最后那一弦音。
我在。
她轻声回答,靠在结实的怀抱中。
今晚,我不走了。
他拢着那一头乌发,埋在其中贪婪地嗅着,薄唇顺着耳后,一路移到唇畔。
轻解罗裳。
薛妙妙双臂吊在他脖子上,歪着头躲避着他的进攻,正是浓情蜜意。
忽然,房门却骤然从外推开。
秋桐端着汤药进来,到时辰该吃药了。
她刚走进来几步,一抬眼,就看见眼前无限旖旎的风光…砰地一声,药碗打翻在地,秋桐脸儿涨得像只熟透的虾子,一句话也顾不上说,猛地跑了出去,带上了门。
阵风似得。
两人有片刻的凝滞,薛妙妙突然尖声叫道,你为何不锁门!陆蘅一把打下帷帐,她不会再进来了,我们继续。
------------89.[麦冬金花]裂痕这场雪洋洋洒洒下了半月, 待雪停之后,已将近元日。
冬天万物蛰伏, 建安城大明宫里亦是格外安宁。
自从上月肃帝收回兵权,兰沧王休兵, 谢相养病, 原本分为两派的官员们,也跟着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毕竟,谢家仍是重权在握,还有皇后这张底牌,但离最盛只荣华, 还差点意思。
谢皇后的儿子,并没有顺理成章的立为储君, 肃帝对此只字不提。
谢皇后为了维护自己的贤名, 亦从不提及, 且十分贤惠地替皇上张罗选秀。
这一点上, 同为受过现代教育的薛妙妙, 无法理解。
为这样的男人消磨一辈子。
然而,就在冰雪消融的第二日,相府便派人来怀庆堂, 请薛妙妙过去。
这几个月的暗线排布, 她苦心蛰伏,表面上一切如常,和尉迟恭亦是时有见面, 当真宛如一对儿互相爱慕的情侣一般。
薛妙妙一身常服,只是寻常的棉丝襦裙,因着天冷,外面便多加了一件珊瑚绒的披风,素面朝天,只不过如今不用再刻意装扮成男子,倒也随性不少。
出了门,有车马接送,进了车内,一掀帘子,便看见赵棣正襟危坐。
只是微微一愣,薛妙妙落落大方地往对面坐去。
赵棣搓了搓手,解释,今日拜访丞相,天寒露重,顺道来接你一起。
有劳了。
赵棣当初通过殿试,乃是谢相一手提拔到今日,他视谢相如恩师,十分敬重,私交极好,常来相府走动。
赵棣望着对面已经换回女装的薛妙妙,心下百转千回,但因为那夜追捕,导致她受伤的事情,愧疚至今,再加上她对自己愈加冷淡的态度,和初识时的情意不同了。
若自己当初更主动些,她也许就不会和尉迟恭走到一起。
听说你在宫中救火,伤的可要紧?赵棣言语关切。
薛妙妙与他对面坐着,并无大碍。
赵棣无奈地笑笑,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是连声说了几个那就好。
车马在街道上走不了太快,薛妙妙心思一转,便似是交谈般随口一问,你时常来相府走动,丞相的身子应是大好了吧?赵棣点点头,平素看起来,恢复如常人一般,咳嗽之症也减轻不少,只不过…他停顿了一下,薛妙妙十分关心地问,不过如何?我近来有伤在身,记挂着丞相的病情,苦于不能亲力亲为…而且,我与丞相的关系,你应是知道的吧?赵棣对她本就没有戒备之心,听她如此肺腑之言,自然应下,我并非大夫,不太懂丞相的药方,只是见他时常拿出腰间的香囊嗅一下。
一切皆在预料之中。
嗯,那日在紫微台设宴时,丞相有过一次病发。
薛妙妙似乎在考虑病情,神态十分认真,又问,平时都是谁给丞相调理身体的?赵棣打开了话匣,我见过几次孙太医,还有,千太医也来过相府。
听到千太医的名字时,薛妙妙微微有些惊讶。
千珏竟然也和谢相有关…怪不得他时常旁敲侧击地问自己病情和用药的方法。
原来,并非只有孙太医那么简单。
相府她来过几次,算是轻车熟路,只是此次谢相并未在正厅会客,而是选在了一处别院。
一踏入别院,便觉得温暖异常。
原来,此地建造的十分巧妙,四周池塘里流淌着热水,地板用木头铺就,木地板下面亦是水道,内有热水流淌。
谢相这老狐狸,当真会享受的紧,薛妙妙暗自在腹诽。
室内温暖如春,谢相一身锦缎长袍,坐在案台前弄笔墨,若不是薛妙妙回忆起他的旧事,还真会被他这副仙风鹤骨的模样给骗过去了。
寒暄了几句,薛妙妙便像模像样地替他检查了身体,为了掩人耳目,她依然是说的中肯,并未像其他大夫那般只是恭维的话。
谢相带着她往藏书阁里去,这是他头一回带旁人入内观赏。
藏书阁并不大,但四面墙壁上陈列满了各色书籍,有些已经泛了黄,可见年头已久。
此处典籍,随便挑出一本便都是价值不菲。
谢相停步,抽出一卷递给她,关于夷洲的记忆你还有多少?接过册子翻动,上面是一些夷洲文字的内容,薛妙妙摇摇头,当时我太小,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临终前交待我不要出谷。
提到母亲二字,谢相明显怔了怔,语气也带着一丝哀叹,当年两国交战,城池被毁,后来你的族人们多在大火中丧生,我与你母亲虽私订终身,但她没等来我接你们回大燕,便…心中冷笑,他歪曲事实,隐瞒当年屠城之乱,还如此惺惺作态,便更可恨三分!但表面上,薛妙妙仍然握住他的手,满面悲痛,过去之事,父亲休要自责,母亲临终前,并没有怨恨。
点点头,拉着她走到藏书阁尽头。
此时,只有微弱的烛光,照着两人相似的面庞。
此地此景,仿佛与世隔绝,恍惚不已。
谢相隐在长眉下的双眼,凝住她,随着夷洲皇族覆灭而失散的,还有一卷藏宝图。
薛妙妙猛地心惊,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凤凰谷藏宝的秘密?谢相接着道,而据我知晓,这藏宝图已经被人找到。
薛妙妙警惕地握拳,轻声问,在何处?而谢相的回答出乎她所有的预料之外!那几个字钻入耳中,如惊雷乍起,她听到谢相一字一句地说,兰沧王陆蘅手中。
巨大的震惊之下,让她的脸色有微微的变化,这变化,被谢相捕捉到,他按住薛妙妙的肩膀,神情凝重,为父一直隐瞒于你,兰沧王的父亲当年与那场大火脱不了干系,便是冲着宝藏而来。
后来子承父业,兰沧王的手段,比其父更为心狠手辣,他当初接近你,已然早知你的身份了。
每一句话,都敲打在薛妙妙心上,尽管她不断提醒自己,谢相是在用离间之计,但这些消息,关乎她的母亲和亲人…她绝不愿相信陆蘅会和当年的屠城之祸有任何关联!但,若是宝图当真在他手上呢?这一切,可还能洗脱的干净?谢相握住她肩头的力道更重了一些,宝图事关重大,他一定严家保存,应该就在其府中。
而如今,你是唯一能接近他之人。
话中之意,已然明了。
和谢相交锋,如履薄冰,生怕丝毫的破绽。
他不会信任任何人,但她要争取到的,乃是谢相掉以轻心的一个契机。
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我们如今已经不如往昔,我亦不愿和他再有纠缠…若你母亲活着,拿回族人宝藏,亦是她的心愿。
谢相态度既诚恳又坚决。
这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做派,若在从前,定然可以让她甘心。
思索片刻,她松口答应,我尽力一试,但不能保证成功。
元日皇上要到天坛行祭祖大典,在此之前,你要拿到宝图线索,否则若他献给皇上共谋秘宝,属于你夷洲的东西便要拱手他人了。
看着眼前人低垂的面目,显然在心中强烈挣扎…谢相眸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兰沧王府的管家出来开门时,见到门外站着的女子时,并未认出来。
兰沧王府,可从没见过女子拜访。
询问之下,便听她自报家门。
这一听之下,管家登时就明白了。
将军和薛太医的流言蜚语,坊间传的绘声绘色,薛太医女扮男装的事迹亦是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身为王府的下人,自然也听去不少。
但当真见到本尊,还是惊讶不已,连忙引着他入内。
王府亭台楼阁,花草树木,薛妙妙皆是无心欣赏,她只想尽快见到陆蘅。
傅明昭见薛妙妙来,自然是惊讶万分,平时皆是将军悄悄去怀庆堂找她,便迎过去,这么晚了,薛大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薛妙妙只是语气平静地问,将军可在里面?傅明昭点点头,替她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依旧是寒冷如初,和谢相府中的温暖对比鲜明。
陆蘅在自己心中,一直是光明磊落之人,尽管南征北战,剑染鲜血,但那些归于家国大义,她从没在意过。
而现下,她想知道,一切是否像是表面上看起来这般干净。
天色已晚,陆蘅本已打算安置,却忽然见薛妙妙出现在自己房间,不由地一愣,旋即明白了她必定有重要的事情,不能等待。
起身迎过去,拿起披风替她裹上,便将那一双被冻得冰凉的手握住,房中冷,我叫人搬来炭盆。
薛妙妙掀起眼眸,不必了,我很快就走。
陆蘅凝着她,何事如此紧急,要你亲自过来?被他大掌握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薛妙妙胸中激荡,我的身世,你一早便知道。
陆蘅脸容肃静,点点头。
薛妙妙仰起脸,再问,那么,夷洲国的宝藏,也早就在你的计划之中了。
陆蘅眼眸一窒,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得到如此回应的薛妙妙,只觉得整颗心都在慢慢下坠。
妙妙你要明白,这些所有,都和你我在一起无关。
陆蘅并未否认。
然而这个回答,在气头上的薛妙妙耳中,无异于开脱的借口。
那宝图呢?她气极反笑,素净的小脸儿,微微颤抖着。
那模样看在他眼里,端的是心疼。
他近前一步,想要将她揽到怀中安抚,却被她侧身避开。
我一直信你是光明磊落之人,薛妙妙的声音也有丝丝颤抖,但你却一直都在隐瞒予我。
陆蘅将她身子扳过来,我可以处理好的事情,便不想让你参与其中,想让你活的简单些。
只要把宝图给我,我便信你。
薛妙妙紧紧盯着他,却没有从那张冷静的俊颜上看出任何的破绽。
非要如此?陆蘅冷冷一问。
原本就寒冷的夜色,此时更冷的刻骨。
原来这些东西,当真比我重要。
原来你们,皆是一样的。
她声音也随着夜色,越发冷然。
亦是说不尽的失望。
陆蘅只是目光锁住她,没有解释。
你们这些人,谁也不会如愿的…她步步后退,终于夺门而出。
------------90.[麦冬金花]人质就在她拉住房门把手的瞬间, 陆蘅的手先她一步抵住门扇,薛妙妙回身, 便看到他居高俯视的面容。
神情比夜色更冷静一分。
妙妙你知道皇上如此宠爱容夫人,是为何?本是疑惑他为何要将话题引到容夫人身上, 但转念细思量, 骤然有一个恍惚却可怕的想法在心底缓缓浮现…她猛地抬头,而陆蘅这才将困住她的手臂松开,声音静如如浓稠的墨,世人都道是皇上喜爱美-色,但世人不知,她只是皇上眼中的活地图而已。
活地图…薛妙妙猛地一晃, 靠在门板上。
忽然又笑了,觊觎宝藏之人, 又岂止你和谢相两人?我原以为皇上当真喜爱容夫人…不曾想人性已丑恶至此!而这个女人, 还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去握她的手, 冰凉一片。
那我呢?薛妙妙想抽, 却抽不开, 我是否也是你们…计划中的一步呢?胸中空荡荡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着往下坠。
坠入无尽的深渊。
她甚至害怕从他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
害怕一切都是假象…当年我去凤凰谷, 的确是有目的, 陆蘅能感到她的颤抖,他每说一个字,她便抖得厉害, 但只有你是个意外,遇到你是我从未想过之事。
沉默,一阵长久的沉默。
希望你所说,皆是实话,但我已经不敢相信了。
陆蘅扳过她的身子,裹进怀中,紧紧抵在她额头上,信我。
她不动,任由他抱着,毫无回应。
我一直反对你入朝为官,便是害怕皇上会发现你的身份,对你不利。
但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走到这一步。
如今的形式,就好比跳出一张网,却发现有更大的一张又笼罩下来。
朝中除了谢相,可还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局势。
扶着她坐下,陆蘅思量片刻,还有一人。
仰起脸儿,她眼眸中满是疑问。
尉迟恭。
听到他的名字,薛妙妙本能地摇摇头。
陆蘅眸中微变,唇角有冷硬的弧度划过,此人善于周旋,足智多谋,我亦不能完全看透他的心思,你莫要和他走的太近。
我和他,乃是在谢相那里做做样子,可如今看来,倒是也不必了。
这一点上,陆蘅亦是同样想法。
如今薛妙妙身居要职,想一走了之绝不可能,错过了当初在行宫的时候,便再不容易了。
况且,肃帝近年来越发多疑猜忌,集权统治达到顶峰,想要使一人凭空消失,除非…死亡。
谢相今日请我过去,便是要我从你这里得到线索,薛妙妙凝着窗外月光,目光飘飘忽忽,突然间十分想念清远小城的宁静时光来。
妙妙,宝图我可以给你,但并非现在。
而且,更不可落到谢华蕤手中。
的确,目前形式,肃帝有意让他们二人互相牵制,一损俱损。
即便陆蘅有杀心,但以谢华蕤的狡猾,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还有皇后皇子做后盾。
这些薛妙妙心中清楚,她也从没想过要连累于陆蘅。
元日将近,皇上要行祭祖大典,文武百官不得离开建安。
陆蘅压低了声音,听起来亦有几分倦意,待到开春之后,我已打算奏请西下,带你一起离开。
戍守西南,不再踏足中土,也好解除皇上的顾虑。
你…不必如此牺牲,放弃所有的事业。
薛妙妙站了起来,见他高大的背景,平添了几分落寞。
岂料他回身,只是极淡一笑,我只是厌倦了朝中争斗,想放下刀剑,过一过简单的日子。
----陆蘅明白她的处境,并未留她过夜。
离开将军府之后,薛妙妙将纷乱的思绪整理了一下,决定先蛰伏,这些日子谢相如有再邀请,便找借口推脱。
第二日,薛妙妙官服整齐地出现在了太医署。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太医署由千珏打理事务,尚宫局为了祭祖大典亦在准备器物华裳,这一回来,事务缠身。
元日前,太医署新进采买了各色药材充盈库存,清点目录之时,千珏的开药记录引起了她的注意。
用了几天时间,加上林霜的暗中监视,便摸清了千珏每日去相府的时辰,还有明确的用药方子。
千珏的确是个行医良才,紫微台那次薛妙妙配制的香囊,他拿回去研究,里面的成分皆是差不多,而平时煮水煎服的药剂,由麦冬、枇杷叶和生甘草,在外加洋金花。
薛妙妙心中冷然,这洋金花治疗过敏性哮喘虽有奇效,但其本身有毒,必须注意计量。
而她给千珏透露的药方,洋金花的计量已然超标,短期服用表面上有极好的疗效,实则掩盖了它的中毒症状,并有成瘾性。
若一旦断药,便会加重病情。
洋金花此味药材,宫中几乎无人用,林霜负责管理药库,以往每次千珏来拿药,她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换计量。
除了请脉,谢皇后与薛妙妙时常在后宫遇上,她在言语中总是提到谢相的吩咐,薛妙妙自然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而去容夫人那里请脉,知道真相之后,再看肃帝那幅宠爱的模样,只觉得鄙夷和厌恶,但目前也只能在矮檐下,替他理事。
----离元日祭祖大典越来越近,只剩下五日。
休朝一天,薛妙妙难得有时间回怀庆堂躲清净。
走过热闹的街市,天高云淡,端的是好天气。
她还在思量着,谢相竟意外地没有催促自己行事,不太似他阴狠狡诈的性子。
推开门,只见大堂里人来人往,掌柜和学徒们正忙着抓药开方,却不见秋桐和陶伯。
本并不在意,岂料掌柜一瞧见薛妙妙回来了,不禁奇怪。
这一问之下,薛妙妙大惊失色。
掌柜的说,昨晚就有马车来接秋桐和陶伯出去,说是薛太医有事,又拿出信物,因为催的紧急,秋桐一听,便急匆匆跟着走了。
到现在还没回来!等到傍晚,薛妙妙没有等到秋桐回来,却等来了相府的管家。
待看清了来人时,她便知道,一切都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奔去。
管家和颜悦色,说是丞相请两位贵客到府上小聚,让薛大人不必担心。
传完话便走了,没有一句多余的内容。
可薛妙妙怎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一夜辗转难眠,天刚破晓,她便整理了行装,一路往将军府去。
想要找陆蘅商量对策。
如今她担心秋桐的处境,更不敢轻举妄动。
谢相这一步棋,委实阴险。
将军府的门轻轻打开,薛妙妙见到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宁珂面覆纱巾,一双乌黑的眸子看过来,薛妙妙此时也顾不得之前诸多矛盾,便直言要见陆蘅,又加了一句有十分紧急之事。
宁珂并没放她进门,打量了一下,冷冰冰硬邦邦的回了一句表哥有事不在府内。
见对方下了逐客令,她再问,宁珂并不回答,亦不透漏任何陆蘅的行踪。
这种态度,让薛妙妙有气也无法,临走前只好请求她一定要告诉将军,自己有事来找,务必来怀庆堂一趟,并留下字条交给管家。
她走之后,宁珂将字条要过来,说会亲自交给将军。
转过回廊,四下无人,她打开纸条,看见那娟秀的字体,便仿佛看到那薛妙妙那张清丽姣美的面容。
她几下将纸条撕碎,扔到了池塘里。
晚间陆蘅回府,她对白日里薛妙妙到访之事绝口未提。
却说薛妙妙在将军府门前徘徊许久,午饭也未吃,直到下午,仍不见踪影,这才心急如焚地离开。
秋桐和陶伯两人生死未卜,系于自己一身,每多等一刻,他们的危险便更多三分。
日头一点点西沉,只余一丝暗淡的辉光。
薛妙妙只身往相府而去。
管家开门见到她时,并不显得惊讶,仿佛早在预料之中。
藏书阁中,谢相依然坐在那个位置上,含着慈祥的笑意,望着面前略显仓促的小人儿。
但意外的是,她样子虽显疲惫,眸光却是清明。
并没有乱了阵脚。
若无他事,还请让秋桐和陶伯随我回家,怀庆堂的事务不能少了他们。
薛妙妙又往前走了一步,一点一点对上谢相带着审视的面容,我们之间的约定,和他人无干。
此时此刻,薛妙妙仿佛第一次看清他的眼,以往总是藏在各种伪装之后的眼眸,竟是阴鸷透骨。
这,才是他真正的面目,而非朝中人人交口称赞的贤相!谢相捋须一笑,我怕女儿你太不听话,这才给你施加些压力,也好早些完成你母亲的遗愿。
有什么东西,被他放在桌上,薛妙妙拿起来一瞧,竟是一截断发!秋桐的…强忍住心中的愤怒,她问,要如何,才能放了他们?把宝图交到我手上,保他们安然无恙。
薛妙妙握住那一截断发,缓缓坐下来,与他隔桌对视。
祭祖大典当日,我会趁机拿到宝图,若秋桐有丝毫闪失,你便永远也别想看到了。
谢相拿出香囊,在鼻子下使劲嗅了一阵,面容渐渐变得平静。
你这性子,倒是很像你母亲。
他眼神微微迷离,而后凝视过来,若你没有兑现承诺,那么,世间将再无他们二人,怀庆堂也该关门了!------------91.[曼陀紫金]垂死祭祖大典, 设在建安城北部的邙山脚下。
高台巍巍,树草繁茂, 一览众山之小,俯瞰大明宫。
浩浩荡荡的御驾破晓时便启程, 天子八马华盖在前, 公侯贵族、官员大臣,其车乘分别按照规定的礼制次第排开。
薛妙妙身为尚仪女官,跟在队伍中央,与其他内务署身居高位的黄门女官们同乘一车。
而兰沧王府和丞相府的车马,正紧随天子之后。
对座的李尚宫看过来,见薛妙妙一身海蓝官服, 素面素冠,端的是清秀如画, 有种雌雄莫辨的俊秀。
右手边放着她的医药箱, 便略带逢迎道, 薛大人真是医者父母心, 随处带着药箱子。
面容平静地微微淡笑, 虽然各色药材备用充足,但我习惯自己的诊病方法,是以用着顺手, 李尚宫谬赞。
车内众人看着那磨得有点发旧的牛皮箱子, 遂越发对面前这位口碑极好的年轻太医令,又佩服了几分。
然而不会有人知道,此时平和安静的薛妙妙, 是带着如何的心思,来赶赴这一局死棋。
卯时抵达祭祖行宫,忙碌准备,薛妙妙趁着无人监管之时,悄悄溜到偏殿,摸清了位置。
片刻之后,她规规矩矩地返回正殿外的院落中,等待祭祖安排。
晨光破晓,她站在众人当中,一仰头,便见从石阶高台上,有广袖宽袍,着紫青色正服,缓缓走下来。
芝兰玉树,带着三分肃穆,三分冷峻,所过之处,便让人心生敬畏,不敢直视。
陆蘅手持玉笏,姿仪端正,从人群中,向她走过来。
而不远处,同样着装的谢相,也如期而至,侯在大殿外面,听候鸿胪寺安置。
短短几天内,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薛妙妙本是有诸多心念,却在看到谢相投来的目光之后,又咽回了肚子里。
若此事兰沧王发现一丝端倪,那二人性命便休矣。
谢相阴恻恻的话语,在耳边徘徊。
陆蘅见她面色微微苍白,便温柔地伸手在她颊边轻抚了一下,身子若是不舒服,便到偏殿耳房休息片刻,还有一整日要累的。
这铁血柔情的一幕看在众人眼中,自然是惊人。
看来,兰沧王对薛太医的情意,是打算昭告天下了。
余光看到谢相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薛妙妙只好微微别开身子,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恭敬地行礼,臣并无疲惫,还请将军不必记挂。
垂了眸,俯视片刻,陆蘅不再多言,阔步走开。
对于看热闹的众位官员们,见无甚可看,便也都散了。
辰时吉时一到,祭祖大典正式开始。
鼓乐沉沉,响彻天际。
百官手持玉笏,俯首行礼,肃帝在一片蔚然肃穆之中,登上高台,行祭祖之礼。
在鸿胪寺卿宣读的祭词中,薛妙妙站在队列最后方,貌似专注祭拜,实则密切注意着谢相的一举一动。
冗长的祭祖仪式结束之后,开始舞乐敬拜,祈福天地,祈求祖先保佑大燕风调雨顺。
此时,官员们可以稍作放松,不必都站在场中,活动范围亦是宽泛了不少。
目光追随着谢相,直到看到他离场,薛妙妙亦找了个借口,提着药箱往约定好的房间而去。
祭祀行宫三十六殿,约定的地点正在祭祀台的正北面,被一片繁茂的树木若掩盖,几乎不会有人想到这个地方。
推开门,空旷无人的房间里回荡着吱呀的声音。
午间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射进来,斑驳地投在薛妙妙平静的脸容上。
她的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确保没有其他人隐藏的地方。
抱紧了手中的药箱,薛妙妙缓缓走近了,对坐在桌台后之人开口,此物只可交由你一人,能确保无人跟来么?谢相审视着她,目光落在箱子上,点头,为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绝无第三人知晓。
听了这话,薛妙妙这才放下戒心,将药箱搁在桌面上,慢慢打开了一线。
只有从她的角度才可以看见,药箱中有夹层,表面上看来只是放置一些草药纱布,而下面隐藏的另有乾坤…打开了一半,她忽然猛地合上了。
谢相含着精光的眼眸一凝,带着浓浓的狠厉,怎么?薛妙妙略显焦急,东西我既然已经带到,想来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所以我要你先给我放人的凭证。
秋桐本就不是谢相的目的,只为了逼薛妙妙行事,想了想,便掏出一枚令牌递于她,今日回去之后,拿着这个到相府领人罢。
小心翼翼地收进衣服中,谢相已是迫不及待,乖女儿,快些打开,将来这宝藏的功劳为父不会忘了你!深呼吸口气,薛妙妙再次打开了药箱,从夹层中,掏出了一枚用油纸包的整齐的事务。
约为砖块大小,包裹的十分仔细。
薛妙妙打开外面一层,悄然无声地闭着气,将那放到谢相面前。
他略微停顿,也许是确定薛妙妙并没带人过来,也许是觉得她如此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构不成什么威胁。
随即便一层一层打开了那物件。
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旧图纸,正躺在里面,边缘已有些泛黄。
上面勾画着山峦河流,城池宫殿,还有许多夷洲的古文字。
谢相眼中渐渐显出狂热的光芒,他将那地图拿起来,打开来仔细观看,只觉得一股浓郁的异香扑面而来。
薛妙妙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
她压低了声儿问,可是能看懂上面的内容?谢相细观,抚摸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纹路,开口,乃是秘宝,岂是如此容易便能破解的?他说话时,宝图散发的香气便钻入口鼻。
谢相渐渐觉得拿着宝图的手,有些颤抖,他便想要折起来,带回府中仔细研究。
此处…不宜久留…他一说话,却觉得喉头麻麻的,发不出大声来。
伸手去怀中掏香囊,却怎么也伸不进去,手臂像被抽走了筋络,软的不听使唤。
紧接着,腿脚也跟着发软,大骇之下,只见几步外的薛妙妙,已经不知何时戴上口罩。
你…你用了什么妖法?他试图挣扎,却终是向后倒在椅子里。
室内安静,窗外有沙沙树叶作响。
薛妙妙素身走近,一步一步,那张隐在口罩下的面容,只能看到一双弯弯的眉眼,在眼前逐渐放大。
这不是什么妖法,而是曼陀罗花粉,具有极强的麻醉效力。
她几步走过去,将宝图从谢相手中抽走,几下折叠包好,又塞回药箱里。
而后轻轻一扳,夹层完全打开,只见里面整齐地排放着几枚小瓶子,下面是两支她找人特制的注射器。
谢华蕤软到在椅子里,面带惊恐的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未知的恐惧从胸腔中满溢出来。
女儿,你想要什么,为父都答应你…莫要冲动…拿起注射器刺入小瓶子里,薛妙妙手法娴熟地一边抽药,眼眸并不去看他,到了此时此刻,你还不打算和我说实话么?谢相心头大震,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切莫冲动…你想要什么,金银财宝,加官进爵…我都可以给你…秋桐他们我这便下令放人…戴上手套脚套,让这屋子里的不曾留下任何踪迹。
此时的谢华蕤,不得不十分听话,任由薛妙妙拿起他的手臂,毫无还击之力。
注射器刺入静脉,缓缓将整支药尽数推了进去。
这支药方,乃是薛妙妙精心为他量身打造,其中含有过量的可致支气管痉挛的药品…推完药,她将另外一瓶喷剂放在谢华蕤的鼻端,轻轻一弹。
这些致敏的花粉颗粒,能够引发哮喘的发生,与刚才那支药相辅相成!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薛妙妙卸下平时在他面前隐忍伪装的面目。
谢华蕤从她眼中,看到了强烈的恨和杀意…如同多年前,他在夷洲屠城后的大火,要焚尽一切。
你会越来越痛苦,呼吸困难,闷气难过…直到最后窒息而死,她的声音变得冷酷,让你这样死去,绝不足以抵消死在你贪欲下的无辜性命,但我一刻也不想让你在这世上多活一天。
你乃是弑父…即便我曾做过错事,你也不能如此对我。
谢华蕤浑身不能动弹,胸中的闷胀一浪高过一浪,开始大口喘息。
薛妙妙在他身边蹲下,鄙视这他的眼,你根本不是我的生父,也许,你已快忘记自己的真正名字了吧,谢华盛。
谢相所有的表情在一瞬间凝滞…这个名字,原以为早就随着那个深埋地下的荒骨而消失在人世了。
你只是我生父的堂弟,因为长相身材极其肖似,便使你起了祸心。
夷洲之乱,你趁机暗下毒手,谋害我父亲性命,又取而代之,做下有悖人伦的屠城之祸!薛妙妙紧紧攥住拳头,清秀的面容因为愤怒而微微扭曲。
谢相此刻,犹如万蚁蚀骨,痛苦的喉头发出咯咯的声响。
薛妙妙行医多年,这双手救过太多的性命,而这一次却是杀人!浑浊的双眸,已然丧失了生气,谢相只是断断续续地说不可能…你不可能发现…的确,你做的天衣无缝,就一举一动皆是模仿的像极,即便是我父亲的原配妻子长公主都没有发觉,但我的母亲却发现了。
谢相身子正在不停颤抖。
她明白,他面临的是如何痛苦的死亡。
可你万万不会料到,我父亲竟然没有死,他拖着重伤的身体随我和母亲来到凤凰谷避难,一年后才离开人世,你在建安郊外伪造的坟墓根本就没有尸骨…而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合葬于凤凰谷。
那时,谢华盛已经顶着谢华蕤的名头,在建安声名鹊起,成为一代权臣,享受不尽的富贵荣华。
而真正的谢华蕤,却长眠在遥远的凤凰谷外,与青山相伴,寥落一生。
喉头发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声音,谢华盛濒死的眼眸中映出薛妙妙依然年轻鲜活的面容。
他的心中还有仅剩的一丝清明,透过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美丽温柔的夷洲郡主。
悄然抹去眼中的泪水,薛妙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这房中的一切痕迹都擦干净,然后,掏出他随身放药的香囊,仍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伪造一个哮喘发作,来不及用药而猝死的现场。
你犯下的诸多罪行,我已经替你写好了一份罪己书,不用多久,你的爱将尉迟恭,便会呈给皇上,若你还有一丝良知未泯,便下地狱去和阎王爷忏悔吧!长久以来,薛妙妙都在暗地模仿谢相的字迹。
为的便是终有一日,要将他真面目公诸天下,还父亲一个清白。
只不过才一刻钟的时间,而这间屋子里的两个人,已经了结了半生怨仇。
窗外树影摇曳,谢华盛的手,骤然垂落。
薛妙妙站在他面前,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父亲、母亲,你们终于可以安息了。
----收拾好一切,大约也到了传膳的时辰。
薛妙妙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出来,一转身便被高大的人影拦腰搂住,闪身拖进了树丛里。
速速跟我过去,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来过此地。
头顶传来的是陆蘅的声音,刚经历过一场生死的薛妙妙一下子便觉得安心许多。
太多的话憋在心头,太多的情绪无处宣泄。
她踮起脚尖,将脸埋在他胸口,轻声哭了起来。
陆蘅从来到祭祀大典时,便敏锐的感觉出了她的异样。
方才一路随行,他身手极好,在门外隐藏了许久,都未被发觉。
而他们的对话,也大约听了明白。
辛苦你了,他用力在额间吻下,之后的事,便都交给我。
传膳的宫人来到兰沧王的房间时,只见薛太医正在给兰沧王针灸,室内飘荡着艾草的清气。
陆蘅微微点头,示意宫人将午膳放下,本王旧疾突发,薛太医替我施针治疗了,并未离开半步,委实辛苦。
传膳宫人自然很有眼色,连忙道,奴才这就去再给薛大人送一份来。
陆蘅满意地点点头。
不多时,殿外响起凌乱的脚步,人声鼎沸。
薛妙妙和陆蘅对视一眼,便有宫人推门跑入,陛下宣薛太医去北殿!陆蘅镇定道,何事惊慌?回王爷,是谢相…出了事!------------92.[曼陀紫金]求亲薛妙妙和陆蘅赶往现场时, 偏殿房门外早已被围了起来。
宫人们齐齐跪了一地。
透过房门,可以看到肃帝明黄色的龙袍, 正背对着站在房内。
谢相已经僵硬没有生气的身体歪在椅子中。
陆蘅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儿, 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什么也不必说,我会替你作证。
安静无声的人群中,忽然有一抹红色的明媚身影拨开众人,踉踉跄跄地跑入屋内。
谢皇后精致端庄的容颜此刻已经散乱,华美的凤袍下,捂住嘴的身子抽动着, 一步一步靠近肃帝,嘶哑着声音一声一声喊着父亲…那场面当真是悲痛欲绝。
肃帝揽住她, 靠在怀里安抚, 龙颜震怒, 正将负责祭祀大典的所有大臣官员都叫来训话。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也急忙赶来查案。
提刑官又找来仵作查验, 肃帝一转身, 看见薛妙妙在人群中,便当即将她召唤过来,薛太医也一起来查办。
毕竟明面上, 薛妙妙和谢相走得近, 朝野皆知,而她本就不善言谈的性子,再加上表现出来的内敛的悲痛, 让所有人都不会将她和这桩案子联系在一起。
缓步上前,穿过众人,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这具毫无生气的身体。
她眉头紧蹙,臣虽对医术略有造诣,但对验尸并不拿手,不过…谢皇后靠在肃帝怀中哭的梨花带雨,口不能言,肃帝脸色冷酷,接着说!薛妙妙捡起地上的香囊放在鼻端闻了闻,这…这应是谢相治疗哮症的药囊,配方还是臣当时在紫微台送他的那个,观其样貌,极像是哮症突发,来不及服药所致。
谢皇后哭着问,父亲身子经过调理,已然大好,怎么好端端的竟会如此严重!薛妙妙只粗略将哮喘的发病缘由表述一遍,千珏也赶来了,他的说辞,和薛妙妙乃是一致。
谢皇后不依不饶,含着泪的眼眸突然看过来,父亲发病时,薛太医又在何处?她这一问,让薛妙妙心中一凛,宝图之事,谢相究竟有没有告诉谢皇后仍然成迷。
不过,回想起陆蘅的话,肃帝也在寻找此物,而谢相桃代李僵,根本并非谢皇后的真正父亲,以他多疑的性子,应该不会透漏给肃帝的枕边人。
如此一想,心中便安定几分。
她刚想开口,陆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回陛下,大典之时,臣旧伤复发,便叫来薛太医施针治疗,直到方才,才得知此噩耗,他转身又对谢皇后颔首,还望皇后娘娘节哀。
薛妙妙垂着眸,眼中亦是泪光闪闪,配上她人畜无害的面容,便让人不忍心再责备。
陆蘅目光绵长,看着这个和自己斗了多年的劲敌,微微叹息,丞相生前虽和臣政见不和,但对大燕却是耕耘半生,鞠躬尽瘁。
相信陛下定会明查,亦让忠骨早日安息。
这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从他口中说出,便添了份厚重,并不觉得虚伪,反而令人生出英雄落寞之感。
如此一来,谢皇后也无话可说。
仵作已经到场,四处查验之下,并无异常,和薛妙妙所说完全吻合。
仵作唯一发现的疑点便是谢相手臂上的一枚小孔。
但经过多方比对搜查,没有在任何地方找到疑似的事物。
只有谢皇后若有所思。
祭祀大典最终以一位权倾朝野的大臣之死为结束。
回去的路上,薛妙妙乘坐将军府的马车回程,陆蘅担心她的处境,便提出想要她来将军府暂住,自己也好保护于她。
薛妙妙却道,两人关系并未确定公开,现下还不是时候。
因着今日发生了如此大变故,薛妙妙累极,便躺在他怀里睡了一路,闻着他身上干净冷冽的味道,这才渐渐安下心来。
然而陆蘅此时心中,已经改变了原有的西下计划,望着怀里那张清净匀细的小脸儿,回想白日里她和谢相那一番殊死较量,仍是心有余悸。
便又将她抱紧了一些。
俊凛高华的容颜上浮现出一丝温情,这么若即若离的关系已经持续太久,这些时日短暂的温情,让他忽然有了归属感。
他的将军府,需要一个女主人了。
是,且只能是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经历过如她这般如珠似宝的女子,再看其他人,皆成了鱼目。
----谢相在祭祀大典之上猝死,在朝中掀起大波,朝臣们纷纷站队表态,肃帝为表哀思,特许大办葬礼,并追封谢家侯爵。
只是不久,尉迟恭那份罪己书送到御书房之后。
朝局便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震动。
肃帝震怒,收回对谢家的追封,连带着谢相一派的官员亦是贬的贬,发配的发配,树倒猢狲散。
一时间,曾经盛及的谢氏一族,竟落得个如此下场,当真是令人唏嘘。
而谢皇后因为有皇子在膝下,肃帝并未对她严家惩罚,只是做做样子,让她在宫中禁足一月,闭门思过便罢了。
但立太子一事,却再无下文。
开春之后,后宫广开选秀,充盈后宫,果然是天家无情。
此间和薛妙妙并无多少干系,不过是各位秀女小主们偶尔勾心斗角,惹出些是非,少不得要麻烦太医署。
此乃后话。
----等到时局平稳再见到陆蘅时,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储秀宫的宫女们隔着雕花镂空的围墙,充满好奇和期待地审视着华美的宫殿。
开春之后,选秀伊始。
薛妙妙身为女儿身,奉命负责管理这些秀女们的健康状况。
还没入宫,勾心斗角之事便渐渐开始了,但薛妙妙身为太医,从不管闲事。
这一日,她给一位出身极好的秀女看完头晕之症,准备去药房取药。
刚走出储秀宫门不远,就和迎面而来的兰沧王遇上。
春桃花发了新芽,映着人面桃花,煞是娇艳。
满宫的莺莺燕燕,在陆蘅眼里,根本及不上他的妙妙半分姿色。
秀女们隔着门窗,争相探看,那便是传言中的兰沧王,只见他风姿绰越,冷峻沉稳,一身白衣如雪如玉。
少女们心中恍然,惊为天人。
陆蘅走近,极其自然地替她拿过药箱,将她玉簪扶正了一些,并肩往太医署的方向走去。
如此玉树芝兰般的男人,举手投足皆是风华,竟会有柔情姿态,更是让少女们心生向往。
只可惜,这般人物早已有了归属,想到薛太医那张俊秀轻灵的面容,还有她笃定自信的气质,想来世间也只有她能配得上。
不顾身后所有探究和艳羡的眼神,陆蘅一路分花拂柳,陪着她到太医署。
忙完了事务出来时,就见他立于花树之下,肩头落了几片粉白的桃花瓣,煞是好看。
薛妙妙在心中陶醉了一会儿,迎过去,将军今日难得有空闲呐。
陆蘅揽过她的肩,微微低头附在耳边,带你去一个地方。
薛妙妙扁扁嘴,要是去你府上那便算了。
知道她在为宁珂传话那件事生气,当管家告诉自己时,陆蘅气恼非常,大发雷霆。
是一个你会喜欢的地方。
他故作神秘的样子,当真是太过迷人。
薛妙妙最终很没出息的,没有经受起美-色的诱惑。
天色尚早,碧空如洗,温风和煦。
陆蘅没有乘车,而是牵来一匹宝马良驹,与她同骑一马,就这么除了城。
被他环抱着,薛妙妙身子使不上力气,陆蘅娴熟的马技,带着她一路飞驰。
那种感觉果然是浪漫又激情。
正享受着,马儿却缓缓停了下来。
不远处有身着铠甲的卫兵们列队等候,薛妙妙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他一起走过去。
车帘打开,露出宁珂的脸。
见到她,薛妙妙的好心情就破坏了大半,早知是来见她,我便不来了。
说完便松开陆蘅的手,转身往回走。
薛姑娘请留步。
宁珂从后面追了上来,她拦在面前,轻轻取下面纱。
用一张布满伤疤的脸,微微俯身,鞠了一躬,那件事是我糊涂,对不起。
薛妙妙站着不动,没有接受,亦没有反驳。
我要走了,也许这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宁珂此时的面容已然平和安静,表哥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儿,你一定要珍惜…薛妙妙还没来得及回味她的话,宁珂已经转身跑上了车。
孙伯勇走过来,别有深意地像陆蘅行了军礼。
此去经年,乃是你们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陆蘅拍了拍他的肩头,力量如山。
将军与我有知遇之恩,薛大人予我有再生之恩,他拱手,郑重地作揖行礼,末将必不负将军所望!车队缓缓启动,孙伯勇策马驱车,宁珂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凝视着他们二人的方向,渐渐远去。
她挥了挥手,仿佛在与陈旧不堪的往事告别,与她曾经深爱过的男儿诀别。
车马滚滚,往事如烟,她也该找寻自己新的开始,为自己而活。
山河高远,无边旷野。
在风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你可还记挂着故土?陆蘅沉声而问。
摇摇头,将目光从远处收回,父母深仇已报,故乡亦无牵挂,我的生活不在那里。
陆蘅听到此言,心中着实松了口气,他之前害怕她心有顾虑,如此,便吃了定心丸。
她也走了,薛妙妙轻声道,我那里有治伤疤的良药,回头给孙伯勇寄去,他们应该用的上。
陆蘅亲了亲她的手背,越发觉得爱不释手,她的妙妙人美心善,怎么看怎么喜欢。
走吧,送我回去。
她意兴阑珊,竟还有些怅然。
陆蘅却策过马,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是去哪?她疑惑,陆蘅并不回答,只说,去了便知。
于是春光正好,两人策马同行,路过漫山遍野的灿烂花草,风景渐渐熟悉。
诶?这不是我的药田么?入眼是大片大片的整齐土地,整齐地种着各色草药,还有她顾得药农正在田间劳作。
陆蘅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双腿一夹马肚,便奔腾着跑过了无边的旷野。
马儿缓缓在碧绿的山脚下停住,眼前的景致变化,一座精致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周围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山坡上错落分布着许多人家,炊烟袅袅。
但眼前这座小院,显然比其他泥瓦房子精致许多。
青青藤蔓从白墙头上垂落下来,其间有朵朵小黄花清新生动,生机勃勃。
薛妙妙被这美妙的小院子吸引,陆蘅便牵着她往里走。
干净整洁的院子,西南角栽着她最喜欢的梨花,雪白无暇,衬得满院生辉。
再看房子皆是琉璃瓦盖顶,白墙粉刷,雕花的窗棂,红木带着铜环的大门。
她一回身,陆蘅正负手在春光里看过来。
将一把铁匙放入她手中,从今往后,你便是这里的女主人。
薛妙妙一脸懵懂,陆蘅环顾四周青山,你说你不喜欢将军府,那么此地可好?薛妙妙难以置信地看着小院,皆是自己喜欢的风格,就连曾经随口说的喜好,也能看出一二。
见她不说话,陆蘅忽然收起笑意,郑重地执起她的手,深情道,妙妙,嫁于我可好?------------93.[曼陀紫金]野趣微风轻缓, 鸟鸣山幽,空气中飘荡着若有似无的野花香。
不得不承认, 面对着眼前这张俊的不像话的脸容,这一刻, 薛妙妙的确动心了。
这世上, 又有那个女子能抵得过此般诱惑呢?她定定凝视着陆蘅,任由他握着手,却没有说话。
陆蘅在等她的回答。
谁知那小手忽然间抽了出来,一转身儿,衣袂飘飘地往院子中去了。
陆蘅一时摸不清状况,只好紧随着她过去, 难道她的小妙妙不喜欢么?顿时,可让天下风云变色的堂堂兰沧王, 涌出一阵隐隐的忐忑。
难道经历过这许多, 还有什么让她放不下的?薛妙妙前院转转, 后院瞧瞧, 一时间身上沾了雪白的梨花瓣, 衬得真个人玉团儿一般可爱。
身后的男人修长的身影亦步亦趋,沉静的口吻中此时也夹杂了一丝焦急,妙妙, 妙妙?在等她的回答。
前面的小身影终于定住, 笼罩在梨花树下凉爽的阴影里,转过身来,面庞如玉, 浸着柔柔的笑意,这宅子很好,我也喜欢,但我不能要。
陆蘅顿步,既然喜欢,为何又不要?这话是问宅子,可仿佛又是在问自己?我的几年俸禄加上药材买卖,亦存下不少积蓄,虽不算家财万贯,但足够我的开销,房子我也可以自己买。
面包我自己挣,你给我爱情就好了。
可这种想法,在这个时代,便显得十分另类。
陆蘅知道她脑子里惯有各种奇思妙想,和其他女子是不一样的,但这个理由,还是让他揣度了许久。
梨花树下,落花如雪。
他望着眼前轻灵秀美的小女子,在她坦然平静的面容下,忽然顿悟,我的妙妙不想做依附与人的藤蔓,而是志向高远的苍松。
薛妙妙点点头,上前捧住他的脸,你很好,但我也不差啊。
满脸冷峻的纹路竟被她捏在手里,陆蘅似笑非笑,却并不生气。
若在几年前遇到她之前,自己万万不会想到有一天,会任由一个小女子拿捏,而且,十分的心甘情愿。
那不知在下,可配的上薛大夫?抿唇笑着,甜的就像春花蕊,即便被他逗着,憋着那一句话就是不说出来。
陆蘅将她一双手捉住,俯身狠狠地在唇上啄了一口,妙妙是我的,其他人想都不要想。
再看她一身淡黄色襦裙娇艳艳煞满山桃花,又补充了一句,平时还是换回男装比较好。
陆蘅拉着她,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往屋内走去。
打开红木门,古朴素雅的客厅先映入眼帘,风格秉承着将军府的简约风格,陆蘅牵着她,到处转悠,手却紧紧不松开。
直到最里面的一间卧房,薛妙妙不禁眼前一亮,半墙的书架,宽阔的案台,温软挂着帷帐的床榻,而且上面已经铺好了淡绯色的被巾。
窗台外,正映着满树梨花,香气扑鼻。
如此环境,实在是雅致至极。
薛妙妙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这个地方。
陆蘅在身后,轻轻将她揽住,握着这双手婆娑,凭窗着素手,对镜弄红装,日暮灯影落,红袖又添香。
声音琳琅如玉,缠绵风雅至极,让人想不出这竟是出自威震四海的大将军之口。
薛妙妙拍拍他的手臂,看来将军很有自知之明,你这般俊俏的模样,做个红袖的确绰绰有余。
长眉微挑,陆蘅揽住她来到书案前,将她抱坐上案台,日后,妙妙便在这里写书。
抚摸着手下木质的纹路,陆蘅已经渐渐靠近,她一回身儿,便贴上了他的胸膛。
嗯,小白兔终于发现了大灰狼的企图…被他卖力地红袖添香之时,薛妙妙这才真正明白方才他吟诗的意义…套路啊套路!----花香鸟鸣,青山白云,遮不去房内满室春-色。
幽院蝉燥,花树散香,掩不及云住雨歇浓情。
将小女子抱到松软的被子里时,只见她十分餍足地微眯着双眸,染着一层妩媚娇艳。
只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美。
陆蘅疼的紧,指尖抚着白嫩的脸颊,一低头,拿过来一枚血玉镯子,将她细白的手腕套住,此是我母亲留下的镯子。
薛妙妙举起不着寸缕手臂,血红的色泽衬在她盈白细致的手臂上,艳丽非凡,好看的紧。
晃了晃,她便俏皮一笑,这个我带着挺好看。
带上,便一辈子不能取下了。
他进而诱哄,薛妙妙笑眯眯地看过来,歪着头不说话。
片刻之后,她道,我在想,该找个什么把你套住才是。
陆蘅拿过她的手,缓缓放在腰间,带着她顺着肌肉的纹理向下按,此处,早就有你留下的信物了。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四目相对,避无可避,迎着他清清濯濯的眸光薛妙妙握着血玉镯子轻轻转动着,我只是还不想成亲太早,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若你愿意,便再等我两年,若你到时变卦,我便将镯子还你。
这番话,听在陆蘅耳中,的确又不小的震动,天底下哪家女儿不是渴求一段婚姻,一个正妻的名分做保证。
可她却能做到如此洒脱,直让他一个大男子都有些自愧不如,反倒是自己急着绑住她了。
仿佛害怕哪天,便似鸟儿一般飞走了的。
左右已经等了三十余载,两年如何等不得?他笑的无奈,却满是宠溺。
俯下身去,被她手臂挡了一下,薛妙妙裹进衣衫,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整天没吃饭,好饿啊。
揉了揉她的发顶,陆蘅十分利落地卷上衣衫,几下便穿戴整齐,常年军中征战,锻炼出了极其利落的作风,冲着慵懒地躺在床榻上的小女子扬了扬箭,咱们晚上食野味。
看着那出了门的伟岸背影,薛妙妙翻了个身儿,抱着被子一本满足地翻了几个滚来。
日头刚要西斜,将后院的石桌收拾干净,薛妙妙正在打井水,便见那一身白衣潇洒,大步入院。
再一瞧,左手擒了两只野山鸡,穿在一支铁箭上,右手呢,则是用绳子捆了一捆不知名的野菜来。
将猎来的野味放在石桌上,薛妙妙满眼崇拜地望着他,我们大将军不单会打仗,还会做饭,挖野菜…全能男神就是你了。
虽然对她口中的男神并不太解意,但这丝毫不妨碍陆蘅在心上人面前露一手的好兴致。
薛妙妙主动拿过野菜,择择洗洗,而不远处,陆蘅一把小刀很快就将野山鸡去毛剥皮,本是想避着她,怕太过血腥,但一想到他的小妙妙是何等女子?手术解剖不在话下啊,是以他便毫无顾忌地大刀阔斧起来。
薛妙妙咬了一口脆生生的野菜,坐在一边指点江山:那个左腿肌肉上的毛再剃干净点儿,山鸡的胃不能吃哦,快挖出来…陆蘅唇角的笑纹越来越大,口中连连称是。
随着太阳落山,小院里暗淡下来,此时,陆蘅刚好将篝火升起来,两只肥美干净的鸡肉已经架上了火炙烤。
丝丝焦脆的肉香四溢,挑动着味蕾。
篝火里,映出两人红彤彤的脸庞。
陆蘅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薛妙妙看着他一点一点翻烤,一丝不苟的样子,果然是人好看,连烤肉都比旁人好看!现在的你,和当初我第一次见到时,很不一样。
陆蘅烤肉的空隙中,瞄了她一眼,俊朗的眉目舒展,如何不一样?想了想,从前,觉得你十分可怕可敬,现在嘛…她没再说下去,陆蘅亦是很有默契地但笑不语。
薛妙妙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就往院外去,陆蘅拉住她袖摆,微微狐疑。
我去邻居家借点盐和香料,烤肉煮菜才可入味。
陆蘅想想,但你独自去,太危险了。
薛妙妙嗤笑了一声,有你在,危险的是他们吧?一顿美味的烤肉之后,便是绵长的夜色。
陆蘅带她开此地,本就没打算回城。
难得抛开朝堂纷扰,找一个只属于二人的桃花源。
良辰美景,缠绵悱恻。
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她喃喃道,必须尽快给你做手术把骨钉取出来,莫再折磨我…----翌日,也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因为朝中事务繁忙,小院里生活用品还不齐全,是以两人便简单梳洗,骑着马儿返回建安城。
朝会结束之后,听着宫人们私下议论着,薛妙妙并没多放在心上,只知道谢相一倒,这丞相的位置空出来,想要填补上的人选自是趋之若鹜。
如今谢相已除,留在宫中除了可以领到不薄的俸禄,多多收集病例之外,还有一人,乃是她的记挂所在。
太医署里风平浪静,两耳不闻窗外事,而陆蘅事务繁忙,自从上次出宫之后,有好一段时日没再见人影儿。
这一日春雨酥酥,交接完太医署和尚宫局的事务,薛妙妙便打算提早回家。
正准备换衣裳时,肃帝身旁的安公公从外头进来。
薛妙妙尊敬地见了礼,安公公却道,薛大人,陛下在怜光殿召见,请吧。
怜光殿,乃是容夫人居所,林霜今日刚去请过平安脉,并没听她说起任何不对。
但心中虽有疑问,可她仍是跟着安公公一路往怜光殿去。
雨越下越大,道路两旁的芭蕉叶打得噼啪作响。
刚走到怜光殿殿门前,忽有一道闪电,咔啦啦划破天际,将昏沉的暮色映得白亮!------------94.[曼陀紫金]长生踏入怜光殿中, 环顾四周,虽然只是初春时分, 但不知为何,浑身忽然滚过一阵寒意。
这宫殿中温香软玉, 华美非凡, 缭绕着若有似无的暖香。
然而,就在她准备到寝殿内诊脉时,忽有一道声音从更深处的书房内传出来,爱卿且进来。
薛妙妙只好收回脚步,只看到帷帐内半卧着的一道倩影。
绰绰落落的,仿佛已经入睡。
替容夫人诊脉, 为何要去书房,而不是在她的寝室里?这一点引起了薛妙妙的疑心。
但引路的安公公投来不容置喙的目光, 只好闷不做声跟着。
雨越下越大, 薛妙妙忍不住又回头, 容夫人寝殿中安静极了, 几至于满耳皆是哗哗不尽的雨打芭蕉之声。
入宫虽有些年头了, 但怜光殿的书房,却是头一回入内。
雀尾铜脚灯点了四盏,书房内并不亮堂, 光线随着那灯影摇曳, 而一道身影正坐在案台后面,笔直的目光穿过昏黄投过来。
不知容夫人有何症候,还请让臣面见诊治。
肃帝缓缓起身, 从案台后面绕过来,一身玄黑的衣袍,称着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容,丝丝透着阴郁。
薛妙妙极少有机会和他单独相处,亦更少有机会看清他藏在黄袍后的真面目。
眼前人,和平时朝堂上稳重的中年帝王气派,很不一样。
微红的两颊,略显迷离的双目,这种精神状态让薛妙妙心生警觉。
这绝不是一个人的正常表现。
莫不是,肃帝也在服用五石散这般药石?他走过来,很是客气地亲手将薛妙妙扶了起来,爱卿莫急,朕找你来,还有其他更重要之事。
肃帝说话时,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泛着草药和金属灼烧后的沉香。
此刻的肃帝动作轻缓,虽然面色阴郁,但精气神却异常亢奋。
他不像平时接触那般有距离感,而是一反常态,扶起薛妙妙的手,往下滑,进而一把握住她的手,攥住。
心下警铃大作,薛妙妙明白了如今的处境,不容乐观。
她抽了几下手,试图逃脱他的桎梏,但皆是徒劳无功。
陛下有何吩咐,臣即刻便下去准备。
肃帝神思有些游离,目光却清明,窗外有春雷乍起,惊飞一丛雀鸟,呼啦啦的黑影略过窗台。
薛爱卿年轻充满着朝气,这副模样,令朕亦心生羡慕。
他一面说话,一面伸手抚摸她的脸颊。
被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她本能地往后一退,避开了。
陛下正值日月之盛年,为臣等所远不及。
她嘴上说着奉承的话,只盼望隔壁的容夫人听到动静能过来,也好趁机脱困。
但让她失望的是,除了肃帝,整个怜光殿好似没有其他人存在一般。
肃帝终于放开她,又回到座位上,微微合上双目,像是正在调理气息。
薛爱卿熟读百家医典,精通岐黄之术,乃是朕生平所见最聪敏之人。
他顿了顿,接着道,那么,朕要你帮我研究一种,可以让隐藏在人身上的某种事物…譬如纹路,显现出来的方法。
听完这番话,薛妙妙的耳边回荡着陆蘅曾说的那句话,振聋发聩。
活地图。
如此看来,肃帝不打算再等待了。
不论其中原因如何,是谢相的倾倒,亦或是西南的军情,再或是对容夫人丧失了耐心。
但这一个决定,便意味着结束。
她当然知道如何去做,多年来她出谷寻找,入京为官,围绕在容夫人身边,便是为了守护夷洲古老的秘密。
这世间有,且只有一种方法可以破解容夫人身上隐藏的图纹。
掩盖住所有情绪,薛妙妙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带着惊讶的神色,问,陛下说笑了,臣只懂如何治病,不懂此些…此些方怪之术。
肃帝朗声一笑,爱卿谦虚了,阴阳五行,万物相生,救人、害人,正道邪术,本就是相生相克,相通相互的。
爱卿定然可以参透其中奥义。
薛妙妙连忙应下,如此,臣便回去翻查典籍,早日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肃帝又是一笑,将她拉近了,猛地揽入怀中,爱卿真是单纯地让人怜爱,入了大明宫,你便是朕的人,今日往后,不论你能否参透,都不可能再逃脱出朕的手掌心…此时的薛妙妙,本能地从心里涌出无比的恐惧,和厌恶。
肃帝略显狂热的眸子锁住她,事成以后,爱卿想要高官爵位也罢,或者朕封你一个贵妃也好,自然有享不尽的荣华。
说完,十分暧昧的捏住她的下颌,她摇头,恕臣不能从命。
没有参透之前,爱卿便待在怜光殿,不许迈出门半步。
肃帝广袖一挥,悠悠然走出殿门。
消失在雨幕里面,安公公在身后提点,您的房间安置在侧殿,若需要任何物品,便差人通知老奴,薛大人可莫要辜负陛下的一片好意啊。
尖细的桑心,在夜色中,令人顿生寒意。
----阴雨连绵,薛妙妙被软禁在怜光殿中,无法和外界取得任何联系。
现在她终于相信,那些在冷宫中幽闭一生的妃嫔,至死才能出来,绝不是危言耸听。
整日在怜光殿闲坐,每日上午都会去寝殿看一看容夫人。
她应是被肃帝下了药石,整日昏睡,几乎不曾转醒。
薛妙妙站在床榻前,见美人如花,却将近枯萎,即便从前再有纠葛,但她们毕竟是一脉相连,绝不能…相互残杀。
正在她苦思对策之时,榻上的美人忽然张开眼,惊讶之时,薛妙妙会意地禁声,悄然换了角度,将她的身影遮挡住。
许是因为容夫人已经昏睡了多日,伺候的宫女们亦放松了警惕。
一个活死人,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我虽然讨厌你,容夫人用极轻的声音开口,美眸中丽色消减,但我也绝不会让他遂了心愿。
薛妙妙凝着她,不说话。
我身上的秘密,你应该知道如何解开。
薛妙妙定定道,我知道。
声音无喜无悲。
天下都争相抢夺的秘宝,究竟有多大的魔力?能让所有人奋不顾身。
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容夫人略显疲惫地轻笑,皇帝沉迷于金丹之术已久,他要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传言中,宝藏中所记载的长生丹的秘法。
原来…肃帝想要的是长生不老!一丝冷笑爬上嘴角,薛妙妙在耻笑他的愚蠢和无知。
所谓金丹,不过是重金属和草药的混合物,服食过多,只怕会死的更快!难怪他那晚会说那样一番话来,想必当日,他已经服食过丹药。
他所做的一切,兰沧王可否知道?薛妙妙微微俯身。
容夫人在听到他的名字时,有淡淡的光划过眼底,陆郎,他只是身不由己。
这只是回避的答案。
我没有你幸运,能得到他的心,便是死也无憾了。
没想到容夫人执念太深,竟是到如今还不曾放下。
薛妙妙心里五味杂陈,可怜又可恨。
陆蘅如今远在建安之外,一时半刻无法回京。
看来这一切,肃帝早已计算准确,只等她入套。
容夫人气息十分微弱,她缓了缓,凝过来,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保全。
薛妙妙不语,四下环顾了一遍,小宫女都守在门口,外头雨声淅淅沥沥,正好能掩盖住她们小声的谈话。
杀了我。
薛妙妙神情一窒,荒唐地笑了。
容夫人攥住她的衣角,他以为自己算进所有,却不知早在初次沾身时,我便种了生死蛊。
生死蛊,母体死亡,子体亦无多日。
两人会面的时间有些长了,薛妙妙最后说了一句,容我再想想办法。
便听见安公公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95.[曼陀紫金]脱壳薛妙妙来到御书房时, 里面并无肃帝的身影。
安公公遣退众人之后,轻轻关上房门。
薛大人往后退些, 仔细了。
还没明白过来,他所说的究竟是何意, 只见他摸索到书墙脚下极小一枚圆形机括, 随着他的拧动,整个屋子发出隐隐的震动…薛妙妙连忙扶住身旁的桌子,定睛看去。
巨大的书墙,在眼前缓缓移动,向两边散开,渐渐露出更大更幽深的内里。
原来, 这御书房竟是内有乾坤!薛大人请吧。
幽深的空间里,意外地越走越宏大, 直到最里面竟是如天光般亮堂。
圆形的巨大房间以高大的柱子支撑, 直通天际, 屋顶渐渐聚拢, 露出璀璨的日光。
薛妙妙心下震撼, 这大明宫本就依山而建,御书房正在大明宫最高处,所以这么多年来, 她竟没有发现, 这建筑的后面,然是这般模样。
爱卿觉得这地方如何啊?肃帝缓缓从龙纹抱柱后面走出来,只见他身着玄黑色宽袍广袖, 胸前绣着太极八卦纹路,头发亦不再冠起,而是用丝带系着,略显松散地披在身后。
若是不知身份,怕还以为面前人是个仙风鹤骨的道士!等眼睛适应了光线,薛妙妙终于看清了屋里所有,房间呈八角形对称,中央是座巨大有两人高的鼎炉,纯金色的光泽和栩栩如生的纹路,散发着慑人的光华。
满室灼灼的气息,缭绕如同仙境。
结炉金丹,羽化飞升。
古书上所记载的,便真真实实地发生在眼前,如何令她不感到惶惶可怕?这赫然就是一间隐蔽的丹室!薛妙妙恭敬地福身一拜,不敢走得太近,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陛下的丹室,恢宏气势,臣不敢妄加评论。
肃帝朗然一笑,便见从巨大的鼎炉后,又缓缓走出一人来。
他身着靛青色广袍,衣带当风,与肃帝同样的散发披肩,一脉风流,如谪仙般出尘。
薛妙妙与他对面而立,难以相信地眨了眨眼,是你?尉迟恭缓步上前,面容温润,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法自然。
肃帝郑重地接过他递来的玉盒子,尉迟恭微微俯身,呈上来,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是为太初,乃是一。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复生八卦。
肃帝取出金丹,含入口中,而后闭目屏息。
整个丹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薛妙妙冷眼旁观,而尉迟恭的所作所为,她更无法理解。
更不知,他隐藏的如此之深,难怪谢相倾倒之后,他却能平步青云。
不知薛卿是否参悟到了解开的方法?肃帝面色潮红,语气情态又如那夜的模样。
臣,正在参悟。
尉迟恭站在薛妙妙身旁,揽住她的肩,温文淡笑,妙妙可要加紧了,有我在,可以尽力帮你。
眼前带着狂热的面容,和她所认识的尉迟恭,当真是同一个人么?还是所有人,都无法禁得起长生的诱惑。
以后每日,薛爱卿便要到此处回复朕,直到解出,记住,朕给你十日期限。
肃帝果然说到做到,每天,都会由安公公去怜光殿,请她穿过密道,进入御书房丹室,她的一举一动,皆被人严密监视,根本没有任何逃走的可能。
而尉迟恭,更是表现出对炼制金丹无与伦比的狂热。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薛妙妙的心念逐渐动摇,在越来越压抑的环境中,每个人都丧失了最初的意志。
丹室高阔的穹顶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
尉迟恭拿着一本泛黄的古籍来到近前,盘腿而坐,两人背坐在鼎炉前,四下皆是肃帝的眼线。
尉迟恭亲昵地将她揽入怀中,将一本书拿在眼前,仿佛两人在细细研究。
薛妙妙只觉得耳畔有风,他轻飘的声音钻入耳朵,明日你将容夫人带来此处,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她心中…最清楚不过。
她的手,被尉迟恭按住,维持着表面上的模样,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和任何人无关。
----第九日日暮十分,天又起了雨,今年建安的春日,雨水格外的多。
由一驾鸾撵抬着,薛妙妙和身旁昏昏沉沉的容夫人,一起悠悠去往御书房。
踏入丹室,薛妙妙看到肃帝身旁站立之人时,便觉得彷如隔世。
只不过陆蘅看到她过来,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反而目光落在容夫人身上。
肃帝依然是玄黑色宽袍,而陆蘅则是一身白衣胜雪,腰悬长剑,立如青松。
将容夫人放在一张小榻上,肃帝幽幽爱抚着她的轮廓,当真是世间少有的美人,莫怕,朕会好好补偿你的。
陆蘅踱步过来,陛下已决定如此了。
不是疑问,而是确定。
肃帝点头,当初你帮我将她从凤凰谷带回来,为的便是此刻,这功劳,有你的一半。
陆蘅并不惊讶,凝着容夫人的面庞,一时无语。
忽然,容夫人双眼缓缓张开,如水的眼波,和他蓦然交汇。
那眸中千山万水,含着无尽的情意,陆蘅没想到她会突然转醒,显然是惊讶的。
而那一刻,从这个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男人眼中,容夫人分明看到了怜悯。
她忽然极是妩媚地笑了,那一笑,便有倾国倾城之姿。
薛妙妙拿出器具,注射器和药品,默默地在一旁准备,这些药的分量不好把握,她还在担心有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假死脱困,尉迟恭说过,他知晓皇城密道,便一定会有办法将人运送出去…肃帝站到一旁,与陆蘅并肩而立,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只不过,一个面目狂热,一个冷冽如冰。
容夫人支撑着身子站起来。
她衣衫散乱,乌发垂落,缓缓行至肃帝身前,仰头,世人都道陛下宠爱臣妾,却不知这日日夜夜,妾身是如何煎熬!她气息弱,胸口起伏不定,如今…妾只有一个要求…她指着不远处地上落下的一支金步摇,求陛下亲手替我簪上…如此情境,肃帝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竟当真转身去捡那支金步摇。
就在所有人都各怀心思之时,没有人注意到,容夫人忽然转身,猛地扑到了陆蘅的方向。
变化只在瞬息,薛妙妙根本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她究竟是如何动作的。
肃帝怒目狰狞地看过来,陆蘅亦是如石化般立在当下,一动不动。
他手中的剑,贯穿了容夫人的胸膛,在轻薄的纱衣后面,露出殷红的刀锋。
变化来的太过突然。
不要动,不能拔剑!薛妙妙急得语无伦次。
但容夫人只是勉强地笑了笑,陆郎…能死在你的剑下,我也可瞑目了…她说完,便放肆地笑了起来,笑的浑身颤抖。
鲜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滴,陆蘅只好拖住她的手臂,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
不等薛妙妙跑过来,她又是一用力,锋利的剑刃被她推出了身体。
停住脚步,容夫人伏在地上,鲜血染透了纱衣,薛妙妙跪在她身旁,麻木地用纱布去堵伤口,可是无论怎样,血却越来越多。
你怎么这样傻啊…她紧紧攥住,但容夫人已经缓缓闭上眼,停止了呼吸。
剧变之下,肃帝手中还捏着那支金步摇。
他踉跄着走过来,蹲下,将这具身子揽在怀中。
久久没有说话。
眸中有狠厉,有恨意,也有痛苦。
他将那金步摇插在容夫人鬓发上,晃悠悠站起身子,忽然一口鲜血,溅了出来。
不知何时到来的谢皇后,猛地冲了过来,扶住他,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只有薛妙妙心中知道,也许肃帝并不一定是伤心断肠,而更大的可能性,是生死蛊的效力起了。
陆蘅的剑,还握在手里,他合上剑鞘,不曾想,她会刚烈若此…肃帝擦去嘴角的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难受的紧。
只能紧紧抓住皇后的手,来缓解胸中的痛楚。
陛下,也许,一切还有转机。
谢皇后柔和的声音传来。
她抬眸,望着双手沾满鲜血的薛妙妙,想起父亲的仇,想起谢家的败落…那恨,便更深一分。
凤凰谷神女,并非只有容夫人一人,现下此地,还有一人也是!谢皇后直直冲着薛妙妙走来,步步逼近,薛大人,眼看容夫人惨死在眼前,不知你心中是何滋味?你打算欺瞒陛下,到几时呢?肃帝阴沉的眸子,再次被火点燃。
他紧紧盯着薛妙妙,清丽绝色的样貌,出神入化的医术,还有,不太明朗的出身。
及至此刻,肃帝忽然顿悟,这柳暗花明的喜悦,代替了失去容夫人的悲切。
谢皇后,拿起注射器,薛大人为何不反驳?只要在你身上试一试,岂不就真相大白了?薛妙妙被她逼到丹室的最里面,她进一步,自己便退一步,直到撞上墙壁。
这个谢皇后,独独没有计算入内。
而今天的所有计划,亦全部被打乱,以至于薛妙妙脑海里乱如麻。
修长的剑,从斜刺里过来,横在谢皇后面前。
逼得她猛然停步,转头,兰沧王这是何意?陆蘅根本没有看她,而是面对着肃帝,沉声道,臣为陛下效力多年,从未提过任何请求,这是臣第一次开口,向陛下要人。
肃帝有明显的迟疑,他与兰沧王的交情,远非寻常君臣可比。
当年他一手扶植自己登基帝位,平定四方。
论起大燕的功勋,除了他,无人敢称第一。
面对着兰沧王,肃帝心中乃是十分纠结的。
一旁的谢皇后太了解肃帝,他一定会忌惮兰沧王。
但,薛妙妙的仇,她如何能不报!谢皇后缓缓后退,看似受了惊吓,往后一摔,不偏不倚,就按住了机括的开关。
脚下的地板突然陷落,薛妙妙站着的那一块,是活的!她没有任何防备,而身旁的陆蘅电光石火的瞬间抓住了她的手。
悬空的身子下面,是一条汹涌的暗河。
皇城地下,都会修筑暗河,但却是第一次见到。
陆蘅半个身子伏在外面,单手支撑着她的力量。
上面是幽深可怖的丹室,还有一群置自己于死地之人,薛妙妙凝着陆蘅焦急的眉眼,用另只手去扳开他紧攥的手指。
妙妙,不要…他低声恳求,一贯的冷静亦荡然无存。
薛妙妙没有停下,而是用力一抽,身体仿佛脱线的风筝,极速坠了下去。
她听到了风起的声音。
落入水中之前,看到的最后一眼,是陆蘅扭曲的面容。
发动了宫中几乎所有的人手,陆蘅亲自跳下水,沿着暗河寻找,但水流湍急,瞬息万变。
搜查到半夜,仍然一无所获。
自此以后,陆蘅不再上朝,遍寻周围城镇山脉,找遍天下,杳无音讯。
----而十里之外的乱石滩上,被冲上岸边的薛妙妙睁开眼,望见满天星辰。
她吐干净了口中的泥水,摸摸被石头磕疼的后脑,脑海里一片空白。
------------96.[终章]慈溪村, 坐落在建安城南边十五里处的群山中。
虽然离京都不远,但地处山间, 交通很是不便。
村前大河流淌, 四周青山环绕,而外人人迹罕至, 乃是一处极其秀美的世外桃源。
村长家的房子建造在山脚下,家中一儿一女,小女儿秀竹年芳二八, 乃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美人, 从及笄之后,前来说媒的媒人不知来了几波,但秀竹却都不满意。
后来村民们都渐渐传言, 秀竹心里是有人了。
这人是谁呢?大伙都心照不宣。
灶台里烧着柴火, 焖锅中透出丝丝粳米的香甜, 秀竹坐在竹凳上, 一面儿看着火, 一面绣着东西,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抿着嘴儿笑着。
村长家在慈溪村的高处, 向下望去,便能看见错落的房屋,肥沃的田野, 还有成群结队赶过去牛羊牲畜。
碧蓝如洗的天幕下, 桂树飘香, 正是秋日收获的好时节。
村里的汉子们都在田间农忙,妇人们在家煮好饭带上水,过去吃食。
火上的米饭就快烧熟,秀竹将灶火弄小了些,便听见院门敲了几下,推开门,来的是个英俊的少年。
秀竹面色一喜,登时挂上了甜美的笑容,拉着他进院子里坐,俊生哥从镇上回来了?唤作俊生的英俊少年爽朗地笑了笑,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盒子递过来,你托我买的胭脂水粉。
秀竹拿过去,抚摸着上面细致的纹路,凑近了闻,还有甜腻腻的香气,谢谢俊生哥。
眼前的王俊生,乃是村子里的活络人,他生的高大白净,不像村子里的汉子那样粗糙。
而且,并不热衷于干弄活,他自小就点子多,经常收集山间的野菜野果子野味,翻过山去镇子上叫卖。
渐渐地,竟是便攒了不少本钱,他便开始做起了买卖,来往于城镇和村庄之间,如今带着村里的人一起,小有规模。
而王俊生,便成了村里人人口中能干聪明的好儿郎。
秀竹心仪之人,正是他。
她还想问许多镇子上发生的好玩的事情,王俊生却四下望了望,仿佛在寻找什么。
秀竹一低头,见他包袱里还放着一盒水蓝色的丝缎盒子,怎么还有一个?这是给谁带的?王俊生家中只有高堂父母,并没有姊妹,亦没有娶妻,要这胭脂水粉做什么?王俊生还挂着薄汗的面容上,露出一抹俊朗的笑意,妙妙在家么?秀竹指了指山坡下,赵大娘家小孙儿闹肚子,一早就来找妙妙过去看病,还没回来呢。
两人正说着话,大门推开,就看见一条淡黄色布裳的身影,提着药箱子回来了。
王俊生一见那女子回来,便连忙抄起包袱,迎了过去。
秀竹见状,心底里泛起了丝丝酸意,绞着手里的绣活,悻悻坐回竹凳上。
俊生哥,又是来找妙妙的。
秀竹打小就是慈溪村的村花,亦是村长家的掌上明珠,被大家伙捧着,按理说,她若是看上哪家男儿,定然是能够结亲的。
只不过,一切都在半年多前的那个晚上改变了。
那天傍晚,春日雨水丰沛,村前大河涨水,她约了俊生哥去河边钓鱼,谁知天黑准备回家时,那大河哗啦啦地流着,竟是冲下来了个女子。
起先没看清楚,俊生哥胆子大,跑过去将她从水里拖上了岸。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才睁开眼,乌黑的眸子迷茫地望着天空。
秀竹当时便被她的模样惊住了,从小在慈溪村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子上,她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美的女子。
王俊生也愣住了,恍惚如见仙女。
见那女子仿佛受了伤,他二话不说,便将她抱回了村子里。
但这个女子虽然模样极美,但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一身的绫罗绸缎,香囊配饰,尤其是手腕上的血玉镯子,即便是没见过世面的村里人,也知道那绝对的价值连城的好物件。
可那女子只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其他的,怎么问也一概不知,后来村里人熟悉了,便都叫她妙妙。
河里漂下来个大活人,还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住在谁家都不合适,赶走了更不忍心。
最后,还是安置在村长家,和村长女儿秀竹住隔壁屋。
王俊生跟在那道淡黄色的秀丽背影后,我从镇子上来,给你捎了礼物。
薛妙妙回身儿,简单的发髻上,斜插一根玉簪子,不施粉黛,丽色天成。
她看到少年笑的天光灿烂,没有表现出喜悦或者厌烦,只是一派清明,淡淡一笑,我不缺东西,谢谢你了。
被她冷淡的拒绝,王俊生并不气馁,直接就将蓝色丝缎盒子塞到她怀中,这些东西,你们女儿家用的上。
其实王俊生是想说,她虽然素面朝天,已经是极美了,如果再用上胭脂水粉,便是九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她。
这么想着,王俊生瞧着眼前的女子,一颦一笑,心驰神荡,胸腔中心跳如擂鼓。
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能让自己如此着迷…薛妙妙只好收下来,从钱袋里掏出一颗碎银子,那便谢谢你的好意了。
这钱袋,是随身放着一起飘来的,里面的金银足够她在小山村过一辈子了。
但薛妙妙如何也记不起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后的记忆,是一个扭曲的、极是冷峻的男人的面容,他喊着自己妙妙。
一想到那张脸,就觉得心尖上刺刺地疼…所以,她知道自己应该是叫这个名字,姓氏便也忘了干净。
后来,她又发现,自己拥有十分高超的医术,对各种药材医书如数家珍,就一边住在村长家,一边给村民们治病。
也不收诊费,被她救治过的村民们为了感激她,便送了好多米面蔬果,她就顺便留给村长家。
村民们都道是天上掉下个活菩萨。
如今,她成为了村里有名的大夫,远近闻名,外村人也有慕名来求医的。
王俊生自然不能要她的钱,虽然薛妙妙来路不明,但她人美心善,医术又高明,正是自己最倾慕的对象。
午后可有空?他鼓起勇气问。
薛妙妙捧着盒子,就要推门进屋,摇摇头,趁着今天天气好,我要进山采草药。
王俊生心中一转,连忙接话,山中有野兽,你一个弱女子,我一起去正好保护你!不…不用了还没说完,王俊生已经三步并做两步跑出了院子,站在山坡上冲她挥挥手。
迎着山风秋阳,王俊生心情大好,脚下哧溜溜地奔跑,嘴里还哼起了镇上学来的小调子,有美人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慈溪村背靠丹霞山,山中树草丰茂,野生的草药也种类繁多,薛妙妙来村里不久,就根据土壤状况,确定了几块适合培育草药的土地。
今日,鱼腥草、蒲公英还有一些常用的药材到了成熟期,她便背上药篓带上药锄出门。
王俊生早早地等在山坡上,见她来了便过去主动拿过她的篓子和装备,一路上两人偶尔交谈,路过崎岖的山路,他便很细心地扶着她的手臂,在前面拉着她攀爬。
薛妙妙不善言辞,王俊生就这么当个护花使者,心底美滋滋的,如同满山火红的枫叶般灿烂。
薛妙懂得多,他便在旁打下手,累活脏活全包办,倒是让她觉得,有这么个助手也是蛮好的。
此时,太阳半张脸已经落入山中,霞光万丈,暮云翻滚入山谷。
两人干完活,便就地坐在山腰的石头上休息。
薛妙妙自带了绿豆糕,分给王俊生一块。
王俊生接过去,拿在手上却没吃,目光悠远地望着山谷外的天际,我去镇上几次,听说如今天下局势风云变化,并不太平。
皇帝病重,临时册封了太子。
太子年幼,由摄政王辅佐,正是威名赫赫的,兰沧王。
他和薛妙妙说这些,是知道她博学见识广,和寻常女子是不一样的。
她的谈吐、胸襟和见识,便是外面那些七尺男儿也比不上的。
而王俊生的志向,亦不在这小小的慈溪村里。
薛妙妙听到这些,心下恍惚,就像隔着一层东西,模模糊糊的,很不清晰,不论外面如何,村里倒是一片安宁。
王俊生接着道,妙妙,我一直觉得你不会属于慈溪村,你该有更广阔的天空,或许,你是从京城来的吧。
薛妙妙咬了一口豆糕,声音轻飘飘的,也许吧,一切皆有可能。
王俊生双手握在一起,难得有如此独处的机会,他心中演练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他捉住薛妙妙放在裙子上的手儿,凝眸,妙妙,让我来照顾你吧。
薛妙妙正嚼的鼓鼓的腮帮停了下来,侧头看他,少年英俊的面容仿若初生的朝阳,迷人又蓬勃。
王俊生爱怜地擦去她唇边的碎屑,这一个动作,让薛妙妙脑中一阵眩晕,有支离破碎的片段闪过,好像有人,也这么做过…努力回想,依然看不清那张面容。
见她愣住不说话,王俊生既紧张又悸动,你要行医,就去镇上开间医馆,我的生意日后也在城里,将来,咱们去建安!眼底有光,充满对未来的憧憬,是只属于少年的锐气。
薛妙妙笑了笑,抽回手,作为朋友,我很欣赏你的志气,但是…你并不了解我的过往,你喜欢的我,只是你想象中完美的模样。
再或许,我已经嫁人了呢?王俊生愣了愣,我不在乎这些!世俗的眼光也不能阻挡…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只要,你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但我会用双手证明给你看。
拍拍衣裳上的泥土,提起药篓子,薛妙妙转身裹紧衣衫,回去吧,太阳要落山了。
王俊生跟在她身后,微微有些失落。
----今年的冬雪来的很迟,腊梅盛放了许久,建安城才迎来第一场雪。
大明宫暮色沉沉,皇帝沉疴痼疾,更从容夫人去后,身体日渐衰退。
虽能坚持上朝,但那种日薄西山的暮气,越来越明显。
不知能否撑过五十岁天命之年。
太子已立,乃是容夫人所生的大皇子,不过几岁的娃娃。
而后内阁重组,以兰沧王为首,尉迟恭等人为辅政大臣,兰沧王更为太子太傅,亲自教导,为日后接手大燕做准备。
只不过,兰沧王这一年来,时常不在建安,而是各处巡视。
卸甲沉剑,他如今不再亲自挂帅出征,而将重心放在建安。
但他一手培植出来的孙伯勇等人,已经渐渐显露锋芒,为一方统领。
不论外界如何传言,甚至有阴谋论说兰沧王权势滔天,有逼宫篡位之野心,但跟在陆蘅身边的傅明昭,最为清楚。
将军一直在找那个女子。
自从那晚将军失魂落魄,发疯一般从御书房出来,在冰冷的河水里摸索了一整夜时,傅明昭便知道,那女子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
比这江山,还要重要。
这一年来,奔波在建安周围各地搜寻,暗河汇入大河,河道分支,不知几多歧路。
陆蘅一面在各个军营督导训练,一面用尽方法找人。
但,失望一天比一天浓烈,将军的做派也愈发冷厉。
那么高的地方,那么湍急的河水,那么久的时间已然过去。
在傅明昭心里,也认为,薛妙妙也许早已不在人世了。
将军对自己亦十分严酷,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抵消掉心底的痛苦。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跨过无数的山丘,淌过数不清的河流,去过太多太多的城镇,可薛妙妙依然毫无音讯。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渐渐地,大家都心照不宣,无人敢在陆蘅面前,提及那个名字。
这一日大雪初降,陆蘅带领部下,从南郡的大营返回建安。
不料,突降大雪,大雪封山,部众被困在山中,只能暂时扎营,等雪变小了,再开路行进。
傅明昭等几人探查地形回来,禀报,说是此山名为丹霞山。
陆蘅心中忽然有个念头跳出来,丹霞山,虽然离建安很近,但搜寻时,并没来过这里…傅明昭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便补充道,丹霞山人口稀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村庄。
其中最大的乃是慈溪村,有人口大约千人。
蓦然听他叙述,陆蘅的心里却如古井无波。
他甚至不敢多想,害怕再次经历那种刚燃起希望,又面临失望的绝境。
在山下驻扎了两日,随军带的口粮不多,河水也结了冰,士兵便到村子里向村民们采买必需品。
第二日晚,许是连日奔波,陆蘅手臂上的旧伤复发,伤口出现溃脓的迹象,随之而来的,就是高烧。
傅明昭知道,是旧伤,亦是急火攻心。
因为本是短途行军,带的部下不多,军中没有军医,剩余不多的草药也用完了。
最终傅明昭决定亲自去慈溪村请大夫,最不济能买来些草药也好。
村中落雪,鸡犬安静,秀竹和薛妙妙在房内烤火,薛妙妙裹着厚厚的棉布披风,安静地在看书。
院子里,王俊生冒着雪来送东西,碍于秀竹在屋里,薛妙妙连忙起身去院子里。
王俊生带来的是一件光泽细腻的羊毛披风,是前几天去建安城里买来的,费了许多功夫。
这披风是两人提前约好的,薛妙妙已经给过定金,所以也没推辞,王俊生便替她披了上去。
秀竹隔着窗户看着,心中难过的紧,还没看出名堂,就见自己父亲急忙忙回来。
老村长一见薛妙妙便将事情的经过原本地说了出来,那些人有朝廷的官令,不能怠慢。
薛妙妙想着自己手头还有一些鱼腥草,听说病人高烧不退,身为医生的本能,让她不能袖手旁观。
虽然老村长的意思是,不想让她抛头露面,只拿着药过去。
但薛妙妙坚持要见病人面诊,最后才说定,由王俊生陪同,一起过去。
营地驻扎在村庄外,河水旁。
白色的帐篷,在风雪中,显得很是单薄。
薛妙妙看着来来往往的士兵,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不知名的卫兵引着入帐,王俊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解出官员,心头充满着好奇。
还有紧张。
正在床旁守着的傅明昭,没有抬头,将军旧伤复发,速速过来处理伤口。
这种倨傲的态度,让王俊生心有不忿,但薛妙妙只是十分平和的道,能给我叙述一下病人的病史么?这一句话,如同冬雷震震,在耳边炸响。
因为脖子扭动过猛,傅明昭只觉得颈部牵扯的疼痛!但这些,都比不上看到眼前人的惊诧!上一瞬间还傲慢无礼的官大人,下一刻,连手中的药碗都掉在了地上。
王俊生见这位官大人,一个箭步上前,极是无措地,似是用了好大的力道,才叫出了一声,薛大人?!----周身忽冷忽热,仿佛置身炼狱。
陆蘅觉得手臂上隐隐作痛,但似乎有温暖的手指在上面动作着,疼痛,逐渐减轻。
那种触碰,让他在似梦半醒中,生出一种熟悉的错觉。
他悠悠转醒,偏过头,手臂上的伤口被整齐地包扎好。
缓了片刻,有人从帐外入内,伴着一股浓烈的药香。
放着吧,本王这会不想喝。
来人顿了顿,陆蘅余光瞥见,是一道纤细的身影。
那人很是听话,便果然转身,将药碗放到桌子上去,弓着身子摆弄些什么。
本是不经意地一瞥,但那身影,却让他忽然心头大震。
就在她掀开帘子要走的瞬间,他颤抖着开口,且慢,让本王瞧瞧你的脸。
帘外有鹅毛飞雪飘进来,无声寂静中,那人缓缓转身,脸容一点一点,完整地出现在陆蘅眼前。
在看清她的容貌时,那一眼,仿佛过了千百年。
心发慌,头发胀,眼前模糊一片。
薛妙妙也愣住了,张开眼的男人,和印象中的那张脸,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陆蘅走下床榻,长风玉立,白衣胜雪。
他一步一步,如此漫长,恍如隔世。
等到两人终于对面相望时,陆蘅只是伸出手,捧起她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缠绵悱恻,凶狠无度,至死纠缠。
薛妙妙觉得脑海里,如千百烟火绽开,所有的支离破碎,逐渐汇聚成浩渺的星河,一点一滴,重新回到身体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
薛妙妙已是泪流满面,她含着泪光,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冰封的眼底,开始消融,回光。
映出满天日月星辰。
陆蘅握着她的手腕,那出现在梦中千百次的声音,低沉磁性,妙妙,我们回家吧。
----冰雪消融时,薛妙妙跟着来到慈溪村的官员走了。
临走前,王俊生紧紧追上去,那男人从高头大马上俯视下来,带着睥睨天下的风华,他说,妙妙是本王的夫人,我们该回家了。
少年站在村口,被他气势所摄,陆蘅回头,凤眸看过来,王俊生听清了他的名字。
兰沧王,陆蘅。
竟是,那个能让天下翻云覆雨的男子。
多年以后,当王俊生已经成为了建安城有名的药材大商,慈溪村已经变成少年时纯真的回忆。
从建安城那场惊世骇俗的婚礼上,他终于知晓,那年受伤在慈溪村休养的姑娘,原来是早已名满天下的传奇女子--太医令薛妙妙。
王俊生输得心服口服,世间也唯有兰沧王能配得上她。
王俊生在满城红绸中转身,融进了围观的人群里。
记忆中的那年冬日,冰雪消融,两人坐在高头大马上,缓缓踏入一世春光里去。
(正文终)------------97.[番外一]兰沧王的邀宠之路元昌元年, 肃帝病毂,年幼太子登基。
先帝遗诏公诸于世, 命三臣辅政,其中尊兰沧王为首辅。
世人都道, 兰沧王陆蘅身居摄政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利滔天,野心昭然。
但多年后,在其辅佐之下,四海昌平,民生富庶, 史称元昌盛世。
新帝成人之后,摄政王隐退, 轻拂衣袖, 只留给世人无限遐思, 而他和一代杏林圣手薛太医的秘事, 许多年后, 依然在民间流传,成为传世佳话。
此乃后话。
----元昌元年,天下缟素, 大明宫一片阴沉。
兰沧王整日忙于朝政交接, 一连十日不曾离宫。
时值暮春,蝉鸣树间,大明宫的牡丹开的正娇艳。
牡丹春御正稼华, 剪落金盘三百朵。
走过玉阳道,如今已是御前一品侍卫的傅明昭,随侍左右。
大约快出了司马门时,陆蘅忽然转头走去牡丹丛中去。
片刻后,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捧鲜艳的牡丹花,那花茎被长剑齐齐斩断。
看着比牡丹花还俊美的自家将军,傅明昭唇角抽动了几下,将军何时,喜欢牡丹了?岂料陆蘅丝毫不觉得荒唐,极是潇洒利落地捧花于胸前,理由很是充足,妙妙说过,唯有牡丹真国色,她喜欢本王便喜欢。
傅明昭擦汗,嘿嘿跟在身后,很狗腿的奉承,将军说的对,臣记得薛大人还说过,梨花风动玉阑香…陆蘅点头,走,去梨园再采些。
傅明昭:呵呵呵…让我嘴欠!自从前年从慈溪村找到了薛大人,带回京城。
他家将军做的荒唐事还少么?如今已经见惯不怪了。
起初,傅明昭不能接受现实,总是怀疑人生:这还是自己自幼追随的兰沧王?明明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翻手云雨,怎么一到薛大人那里就折戟沉沙了?现在,傅明昭的心里活动是这样的:好想拜薛大人为师,学一学御妻之道!春日傍晚,微风拂面,怀庆堂内已经谢绝接诊。
陶伯在柜台前忙碌,整理药材,陆蘅来往于怀庆堂的时间,比回将军府还多,店里上下,从最初的惶惶害怕,变成现在的熟视无睹。
可见薛妙妙医术是何等的高明?让兰沧王如此离不开~小院里,药草散香,藤蔓从白墙青瓦上垂落下来,挂在轩窗旁边。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陆蘅捧花站在窗前,隔着茜纱窗,往里瞧去。
只见那人儿坐在书桌前,而秋桐和唐青青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问个不停,三人皆是手捧医书,讨论的很是热烈。
只不过,窗外的两人,傅明昭在看自家媳妇,陆蘅呢,在盯着他的小妙妙的一举一动,温柔之色爬上眼角眉梢,一扫朝堂上的疲惫和纷乱,心中涌出阵阵满足,因为有她的等待,所有的奋斗便都有了理由。
只不过…陆蘅蹙眉,这旁边两人整日缠着妙妙,将他们二人缱绻的时间都占去了许多。
冷目一横,明昭,好生学习一下御内之术!傅明昭,臣这就把秋桐带回家,以后将军来时,不许她过来?陆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一副赶快清场,别破坏了本王的好事的态度。
片刻之后,薛妙妙手上最后一本书,也被陆蘅扔到远处的书架上。
她伸手去捉,又被陆蘅按回腿面上,多日不见,我倒还没有你的书重要呢?听出了他话里酸酸的味道,薛妙妙摇摇头,咧出一个安慰的笑,你重要,你重要嘛。
还有哪些医疗器具呢?薛妙妙感觉到腰间的手,不安分了点,便拉起他的大手,在手心画圈圈,还是你重要…还有那几十亩药田呢?薛妙妙挺直腰杆儿,必须是你重要!嗯,陆蘅这才满意地将她搂到怀中。
这天底下还有和物件儿吃醋的?她的大将军脑回路果然清奇的很。
不过,薛妙妙抬头看了他,再看看桌上摆放的牡丹花儿。
秀色可餐啊。
陆蘅虽然嘴上不饶她,但实则是支持她的事业。
薛妙妙一身本领,若不能实现报复,便好似明珠蒙尘,太过可惜。
应开枝散叶,造福世人。
想到这些,仿佛自己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了起来…但,很多年后,陆蘅捶胸顿足,后悔自己当初支持她开学堂的决定了…因为,他的夫人简直是工作狂!----每年入夏,陆蘅便会带着薛妙妙去郊外的青山小院去小住一阵子。
虽然每次陆蘅都说是为了避暑,但血淋淋的教训告诉她,这男人就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只不过,过程很坎坷,结局很和谐。
薛妙妙也脸红的觉得,自己其实挺喜欢来青山小院的…蝉燥林静,风暖花香。
一身绯红色的纱衣,轻薄丝透,薛妙妙斜倚在窗台前,盯着院子里的蔷薇花出神。
陆蘅欣赏了一会儿她难得的娇媚情态,走过去,温柔地抱起来,喂了满口的紫葡萄。
妙妙如此甚好。
抱在膝头,把玩着青丝缠绵,陆蘅动情之时,却见薛妙妙红唇微张,一副茅塞顿开的表情,想到了!那方子还差哪一味药材啦…陆蘅无语凝噎,只有再次狠狠地惩罚一下了。
谁让他拿这小女子没有一丁点的法子。
薛妙妙面色红润,娇艳如山野中的香花儿。
在此处,她不用顾及身份、性别,更无须伪装,一切都随心所愿。
只是发现,陆蘅每次来都会带许多的漂亮衣裳,一天三套都穿不过来的。
这种平时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神经大条的薛大夫,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乌云髻散乱,红云乱湿衣。
云住雨歇,缱绻意浓。
薛妙妙枕着他结实的臂膀,小手一路往下滑,停在他腰间,左摸摸,右按按。
陆蘅满脸宠溺地享受着,但听她接下来道,趁着这几日你有空,我把手术给你做了吧。
正抚着她青丝的手,顿住。
薛妙妙看到他的表情,心中畅快,终于扳回一城。
尽管陆蘅极不情愿,但禁不住她的威逼利诱,被哄上了手术台。
手术很成功,那两枚骨钉被薛妙妙做成纪念品,挂在书柜上。
只是陆蘅很不领情,说好的恢复一周便好,这一等就是半月!薛妙妙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忍几天就好了…但后半句话没有来得及说完,便消失在他炽热温存的吻中去了。
------------98.[番外二]似水流年建安城里, 桃花飘香,柳絮粉白。
元昌二年, 京都发生了堪比新帝登基的大事。
那便是兰沧王要娶亲了。
曾经提及名字便能让人闻风丧胆的修罗战将,竟然会有成家立室的一日, 这让建安百姓们生出了无比的好奇。
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能驾驭得了这般男子。
直到十里红绸一直铺到怀庆堂门前,坊间流言已然传的满天飞!原来,兰沧王是个念旧之人,当年与女扮男装的薛太医传出一段风流韵事,不曾想铁血之下,竟还是个情种。
这么多年过去, 薛太医称病不在朝中任职,安心在民间当大夫, 造福百姓, 那是建安人心中的华佗在世, 名望丝毫不亚于功勋卓著的兰沧王。
一个双手染尽鲜血, 一个挽留无数性命, 果然是天造地设。
怀庆堂小院子里,唐青青身着流云裳,头戴红茶花, 正忙着给新娘子梳妆打扮。
俨然一副伴娘的模样。
别取下来呀, 这凤簪得戴着,还有唇脂再加着颜色,太素淡了!唐青青一边阻挠着试图反抗的薛妙妙, 强行画了浓艳的新娘妆。
铜镜里映出一张艳丽的面容,薛妙妙蹙眉,苦笑,这样真的好看?秋桐和唐青青皆是使劲点点头,你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子了。
薛妙妙握着做工精致华贵的凤冠,左右比划着,往复杂的发髻上戴,感觉好紧张…你当年是如何做的?挺着肚子的秋桐也穿了鲜红色的宽松裙子,打扮已是妇人模样,她步履迟缓地做到身边儿,其实很简单啊,就是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熬到入洞房就好啦。
薛妙妙看着满面红晕的秋桐,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换来她在脑门上一记弹指。
秋桐渐渐地,神色变得郑重,拉着她的手,其实,甚么权势地位,都不算得重要,嫁对了人,每日都过得快活,油盐酱醋也是极欢喜的。
薛妙妙看着她圆润的脸庞上涌出的平淡的欢喜,紧张的心情也静了下来,我信你,这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的傅明昭是,我的陆蘅亦如是。
回想这许多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当初在清远城买药的夜晚,谁又能想到,一切都是此生缘分的开始?那一刻,她便觉得,婚姻和爱情,确是值得期待的美好。
红纱落下,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了门前。
秋桐握着她的手,激动地比自家成亲时还要厉害,依依不舍地送到院子里,当初我们都怕你和兰沧王那样的男子在一起,以你软弱的性子必定受委屈,但如今看来,他也是极好的男子,我便也放心了大半。
薛妙妙一步三顾,被唐青青搀扶着往门前去,头顶日光灿烂,嫁衣如霞。
秋桐忽然提高了声音,双手微微插着腰儿,薛妙!我们都是你的娘家人,若婚后他敢欺负你,我秋桐第一个不饶他!薛妙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知道了。
迈过门槛,唐青青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惊讶地发不出声音来。
整条不算宽敞的大街上,黑压压立满了身着红黑二色戎服的士兵,表情肃穆地望过来。
唐青青只觉得双腿有点发软…这是迎亲么?怕不是抢亲吧!她低声嘟囔的话,被盖头下的薛妙妙听了清楚。
唐青青送过去,左右找了,没有见喜轿的影子。
而面前的高头大马,极为壮硕,黑鬃在日光下泛着光泽。
马头下,挂着硕大的红色喜团,煞是鲜亮。
薛妙妙轻轻掀起面纱,挂在繁复的凤冠上。
露出比艳阳还明丽的容颜。
娇阳灿烂,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一袭红衣如火。
陆蘅于春光中,策马缓缓走向他的新娘子,身后排列整齐的万千兵马气势恢宏,雄浑有力的声音齐齐响彻云霄,恭迎将军夫人!陆蘅翻身下马,脸容上的笑意永恒。
伸出手来,妙妙,余生让为夫来保护你。
三生石上姻缘定,永结同心不分离。
薛妙妙见过他千万种模样,但眼前身为新郎官的陆蘅,仿佛是记忆中最为春风得意的时候。
她甜甜一笑,不顾众人惊诧的眼光,抛下面纱,小步跑了过去,迎面便被他抱了满怀。
今日,我已经等了太久,再也等不及了。
陆蘅附在耳畔,若你不同意,我便打算率兵三千,把你抢回去。
薛妙妙咯咯直笑,我相信你做的出来!任由他一把抱上马背,紧接着后面人也贴了上来。
策马扬鞭,嫁衣如莲花,绽放在建安城的每一处角落,两人行走于大街小巷,每每过处,便引得人们竞相探看。
成了城中最独特的景致。
红衣满绕,悱恻缠绵。
江山为聘,青山为媒。
成亲如此重要的时候,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薛妙妙仰头向后,靠在他怀中,笑靥如花。
我的人从此以后都是你的了,想听什么我便都说与你听。
陆蘅轻咬了她的耳珠。
薛妙妙掐了一下他的手背,正经点儿。
身下的马儿突然加速,穿过闹世的喧嚣,掠过大明宫的高墙,奔出了城门守卫。
缓缓停在野山的最高处,抬眼望,尽揽天下。
烈烈长风中,薛妙妙听见他琳琅如玉的声音,在霞光里四散荡漾。
刻入永恒。
他说,今生世世,吾与吾妻,唯有死别,绝无生离。
----元昌四年,京城第一座医药学堂正式开设。
薛妙妙成为了教书先生,她将多年来的病例记录,改编为适合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的教材。
医学堂开课,前来求学的学子们络绎不绝,慕名而来,满载而归。
不久之后,薛先生的名号已经是响当当了,人们似乎都忘记了她兰沧王夫人的身份,而是尊她精湛的医术为重。
女子出嫁从夫,这种事情在薛妙妙身上是不存在的。
每每下朝之后,兰沧王在书房里替她整理资料时,便时常调侃,为夫如今的医术,也大抵可以开馆行医了!从一堆书卷作业中,抬起头的薛妙妙端出夫子一样慈祥的笑容,嗯,你日后退休了,可以来我们学堂教书。
陆蘅弯着唇角乜斜她一眼,表情严肃,你那里的学生们,都是冲着你去的,为夫有意见很久了。
薛妙妙这才放下批改的作业。
陆蘅一本正经地享受着她的安抚,极是受用,转眼瞥见了角落里的一本书,封皮上这些《双重人格诊疗实录》…这是什么东西,好奇一下,伸手过去。
不等他拿去看,薛妙妙急中生智,扳起他的脸,猛地亲吻下去。
这般一闹,陆蘅便将书的事情抛在九霄云外,沉醉于温柔乡之中去了。
医学堂渐渐走入正规,学子们对他们先生的评价,可以一言以蔽之:始于颜值,忠于人品,陷于才华!私下他们还给薛妙妙起了一个昵称,女神。
只是近些天来,女神上课时,有些神思倦怠,时常腰酸腿软,困乏无力。
学生们自告奋勇地老师把脉,仔细辨认之下,大惊失色。
少年面色微微发红,很是不好意思,他小声道,先生,好像…仿佛…似乎是滑脉!薛妙妙怀孕了!而且早孕反应非常严重,医学堂由秋桐和唐青青带班授课,她只能窝在府中抱着酸梅子,吃了吐,吐了再吃。
陆蘅看着媳妇日渐消瘦的小脸儿,心疼的索性也告了假,不去朝中。
安心在家伺候孕妇。
肚子里有了娃娃,胃口也变得极其矫情。
前一刻想要吃糖糕,陆蘅骑马出门,买回来时,已经没了胃口,转而想要吃麻饼。
陆蘅倒是极有耐心地陪着她度过了孕吐时期,而且忍得很是辛苦。
直到五个月时,看着生龙活虎地去学堂教书的夫人,他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得到的回答是孕中期,胎位稳固。
嗯,陆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于是晚间下了朝,他早早地回到了房中。
于是,薛妙妙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亲爱的夫君的阴谋…孕三十八周时,薛妙妙的肚子已经挺得像个小山包,在陆蘅强烈的干预下,她的怀孕后期需要多运动的理论,由去学堂教书,改为在府中陪他散步。
有次,来府中拜访之人,无意间说起了将军夫人腹中孩儿是男是女时。
陆蘅极是霸气地答,男子女子如何?我的妙妙岂不比建安多少男儿还要强过百倍?如此,兰沧王护妻的名声登时就传遍了京城。
临盆当日,薛妙妙正在吃晚饭,忽然便觉得阵痛袭来。
陆蘅将她安置到床上,即刻派人去请秋桐和唐青青来。
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安抚,薛妙妙指着书柜上,去把我的医药箱拿来,准备手术器具,还有消毒用的酒。
陆蘅虽然心念着她,但依然冷静下来,按照吩咐,凭借过人的记忆,将术前准备工作作足。
秋桐和唐青青赶来时,薛妙妙已经见红。
拉着秋桐的手,薛妙妙仔细交待,可还记得手术方法?坚定的点点头,放心,你和孩子们都会平安的。
漫长的产程,一直折腾到半夜,宫口才开全,但孩子迟迟不露头,薛妙妙满头湿尽了,依然咬着牙坚持。
门外陆蘅心急如焚,秋桐却不让他入内。
只能隔门和她说话,缓解紧张的情绪。
子时,秋桐走出来,也许要做好手术的准备。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陆蘅凝眸,若有危急,保大人。
话音刚落,里面的唐青青大喊,头出来了…!陆蘅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即便是十万敌军在阵前,他也没有如此慌乱过。
屋子里的,是他此生最爱之人,还有即将到来的…婴儿高亢嘹亮的啼哭声划破寂静的夜色,将整个将军府都忙活起来。
陆蘅箭步破门而入,皱巴巴的小婴儿哭着被唐青青擦干身体,熟练地裹进襁褓中,陆蘅直奔床上的人儿,见她满头大汗、虚弱脱力的样子,心疼的不像样子,也不顾有外人在场,低头在她额头上反复亲吻。
恭喜将军,是个胖小子!陆蘅这才在那小脸蛋儿上捏了一下,臭小子,让你娘亲受苦了。
薛妙妙想要起身,但觉得肚子里仿佛有什么还在蠕动。
秋桐…快来!沉浸在喜悦中的几人看过来,秋桐目光一凝,薛妙妙惊叫,还…还有一个…----多年后,依然玉树临风,风姿卓越的兰沧王隐退朝堂。
然而,陆蘅并没有过上他憧憬中的,红袖添香、儿女绕膝的闲散生活。
却是,两个玉团般可爱的孩童,悠然自得地坐在那结实的臂膀中,陆蘅一左一右抱着陆璟之和陆曼之兄妹俩,跟着父亲去学堂找你们娘亲去!。